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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第71章 071有喜
在去首饰行之前,这两人先去衙门更衣处换了一身便服,段之缙捧着自己的官服刚要上马车,又被邹文拽住。
“坐马车作甚?今日七夕节,大街上热闹得很,跟我下来逛逛。”
段之缙想想,若是街上也有新奇的玩意儿,也能在街上买些,于是道:“那就依含章兄。”
两人在街上转悠着,今天宵禁比往常晚一些,唱戏的咿咿呀呀,小摊小贩在街边叫卖,段之缙大包小包,看着什么都觉得好,二两碎银子换了好几个面人并香囊,虽不是精致的东西,但胜在模样别致,就比如那香囊,不是常见的丝缎绸布,也不是金银玉球,而是用细藤编造,带着草木的香气,里边放着的也不是香料,而是带着香味的小花,更觉清新。
邹文嘲笑他:“净弄些不值钱的东西糊弄你媳妇。”
段之缙无所谓,“那不还有一百两银票和金豆子吗?这二两银子算白捡的。”
他捏捏荷包里的金豆子,沉甸甸的十分喜人。
说是金豆子,可刚才打开看的时候,分明是金串子,每个小珠都圆嘟嘟的,做成滚圆的小猫、小狗、小猴的样子,有鼻子有眼,用丝线穿起来,一看就知是娃娃的东西。
因为女儿家不会弄些猴子猫狗上身,男人们也不会带这样的金银首饰。
想到这,段之缙忍不住轻笑:“王爷还喜欢这样童趣的东西呢,还是谁送给他的?”
邹文哼哼两句:“这是哄两个小公子的。我听说王爷要爱死这两个小娃娃了,一回家就抱着,也不给后院的女眷养了,一大群保母围着住在外院,恨不得晚上搂着睡。更有意思的是,你先生说王爷看文书都得抱一个在怀里。”
这倒有些奇了,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往往都是奶娘保母带大
,连亲生的母亲都只是看看,父亲连看都不爱看的也有,怎么纪禅就这样爱呢?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邹文叹一口气,“王爷本来就喜欢小孩,十一皇子的三个孩子都养在王府,只是王爷自己子嗣运不好。”
“我们王爷生下来的孩子不少,没养住的也多。嫡妃生下来的长子,种痘的时候没了,连序齿都没有。骇得王爷不敢叫孩子年纪小小种痘,结果偏就那么巧,京里出了天花,王爷一月之内没了三个孩子。到现在活着的就剩下三个郡主和两个公子。”
“可大公子文懦,见着王爷战战兢兢的,王爷恨铁不成钢,更是严厉,结果这个恶声恶气,那个胆战心惊,大公子见王爷如同见了活阎王。”
不对吧?段之缙疑道:“王爷没有嫡子,应该封长子为世子才是,为何不称世子而叫大公子?”
本朝的王爷的嫡长子满十岁就能封世子,确定名分,但是端王妃近二十年没再生育了,皇帝应当封长子为世子啊。
邹文苦笑:“谁说不是呢?陛下都要下旨了,结果王爷死活不同意,说要是叫我们大哥儿做了世子,玷污了‘端’的王号。我们劝过,不满意日后再说,就是劝不动。”
这哪是父子啊,仇人也没这样的。
段之缙问道:“那二公子呢?”
邹文朝他挤眼睛,“二公子,你的先生都要被二公子气死了,骇得王爷换了人教导,你说好不好?”
段之缙这才记起来,自己还在守孝的时候,秦先生就写信说过二公子不受教。
端王还惦记着皇位,有两个这样的儿子,相当于没有儿子,撑不起来大业。
“现在又得两个儿子,日日搂着抱着。为了这两个宝贝疙瘩,都给媵妾请封夫人了。”
“请封夫人?”段之缙大惊,“这又是哪里来的封号?王爷除一妻外,其他妾媵不是不加封号的吗?”
邹文轻笑:“夫人有福气,能活着生下来双胎,连陛下都知道这件大喜事,已经封了安乐夫人。”
这倒是,唐代建康郡王李涣生下了双胞胎儿子,还有大臣特意上贺表,说这是“莫大之庆”,给公子之母请封也是常理之中。
两人七拐八拐到了首饰行,一进门,差点被满目的金玉珠宝晃瞎了眼睛。
店里除了伙计再没别人,因为首饰行的规矩,大多是提前预定打造好了再送上门,哪有富贵人家当场买的?但是做生意嘛,还是要有个店面。
现在天都有些黑了,店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赶忙迎接:“二位贵客,可是有什么想要的首饰?我们这儿男人的怀表女人的头面,应有尽有。”
邹文的想法很明确,“带我看看金簪子。”便有人领着他去了。
段之缙却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先叫伙计介绍。
伙计高唱一声,“那小的就先给客人介绍了。您看这金累丝镶玉嵌宝双鸾鸟牡丹分心,花蕊里藏的是红宝石;这云凤纹金压鬓钗,凤纹都是老师傅一点点刻上去的,这羽毛,就差飞上天了!旁边碧玺十八子压襟锁,您瞧瞧这个粉劲儿,不是平常的货色吧?”
段之缙看来看去,没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千篇一律,若要论巧妙,并没有家里那些南方来的首饰巧妙。
伙计见他兴致缺缺,又介绍道:“这组头面的挑心上嵌着西洋玻璃仿随侯珠,可还看得上眼?”
更看不上眼了,现在玻璃是金贵东西,但段之缙却不把它们当值钱玩意儿。
但有一样东西却真是稀罕了。
他指着柜台里的怀表问道:“这个要多少?”
鸽卵大小的鎏金珐琅圆盒,通体烧着孔雀蓝釉色,迎着灯,湛蓝色的光线从圆心炸开,每道弧尖都嵌着米粒大的玻璃钻花,一看就知道是西洋货。
伙计喜笑颜开,“客人真是好眼力,这是岭南对夷人通商的地方运过来的,价值不菲。”
段之缙拆开荷包,里边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看来这串金豆子是非用不可了。金银是按照一对十兑换的,但是金楼里本身就收首饰,说不定能多兑点。
“你看看这金串子能兑多少?若还不够就给我看看旁的怀表。”
伙计接过来看,都是没什么意思的小猪小狗,按理说也就个金价,但上边每个小玩意儿都憨态可掬,那眼睛总共也就芝麻点大,还用白玉、墨玉做了眼白和黑眼珠出来,不像是凡品。只能交给掌柜看。
段之缙等了一会儿,里堂的掌柜含胸跑了出来,满脸笑容,“客人,真是招待不周了,敢问您这串子是打哪儿来的?”
“呃……上司所赠。这串子能顶多少银子?”
掌柜捧着金豆,“这串金珠可不是凡品能比的,一千两都值,若是您喜欢这块怀表,就为您兑这块怀表。”
段之缙觉得不对,商量道:“能否把串子先压在这里,等会送一千两银票来。”
掌柜的满口答应,邹文也挑好了簪子,他选的东西简单,那百两银票就够,串子也要带回家给媳妇。
等着这两个人带着东西出门,伙计颠弄一番金豆子,疑道:“也就二两重,最多顶二十两白银,怎么就不似凡品了?”
掌柜戳一下他的脑袋,“没眼色的东西,你道行还浅着呢,跟着我好好学吧!”
二两金子虽然顶不了多少东西,可他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掌柜,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这手艺一看就是宫里的。
造办处的工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工,这才能把芝麻大点的玉嵌死在金豆上。
拿着这样的东西,虽说不一定是达官显贵,但一定是得了上头的青眼。
这首饰行能在京城盘下来这样大的店面,生意还这样红火,不光会做商人,还得懂门道。
捧着各自的东西,段之缙和邹文道别,两人各回各家。
这是有了官职以来头一回回家这么早,家里人各个连惊带喜,看着他窃笑,但是要问怎么回事儿,却又住了嘴。
段之缙叫来王章,“你从我卧房的钱匣子里拿一千两一百两银票,去首饰行给那掌柜,把金串子给我换回来。”那串金豆子就是天仙做的,也不能值一千两的银票,谁也不是傻子。又把面人、香囊什么的都分了去,问琼香二奶奶在屋里没有。
琼香也窃笑,“不仅二奶奶在,连太太、姨娘和姑娘也在呢。”
段之缙更觉奇怪,连忙回致知斋。
此时沈白蘋跟个瓷娃娃一样躺在床上,小瓷碗里盛着苦汤子。
段之缙大惊失色,扑在床前,“这是得了什么病?!”
施姨娘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还不是你造下的病?也好意思来问?”沈白蘋尴尬地直咳嗽。
王虞叫施姨娘别乱说,喜道:“千盼万盼,你终于能做爹了!”
做爹?
段之缙只觉头晕目眩,眼神都有些涣散,吓得姨娘花枝乱颤,沈白蘋想要扶,被段云霓一把撑住。
王虞气道:“你个没种的东西,你媳妇还没晕你就要倒!还是叫你和你媳妇静一静,我们先走吧。”
段之缙坐在床边看着几个人要出门,又突然想起来小叶紫檀的木匣子,忙叫住霓丫头,“这是宋征舆给你的宫花。”然后又陷入沉思,也听不见段云霓的嗔恼,骂他不知道找个没人的时候再给,是故意当着母亲和姨娘的面来羞她。
他只是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然后突然问道:“我们得给孩子种
痘吗?”
沈白蘋一愣,从没听说当爹这种反应的,还是答道:“应当得种吧。只是这也得满了周岁。”
段之缙仍是愣,又突然从怀里掏出来那枚怀表,说道:“这个是送给你的。”
沈白蘋在外祖家见过怀表,但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也新奇得很,打开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段之缙一下,问道:“你怎么买个光屁股小孩儿?倒真怪了,这个小孩儿还长着翅膀射箭呢!”
段之缙接过来一看,表盘上是小爱神丘比特,倒真应景。
“这个小孩叫丘比特,他有一只金箭和一只铅箭……”
……
第二天,段之缙还是有些懵怔,半梦半醒地收拾了,跑去理藩院点卯,罗国珠给他指派了一个翻译,叫他去会同馆陪着赤砂人逛街,最重要的就是叫他们安分些,别惹出来祸。
一路上,段之缙默默祈祷,叫赤砂人兴致缺缺呆在屋里不出来,但偏偏事与愿违,赤砂人兴致高得很,段之缙一来就催着出发,定然要好好逛一逛京城。
他们大多数头一次进京城,也是这么长时间里头一回好好看京城的景象,见什么都稀奇,每每和段之缙打听。
七问八问,问到了不该问的东西上。
脱勒齐指着西边的一座彩楼,跟翻译说了几句,那翻译就问:“那是什么地方?”
段之缙搓搓手,“妓院,就是女人卖身的地方。”
“我们要去那里。”
段之缙断然拒绝:“不行,官员去妓院要杖六十,革职处理的。可不能你们开了眼界叫我被御史参一道。”
翻译告诉脱勒齐,脱勒齐吵着自己去,又被阿勒速喝止,“不要没事儿找事儿。”
段之缙看他们真找不着好玩的东西了,便想带着他们去戏楼。
汉话不通怎么办?这倒是无妨,叫翻译先讲讲大体的意思,料想里边的故事情节也能叫他们稀罕稀罕了。
一行人进了戏楼,来得正是时候,上一折子戏刚唱完,现在正要唱《狸猫换太子》。
这出戏排得好,段之缙只看他们唱念做打,那阿勒速却听得心有戚戚然。
长子,长子……
怎么人一出生,就按照次序定下了谁尊谁卑?
他用赤砂话跟旁边的脱勒齐嘲道:“你瞧,这雍朝人也论长啊!”
这一行使团,包括他们翻译在内,多是二王子的亲信,脱勒齐更是二王子的亲人,此时也愤愤不平,“要让我们族人越来越好,就应让你当……”
“这是你能说的吗?”
脱勒齐悻悻住嘴,朝廷这边的翻译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也或许,阿勒速就是要说给朝廷的人听。
第72章 072离京
《狸猫换太子》足足有三个部头,长达两个时辰,赤砂人虽听不懂汉文,但叫翻译一句句译了唱词,那些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段之缙心里总跳出来孩子的事情,看到李妃生子之后,剩下的时间全在走神。
等着唱完了戏,段之缙带着他们四处逛了逛,买了些新奇玩意儿就送他们回会同馆,又去理藩院复命。
朝廷的翻译是理藩院的小吏,两人一块回衙门的时候,他将阿勒速和脱勒齐的对话告诉段之缙,问道:“大人,要禀报罗部堂吗?”
段之缙还在想阿勒速的动机。
大王子苏赫,二王子阿勒速和三王子额尔格,额尔格是最没用的东西,不足为惧。苏赫有礼法上的优势和父汗的恩眷,但仍然没有争过阿勒速,被反叛的部下追到了止步关,腹背受敌,于银泉城门口自刎。
阿勒速不是池中之物,朝廷对他的帮助是渗透还是养虎为患也尚未可知。
狼子野心,他并不一定会因为雍朝的帮助而亲善朝廷。
但是这不妨碍朝廷利用阿勒速在此次和谈进行利益勾兑,因而一定要禀报部堂。
罗国珠沉思一番,拍拍翻译的肩膀,“伶俐人,跟我一块儿去见刘中堂吧。”又转向段之缙,“你也一块儿。”
理藩院的两个侍郎也一起去了,六个人聚在一处,刘中堂问道:“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罗国珠道:“阿勒速不是没脑子的蛮族,中堂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日和谈的时候,他对太祖时候的和谈都清楚得很,汉话虽不流
利,但是他会说。且为人也能低下头,管得住下属,那脱勒齐该是赤砂贵族,但却极为听从阿勒速的话。”
“那你的意思是?”
“倘若阿勒速有此心,倒不如祝他一臂之力,叫他跟其父兄对抗,赤砂人一乱,也能叫我们渔翁得利。”
刘中堂摇摇扇子,“就怕是养虎为患。”
侍郎陶士倧道:“中堂这就想的太远了,阿勒速不一定能够成事,就算能够成事,赤砂经这么一遭变故,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刘玳廷看看查启瑞,他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又转眼看看段之缙,段之缙道:“下官浅见,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即便阿勒速说的话没那个意思,我们也可以先试探,他若真有大志,应当不会拒绝我们。但是要防着他空手套白狼,朝廷履诺之后阿勒速不认了。”
刘玳廷思索一番,“我先进宫和陛下禀报,接下来如何就要由陛下做主了。小段没事儿回家吧。”
段之缙告退,衬着夜幕,刚进家门心脏就开始怦怦跳,然后恍然记起,自己昨天云里雾里的,好像没安慰沈白蘋,也没问孩子的情况。
略有心虚地进了致知斋,只见沈白蘋仍在床上坐着,姨娘和她一块儿绣肚兜。
在段之缙的认知里,除了坐不住的孩子,孕妇是不会成日在床上的,心里有些急,上前问:“现在几个月了?胎稳不稳?今日下地了吗?”
施姨娘道:“才一个月呢,大夫说坐得稳,但是前三个月还是要小心些。”
段之缙于妇科一窍不通,大夫说没事就应当是没事,又问道:“那你有什么感觉吗?想吐吗?有想吃的东西吗?”
施姨娘瞧他们一个东问西问,一个细细回答,撇撇嘴带着东西走了,段之缙问完了基本情况,又觉得愁。
沈白蘋见他闷闷不乐,问道:“你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可这个话题也激不起段之缙的兴趣,他只回了一句“都好”。
“你怎么了?”是差事不顺?
段之缙有些愧疚地往沈白蘋怀里埋,“不知这次和谈要弄到什么时候,之前陛下还说,若朝廷也要派使团去赤砂,叫我也跟着去。”
他又想着那天说的,端王因为种痘没了的长子,铺天盖地的疾病,这个孩子能不能好好的长大?
又想着生育的痛苦,沈白蘋能不能熬过去?
沈白蘋却嗤嗤笑,“我又不是离不开你,之前你读书、考试,我不都是一个人吗?而且我也忙得很,要读书、写字,还要学弹琴,等着身子好些了,还要去城郊施粥……”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顿,简直比段之缙都忙,也就叫他放下心来,又开始胡思乱想旁的事情,两三步跑到书架前翻找。
“我得找点医书看……”他嘀嘀咕咕的,又突然想到孩子要做胎教,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弟子规,可又怕这些儒家的教训坏了孩子的天性,别别扭扭地放回去,最后站在书架前愣看,竟然急得满脑门子汗。
沈白蘋见他失了魂一样,假嗔道:“魂不守舍的,作甚呢!”
段之缙回道:“找本书,念给孩子听。”
“那你拿本游记或是诗集?”
段之缙这才挑了一本诗集,爬进沈白蘋的纱被里读。
读到唐代路德延的“折装泥燕,添丝放纸鸢”,忽然摸一摸沈白蘋的肚子,畅想道:“等着春天来了,爹爹带你放纸鸢。”
念两句就要畅想,沈白蘋很快就被这轻轻柔柔的说话声哄得睡了过去。
……
第二天段之缙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梦里不知
男女的孩子长了满脸水泡,而他只能抱着孩子到处跑,医馆却紧紧闭着门。
无精打采地去了衙门,查启瑞在司务厅门口叫住他,“昨天晚上议下来的章程,不管阿勒速有没有那个意思,先试探试探。你昨天带着他们闲逛,有些公务外的情谊,今日的差事结束,你送他们回会同馆的时候跟阿勒速搭个话,然后回来和刘中堂禀告。”
段之缙应下,偷偷腹诽:“能有什么情谊?昨天他们想去妓院都叫我拦下了……”
今日上午的和谈就有些怪了,大家坐在一处,赤砂那边云里雾里地问,朝廷这边含含糊糊地答,半天说不出一句准话。
但是还得熬着,稀里糊涂地等着下值,罗国珠吩咐道:“允升,你送使团回去如何?”还特意安排了一个翻译去。
赤砂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分配马车时,叫阿勒速和段之缙坐到了一起,马车上还坐着朝廷的翻译。
车内一时沉默,段之缙打破僵局,“殿下,昨日的戏您觉得怎么样?”
阿苏勒用赤砂话说了一句“很有趣”。
段之缙道:“不过唱戏到底是唱戏,再说这是宋朝的事情,我们雍朝人却觉得不合时宜了。”
翻译传话:“怎么说?”
“我们中原倒是论嫡论长,不过观历朝的史书,非嫡非长继承大统的也不少啊。譬如汉武帝,难道他是嫡长吗?再者,以爱立嫡的例子也不少。前朝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先太子亡故之后,我们陛下不肯立长子誉王为太子,也是因为另有爱子。”
阿勒速嗤笑,“你说因为父亲的喜爱,能够得到皇位,但是非嫡非长又不是爱子,想要位极九五岂不是痴人说梦?”
“唐太宗玄武门之变,靠的可不是父亲的宠爱。单凭你怎么操作,会不会找助力,有时候敌人不一定是敌人,反而能给你带来好处。”
阿勒速鹰一般的目光扫着面前蓝色官服的雍朝人,他知道昨日观戏时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雍朝人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自己带来的翻译白蒙说的没错,现在草原上没人能帮他,隔壁的敌国却有。自己不能辛辛苦苦一顿,给大哥打江山。
阿勒速说:“你们雍朝人一向喜欢打谜语,我们西北的汉子却是有什么说什么。倘若你能与我粮与铁,我们大可以签密约。”
段之缙松一口气,只要有这个心思就好,想来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也是如此操作了。
但转念一想,又十分不对,“朝廷愿意给你粮和铁,你能给朝廷什么?”
“你们想要的,无非是良马和放马的草场。”
段之缙讥道:“殿下,我虽然是个没品级的理藩院行走学习,但好歹也不是睁眼瞎。骏马只不过是数量上的东西,做些手脚也容易。但草场呢?你能背着汗王把草场划给我们?签了这个密约,如何履行?”
阿勒速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白森森的牙齿露着寒光,“年轻人,若你们朝廷真的想要草场,那么你的上官一定能想出来法子。把我的话告诉你们上官,就说明日的和谈我们从头开始。”
段之缙沉默,将赤砂人送到会同馆,又回理藩院,刘中堂还在等他的消息。
“如何?”
“除了呈献给他们汗王的盟约之外,阿勒速还愿意跟我们签订密约,我们另出粮与铁给他私人,他也愿意将额外的马匹和草场给我们。但是需要我们自取。”
“自取?如何自取?”
“阿勒速说,大人们能想出来法子。”
罗国珠冷笑:“感情要我们做冤大头,他想空手套……”话出一半,刘中堂一挥手,示意他噤声,沉思起来,最后叹气道:“先谈,谈完了再说。”
上官叫他走,段之缙才告退,在街上有卖缠在腕子上小花串的婆婆,段之缙给了一小把碎银子,提走了一篮粉白色的拇指盖大小的花,回去后捡出来最大的一串叫沈白蘋瞧个新鲜,剩下的分给丫头。
这一晚上又做梦,梦见蘋儿肚子涨得像鼓,怎么也娩不下孩子。
段之缙惊醒,擦擦头上的汗,仔细打量了沈白蘋肚子的大小,又点着灯看了看她的脸,似乎没变胖才稍放下心,去衙门当差。
今日和谈果然开了新气象,段之缙所见,两方竟有些其乐融融。
明面上的盟约,两方出的血要差不多,阿勒速把自己的底线摆出,粮、铁、茶等全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刘中堂当即应下,然后拿出一份地图,这是他和徐自闻连夜敲定的,递给阿勒速,“这几处草场,你们汗王一定能够接受。”
阿勒速接过,和几个人商量一番,觉得可行,又问:“那其他的草场呢?你们想要何处?”
刘玳廷却说:“你们的草场,我们还不甚清楚,一定要出使才能定下来。”
“你们使团里有哪些人?”
罗国珠道:“这次的和谈我们刘中堂定然要去,验看草场归户部的人管,一定要去。段之缙是理藩院的行走学习,这次叫他长长见识。此外一等公徐自闻大人也要去。”
阿勒速警觉:“徐自闻不能去,十几年前他就在西北领军,若是他去了,我父汗决不能放心。”不仅父汗不放心,阿勒速自己也不放心,自己是为了借雍朝的势,不是叫雍朝来占便宜的。
徐自闻不容小觑,决不能引狼入室。
“不仅徐自闻不能去,你们兵部和军队的军官都不能去。草场只看肥沃与否即可。”
“但草场敲定,要徐大人来做。”
阿勒速嗤笑,语速极快,翻译跟着回道:“你们泱泱大国,找不出第二个能办这件事儿的人?”
朝廷这边面面相觑,只能再回去商量。
……
一个月后,朝廷和赤砂的盟约终于签订,表面上还叫雍朝吃了些亏,雍朝以庆贺双方立兄弟之盟的名义出使,图尔赫也在阿勒速的劝说下同意,大量的丝绸锦缎和成批的礼乐器具装上马车,朝着西北方向进发。
一份秘密的盟约,将在西北银泉城内订立。
段之缙回望京城,又看看骑在马上的唐馥,疑道:“你们御前的侍卫怎么也来了?”
唐馥甩甩鞭子,“大人,陛下担忧你们的安危,特叫我们来保护呢!”
不是兵部,也不是军官,只是一个出身西北军队的御前侍卫罢了。
第73章 073王城
唐馥的确是个好人选,机敏聪慧,对兵法也熟之又熟。
只是身份颠倒,该段之缙叫三品的一等侍卫为“大人”才是,毕竟他自己还是个没品的。
“怎么敢得唐大人一声‘大人’?该我尊称您才是。”
唐馥却笑,“我得大人一声‘唐兄’,叫您一声大人怎么了?段大人,何必回首京城?转年就能回来了。”
段之缙还未同外人说过,此时按耐不住,眉眼一弯,“拙荆身怀有孕,我放心不下。”
唐馥微讶,贺道:“恭喜,恭喜……”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刘中堂唤唐馥过去。
……
这一路往西北去,天变得愈发炎热干燥,人身上的皮屑像泛着雪,里衣上沾得一层一层,有时连日带夜得赶路,喝水都得紧着来,洗漱便不用想了。
段之缙将这一路的见闻记在纸上,只苦于不能寄信。
车上的大人,成日在有冰盆的屋子里办差,身子和曝暑苦读时不能比,在马车上呆着都中暑,走走停停一个月,使团才到了银泉城,这是域内离赤砂人最近的地方。
顶着热浪下马车,蒸腾的热气叫空气都扭曲变形,风吹在脸上像叫蒸汽扑了满面,唯一不相似的就是缺少水汽。
银泉城的城门,厚重而又沧桑,门上的刻痕和斑驳的城墙,还闪耀着刀光剑影,是两个民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驻守西北的将军陈冲穿一身铁甲,带着亲兵和县令邵俊铭在城门口迎接使团,城门轰然打开,马车和高头大马进入县城。
银泉城内是西北的粗犷和豪迈,又显出历经烽火后的萧条,赤砂人方一露面,四面八方,都是仇恨的目光。
但民众又是沉默的,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车马停在县衙门口,这一行人被迎进去。
他们堵在县衙,被师爷驱散。
刘中堂和陈冲说话,邵俊铭将众人安顿下来,在银泉城内稍作休整,三日后送使团出止步关去往赤砂人的地界。
安顿好,段之缙问邵俊铭,“邵兄,你在西北可还好?”
邵俊铭与他回礼,笑道:“甚好,甚好,水是我常喝的水,山是我常见的山,关也是
我们世世代代守着的关,心安得很。”
“你呢,你在京城如何?”他看看段之缙的官服,“现在是笔帖式?”
“并非,仍在理藩院行走学习,陛下的恩旨,叫弟着七品官服。”
可惜了,若是能直接去翰林院,现在何止七品的官服?
邵俊铭安慰:“段弟,理藩院排在六部之后,但却掌握着四方异族,比之礼部、工部要更有权势,年轻人慢慢熬着,总有一天能熬出头来。”
段之缙失笑,谢过邵俊铭后进屋休息,三日后一部分人留在银泉城,刘中堂、虞衡司郎中常思和段之缙等人迈入了异国他乡。
西北,山南湿,有数不清的草场。山北干,大漠和草场错杂分布,而为了防御雍朝的敌人,赤砂人将王帐设在山北,靠着大山的阻挡防御,也就给了密约签订的机会。
这些人兵分两路,一部人由赤砂翻译白蒙领着换上赤砂人的衣服,在山南看阿勒速掌控的草场,另一部分人身着官服骑马,慢慢悠悠地往北走,每一个草场和城池都要看一看,休整一番。
段之缙怕马的毛病也改了,毕竟进了赤砂的地方,马车不好走。
这些时日下起了雨,使团停在阿勒速的草场上,等着雨停也不走,又歇了两天。
段之缙站在广袤无垠的绿海中,感受到了清爽的风,吹过自己的官服。
远处是白云一样的羊,沉默的牛在咀嚼着青草,骏马在草原上奔腾,体态壮硕、肌肉虬张,是朝廷日思夜想的马种。
得天地之造化的地方,生育了这些物种。
这里的牧民也都带着一股精神气,獒犬与他们为伴,共同守护着财产。
草场的管理者木齐跪倒在阿勒速面前,用赤砂语禀报草场的情况。
赤砂的制度是一层层的臣属关系,图尔赫同姓的贵族是整个民族的主人,他们管理着不同的地区,又共同归属于大光明汗图尔赫。
每一个地区按照草场和城池划分,管理者又是贵族的奴仆。一层层向下递传,形成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木齐拽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者跪在阿勒速面前,“殿下,这是今年新入草场的放牧人,他有五十头羊和十头牛。”
“他原先是哪里的?”
“他来自三王子的草场,把自己一半的牛羊和两个女儿献给三王子才离开了那里,想要在咱们草场讨生活。”
阿勒速知道,自己那个愚蠢的三弟刻薄贪婪太过,一点恩惠不肯施,只有财富没有人对大业有什么用处?他面上一片同情,向老者颔首:“但愿你的日子能好过些。”
跟着段之缙的翻译要将一切的赤砂话转述给他,段之缙听后若有所思。
这些牧人如星子一般散落在草原上,只有一层一层地向上报,贵族才能知道草场中财产的变动,贵族再往上报,汗王才能知道整个草原的变动。
而关键就是草场的场主,他能够直接和贵族沟通,也只对归属的贵族负责。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
这是地理位置和过少的人力决定的,赤砂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控制住臣民。
因而只要朝廷能够成为草场的场主,阿勒速也不去追究,那么就可以控制住整个草场,甚至可以使用当地有经验的赤砂人放牧。
但最重要的就是阿勒速的许可,他的臣属不撤出,朝廷是没办法接管的。
段之缙走进使团暂住的帐子与中堂商议,那边常思也终于见到了鬼见愁的土地。
朝廷的使臣穿着赤砂人绯红色的袍子,披散的头发装饰着南珠编成小辫,眼前是灰白腻黄的土壤,沉寂的土地上,植被的茎粗壮到诡异,叶片却卷曲着,火燎过一般。
乌鸦哇哇怪叫,在天空中盘旋又停落枝头,鹰站在人和牛羊的尸体上撕扯,动物的毛发融化在热浪里。
人死后蜡黄的身体被落阳照上一层红,脱勒齐领着赤砂人以额触地恭敬地叩拜。
唐馥装模作样地捂着鼻子,用赤砂话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一般人,在赤砂打过一场仗,就能通人家的语言。
脱勒齐很瞧不惯他这副嫌弃的样子,但两族风气不同只闷声回道:“这是我们的埋骨地,鬼神游走之处不宜久留,我们赶紧去旁的草场吧。”
常思却着迷地上前,动容地叩拜,偷捞一把带着酸气的泥土。
冰凉滑腻的土像是水里黏糊糊的水草,缠在手上。
几乎一瞬间就能确定,这土是硝土。
这个巨大的坟茔埋葬了无数的尸体,富集了硝盐,又裹挟了山南的水汽,最终形成了这一片肥沃又贫瘠的土壤。
晚上,大家在草场上就地扎帐,点着羊油灯,常思将湿漉漉的土放在小碗里泡,土水烧干出现灰白泛黄的粉,点在舌尖苦、辣带咸。
常思又将一点点的粉末涂在干木上,猛地一擦,火星四射。
千真万确的高浓度硝土。
跋山涉水,一行人将阿勒速名下的草场看了个遍,唐馥脑子里已经勾连出地图,
等着两伙人碰头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就剩下应当选哪些草场。
为防隔墙有耳,大家都不说话,只在纸上交流,刘中堂的草书格外不好辨认。
“段之缙的法子阿勒速已经答应了,朝廷的人以阿勒速属下的名义接管草场,在此牧马。但一定要带好弓箭火铳,以防阿勒速反水。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我们拿住了这个私约,即便日后阿勒速成了大汗,和外族勾结的事情也够他喝一壶了。现在的要紧事儿就是选定草场,咱们一定要在到汗帐之前签好。”
因为回程之时,就不一定是阿勒速来送他们了。
大家的视线转移到唐馥身上,唐馥在纸上勾画,一幅简略的地图跃然纸上。
“中堂,这些就是阿勒速的草场,那鬼见愁之地是极好的硝土,若是为了鬼见愁,最好能将这四处拿到手里。”
墨笔在纸上点了几下,和明面上划出的草场相互连接,比之前徐自闻的战略更好。
“但过于明显,且这几处草场连中上也算不得,阿勒速必然会怀疑我们的用心。这样的话,还有两个法子。选这三处肥沃的草场,到时候争夺鬼见愁最为有利,但是这几处不能和盟约中的草场连接在一处,若真要开战,夺到鬼见愁后势必孤立,我们还要再打通阿勒速的领地才能和朝廷驻守的地方汇合。”
“第二法则是选这几处,能够和已定盟约中的草场连片,但是要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通阿勒速的领地,才能到赤砂人的埋骨地。请中堂大人抉择。”
刘玳廷看着两个方案,手兜在一起。
两难啊……
这个事情太隐秘,现在又深入了赤砂人的领地,不能再叫陛下抉择,刘玳廷自己全权负责。
“你们是什么想法?”
纸在
案上转,被推来推去,转了一轮又转一轮,大家都默不作声。
最后刘玳廷叹一口气,自己下了决定。
“那就第二个吧,我今日拟出盟约,明日就再与阿勒速谈。”
翌日,双方坐在临时搭起来的谈判场地,和谈进行地非常顺畅。
最后只剩下如何交接。
“密约承诺的粮铁和两国盟约的粮铁等都混做一起,我们的人进入密约草场时,你的领属带着给你的东西退出,草场便由雍朝的人接管。这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谁也不用担心谁后悔。”
秘密的盟约就此签订,阿勒速盖了自己的私印,刘玳廷则盖了皇帝的私印。
和阿勒速本人的密约达成了。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翻过齐斯赫山脉,到达王城。
山北,风混着沙土打在人的脸上,唐馥教着众人遮蔽脸部阻挡风沙,大家骑着骆驼赶路,竟比马还舒服些。
王城是一个四不像,巍峨的宫殿旁不是房屋,而是是数不尽的帷帐,如星星簇拥月亮。
赤砂人的制度更是有意思,身着官服的是各贵族名下的臣属,反而豪放不羁满头辫子的人是主子。
混乱的制度,走到一半的封建化进程,奴才和臣民并行。
帷帐远处就是牛羊,带着枷锁的奴隶正在替主人做工。
雍朝的使臣被迎接入内,交上国书和礼物,图尔赫大汗也曾是草原上的英雄,即便垂垂老矣,身子也挺拔非凡。
阿勒速向父汗复命,这次和谈的成果是叫大汗满意的,因而罕见的,大王子苏赫和阿勒速坐在了同一水平上,陪伴在父汗身边。
翻译替双方的人寒暄,后观赏歌舞。
壮汉赤裸着上身,乘着激昂的鼓点,四肢飞快地舞动,西北深处的琴声略有些悲壮。
桌上的马奶酒经过了多次蒸馏,火辣辣地顺着嗓子滑下,且一定要满饮,否则就是对汗王的不敬。
这一晚载歌载舞,宾主尽欢,刘玳廷一大把年纪喝的最多,却最清醒,三王子额尔格送他回去的时候,刘玳廷除了脚步虚浮些,神思不见半点含混。
额尔格是会说汉话的,虽然不太熟练。
沉沉的夜幕下,他的眸子仍然透着暴戾的光,虽然做了极好的伪装,但刘玳廷仍然看透了他。
额尔格说:“我听说,您是什么内阁的臣子,是皇帝最信任的人,这次和谈也是您主持的。”
刘玳廷谦虚道:“过誉了,我只不过是普通的臣子,蒙我们大皇帝的恩德能尽一点力罢了。”
“汗王说这次和谈很好,因为我们得利比你们得利多,但是我却担心大人您。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你们大皇帝会不会发怒,我听说他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逼死了。”
刘玳廷回道:“我们大皇帝最是仁慈的君主,这次盟约也经过了大皇帝的首肯,怎么会为难臣子?三王子不要为我担心。”
“是吗?我又听说,和你一样深受大皇帝信任的还有其他三个臣子,你若是能从赤砂得到更多好处,是不是会成为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刘玳廷便清楚了他的意思,和阿勒速一样的打算。
可惜,这个事情也有先来后到。
刘玳廷突然泛上来醉意,“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殿下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雍朝的侍卫将他扶进帐子,额尔格便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但是他旁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坚持不懈还算得上优点。
第74章 074牛痘
西北的天是说冷就冷的,昨日还是热浪翻腾,今日帐子外已经沾了白霜,使团住在离王宫最近的帐子里,交换国书后,还需停留半月才能回程。
秋末冬初,正是打狼撵兔子的好时机,三力半的猎弓即可玩得尽兴,刘玳廷留下了几个侍卫,叫其他人出王城和赤砂人一块狩猎,段之缙也被拉着出去。
现在天气变冷,狼找猎物艰难就会把目光投向家养的牛羊,因而赤砂人会赶在冬日来之前清理狼群,声势极为浩大。
唐馥带着人在原野上拉弓搭弦射猎,成群结队地堵截狼群,将兔子穿成串挂在马上,疲惫的时候也不吃饭,就在马上塞一大口饴糖,又打马射猎。
段之缙在一边磨洋工,凭他的眼神能在马上射得几只兔子就很了不起,饴糖倒是吃了一大把。
狂欢一直持续到晚上,夜风把人脸吹得生疼,一行人在外边野了一天,分开找放牧人的帷帐住下,男人献上为数不多的酒驱寒,女人守着火做饭。
他们的两个男孩儿刚放牛回来,把牛赶入圈里,又在帐子里伺候,把热乎乎的奶茶盛给贵族。
羊油灯点着,昏昏的灯光下,只能看到男孩儿们侧出的脸蛋,像红苹果一样喜人。
段之缙接过奶茶,把袋子里的饴糖递给男孩儿,男孩儿用羔羊一样的眼睛偷偷看着脱勒齐,脱勒齐颔首他才接过。
他用赤砂语道谢,段之缙去摸他的脑袋,手背擦过额头,却摸到了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他拉着孩子的手,只觉得手上疙疙瘩瘩,还没等着看清,唐馥将他一把推开。
“好像是天花!”说完,抽刀挡在身前。
那孩子的手上有脓疱!
使团这边的人已经要疯了,旁边的牧民母亲已经吓惨,脸色煞白,父母两人挡在孩子身前,用赤砂语拼命说着,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锅里的肉汤没了人搅动沸腾出来,扑灭了锅下的火。
赤砂人哈哈大笑,翻译转述:“这是牧民经常得的病,从畜生身上染的,不是天花。一个月就会好,他手上出了脓包,就是要好了。”
雍朝人却不敢靠近。
翻译又劝:“他们放牧做粗活的奴隶日日和畜生打交道就是会得脏病,但是没听说有人因为这个死了。天花我们这里也有过,不是这个症状,不信你们上前看一看。”
唐馥问道:“你们谁种过痘?”
还没有人回答,段之缙突然想起了欧洲的牛痘,上前拉开了孩子的衣袖,除了左手的那点脓包,并没有其他的疱疹。
“不是天花。”天花的脓包会遍布四肢和腰腹部,这不是天花的症状。唐馥等人松一口气,回到毯子上坐下。
段之缙若有所思,问道:“你们在西北,地域如此广大,人口也不密集,怎么会出现天花呢?”
脱勒齐豪饮一口奶茶:“天花还管你在哪里?一死一大片。偏生这些下贱的牧民能保全性命,鲜少听说他们得了的。”
段之缙敛着眼帘:“你们生下来享福,也该遭点罪。他们生下来遭罪,也该在这事情上享点福。只是奇怪,你们没有旁的法子能预防一下天花吗?”
脱勒齐示意那女人给他舀肉出来,腰刀片下来羊肉,香喷喷地塞进嘴里。
他吃得满嘴流油,“我们杀狼造下来杀孽,天花就是狼神的报应,哪里有防止的方法?”
那就说明赤砂人不会种人痘了。
段之缙叫翻译问那两个牧人,“你们这些放牧的牧民,有听说谁得了天花死了的吗?”
女人战战兢兢回道:“只要我们和牛羊得了一样的病,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段之缙点头,用小刀剔肉进嘴,准备明日将牛痘的事情报给刘中堂。
但是今天,刘中堂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年纪大了,风餐露宿这么长时间,全凭一股气吊着,现在终于能好好歇歇,才不会没事找事跑到城外去猎狼,睡到日上三竿就带着常思出去转悠,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心情大好诗情亦是大发,当场做了一首小诗,傍晚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帐子。
和常思说说笑笑,提点一番后辈,掀开帘子,两个女孩就站在里边对他行礼,十几岁的样子,纯真朴素,说着别别扭扭的汉话,刘玳廷站在帐子门口不敢进去。
“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能进我的帐子?”
年纪大些,名叫乌日的女孩跪在地上,答道:“是三王子殿下叫我们姐妹来照顾贵客的。”
“那你们就回三王子那里,多谢他的美意,可惜我自己带了侍从,又素来不用女子近身伺候。”
乌日泪水涟涟,“大人,我们都是下等的奴隶,倘若大人不肯收下我们,我们也回不了家,反而会被殿下打死,求大人救救我们,天神会保佑你……”
刘玳廷如何不可怜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儿,真死了也是造孽。拽着哭求的姐姐和僵直的妹妹起来,宽慰道:“我带着你们去找额尔格。”
一路到了额尔格的帐子,刘玳廷开门见山,“三王子,老夫多谢你的美意
,但老夫不缺伺候的人。她们两个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男婚女嫁也不应当再叫她们伺候人了。”
额尔格笑道:“那岂不是正好,美人要寻得良配,岂不就在眼前?”
刘玳廷仍然是笑呵呵的,“你们年轻人就不要拿我们老人家说笑了。近年我的身子愈发不好,太医都说是没用的人了,又如何能算良配?”他活到如今,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说起不能人道的事情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那就叫她们二人服侍您。”
“那我的名声也算完了,殿下可不要害我。若您有心,就在我离开的时候,叫她们姐妹二人送一送我,也算是了解这一面之缘。”
额尔格的眼睛眯起来,半晌懊恼地拍一下脑袋,“我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差点坏了您的名声。那就离开之日,叫她们姐妹二人来送别。今日是我冒昧了。”
刘玳廷笑着和他寒暄几句,撤出帐子,常思叹一口气,“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到时候咱们走了,也不知道如何。”
刘玳廷手揣在袖子里,“车到山前必有路,回程日再说。”走远了又嗤笑一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和他两个哥哥争斗?没时运也没本事,成不了大事。”
刘玳廷在帐子里舒舒服服睡了一晚,翌日醒得倒早,还在榻上醒神的时候,外边他的侍从禀报:“中堂,段之缙大人求见。”
来得这么早作甚?衣冠不整不像样子,刘玳廷草草披上外衣,把人放进来。
刘玳廷涮一涮桌上的茶杯,叫小厮弄些热水来,亲手给段之缙泡上了茶,和蔼地问道:“怎么今日回来了?猎狼都结束了?”
自鬼见愁之地确定了是硝土,刘玳廷对段之缙的态度愈发好了。这一次出使大获成功,段之缙此次必然能够得官职,抚远司或是南诏清吏司的郎中有他一个。
“下官有要事禀报,昨日打猎的时候住在一户牧民家,得知了一个消息,只要是从牛身上得了一种疱疹,就不会得天花了。”
刘玳廷倾水的动作一抖,滚烫的水洒在手上,叫他“嘶”了一声,侍从紧张地上前擦拭。
“你说什么?”
段之缙重复道:“有一种牛感染的天花,人感染之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而且致死率极低,那牧民说从没听说过得了这个病死的。”
“你去过几户人家?怎么敢如此确定?”
段之缙自然能确定,“虽只有一户人家,但脱勒齐也是这般说的,之前他们闹天花,的确是这些牧民很少患病。”
刘玳廷终于冲泡好茶叶,将一个茶碗递给段之缙给他倒上水,问道:“赤砂人会不会种人痘?”
“赤砂人以为这是狼神的惩罚,只能承受,因而不会任何防御手段。”
“倘若你说的属实,且赤砂人也不会种人痘,那咱们还能再和图尔赫商讨……离咱们回程还有十来天,这十天你和唐馥他们注意些,多问多看把事情打听清楚。我们回银泉城后立刻传消息回京城!”
这是件大事情,患天花者,往往十不存七,而中原种人痘又太难太贵。
上等的熟痘“一支丹苗”要三金,普通的人痘也要八分银,更何况人痘也不是人人都能种的,必要国手才敢接种。即便如此,每百人也有两三人因种痘丧命,幼儿更多。
种痘是麻烦的事情,保存痘苗更难,下层人只能在天花爆发的时候顺便给孩子种痘,因而一旦出现了天花,平民百姓死伤最多。
段之缙大概知道了刘玳廷的打算,即刻照办,乘着外出打猎或是采风的时机走访牧民,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鲜少听说牧民感染天花。
十来日,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段之缙记了满满一叠材料,终于能够回程。
苏赫来送行,额尔格还记得那日的话,把乌日两姐妹带了过来。
刘玳廷看着她们两个,突然跟额尔格说道:“人这一辈子,最不敢说的就是缘分,若没有三王子,我们也没有一面之缘。若三王子也感念这场缘分,还请好生照顾她们,说不得来日还能见面。”
说完,他又笑呵呵地看苏赫,“殿下不知,三殿下对我甚为照顾,怕我没人伺候还特意叫人来照顾。只是我没有叫女子近身伺候的习惯,推拒了。但是茫茫人海中,也有缘分,这才叫三殿下照顾这两个女孩儿。”
苏赫应下,送走了雍朝的使团恶狠狠瞪向额尔格,马鞭瞬间抽出打在弟弟身上,怒道:“你的心思还是收一收吧!私下接触雍朝的使臣……这两个女子送到我的草场下,自己去受刑处领二十鞭!”
额尔格咬牙去了受刑处,段之缙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银泉城,立刻写信和段之缙的记录一起用边军的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崇德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命太医院的院使带着痘苗和种痘的工具赶往西北,而为首之人正是肃王纪祁。
但是朝野上下,除了一二人外只知道肃王去了西北再谈盟约,对种痘之事却一无所知。
这一二人中自然有端王纪禅。
书房内,纪禅怀抱着弟弟的儿子,娃娃今年四岁,闹了一个白天现在趴在四叔的胸前睡得像个小猪。
纪禅躺在贵妃椅上,眼前就是他的大儿子,刚刚被考察了功课,现在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纪禅搂着孩子晃晃悠悠,讥笑道:“幸亏你爹是个没本事的宗室,只能跟着日后的陛下吃饭。若你爹再能耐些,再弄一个权倾朝野,岂不是叫你这样的蠢货跟着沾光?”
纪攸昭撩衣服跪下,但是父王骂他骂得太经常,此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没什么感觉了。
纪禅看他这个样子冷嗤一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东西,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秦行看着大公子脚底抹油,二公子进来又被骂跑,手上仍很稳健地写大字。
纪禅晃悠晃悠孩子,吩咐道:“点灯。”
吕太清将一盏油灯凑近,纪禅忽得吹灭。
“点灯。”
吕太清又点起来油灯,又被王爷一口气吹灭。
“点灯。”
吕太清也不知道这主子是从哪里受的腌臜气,今日骂了两个儿子不够,又来折腾自己这个奴才。
“点……”
秦行打断他,“王爷怎么了,回王府撒气?”
纪禅面上带笑,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话却阴阳怪气。
“我倒是想朝着外人发疯,把火气撒完了回家,但我是没用的东西,只能为难你们了。”
“可是方家的事情不顺?”
纪禅颔首,“怎么六弟的命就这么好?皇上给他安排了葛礼,又把方家拉给了他,现在又要叫他去西北捡天花的功劳。可怜你的学生,枉为他人做嫁衣啊。”
装孝子装得太好太像,皇帝竟然要自己做贤王,日后辅佐他的好儿子,心肠比石头还硬呢,真把自己当白拉磨的了。
现在方克池的儿子方醒接任了九门提督的职位,母后替自己接触,却被人家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原来是女儿抬进了肃王府。
秦行却笑:“王爷,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怎么泄气如此早?方醒做九门提督不假,但是士兵只听最底层军官的话,没有这些底层的军官指挥,任你是天王老子也不成。”
“这其中还有能操作的,日子也还长着呢。现在最要紧的是世子,
即便不能成功,王爷也该有个继承人。”
第75章 075肃王
十二月,西北又干又冷,寒风扑在窗户纸上发出嘶吼鸣叫,银泉县衙内炭火不多,使团来时也没想到会停留至十二月,只能穿当地的毛皮衣裳,倒也很暖和。
和谈的事情结束,段之缙征求了刘玳廷的同意,核查后把之前攒着的信件一股脑寄回京城,在信件中叮嘱沈白蘋要勤运动,不要把肚子养得太大,又提醒她雪天路滑,小心脚下。
这边的信飞往京城,密旨也出京,快马加鞭赶向西北,传旨的竟然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吴祥。
吴祥拽着刘玳廷,笑眯眯道:“中堂大人,陛下的密旨,只能叫大人一人知道。”
刘玳廷和吴祥进入堂屋,侍从侍奉上茶水。
崇德帝的意思是叫使团先和赤砂人商议好,以传授种痘之法为由,等肃王的车驾到西北后再一起去赤砂王城。
吴祥道:“陛下找人查访了未种痘也未得过天花但是得过牛疹子的养牛户,免费给他们种痘。养牛户中一半上下没有染病,说明此法应当奏效,陛下赐名为牛痘。院使华杏林猜测是本朝的牛痘种类和赤砂人的牛痘种类不尽相同,来西北一是为了弄清此事,一则是为了采痘疮痂和脓液,你们要好好配合。”
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多得过牛痘的养牛户已经不易,华杏林能推测到这种程度,足以见他的本事。
“肃王会带不少没种过痘的人,至于如何叫他们进入赤砂境内,还得靠中堂大人啊。”
刘玳廷腹诽:“净会给人出难题!”嘴上却“好说,好说,老夫来想办法”。
吴祥饮下一杯茶,表情变得莫名,声音也低了下去,“还有一件事,也是皇命。中堂大人,肃王殿下为了朝廷和赤砂的盟约,寒冬腊月,从京城一路奔波到西北,进入赤砂的地界后慈惠下等的牧民,这才发现了能够预防天花的疱疹。段之缙嘛……他是委屈些,但也不必太伤心,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还多着呢。事情说出来不好听,陛下吩咐您费费心思。”
刘玳廷这才明白为何叫一个王爷赶来西北,原来是抢功劳的。
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还多着呢”。若此次真能大获成功,是千古流芳的功绩,一个人能遇几回?
只是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还没叫你死。
刘玳廷面色如常,“陛下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件事老夫会和段之缙说的。”
当日晚上,段之缙就被招到了刘玳廷的堂屋。
亮着十几盏灯,整个室内都亮堂堂的。
屋内就两个人,段之缙站在案前,刘玳廷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个小杯,段之缙双手接过,轻抿一口笑道:“中堂好兴致,这么晚还传下官饮酒?”
刘玳廷不语,示意他满饮,段之缙仰头喝下,中堂没由头地问道:“老夫倒还不知道你的字呢。”
“回中堂,下官字‘允升’。”
“是哪两个字?”
“周易中的‘允升,大吉,上合志’,下官读书时先生所赐。”
刘玳廷细思拊掌大赞:“《周易》升卦初六爻的爻辞,妙极!你可知如何解?”
“先生说,是望下官‘稳步晋升,终获吉祥’。”
刘玳廷又给他斟一杯酒,劝他喝,解道:“这卦象,地风升,巽下坤上,巽德与坤德结合,方得吉祥。”
“巽就是柔顺,坤就是包容。老夫说你先生的字取得好,就是因‘柔顺’二字对为官至关重要。”说着又斟一杯,段之缙饮下,不解其意。
刘玳廷又道:“你比如说老夫,年轻的时候从不争狠斗勇,对上官恭敬,对下属包容,对陛下柔顺,这才有今日……”
他絮絮叨叨说尽了自己的为官路,终于轻声道:“你之前发现的牛疹子,仿照人痘起名牛痘了。吴祥,就是今日的传旨太监,带来陛下的吩咐,说咱们得帮一帮肃王,第一个发现牛痘的人得是肃王。”
段之缙怔愣住,一时间千头万绪却听见嘴巴自己说话,“全凭陛下做主。”
刘玳廷铺垫了半天,见他能识抬举吞下这口气,大大放下心。
就怕死犟的年轻人,不光叫他难做,连自己的前途都拼上,就为争一口气。
“这就好,日后不会亏了你的,这次老夫会为你大大的表功,去六部当差吧。其实不光是你,历朝历代何尝不是如此?将军在外浴血奋战开疆拓土,人家提起也只赞一声圣上英明,谁还记得京师离边境千万里,战事只能靠将士们随机应变?为人臣,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归善于上……今日老夫陪你喝,把火气喝出去,把发现牛痘之事当做一场梦,梦醒了再好生当差,不要拿自己的前途赌气。”
刘玳廷和段之缙对饮,好生安慰了这个年轻人,又亲自送他回去,还叫自己的侍从看好了他,别叫这个醉鬼出了事。
段之缙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绷着两根筋脉突突直跳,难受到顾不得伤心。
又休息了一天,刘玳廷带着他在交界线处和赤砂人交涉,言说愿意将中原预防天花的方法传授给赤砂人,希望在止步关相见。
没过几天,大王子苏赫就带着人马到了银泉城。
满身风雪奔驰而来,苏赫连歇也不敢歇,在止步关口见到刘玳廷两三碎步上前,急问:“你们中原有预防天花的方法?”
刘玳廷拉住苏赫,“大王子,何必着急呢?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们使团知道了邻友饱受天花之苦,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才请示了大皇帝,大皇帝陛下恩德盖天,愿意将种痘法传授友邦。”
苏赫抽出手,抱臂而立,“大人,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无利不起早。还有一句话叫做天上不会掉馅饼。倘若你们想要达成的目的超出赤砂人的底线,那就不要来诱惑我们。”
刘玳廷为了叫段之缙多表现些,也为了能更好地给他上报功劳,叫段之缙上前答话。
段之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回道:“您这是说什么话?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养马之法。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现在我们有了千里马,却没有会养千里马的伯乐,只要友邦愿意倾囊相授,我们朝廷也愿意倾囊相授。”
图尔赫垂垂老矣,苏赫作为下一任大汗,他在事务上的话语权不是两个弟弟能比拟的。和跟来的臣属商量一番,应下来。
“我们会把养马之法教给你们,但是你们如何保证教给我们的种痘法一定奏效?”
段之缙反问:“我们把种痘之法教给你们,你们又如何能保证养马之法是真的?”
苏赫不语,段之缙自问自答:“不如这样,等着我们大皇帝陛下派遣的养马官和大夫来了之后,我们带人再入赤砂,一边帮你们赤砂人种痘,一边请教赤砂牧民何以养马,是真是假,我们大家都有个底。”
“也好。”
……
十二月中旬,肃王的车驾停在银泉城西门前,竟用了半副帝王仪仗,迎接王驾的官员瞠目结舌。
“臣等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肃王纪祁连忙叫起,一身常服上前,搀起为首的刘玳廷,“老中堂快快请起。您这样的年纪和德望,虽为臣也是本王的前辈,叫你在雪地里迎接是我粗心了。”
“折煞老臣了,老臣迎驾乃尽人臣之本,何敢言劳?”
纪祁寒暄两句,搀着老大人,又扬声问道:“谁是段之缙?”
段之缙立刻上前,“微臣段之缙叩见王爷!”
“真乃青年才俊。”纪祁夸赞一番,叫段之缙退下,一行人进城休整。
第三日,以肃王为首的使团带着大批养马官和太医院大夫深入西北,又往王城走一遭。
到达王城当日,华杏林吩咐带来的医官教授赤砂医官痘衣法,自己则混入养马官之列,一起去牧民家中。
那些被冠以养马官之名的小吏虚心请教当地的牧马人,华杏林则到处打听染牛痘后再染天花的牧民,又使银两,以强身健体为由,将带来的天花痘疮痂给得过牛痘的牧民接种,果然无一人病发。
西北的牛痘和中原的牛痘的确不一样。
华杏林弄清楚后,便不断寻找患病的人或牛,用棉团收集牛痘的脓液和牛痘的痘疮痂,先给养马官中未种痘的人接种,再接种人痘,同样无一人病发。
只是他们仍按照接种人痘的水苗法接种牛痘,将痘疮痂研末并用水调成
浆,用棉花沾浆团成枣核状,再用线拴着塞入被接种者的鼻孔,十分麻烦。
段之缙跟着他们在草原上奔波,每日都在回忆牛痘的知识,提议道:“反正都是接种,何不直接将手臂一处刺破,把痘疮痂或者脓液涂到伤口?这样更为快捷简单,农户自己都能接种。”
华杏林实验一番,果然可行。段之缙还提醒他刀具要火烧凉透后再给下一个人接种,否则会传染脏病。
而赤砂人那边,朝廷仍有所保留,只教授给他们痘衣法和痘浆法,先将轻症患者的衣服给一位赤砂贵族穿上,待其病发后再用患病人的天花脓液为其他贵族接种。
此两法比之中原常用的水苗法更为凶险,失败的概率也更高。
但是对于赤砂人而言,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最后两方都十分满意,收获颇丰。
额尔格观察数日,也是收获颇丰。
他早就看清,现在使团不再以刘玳廷为首,而是以那位肃王为首,且据说,跟在肃王身边伺候的人,是他们大皇帝的亲信阉人。在赤砂,只有苏赫能够动用父汗的人,想来肃王会是下一任的大皇帝。
何苦再去和那不能人道的中堂大人牵扯?这个肃王才是最好的人选。
就在肃王游览异国风光时,被额尔格拦了下来。
“千岁王爷,您还记得我吗?”
肃王点头,笑道:“三殿下,好久不见。”
“我有要事与千岁王爷商讨,能否借一步说话?”
现在两邦亲善,肃王也不必害怕出事,方要应承,跟随的长史昌裕正色道:“殿下,我们是朝廷的使臣,您是赤砂的王子,若没有汗王的许可,我们不应该私下接触。”
昌裕是肃王府长史,本就有权管束王爷,更何况他是陛下亲命,还特意嘱咐了他看紧纪祁,做任何事情都要多指点教导,他自然不能叫肃王和额尔格私下接触。
额尔格也不生气,“千岁王爷,我要说的事情,对你有利无害。”
昌裕还要拒绝,纪祁却道:“长史,无事的,他是汗王的儿子,我是大皇帝的儿子,我们两个可以平等相交。”
昌裕到底是臣下,王爷已经表态,他再劝也不好,只能跟着纪祁去。
额尔格所说的好事,无非是想效法阿勒速和雍朝勾结,他深褐色的眼睛闪闪烁烁,“千岁王爷,若我们能达成盟好,待我成功之日,界线如何不能再往西北退呢?”
言下之意,愿意用割地来换取支持。
纪祁心动万分,比起白捡功劳,自己立功才更有说服力。
昌裕却听出了不对,朝廷和阿勒速勾连,是因为阿勒速现在就能给草场,但是额尔格却是在画大饼。朝廷要先给他助力,还要等他成功后才能拿到那块儿不确定的地,这买卖谁做谁傻子!
因而义正言辞道:“两国盟约,全是光明正大,决不能有背地里的阴谋!这次就当我们王爷没听见,王子殿下也没有说过!”
也顾不得纪祁本人的意见,以下犯上硬拉着他走了。
王爷的长史素来是宗人府选派,昌裕却是陛下亲自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纪祁虽心中恼怒,路上还是忍了下来,回到帐子中才一把甩开,深吸两口气,还是没忍住嗔道:“昌裕,你又有何高见?”
昌裕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喂给纪祁,纪祁这才明白,气势软下去,但他对昌裕的不满已深,拿着鸡毛当令箭,成日管东管西,银泉城门口还非要自己见一见段之缙,说些体己话激励他。
走了狗屎运的小官,无意间发现了牛痘,有什么好见的?
那边额尔格却通过此知道了谁是棘手的人。
甩开昌裕,肃王倒是好接触得很,只要钩子放得够隐蔽,再和他沟通沟通感情。
一日宴会,额尔格吩咐臣属将昌裕拉住灌醉,将一个女子送到了肃王帐内,肃王酒喝得正好,既不十分醉,也不清醒,成就了好事。
翌日,昌裕却在帐外气了个半死。
普天下,怎会有如此的王爷?!
刘玳廷也气得头昏,使团里的人一言不发,实则都怪长史没有看好王爷。
只有段之缙扶着昌裕坐下,省得他直接气得仰倒,昌裕却直接拽住了段之缙的袖子,也顾得不旁的了,愤恨道:“你说说!我这个差事还能不能干了?一会儿没看住,就和蛮女……”说到此处难以启齿,本国的皇子,出使敌国,饮酒后和敌国的女人睡觉,他要是个普通皇子就罢了,可偏偏昌裕知道皇帝的打算。
现在使团的人还都知道了,日后人家说起来,你们雍朝的皇帝去敌国的时候,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和蛮女……怎么就管不住自己!
昌裕气到极处,直接把伺候王爷的太监侍从拖出来杖打,纪祁终于从帐子里出来,看外边乱糟糟一团,只觉这些臣子都在这儿看他的笑话,厉声叱骂昌裕,大家三三两两散去,唐馥和段之缙一块儿准备再往远处走走,找些新的牧民。
转年过了一月,牛痘的事情才算完,苏赫和额尔格一起送使团回银泉城,还进城休整了两日,那个受幸过的女子也跟着肃王,一起回到了县衙。
只可惜红颜薄命,肃王还想着带那女子回京,昌裕却为了王爷的名声,叫人在纪祁外出的时候吩咐人勒死了那女孩儿。
只需一根弓弦而已,连白绫也不配用。
总之,决不能带着人回京,不能叫皇帝知道自己办差不力。
额尔格正和肃王打得热火朝天,得知消息的时候,阴阳怪气了几句长史好大威风,又说些可怜女子家人的话,吩咐自己的臣属去给她的父母报丧。
肃王怒火中烧,女子虽可惜,但更恨昌裕凌驾于他之上,回县衙又是一顿闹,昌裕把“陛下吩咐”四个字用的炉火纯青,硬生生压住了肃王的气焰,又拿着大业劝说,才把他安抚住。
二月初,赤砂人出城,肃王亲来相送,竟和额尔格有些依依不舍,昌裕和肃王的关系已经算是有史以来最差的时候,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最后一面来安慰自己。
苏赫冷眼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只想一刀砍死他。
第76章 076回京
都到了二月多,西北还是没有一点儿开春的迹象,段之缙和邵俊铭穿着厚重的棉袄,兜着手冷眼看纪祁和额尔格依依惜别,邵俊铭冷不丁嗤笑一声。
“到底是龙子凤孙,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一样,对着赤砂人的脸也能眼含热泪。”
段之缙盯着他们只觉不对。
纪祁和额尔格都是争权夺利过程中的失败者,不过纪祁的失败有他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若没有皇帝的支持,他连参与竞争的资格也没有。
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他也难和誉王、端王抗衡。
额尔格不一样,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若一点好处捞不到怎么会和纪祁如此亲密?连女孩儿都送给了纪祁。
因而提醒道:“邵兄,你们还是要小心些,我怕肃王被额尔格欺瞒,和他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邵俊铭眉头一皱,“我知晓了。”
肃王拉着额尔格的手,倒有几分情深义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一路小心。”
额尔格反握住他的手,“多谢王爷,额尔格只能祝你心想事成了。”语罢,他抽出手,带着人翻身上马,纪祁也转身上马车,使团回程。
昌裕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比戏文里的还精彩呢,看着纪祁上车忍不住回头怒瞪额尔格,却见一道寒光直冲纪祁飞去。
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昌裕几乎是靠着本能将纪祁扑倒在地,一只利箭钉在马车上,入木三分。
“护驾!快护驾!”
敌在暗,我在明,唐馥一边嘶吼一边把纪祁往马车下塞,段之缙等朝廷官员围绕着马车,又被侍卫们团团围住。
嗖得一声,使团方向又飞一箭,朝着段之缙的方向被唐馥一剑挡住。
一句话没说,唐馥指挥城
门口的守军按照箭矢的方向搜捕,又一只冷箭袭来,这一次是射向赤砂人,正中额尔格肩膀将他射下马来。
唐馥一看,剑一指喊道:“去那个方向!”
赤砂人的马躁动不安,方才袖手旁观的苏赫也带着人搜捕,没过多久就逮到了凶手,她的重弓和没用完的箭矢被扔在地上。
是一个赤砂女人,头发脏成一把枯草,被强压在地上,却仍然挣动着,张口欲咬。
纪祁仍呆在马车下,怕有同党。
苏赫却能从箭矢的间隔中判断出来,这女人是独身来的。
唐馥见苏赫等人已经停止戒备,上前用赤砂话斥问:“你是谁派来的!”
那女子不答,啐了一口被唐馥躲过去。
苏赫抽出刀,“这世界上,除了汗王,每一个赤砂人都有他的主人,每一个赤砂人都有管控。你不说话,我就杀了你,带着你的尸体挨个草场询问,你的亲人都会被我投给狼群。”
两国盟约签订不久,赤砂人闹出了事端,一定要给人家交代。他还有些小心思,此事与他无关,最好能和两个弟弟有关。
女孩儿挣动的动作停下,眼睛里滚滚怒火,转头盯着被搀起来的额尔格,嘶吼道:“二王子,我的主子!你敢不敢跟你阿哥说,我阿姐是怎么死的!她是怎么被雍朝人用弓弦勒死的!”
在场的官员,懂赤砂话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唐馥听得明明白白,瞬间想起了肃王从赤砂带回来的女子。
她被勒死了?!
“你还有没有同党?!”唐馥问,女孩儿不说话。
苏赫告诉唐馥,按照射箭的间隔,不会有同党,唐馥这才回去,服侍着纪祁上马车。
昌裕的脸上被箭锋擦出了一道口子,脸上的血淅淅沥沥淌下来,他时刻护着肃王,脸也顾不得擦。
现在拽着唐馥,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城前,你就没清查过城门口?!”
唐馥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长史大人,这个事儿你可不能怪我了。你们勒死了人家阿姐,这才招来了冷箭。”
他也气得很,声音很大,在场的官员听得明明白白,纷纷以眼神相互示意。
马车上的肃王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腿边湿漉漉,更恨昌裕自作主张,招来了今日的祸事。
昌裕听此言浑身瘫软,只能扶着马车强作支撑。
这下全完了……
苏赫问明白了事情经过,更想一刀攮死额尔格,怎么处置这个女孩儿更是问题。
额尔格没有半分愧疚,此时箭矢被拔出来,提着刀怒气冲冲上前,刚要举刀,又被苏赫拦下。
“你惹出来这样的祸事,还敢张牙舞爪?滚回去!”他怒完,又走向雍朝人,“这个女孩儿,你们要怎么样?”
昌裕咬牙切齿,“刺王杀驾,凌迟处死!你们赤砂人也该给我们说法!”
苏赫冷嗤一声,“那你们雍朝人随意杀了赤砂的女人,又该怎么算?”
昌裕大惊:“那女人是你们二王子送给我们王爷的,已经是二王子的奴婢了,怎么能算赤砂人?”
苏赫回看额尔格,额尔格心里恼怒,但是现在受伤,还是不要招惹苏赫,于是上前道:“她是我草场里的奴隶,册中写着她的名字,何时送给了你们?只是叫她暂且伺候你们王爷。”
“你!”昌裕还要再说,肃王自觉丢脸丢够了,厉声道:“够了!你们赤砂人自己处理吧!现在立刻回城!”
这里边身份最尊贵的就是他,刘玳廷叫风吹得头疼,躺在床上休息,自然肃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而明明应当再和赤砂人拉扯一番,只能随驾回去。
停车的地方一摊水迹,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不愿意再管了,原来是要回去换裤子。
段之缙跟邵俊铭这样品级低的官员远远坠在马车后边,邵俊铭瞪着前头的马车,怒火中烧。
赤砂的女人本来就住在他的县衙,邵俊铭如何不知道?但他的县衙内死了人,他还真就不知道!此时肺都要气炸了,恼道:“额尔格整日想着争权夺利,一个女人能碍着他什么事儿?早晚有他的苦头吃,最好叫他阿哥逼到我止步关门口,叫我看看他的下场。”
表面上说一个人,实际上骂两个,段之缙却想到了苏赫的结局,止步关前腹背受敌,自刎而死。
段之缙拉住邵俊铭,故作玩笑:“若真有一日,他们的王子被逼到止步关前,该放人进来才是,之后朝廷再干涉赤砂,也是师出有名。”
回到城内,唐馥去找了刘玳廷说今日的经过,刘玳廷只觉头痛更重,脑袋像叫人捶了,可也不能不管肃王,也得叫跟来的官员摆正心思,皇子王孙,不是他们能嘲笑的。
当晚便开庆功宴,县衙内大摆宴席,还叫来了将军陈冲。
酒过三巡,刘玳廷举杯向纪祁,“圣主有王爷此等不世出之颖慧仁孝之子,风餐露宿来西北,还能在赤砂境内发现牛痘,造福无数生民,不仅是宗藩之幸,更是我亿兆生民之幸。”
使团的人去年就来了,哪能不知道牛痘是谁发现的?此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还不等刘玳廷示意段之缙,段之缙举杯跪倒在堂屋中央,“王爷天纵英明,微臣敬服。”饮酒下肚,跪地称颂。
众臣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山呼千岁,至于每个人的心境,那却不能说了。
晚上,冷冷的月亮挂在天上,段之缙刚要睡下,外边又传来敲门声。
“谁?”
“是我,唐馥。”
披上棉袄开门,唐馥提着一大坛酒进屋,手里还有两个大碗。
段之缙一想,便知他要做什么,推拒道:“可别,今日都要喝死我了,一口也不能进肚。我也无事,用不着借酒消愁。”
唐馥却笑:“段兄,你不喝就叫我自己喝,但是话你一定要听。”
段之缙给他满上酒,“请讲。”
“你伤心吗?”
“有点儿,但中堂大人早就与我说了,倒不十分伤心。”他本想用此为姨娘请封诰命的,现在不用想了。
唐馥啜一口酒,“想想京里的妻儿,应该高兴了吧?”
段之缙叹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生下的儿子给人家做人梯,生下来女儿叫人家用弓弦勒……”说到一半,打了自己两嘴巴,“呸呸呸!当我没说!”这太不吉利。
唐馥道:“你做父亲的,儿女将来如何,得要你去拼啊!”
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拼来拼去,抢功冒名,是常有的事情,我们这样没出身的人,若找一个权贵庇护,你的就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功劳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黑锅叫你来背。
“譬如我,会兵法有什么用?你绞尽脑汁,只不过是给上官的军功添一笔,若不是人人都知我是端王府出身,如何能保住这样的
功劳?”
段之缙睨他一眼,在西北还不忘替端王拉人,王爷难道没跟你说我给他出过好几次主意了吗?怎么不见你之后那么忠心?
嘴上却道:“皇上要抬举肃王,端王能阻止吗?”
“但端王能再把你的功绩还给你。”
“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官,怎么能入王爷的法眼?”
唐馥笑道:“回去就不是无名无姓了,刘中堂会荐你去六部任郎中。段兄,我与你坦诚相见,拉你,一是为了叫王爷在部中多一个人,二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一等御前侍卫,前几次同王府的人饮酒,皇帝都旁敲侧击了好几次,问我是否和王爷有联络,从此之后我就不能和王府有瓜葛了。他们羡慕我做三品官,天天在皇帝跟前伺候,御前侍卫前途无量,但怎么不想想,那些前途无量的,哪一个没有好父亲?倘若我和王府远了,日后的路就难走了。段兄,我为你指一条明路,所求不过是你能常在王爷跟前说我的好话。”
段之缙给他满上酒,不置可否,唐馥喝一口,道:“六部不是理藩院,哪怕是礼部、工
部,都绝非理藩院的官员能想。我常在皇帝身边伺候,听过许多政事。”他酒碗刚下去一点,段之缙又要给他倒,被唐馥一把拦住,“我这是两个人的量,你可不能全叫我一人饮了,你有什么想法改日同弟说,弟先回去了。”
“何必改日?我现在就给你答复。”
唐馥转身,只听他道:“唐弟,王府内的秦行先生是我老师,我早就见过端王了,咱们两个本就是一家人。”他上前递给唐馥帕子,想起赤砂一块狩猎,一块儿在牧民家记录的日子,早上又是唐馥挡剑,提醒道:“你有大才,又豁得出命去,官运亨通是必然的。但不能急功近利,端王本就爱重你,如何会忘了你呢?更不能贪,所谓贪之一字,为官最忌……”
你若不是太想立功升官,也不会一头扎进泥沼中,更不会犯了贪诫,落一个三尺白绫的下场。
喝了酒就容易絮叨,刚才又说了一家人的话,段之缙更絮叨,直接打开了话匣子,把唐馥说得翻白眼。
没过几日,使团启程回京,在自己草场修养的额尔格看向银泉城的方向,问道:“那些使臣,应该走了吧?”
伺候他的臣属回道:“就是今日。”
额尔格轻笑,将信交给属下,“交给父汗,就说你的主子在草场发现了牛的天花,也能够预防人天花。”
臣属应下,又不平道:“那个女人伤了殿下,大王子竟然还留下她,这次叫汗王下令杀了那个女人!”
“这有什么?牛痘才是真正的要紧事。”
这还要多谢雍朝王爷……
……
路上,刘玳廷把出使一事写成一份长折,上奏皇帝,三月份的时候,使团终于望见京城的大门,此时离沈白蘋生产,也只不过一个月。
段之缙先去理藩院述职就急匆匆回了家,至于宫里的宴会,他是没资格参与的。
段之缙急着去正堂请安,再回致知斋看沈白蘋,却见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妇人搀着蘋儿,就在花圃里散布,一时间连连后退,怕冲撞了人家。
蘋儿一笑,招他过来,“这是弟妹。”
妇人躬身施礼,口唤大伯。
屋内的段之绪也扶着王虞出来,给段之缙行礼,“大哥。”
而施姨娘怀中,抱着一个男孩儿,穿着红色小袄跟个年画娃娃一样讨喜,见着生人还有些怕,一头拱进姨娘的怀里。
段之缙扶着蘋儿进屋,喜道:“你们如何上京了?”
“珠珠也要一岁了,不怕舟车劳动,叫他上京给母亲看看,也是尽他做孙子的孝心。”
弟妹扶着沈白蘋去致知斋歇着,段之缙和段之绪叙话,问起外祖,又问起县令李显光。
“你还给李大人做师爷吗?大人身子如何?”
“大人近年多了心悸之症,我去和外祖说,外祖也怕大人出事,替大人请了不少师爷,现在只要不过度劳累,其余都无碍。”
“那就好。”
兄弟两个说完,段之缙回房去陪沈白蘋,从外边看肚子倒不大,可是晚上歇息的时候换上亵衣,浑圆的肚子就挺了出来。
段之缙贴着肚子听,又皱着眉问:“是不是养得太胖了?”话音刚落,脸被猛地踹了一脚,孩子在肚子里闹起了脾气。
沈白蘋轻笑,假嗔:“这还胖呢?弟妹说我的肚子算小的了,她怀孕的时候,肚子比我还大些。”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小就好,小就好……小点好生产。对了,怎么不见妹妹?”
“你还配做哥子呢,又忘了?等着过了端阳节,霓丫头也好出嫁了,现在日日绣嫁衣,哪有功夫来理你?”
段之缙这才记起来,突然就舍不得自己的妹妹,想想宋征舆,只觉得他也不十分好了,坐在脚踏上给蘋儿捏腿,一边嫌弃自己的妹夫,“当初就应该定得晚些,该叫宋征舆先挣出来大宅子,再叫霓丫头出嫁!”
沈白蘋戳戳他的脑袋,“没有的时候急死了,现在有了又嫌弃小宋?再者,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大宅子?咱们前街的人家搬走了,你猜搬进来谁?”
“不会是宋征舆吧?”
“怎么不是?小宋说端王赏赐巨厚,他便出了两倍价钱买前街的屋子,以后霓丫头回家也方便。她的婆母也好,每日都叫人送东西来,还偷偷地替霓丫头绣嫁衣,要不然霓丫头得白天黑日的熬着。”
夫妻两个商量了一会儿妹妹的婚事,赶紧歇了,第二日段之缙去理藩院,朝廷的调令已经下来,段之缙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职,当日就要去工部点卯。
第77章 077生子与工部差事
工部到任第一日,首要拜见尚书杜谦大人,杜谦瞧他一眼,只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再看一看他身上的七品官服,提醒道:“明日记得换成白鹇的补子。”又叫侍郎刘审嘱咐他两句。
刘审四十不到的年纪,清瘦白皙,眉间三道竖纹,怎么瞧怎么苦,还有两三分眼熟。
他伏案办公,随口问道:“你瞧我眼熟不眼熟?”
段之缙大吃一惊,回道:“下官见大人,的确有两三分眼熟。”
“这就对了,家父是大学士刘玳廷,他回家与我说起了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恭喜你吧。工部虽是六部最贱,但你要去的都水司可不一样,除了吏部和兵部的几个司比不得,都水司的油水数一数二。不过油水大,差事也难干,和户部扯皮也要靠着你们,钱粮之事一旦出错,脑袋搬家都是轻的。我还有事,再多的,就叫其他的郎中教教你吧。”
刘审给段之缙指明了都水司的位置,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段之缙谢过上官,一人去了都水司。
都水司衙门外堂十几位经承忙忙碌碌,只有一位经承柳世华在门口甩着荷包,段之缙刚靠近,他上前询问,“可是今日新到任的段之缙段郎中?”
“正是。”
“下官柳世华拜见大人,我们江通江郎中叫下官在此迎接。”
段之缙由他引入东屋,里边已经坐着三个郎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就是江通,其余二位分别是祝严法和丁璇,年纪也不小。
四个人寒暄一阵,那三人赞年少有为,段之缙说自己年纪小还需前辈提点。
这四人中,江通的年纪最大,威望最重,另两人隐然以他为首。
江通不是上官,上官的架势却摆得很足,拍拍段之缙的肩膀道:“段大人,我知道你原先是理藩院行走,若说六部办差的经验嘛,还是我们这些老人多。再者,吏部光跟官打交道,刑部跟犯人打交道,礼部跟礼打交道,户部跟钱打交道,兵部和军官们打交道,我们工部却麻烦得很,我劝你先学习一些时日,几个月后再正式办差如何?”
都是五品的郎中,江通可以做前辈的样子,却不能摆上官的架势,段之缙又听他“苦口婆心”,却满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又话里话外地拦着自己办差,便知来者不善了。
“哦?那晚辈可要请教一番,这工部有什么麻烦的。”
江通也没想到他能问,还是回道:“我们工部,既要核算京师和地方河防水利的造价,还要掌管火药,审阅各地官员题奏的工程,连工匠也归我们管,种种事宜,钱、官、工、军都要我们费心,你说是不是麻烦得很?”
江通又道:“段大人,我在都水司办差也有三四年了,有些东西还是能说几句的。这里的差事不好上
手,定然要先学习,等着上手了再和我们一同办差,如何?”
段之缙不知道这其中的牵扯,决定静观其变,回道:“江大人愿意教导晚辈,也是晚辈之幸。”
因此,第一天当差,段之缙就是满衙门溜达,看着他们抱着册本进进出出,从早到晚地忙碌,三个郎中连用饭的功夫也没有。
因为无事做,下值的时辰一到,段之缙就出了工部衙门,先去户部找邹文借了一身五品官服,这才回家去。
今日晚上,段之缙才见到了妹妹短云霓,小丫头两个眼睛还泛着红,全是绣嫁衣熬出来的,弟弟的儿子珠珠一刻都离不开人抱,此时趴在乳母的怀里,脚边是连科绕着乳母转。
段之缙瞧霓丫头熬着,提议道:“找两个绣娘,帮一帮妹妹,何必叫她自己来绣?”
王虞瞪他一眼,“哪有这样的?嫁衣都是新娘子自己绣,她婆母愿意帮着她偷工减料,那是她婆母的心意,她自己可不能主动叫人帮忙。”
段之缙道:“自己绣也不能多绣出来个花,再说了,难道公主郡主的嫁衣也是自己绣的吗?差不多得了,谁还能告诉她婆母?”
段云霓却道:“二哥,你是个男人,不知道这里边的机关。绣品和人的长相一般,一个人一个样法,细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绣品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二哥还是别捣乱了,闹得我心烦。”又拿出来一个月白色香囊,说是去年绣的,结果他拖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都要入夏了。
闲聊三两句,大家凑在一起吃了饭,段之缙才跟着沈白蘋回房,打量一番妻子的肚子,又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她。
沈白蘋道:“这可怪了,工部忙成这样,多来一个人难道不是多一个人干活?你们又都是司官,没有利益牵涉,他朝你使什么劲?”
段之缙跟着找来的奶娘学抱孩子哄孩子,一个长条软枕在怀里颠来倒去,装做是一个孩子,时不时拍拍“孩子背”。
“这谁知道,我也奇得很,关键是另两人也不说话,倒像是这都水司全凭江通一人做主了。不过你生产在即,妹妹也将要出嫁,差事少些也是好事,能叫我专心家里的事情。江通愿意管,就叫江通管,等我先观察一番。”
沈白蘋颔首,又嘱咐道:“我虽没做过官,但我外祖怎么做官我却是见过的。你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主意也别拿,省得叫人拽住了把柄。”
“我晓得……”
……
在都水司默默观察了十几天,段之缙终于弄明白了都水司郎中的工作。
都水司主要的职责就是稽查、估销河道、海塘、江防、沟渠、水利、桥梁、道路工程经费,督查各省修造战船、渡船及其他各种船只并核销河防官兵俸饷,这也是都水司最要紧,最能体现权力行使的差事。
修造祭器、乐器,办理册、宝、诏书、敕书、印轴、玉牒柜及各省印刷官书,征收船、货税及一部分木税,还有各窑藏冰的收发等杂事也是都水司来做,但这却不是要紧的差事了。
在都水司“学习”的日子里,有关钱粮奏销的活,一律不用段之缙干,朝廷要打造柜子,礼部要祭器乐器,夏天要发冰祛暑,这样的事情却跑不了段之缙,偶尔还得跑跑外勤,视察永定河的桥梁。
段之缙没有一句怨言,好似不打算升迁了一般,每天都急着跑回家,看看沈白蘋如何,学学怎么抱孩子哄孩子,还拿着珠珠做实验,把珠珠哄得看着二叔就笑,连自己亲爹都不亲了。
四月初八日清晨,人还在床上躺着睡觉,沈白蘋便突然发动了,即便段之缙预演过无数次,事到临头还是懵了一瞬,然后赤着脚跑出去叫稳婆。
稳婆两个月前就住进了隔壁,此时不见丝毫慌张,镇静地吩咐奴仆烧水,不到一刻钟便把卧室布置成了产房,看段之缙还在这里杵着,说道:“大人不要在这里呆着了,你在这只会添乱,还要人注意着你,快快出去。”
沈白蘋咬着牙,满头汗水,“二爷,你今天还当差,现在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快去工部点卯吧。”
段之缙才回过神,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抓着稳婆,低声但不容辩驳地吩咐:“万一有不测,孩子娩不下来,你们就用剪刀把孩子剪碎取出来,千万要保大人。”
原本镇定的稳婆吓得呆住,哪里听过这样的事情?
段之缙见她不答话,又厉声催问,直到那稳婆应下来,自己胡乱穿上官服往工部赶。
但他不是来当差的,是来请假的。
妻子生产请什么假?杜谦骂他不知所谓的时候,段之缙直接跪倒在地,也不知怎么了声泪俱下,“大人,下官二十五六岁,第一次有子,万望大人体谅!”
杜谦一惊,二十五六岁才有孩子活下来的不少,但段之缙这般妻妾头一回有孕生产的却鲜少,刘审在旁边啧啧称奇,劝杜谦道:“大人,年近而立头一回做父亲实在不易,况且现在核销的事情不紧,都水司差事也不多,叫他回去吧。”
杜谦这才答应,等着段之缙回去的时候,生产刚刚开始,屋内俱是沉闷的呻吟。
段之缙在外边大喊:“蘋儿,我在外边呢!尚书大人叫我回来守着你,你安心生产!”
沈白蘋说不出话,但心里好受许多。
孕期保养得好,沈白蘋连灌了两碗参汤身上气力也足,她又是二十五岁产子,骨架也全都长成了,这个孩子便没有太折磨人,刚过未时就娩下来,才五斤多点的男孩儿,剥皮猴子一般,看着够可怜的。
段之缙终于松下一口气,在门外转悠了半天,此时扶着门框脱力坐倒在地。
等着再进去的时候,孩子已经被乳母抱走了,沈白蘋沉沉睡着,段之缙就坐在脚踏上,握着她的手。
生产的时候顺利,又没有养育孩子的麻烦,即便这里的条件没有现代好,沈白蘋也恢复得不错,只遗憾养身子的时候错过了霓丫头的婚事,不过人家就住在前街,三日回门的时候还来看小侄子,把个大金锁挂在孩子脖子上,压得孩子嗷嗷哭,又赶紧拿下来。
“他有名字没有?”
段云霓又去逗哥哥哄好了的孩子,那孩子一言不合就开始哭,闹得段之缙头大,嗔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宋征舆不找你吗?”
“呸!背着我上轿的时候说得好,叫我天天回家来看,现在闹了你儿子哭,就叫我去‘别人家’了?”
沈白蘋怕他们两个再吵得孩子哭,说起孩子的小名,“叫锁儿,把他的命锁住。”
这孩子生下来才五斤多一点儿,做母亲的还是有点儿担心。
段云霓就把手里的金锁扔到小摇篮里,提一下衣裙朝着哥哥睨一眼,“好二哥,我这就去找宋征舆了,别碍了你的眼。”语罢提步就走,段之缙追两步问她明日还回不回家,就听段云霓远远地喊:“在家吃了晌饭就来!”
处理完了这一档子事儿,段之缙终于有心思去想工部的差事,如今该学的也都差不多了,虽然不知道这三位郎中忙什么,但既然他们忙,自己也帮帮忙。
这一日,段之缙照例看了冰窖的藏冰,去找江通商量参与核销钱粮的事情,那三人面面相觑,祝严法笑盈盈道:“段大人,这几日有你的信?”
“我的信?”段之缙不知他提起这个事情作甚,何况有没有信,他如何知道?
“应当没人给我寄信。”
江通笑道:“段大人,如何没有?只是不能寄到部来,我给你提个醒,记得回家收信。”
“眼瞧着今年的天热了,冰敬也来了。今日我腆着脸教导你一些官场上的门道。你之前在理藩院行走学习,也没有三敬能领,今日是头一遭。”
三敬,就是冰敬、碳敬和别敬,地方官给京官上的孝敬,段之缙早就问过邹文,这钱能收,但是江通如此郑重其事,倒显得奇怪了。
段之缙道:“江大人,我是个胆子小的,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没那么那么大的本
事,如何能收人家的孝敬?”
“哎,三敬也算是朝廷的成法,你不收岂不是不合群?况且地方官员的心意你不能不领,人家不求你做事!况且受脏法还在,若有事相求而送礼,我们断断不会收。”
段之缙心下嗤笑。
不替人办事就不算是受贿了?
但是京官清苦,拿冰炭敬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是朝廷制度有错,哪能强求人不吃饭不喝水呢?
江通又道:“段大人,还是年纪小的享福啊!你瞧瞧你,差事办得最少,但是孝敬一分不少拿,祭器、冰窖和巡查的差事繁琐些,麻烦些,但是轻易不出错,也不用担责任。日后你就干这个差事可好?”
这下肯定了,绝对是有猫腻,段之缙回道:“江大人老当益壮,我们这些后辈却不能不思进取。这些日子我去司下各处详问了,各位大人所办差事晚辈熟悉一番也能上手。”又提议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叫我来为诸位分担一些如何?”
江通却胸有成竹道:“我们的差事不好做啊,若有员外郎、经承他们找你,那你就做吧。”似乎料定了,不会有人将公事交给他做。
果不其然,除了杂事,无一人将正经的差事递给段之缙,去问其他郎中要,人家也只笑着说你还年轻,还得学习学习。
不过没关系,工部核销的再好,也得找户部支钱,段之缙下了值就去户部搬救兵,求邹文这个户部郎中在审批户部文书的时候驳回,看谁拖得过谁。
段之缙一边给邹文倒水,一边说:“这事儿怪得很,我还记得刘审大人说都水司的差事不忙,既然不忙,都水司的司官每日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必然有猫腻。”
邹文回道:“这倒是可以,必叫你干上这个差事。不过我也有事情求你,现在我们王爷想要用巡捕营的兵力,我想你的脑子这样活,应当能想出办法。”
巡捕营有九门提督长官,段之缙道:“方醒任九门提督,这可是舅舅家的人,还不好办吗?”
邹文冷哼一声:“就因为是方家人,才不好办。”
第78章 078南苑阅军
听邹文这样说,段之缙也就知这世界跑偏了,该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形同陌路,但是到如今,世界已经变化了太多,连继承人也渐渐浮出水面,牛痘的功绩把肃王推上了天,现在谁还看不清楚形势?
段之缙只说自己会注意,又嘱咐邹文瞅准时机好好表演,但也别真耽误了朝廷的事情。
邹文应下,段之缙才回家看儿子。
进了家门,头一个上前的不是儿子的乳母,反而是琼香,现在这个小子跟着肖伯锻炼,等着肖伯年纪大了就顶肖伯的班,自己也有了妻子儿女。
“二爷,今日有人送来了一叠书信,我们不敢动,都放在了书房里。”
“可知是谁送来的?”
“来人说自己是上一任工部都水司郎中白敬的家仆。”
段之缙走进书房,厚厚一摞,除了一封外,其他的都很薄,收信人俱是白敬,而寄信者五花八门,各地的知府、巡抚,还有二三总督。
应当都是小额的银票,就郎中这个职位,冰敬八两到三十两为多,工部都水司和旁的清水衙门又不相同,应当是二十两往上。
段之缙拿着书信回了致知斋,先搂了搂孩子,才回到卧室,和沈白蘋一块儿拆信封。
送礼,也要讲究雅,不能直愣愣地把银票塞在里边,那样就落入俗套了,京官多是进士出身,往往不喜太过直白。
第一封是江泉省的知府,信封内附一首三十韵梅花诗,里边还有一张小额的银票,段之缙刚要拿出,又被沈白蘋捏住封口。
蘋儿笑问:“你先猜,里边有多少银子?”
这点机关段之缙还是知道的,“三十两。这一韵梅花诗就是一两银!”
真是三十两。
又打开一封,内附“强而仕”三字,段之缙就拿着问沈白蘋,“你猜这是多少银子?”
“四十强而仕,四十两!”
再开几封,两个人猜来猜去,间或有四十五十两的冰敬,多数是二三十两。
那一封厚的却不太一样,里边一字没有,只藏着一小叠花笺,段之缙看不出价值,但沈白蘋如获至宝。
她仔细看着角上的印花图案,念念叨叨:“小者如豆,大不盈指,且占地不及寸……这是前朝的陈公笺!”
“价值几何?”
“我待字闺中时,一张就是一两银了。”每一张纸也就比巴掌大一点,“过了这么些年,至少二两一张。”这样的纸和旁的不同,越放越金贵,越放越值钱,因为越放越少。
夫妻两个清点了银子,小五百两是有了,沈白蘋问道:“这些冰敬要怎么办?”
“收是一定要收的,不收不合群,但是要封存起来。”邹文等人能用,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但是自己家里富庶,这笔银子最好封存。
沈白蘋便找了个簿子记账,每人什么官职,给了多少银两也都记下来。陈公笺记了二十张。
又把锁儿搂着玩了一会儿,这才安心睡觉。
……
邹文的速度够快,没过几日,段之缙无所事事在衙门内看杂书嗑瓜子的时候,郎中丁璇一头雾水地从户部回来。
他方才去户部报工程最后所用的钱粮。
“被驳回来了?”江通问。
“可不是嘛,连哪里不对也没说,就说卡不上之前报的钱粮折子,叫我们重算,还叫我们抓紧时间再报。”
祝严法问:“怪了,我去叫算房重算一遍。”
可算房核对了一遭并无半分的差错,怎么可能卡不上之前报的钱粮折子?
祝严法又去送了一次,回来的时候脸黑成锅底,段之缙冷眼旁观,猜是给户部的人赔笑脸被人顶了回来,此时祝大人文书一甩,恼道:“这个差事我干不了了!”
江通还哄他:“何故生气?差事还是要好好做的。”
“人家话里话外说我们做些烂账出来,倒给户部的老爷们添了麻烦!”
江通好说歹说把他安抚下来,又问:“这次是什么原因驳了回来?审的人又是谁?实在不行求奚陈去户部问问?”
奚陈是另一个工部侍郎,管都水司。
祝严法牛饮一大杯水,回道:“可别,他们王爷今日到部了,四五个郎中一块儿审的,当着他们王爷的面讽我!”
段之缙饮茶憋笑,江通也不说什么叫奚大人去问问的话了,埋头苦思。
别说是侍郎,就算是杜谦部堂亲自去了,人家王爷在哪里,谁还敢说个重话?
“那就明天再报,这个差事不急,就是最后去户部挂个档罢了。”
祝严法真是受委屈了,此时冷笑一声,“江大人,你这可就不知道人心险恶了,户部催着我们速改速交,今日必须报上。”
“那他们倒是说一声改哪里啊!”江通怒火中烧,又憋下去,再叫算房核对了一番,的确是没有半分差错,预审的钱粮和实际用的钱粮本就不可能分毫不差,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还有什么好改的!
这下怎么办?
丁璇看看悠哉悠哉看书的段之缙,冰盆子放在案上,好不自在,反而自己这些人愁得头疼,怎么也平不下这口气,戳戳江通叫他看段之缙,江通颔首,上前笑道:“段大人可有差事忙?”
段之缙把手里的瓜子放下,回道:“无所事事之人,江大人可有吩咐?”
“今日户部的郎中吃了火枪子,又急着要核对钱粮,不知你能不能送?”
“自然自然。但核对的差事不是我做,若是我去送,一问三不知如何是好?总得先看看之前的钱粮用度。”
江通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但也无所畏惧,这个省的账簿已经做好,并不怕他来验看。
“自然,我叫经承抱来给你。”
段之缙查着帐目,从力夫、木材、砖石等的价钱一点点核对,并没有半分差错,这才去了户部。
纪禅不经常来部,今日到此还是给邹文撑场面的,怕工部的侍郎打过来叫邹文挨骂,现在段之缙来送账簿只觉得好笑,没说一句话就回了刑部。
邹文送走王爷,把工部的账目记档存好,笑着问道:“怎么样,你吩咐我的差事办的不错吧?我说的事情你也得多多上心。”
“自然自然。含章兄,我还有事相问,这河防水利、桥梁道路上想要贪污,一般有什么方法?”
旁边的郎中一挑眉,玩笑道:“你问这个要造假账?那日后你来送报的账目我可不敢收了!”
段之缙搂着邹文的肩:“大人,我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看着含章兄亲热。”
邹文和他说笑几句,才回了正事:“要贪污的法子可多了,那蠢一些的虚报工程,夸大灾情,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再聪明些的在力夫、材料上下力气,一两的报成二两,或者以此充好,用碎砖充条石,或用糯米灰浆代替石灰。可要是从账目上下手,你们工部报给户部的账目都是万无一失的账目,鲜少出问题。”
工部和户部的账目是分开的,具体的估价、核算等都是工部都水司的差事,户部既不能
管也管不了,只是一个记档的衙门,也只能在记档上卡一卡人家。
除非是江河等大型堤坝的修建和突发的抢险要经过户部,走国库的银两,否则都是工部核准,用当地的钱粮,明细都存在工部,若要查也只能从工部记档文书中查。
段之缙回到工部,几个人见他真把差事办妥贴,有些吃惊,江都却看得透彻,这新来的身后定然有人!
果然不出所料,之后连着几日户部都是百般刁难,就算是告了奚陈,奚陈也无法,人家王爷天天蹲在部里,难道叫一个侍郎去跟管部王爷干架吗?
奚陈反而劝他:“你们的明细也该改完了,他想看就叫他看,总不能老是叫户部的人为难自己。再者,这事儿是福非祸。”
“大人的意思是?”
“若不是突然调走了白敬,你们这些明细何时能编造圆满?也算是给你们提个醒,日后这东西要一开始就做好,不能等着外人来了再弥补。”
工部的地位,的确是六部最贱,但工部的油水,却不是其他各部能想的。
吏部也好,户部也罢,都是从官员和税赋国库里捞银子,可工部不一样,他们是审一个奏请修工程的题本,捞好几笔银子!
地方官不意思意思,这个河堤就不准修。
地方官不表示表示,这个桥就验收不了。
再者修堤筑桥又是一大笔银子,又能和地方官分一分。
但发财的前提是工部的明细能过朝廷的验看,想到此处,奚陈问道:“明细做完没有?”
“还请大人放心,就剩下临江和山东二省,其中山东省的明细是一开始就做好了,万无一失。”
“那纸张做旧的事情?”
“工部还缺放了两三年的空簿子吗?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奚陈才放他回去,也正如江通所料,等到他们弄完了所有明细,全放给段之缙看得时候,这个新人盯着满屋的文书看,也没看出点一二三四五。
自然,土石、力夫、木材的价钱,没有一个不是真的,你要看便任你看。
段之缙看了一顿,对照了各种价钱,的确没有能差错,那就更可疑,为何一开始拦着不叫人看?
只是这个事儿要先放一放了,九月份,皇上要于南苑围猎,更要大阅三军,在远道而来的南诏和穹迦诸夷之前一展朝廷的军威。
而工部就要为两万步军营和一万巡捕营的兵士准备军需,整个工部都忙得昏头转向,是不是虞衡司管军需库的人都要去虞衡司办差,另有十门大将军炮和其他炮种要在阅军时使用,更要好生照看。
九月九日,双极数,正是阅军的好日子。
此日阳气极盛,骑兵□□的西北良马膘肥体壮,步兵整齐划一,身上甲胄和手中刀戈寒光阵阵。
南诏土司和穹迦人北坐,崇德皇帝坐在南面高台,诸王和文武百官环坐,徐自闻领军出,率骑兵、步兵做对敌状,于马上高声传令:“响炮三声立时前进,木号声响为撤退!”众军依令而行,演作冲杀,一时间地动山摇,又有阵阵炮响,轰击前方的山头,硬生生削平了顶。
诸夷胆战心惊,无不叹服,皇帝也是志得意满,赞徐自闻和工部差事都做得甚好,此次要好好奖赏。
穹迦使者上前行礼,“大国之威,小部敬服。”
崇德皇帝叫他们起来,说了一些永结邦好的话,就来到了下一个流程,陛下亲自射鹿,作为围猎开始的信号。
那把巨大的桦木弓被侍卫呈上,里边有三支玄铁箭,皇帝转一转手上的扳指,转头看向肃王,“你来替朕拉这第一箭吧!”
他连个理由也没给,只是疼爱地看着肃王红着脸跪拜推辞。
“你是朕的儿子,有什么不敢的?拿弓!”
肃王便上前取弓,上马弯弓射箭,正中场中梅花鹿,诸臣却有些惊慌失措,因为下一个流程该山呼万岁了。
毓秀颤颤巍巍地上前跪拜,高喊道:“圣朝降文武双全之子,宗藩大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围猎正式开始。
阅军时的围猎,宗室和一部分侍卫要深入林中,其他人可去可不去,皇帝独坐高台,看向远处的林子,看到了趣事,又太远难以确定,问吴祥道:“那里是不是亚椿带着人猎虎?”
“正是端王殿下呢。”
“还和年轻时一样,进了猎场就好往林子深处找老虎,从没变过。”
他越老,越生出慈爱来,这个儿子又顺心,愿意辅佐弟弟,更是慈爱。
那边儿工部的人又被差出去检查军备,因为围猎结束时还有一场军演。
不过这差事辛苦,却正中段之缙下怀。
工匠检查武器和火炮,段之缙溜达到围坐的小军官跟前,一屁股就坐在人群中,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段之缙还喝了人家一口水,大家看他是工部的熟人,又给他倒了点,问道:“大人,您来此作甚?”
“办差啊,下一场的武器都得安排好,要是出了差错脑袋搬家。”段之缙又抱怨一句:“这大热天,你们灰头土脸的也辛苦了。步军营里的日子好过吗?”
这些军官都是小把总,总结起来就就一句话——“太不好过了!”
“可你们每个月都领着朝廷的粮饷,家里又不用缴纳田税,即便在营里辛苦些,家里能吃上用上也好。”
“大人,我们可都是军户,到死也是个军户,生下来子子孙孙也是军户……”
另一个把总大笑:“你还子子孙孙呢,你能养住媳妇就不错了!”
又跟段之缙笑道:“他家之前几代的役都没有服够,全压在他个人身上,哪有人愿意和他成亲?”
他们七嘴八舌,又说起来孩子没有前途,又可怜最底下的小兵。
段之缙叹道:“真是够不容易,倘若入了军户,无论服不服役都叫你们领一辈子的钱粮,再给你们分田分房,叫你们的子孙读书做官,才配得上你们的辛苦。”
那些人都愣住了,一人低声道:“若真有这样的好事,跟着他造反也成啊……”旁边的人猛捶了他一下,大家看向段之缙,段之缙笑眯眯道:“我可什么都没听见。”便起身拍拍屁股,去问旁边的工匠这些武器如何。
第79章 079段之缙心里琢磨着,虽说步军营……
段之缙心里琢磨着,虽说步军营底层的军官满腹怨言,但是难保这些人过一天算一天,嘴上说话利索,真叫他们造反他们又不敢,最好能叫中层的军官带一带。
可中层的军官不上不下,又能许以何种利益呢?
再者步军营已经到了京城外围,真正守卫京城,管理治安的还得是九门提督掌管的巡捕营,巡捕营的将领深受皇恩,轻易动摇不得。最里层就是皇宫,被一千五百名侍卫守护,比起上万的士兵不足为惧,但也是一股反抗的力量。
灵光一闪,段之缙面上带了点笑,或许可以给他弄一个“旗籍”出来。
段之缙摸着顺滑的马毛,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徐明宣和施秉文在树后边站着,跟着一个方叙墨时常愣神,一副心烦气躁的样子。
段之缙登时一乐,先
叫他们过来干活,帮着清点清点。
四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原本得明日才能记录完的军备这天下午就已经弄好,段之缙随他们去找郑崑瑛,郑崑瑛还在帐子里写颂圣诗。
段之缙为他研墨,“辛苦辛苦,不过我看旁的庶吉士也没都写颂圣诗啊?”
郑崑瑛苦笑:“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要写,我都要出去找你们了,吴公公又来叫我写一首呈上。”
他二甲排名很高,学问自然极好,侍奉陛下读书的时候曾一展诗情,陛下很喜欢,现在如此盛事,怎能忘了他,特意叫吴祥过来,吩咐他写一篇颂圣之作,郑崑瑛便只能留下,一字一句地斟酌。
“对了,你知道葛观澜出孝了吗?”郑崑瑛一心二用,问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出孝便出孝,有何大不了的?”
郑崑瑛写了一半的诗停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告诉你,他要放江泉督粮道了。”说着,自己也觉得十分好笑,“皇帝还特意嘱咐了,要悄悄地放。”
段之缙惊愕不已,江泉督粮道虽不是什么高官,但可谓是天下第一肥差。
江泉地处西北和中原之间,西北的局势紧张,一旦用兵,朝廷的钱粮是不敢往紧靠西北的西海省放的,只能集中在江泉,且平日里西北军的钱粮就是江泉供应,正常年份征收二十万石粮食,军饷却只需要十九万石,这一万石的差额就是油水。再者粮食的买进卖出又能操作,这一年不用多么费心,三四万的白银轻轻松松。
段之缙疑惑:“葛礼死的那样不体面,皇帝还记挂着他的儿子呢?难道他是流落在外的皇子?”
徐明宣笑他:“你真是狗胆包天,胡吣起来连命都不要。”
施秉文帮着郑崑瑛推敲字句,每个人都有说有笑,除了方叙墨,一身绯红色官服,品级最高,脸色最苦。
段之缙瞧他魂不守舍,开口询问,方叙墨只摇头说无事,最后顶不住瘫坐到椅子上,宽衣大袖捂住自己的脸。
“唉……愁死我了……我想回家去,又不敢回家去。”
“这话怎么说?”
“我们家……”方叙墨想想,大家兄弟一场,说出来也是给兄弟们提醒,不要误入歧途,干脆一咬牙和盘托出,“肃王是圣心所向!”
大家面面相觑,段之缙半晌说出话来,“那还有谁不知道吗?”今天上午的阅军一事,肃王替陛下射鹿,睁着眼的人都能看出陛下的意思,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可我们家应该是知道的最早的,所以之前皇后娘娘来游说我祖父时,我祖父拒绝了。”
大家这就能猜到了,“然后郡主就恼了你?”
方叙墨哽咽一声,“我的小妞妞,生下来就叫我抱着,从没离开我,现在被郡主送到了端王府,两三个月不得见了。”
施秉文的火气也上来,“郡主已经嫁到了你们家,就是你们家的人了,怎么能把孩子抱走?女儿跟着你姓方!”
徐明宣一把捂住他的嘴,“天老爷,你敢说这话吗?我说允升狗胆包天,你更是胆子大的没边儿!”
宗室女出身和旁的女孩儿不一样,尤其是近支的女孩儿,欺负婆家人从来没人敢说半个字,谁叫人家是龙子凤孙?
段之缙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郡主已经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做出了选择,你也该在其中做出抉择。选你的祖父,还是选你的丈人。”
方叙墨哀嚎:“就不能不选吗?”
显然不能,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方叙墨不能既享受着郡主仪宾带来的从二品官职,又要做他方家的孝子贤孙。但是段之缙也不能给他任何意见,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化了太多,谁也不能预料到后事如何。
谁也没给他出主意,若无其事地回头和郑崑瑛推敲诗眼,方叙墨也没想着能得到什么建议,只是说出来能叫心里轻快些。
这里围猎结束后,南诏土司和穹迦人领略了一番中原的强盛,又能夹起尾巴做人。段之缙也回到工部都水司,继续看他的河防水利明细。
工程所需的材料价格都是合理的,丰年粮贱,力夫的工食银就高。灾年粮贵,以工代赈之时,力夫也花不了几个钱。
但段之缙越看那些数字,越觉得有些地方古怪,可哪里古怪倒也说不上来,直到看见山东的明细。
这年表是好几年前的表,山东旱情过后,朝廷在其境内大兴水利,一是为了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活干有饭吃,不至于造反,二则也是为了引水入缺水之地,好减缓旱情。
工程兴建之地就在运河边,段之缙去山东之时和回京都走过那里,回时八九月份,正是南粮北运的时候。
山东缺粮没错,粮食的价格应该浮高,工程就在八九月份,江南的粮商和朝廷的运粮船都会从此过,山东再缺粮食,又怎么会在此地此时缺粮?粮价何故如此之高?
再看石料,也真怪了,为何非要从外地采买,山东本地的花岗岩为何不能用?
这个工程不小,特意从国库拨银子,因而各类明细都是工部和地方官一起报的,这两方人得都是傻子,才能不知道贵贱。如果真的不知贵贱,那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得定一个渎职。
当时的工部尚书和管部之人是谁?
段之缙默不作声地合上册子,开始干手头上的活计,回到家后将各种地理志和游记拿了出来,和沈白蘋一块儿详读,专看哪地盛产何种工程材料,翌日再跑到部里看该地的账目。
现在事情分明了许多,这些人该是昧下了不少钱。
重新看这些明细,虽表面上合理,价格也是高低起伏貌似符合当地的行情,但总归是趋同化,那林木葱茏的地方,反要从外地运输木材。
可京里户部的老爷们和金銮殿的皇上又怎么能知道丁点儿的地方,就能长那么些参天大树呢?
段之缙将自己能找到的可疑之处汇成一本簿子之时,已经是年关,再找邹文也不合适,看看前街,这不正好有一个端王府出身的人吗?
正月初二,宋征舆跟着段云霓回段家,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饭分了两桌,女人们聚在一起说笑不叫他们听,段家二兄弟和宋征舆孤零零守着一个小桌,怀里还搂着孩子。
平日里带的少,好容易放了年假就得好生稀罕稀罕。
段之缙把一点肘子皮夹到儿子嘴里,锁儿吧唧吧唧,嘴唇油亮亮的,等着他爹再喂一口。但是他已经喝饱了奶,肚子像一个小鼓,段之缙只叫他嘬嘬筷子,不敢再喂了。
看着宋征舆,段之缙问:“载之的会试准备的如何?”今年二月的春闱,宋征舆也该上场,载之则是端王给取的字。
宋征舆回道:“尚可,料想能够得中。”
段之缙又问了些有的没的,说是指导,但他学的时文也差不多还给了几位先生,只能在破题上说两句。
说到这里的时候,又顺带嘱咐了段之绪,“你八月的院试也要好生准备,四五月份就要回淮宁,不要再拖了。”段之缙讪讪一笑,知道二哥察觉到了自己不愿走的心思,但妻儿留在此处,叫他一人回去考试,到底难受。
吃完了饭,段之缙以指点为由带着宋征舆去书房,先把自己查出来的簿子给宋征舆,“你是王爷的侍读,这个簿子麻烦你转交王爷,疑点我都详细记了,只需要王爷派人去核查一番,寻访百姓,看这些工程是不是真用了外地运来的材料,力夫是不是真的花了这么多钱。”
宋征舆知道事关重大,将簿子小心收好,又听大舅子道:“还有一事,托你跟王爷说,上次邹文说的事情,我有一些想法,但是可能要见面详谈。”
这个事情不适合叫人带话,还是当面说清为好。
宋征舆也应下,段之缙又将自己在国子监内记的笔记送给了妹夫,也望他能一鸣惊人。
宋征舆做事是极其妥帖的,没过多久,段之缙去户部送文书的时候邹文就和
他定好了日子,“三月三上巳节,带着你的家人出来玩吧,就去郊外的‘壶中日月’园,那日园子热闹得很。”
园子挂在幕僚焦常青的名下,实际上是端王的院子。三月三也是个好时候,上巳节的风气就是水边饮宴、郊外游春,无论是谁都要到郊外玩一玩,段之缙和端王说话也就不起眼了。
到了三月三那一日,早上还下着牛毛一样的细雨,等着家人出门时,雨又停住了,太阳温温柔柔地照着,倒也不热。
今日壶中日月园大开,男男女女俱能进来游玩,书生们似往常一般举行诗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原来远处阁楼上未婚的女儿正远远地看着。
端王的婢女侍卫扮成丫鬟、船夫,段之缙带着家人湖边游船,玩到一半说碰到了熟人,被侍卫领着上岸,没一会儿就被带到了端王跟前,秦先生也在。
还不等段之缙行礼,纪禅就叫他起身上前,拉着他的手,难免有些喜形于色,“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那些账目果然不对,你猜当时管部的人是谁?”
段之缙见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也的确不知,毕竟上次去山东也有好几年了,还不等段之缙回话,秦先生就告诉他:“正是方克城!”
“那王爷可跟方中堂联络过了?”
端王松开他的手,啜一口杯中水,又跟着冷笑一声:“这会儿还要找他?本王漏一点消息出去,该他来找我了……”
他一向是心高气傲,虽不是嫡子,但养在皇后名下,吃穿用度连没母亲的皇太子也比不了,读书、办差又是样样最好,结果为了六弟这个傻子,父皇和方家都离他而去,方家最气人,母后伏低做小,他那好舅母来一句“不能为了别人的孩子出力。”纪祁难道是方家的孩子吗?!
纪禅如何能不恨,现在拿住了方家的把柄,绝没有他们好受的。
吐两口气平静一番,端王又问:“邹文跟你说的是巡捕营的事情,现在你给本王的簿子就能解决。但是本王还是想听一听,你原来的打算是什么?”
段之缙道:“臣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打算,只是现在的小军官,成日在营里边泡着,一家老小又能得到什么呢?说不定也没有一家老小。京中也难有战事,中层军官虽说待遇好些,到底没有出头之日,难以封妻荫子。”
“臣的想法是,倘若能给他们另开户籍,造一个‘旗籍’出来,从生到死俱领朝廷的钱粮,另他们能以军队出身入朝廷为官或是去地方领兵,也好建功立业……”
段之缙娓娓道来,将一部分清代八旗的制度照搬过来,叫军官们享受清代时旗人的待遇,叫他们领受皇恩,时代对皇帝忠心耿耿。
端王听着,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不仅是中下层的小军官,等着事成之后,这个法子要在所有的军队中推开。只是这样,滋生人口太多又当如何是好?”
“现在已经成婚的不论,日后再成婚者只能从旗籍中匹配,不许同其他人户婚嫁,选择自然就少了。等着人数再多,就将一部分空吃朝廷银两的人却不能给朝廷出力的踢出去。”
端王微微一笑,“是个好主意。只是我现在赏你,也只能赏些金银珠宝,倘若真的有用,日后再大大地赏你,好好地赏你。”
段之缙磕头谢恩,松下了半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得端王操作,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无了。
可方叙墨的事情还堵在他的胸口,吊着半口气,最终决定问一问:“王爷,微臣与方叙墨为至交好友,不知他……”
端王惊讶,“你倒是实诚,现在还认他呢?不过这个事情,全靠方克城怎么安排了,左右不会死。”
段之缙退下去,这老丈人也算是手下留情,权力争斗,能不被株连,保下来一条命就很好,只要灵寿郡主还喜欢他,方叙墨傻人有傻福,纪家还养不了一个驸马吗?
回到池子边,段之缙抛下刚才那些琐事,和家里人好好玩乐,高高兴兴过了这一天。
第80章 080肃王遭斥
卯时三刻,皇帝阖目坐在镜前,吴祥理顺他的花发,孙鹤林念今日送到的密折。
“今日送到的,有古临总督岳承的请安折,辽河巡抚张旭的谢恩折……西北将军陈冲的奏事折,还有……”
“停,西北陈冲的折子拿来给朕。”
崇德帝手一张,孙鹤林赶紧递上,皇帝将薄薄的密折展开,才读了几行,血色冲上两腮,腾地站起,刚盘一半的头发纷纷散落。
皇帝捂着胸口撑着桌面大喘气,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宫女吓得尖叫,吴祥惊慌失措,“快!快!快叫太医!”
皇帝沉声怒道:“不用!去叫刘玳廷来!叫他立刻来!”
吴祥苦着脸出门,先叫门口侍立的小太监去太医院叫华杏林,又传刘玳廷来乾清宫,刘玳廷正和同僚商议今日的题本、奏本,一头雾水进了乾清宫,当面飞来一本奏折,摔在他的脸上。
可怜一片老臣心,刘玳廷涨红着脸捡起奏折,跪地请罪:“臣万死,臣……”还不等他说完,上边的皇帝边咳边咆哮:“你自己看,你在西北办的什么差?你怎么管的使团?!”
刘玳廷将手上的折子展开,陈冲上报,管领西北草场的官员发现了赤砂境内也会使用牛痘法躲避天花,现在已经大规模的种痘了。现在查到的是,他们的三王子额尔格发现了这种方法。
“辛苦了一顿,叫肃王来回奔波了那么长时间,全做了无用功!他们的三王子额尔格是怎么知道的?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你们办差不仔细,叫人家看出来了?”
牛痘在赤砂境内推广开是容易的,但是雍朝大国,上下一万万人口,全都种痘谈何容易?现在赤砂抢在雍朝之先,不得不防。这也是皇帝如此气愤的原因。
刘玳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看到额尔格的时候却卸了一口气,说句大不敬的,皇帝该问他的好儿子才对,因而嗫嚅起来:“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杏林在一旁诊脉,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无他,牛痘是他领着大夫们在赤砂弄的,若刘玳廷把过错往他身上推,牵扯起来怕是要没完没了了。
华杏林将脉枕一收,跟吴祥说道:“陛下一时气急,血气上涌罢了,不妨事。”
说完只开了写平心静气的药物,正好又听刘玳廷道:“臣以为,肃王府的长史昌裕或许知道。”
其言下之意,无非此事和肃王有关。
皇帝惊疑不定,但已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刘玳廷又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是派人去找昌裕和肃王前来。
肃王请安后,做父亲的一句话不说,把折子递给纪祁看。结果这个蠢人不打自招,吓得涕泗横流,哭道:“儿臣有罪,儿臣喝醉了酒。况且儿臣也不是全然无所获,额尔格答应若他做了汗王,就对朝廷称臣,儿臣……”
“蠢货!”皇帝怒发冲冠,“朕怎么生下来你这样的蠢货?!”刚才平复住的血气一股脑冲上来,皇帝气昏了头,四处一看,一柄御剑挂在墙上,他三两步上前拔出,利剑闪着寒光,还伴着皇帝的暴怒之声,“朕干脆一剑劈了你,省得叫你败了祖宗社稷!”
宫女和小太监四散奔逃,哭叫之声不断,昌裕挡在肃王身前,刘玳廷和吴祥、孙鹤林抱住皇帝的胳膊。
“陛下,陛下,又不是把西海的布防图送出去了,牛痘而已,就当是造福赤砂穷苦牧民了,何尝不是陛下的功德?”刘玳廷连连规劝,皇帝终于卸了力,瘫倒在御座上,手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吓得纪祁一哆嗦。
皇帝冷着脸:“你还有什么隐瞒的,现在就说出来,不要等到日后陈冲上了密折,到那个时候,你自己找根绳子吊死,省得脏了朕的剑。”
纪祁磕头如捣蒜,砰砰地撞在金砖上,额上浮出来一层血迹,“儿臣万死,儿臣真没有什么隐瞒的了。”
皇帝白他一眼,又看向昌裕,冷声道:“临行之前你跟朕保证的是什么?朕跟你嘱咐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没看管好他?”
再一看这蠢得吓人的儿子,只觉得可笑。怎么就觉得他可当大任?这多的谋划,全白费了。
“传旨,昌裕身膺王府长史,本宜导王以正,匡其失德。乃漠视职守,纵容亲王悖礼,实属辜恩溺职。着即革去顶戴,交吏部严加议处!”
“肃亲王骄纵妄为,屡违祖训,深负朕望。今削去一切差事,罚俸三年,即日归府闭门思过。宗人府遣员监管。”
皇帝说完,也不想看这两个人,叫侍卫领他们出去,肃王还在磕头请罪,不肯离开,刘玳廷知道自己没事了,再一看哭哭啼啼的肃王,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全,带着他和昌裕退下,虽巴不得这个蠢货出事,但摸摸自己被锋利的纸张划破了的眼角,你要说笑,其实也笑不出来。
处理完了儿子,皇帝只觉得头晕目眩,吴祥和孙鹤林二人将皇帝扶上榻,小心脱去了靴子,又在身后高高地垫起来靠背,默不作声地按揉皇帝的太阳穴,另一人就去将苦药汁子呈上。
皇帝嫌弃地瞥一眼,“拿去,给朕拿既济丹来。”
孙鹤林看一眼吴祥,吴祥朝他一点头,这才呈上丹药,服用后不过一刻,四肢躯干都有了力气。
此时刘玳廷又进了内室,问道:“陛下,此时最要紧的不是肃王,而是西北。”
“是,你说的是……吴祥,叫毓秀来。”吩咐完吴祥,他又看向刘玳廷,“肃王在西北的一举一动,你都给朕说清楚。”
刘玳廷忍着尴尬,把肃王和额尔格的事情,和那赤砂女孩儿的事情都说了,也为昌裕说了几句好话。
不是昌裕不管,而是以臣管君,如何能管得了啊!
皇帝瞪着他:“你刚才拦朕做什么?叫他死了倒清净!”
刘玳廷不敢出声了,直到毓秀进入乾清宫,不等行礼,皇帝便赐座,把折子递给毓秀看,毓中堂沉思片刻,“陛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赤砂人,朝廷要防范他们天花来残害边民。”
“你说的是,等会拟旨,先将牛痘仅供着西海等省份使用,西北军半年之内分批种完,两国交界一线,一年之内全部种痘……”处理起来政事,皇帝的思路也就清晰了,没一会儿便安排妥当,又问刘玳廷:“你觉得,赤砂人会不会在半年人撕毁盟约?”
“陛下,他们国内为继承汗位之事争斗不休,两三年内不会有结果,定不会在内忧之时再添外患。”
皇帝颔首:“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要给陈冲传密旨更换布防,难保纪祁不会叫额尔格套取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却不知道。
刘玳廷退下,室内就剩下了毓秀和皇帝二人,皇帝拽着老臣的手,不禁老泪纵横。
“朕……唉,一片苦心,全都付诸东流了……”
毓秀瞧皇帝一副一蹶不振的模样,便知是出了大事,“陛下何故如此颓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纪祁这个畜生……”皇帝把肃王在西北干的事情一说,自己又气得头昏脑涨,毓秀不动如山,只安慰皇帝。
“老师……”皇帝唤道,毓秀在任大学士之时,还兼任尚书房的师傅,虽然一年半载也讲不了一次课,但师生的名分还在。
皇帝真情流露,握住毓秀的手,两眼充泪,“你是三朝老臣了,皇祖之时在六部当差,先皇时入阁,现在内阁之内你为第一,你活到这把岁数,有见过这样的皇子吗?”
毓秀道:“肃王这样,也是陛下的过失。”
这一句话叫皇帝冷静下来,毓秀接着道:“其他的王爷都是先入朝学习,再开始管部。譬如端王,十六岁入朝,六部转了四年,才开始管领礼部,管礼部的时候,也是以礼部尚书为主,二十二岁的时候才正式管部。”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皇帝也知道,肃王十八岁入朝,一上来就管礼部,他手忙脚乱弄作一团,偏偏有人给他收拾局面,他也就不知自己的斤两了。
皇帝唉声叹气,毓秀道:“事已至此,陛下对后继之人,可有什么打算?”
“你说纪祁,他怎么就不成器?”皇帝仍是耿耿于怀。
毓秀只说:“陛下,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做一个富贵闲人,未尝不是肃王之幸,百姓之幸,关键是后继之人。”
皇帝却在犹豫,问道:“你觉得朕的儿子中,谁能够担当大任?”
“端王。”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回答,皇帝却不甚满意,“他的脾气不好,虽说现在改了些,但朕觉得他和老二……他俩还有的闹。”
“端王现在亲善兄弟,对誉王也是一视同仁,可见已经悔改了。”
但做父亲的就是能察觉到不对,只是摇摇头。
他自己安安稳稳当上了皇帝,享受了兄友弟恭,便不想在自己的儿子中出现骨肉相残的景象,孰不知从古到今,弑兄杀弟者众。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又想起了先太子的儿子,问道:“若是立太孙?”
毓秀以为他想立肃王的儿子,只觉得皇上疯了,急道:“陛下诸子均在,没有立太孙的道理,何况皇孙之父仍在,怎么能绕过其父册封其子呢?”
“不不,朕是说老大的儿子,他的长子今年也二十多了。”皇帝口中的老大,就是自戕的先太子,毓秀看着异想天开的皇帝,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皇孙自十来岁圈禁宫中后,虽锦衣玉食,但从未参与过政务,都比不上肃王,如何能和端王相提并论,不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拿天下人开玩笑啊。
皇帝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不再提此事,可是叫毓秀走了,又命吴祥去传皇孙来。
毓秀回到内阁,办了一天的差事,临了回了家,在书房里却不是个滋味,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家,“叫个妥帖的人去做,把信送给端王去。”
等着端王拿道毓秀的信,十分诧异,纪祎替他展开,替兄读信,念得端王又气又笑。
笑肃王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了。
气肃王干了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是回家读书。更气父皇宁愿去想劳什子皇孙,也不愿意对自己下定决心。但纪禅也明白了,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而有了巡捕、步军两营,只有人来求,没有去求人的道理。
纪祎给他揉脑袋,嘴里阴阳怪气:“人都有甚爱之子,不甚爱之子,若这是我们做的,皮都要掉一层了。”
“你啊你,以前多乖巧,现在是跟谁学的嘴上不饶人?”纪禅拽着他安慰,这个是母妃养大的儿子,自己不能再母妃跟前尽孝,就靠着他哄母妃开心,说是一母同胞也不为过。现如今他郁郁不得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又道:“等着日后,要什么有什么,但你得给我好好学,刻苦地学,若是跟纪祁一样,我想抬举你也抬举不了。”
“再说了,你发什么火?替我生气?”
纪祎不答话,说到底,心里不平衡。他是外祖在陛下登基后成了罪臣,母妃自戕,他也失了父皇的宠爱,结果纪祁惹了这么大的祸,连革爵都没有,闭门读书罢了。
端王又哄他:“别气了,他这是通敌卖国,以后有他受的。”这兄弟两个心里都不平衡,只要纪禅能够上位,绝没有轻易放了纪祁的道理。
纪祎应下,端王又拿着信思索一番,叫人去给邹文传话。
……
现在去户部的活计,基本上都是段之缙干,距离上次商议事情,才过了十多天,邹文便愁眉苦脸地拉住他,“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这是王爷说的,叫你想办法把工部的弊病改了。”
段之缙看看四周,也没有旁的人,原来真是叫自己来弄,吃惊地指向自己,“我想办法?奚陈和他们沆瀣一气,就算是递了上去,我还受奚陈的管,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呢?”
“嗨,你要是真能想出来,还用呆在工部吗?必然还要往上升,你加把劲儿,殿下给你弄一个知府放出去,还升一级呢。”
“你
确定能离了奚陈?”
邹文信誓旦旦:“若是不能,我头给你割下来。”
“那若是刘审和我一块儿提出,刘审能不能升官?”
邹文道:“自然能啊!但是升不了尚书,估计得去旁的地方了。”
段之缙这会儿又笑嘻嘻了,“你早说,等着吧。”说完他就要回部,又被邹文拉住,“你要怎么办?这事儿可不能牵上王爷。”
“我找刘审去。”部里的形势,他摸得门清,刘审来工部的时间不短,早就被人家指使够了,工部又不是有前途的地方,要入阁得去吏部或礼部,若有这样的好事,刘审比谁都积极。
若要改了现在的局面,倒也简单,不叫工部的官员去审,而是叫户部的官员去审,现在管部的王爷是端王,从国库里出钱比从家里出钱还肉疼,且舍不得呢。
底下的官员也是些铁公鸡,要是叫他们知道有便宜的法子不用,一早给你捅上来。
此外,各地价目,可以随机抽中京官外派,叫他们在年初之时到地方查清,报到京城,只要修建工程时报的价目和年初的价目不同,便俱折上奏说明理由。
段之缙思索一顿写成折子和刘审商量,“大人,下官在阅以前工程存档时,发现了一点小问题。”
刘审有些懵,这个事情要说,该和奚陈说才是,怎么和自己说?
段之缙接着道:“大人请看,该府临近运河,八九月份的工程粮食价格不该如此高,想必是大人们忽略了,若我们能这样……”他将自己的方案铺陈出来,刘审拊掌称妙,又笑问道:“你是指着靠我上折子吧?”
段之缙道:“大人见笑,若大人能带下官上折子,下官感激不尽。”
这个“带”字用得好,一个人的功劳成了两个人的,刘审欣然一笑,又完善了几处,回家写折子。
隔天,折子就送到了内阁,方克城看到此折顿感不妙,可到底没有捅破,他也只能静观其变。
但方克城知道,这折子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