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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第61章 061爆炸
过了小年,皇帝封笔不再理政,上至亲王下至末流小官也跟着放假,恰是见段之缙的好时候。
只是不能在王府里见面,偌大一个端王府,无论是从大门进人还是小门进人都惹眼得很,端王找了一个好去处,城郊香火鼎盛的紫阳宫——京城里著名的道观,紫阳真人就在里边修行。
一大清早,段之缙与秦行分乘马车去郊外的“小芥子山”,紫阳宫就在山上。
小芥子山裹在腊月的白霜里边,枯枝挑着残雪,本以为该是清冷寂静之处,谁知香火鼎盛,山道石阶上俱是行人,原本粗糙的石头被磨得油亮,段之缙拢紧灰狐裘领口,呵出团团白气。
山不高,跟随众人一会儿就到了顶部,金丝楠的匾额,篆笔刻了三个大字——紫阳宫。
秦行和小道童相互施礼,“我们约好了真人,今日来拜访。”
总角小童就领着他们进殿后,一丝人声不闻,唯有麻雀在枝头跳跃。
这才像是修行之所。
小童将他们领到一个黑木院门前,合手行礼,“真人在此炼丹,二位请进吧。”
敞开院门,院内青烟袅袅,三尺铜炉底下红焰阵阵,紫衣道人从广袖间掏出一块木头,直扔进炉中,水沉香的气息如波浪般涌来。
端王坐在织锦蒲团上,也着一身道袍,手持太极乾坤扇扇动炉火,火焰时高时低,热得他额间鼻头全是汗水,滴滴答答坠下来,又被热气烘干。
段之缙跟着先生行礼,安安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处的蒲团坐下,看着那两人热火朝天地炼丹。
没忍住,段之缙问道:“这又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癖好?”
秦行兜兜手,“嗨,儒释道一家,修佛不修道的都是假把式。”
两人不再言语,真人打开炉鼎,里边铅汞汁液翻起一串银泡,他恬然一笑,“王爷,该添真火了。”纪禅并指捏住一打黄色纸符投入炉焰中,火苗瞬间腾起,烧了得有一刻钟才渐渐回落。段之缙暗笑:“真是干一行爱一行,现在炼丹也会了。”
等到正午时分,日头最盛的时刻,丹药终于炼好。
吕太清给王爷擦汗,真人将炉中的丹药用玉筷夹出,赤金色的小丸流光溢彩,被装到玉瓶中去,递给端王。
紫阳真人以手结印向纪禅行礼,“小道先行靠退。”独留这三个熟人。
纪禅带着他们进屋,边走边说:“那天的妇人,邹文已经去问过了,她自己说的模棱两可,虽咬死了定然是有人在害她闺女,可到底没有证据。张顺的家人也差人去找了,现在仍没有找到。你可有旁的证据能说明是葛家在害人?”
段之缙回:“炸伤学生的
东西扔过来的时候,学生已经将它甩了出去,里边的火药威力比世面上的大很多,应当是军用的。再者制作火药的硫磺和火硝都由朝廷管控,民间只准售卖药用芒硝,纯度高的一概禁止买卖,能否从此处查起?”
端王摇着扇子扇风,眯着眼睛回:“这可没法查,只要有了硝石、硫磺和木炭,火药自己就能配。硝石、硫磺底层的小民难弄到,但是朝廷官员要弄可就方便了。”
“那火硝,制作的方法也不难,只要有心有胆,茅房旁边挖点土,自己在家就能炼。硫磺更好得,《神农本草经》说硫磺‘主妇人阴蚀,疽痔恶血,坚筋骨,除头秃’,找大夫开方上街买,或者求皇上赐下皆可。”
他说完一笑:“你要是从火硝、硫磺上查起,第一个得查到本王身上,我在观里炼丹,火硝、硫磺不计其数,岂不是我的嫌疑最大?可还有旁的证据?”
旁的证据却没有,端王大失所望,但也是意料之内,跟秦行说道:“葛礼做事一向缜密,轻易搜不出他的马脚,现在只能先找张顺的家人,户部的事情日后再说吧。”说完,袍子一撩,叫秦行和段之缙自己去逛逛,把紫阳给他找回来。
秦行叹一口气,户部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下,领着段之缙往外走。段之缙却神思不定,因为他听到了关键信息。端王这里火硝、硫磺应有尽有,并且对葛礼磨刀霍霍。
不能就这么走了,但叫先生知道了这个事情,自己的形象恐怕是天翻地覆。段之缙拉着秦行的手问:“先生,您要回家吗?”
现在都到了年关,秦行自然要回家去团圆,两个人回到城内,段之缙掀开帘子,远远地看着秦家的马车走远,彻底看不见影子时,他先叫侍从回家报信,说自己可能住在城外,又立刻吩咐车夫掉头,重回紫阳宫。
还是那条山路,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上去,段之缙只说要见紫阳真人,小童见他去而复返不知所以,还是领着他去了后边丹房,现在天已经黑透了,端王正用晚斋,听说他返回十分惊讶。
“你回来干什么?有东西忘了?”
纪禅看着气喘吁吁给他行礼的段之缙问,后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回道:“学生想知道,王爷是否想叫户部脱离葛礼?”
纪禅嫌他说废话,若是有什么好主意赶紧说。
段之缙一狠心,话里竟带着些杀伐气,“学生只知道,若是葛礼死了,户部自然得重新找人。”
端王一口茶呛出来,咳得太阳穴突突跳,像是头一回儿见他一般打量着,奇道:“你胆子还真不小,张口就说杀人啊!”
可也没觉得怎样,论杀人,纪禅的心理负担更小,只哼笑着嗔他一句:“你倒是真敢想,他是朝廷重臣,岂能轻易杀了?你在车上喝酒了回道观说胡话?”
段之缙镇定道:“倘若是历代先皇要他死的呢?除夕那天陛下领群臣祭太庙,燎祭里中百官要把礼器扔进火中,供我先主享用。若是在葛礼投礼器的时候,礼器炸开了,是不是历代先皇不肯接受葛礼的供奉?”
“那火药放在何处?”纪禅发问,又一下子顿住,“等会儿,可以做成中空的。”祭祀的时候,什么官员捧什么样的礼器都是有数的,到时候买通人偷偷换了也不难,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能叫火药的威力增大。
现在的火炮多是实心弹,原因就在于□□威力有限,难以把整个弹壳炸开,虽说中空的铜皮薄些,但礼器的重量在,做得太薄容易惹人怀疑,增加火药的威力势在必行。
段之缙还记得一些火药进化史,□□颗粒化是其威力大增的重要方向。
“能不能把火药弄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试一试?”说到这,接下来的话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可以用尿拌匀火药晾干,然后再磨成小颗粒,只是一定要均匀。还有硝、硫磺等的配比,稍加稍减某一种材料以测试其威力,只是若要这样测试,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不好收拾。”
前边的话说的吞吞吐吐的,后边的话才恢复正常,本以为端王会面露嫌弃,谁知他却是十分赞同,“你还真有些巧心思,硝土多从茅房周边找,用人溺拌匀应该有用。”
他拿起自己的八卦扇摇摇,“至于声响,这倒不妨事,现在过了小年日日都有炮竹烟花,就在那个时候试验。且这在道观里,炼丹炸炉之声比炮竹大的多,也不显眼。”
段之缙放下心,葛礼的心思缜密,端王做事也不留痕迹,绝不会置自己于险境。
端王估计了一下来回的时间,料想他也没吃饭,见桌上还剩了些粳米和小菜,便叫他坐自己对面吃。
这些王公贵族,即便到了观里也不会自己夹菜,都是吕太清用公筷伺候,段之缙便将剩下的东西一扫而净,抬眼就看见端王把上午炼制的赤金丹药往口中送。
这可都是铅汞小药丸啊,怎么蝴蝶效应这样大,叫这不吃丹药的人也吃上了?还是说谈佛论道之人,学到深处就一定会走向吃丹?明、清世宗都是如此。
段之缙劝道:“《资治通鉴》里说唐宪宗服金丹后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且唐代多有帝王因金丹暴毙,为了身子着想,王爷还是不要吃了。”
纪禅却递过玉瓶,“你吃一颗吧。”
段之缙犹豫一瞬,还是接过来,只是流光溢彩的丹药握在手里,怎么也不敢吃。
“你瞧,本王当着你的面吃了你都不敢吃,若本王不吃呢?你恐怕连接都不敢接。我若是想劝父皇吃,总要自己先吃着试试。你可知吃了这个丹药是什么感觉?身轻如燕、精神焕发,一夜不睡也不觉疲倦。父皇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还要事必亲躬如何能撑住?本王将自己用的好的药献上,也是尽孝了。”
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处,端王自然知道金丹有害,可为了获得父皇的信任,别说是金丹了,就是鹤顶红也得往嘴里塞。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比之父皇肯定是强的。
室内的灯火明明暗暗,端王的神情也分辨不清,段之缙牙关发颤,又忽然平静下来。
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站在他这一边,该觉得安心才是。在朝廷里站队,最怕的是猪一样的队友,一招算错,全家抄斩。
外边的天黑压压的沉下,城门也已经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段之缙就留在紫阳宫中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家中。
过了年,初二日国子监正常上课,许是烧酒消毒当真有用,段之缙被炸伤的地方恢复得很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摸上去邦邦硬,敲起来还有沉闷的响声,连大夫也觉得奇。
他收拾了一些东西回国子监,却见方叙墨正等在监门口,兴奋地朝他招手。
等着近了,方叙墨压住声音里的兴奋,低声说:“你猜怎么着?葛礼死了!”
还真成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坏事做太多遭报应了!除夕,皇上领着群臣祭太庙,燎祭时百官献礼器,大家都好好的,偏生葛礼的礼器刚入燎炉中就炸了,葛礼直接被四溅的铜片割了喉,血都喷到了柱上。炉里其他的礼器也都碎成了片。”
“可还有旁人受伤?”
方叙墨摇摇头:“没听说,应当没有吧。”
如此,葛观澜就能安安分分回家守孝了。
段之缙沉默地走进国子监,方叙墨还在絮絮叨叨:“他死的太不吉利了,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说是列祖列宗发怒,不受享葛礼的祭品,葛家也不敢哭嚎祭奠。他死的也不是时候,你说日后再过除夕,葛家是放鞭炮还是哭丧好?”
顶着一张温温柔柔的脸,说出来这么刻薄的话,直接把段之缙逗笑了。
这边段之缙能安心上课,
端王也收获了意外之喜,户部钱粮重部,心力交瘁的皇帝左挑右选,竟然叫纪禅暂理,户部尚书再行挑拣。
第62章 062会试
一月初,京城的客栈已经住满了各省应试的举人,国子监也将参加二月会试的学生报送到顺天府,春闱迫在眉睫。
段之缙伤在右臂,伤处结了一大片棕褐色的痂,每每因为写字牵动伤口,在边缘处渗出血水,但也无可奈何。幸好现在天气寒冷,患处不至于感染,兼之听起课来全神贯注,倒也顾不得疼,学着学着,眨眼就到了时候。
会试说是春闱,却安排在二月初,京里寒风刺骨,一点春意不见,时不时飘起雪花,冷丝丝地沾在大毛衣裳上,或是迎面贴上棉衣,一点点渗进去。
春闱于二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连试三场,和秋闱的规矩一样,都是提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考试时间仅限于当日。
二月七日,国子监给考试的监生放假,段之缙回到家中,本以为会有人在二门接自己,却不见一个熟人。
纳闷地跑去主院给母亲请安,却见从家中的主子到得脸的嬷嬷都凑在王虞身边,各个都是喜笑颜开,压根没注意到段之缙。
到底是亲儿子,唯有施姨娘过来理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儿子,大喜事!绪儿媳妇有身子了!怪道说过年了也不上京来,身孕有了三个月,老太太做主把他俩留在了王家。”
王虞终于从信纸上拔出了眼睛,见段之缙在这儿,邪火顿旺,“真是不能人比人,你四弟十七岁就要有儿子了,你今年都二十四了,我的孙子在哪儿?!”
放在古代,这年纪属实不小了,段之缙摸摸鼻子,讪讪笑道:“母亲,孙子不就在弟妹肚子里吗?”王虞一恼就要骂他,段之缙讨好地拜两拜说:“今晚上子时就要入场,母亲发发慈悲,先叫我看看考试的东西吧。”
这几个人才从生育子嗣的事儿上拔出心神,许嬷嬷叫小厮把给二爷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王虞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大白狐狸裘,“我们也不知道贡院的规矩,能不能叫你活动,但是今天晚上要飘雪,明日冷得很。这件是狐狸毛一点点攒起来的,触之升温。还给你弄了个熊皮坐褥,别冻着你。还有手炉,里边也是上好的碳,起码能撑一天,但是考试那日还能不能热就说不得了。”
会试不同于秋闱,全国的举人汇聚一处,少时五六千人,多时□□千上万,因而衣服任你穿,但决不许带炭火蜡烛,唯恐走水闹出人命。
一应的茶饭也不许带,饮食俱由贡院提供,一则省下搜检的功夫,二则也是能叫士子们吃口热乎的。
查检了笔墨砚台,等到子时,段之缙被沈白蘋从床上拽起,收拾利索推他上马车,又递给他一个香囊。
“里边是那个窗花,你挂在马车上,图个吉利。”
黑漆漆的夜里沈白蘋的眼睛跟两颗闪光的星子一般,硬生生闯进人的心里,段之缙咳了两声,接过香囊上马车,留沈白蘋一人在后边看着马车远去,消失地无影无踪。
夜空飘下零星的雪花。
……
所有的流程均与会试同,只是兵役更多,查检更繁,提调官领着兵丁四处走动,搜检房里,时不时有士子被扯住拖出。
终于轮到段之缙进搜检房,屋里火炭烧得正旺,搜检官打着哈欠沉着脸,只说了一个“脱”字,这一排考生便脱个精光,雪白的里衣被差役拿在手里,一点点翻看,确定没有小抄后便检查身体,比乡试更细致,从脚底板开始查。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员过多,全部考生入场后已经是八日申时,场内水夫的姜汤都已经送了三四次,段之缙看着号房角落里的小尿壶,面露苦涩。
本来冬天就尿多,贡院里又不准生火,靠姜汤饭食取暖尿更多,也只能撒在这个小壶里。
段之缙缩缩身子,用大狐裘把自己整个罩住,盘腿坐在凳子上,小手炉夹在腿中间,屁股底下是熊皮坐褥,也不算太冷。
外边的雪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段之缙挂起油布遮挡,以防雪花飘进来弄湿几案。
为第二天的考试准备,段之缙开始磨墨,然后分批倒如墨瓶中拢在怀里暖着,害怕第二日气温更低,水凝结成冰难以磨墨。
一直到今夜子时之前,水夫送了四次姜糖水,贡院也提供了一次饭,和美味无关,但暖洋洋地下了肚,吃着舒心。
晚上没人敢睡觉,外边的雪越飘越大,就算张起了油纸也挡不住飕飕的寒风,倘若在半夜失温,连个叫救命的机会也没有。
睁眼看着天黑到了极点,终于在东边升起了一轮红日,阳光照在场前的雪上,更觉得冷意刺骨。
那唯一能发热的小手炉也成了冷疙瘩,反倒要段之缙来提供温度,被他扔出狐裘。
暮色还未彻底褪去的时候,雪终于停下了。
内场里,充任知贡举的礼部侍郎方觉和三位翰林院出身的春闱总裁紧盯着滴答滴答的西洋钟,辰时整打开黄绫题封,三道四书文钦命题和一道诗题同时公示,第一题为“当暑,袗絺綌”,第二题“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第三题为“责难于君谓之恭”。
诗题为“惊雉逐鹰飞”。
段之缙看着题牌走过,将四道题一次性抄录下,抓紧时间看题写题。今日化雪更冷,衬着现在手指和灵活,得赶紧把题目写完,等到手指僵了,写字定然会受到影响。
第一题很有门道,语出《论语乡党》,原文是“当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是说孔圣在夏天出门时,还要在单衣上罩一件外衣,而朱子对此的解释则为“表而出之者,必加表衣于外,以存敬也”,虽然天气盛热,但是先圣仍然遵循礼制,内外衣分明,是“敬”与“节”。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段之缙以“敬”与“节”二字为眼,仅仅扣住朱子的“存敬”二字,破题为:“夫暑服虽轻,礼存敬慎;葛衣虽薄,节见精微也。”
下笔如有神,接着承题:“袗絺綌者,暑之常服;表而出之者,礼之大防。圣人于细微处见精神,此之谓也。”
文章一气呵成。
第二题语出《中庸》十八章:“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是在讲周武王继承先祖遗业,以德伐纣。朱熹认为“武王能继先王之业,以仁义伐暴,故不待血战而天下归之。”承继三代德政,以“仁义”而非武力得天下。
一言以蔽之,施德政顺天命而得民心,天下归。
这是科举考试颠簸不破的主题,但是如何能写出新意呢?
若是一味地从德政和民心下手,怕是难以脱颖而出。
段之缙回想起了雍朝的开朝历史,纪家外戚出身,一边和前朝皇室联姻,一边和满朝文武做亲家,太祖皇帝为次子,娶方家妇,是为章成皇后。后来长子病故,野心勃勃的太祖成为家主,为大将军,统领朝廷的兵马。
他先劝服前朝哀帝削藩,杀尽了地方带兵的宗室,又鸩死哀帝,扶持废帝上位,三年之后,废帝自请禅位,太祖得以登基。
以臣凌君,得国不正。
只是,虽得国不正,谁又能说太祖不是明君呢?
段之缙已经做好打算,这一篇要明颂武王,暗扬太祖,以“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业非私,以道为公”破
题,全篇紧扣“以德配位”四个字,最后称武王为“非弑君也,承天命也”。
一篇写完,段之缙正搜寻草纸上可修改处,水夫便提着滚烫的姜糖水来了,澄黄的液体倾斜在小碗里,段之缙立刻把砚台摆在碗上加温,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瓷碗示意水夫再添一碗。
天太冷,砚台里的黑墨水已经有了冰碴子。
抄录完第二题,段之缙的手指已经难以屈伸,赶紧放在大腿下边压着才缓过来点劲儿,手臂的伤处就这么冻着,倒也没觉得疼。
稍微暖过来些,他捧起了第二碗姜糖水,火辣辣的姜味儿一下窜到胃里,人瞬间活了过来。汤里还放了好些糖,比昨日更甜,甜的嘴都难张,但能在这么冷天里喝一碗姜糖水,真是说不上来的满足。
稍微歇了一会儿,段之缙开始看第三题,“责难于君谓之恭”,语出《孟子离娄上》,“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是说臣子只有劝谏君主,才是真正的恭敬。
而其难点就在于如何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和“格君心之非”融会贯通,段之缙思考良久,破题为“责难于君者,非逆也,乃大恭也;君君臣臣者,非拘也,乃道存也。”以道统政。
奋笔疾书,段之缙草写之时已经过了晌午,贡院的茶饭也已经发下,但书文开始便不能停,等草纸上的文章完成时,饭菜已经凉透。
一个粗面饽饽,混着猪肉的炖白莱。
段之缙喝了一肚子水,背过身用墙角的小壶小解。
他也不敢吃饭,怕冷饭进了热肚起反应,盖个屎戳子就全完了。
太阳已经开始西移,段之缙的手也冻得厉害,指尖有些发青,搓了搓手,他没什么时间休息,抓紧往卷纸上抄,然后才去思索那道试帖诗。
“惊雉逐鹰飞”,出自南北朝庾信的《冬狩行四韵连句应诏诗》,咏物即可,这倒是不难了。
段之缙提笔出句:“草际寒光动,苍鹰掠野飞……”
到下午日头变冷之前,段之缙终于答完了题。在贡院里的最后一顿饭也送上来,蒸干粮和炖菜,送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正好入口。段之缙少吃了一点饭菜,又检查了一遍卷纸,就开始搓手取暖。
好冷的天啊,哪怕是撒尿都舍不得那点热乎气,段之缙直接把手压在屁|股底下保暖,整个人缩在凳子上,等着水夫再来送点热乎姜汤。
太阳终于落下,贡院发下蜡烛和罩火的灯罩,那点幽怨的光和天上的星子交相辉映,红色的烛泪蜿蜒而下,时间一点点到了子夜。
收卷领取号牌,等到二月十号下午时分,段之缙才得以出贡院,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觉,只庆幸这次有姜糖水,这会儿到也不觉得多么饥饿,只是身子困乏,脑子也不甚清醒。
对了,端王炼制的那枚丹药还在自己这儿呢。
要不要考试前吃一颗?想想还是算了,若是第三场考试撑不住了再吃。
当天晚上子夜时分,仍是昨日的流程,入场考试,题目为五经文四道,所出题目俱要书写。
这些都不是钦命题,而是总裁自己出题,题目都很端正,其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题用心最为险恶,学生往往只重其“变”而忽视了“穷”,朱子所倡导的并非是“勤变”,而是“穷变”,事物发展到极致乃至“穷”的程度才需要“变”。
二月十二要暖和一些,考场中也不那么难熬,下午日头好的时候段之缙伏案睡了一会儿,吓得巡逻的号军来查看,生怕贡院的士子被冻死了。
至于他真正清醒的时候,却是附近号房的考生没憋住,又不想盖屎戳子,直接在小壶里解决了。
虽说天气冷,但是连气味带声响,很快招来了号军。受卷官暂时收上了他的卷纸,叫他去茅房里解决,连小壶也被清理,屎戳子也逃不过去。
但是段之缙好歹清醒了,苍蝇搓手到收卷,一回到暖融融的段家就死死睡了过去,到子时还是迷迷瞪瞪,急得沈白蘋拍了一个冰帕子在他脸上,段之缙浑身一个激灵,暂时回过神。
看来这丹药不得不吃了,一仰头直接吞下,提着考篮上马车,等着到贡院时,段之缙浑身都是精神气,眼睛都能射出光来。
最后一场考试为策三道,策题虽不被考官们重视,但绝不比时文好写,尤其是题目简短写作更加困难,考生为求出彩,往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以求面面俱到。
观今日三题,行政、吏治都有了。
第一题只“赈灾”二字,段之缙将灾情分为旱灾、水灾、地震几类,从下发赈灾钱粮说起,又讲以工代赈,抚民杀贼等法。
第二题为“澄清吏治”,段之缙从选官入手,从任官起便要严查官员的品性,又转向官员考核定绩效,优则奖劣则罚,最后提到对官员的日常要求,上官以身作则以防上行下效。
最后一题为“兴水利”,先强调治水即养民,然后详述了“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和“分流减淤,开凿中河”两个治水之法,又提议设河道总督专责,严考成法。
答完这三道题,会试的题目便全部完成,此时天竟然黑了,照着烛火,还能听见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终于到了子正时分,受卷官上前收卷,当那一厚摞卷子被拿走的时候,段之缙心中重重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虽不知能不能得中,但最起码这一场会试熬了过去,也算积累了经验。
唯一出乎意料的事情是端王的丹药效力太猛,直到十七日回国子监上课时,段之缙都难以合眼睡一觉。
第63章 063说亲
慢慢入了三月,外边青草萌发,淡粉色的杏花含苞待放,杏榜也在礼部署东墙外发下,共取录三百一十七人,段之缙名列第一百九十五名。
虽说名次并不出彩,但历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能得中就足够叫段家人欣喜的了,段之缙从簪花宴上归来,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春风得意。
现在他的学习重点已经从四书五经转向实务策问,和率性堂通过会试的同窗一起学习钱粮水利,有时还要读些兵法。
按理说风平浪静,一切都欣欣向荣,但分离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原本定于四月的廷试提前到了下榜后七日。
率性堂内已经坐监三年的监生们被批准参与廷试,诚心、修道二堂坐监满三年的荫生也要参加,施秉文和方叙墨不以科考入仕段之缙能够理解,但徐明宣会试的名次比自己还高,只差殿试临门一脚,却也要以廷试授官。
段之缙舍不得他走,也是为他考虑了日后的前途,荫生之路虽然畅通无阻,但是非翰林不内阁,而不入内阁的京官,说到底并没有实在的权利。
他劝道:“殿试就在明年二月,以科举入仕难道不比廷试强?且你的父亲又是勋贵,升官还难吗?”
徐明宣轻笑:“允升,谁不想金榜题名?可中了进士就得按名次授官,一甲三名去翰林院,剩下的人不是庶吉士就是外放做知县。我父亲是一品大员,超品的一等公,廷试授官我能直接做六部员外郎,即便外放也能从五品的官员做起。做进士……那前两年可有的熬了。”
段之缙却嗔他胡说:“你是功勋之后,若有进士出身更是锦上添花,我不信你熬不过授官的前两年!”
徐明宣哂笑,想想父亲说的事情,嗫喏半天张不开嘴。
今年提前廷试,原因无他,户部缺人了。
葛礼身死之后,端王暂领户部一点情面都不讲,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查账,户部账本的事情一下子露出水面。王爷使出了掌管刑部的本事,查了一顿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真正清白的人。
葛礼已经身死,他的家中乱作一团,皇帝不忍心对着乳母一家发天威,对着户部其他的人却没个好脸色,原本是想要办成大案。
可是谁能料想,诸王的手太急太快,端王还在汇报户部事宜的时候,其余
儿子便向皇帝举荐“人才”入部,皇帝内心冷笑,高高举起的铡刀又轻轻放下。
最后闹了一顿,只是小惩大诫,除两个侍郎去了菜市口,最严重的也就是抄家革职,其余人赔补上所缺款项,暂留原职。
这个事情似乎就这么了结了。但是徐明宣却从廷试提前和上谕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些端倪。
皇帝不是不想办了,而是要一批一批地换人,而这就是徐明宣的机会。
徐家并非世家大族,其父徐自闻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将,但阎王爷也怕不要命的,十四年前与西北番子的大战中徐父立得赫赫战功,朝廷十余年不用打仗,这才得封一等公。
可惜当今没有秦皇汉武那般斩草除根的雄心壮志,年头不好国库入不敷出,也就不敢再和番子纠缠。最后没了战事,徐自闻不是皇帝的亲信,也就不能驻守北地。可他也没有别的能耐,只能守着自己的爵位和一品太子太傅的闲职,如今的徐家已经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
毕竟哪有臣子只顶着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也算是开国以来头一回了。
不过家里底蕴虽不如世家,却好歹是个超品公爵,徐自闻能从朝中打听到不少东西,也就方便了徐明宣这争气的儿子。
徐明宣清楚得很,现在户部大动荡,官职变动比以往更速,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户部的差事做得漂漂亮亮,未尝不能展露头角,现在还能借一借父亲的余荫。
殿试虽好,这样的机会却转瞬即逝。
段之缙看他踌躇的样子,大体猜到了是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善解人意地不再询问。只邀请上剩下其余三个人喝最后一顿酒,原先在国子监中搭伙“过日子”的五人便剩下了郑崑瑛和段之缙。
廷试过后,不出徐明宣所料,这批监生大都去了户部学习,等着一批一批地清算户部官员,然后当即顶上。
但是最出人意料的却是方叙墨,今年就要做宗人府仪宾了,不能叫灵寿郡主没面子,也是为了嘉奖端王没日没夜地处理户部事宜,给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孩授了从二品散秩大臣,有事儿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大臣顶着,他每日的差事就是在堂屋内安排侍卫。
眼瞅着大家都有了归宿,段之缙的家里的妹子段云霓今年十六岁了,可亲事还没定下,段之缙急也不急。
说急是怕年纪拖大了更不好说亲,说不急却是段之缙的私心了。
虽说和许多同窗玩得好,但这里的男人到底没被调教过,除了方叙墨基本都一个死样。徐明宣为人端方正直,做兄弟做朋友真没的说,但他也才知道,徐明宣家里妻妾闹成一团,闹得徐明宣不愿意回自己的院子,又在外边养着外室。
在段之缙看来,都是徐明宣守不住□□的缘故。
施秉文没那么严重,但妻妾一个不少,一个月放一天假国子监三年也没少生孩子。
之前秦先生倒是介绍了几个,很有些“男人”脾气,段之缙想着要把妹子送到这样的人家,只觉汗毛倒竖。
因而段之缙以为,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那就养在家中,养一辈子也无妨,只是还要看她自己怎么想。
邹文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骂他是在地上找天仙,别做白日梦了。
段之缙却不觉得羞恼,只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一辈子不嫁人又怎么着?倘若要出嫁,便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则等着嫁过去了再后悔,连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邹文又羞他是提早当上了爹。
但嘲笑归嘲笑,邹文还是把给妹妹说亲的事情当做正事,千挑万选,还真找到了一两个人物,邹文和王府的同僚们喝酒之时特意邀请上了段之缙,几位幕僚先生也在。
喝酒的地点在聚鲜阁,离端王府一条街远,段之缙有求于人,特意去邹家捎上了邹文,两个人同坐一辆马车。
邹文拉着段之缙的手,“这次叫你看两个人,一个是府内新来的伴读,一个是王府的侍卫。”
段之缙甩开他的手,“含章兄,你千挑万选了一顿就给我选了这?你都去户部做郎中了,就给我挑这样的妹夫?”
只能说一句时也命也,端王和皇帝汇报户部事宜之时,其他兄弟接连举荐大臣充任户部官员,唯有他默不作声,只顾着安慰愤懑的皇帝,倒叫皇帝侧目。
皇帝让他也举荐几人,端王却说自己只管办差,除了府中的属官和部中的属官,其他大臣的优劣一概不知,叫父皇乾纲独断,做儿子的只会领命,一番话说的皇帝身心舒畅。
纪禅只是想表表孝心,没想到搔到了皇帝的痒处,竟叫他举荐一名属官,无论是府内还是刑部。刑部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走不了谁也插不进来,纪禅思索一顿,府内邹文最讨人喜欢能力也不啻于谁,于是便说了邹文。
邹文也争气,在叩见圣上的时候对答如流,皇帝更觉得端王是为国举贤,当即授任户部郎中,一下子就是五品官。
结果郎中大人给自己找了从九品的王府伴读和没品级的王府侍卫,你叫段之缙如何能有好脸色?
邹文嘿嘿笑着扯住他,“你看你,又急!伴读宋征舆虽是末流的小官,但是人长得可俊呢!你去看了就知道,保准妹妹喜欢。且虽是伴读,但依我之见,前途不会错的。你看我不也是九品的王府笔帖式一下升上了户部郎中?我走后人家是王爷的‘新欢’,你说好不好?”
那这伴读倒也说得过去,段之缙瞅瞅他,又问:“侍卫又是怎么回事?”
“原本就是个普通侍卫,但前些日子端王考教侍卫的学识武艺,就他最好,兵书也说得头头是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等会儿,这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侍卫叫什么名字?”
“唐馥,我跟你说……”
“停停停!”段之缙连忙打断了他,“你只跟我说宋征舆吧,我们家不喜欢武人。”
段之缙叫邹文那名字吓得留冷汗,唐馥就跟那天上的烟花一样,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然后迅速灭亡,被赐自尽,怎么能叫云霓嫁过去?
邹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啊,你们家还歧视武人?”
这倒真不是,段之缙打个哈哈,“我妹妹自幼读书,能和那舞棍弄枪的人说上什么话?以后过日子干瞪眼不成?再说了,他要是有出息做了大将军,要我妹子也跟着他东奔西跑吗?”
“你想得也真够全面了,那就只看宋征舆。我可跟你说好,说亲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连宋征舆自己也不知晓,唯恐坏了你妹子的名声。你等会儿也小心些,不要给我漏出来,别盯住了宋征舆光跟他说话!”
段之缙喜得狠狠抱了他一下,“怪不得做郎中,以后做尚书也使得!”
邹文又说:“这才哪到哪?今儿请你的事情除了秦先生没人知道,等会儿我就说你是叫你媳妇撵出来的。”
段之缙笑他诡计多端,用惧内的事情来观察一下宋征舆的神色,多少能看出点门道。
话说到这里,马车也停住,邹文带着段之缙下车,一边走一边告诉他屋内的座次:“升官破财,今天做东的人是我,所以正对着门是我的位置。右手边主客是秦先生,左手边是我们焦先生,几年前主持诗会的人。其余人你都不认识,待会儿跟你介绍。宋征舆就在我右手边第三个,你等会坐我左手边第三个,正好对着宋征舆。”
推开雅间的门,里边一张大桌,已经坐好了十个人,桌子上已经满满登登都是菜,只有正对门的那个位置空着一个椅子,做戏做全套,邹文先叫小二添一把椅子,这才扯着段之缙上前介绍:“这是秦先生的学生,今日被媳妇赶出来,没地儿吃饭,来这里蹭一口。”
众人哈哈大笑,焦长青指着秦先生道:“只教他怎么读书,没教他怎么御妻?”
秦先生把手插袖子里,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们师徒俩是一脉相承。”
大家更是乐不可支。段之缙清楚地看到宋征舆脸上含着友好的笑,倒不像有些人似的撇嘴。
邹文笑着给段之缙倒了一杯酒,“你先生我就不说了,你俩比我俩还熟呢,这位是府内的焦先生焦常青,几年前主持诗会的就是他。”
焦常青听出了些门道:“哦?这位也参加过鄙人主持的诗会?”
邹文提醒道:“你忘了?壶中日月园,‘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焦常青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士子,这首诗自己诵读了好几遍,
越读越有情怀,那今日这酒便不得不喝了,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等着“酒”下了肚子,段之缙瞥了鬼精灵的邹文一眼。原来,那酒竟不是酒,是凉水,只是杯沿处抹了酒液。
“这是府内的我的同僚……”
连着喝了好几杯,段之缙面色如常,大家都夸他酒量好,倒数第二人就是宋征舆,因为位卑排在后边。
“这是王爷的伴读宋征舆,今年才十八岁,你唤弟弟即可。好才华啊!等会儿交流交流。”
这时离得近了,段之缙才细细地看了一番宋征舆,衣着尚且朴素,整个人似春风化雨,眉眼却含坚毅,抿着薄唇,手举酒杯,脸上稚气未脱。
“惭愧惭愧,今日惹了母亲生气,为讨母亲高兴内子将愚兄赶出家门,身上一分钱没有这才贸然前来,扰了你们的酒席真是不应当。”
段之缙将过错归于自己,也省得这些人再说什么惧内的事情,好像蘋儿是个不讲理的人。
宋征舆却不以为意,宽慰道:“家父尚在时,也有惧内的名声,但弟却觉得家里十分和睦,想来是因爱生惧。”
段之缙听得十分欢喜,若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倒真是不错。只是他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举人功名,为何不接着往上考呢?
邹文不叫他深聊,带他见最后一个人——唐馥。
唐馥出身低微,但端王那样喜欢他果然有道理,一是人长得好,再则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一点都看不出是侍卫出身,且极会聊天,等着段之缙回想起这人不可深交时,已经和唐馥聊得热火朝天,心中只剩下说不尽的欣赏。
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日后若是还有缘分能够深交,说不得要劝他一劝。
这一顿饭是宾主尽欢,段之缙也打听出了不少宋征舆的事情。
天纵英才,十五岁中举,但时运不济,刚刚中举其父就身故了,其母悲痛欲绝身体每况愈下,光吃名贵的药材就要将家底掏空,他只能到处找活计为母亲买药。
按理说他都有举人的功名了,如何能无钱呢?但孝期有孝期的规矩,正经的活计是不能做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好日后接着科考,宋征舆只能隐瞒,幸得焦常青看他小小年纪谈吐不一般,推荐给了纪禅。端王是大善人,给了一大笔银子,叫他安心守孝,孝期过后进王府做伴读,然后接着科考。
段之缙越看越觉得喜欢,但是自己喜欢没用,也要母亲同意,最重要的是段云霓喜欢。
第64章 064看对眼
上一回在聚仙阁见了宋征舆,段之缙倒是很满意,下午便和沈白蘋商量着先问问妹妹的意思,然后再和母亲、姨娘商量。
沈白蘋听了段之缙的描述,宋征舆是否是良配尚未能知,但也是替妹妹相看以来条件最好的男子了,虽说家中穷些,但是段家不差钱,宋征舆又和秦先生、邹大哥共事过,不看僧面看佛面,料想成亲后不会亏待了霓丫头。
段之缙托沈白蘋去和妹妹说一说宋征舆,若是她能接受,自己还能想法子叫妹妹见一见,瞧瞧相貌喜不喜欢。
沈白蘋高兴应了,去周姨娘院子里和霓丫头说话。
周姨娘正在给妹妹做衣裳,见沈白蘋来了连忙上去迎,沈白蘋对着庶母微伏了伏身子,笑道:“我今日新描了花样,来给妹妹看。”姨娘就叫丫头带着她去段云霓闺房。
段云霓正在读书,自从开了窍,她便日日离不开书,言说自己出不去门,也得在书中领略万千世界才行,今天嫂子来了,她就要跟人家讲游记里的风土人情,谁知沈白蘋却是为旁的事来的。
两个人牵着手,沈白蘋脸上笑嘻嘻的,凑在她的耳旁说:“你哥哥给你相看了男孩儿,他自己是满意了,特派我来问问你这样的人家行不行。”
男女相配,人伦大礼,段云霓虽有些羞,可也知道这是自己一辈子的事,催着嫂子快说。
“人家不是很富裕的人家,为了给他的母亲治病,整个家底都淘澄干净了,后来得端王赏识这才缓过来口气,现在母亲的病也痊愈了。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嫁妆比不得那些豪门贵女有什么前朝的瓷器,但金银珠宝定不会少,日后日子不会难过。”
段云霓又问:“那他自己怎么样呢?”
“你哥说是难得的人才,十五岁中举,只是当初生父亡故这才……也是世事难料。”
可惜,想来宋家的家境原本很不错,要不然也难以供养一个儿子全心全意地读书,只是天不遂人愿,家里的男主人没了,这个家也就塌了。
段云霓听着也难受,但选婿不能图人家可怜去照顾人家,段云霓脸上红了红,凑到嫂子耳边问:“那他长得如何?”
沈白蘋脸也跟着红了腮。总是男人挑女孩儿长相的多,哪有女孩儿挑丈夫长相的?但说不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什么霓丫头就不能找一个俊俏的郎君。
“这你放心,你亲哥哥选的,定没有错!若是你想见见,你哥哥想方设法都要把你偷出去的。”
段云霓羞怯地点点头,还是见见好,若只看脸都觉得烦气,再过一辈子岂不是日日都要唉声叹气?
沈白蘋应下,回去和段之缙通风报信,段之缙知妹妹不嫌弃宋征舆的家境可算松下一口气,只等着哪天再安排一番,叫段云霓远远地看一眼。当然,这个事情还得靠秦先生或是邹文来做。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西北的赤砂人叩开了止步关,银泉城被洗劫一番后只剩下一片狼藉,边境战火又起。朝廷备战,户部为筹备粮草军饷忙成一团,明明只是暂领户部的端王也脱不开身,灵寿郡主出嫁那天都在户部衙门里。
只有那一日以王府为起点,一路蔓延至方家的十里锦绣和满城的百姓知道郡主出嫁的风采。
而国子监内的段之缙也已经焦头烂额,今年西北大战,若说明年的殿试会与此无关分明是痴人说梦,雍朝的出策问的要求就是“严合实务”,绝不出无病呻吟之题,因而这些日子痛补行军用兵之法,务求从粗处走到细处,事事明晰。
薛永旺大人是帮他过会试的,按理说会试已过,老大人也该回去歇着,但没人说这个事儿,老大人也乐得在国子监内教书,接着辅导他准备殿试。
殿试十几年前还在考时文,但如今只以策取士,格式有规定字数却无限制,从二三百字到千余字皆有,现在虽仍无限制,但书二三百字者往往名次靠后。
无他,二三百字讲不清道理也难以有真知灼见。
建朝初,承袭前朝旧制,殿试于会试放榜后一月举行,但太祖皇帝很快发现士子们多习四书五经,答老生常谈之钱粮刑名尚可,可于国家大政一概不知,有一年殿试题为“羡余”,意指当时地方官员乱收税赋用于地方之用,剩余银两解送上司,谁知不少士子将今之“羡余”当成唐之“羡余”,直接将太祖皇帝气得头昏。
笑话,唐之羡余上供给皇帝,上下一起盘剥,殿试如何敢出题暗指皇帝搜刮民脂民膏?
此事出后本朝的殿试便延后一年,叫士子们做好准备再来应试。有了这一年的准备,殿试题更爱以近些年的重大政务拟题,因而国子监上下对西北战事都极为关注。
薛永旺大人先前已经讲过了写策的格式要求,今日来讲出题和撰文。
“策题之发问,均与近年国家政事有关,或问治国之道、吏治政风,或
谈通商阜民、民生仓储,若有战事,则问武备筹边。太宗时用武边疆,元正四年殿试除时文之外,策题为‘筹饷’。现在不考时文,殿试便考策一道,分两小问。”
用武边疆便问“筹饷”,段之缙细思两者的关联,发问:“大人,是因为用兵而问筹饷,还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
这其中的差别可不小。若是朝廷只是将用兵当做一个出题的角度,那能出的题可海了去了,除了筹饷还有武备,不是武备还可以是战后安民。可若是因为缺饷而问筹饷,那便已经对题目进行了一番限缩。
薛大人眯眼一笑:“问到了点上!策问两项,一项是常考的吏治民生,如治水、惩贪一类,另一项是朝廷之忧。太宗用兵之际的确有军饷不足之患,但是殿试之时问题已然解决。今年若要出与用兵相关的题目,恐怕得等着战事稳定。”
“且历年来的策题题文都不长,如‘求得真贤’、‘治天下’、‘养民力’,少者如‘安民’、‘吏治’等。但是不论长短,都绝非某事某方面,因而你只写二三百字纯属偷奸耍滑,若写四五百字则为一知半解,千字以上才能讲出真对策。现在以羡余为题,你写一篇策问出来。”
段之缙在纸上写下羡余二字,审视起来。
题目只给了这两个字,那么应当要自己来解释什么是羡余,然后说出羡余的问题并指出解决之法。
段之缙理理思路,提笔写道:“今州县征赋有常,而羡余之加无常。夫羡余者,正供之余而取于民者也……”说其启贪蠹之门,然后提出定章限额、裁汰冗费、厚养廉俸三法解决羡余的问题。
薛永旺大人接过他的文章,一目十行过了一遍,摇摇头笑道:“你这一篇看似头头是道,可在读卷官们看来却是夸夸其谈。”
段之缙不解其意,薛永旺接着道:“殿试的读卷官以内阁四位中堂为首,圣上再从吏、户、兵、刑、工五部、通政院、大理寺、都察院、詹事府中挑拣八名,十二位读卷官一起阅卷。他们都是实务里滚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政令能不能行通一眼便知。我问你,羡余为何会出现?”
“自然是县俸薄而用繁,上司需索而无度,遂不得不取盈于百姓。”
薛大人颔首,“是了,但是你自己看看,你所说三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定章限额,那州县平日的开销如何补齐?裁汰冗费,哪一些钱是可以裁汰的?又说厚养廉俸,这便是一个大问题了,厚养就一定能廉洁吗?那为什么贪官贪了一屋子白银仍不罢手呢?”
薛大人接连发问,直将段之缙问得怔住,老大人端起茶碗吹一吹,啜一口清茶,又道:“你去审策问的题目,一定要从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入手。譬如羡余,他们敢光明正大地加派杂税,正是因为官员手里没有那么多的俸禄养活一衙门的差役,又得孝敬上级。所以你就得让他能养活差役还不用孝敬上级。自然,朝廷出钱替官员养人是最好的,但目前不可能,你就连说也不用说。”
段之缙有了些许了悟,火耗其实也是羡余的一种,最有成效的方法就是火耗归公,其实就是将一部分不合法税变为合法税,这一部分税收留存当地无需上缴朝廷,以做官员办公之用。
而与火耗归公相互配合的是一系列惩贪措施和对官员的禁令,严禁上下级之间赠礼孝敬,又禁嫖、禁赌、禁戏,减少他们的娱乐活动,那钱自然就够用了。
段之缙又说了几法作为补充,薛大人赞他孺子可教,虽说还有些不足之处,但比刚才强得多。
……
狠狠练了几个月的题目,他本来就是历史生出身,这些东西学得也快,等到七月份已经有模有样了。
加之七月里有七夕节,男男女女都能上街玩耍,段之缙本想请假,趁此时叫妹妹相看一番,但端王已经为钱粮的事情忙昏了头,属官们都要在府中办差,连宋征舆这个小小的伴读也要跟着王爷看户部文书,只能作罢。
可缘分到了如何能挡住?八月十五中秋节,吃完了团圆饭,段家人乘马车来郊外“摸秋”。这习俗原先是南方的,两年前沈白蘋还只能在家里摸,去年京城也流行了这个玩法,又添了一个新彩头,若是摸到葱就说明人聪明。
京郊村子的农户也极会做生意,将自家的菜地在这一日里包出去,一户贵人包一块儿,任你们摸,因而今日郊外挑着盏盏灯笼,热闹得不像是晚上。先叫沈白蘋去摸了瓜豆,又催着段之缙下去摸葱,之后也该回家去,但在家呆了许久的段云霓也要玩耍,讨些“聪明”来,王虞便依了她。
段云霓摸着黑走在田埂上,段之缙提着灯笼紧随其后,偷偷借给她一些光,却被妹妹嗔了一句:“远着些,有打着灯笼摸秋的吗?黑漆漆地摸着葱才叫‘聪明’呢!”
段之缙摸摸鼻子,只能提醒她仔细脚下,然后停在原地,眼瞧着妹妹往葱地里走。
这地也不大,有什么事儿一眼就望见了。
可走神也才一瞬,便看见葱地里弯腰拔葱的段云霓被突然断开的大葱闪得一个踉跄,惊慌地往后跌去,正巧和一个人隔着篱笆撞上。
“妹……”段之缙惊得要喊,又赶紧憋住,提着灯笼往那跑,却见那边是一个高挑的身影,似是男子。
“坏了!”他心里一吓,赶紧吹灭了灯笼,就怕自己带去的光把四周人的眼神吸引过去。
而那边段云霓隔着篱笆也吓得不轻。
方才察觉到是一个男子拉住自己,她惊慌失措下先甩了一个嘴巴,现在看着对面人惊恐的眉眼和漂亮的脸蛋,方要道歉又瞬间被哥哥的衣袖挡住,后退了一丈远。
对面的男子这才回过神,越看那身影越熟悉,看清是谁后惊讶道:“段大哥?”
段之缙听出是谁,疑道:“宋征舆?你怎么在此处?”
宋征舆退后半步作揖,半边脸和耳尖泛着薄红,但天黑着,这两人也离得远,一时没有看清。“家母叫弟来摸葱讨彩头。惊扰了这位小姐实在罪过。”他说着又看看段之缙身后脏了的衣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刚要递过去,却被段之缙一口回绝:“不必了!”
语气似是太严厉,段之缙又和气道:“今天的事儿求宋弟守口如瓶,现在天也晚了,我们要回去了。”宋征舆怔怔应下,看着那衣裙匆匆离去,最后一点也看不见。
段之缙拉着段云霓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忽然凑近她耳边:“方才那个,就是之前叫你嫂子跟你说的宋征舆。你瞧着怎么样?”
段云霓抱着怀里的葱,闷着头不说话,段之缙已经用火折子点起了灯笼,如何看不见妹妹的耳尖?还是故意使坏,“既然看不上他,哥哥就给你找旁的。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段云霓只似是而非地夸他好看,惹得段之缙嘲笑。
既然段云霓不排斥,那就先跟王虞说一说,母亲自然先嫌弃了人家家境不好,可段之缙讲得头头是道,除了穷些也没有别的毛病,便想着亲眼见一见,这才能放心。
段之缙猜想宋征舆都从王府出来过中秋节了,端王的差事应该也没那么忙,便求邹文去传话,又深知邹文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便把那日中秋节的巧合说了,叫他帮着问问,总不能自己家剃头担子一头热。
邹文何等聪明,立刻找到了理由,堵住宋征舆问:“上回儿那个段之缙你还记得不?”
宋征舆何止记得段之缙,连人家妹妹月亮下朦朦胧胧的脸也记得,暗
唾自己见色起意,怎么挨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却心心念念,还是打得轻了。
“还记得呢,含章兄可是有什么吩咐?”
邹文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他明年殿试,托我去弄些讲钱粮的书来下个月国子监放假给他,但我十六日当值,晚上也得宿在衙门,你帮我去送?”
说到这邹文试探道:“他家还有个妹妹……”你要避着些。
话说一半,宋征舆脸都烧起来,邹文还有什么不明白?暗笑着又求了他一遍。
宋征舆脑子嗡嗡叫,也没想邹文为什么不叫家里的奴才送,忐忑地应了下来,虽说不可能见到那个女孩儿,可还是郑重地收拾了一番,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明日就是九月十六了,他特意跟王爷请假,纪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特意询问了一番,宋征舆倒是实话实说,要替邹文给段之缙送书。
就送个书还得请一天假?中午头抽个空不就去了?
纪禅骂他们有病,又想着也许是小年轻想偷着出去玩却不好意思,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由头,前些日子也跟着自己忙了挺长时间也就准假了。
宋征舆提了一篮子书上门,却叫王虞逮住好生盘问了一番,弄得晕头转向,又被留下吃了两顿饭,这才云里雾里地回去。孰不知王虞是老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第65章 065殿试
只要王虞这边松了口,婚事就算成了一半,段之缙想给邹文包一个大红包,却又找不见了邹文,去他家拜访,也只说他们家老爷住在户部,已经挺长日子没回来了。
段之缙推测,可能是西北战事有了变故。果不其然,尚未等到过年,朝廷便下旨将殿试推后到三月进行,刚过正月,又下旨推迟到四月,而就在三月初的时候,西北的战况终于公布,朝廷正在和赤砂人和谈。
而等待已久的殿试终于姗姗来迟。
殿试当日,东方刚跳出来一点微薄的光,銮仪卫就在太和殿前设好了卤簿大驾,内阁的四位中堂大人身着赤色朝服,手捧策题置于殿内东旁案上。
刘中堂刘玳廷揣揣袖子,回身跟毓秀说话,“老大人,你说今年这题出得如何?”
毓秀今年六十九岁,是四位中堂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为了西北战事和殿试的事情已经熬了很长时间,现在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刘玳廷等不到他的回话,刚要去和两位方大人回话,便听毓秀瓮声瓮气回道:“老夫说不出来,但是题太大了。”
前头的方克城、方克池两兄弟见他俩说悄悄话,联袂上前,问道:“刘中堂,你和老大人说什么呢?”
“今年的题。”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方克城叹一口气,“陛下圣明烛照,只是这个题要写全,太为难了些。”
不同于往年内阁出的题,今年这题是皇帝钦命的。
……
卯时的京城还浸在青色的晨雾里,午门外,段之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考篮上的竹编纹路。他望着远处飘飘悠悠的宫灯,忽听得礼炮三响,朱红色大门轰然洞开,里边走出一列列銮仪校尉,甲胄在明晃晃地射出冷光,他们接过考生们手中的考具,面无表情地对着午门。
午门处,礼部二位侍郎手持名单,分东西两列点名。
“李振!”
这是会元。
……
“段之缙!”侍郎浑厚的声音刺破人群,段之缙趋步上前接过考卷,云锦封套上钤着朱泥大印——崇德二十三年庚寅科殿试。
段之缙手捧卷纸站在昭代门前,等着清点完所有考生,鸿胪寺的官员领着西侧的贡士进昭代门,剩下的学生从贞度门入,进至丹墀两旁排立。
丹陛两侧的镀金龙首香炉吐出阵阵的青烟,他垂首盯着脚下金砖的卍字花纹,耳畔尽是窸窣的朝服摩擦声。而后三声鞭鸣,礼乐大震,崇德皇帝朝服升座。
太和殿内,毓秀将案上的策题交给跪受的礼部尚书闻清远,闻清远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置于丹陛正中的黄案,又有堂官举案于殿前左阶降至丹墀。
“跪——”
礼仪官的声音如同钟鸣,穿过九重丹墀,文武百官同三百贡士寂然无声而跪,行三跪九叩之礼。
最后一次抬首时,段之缙的余光略过前方,只见九龙华盖转过太和殿蟠龙藻井,皇帝的仪仗又往乾清宫去了。与考试无涉的官员也跟随御驾离去,读卷、执事官们回到司房,只剩下几位亲王呆在太和殿内。
銮仪卫军校在丹墀东、西布置好桌案,礼部的堂官分发策题,段之缙先按规矩行三叩礼,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展开试题。
“崇德二十二年,赤砂蛮部恃险构乱,虽王师屡挫其锋,然帑藏虚竭,士卒疲敝日甚。尔诸生学贯经史,当明体达用。询以二事,一问捐纳,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
段之缙审视此题,惊讶地发现,此次殿试策问二小项,竟都与西北战事有关。照薛大人所说,该有一项是平常之问。
第一项为“捐纳”,看来此次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已经大开捐纳之途了。
段之缙想起薛大人教授自己的知识,从根本处思考捐纳出现的原因,国库空虚而国家急需用钱,朝廷便将官职爵位卖出去以求在短时间内充实国库。这种事儿贯穿了整个古代社会,一开始只是卖爵,后来汉武帝开疆之时为了筹集军费,连官职也往外卖,这才将卖官鬻爵合二为一。
此途一开,官场内势必鱼龙混杂,吏治腐败,但目前且没有办法禁止捐纳。原因无法,农业税占了国家税收的大头,而农业本就是靠老天吃饭,国库不稳定几乎是必然的,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或是边疆出了战事,国库告急的情况下捐纳是来钱最快最不易激起民变的法子。
想通这一点,段之缙大体上知道了朝廷的意思,应当是想问如何在不废除捐纳的情况下解决吏治的问题,因而开篇写道:“臣闻《周官》有九赋敛财之法,《管子》倡轻重敛散之策,皆因时制宜之术也。今圣天子垂询捐纳利弊,臣谨稽典章、参时势,以权变济世为纲,析其本源,陈其损益,伏乞圣鉴。”
续之以捐纳三益:权益救国、异途抡才和疏导士心,然后笔锋一转,才开始讲捐纳使得朝廷名器暗投、清浊莫辨和铨法紊乱的害处,最后提出三条更化之策。
一为严限捐途,禁止捐知县以上的实职,虚衔止于五品。二为设“捐员试政法”,捐纳者需历刑名、钱谷、河工三科历练,方得实授。三则正异相济,行“科捐并叙”,科甲出身者捐银可优先升转,捐员政优者准考御史。
写到这里,段之缙又从头看一遍对策,似无可补充之处这才开始结尾,写道:“用捐员如器使,控捐例如驭马,则国库可充而不伤根本,异途得进而不坏纲常。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再看第二问“各方边疆何以剿贼安民”,也是方才看得不甚仔细,段之缙仔细看了这才发现此题不光问对付西北赤砂人的对策,还将雍朝四方不臣服的异族都问了个遍。
国家广大,内部倒是安稳,边境却多有战火,小打小闹和如去岁一般攻城杀掠的战事都有。
西北赤砂野心勃勃,恐怕是想要入主中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西南高地的穹迦族是墙头草,雍朝势盛之时和雍朝交好,赤砂力强便与赤砂勾勾搭搭。
还有南诏百族聚集之地,一部分土司心悦诚服,另一部分明面上臣服,但是逆反之心不死,和汉人之间的矛盾也不小,前几年甚至有土司杀死朝廷官员。
而这些才是殿试想要问的东西。
段之缙顿感棘手。
三类边患中,他最清楚赤砂族,此前也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于南诏百族聚集之地的了解却没那么深了,能想到的只有改土归流等法。对穹迦族所知更少,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他们崇信神祇迦楼。
方才第一篇策写得长,千余字,许多贡士第二篇策问都已经写了一半,快者都去了左庑阶下交卷,而段之缙仍在纠结第二问。此时太阳挂在天正中,晒得他后背冒汗。
端王同王叔和几个兄弟坐在上方,自瞄到段之缙后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思考了这么久还未动笔心下纳罕。
这题他也是才知道,两问都不好写,可不好写随便写写便是,拖到后边天黑了可不好。
而此时,段之缙终于决定从明清的抚边政策中寻求出路,管他能不能用的,先写上再说。
于是他以“剿抚并济,分疆定制”为纲,先将三种边患分析清楚,再因时、因地、因人而分施刚柔之术。
对赤砂异族,要施展刚猛剿灭之策。剿灭之法却不尽是武力摧折,而要分而化之。目前赤砂大汗的王子有三人,其长子应当继承汗位,另外两个儿子征战沙场立再大功劳也无出头之日,不如暗中扶持,使其内斗。同时要在经济上严格限制,“凡汉商往北地贸易,一切铁器、粮食或丝葛棉麻均不得出境,违者
以资敌罪流放琼州。”
还要允许赤砂愿意归顺雍朝的平民百姓进我关内,与汉族同居同食,分与他们土地,叫他们不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使其民心不齐不能成事。待到时机成熟就立刻发兵剿灭。
对于穹迦族则要施展怀柔分化之策,一是遣使问顺,若其大喊愿意归顺,则赐以王印,“许其世袭罔替,然须送质子入京习礼。并置有司于神山,设流官掌茶马五市、驿站通衢,穹迦头人理刑狱祭祀,各司其职。”倘若不归顺,仍要尽量安抚,赐予金钱宝物,宣示我天朝上国之仁爱。
二要大肆宣扬佛教,若有改信者朝廷赐予土地金银,若有头人或大汗之亲属情愿改信者,可封其为“大法师”,诱诸部改宗相攻。“俟其内部相攻,而我朝坐收渔翁之利……”
写到此时,太阳已经转到了身后,周围同年业已走净,唯一的光亮也就剩下那点残阳,段之缙袖子拂去额上的汗,睁大眼睛奋笔疾书。
殿内,誉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吩咐殿内的太监孙鹤林:“你去催催他。”
孙鹤林方要去,又被端王唤住,“殿试本来就是一日的时限,催人家只会叫士子心焦。”他笑着看誉王,“二哥,急什么啊?您要是耐不住就先回去呗,父皇那儿弟弟去说。”
肃王和誉王闹做一团,四哥又常帮他,自然站在纪禅这边,朝着誉王挤眼睛,当着大家伙的面讥诮道:“可是王府里娇妻美妾等不及?”
誉王瞪了他一眼不爱跟他吵嘴,端王看看外边的日头吩咐孙鹤林给段之缙掌灯。
“去给他挑得亮一些,别看坏了眼睛。”
段之缙视物已经不甚清楚,索性最后的南诏已经在心中打好草稿,定然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全部书完,而就在此时,一盏灯在旁边亮起,最后放置在自己案上。
孙鹤林笑着道:“这是端王爷叫来送的灯,吩咐你慢慢写,慢工出细活呢。”
段之缙感念非常,谢过王爷和孙鹤林后接着写最后一段。
针对南诏百族聚居之地,要行刚柔并济之策。南诏百族本身就非为铁桶,对于真心归顺朝廷的要大大褒奖,对于反复无常甚至杀害朝廷官员的土司则要杀鸡儆猴。但最终都要改土归流,不能叫土司之职继续存在。同时还要从文教方面入手,“编《百族正音》,将土语音调标注汉字,命蒙童先习官话再学土语,使南诏之地无复土语相闻,但有弦诵之声。”
最后落笔,“臣管窥之见,伏乞圣裁。”
终于,殿试结束了。
段之缙先向殿内一拜,带着卷纸走到左庑阶下,受卷、弥封等官俱在檐下等候。
打个哈欠,受卷官将那一摞纸接过,登记后交弥封官,段之缙则由鸿胪寺官员领出皇宫,此后只等着金榜题名日的到来。
第66章 066双喜临门
殿试之后便是阅卷,四位中堂大人和各衙门的阅卷官都住在文华殿左右两廊和传心殿前后房间内,三日阅卷结束后才许回家。且每位阅卷官每一篇策问都要看。这十几人中以毓秀中堂为首。
阅卷还未至一半,方克城松快松快肩膀,“今年的题着实不好写,诸生的对策大同小异,二三百字的策也忒多了些,颂圣的策也多。”
毓秀哆嗦着手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抬抬,“是吗?我倒是看了几篇不错的,对赤砂人了解很深呢,对付南诏的改土归流之法我看很不错。”
旁边的刘玳廷抬起佝偻的身子,“哦,老中堂也看到那篇了?的确是条对详明,篇幅充畅,我看今年能点做魁首。”
“当真有这样的学生?若是你们阅到了,可得叫我看看。”方克城话音方落,大理寺正卿颜正便招呼他过来,“大方中堂,在我这儿呢。”
两个人凑头共阅,都觉得这篇可定为魁首,便接着上边的“圈”勾圈。
三日后阅卷完毕,那改土归流之策是少有的全圈之文,几个大人商量着以其做魁首卷,在黄签上书“拟第一”。
素来的成法,呈进殿试卷于传胪前一日,因为是“天子门生”,因而这前十名要由皇帝钦定,又因为皇帝要召见这前十名,因而这一日又称为“小传胪”。
小传胪当日,段之缙等贡士于午门外等候。
今天天气极好,天色湛蓝,万里无云,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朱红色的大门嵌着拳头大的今钉,赤红色宫墙高高耸立,段之缙的心跳不由得乱了一拍。
等了没有多长时间,毓秀大人从午门走出,招呼这十名贡士上前,“陛下的恩典,今日太阳刺人,你们随我进乾清宫等候吧。”
长长的宫道上,每隔几步都有侍卫持刀守卫,洒扫太监见他们走来,远远避开。
毓秀跟乾清宫门口的太监说了几句,太监就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吴祥打开宫门,先笑着跟毓中堂打招呼,才领着众人进去。
室内一股沉重的药味和香料的气味混合,却也掩盖不住浓厚的腐朽气息,那是人身子颓垮时会散发的味道,即便表面仍是好好的,五脏六腑却开始腐烂了。
段之缙先闻得一声咳嗽,然后是纸张摩擦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响起,“第一名……段之缙?”
吴祥便领着段之缙上前。
段之缙先行大礼:“臣段之缙叩请皇上圣安。”
那个沉闷的带着病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策问答得很好,但是做起来未必有那么容易。你答卷中说改土归流,然南诏土司世守其地,骤然废黜必生叛乱。若彼等联合百族据险而抗,何以处之?”
明明是苍老衰弱的声音,可其上附加的无上权柄叫段之缙紧张得喉结滚动,不敢耽误,边想边说:“是臣所虑不周。臣以为南诏百族土司未必都不愿归顺朝廷。可先以‘世袭巡检使’虚衔厚赏恭顺土司,使其子弟入国子监习圣学,待其汉化渐深自解权柄;凡抗命戕官者,或违法乱纪者使其自行检举,不独诛其首恶,更要将其土地田产及其部众划归邻司,使诸酋互疑而不敢合纵;凡改流之地即设义学、开科举,二十年后土酋纵有反心,其民已沐王化矣。”
在段之缙看不见的地方,崇德帝微微点头,又问道:“穹迦部素奉妖邪,何以笃定彼辈必改宗佛法?若其假意受戒而暗蓄甲兵,岂非养虎贻患?”
这些日子段之缙也没有躺着,而是将穹迦、南诏的事务详学一遍,现在对两地的理解已经非几日前可比了。
他谨慎答道:“陛下思虑周详。臣以为,对付穹迦妖部之策,首当正名。彼部不尊教化,祭祀屡用人牲为血食,可诏告其民‘陛下为代天牧民,唯天子可断生死贵贱。尔等酋首笃信之神为妖邪,行窃命之实’。又可以中原大法师入西南高地,凡穹迦贱民跪受摩顶者,即赐汉姓、录黄册,分给金银。其民多为奴隶,届时其主必要抢夺,此时朝廷可暗资钱粮,助无辜之百姓成事。”
“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穹迦佛寺势大难制,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届时卿策尽成弊政,该当如何?”
这一问直接跳到了二十年后,段之缙静思片刻,垂首回道:“臣读《周易》,里边说‘与时偕行,趋时变通’,治夷如治水,堵疏轮替本是常理。若二十年后赤砂余部复起,证分化未透,当启互市使其依赖中原。若佛寺坐大,则遣御史清查寺院田产,歼灭佛寺仍任流官。而南诏汉官贪酷激变,则应按律惩处,此非为改土归流之弊。”
上首的皇帝十分满意,答这些事情接井井有条,可见是真研究过的,非为套语,赞道:“难得的人物,这次阅卷官的卷子阅得不错,可见是下了苦功夫。”
说完他又叫其他人上前,挨个问话,段之缙此时美滋滋地走神,料想这次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可意外发生得始料未及。
拟定第二名为彭世鑫,答得中规中矩。
拟定的探花为邵俊铭,策写得也极好,稍逊于段之缙,可崇德皇帝却不仅看了邵俊铭的策,还有他的籍贯——西海省。
皇帝于御座之上发问:“你是西海哪里人?”
邵俊铭未语泪先流,未免在御前失态,先揩去泪水才开了口:“臣是西海万山府银泉人士。”
“银泉!?”皇帝惊得直起身子,银泉不就是去岁被赤砂人攻破的城池吗?
“你……城破时你可在?离家时银泉是何局面?”
皇帝轻声问,邵俊铭挺直的脊梁却颓了下去,段之缙看见他的指节扣在砖缝间,血珠顺着龟裂的纹路渗进金砖,“赤砂人晚上快要破城的时候,王将军也顾不得旁的,开了西门叫城内的百姓跑。我们跑到四十里外的老君庙,然后入了续阳府。”
邵俊铭一句一句说着,脊背越来越弯,一直到额头触着金砖,“臣不能跟银泉城共存亡,万死。”他喉头滚了滚,“臣三个月后回去收殓,城内已经是一片焦炭,王将军的甲胄嵌在城门缝里,要拿铁凿子才能撬开。他的牙咬着一截断刀,我们掰了整日……”
玉阶两侧的蟠龙烛台开始淌蜡,红泪蜿蜒如血。
段之缙的眼泪滴在地砖上,周围的人都以袖拭泪,皇帝更是老泪纵横,哽咽道:“自太宗皇帝后,止步关何曾让胡马踏破?是朕……”
皇帝的声音太轻,邵俊铭似乎没有听清,仍在悲诉:“王师接管银泉城之日,臣与众百姓才埋完最后一具尸首,后来臣便上京了。”
皇帝年事已高,几年前身子便不太好,现在情绪过于伤痛,便有些气喘,头昏脑涨,眼见着要晕过去,被吴祥扶着趴在案上,抚着后背,孙鹤林急匆匆呈上一只玉瓶,段之缙余光一扫,泪水顿时止住了。
玉瓶一斜,倒出来一颗赤金色的,流光溢彩的小丸。被皇帝撑着身子送入口中。
啊……
看来端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见皇帝身子不对,邵俊铭连连叩首请罪:“是臣的不是,叫皇上伤心以致龙体受损……”
崇德帝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然后问旁边的礼部尚书闻清远:“西海可曾出过状元?”
闻清远回想一番,答道:“回陛下,历年状元多从淮宁等省份出,西海文风不盛,本朝尚未出过。”
“为剿灭贼寇,西海出力甚多,筹集饷银达五百万两,赐给他们一个状元也是理所应当,便将段之缙的名次和邵俊铭调换一下吧。”
闻清远一怔,赶紧领旨,邵俊铭大吃一惊,极力推拒:“臣为第三已经侥幸,如何能名列第一?况且科举抡才大典,叫臣以籍贯为第一,坏了成法。”
皇帝看看段之缙,段之缙立刻上前领旨谢恩,皇帝宽慰道:“名次这样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你若有真本事,前途远大不可估量啊。”
“臣谨记陛下教诲。”
邵俊铭的反对也无效,无奈地上前领旨谢恩。
皇帝接着问剩下的人,郑崑瑛答得甚好,皇帝也赞许了几句。
问完,这些人被吴祥领着带出去,方才的邵俊铭紧两步赶上,眼里含着歉意,“我……”
话还未说,段之缙就拉住了他的手:“邵兄,你不必歉疚,这第一本就是阁臣所拟,皇上钦定,现在皇帝定兄为状元,自然是我尚未叫陛下满意。况且兄的文章就比弟差吗?”
邵俊铭眨出眼泪:“叫我凭借银泉城尸山血海成状元,情何以堪?”
众人都围上来安慰,好容易才叫他平复下心情,这才慢慢散去。谁也没见到他竟胆大包天地原路返回,去跟皇帝请了恩旨。
走出宫门,郑崑瑛凑上来看段之缙,段之缙和他一对视,双双笑了出来。
郑崑瑛说:“挺好,我就怕你太失落。”
段之缙潇洒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是我命里没这个状元的位置,又能如何?”他说着,叹一口气,“我只可怜西海那样的地方也能刮出来五百万的饷银,叫老百姓们吃草根吗?”
……
次日清晨,太和殿举行传胪仪式,赐鼎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又唱名,行三跪九叩之礼,赞礼官便引鼎甲三人趋到殿陛下迎榜,礼部尚书闻清远将大红纻缎绑住的泥金报分给三人,当场拆开,长二尺许,被段之缙拿在手里,重若千金。
展开,里边是朱笔红名,“探花及第段之缙”。
放完榜,闻清远颁布上谕:“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第一甲第一名邵俊铭,授西海省万山府银泉城知县,秩正七品;第二名彭世鑫,授翰林院编修,秩正七品;第三名段之缙,于理藩院处行走学习。尔等其恪勤夙夜,翊赞丝纶,毋负朕选贤举能之之至意。”
段之缙猛地抬起头,三枝九叶冠的铜枝也跟着颤,他震惊地看着前边邵俊铭挺拔的身子跪下去,一声感激无尽的“谢主隆恩”传到自己的耳边。身后的二甲传胪推了他一把,他才及时谢恩。
这一次授官,太过出乎意料了。朝廷的定制,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才是。
传胪张榜之后,就是顺天府传胪宴,何穗命人备伞盖仪从,在东长安门外外结彩棚,设长案。
段之缙的皂靴刚踏上猩红氍毹,府丞便上来披红簪花,先给状元与榜眼,然后轮到他。
錾花银盘托着金箔木樨,用细如胎发的金丝编成,花蕊处缀着米粒大的南海珍珠,被府丞插在官帽上,又将红绸披上肩头。
然后递法酒,府丞敬完前两人,举着杯子来到段之缙身前,喜气洋洋道:“请探花郎饮醴。”段之缙接过酒杯,一饮而下。
“三位大人,快快上马去顺天府署宴饮吧?”
段之缙看着那高头大马心里发寒,但这马可不能不上,僵硬着身子爬上去。
鼓乐执事彩旗前导,这一科进士浩浩荡荡,向顺天府出发。
新科进士先给何穗敬酒,然后相互敬酒,段之缙举着酒杯站在邵俊铭前,可惜道:“邵兄,你这是何苦啊?”
邵俊铭却十分自在,“段兄弟,你以为我苦,我却乐在其中啊!银泉和王将军都等着我回去,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死守着银泉。”若再有赤砂人来犯,自己就同前辈们一样,以身殉城也绝不脱逃。
段之缙心生敬佩,连饮三杯默默离开。
……
酒是佳酿,肴为佳肴,宴毕,何穗亲自送三鼎甲上马,看着进士们一个个散去,蓦然叹了口气。
当初的惊马案是自己处置的,差点被踩死的就是这个段之缙,如今人家当了探花,可就成了明面上的人,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给葛礼销了罪证?幸好葛礼死透了,这个事情应当不会有人知道。
回到家中,奴才们欢天喜地地把段之缙迎进大堂,却见宋征舆也在,一瞧见他便道喜,眼神却游移,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旁边还有一红衣妇人,一见他便乐开了花,跟着王虞笑道:“这不是双喜临门怎的?儿子披红簪花,女儿也有了人家!”
段之缙这才知道,邹文提前他一步跟宋征舆说了情况,宋征舆也是行动派,和他母亲找了冰人说亲来了!
他拽着宋征舆到一旁,“不过你自己也来了,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宋征舆一红脸,“我是有正经事要和段兄说的。王爷说,虽然这次只是叫你在理藩院行走学习,而没有正式官职,但只要明年理藩院尚书的考核过了,就授你理藩院员外郎的职位。”
第67章 067理藩院
段之缙和宋征舆说了一会儿话,厚重的进士袍和红绸搭
在身上,正堂内乌泱泱的人,外头的太阳热烈地冲进来,没一会儿就照了一脑门子汗,等听到王虞定下了问名的日子,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和这将来的妹夫打个招呼离开,回后院去换衣服。
正堂屏风后有一个廊子,专给自家人走的,能直通后院,路便近些,段之缙急匆匆往屏风后转,三个人躲在后边,正贴着屏风偷听呢。
不是两位姨娘和妹妹是谁?
两个姨娘关心后辈的婚事,偷听一番是情理之中,段云霓两手紧搂着猫儿,也聚精会神地听呢。连科有意思得很,竟也能看出来皱眉,两个射光的眼睛中间的那片白毛蹙成一块儿,仿佛是听懂了人话。
段之缙看她们四个,对着段云霓促狭地怪笑一声,妹子愈发没大没小,提脚就往他身上比划,许是那天打了未婚夫一巴掌愈发爱动手,被段之缙躲过去,又双手推着自己哥哥走,不叫他在这儿笑话人。
回了自己的致知斋,沈白蘋领着奴才围上来,又隔着半丈远停住,轻咳一声,拖着唱腔道:“探花郎辛苦了,探花郎快请进。”
段之缙五音不全,也敢矫揉造作地回:“探花郎娘子辛苦了,还是娘子先进屋。”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噗嗤一笑,牵手进去了。
进了屋,外头伺候的下人退出去,沈白蘋稀奇地摩挲他身上的红袍,明明是一般的绸子,倒像是能搓出来花一样,那披红也取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往自己身上围了一圈,这才挂在椅子背上。
最后是那两支金箔木樨花,被小心翼翼地从冠上取下,捧在手心里。
镀金的铜丝抽作胎发细丝,以“八字穿梭法”编成木樨花瓣,每瓣叠压着金网,花心攒五颗南洋珠胎珠,泛着银蓝晕彩。
“真好看……”沈白蘋的话里不无艳羡,披红簪花,游街夸官……
段之缙把自己的进士袍脱下来,凑在鼻尖闻闻,酒气重些,还有乱七八糟的熏香气,汗味倒不是很重,又从衣橱里找出一双干净的皂靴,回头跟沈白蘋笑道:“你要不要穿着玩一玩?”
沈白蘋张大嘴,食指指向自己,眼睛里带着疑惑。
“别的不图,就图过个干瘾,你过不过?”
“过!”
沈白蘋也跟着段之缙玩闹起来,外边的衣裙随脱随扔,剩下里边月白中衣,然后把搭在椅子上的进士袍往身上披。
赤色衣裳裹住身子,更把脸衬得粉白,兴奋得眼里似要射出光来,段之缙瞧她着急,那扣子反而系不上了,上去帮忙,又把腰带给她扣上。
衣服穿在段之缙的身上都宽松,穿在沈白蘋身上更显得大,像个红帐篷要把她包进去,沈白蘋用几条丝带紧一紧,显得合身了些,下摆却没得治,拖在地上。
这倒无妨,段之缙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将沈白蘋的头面都拆下,泼墨一样的头发流下来,像展开的黑绸子。
“这要干嘛?”
段之缙挽起来她的头发,嘻嘻笑道:“给你把乌纱帽也带上。”手上的动作十分灵巧,没一会儿就盘出来一个男人髻,乌纱帽往头上扣,虽说帽子头围大了些,但沈白蘋的头发多,倒也不会乱晃。
两只金花插于乌纱帽两侧,随着沈白蘋的晃动,里边米粒大小的珠子颤颤巍巍,像是被看不见的蝴蝶压在上边。
“状元邵俊铭的那两只更好看,点翠的花,银枝叶,咱们这两支是铜丝外边贴上的金箔。”
沈白蘋在镜子里照来照去,又在镜子里盯着他的眼,“我心里头,就这两支最好看。”
段之缙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美滋滋的,一甩袖子一虾腰,对着沈白蘋打个千。
“沈大人,升座吧。”
这里的忌讳,下轿不叫下轿,因为“下”字不吉利,叫升轿,离开座位也不能说离开座位,叫做“升座”。
沈白蘋摸两把不存在的美须髯,用桌子上的眉石把两道柳叶眉描成剑眉,又往嘴巴两边画了八字胡,咳嗽一声,声音厚重地沉下去,扶着段之缙的手吩咐道:“那就升座吧。”
然后迈着四方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实在撑不住,两个人扑倒在床上,笑得肚子疼,然后腻在一处,说些没意思的悄悄话。
第二天是久违的清闲日子,段之缙四处闲溜达,一会儿去给连科剪指甲,被挠破了衣裳,一会儿去和妹妹说话,被冷笑着打出去,然后和蘋儿一块儿缩在姨娘的屋子里,两个人一起给姨娘描花样,给远在淮宁的小侄子做肚兜用。
没错,去岁的时候,四弟的媳妇就娩下来一个男婴,六斤重,体重标准的好小孩,每叫他母亲吃太多苦。
本该是喜事,但自从弟妹生下来一个小子的消息送到京里来,王虞看段之缙就跟仇人一样,谁叫他把她的大孙子“扼杀”在了娘胎里,问起,段之缙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是快了。
在家歇了三天,大红圆领乌纱帽,段之缙又去参加礼部的恩荣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好一顿畅饮。
宴饮之后,邵俊铭领三百进士上表谢恩,诸生又在十五日入国子监孔庙行释菜礼,工部在国子监内立石题名,没过几日礼部朝考,从二甲、三甲中选出十几人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终于在六月份之前弄完了一切,段之缙正式入理藩院当差。
说是当差,其实也没有差事给他做,他一个行走学习的“实习生”,并无品级,可当差也不能没官服穿,暂且穿上了七品的官服。
朝廷的衙门都在千步廊内,理藩院排于六部之下,位置极偏,段之缙头一天上班,险些没找到部门。
进了堂屋,理藩院的尚书罗国珠还抽空见了他一面,上下打量一番,也没给他安排活计,抓了一个笔帖式带这个新人,叫他先知道知道理藩院衙门都有多少。
笔帖式名为何婥,带着段之缙往各个堂屋里窜,一个接着一个介绍。
“最东边是司务厅,管文书上折子的地方,我就在里边。第二个是南诏清吏司,专管南诏事务,还管着一个传文馆,土司留在京城的儿子就住在那里,现在陛下下令教授他们汉化和汉文。第三个是理刑司,凡是汉夷纠纷,地方不能处理的都由理藩院理刑司解决,不用过刑部。第四个是怀远司,专管西南穹迦。最后一个就是抚远司,处理和赤砂有关的事务。”
理藩院内,东南西北大小异族分门别类,都有管辖的部门,井井有序。
何婥自己的事情也忙,把段之缙带进了司务厅,“今天我走运,罗部堂把你交给了我,你今日就跟着我做事吧。”
他说着,亲自抱了一摞文书来,从中分出一部分递给段之缙,“每个部的新人,都要从司务厅开始做,这些文书看多了,你也就知道部里是做什么的了,比跟着乱七八糟的人四处找活干要快捷得多。朝廷都忙着赤砂和谈的事情,赤砂人这个月底上京,这些夷语直译都要转化大改。”
展开两本文书,一为乱七八糟的汉话,一是稀奇古怪的文字,段之缙看不懂。何婥指着两处,“这个是赤砂语里的‘噱呵拾’,译出来就是狼神,但是我们上奏的文书里边不能说狼神,改成山君。又如他们的大光明可汗,你改成夷王,以此类推,懂否?”
就是将他们的尊称改成蔑称,笔尖一勾就是骂呗,这个活倒不难,段之缙应下,何婥又说:“你是今年的探花,上奏的文书怎么写不用我说,这些东西都要抄送给陛下过目。然后你再把里边的重点总结到一张纸上,罗部堂就在抚远司,给他送去。”
说着,何婥也抓紧时间干了起来。
朝廷懂赤砂文的人不少,但和谈一事事涉机密,理藩院的文书不能拿出去给别的衙门的人看,只能部内自己处理。理藩院十几个懂赤砂文的人,又不都是干文书的,好些西北军队刺探的情报和赤砂送来的文书只能靠司务厅的小猫两三只来处理,光译出来就废了老大事。
至于写折子,写折子就更烦了。理藩院选笔帖式更侧重于是否会夷语,四书五经倒是其次,平日里事儿不忙倒还好,事情一堆积就抓了瞎。
幸好来了个探花郎,把写折子的事情推给他。
段之缙重整词句,一边默默了解文书中赤砂的情况。
今年夏季,西北的草还肥得很,赤砂也没有走到绝路,去年突然叩关完全是因为气候反常,一场寒潮将牛马冻死无数,这才叫赤砂人丧心病狂打开了银泉城。
现在赤砂和朝
廷的军队僵持不下,朝廷的国库没有存银,西海及其临近省份也刮不出更多的军饷,朝廷打不动了。赤砂虽然随打随走,一时半会儿消灭不了,但人少地贫,根本经不起雍朝折腾。两股势力只能和谈。
但赤砂想要的太多。
光粮食就要六十万石。
六十万,雍朝一个中等的省份,一年交上来的田赋折成粮食也才六十万左右,若要运输,大大小小的花费也得该省一年的田赋了。
他们倒是张口敢要,准备通过这一次和谈,把以后十年的粮食都要到?头一回儿见这么要饭的。
不过倒也不奇怪,和谈的时候,两边都是狮子大开口,雍朝也跟人家要草地重划疆界。
何婥说的真是不错,整理了一天的文书,段之缙对赤砂的了解更深,赤砂现在势疲,不仅是因为人少地贫,赤砂汗图尔赫已经是一只老狼了,年轻的儿子们对于头狼的位置虎视眈眈,他放心不下,也没有精力再和朝廷牵扯,这才偃旗息鼓。
倒也印证了段之缙的想法,若这能叫赤砂三个王子争斗起来,其人心必乱,雍朝即便不能出兵讨伐,也能够喘一口气,叫西海重新建设起来。
写了一天的文书,公餐也没来得及吃,给罗部堂送去了条呈早就该散衙了,段之缙在屋内等到何婥叫他走,这才收拾东西欢天喜地地准备离开,谁知方要出门,又被侍郎陶士倧拦下来。
“你是行走学习的探花?”
“回陶部堂,正是下官。”
“那正好。到了点,南诏清吏司的王八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传文馆有个土司的儿子病了,今日没去上课,你去他屋里看看,只要不是病得要死,就明天跟我说。若是看着挺不过今天,你赶紧回来说。”
要下班的心情一下子颓丧,段之缙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又拖着脚步往传文馆走。
此时天已经大黑了。
第68章 068南诏土司
传文馆并不在千步廊内,而是在禁城之外,背靠内城西墙。
这座异族聚集的地方不设高墙,代以透空的万字纹花砖墙,白天读书的时候,朗朗书声透过花纹传到街上。
可惜现在天黑了,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大门半掩着,黑漆有些斑驳,漏出来里边原木的棕色,门口连个守卫也没有,刚要推门进去,身后一声有气无力的喝问:“干什么的?”
然后是冲天酒气从背后袭来,黏糊糊浸满了汗的手抓在段之缙肩膀上。
段之缙转身蹙眉去看,把方才因为炎热抱在怀里的乌纱帽戴在头上,青色官服上青金鸂鶒补子一下闯入喝问守卫的眼睛。
那守卫一瞬间张嘴结舌,然后唱戏一般扇自己的嘴巴:“小的该死,不知是上头的大人来了,拦了大人的驾,大人请进。”
然后麻利地上前推门,先段之缙一步跑到小屋里,里边霹雳咣啷一阵响,窜出来一个九品练雀补子的官员,死气沉沉的样子,还跟段之缙赔上笑脸。
“下官任一鸣,大人有何贵干?尽管吩咐下官。”
传文馆管事的官员,就是一个九品的小官,这传文馆在理藩院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也太奇怪了,朝廷鄙弃异族可以理解,但维护好关系,叫土司们也安分些不好吗?
段之缙打量着他歪七扭八的官服,里边泛着黄的中衣都漏在外边,皂靴拱在脚下,连个袜子都没穿。
“理藩院陶士倧部堂叫我来问问今日生病的那个土司之子,他现在身子如何?”
任一鸣一时答不上来,只嗫嚅道:“今日早上,有人说他发热,然后下官给他请了大夫,报给了理藩院的大人,现在……现在应当好了吧……”
段之缙冷笑一声:“你们当得好差,哪天人在屋子里臭了也不知道。带我去看看,再叫一个大夫来。”
任一鸣赶紧跟守卫使眼色,自己则在前边带路。
段之缙边走边问,摸清楚了传文馆的情况。
传文馆不大,原名叫做南诏馆,是给南诏土司们的“恩惠”,叫他们出一个儿子在京里“享福”。实际上嘛,朝廷的打算南诏百族知道,理藩院更清楚得很,若是哪一个土司作乱,先把他留在京里的儿子送到南诏去祭旗。
上回杀死朝廷官员的土司,他的儿子都没送回南诏,直接就在京里杀了。
等到抓到了祸首,凌迟之前先把那颗半腐的头颅给做父亲的看,这才开始动刑。
几个月前,南诏馆突然改成了传文馆,朝廷选派了举人授书,是想叫这些人回去做亲善朝廷的土司。但在他们被送到京城的那一刻,父母已经做好了取舍,继承人都留在寨子中。
一次土司造反,一次无声的反抗,传文馆的地位一落千丈。
段之缙又问馆内还有多少人,任一鸣想了想,将大体情况告诉段之缙。
南诏百族,说是百族,实际上没有那么多,大概是三十来个夷族,大小土司倒是有几百了,在传文馆内住着大、中土司的儿子,总共是六十七位。
传文馆并不十分大,只有七八个院子,院落也不大,八九个人挤在一个院落里,经过的第三个就是今天病患的居所。
任一鸣推开院子门,领着段之缙向一个屋子走,“大人,就是这间屋子。”然后不打招呼,砰的一声大力推开门,屋子里的人像笼子里受惊的麻雀,惊得乱飞,两个青年跑出来,眼眶子都是红的。
一个青年操着不流利的汉话恳求:“任大人,石布现在很烫,请您再为他请一名大夫吧!”
任一鸣朝着段之缙讪讪一笑,假嗔跪着的两个青年:“哎呀,他病得那么厉害,你们为何不早来找本官。”
“我和克西下午去了三次,您都不在……”
旁边的克西拦住说话的金腾,跟任大人告罪:“大人,我们年纪小,急昏了头,忘了去找您。”
段之缙见这么一出,皮笑肉不笑地瞧任一鸣一眼,走到床边去看病患。
那个小孩儿烧得太厉害了,还裹在棉被里,像是一个刚蒸熟的包子,呼呼冒着热气,额上腮上一片血红,嘴唇倒是煞白干裂,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段之缙摸一下他的脑袋,额上滚烫的温度吓得他一哆嗦,必然是高烧了。一把掀开厚厚的被子,他连忙叫跪着的克西和金腾过来问话,“这样烧了多长时间了?”
“好像,好像有一个来时辰了吧?”
希望不会烧傻了,段之缙从荷包里摸出一点碎银子,递给任一鸣,“任大人,求你点儿事情,能否去酒肆给我打点烧酒来?这会儿可千万别找不到人了。”
任一鸣接下来,橘子脸绽开一朵花,“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下官这就去办。”然后快步跑了。
段之缙指挥着两个青年把石布的衣服全脱了,赤条条摆在床上,先用凉的井水给他擦洗降温,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大夫,为石布诊脉,任一鸣也捧着酒坛回来,然后用烈酒降温。
段之缙还要回陶士倧的话,急着问:“大夫,他烧成这个样子,是否有性命之忧?”
大夫收起脉枕,“回大人,性命之忧倒是没有,只是烧了这么长时间,恐怕这个脑子……”
段之缙明白他的意思,狠狠瞪了一眼任一鸣,心知他靠不住,只吩咐那两个青年多照看着石布。
这里的夷族人说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都答应下来。
段之缙等了一会儿,外边打更的声音传进
来,原来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段之缙出不去只能在传文馆中住一晚,明日直接去衙门当差。
任一鸣小心讨好,原想叫段之缙睡在他自己的堂屋,段之缙却要守着石布,顺便问问传文馆的事情。
任一鸣悻悻退出去,你说他怕吗?
大概是不怕的,因为上头的大人懒得管传文馆的事情。
段之缙打个哈欠,看着金腾和克西不停地给石布擦洗,眼里啪嗒啪嗒掉着泪水,问道:“这院子里怎么就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为何不来?”
克西回道:“大人,就我们三个是同族,也就我和金腾来照顾他。”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我和金腾是堂兄弟,四年前入的京,石布是我们的表弟,今年才来京把他阿哥换了回去。”
换阿哥?“你们留在这儿还有年限?”
“我们满二十了就回家去。”
“那也挺好的,你们应当很快就能回家了吧?几年不相见,想不想家?”他们两个瞧着都比床上的石布大,想来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
金腾止住的眼泪却流了出来,克西别过脸。
段之缙不知其缘由,连安慰都不知道从何而起,克西解释道:“大人,我们两家的寨子都没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他们虽然生在南诏崇山峻岭之中,但也没受过委屈,又不是继承土司职位的阿哥阿姐,每日最要紧的事儿就是三顿吃什么,来了京城虽然害怕,但是管事官员待他们还好。
但三年前土司作乱,先是吞并了他们两家并其他家的寨子,又杀死了朝廷官员,当时南诏馆的地位一落千丈,待遇也一降再降。
十几岁远离故土,现在站在异族的土地上,备受冷眼,叫他们如何不心惊胆战。
这里躺着的石布,是他们一族里最大的土司的儿子,又是表弟,若是他死在了这里,他们两个怎么能进寨子?因而今日几乎被吓个半死。
段之缙听了惨剧赶紧噤声,又去试了试石布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现在躺在床上呓语,乌鲁乌鲁的,听不明白。
段之缙问道:“他说什么呢?”
金腾回:“他唤他阿妈和阿姐呢。”
可怜……
“他是怎么烧起来的?”
金腾回道:“昨天该是我们族的水神日了,这一天我们都该去河里沐浴,供奉水神,但是传文馆每日上课,石布说天下的水皆一样,就用井水冲洗身子。”
但天下的水是不一样的,南诏的水再冰寒,永远爱着它生养的子民,京城的水却瞧不起异族,叫这小子发起了烧。
……
一直熬到了天泛光,段之缙弄了点井水洗漱,顶着一张黑沉沉的脸去衙门点卯。
罗国珠、陶士倧和另一位侍郎查启瑞是不回家的,为了和谈的事情他们带着抚远司的官员住在了理藩院,有时大半夜都会被皇帝叫进宫问话,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
今日段之缙来得不早不晚,头一件事就是找陶士倧,汇报石布的事情和任一鸣玩忽职守,传文馆毫无章法,会坏了朝廷的章程。
陶士倧只听了段之缙的半截话,掉着一张丧气脸,眼珠里的红血丝织成一张蜘蛛网,他有些烦躁地回道:“没死就成。你先去跟南诏清吏司的郎中说,和谈的事情虽然与他们无关,但走那么早不像话,叫他把今年土司的事情理一理,给司务厅存好。然后你就跟着何婥整理文书。”
段之缙没想到传文馆的地位如此低,土司的儿子几乎要病死,如何就来一句“没死就成”?
但他没问,按照长官的吩咐先跑去了南诏司,才回到了司务厅他的小座位上,何婥和其他的笔帖式早就开工干活了,段之缙的案上摆了许多文书,他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苦哈哈干了七八天才弄完,活计一下子清闲很多,也有功夫和人说话。
理藩院司务厅能看到的文书事涉机密,自然和外边能够出版的地理志大不相同,南诏清吏司几年来存档的文书,叫段之缙大开眼界。
西南边陲之地,民风剽悍,异族据险而居,又多瘴气,气候炎热潮湿,当地的夷民的武器虽落后,但真要和朝廷的军队闹起来,也不那么容易被消灭,他们又自愿归顺,朝廷也一直抚慰。
又因为民风习惯不同,那里多的是女土司和女继承人。
只是有一点奇怪,段之缙问何婥,“大人,那叛乱贼首吞并其他寨子的时候,朝廷为何不镇压?”既然归顺朝廷,大家都同属臣民,哪里有尚书大人打死侍郎的道理?
何婥悠闲地喝茶,听见这话皱皱鼻子,“当初的打算,就是叫他们自己争斗起来,自己消耗自己。那叛乱的寨子早晚有力竭的时候,到那时朝廷再处理方便设置流官,谁知道他自己先疯了,杀了我们的官员。”
段之缙心下冷笑,怪不得人家不肯叫继承人上京来,你们作为“大家长”一门心思想着渔翁得利,那些土司是傻子吗?教导出来亲善朝廷的继承人,回去提着刀杀自己人。
这样是万万不可的,南诏贴着西南高地,本身就是高原,倘若要和穹迦人作战,少不得要从那里征兵,到时候穹迦乱了,南诏也跟着乱,乱成一锅粥就全完了。
只是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来说,有道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上午处理了一会儿文书,段之缙跑到各司去帮忙,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中午头休息,段之缙本想拿着公餐跑去户部门口吃,和徐明宣、施秉文和邹文三个人说话,结果还没到点徐明宣和施秉文先带着公餐跑了过来,仿佛有狼撵他们。
段之缙吓一跳,问道:“怎么你俩过来?”
每个衙门的尚书不一样,像葛礼死后新来的尚书李威,他是不许自己的属官随便串部的,每次都是段之缙带着公餐跑到户部,四个人蹲在衙门口的石阶上吃。
徐明宣推着段之缙进司务厅,三个人围坐在段之缙写文书的桌上,施秉文打开饭盒,回道:“今天王爷到部,李部堂急着伺候王爷,邹大哥叫我们上去露脸,我们俩不敢偷偷溜过来的。”
段之缙恍然大悟,邹文不来估计也是伺候端王去了。
当初说的是暂理,理到现在都两年多,也没下明旨户部应当怎么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
段之缙问道:“王爷为什么今日来部?”王爷的亲儿子是刑部,为了打造他无欲无求的人设,非必要不要户部去。
徐明宣和施秉文对视一笑,施秉文问他:“应当是三喜,还是双喜?”
徐明宣扒一口饭进嘴,“一个孩子算一喜,我觉得算三喜。”
“到底怎么了?”
“王爷府里新娩下两个男孩,灵寿郡主也有孕了,他今天来了喜气洋洋的,还给我们分了饴糖。”原来是来炫耀的。
段之缙大惊:“呀!那方叙墨当爹了!”
“对啊!”
这三个人就开始小声聊天,嘻嘻哈哈了半天,徐明宣又说:“西北的军队已经交接完了,我父亲会和赤砂使团一块儿到京。”
这次战事不顺,终究还是叫徐公爷挂帅去西北指挥军队,现在就剩下和谈,徐公爷也得从西北回来。
施秉文往徐明宣身上扒,“徐哥哥,伯父这次回来,你就能做郎中了,以后在户部,我就全靠你了。”
徐自闻已经是一等公了,又不可能封他异姓王,封虚职赐银却不是实际的封赏,只能在徐明宣身上找补。
不过也是,为朝廷立功,无非就是封妻荫子四字。
徐明宣却苦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父亲,若是去了监印处做郎中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自己能建功立业的。你们知道吗?这次和赤砂人打仗,端王把他的一个侍卫送去了西北,他下了死命,现在已经是正六品前锋校了,这次回京估计要大大的奖赏。”
段之缙隐有预感,果然听徐明宣道:“名字好像是唐馥。”
第69章 069和谈
“
嗡嘤——嗡嘤——”
出城五里的官道两边,大杨树上趴着数不清的知了,在烘烤的烈日下嘶声惨叫,六月底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等候着的理藩院并礼部官员。
今日就是徐公爷到京的日子,还带着赤砂的使团。
闻清远、罗国珠两位尚书大人还能在伞盖下躲一躲,但如同段之缙这般的低等官员,就只能在太阳底下晒着。
段之缙低头盯着地面,汗水啪嗒啪嗒落到地上,他读书这么多年有些近视,但汗水瞬间蒸发的样子还是能看清的。
悄悄数着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的声音,段之缙抬头看去,大路尽头扬起阵阵沙尘。
闻清远整整衣袍,看着伞盖外边垂头丧气的官员嗔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打起精神来!”
众人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水,相互理一理衣冠,昂首站立,紧盯着远处愈来愈近的尘土。
离着百米多远,徐自闻和赤砂人下马,前者领着雍朝的官兵上前,走到闻清远身前齐刷刷跪下,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
“臣一等公征北将军徐自闻,叩请陛下圣安!”
举动间是铁甲碰撞的寒声。
闻清远手捧圣旨从伞盖下走出,“圣躬安。徐自闻接旨……”
闻清远展开圣旨宣读,老长一大串,都是对归来将士的封赏,徐自闻加兵部尚书的衔,又赐银赏地。唐馥晋为正三品一等侍卫,日后宿卫随扈,想来也是前途无量。
战场上的风险大,一不小心命都豁出去,但回报也是巨大的,徐自闻能凭借一场战事封超品一等公,唐馥也能从一个无名小辈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
赤砂人挂着讽笑看这一幕,身边的狼头大纛在热风中猎猎作响,领头的图尔赫的次子阿勒速和自己的红枣马说悄悄话,狼牙项链打在他的胸口。
封赏之后进城,徐自闻等人要进宫谢恩,罗国珠亲自安顿赤砂的使臣住在会同馆,修整两日,七月初一开始谈判。
谈判的地点在理藩院抚远司的堂屋内,原本的桌子都被清空重新布置,一张大方桌摆在正中间,两侧分别是雍朝和赤砂的人。
谈判桌上坐着的都是朝中重臣,以中堂刘玳廷为首,一等公徐自闻,理藩院尚书罗国珠和礼部尚书闻清远做辅,其余人则贴着墙设案而坐,段之缙沾了理藩院行走学习的光也能参与这种朝廷大事,做个旁观者。
另一侧是赤砂人,以二王子阿勒速为首,还有他们部落的贵族脱勒齐等人,身后站着守卫。
两边的人员相互介绍,阿勒速那边先发难,跟翻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那褐发灰目的翻译面色不善地问:“赤砂人是以最高的诚意来和谈的,大光明汗派他的儿子我们的二王子来京,你们的大皇帝为什么不派出他的儿子?”
刘玳廷做这么大一个国家的中堂,岂能叫他们三言两语唬住,面上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两国情势不同,我们大皇帝日理万机,王爷事务也忙,全天下一万万的人口,全都指望着他们活呢,自然没有那闲工夫。咱们议出来一个结果,禀告给我们大皇帝即可。”
他话里有话,分明是说赤砂地少人稀,不如中原人口繁盛。
阿勒速也不是善茬,跟那翻译耳语了几句,那翻译嗤笑着转述:“是吗?我们博奇克顿大汗在世的时候,也就是你们太祖皇帝之时,赤砂人进出止步关如履平地,那时候也是在理藩院和谈,你们朝廷是以太子也就是你们的太宗皇帝为首交涉的。”
刘玳廷敛着眼皮,茶杯盖拂过碧绿的茶汤,讥诮道:“王子这话说的,本官还以为是你们自己回的赤砂。可我怎么听说是我们征北将军在草原上撵了你们几百里?”他笑着,又回头看看徐自闻,“公爷,你跟陛下说大话了?”
徐自闻哈哈大笑:“中堂,你这话说的,老夫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阿勒速还要反击,刘玳廷抢道:“和谈一事,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做主,和身份是否尊贵无关。总不能我们这边已经谈妥当,你们的大光明汗不答应。你们来京和谈,朝廷的诚意是有的,大部分的事情本官都能做主,只是你们赤砂人的诚意呢?我们这边有了做主的人,二王子能做主吗?”
翻译说给阿勒速听,阿勒速颔首,摆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们停战,要粮食六十万石,盐巴五百车,茶砖一万斤,棉布十万匹,貂皮一千张,铁锅一万口,铜钉三千斤,还要你们中原的礼器。你们西海的盐州府和万山府也要开关以通有无。此外,这次和谈的目的是永结盟好,我们赤砂用最真诚的心,聘娶你们的公主殿下。”
赤砂那边的翻译说话不打磕巴,条件提了不少,若真的同意了,这次战争就是不败而败,跟打了败仗没有区别。
刘玳廷喝水,用眼神示意罗国珠,罗国珠原本端正矜持的坐姿一下子摊开,十分无礼。他哈哈笑了两声,“我们雍朝的停战条件是齐斯赫山以南的所有草场都要划归雍朝,另外献战马两万匹,牛一万只,羊五万只。你们图尔赫汗的大王子苏赫也要进京学习汉文。”
翻译黑着脸转达,阿勒速猛捶了一下桌子,乱七八糟的汉话也挡不住他的怒火,“雍朝人,诚心,一点没有。”
刘玳廷笑道:“我们的大皇帝陛下说,你问我们要多少,我们就得从你们那里得到多少,这都是相互匹配的。”
西北内陆,赤砂人的日子并不好过,粮、盐、保暖用的衣服都缺,还有发酵过的茶砖能够促进他们消化过多的肉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狮子大开口。铁锅、铜钉和礼器,这些熔化后能够炼制武器,因而决不能给。而开关通商,虽然能够互通有无,但是雍朝考虑的是奸细的问题。
因而他们的条件,在刘玳廷看来是痴人说梦。赤砂人和朝廷开玩笑,朝廷也和他们开玩笑,赤砂最肥沃的草场都在齐斯赫以南,大量的牛羊骏马也会让赤砂人元气大伤,而叫他们的继承人入京为质,纯属是戳赤砂人的肺管子。
两方人又重新提条件,整个堂屋沸反盈天,赤砂人的嗓门嗷嗷叫,雍朝这边冷嘲热讽,谁也不输给谁。
屋内四个角垒着一盆盆的冰,但是桌上的人都热得一脑门汗,唯有贴着墙的官员大夏天冻得瑟瑟发抖。
吵了一顿也没吵出结果,中场休息的时候,几位大人出去透气,阿勒速也跟着出去,理藩院的小吏插着这个间空上来倒水。
赤砂人也焦躁,脱勒齐是阿勒速的堂弟,被这种僵持的局面闹得火大,带来的弯刀已经被雍朝人收缴,他只能摆弄马鞭。恰在此时,小吏的茶水送到了他身边,刚斟满,鞭尾就扫过了茶碗,滚烫的水泼在脱勒齐的手背上,杯盏打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瓷碎声。
那小吏喉结滚动了一下,原本细细碎碎的说话声骤然停住。
“南蛮子!”他身后跳出一个红脸大汗,马鞭撕裂闷热的空气,鞭梢镶着的狼牙打在小吏身上,第二下即将落下时,被段之缙一把抓住,掌心火辣辣的疼。
何婥快步上前,用不熟练的赤砂语怒斥道:“这是雍朝的国土,他是朝廷的官吏,轮不到你们赤砂人来耍威风!”
见势不好,理藩院的官员跑出去禀告刘玳廷,没一会儿,刘中堂急匆匆带着人回来,此时段之缙还握着鞭梢,两方人僵持不下。
刘玳廷瞟他们一眼,叫段之缙回来,瞅着阿勒速,面无表情道:“这不是你们那地方,我们的官吏也不是你们部落的奴隶。你们使团的成员坏了规矩,该怎么办?”
红脸大汉气不过,用极快的赤砂话破口大骂,朝廷这边的翻译人员飞速转述,阿勒速厉声叫那大汉住嘴,然后用赤砂语叫他道歉。
刘玳廷叫段之缙过来,掏出手帕放在他磨伤了的掌心压住,“去太医院看看吧,就在礼部衙门旁边,上完了药再回来。”
段之缙看看掌心的伤口,马鞭抽在手心,有些磨损,但倒不是很严重,就是狼牙划过掌心,留下一道血痕,他低声拒绝:“中堂,下官的手不要紧,很快就能愈合。”言下之意是不用去太医院,刘玳廷点点头,大家回到桌边坐下。
刚才的紧急事件好歹宣泄了些火气,现在谈起来心平气和许多,虽然还没有达成一个满
意的结果,但是日子还长,总能磨出来一个结果。
然而磨了好多天,朝廷想要的马匹和放马的草场也没有磨下来,赤砂人也越来越焦躁。
谈判都没有破局的迹象,但是为唐馥庆功的酒局先开了。
唐馥做再大的官,即便日后能够如徐自闻一般封妻荫子,也得记住了自己的出身,谁是给他打点妥当入了军营,因而有空之后就在聚鲜阁做局,请端王府的人吃酒。
邹文拽着段之缙去,段之缙这些日子累得半死,甩着袖子挣扎,“我又不是你们王府的,别叫我去了,我要回家……”
邹文又哄又吓,“去吧,你妹夫都在,大家一起耍耍,你想想我们多长时间没出来聚了?你若是再拒绝,我就要恼了!”
段之缙幽怨地看着他,“含章哥,每天中午我们都凑堆儿吃饭的,还有什么好聚的?除了小宋其他人我也不认识。”
邹文先给段之缙的妹子做媒,现在又要应宋征舆的请求,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去了聚鲜阁。
推门进屋,屋子里的人比上次还多,开出来两桌,段之缙跟着邹文他们坐了,倒是宋征舆别别扭扭,红着脸拽段之缙去了一边。
宋征舆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明日就是七月初七了,弟没有金贵的东西能送,这个是王爷知我订婚后赏我的,求哥哥带回家去。”
段之缙便知是他送给霓丫头的礼物,可怜订婚了还要偷偷摸摸地送东西,还非要借着别人的酒席来送。“我代妹妹谢过了。”
两人回席,相互敬一杯酒,然后说话的说话,吃菜的吃菜,酒过三巡,王府的人催着唐馥说些好玩的。
唐馥笑道:“我在西北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打打杀杀。”
“哎,端王府就出了你一个武官,怎么不给我们说些不知道的事情?我听说人死的多的地方会有鬼火,你有没有看见?”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在西北撵着赤砂人跑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当地人叫鬼见愁。”
“鬼见愁”这个名字一出,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段之缙也停下筷子,等着唐馥说话。
“这鬼见愁不是一般的地方,土上覆着一层灰白的粉……”
一个人问道:“是不是卤田啊,我们乡那块儿地不好,就是覆着一层白粉。”
“非也,卤田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卤田是一层硬邦邦的盐壳,但是鬼见愁那块是雪一样的碎屑,土湿乎乎的。而且卤田里边作物难生,生出来也是黄蔫蔫的,但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鬼见愁蒲草的茎有我的一根指头那么粗,叶子却跟叫火燎了一样。”
其他人啧啧称奇,段之缙却越听越不对劲,唐馥接着说:“当地人说,这里的地下都是虫子,但是牛羊却不敢靠近。”
有人疑惑:“这到怪了,按理说牛羊是会舔食盐粒的呀!”
“那块地方有一股酸味儿,土也是又苦又咸,估计牛羊不爱舔。晚上还泛着青光,那就是畜生的魂魄被困在了那个地方,晚上出来游荡。”
“不是说牛羊不敢靠近吗?为什么还会有魂魄被困在哪里?”
唐馥喝一口酒,“赤砂人不敬祖先敬畏天神,为了死后上天,就把人的尸首和被杀死的畜生一块儿扔到鬼见愁那地方,狼群害怕不敢靠近,天上的鹰却不怕,吃完了畜生的尸首之后就能带着人上天。”
段之缙基本上确定了,兴冲冲地跑出去叫店家找纸笔,又展开在唐馥面前,“唐兄,你能画一下鬼见愁的位置吗?”
唐馥叫他吓了一跳,邹文扶额嗔他:“你又咋了?要学我们小唐去西北?而且小唐比你小着呢,叫反了。”
段之缙也不管,催着唐馥画,唐馥不知所以还是给他画了,段之缙揣着纸往理藩院跑,罗国珠等人果然还在。
“大人,西北有硝土!”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茶碗掉到了地上。
第70章 070重划草场
“你怎么知道西北有硝土?”罗国珠惊疑道,又看他一身酒气,更加不相信。
硝土是制作火药的重要原料,这个东西多了不嫌多,最害怕的就是敌人也有。
再者火药并不难制作,赤砂人这一次又要这么多的铁,若再有硝土,和谈的内容恐怕就要变一变了。
段之缙把方才唐馥的话说了,“下官之前读书,硝土大多质似盐而味苦,又能存水,所以土质湿滑。赤砂降雨不多,那土怎么能一直滑腻湿手?恐怕有硝。”他也是想到了火药才这样着急。
铁、硝、硫磺和木炭,就能做成爆破用的东西,攻城掠地,作用可不小。即便是没有那些东西,只硝在,还能助燃呢。
罗国珠等人不太清楚硝土是什么样的,但事关重大,就算说着话的是个醉鬼,还是得跟刘中堂汇报。
刘玳廷听后叫人出去找唐馥回来,又连夜进宫面圣,还带上了段之缙。
大半夜的,本以为皇帝该睡下了,结果吴祥很快传他们进去,想来皇帝也熬着呢。
乾清宫内,皇帝精神矍铄地坐在上首,屋子里檀香弥漫,少见的没有药味。
皇帝听了刘玳廷的禀报,转一转手上的扳指,吩咐吴祥:“去叫徐自闻和魏书过来,把工部虞衡司的郎中也带来。”
这些人都已经下值回家,又被皇宫的侍卫从被窝里拖起来,徐自闻和工部尚书魏书倒还好,虞衡司郎中常思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事儿,吓得腿哆嗦,叩请圣安时战战兢兢的,差点没从地上爬起来。
皇帝叫他们起身,示意刘玳廷把那土的事情说了,常思听后细细琢磨一番,回道:“臣不敢打包票,但是听起来确实像硝土。若要确定就得火烧水浸。”
皇帝沉吟一番,问道:“鬼见愁多大?”
这次和谈,朝廷想要的就是两点,上等骏马和放马的草场,以弥补本国内战马不足和质量差的问题,倘若鬼见愁是个丁点儿的小地方,那就要草场不要硝土。
徐自闻回道:“不小,有万来亩。”
皇帝看看常思,后者道:“若真是硝土,比域内最大的产硝地大不少。”
崇德帝叹一口气,怎么就插进来这么一档子事儿,硝这玩意儿,怕自己缺还怕别人有。
他看向徐自闻:“有没有可能,划草场的时候鬼见愁也划进去?”
“陛下,这是赤砂人的埋骨地,恐怕不能划给我们。”
“那怎么办?”皇帝看看下边站着的臣子,一个接一个的低下了头,刘玳廷顶着黑眼圈,也一言不发。
乾清宫的挂钟滴滴答答,报时鸟时不时弹出来,等了好长一会儿,看地图的看地图,静思的静思,反正没人说话。
皇帝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扫,兴许是觉得年轻人脑子活,竟叫那两个身上带酒气的先说。
段之缙踌躇道:“陛下,臣以为有枣没枣先搂一杆子。明日划分草场的时候,把鬼见愁也包进去,以方便管理的理由成片割划,若是赤砂同意自然最好,若是不行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或许也可以找准地势,不一定要多么肥沃的草场,只要能相互借势,以便在开战之时快速抢夺到鬼见愁。”
徐自闻和唐馥看看地图,回道:“此法可行。”
常思犹豫片刻上前一步答话:“陛下,虽然此地极像硝土,但以往
不是没有将卤地错认为硝土的情况,没有水浸火烧过,臣不敢打包票。”
若是真弄错了,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他绝不敢在没有查验过的情况下下定论,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玳廷上前一步:“回陛下,我们可以在草场上让步,但是要叫我朝使团进赤砂查验才准签订盟约,查验的时候可以去鬼见愁弄些土来,若真是硝土,则顺势选择草场,若不是,反正盟约尚未签订,我们就在银泉城再谈。”
崇德帝想一想,也只能如此,倘若要出使,刘玳廷和户部虞衡司的人是一定要去的,段之缙第一个发现也要跟着去,徐自闻是最了解赤砂的人,少不得也要跟着,还能查探地形。
皇帝想了想,又安排了几个人,最终应下。
商量好这些事情,的自鸣钟三声轻响,原来已经天亮。
皇帝瞧底下的臣子眼皮往地上掉,叫他们告退,“行了,你们也熬了一晚上,今天谈完之后明日歇一歇,也叫赤砂人歇一歇。还有段之缙和唐馥,”皇帝话锋一转,“嗜酒于公于私都甚为有害,小酌即可,你们是喝了多少?”
这两人嗫嚅起来,最后实话实话,叩头请罪。
“行了,长个记性,回去办差吧。”
众人领旨告退,直接去了抚远司等赤砂人来。
堂屋内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唐馥和段之缙两人找了个墙角坐下倚墙休息,反倒是年纪大的精神好,还能相互说笑。
打着盹,段之缙感受到一个人轻推他的肩膀,睁开眼一看,刘中堂端着碗站在身前,笑呵呵的,“昨天喝酒,又熬了一晚上没能收拾,累了吧?这是御膳房送来的茯苓山药粥,万岁爷记挂着咱们呢,喝一碗暖暖胃。”
段之缙接过,“谢大人。”
刘玳廷又端了一碗给唐馥。
唏哩呼噜吃完了饭,段之缙被酒气闭塞的五感也灵敏起来,闻到自己的官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酒水和菜的味儿掺在一起,又带着汗液咸津津的味道。
等了片刻,辰时左右人也就到齐了,这一日谈判正式开始。
谈到现在,双方的要求都降低了许多,赤砂人已经不再提开关以通有无,粮食和盐巴等必须之物也降到了合理范围之上高一点的水平,金属器具的要求朝廷也能捏着鼻子认。
朝廷这边牛羊什么的不要了,骏马和草场的要求却仍在赤砂人的承受范围之外。
但是今日,朝廷提出了新的条件,先试探一番赤砂人对鬼见愁的态度。
徐自闻用朱笔点出了几块地方,不全是草场,但连成一片是一个整体,正好囊括了鬼见愁。
“这是我们的条件,可以不全是草场,但是新划的部分要成片以方便官吏管理。”
阿勒速接过一看,跟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回道:“我们不可能让出这么多土地。”
徐自闻又去掉了几个地方,仍把鬼见愁囊括在内。
阿勒速指着鬼见愁道:“这块儿,不行。”与翻译耳语几句,那赤砂人接着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埋骨地。赤砂人去世之后,我们的身体都要放在那里,灵魂才能上天,是不可能给你们的。”
刘玳廷问:“你们不是信仰狼神吗?”
“我们信奉狼神,狼神会带给我们勇气和力量,但是战士的英魂要回到天上。”
徐自闻兜着手,“二王子,去了这块地儿,这线就不能连成一条了。”
“可以不连成一条。”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这次和谈的确是为了永结盟好,但是彼此之间还是不要太过信任。这条线一断开,蒙白、巨明两块草场就去了你们的腹地,我们从齐利草场到蒙白,还要过你们的领地,怎么可能放心?”
“那你们选别的草场。”
看来鬼见愁那块儿地是没得商量了。
也难怪,人家祖祖辈辈的埋骨地,又不是打了败仗,怎么可能轻易送出去?
刘玳廷呷一口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要所有贴着西海省的草场,你们不答应。我们不求数量,只要十个肥沃的靠近西海的草场并一万匹骏马,你们也说不行。现在我们往里走,想要蒙白、巨明两块儿好一些的草场,你们又不肯叫我们连线,干脆你来画。”
赤砂人也有些诚意,避开鬼见愁也画了一条线出来,徐自闻仔细琢磨一番,对刘玳廷摇头。
刘玳廷道:“我们对你们赤砂所知不多,想要的草场已经全都说了,倘若要接受你们的意见,就得叫我们的官员去查验草场的状况。”
赤砂人也怕这方的人员刺探情报,死活不同意,这天的谈判又僵持下去,最后下值的时间到了,刘玳廷也说得疲乏,终止了今日的和谈,顺便说明日歇一天,也叫赤砂人在京里逛逛,最后壮丁抓到段之缙身上,叫他陪一陪赤砂的使臣,这才叫官员们回家。
段之缙应下,顶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正要回家的时候,怀里的小叶紫檀木盒咯了一下胸口,他忽然忆起来今日是七夕女儿节,宋征舆给霓丫头送了东西,自己也得给蘋儿买才是。
一模荷包,二两碎银。谁上班还能带那么多钱呀!
无妨,去户部借点,说不定施秉文和徐明宣有钱。
现在户部衙门也渐渐走出来人,段之缙叫住一个七品补子的同僚,打听施秉文和徐明宣走了没,那兄台尚未答话,邹文先走了出来。
“理藩院今日下值早啊,你不回家,来户部衙门找他俩作甚?”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段之缙嘻嘻一笑:“大人,下官来借钱。”
邹文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怎么不跟我借,是看着我穷?”
段之缙答:“下官怎么好意思找上官借钱?再者王爷今日来户部看账目,下官也是知道的,还以为大人要陪着王爷呢。不过大人非要借给我就另说了。”
“那我告诉你,他俩都回家去了,我身上没钱,不过你要是跟我说借钱作甚,我就给你想法子。”
段之缙回道:“大人知道宋征舆为何非要下官与宴吗?下官要效仿宋征舆。”
邹文自然知道,他摸摸下巴,啧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也得效仿一下宋征舆。”然后转身回部。
纪禅还在看上月的账目,见他去而复返疑道:“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邹文给端王讲了这个笑话,又求道:“还请王爷借些银两给我们,要不然回家也难。”
纪禅欣然一笑,叫身边的侍卫递荷包:“银票好像有两张小的,逗孩子玩的金豆子倒是有不少,赏你们了,不用还。但是你得先去找方叙墨,叫他下值来王府,府里的宫花叫他捎给郡主。”
邹文高兴应下,先拽着段之缙去找方叙墨,然后才分了荷包里的钱,一块去城内的首饰行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