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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第51章 051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下午季考大课,由祭酒裴鸿大人亲自主持,众生聚集于博士厅,待一声钟响,十六名助教大人分发卷纸,上书策一道,题为: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农夫售粮难以维持生计,官府何以济之?
又有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道,题为:“阴阴夏木啭黄鹂”。
策问,以考察“兵、刑、钱、谷”为重,兼以经史大难,素来用本省亟待解决的难题作为策问题目,令士子们临场发挥,给出自己的见解,无固定的文体格式,字数从六七百字到千字上下均可,并无定例。
新朝刚立的时候,各省策问多以“修前朝国史”为题,竟开“编年史”与“纪传体”之争,最后仍按照太史公的体例修史。
近几年江南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本该欢欣雀跃,可满仓的粮食竟带来了新的问题——谷贱伤民。
粮商们压价购粮,平常一石米换银二两,折四匹粗棉布,现在两匹也换不得。
更可恨的是城中的商户,米价如此之贱,大量购粮后竟然先行囤积,每月卖粮数量一如往年,粮价丝毫不降,他们的打算大家心里也清楚得很,连着几年是丰年,但不可能永远是丰年,等着灾荒之时再出米,可谓是一本万利。
若要问米囤积时间太长,粮食放坏了怎么办?
笑话,若是出了灾荒,莫说是放坏了的米,就算树皮草根也能吃。
国子监出策题一向紧跟朝廷的动向,今日便以此为题考察诸生。
段之缙盯着题纸沉思,举动间衣袖蹭到了砚台,青衣瞬间吸上了墨汁,他连忙抢救,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刻钟,周围的同窗早已开始动笔,笔尖落在纸张上,仿若蚕食桑叶。
“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丰年反倒成灾了。”他无声默念。
既然谷多价贱,那就让谷子少起来,悬停的狼毫落于纸上,段之缙写道:“谷贱伤农,古以有之,解决此难之关键在于‘收粮’,今献收粮三法。”
“其一,官仓收储。《管子国蓄》言‘岁适美,则市粜无予,而狗彘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繦,而道有饿民。然则岂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粜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地方的衙门可于丰年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向百姓收粮,填补常平仓……”
“其二,疏通运销。江南漕粮定额可减三成,许粮商凭引贩米至辽河、宁西、山东等缺粮之所,免其商税。再令州县劝课桑麻,仿《农政全书》以末补本之术……”
“其三,请暂改折色之例。可以往年粮价折算田赋,以粮充银,或缴布帛,征银降至三成。如此,则农人不急于粜米,谷价自平。”
写完这一道策,段之缙接着动笔写试帖诗,此题显而易见是咏物诗,也不必颂圣,段之缙略想一番挥笔成篇,虽不说多么高妙,起码中规中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停书、抬笔,因策论字数无要求而格式无定制,此次大课结束得极早,祭酒点卷之后便宣布下课,又提前放假叫大家回家,明日戌时之前回监。
学生们起身恭立,目送大人离开,然后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出国子监的路上,俱是讨论此次策题的声音。
众人一对,这才发现几个人的题目竟不尽相同。
徐明宣道:“我的策题为‘河工连年耗费百万,然黄河屡治屡溃,何策可长治久安’,答‘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于上游广植柳林固土,下游开引河分洪,兼用木龙护堤。有人和我的题目一样吗?”
施秉文回:“我同你一样。不过除了治水之法,我还写了严查贪蠹、以工代赈和迁村避险。”
徐明宣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袋上,顿足扼腕,“真是痴了,怎么没想到这些东西……”
“你忘了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了?我若是想不起这些才要出事呢!”
段之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郑崑瑛的题目为:“三川、宁西等地百族混居,屡生变乱,或剿或抚,何以定边疆、安民心”,他提出“先剿后抚”,诛首恶而宽宥从者的策略,主张慎重选官,以明悉当地风俗者为官,且要汉夷一视同仁,不能偏私等方略。
方叙墨的题目就有些偏了,竟然是岭南与外通商一事,题目为“岭南海禁虽开,然夷人多夹带违禁品、偷漏关税,何以兴利除弊”。
方叙墨以为自己的答案不甚好,可在大家看来却是甚好。
他先提出叫夷商自行聘用当地商人做保,当地商人先行查验,若是朝廷再发现漏税则实行连坐,而本地人则可以从外商那里获得酬劳。这样既减轻了朝廷搜查的负担,也能让当地的商人得到实惠,可谓一举两得。
二则简化税则,裁撤一切杂税,只征收单一的商税或关税,并设立专门衙门处理此事以杜绝吏员勒索。
段之缙惊喜万分,第一法不就是清代的“保商制度”吗?自乾隆年间实行,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用。第二法则更具现代色彩,尤其是简化税则,对于杜绝官员勒索和加强税收管理有妙用,因而对着方叙墨大夸特夸,把人家的脸臊得通红,捂着他的嘴叫他别说了。
段之缙笑道:“怎么不许说?我猜你这次的成绩定然极好,必不负郡主的期望。”几个小伙伴还在商讨此法,越说越觉得巧妙,方叙墨听他们都觉好,嘿嘿傻乐了起来,只觉天地旷大,万物可爱,可他也晓得不能高兴太早的道理,憋着内心的欢喜回家,直到七月初一日下成绩。
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从未有过的欣喜冲击了这个三等常客,方叙墨抱着木栏嚎啕大哭,令众人侧目,人群渐渐围聚起来,直到有人跑去绳愆厅报告了监丞李文瀚,李文瀚赶来警告般地咳了一声,大家乌泱泱散去,只剩下方叙墨仍在原地抽抽嗒嗒,他的三个小伙伴束手无措。
李文瀚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万年三等突然窜上了二等,若不是试帖诗还不甚好,能不能做一等也难说,全国子监的大人都议论纷纷,甚至思考过作弊这种可能性。但此次策题一共有五道,都是随机分发的,身旁答题之人都不一定分得同一道题,谈何作弊呢?
他这段日子也的确是废寝忘食,或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方叙墨就是善于答策或对赋税一事格外灵慧。
这些都尚未可知。
夜深人静处吞下的泪终于浇灌出甘
甜的果实,即便七月初三日考的四书文仍被列为三等,方叙墨的兴奋劲儿也没有过去,尤其是阅卷博士特意来安慰他的时候。
博士语重心长,说他虽仍为三等,可比之几月前大有长进,劝他以“行百里者半九十”为诫,千万要坚持下去。
方叙墨尝到了读书的甜头,自然更加刻苦,诸生纷纷效仿,学风为之一正。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放假一日,十六日仍照常放假,因而本月大讲与大课均提至十四日,考完之后直接放假。
二等的欢喜在心里藏了近半月,方叙墨被放出牢笼也不想进马车,兴高采烈地走回家中。
路程不短,天又渐热,走回家时,方叙墨的里衣都汗湿了,额上冒着汗珠,亮晶晶的,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换衣。
他贴身伺候的小子顺顺上来解衣扣,瞧见大爷身上的汗一层层,恼得骂接方叙墨的奴才,“真是不长眼的好小子,就叫大爷这么走回府?里衣都汗湿了,若是叫风袭了得伤寒怎么办?等会儿定要跟老太太告一状,好好紧紧他们的皮子。”
方叙墨叫他拿着湿帕子把身上擦一擦,换那件熏白胶香的月白色里衣,方巾也换成玉冠,自己要先去跟老太爷请安。
顺顺用温水打湿了帕子攥干,先给方叙墨擦身子,又给他换了里衣和外衫,还怕他身上的汗味没擦净,挂了两个香囊在腰上,把方叙墨收拾干净了才一块儿去老太爷的院子。
《千金要方》中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老太爷和老太太年纪都大了,为保养身体晚饭都用素,且只吃八分饱,此时都已经撤了晚饭,但见方叙墨来了,又吩咐小厨房上一些肉糜,给小孩子用。
方叙墨素来吃饭香甜,现在又饥饿,一碗掺了些时蔬的肉糜也吃得香,两勺子填入口中。
吃完饭方叙墨犹犹豫豫又羞羞怯怯地看着祖父,反把这个朝廷里呼风唤雨的老一辈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叫乖孙往自己身边凑,捏一捏少年人纤弱的脖颈,笑问:“这是怎么了?欲言又止的,又要求什么?”
方叙墨回头看一眼小杌子,顺顺麻利地把小杌子搬到老太太身边,方叙墨坐过去一脑袋靠在祖母膝上,手里牵着祖父方克城的手,身子摇来晃去,一副叫人先答应才肯说话的架势。
俗话说得好,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方叙墨这么一折腾,老太太直喊心肝肉,“好宝贝,你有话就说,你爷爷还能不答应吗?”
方叙墨握着老太爷的手,哼唧道:“我最近可上进了,每日都刻苦读书,上月大课列为二等,老太爷能不能跟端王说说?”
方克城一把甩开孙子的手,假嗔道:“好小子,怪不得今天这样乖觉,听说一回来就上这儿请安了,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着用你爷爷了!”
爷孙两个一向如此,非要方叙墨撒娇卖痴做爷爷的才肯答应,还是老太太在一旁求情方克城才应下来,摸摸孙子有些薄的耳垂道:“都依了你,好好用功。现在天也晚了,叫你陪着两个老人家也没意思,把你父亲叫来我的书房,回去歇歇吧。”
方叙墨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出去,两股战战地去找父亲。
假父子,真冤家,方觉每次见方叙墨都有一股不知打哪来的火气,今日见他蔫头耷脑,无一点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呵斥道:“每日出这些鬼祟行径,生你不如生把稗草,稗草还能喂猪!今日又怎么了?!”
方叙墨跪在父亲桌前,磕磕巴巴地回话:“老太爷叫老爷去书房……”
方觉一听是父亲叫他,暂且放过了这个冤家,临出门见这孽障六神无主的鹌鹑样,又恼得给了他一脚,但也没踢实成。
方觉赶到父亲的书房,行礼问安,方克城招他来身边坐下,说起了方叙墨的婚事:“阿留年纪也不小了,端王家的灵寿郡主也年满十五,大概是能迎郡主入门了。我对你也没什么旁的要求,别再把阿留当小孩子教训,省得郡主当你摆公爹的威风。”
方觉伺候着父亲喝了一杯清水,对此却不抱什么希望:“就方叙墨这个样子,王爷怎么能看上他。”
方克城老谋深算,笑道:“中宫娘娘跟你娘嘱咐的,端王该是许了这桩婚事,从上月月初便不打听其他人家的男孩了,还特意问了阿留的事儿。”
“这也不保准……”
“怎么不保准?知子莫若母,端王才满月就抱到了娘娘身边养育,王爷张张嘴,娘娘便知他要讲什么话,断不会出错的。”
方觉却不见多少欢喜,跪在地上恳求道:“就当是儿子忤逆,求父亲不要求这门婚事,为阿留聘小门小户之女就很好,日后也过安生日子。”
方克城嗔道:“你真是不知死活了,想来都是王爷不要你们,还轮得到你们对着郡主挑三拣四?难不成还要和郡主摆公爹架势?”
方觉叩首:“家中郡主、县主何其多?儿子又何苦摆什么公爹的派头?只是端王和旁的王爷不一样。如今皇上圣心未定,誉王为长子,端王有中宫养育,肃王最为得宠,三个王爷均有立储的可能,可现在形式不明,和哪一个王爷有了牵连都是风险重重,这才是儿子屡屡叫阿留死心的缘故。”
“盛极而衰,我们方家已经昌盛了太久,也是时候急流勇退。虽说中宫在内,但只要能安分守己,做一个纯臣忠臣,待日后新皇上位,方家人才济济,还怕无再盛之日吗?儿子以为还是不要和这些王爷有牵连,也不要争什么从龙之功。”
一席话,把方克城挺直的脊梁都说得颓了,苦笑道:“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当了十几年的官,怎么还是……礼部到底是风平浪静的地方,把你养得人事不知。”
方克城花白的头发在晃悠悠的烛火下闪耀,眸子中的光明明灭灭,意味深长道:“你以为你父亲不想急流勇退吗?若是能,我第一个不掺和这些事……可事实是,你想退,身后是万丈深渊,划桨的手稍一卸力就会连人带船摔一个粉身碎骨。”
方觉反驳道:“可我方家之前从未掺和过立储一事,在朝廷中不也是举足轻重?”
“那是因为我方家出了几任中宫,立嫡立长,哪一个太子没留着我方家的血!太祖皇帝的章成皇后是我方家的女子,嫡长子为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之中宫虽不是方家女,可章成皇后为太宗皇帝之嫡长子聘了方家女为太子妃,就这么隔一辈出一任皇后,这才不用参与立储一事。”
方克城把方觉叫起来,语重心长道:“可现在不成了,当今元后早逝,你姑姑才从贵妃做了皇后。太后为先太子聘了你的堂姐妹,谁知道先太子不争气,自戕没了,留下孤儿寡母被养在宫中,实为圈禁。若是不赌一把,日后新皇自有他的亲信。”
方觉瞳孔微震,喃喃道:“难道就不能做一个纯臣吗?不能只忠于皇帝,只听皇帝的话吗?”
方克城摇摇头:“若旁人家还有可能,但方家太大了,世代公卿,一门出两个一等公,其余爵位更多。现在总共四个内阁大学士,你老子和你二叔就占了两个。若其他人登基,咱们势必会碍了新主亲信的眼,更何况方家也不是全然干净,说不得昨日的杨家就是明日的方家。”
方觉站到父亲身后捏肩捶背,虚心求教:“儿子愚钝,迎郡主入门后是不是要跟定端王了。”
方克城打一个哈欠,把灯罩抬起挑了挑灯芯,让儿子来到身前,“若我们要迎郡主,皇帝还会把咱们家的女孩儿嫁给其他皇子皇孙,他年纪大了,不会屈了哪一个儿子,也不会平白给哪一个儿子增实
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娶妇嫁女,一切如常。我们方家这样的家族,什么时候入场都不算晚,待事情明了些再说吧。”
方觉却有些不忍:“我们不跟着端王,姑姑怎么办?”
他话里的姑姑就是中宫皇后娘娘,方克城一脸冷漠:“她是中宫皇后,便是咱们家败了她照样是皇太后,何必杞人忧天?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全然听皇帝的,跟每一个王爷都亲近,也跟每一个王爷都不亲近,等着好入场的时候再入场。”
第52章 052乡试录科
寒来暑往,薄青衫换成了厚重的棉衣,段之缙十一月份的大课终于列上一等,方叙墨的成绩也稳定在二等。端王言而有信,赶在年前求了赐婚圣旨,圣上于除夕宫宴上说定这门亲事,又为誉王的嫡长子纪攸珩聘了方克池的孙女。
方克池正是方克城的二弟。
崇德二十年便这样无知无觉地过去了,崇德二十一年伴着大年初一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到来。
方叙墨得偿所愿,却丝毫没有放松,年后仍按照以往的作息刻苦学习。不说别的,起码不能叫人笑话郡主嫁给草包,丢了郡主的脸面。
国子监想要走科举之途的学生也都学得废寝忘食,原因无他,今年逢卯年,三月份要在国子监进行录科考试,录送八月秋闱的考生。
初六,助教大人特意在讲课前说了这件事。
“三月十五日大课改为录科考试,应顺天府乡试者均要到国子监应试,六堂做考场。你们仍在博士厅应试。”
一位名为刘查的同窗起身问道:“先生,若我等不想参加乡试,便不必录科了吧?”
助教大人蹙眉:“今年朝廷的新规,国子监学生必须参加乡试录科,不参与者有惩。”又看着刘查道:“虽说你们也算正途出身,可也不能全指望着廷试,国子监大多数人还是要走科举之途的。”
刘查悻悻坐下,其父为内阁大学士刘玳廷,上头还有一个兄长顶立门户,早早就入了工部为官,就把国子监的学额给了这个幺儿。
乡试,和这些不争气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关系啊,偏偏非要人家去录科。
助教瞧众人神色各异,警告一声:“不要以为录科能糊弄过去,不求你们人人都能录送乡试,但求你们无愧于自己。剩下的两个月好生复习,三月十五日做四书文二,经文一,当日交上。此次录科,贡生二等可录乡试,监生一等可录乡试。”
语罢,又恨铁不成钢道:“争些气,就算不指望着科举考试为官,好歹不要损了你们父祖的威名。”这话便明显是和刘查等人说的了。
因为上边朝廷的命令压着,无论是有才无才,是否指望科举入仕,学生们都热火朝天地学了起来,准备三月份的录科考试。到二月的大课成绩下来的时候,段之缙已经稳定在一等,方叙墨也进过一次一等,但大家都是没有秀才功名的监生,后者想要录科,还是有些困难了。
……
三月,天气转暖,万物竞发,士子们青衫下藏着一身薄棉衣,乘着清晨朦朦胧胧的光于十五日从国子监集贤门鱼贯而入,远远望去如一弯青河,分支汇入六堂中,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早早坐进了博士厅。
进了国子监,还是要按照国子监的规矩来,钟响,发题。
四书文二,一道单句题,题为:“君子不器”,语出《论语为政》。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意指器具各有其用,但是君子内在修养是全面的,因而才能也是全面的,段之缙思考一番,以“器为用,德为本”为主题,撰四书文一篇。
第二道题便有意思了,是一道截搭题,题为:“百姓皆以王为爱矣,是诚何心哉”。
两句皆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讲齐宣王祭祀时以羊易牛,百姓认为王是吝啬,但孟子指出王是出于不忍之心。虽为同一篇文章中的圣贤之语,但两句并不相连,因而是一道截搭题。
如何破题?若强行将仁政与恻隐两者黏合,未免空泛说教,可若是完全抛开了原文另辟蹊径,则为割裂经义。
段之缙开始回忆此题的原文,笔尖一勾一画,在草纸上写下了“爱”、“不忍”、“本心”三个词汇。
爱为私情,不忍为仁心,本心则是天性。
那便以“本心”为线索,将“爱”与“不忍”串联起来。
段之缙提笔破题:“心者仁之端,爱者情之迹。百姓见其迹而昧其端,王心之不可测也。”
然后论述三者,主张“扩不忍而保四海”,暗合“保民而王”的儒家至理,而全篇亦扣住以羊易牛的具体情境,是为“不为古人添语,不令经典支离”。
第三题则是少见的《诗经》题,更罕见竟然是从《诗经》中出的截搭题,题为:“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前句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后句则出自《诗经周南关雎》,两句并无联系,也就是截搭题中的无情搭。
一讲天道,二讲礼法,天道为“理”,礼法则源于“理”。
段之缙以“礼法本于理”为纲,结合“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阐明人伦大义与“理”的关联,实则又是一篇“理一分殊”之论。
钟响,停笔,收卷。
等到国子监官员点卷完毕,外边六堂试卷也收齐,先叫其余应试人员出国子监,监生们才得以出博士厅。
大家考试一天,动了一天的脑子,饭也不得吃,中午送来的饭还摆在膳堂架子上,因而学生们晃晃悠悠前往膳堂,多少用些凉茶冷饭垫吧垫吧。
膳堂里闹哄哄,全是讨论试题的声音,监丞李文瀚坐在独属于他的位置上看书,仿若未闻。
段之缙先喝了一碗冷汤,这才上了些精神气,脸上血色充盈,戳戳大口啃饽饽的郑崑瑛道:“德润兄,你第二题如何破题?”
郑崑瑛一口清茶送下口中的食物,回忆一番说道:“心不可见,而于爱见之;爱不可诬,而于心白之。”
其他人私语一番,段之缙赞道:“这个好,朱子强调心统性情,此句心为体、爱为表,还能阐发教化百姓的道理。”
徐明宣点头:“前句尾‘见之’与后句首‘爱’字相钩,如榫卯紧扣,不见松散。”
几个人把自己的破题之法分享给同窗,虽不说尽善尽美,但也深合理意,起码可入一个中等。
但是若仅为中等,怕难以顺利乡试。
方叙墨出身和旁人不同,他家中两位中堂大人,端王又是他的未来岳父,因而总能探听到旁人探听不到的消息。
“我祖父说,这次录科不会很严格,起码国子监要多录。”
众人面面相觑,段之缙问道:“这是为何?”
方叙墨一边把碗里的姜丝挑出来,一边答道:“我祖父说,朝廷要国子监所有人参与考试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子监廷试选官者,于书、经两者有缺,是学风不昌的缘故,因而强迫录科以正学风,也算是激励监生们读书。而为了叫乡试的人多些,通过录科的人也会多些。”
他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来,做贼一般四处张望,叫众人往身边凑,“等会儿我们一块儿去‘茶居’聚一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们讲。”
茶居是国子监附近茶馆的名字,风雅之地,国子监学生们常去集会。
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好奇心顿起
,收拾了桌子就跟方叙墨去茶居,郑崑瑛只和段之缙相熟些,也不便跟着去,因而先行离开,剩下四个人一起去茶居,要了最顶上的雅间。
方叙墨带着众人进了屋子,鬼鬼祟祟关上门防人偷听,还叫众人凑到他的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
“这一回顺天府乡试的解元,根本就是定了。”
段之缙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啊?”
“嗨,你不知道……国子监从先帝的时候,便再也没出过解元,陛下圣心烦忧,申斥了祭酒大人没有用心管教国子监诸生,又说这次顺天府乡试国子监最好能出解元,若是官宦子弟则更能激励诸生向上勤学,毕竟人家世卿世禄的都这般奋发向上了,寒门子弟更得刻苦用功。”
他这一暗示,大家懂得也全懂了。
圣上说了“最好”,底下的官员就得做到“必须”,圣上说官宦子弟更能激励诸生,则此次乡试解元定是官宦子弟。
方叙墨拖着脸蛋撑在桌上,轻哼一声:“率性堂里功课最好的就是葛观澜了,若无意外,他就是此次的解元。”
现在他和灵寿郡主的婚事已定,方家玩笑般说起了葛家求娶郡主的事情,加上之前刘鉴山一事,方叙墨更看葛观澜不顺眼,此时说起来就有些发恨。
段之缙讥诮道:“乡试倒成了朝廷装点门面的好法子了。”你国子监的学生读书不用功,坏了国学的名号不要紧,朝廷替你遮掩,赏给你们解元。
徐明宣却道:“既然要装点门面,恰恰说明我们此次中举的可能性很大!难道国子监只出一个葛观澜就能显出国学的好了吗?非也。定要百花齐放才能显出人才济济不是?”
他握着方叙墨的手鼓励道:“方弟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若是等到下次乡试,还不知会如何呢!”
徐明宣所言甚是,方叙墨备受鼓舞,在座的诸位也下定决心,拼他个昏天黑地,此次一定要中举。
这会儿,谁也不关心什么葛观澜了。
又闲聊了一阵,天也黑了,段之缙和众人告别回到家中,沈白蘋先问吃饭没有,得知丈夫已经用了晚饭,这才拿着安平来的书信上前,催他快看。
“上一次你不是写信说要乡试录科了吗?母亲放心不下,可那边四弟也急着聘妇,她脱不开身就叫姨娘带着连科奴来了!”
段之缙一愣,紧跟着担忧起来,展开信喋喋不休地抱怨:“姨娘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叫她只身上京?还有连科一只小猫儿,舟车劳顿容易生病,我来回了这么多次也没带着它……”
沈白蘋把底下的信纸抽到最上边,笑道:“快别念了,施家外公要北上走商,带着无数镖师,正好送姨娘来京,如何能遇险?这次还有周姨娘和云霓妹妹一起,母亲特意给你安排了任务……”
段之缙刚放下心,一目十行地看到了后边,终于知道这任务是什么了。
沈白蘋接着道:“妹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自出了孝母亲便为她相看人家,可到底是不如意。”
首一等,不能嫁到商户去,这一下便排除了许多王家的人脉。
第二等,要嫁给读书识礼的人家,这一回又排除了土地主。
第三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虞断不会叫女儿嫁给寒门读书人。
按照王虞的想法,不求大富大贵,但也得家境殷实的读书人,可那样的读书人多早早定亲,或者心气高想着借岳父的势力更上一层楼,反而瞧不上没了爹不能带来助力的段云霓。
王虞想着段之缙在京里,同窗甚多,说不得有合适的未婚青年正好和段云霓凑上一对,便特意叫周姨娘和段云霓一块儿上京,自己先给段之绪定了亲便也上京操持。
她也是有其他的想法。
眼瞧着段之缙科举有望,日后说不定要扎根在京城,自己到底是跟着长子过日子,叫女儿嫁在京城也好看顾。便是日后外放也不要紧,自己不跟着儿子去,留在京里,诰命的身份也能替云霓丫头撑个腰。
段之缙愁眉苦脸,如今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长兄如父,婚事都要自己好生盯着。
可母亲对他的期望也太大了,他一个臭读书的,同窗尚认不全,还给妹妹找对象呢。
第53章 053舞弊
因着八月份就要考试,国子监的官员当月也不讲学了,集中精力阅卷,于四月初一日放了录科成绩,通过者甚多,率性堂全员皆得以乡试,诚信、修道两堂通过者过半。段之缙整一个号舍都获得了乡试的资格。
为了乡试,国子监调整了教学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课业也大幅度增加,每月大课都改为时文七篇,按照乡试的规矩进行。
段之缙虽不抱中解元的希望,可还盼望着中举,因而刻苦用功,又回到了每日睡两三个时辰的日子。结果秦先生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这师生二人总是约好十六日相见,先生教学水平虽不如国子监正职博士、助教大人,但指导时文绰绰有余,段之缙便经常来开个小灶,理顺思路。今日四月十六日,正好将录科的事情告诉先生,求先生指点一番乡试。
段之缙提起了方叙墨探听的消息和徐明宣的推测,跟秦先生说道:“我觉得徐明宣说的在理,百花齐放才是春,说不得这次国子监的名额多呢?下几个月的苦功夫,定是能中举的。”
秦行翻看段之缙的功课,先指出了时文的不足,教导段之缙修改后才回答刚才的话。呷一口茶,摇摇头,“你知道分民卷和官卷吧?”
“自然知道,官宦子弟和平民考生分卷考试,官宦子弟考官卷,平常考生考民卷,学生正是考官卷。先生何故问此?”
秦行哼笑一声,“圣主想要叫官卷中出一个解元装点官员们的脸面,只是科举惯例,官卷不点解元,今年强行点一个解元就要从旁的地方补偿人家。你们官卷中举名额是按照民卷来的,民卷中二十五卷,官卷可选一人。顺天府的解额一般是二百名左右,每年官卷也就出七八个,最多九人。今年分给国子监的解额确实多了,但是那是给民卷的,整个顺天府官卷只点六人。”
“端王点了顺天府乡试的搜检王大臣,因而今年的顺天府录科名单我也看了,光国子监内能考乡试的荫生就有十一人,非国子监的官宦子弟也有近二十人,你自己估计一下,读书火候到了吗?”
段之缙抿唇静思。徐明宣素来是一等,自己比他还差一些,施秉文和自己水平差不多,剩下的荫生多是率性堂中的学长,定然是比自己强的。而国子监外的竞争者水平不明,未必比自己差。
可是自己不分日夜的读书,都是为了此次能够中举。
自家情况比德润兄、邹含章自然是强上不少,可段云霓没个父亲为她张罗,母亲长久没出过门,也不认识什么人家,云霓的婚事到底要靠着自己。若是此次得中,妹妹有个举人兄长,身价也高些,若是不能,自家还有个什么?连个爹也没有。
但官卷虽点的少,却也不是全无希望。段之缙想起了清代科举的一些惯例,决定兵行险招,左右这书中多按照清制来。
秦先生看着段之缙的眼神从焦虑迷茫一点点坚定起来,倍感欣慰,却不知这个胆子大的学生要在考场上干什么事情。
从次日起,段之缙回了国子监便闷头写时文,上午背书和经解,下午拿着《钦定四书文》练习时文写作,从一下午写六七篇一直写到半日做十来篇,众人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段之缙这边为了乡试废寝忘食,葛家也早早打算起来,全是为了葛观澜。
葛观澜这一生原本该是顺风顺水,誉王的三女,嫡妃所出,早早便封了嘉宁郡主,就等着及笄后嫁给葛观澜,叫一只金凤凰落到葛家来,谁知嫁妆都置办好了,好生生一个闺女就急病没了。
誉王是皇帝的亲子,为了全王爷的脸面,葛礼叫葛观澜为未婚妻守了一年妻孝,又向陛下求娶灵寿郡主。谁知陛下答应了,皇后娘娘横插一杠子,和端王一起把灵寿郡主的婚事捞到了自己手里。
本不是什么大事,葛观澜作为世家子弟中少有的文武双全的俊秀青年,虽说比郡主大了一些,可洁身自好,家里除了通房丫头连个侍妾
都没有,又难得适龄,想来兜兜转转,郡主还是要配给自家小子。
结果点背到这种程度,偏生就叫一块儿香饽饽落到了方家。
正经的龙子凤孙已经没有适龄的郡主了,葛观澜也二十多岁再拖不起,圣上给这个小子另赐了宗室女,只是到底不如郡主金贵。
不过虽然娶不到郡主,该替这个儿子谋算的东西也得谋算,葛礼在书房里嘱咐幺儿:“顺天府乡试正主考官是礼部尚书闻清远,副主考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史鉴。今年年头好,底下商量的结果是从国子监内出解元,父亲估量着除了你还有谁呢?但是保不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父亲的意思是?”
葛礼笑道:“乡试首场考四书文三篇,五经文四篇。为父今日指导指导你,第一篇时文破题用‘也’,承题用‘夫’,起讲用‘意谓’,大结用‘抑’。第二篇时文破题用‘焉’,起讲用‘若曰’,大结用‘大抵’……”葛礼将首场七篇时文的格式与儿子进行了详细的约定,这就是葛观澜能够得中解元的保证。
儿子的水平葛礼还是有信心的,必然能够被同考官推荐到主考官那里,只要主考官从荐卷中找到了这些写作的顺序,就知道卷子是谁的了,那时葛观澜必然能为解元。
葛观澜到底年轻些,做这种事情还是有些担忧,犹豫道:“父亲,两位考官真就与父亲如此交好,敢冒风险做这事吗?”
葛礼哈哈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无利不起早,闻清远的堂弟要从吏部调往户部了,史鉴的儿子就在户部做笔帖式,他们两个帮你就是帮了自己。”
再者,葛礼操作科举舞弊一事不是第一次了,熟能生巧,此次也是万无一失,毕竟连个查的证据也没有。更何况这次只给葛观澜一人操作,又有上头皇帝的旨意,能出什么问题?
大家互惠互利,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葛礼叫葛观澜到身前来,疼爱地抚一抚儿子的脸庞,叹道:“你是我快四十才有出来的儿子,上头最小的哥哥也大了你近二十岁,这么多孩子里边我最心疼你……为父日后如何也说不得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你挣一个光明前途。”
无论是婚姻大事,还是科举考试,葛观澜都该有最好的。
父子情深,母子之情更深,施姨娘、周姨娘和云霓妹妹都已经到京,段之缙特意请事假去城外接,几个人的气色都好,只是有些车马劳顿的疲倦。
一行人住回了原来的屋子,连科奴许久没见着段之缙也不认生,好大一只肥猫横冲直撞地往二爷身上扑,段之缙着急忙慌抱住,直坠得人胳膊疼。施姨娘望着儿子又哭又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晚上,大家合坐一桌用饭。
分隔一年多,却仿佛三秋不见,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在家中规矩学得极好,匙不碰碗,箸不击盘,食不出声,只是瞧着有些生疏,到底不是几年前被鬼脸吓得告状的女童。
段之缙没话找话,侧身问施姨娘:“姨娘可知四弟找了哪家女孩儿?”
施姨娘笑道:“自然是亲上加亲,娶的王氏女,从祖辈上看,绪儿还当唤一声表妹呢!你弟妹家里不甚富裕,人长得却好,又知书达礼,跟蘋儿一般会作诗,想来也能和和美美。”
“那为何不等着成亲后一起进京?”
施姨娘回道:“你弟弟很有志气,说是读书再多也得落到实处,正好安平县令少了一个师爷,他便去了,没想到县令大人一下子就相中了他,现在一边读书一边当着师爷,听说替县令省了不少功夫。”
现在的读书人多的是“勤工俭学”的,且能早日接触基层的行政也是一件好事,段之缙赞了两句段之绪,又问道:“既然已经订好了人家,母亲不也快要进京了?”
可不是,在六月挑了一个好日子叫未婚夫妻成了亲,王虞赶在乡试前到京,只是段之缙在国子监内专心读书,直到八月初七日临时放假才回了家。
乡试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考三场,前一日进场,后一日出场,考试期间一切吃喝拉撒俱在考场之内,王虞自然也知道这个事情,还特意给他准备了吃食。
她在段之缙的考篮里用油纸包了一袋粉红色的粉,段之缙拆开一捻,凑在鼻下一闻,麦子的香气萦绕鼻尖,还有坚果的香气。
段之缙看着王虞又给他放了一只小瓷碗,问道:“母亲,这是什么?”
“没冲开的油茶面,里边放了红糖、盐、芝麻、花生碎和松子碎,吃饭的时候倒点在碗里,问水夫要开水冲开就行。”
这确实比那面饼子好。
乡试搜检极为严格,干粮全给你搓成沫沫,段之缙自小爱洁,绝吃不下这样的东西。
王虞又给他揣了一个小铁漏,“到时候啊,你就用这个小铁漏筛给搜役们看,叫他们查明了里边没有夹带,然后吃干干净净的饭,省得肠胃不适。”
段之缙应下,几个娘一起上阵把整个考篮翻查一遍,确定笔墨砚台、裁纸刀、蜡烛、火折子和卷袋都备好了,又给儿子备了一块油布谨防下雨,带上了防蚊虫的草药包,这才催着他早些安寝,八月八日神清气爽地入场。
八月八,五鼓,考生入场。
同府试时一般,考场四面有人瞭望,一举一动俱在监视之中。
第一道关卡是搜查官率领兵丁先将考生的考篮打开,将里边的一应物品全都检查一遍,连笔杆末端的塞子都撬开,查看里边是否有夹带。段之缙所带的油茶面被细细筛了两边,这才被兵丁领往搜检房。
衣裳一层层解开,脱到只剩下里衣,两件外衫被一寸一寸地验看,确定没有字迹后又把里衣掀开,查看大腿、肚皮、腰侧、双臂等处有无抄写,最后方巾也被解下,头发丝披散开,搜检官来回揉弄,确保头发里没有夹带。
一切检查完毕,段之缙才被号军领进考场,入天字第八号号房,上书北皿第二十一号。
待周围的号房都坐满了考生,监试大人一声令下,号军将号房锁扣扣上,此时已经将近晌午。
水夫挨个号房送热水,段之缙就把油面茶倒在瓷碗中,胡乱吃了一顿。
未时整,一排排的兵丁举着木牌来回走动,上书科场场规,官吏紧随其后唱道:“一禁顾左盼右,二禁语响声扬;三禁窜号越位……”
同样的话来回倒腾了好几遍,一直到酉时水夫又来送水才停下,段之缙终于能补一会儿觉,子时之前醒来,上了一次茅房,这便安生呆在号房里边。
第二日卯时,锣响发卷。
第54章 054乡试与妹妹婚事
木槌撞击铜锣的声音还闱场内游荡,散卷官走来,挨个号房分发卷纸和草纸,新印的题纸散出桐油的气味,最右为卷纸的字号和段之缙的排号。
他伸手摸了摸洒下的朝晖,示题的时间也快到了,于是抓紧准备笔墨,从考篮中拿出琉璃瓶摇晃一番,将早已研好的墨水倾入砚台中,又用铜镇纸压平题纸,最后深深吐纳一番清晨略凉的空气,静坐等候示题。
考场里充斥着散卷官有序的脚步声,然后渐渐平息。
卷纸发完,天上的太阳也完全升起,阳光从士子们的手上移到脸庞,监试官的眼睛紧紧盯着场内的西洋挂钟,卯正三刻一到,立即脚步匆匆地去内场请示临监的端王。
辰时,又一声锣响,赞礼官一声长喝:“戊子科顺天府乡试,首场示题!”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地传唱,声声渐远。
监试官亲拆朱漆木盘里的黄绫题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二十三道时文题一次性公布,刚才温凉的阳光瞬间变得滚烫,段之缙后颈处滚下来一颗汗珠。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场考试要干什么。
乡试的规矩,首场考四书文三,五经每经各出四题,士子各认一经,从辰时到子正时分八个半时辰,就写这七篇时文。
倘若按照朝廷的规制来,段之缙的竞争者有三十人左右,率性堂出的荫生就有六人,在国子监中呆了三年,比之他自然是强的。
但是这世上总有出人意料之事,在崇德皇帝最后一科乡试
中,有士子将五经题全写了,一日之内做时文二十三篇,其文虽不如何高深,但五经皆通也是本事,崇德皇帝怜惜他一日书两万余字,且文理明顺,将其授为举人。
便是真实历史上,清代也屡有卷王通过五经中元,未尝不是一种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这自然是有风险的,也说不得到底是按照规章来还是此法中举的可能性大。但若有人违规书二十三篇时文出来,哪怕是主考官也不能妄自决断,一定要层层上报,直达天听,最起码还能叫皇帝知道有一个名为段之缙的学子能一日之内书时文二十三篇。
倘若不能中举,后果也只是贴出警示罢了,并不耽误下一次的考试。
段之缙下定决心,深深吐一口气,在卷纸上写下“第一问”,这才凝神看第一道四书题。
第一题语出《论语子张》,“士见危致命”,意指君子在遇见危险时能够献出生命,强调的是献身精神。
此题不难,重点在于如何把献身和轻视生命的鲁莽之气分开,点出朱注的“致命犹言授命”,此“致命”要与“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暗合。
笔尖舔过迎着太阳一片金亮的墨水,在草纸上列了几笔纲目,移到卷纸上,段之缙破题为:“士之致命非轻死也,尽性以全天理之正也”,腕子使力,一行行馆阁体工整立于卷纸上,比往日要小些,也要密些。
第二道为出自《中庸》的小题,“宽柔以教”,意指用包容和温和的方式去教化他人,陷阱就在于此句非为教育理念,而是子路问强中的内容,“宽柔以教”更像是以德报怨,强调心智上的坚韧和成熟。
此题更不难,段之缙挥笔成章。
若要谓难,第三道截搭题才算是难,题为:“授受不亲,子莫执中”。
前句出自《孟子离娄上》淳于髡问礼章,原句为“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指礼法大防。
后句出自《孟子尽心上》论中庸章,原句“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其文中所述子莫是战国时一位贤人,主张在杨朱的“为我”和墨子的“兼爱”之间寻求中道,也就近似儒家所说的中庸了。
段之缙盯着着两句搭在一起的话,笔梢挠挠头发,笔尖在砚台里蘸两蘸,抬起又放下,风轻轻吹过,一滴墨珠重重地坠下来,段之缙眼疾手快,用袖子接住了。
这可真是无情搭,无情到令人心寒。
但到底这几个月的时文没白练,倘若无情搭无破题的思路,那就先从朱注中找吧。
《四书章句集注》中说:“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段之缙将其卷写在草纸上,“权”之一字令人豁然开朗,《尽心上》中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看来考官是要考权变了。
提笔,破题,段之缙笔走龙蛇,写下一句:“执中而无权者,固守经而昧乎变也。夫授受岂可不亲?然当溺援之际,犹执中子莫之见,是胶柱鼓瑟之甚矣……”
……
太阳从正东方往正中间移动,日头愈发晒了,段之缙坐在硬木小凳上,除了手腕使力一动不动,眼睛里只有那一张张卷纸和数不尽的文字,袖口已经沾满了额角的汗。
间或听闻砰的一声,是考生晕倒,紧接着被号军抬了出去。
或许是天气太热,也或许是心里太热。
到晌午时,段之缙终于写完了七篇时文,还有整整十六篇,幸好他已经进入了应试的状态,脑子里翻滚的除了四书五经再无其他,审题自然是愈来愈快,写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声锣响,水夫挑着滚烫的水出来,走到段之缙身前时他的笔还未停下,手指指着桌角的小空碗示意他倒水,再无其他的话。
周围的考生将干粮或是熟面放在碗里,示意水夫用开水冲泡一番,滚烫的液体浇在上边,粮食的香味瞬间激发,眼前似乎浮现出麦子在阳光和风里摇曳的场景,淡淡的面香气勾勾绕绕,像小手轻搔着鼻尖。
段之缙喉结滚动,袖口捂住鼻子奋笔疾书,他是不打算吃饭的。
号军走过段之缙的号房,虽好奇天字八号为何不吃饭,但仍尽忠职守来回巡逻。
陆陆续续的,大家也都吃完了饭,重拾毛笔开始撰文。
其实时间还不甚紧迫,毕竟现在太阳落得较晚,但没人想深更半夜再挑着灯写字,那时昏昏沉沉,恐也做不出什么好文章。
太阳渐渐西移,许久没吃饭,段之缙嘴唇白得像是啃了墙灰,脸色也不甚好,他算了算题目,发现还有十篇左右的样子,这才仰头喝了晌午那碗滚烫的水,现在已经凉透了。
稍微活动一下上身,脊背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像那久不推拉的木门被贸然推开时发出的惨叫声。又听得嘎嘣一声轻响,现在脖子也抗议了。
但段之缙不能歇,他还有一小半的文章没写,也就剩下不到四个时辰了,一定要在赶在子正时分写完。
太阳又往西边移动,洒下来血一样的余晖。
此时,即便是写的慢的士子也到了结尾的时候,段之缙见光暗了,吹了吹火折子点起蜡烛,仍是笔不停写。
再过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下,四周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也停下,唯有秋日里蟋蟀还在鸣叫,竟也不怕人,蹦到了段之缙的桌子上,灯火四周绕着一圈小飞虫,嗡嗡的,还有蚊子在耳边吵闹,叫人心里烦躁。
段之缙一个手写字,另一只手在考篮里摸来摸去,摸到驱虫的香囊,在桌子上放置一个,搂在怀中一个,却是没多大的用处,只吓走了那讨人厌的蟋蟀。
月亮高挂在空中,段之缙也不晓得时间,只能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奋力写作,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最后将二十余篇时文翻阅一番,正巧锣响收卷。
受卷官收至段之缙处时先清点试题,查其卷纸上写有第二十三问,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号房里的学子,段之缙朝他尴尬一笑,又把卷纸往受卷官那边推了推。受卷官也只能默默不语地在《受卷簿》上书段之缙的姓名、座位号,封好卷子,这才将出场凭证发给段之缙,拿着卷子离开。
近两千人的考试,收卷便收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所有试卷都清点查收完毕,号军们上前将栅门打开,士子们才迎着一缕缕朝阳的光走出闱场。
怨不得说那考试磨人,从八月初八到今天为止,段之缙仿佛蜕了一层皮下来,浑身的劲儿都卸了,两条腿打着晃被王章和琼香扶上马车,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等着醒过来的时候头昏眼花,忙喝了一碗浓糖水这才缓过些力气,就在屋里吃了些饭,身子一转又躺回床上去睡觉,
王虞知他疲累,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叫他一直睡到亥时再叫醒,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马车,一定要轻轻爽爽地去考试才成。
……
第二场考试为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论一篇,诏、诰、表各一道,判四条,试帖诗题为“春华秋实”,语出《后汉书崔骃传》“春发其华,秋收其实”。论出五经,判都是律例中较为常见的案件,诏、诰、表也是死背格式堆砌文字,出题中规中矩,比之首场相差甚远。
这也是乡、会试多以首场定名次的原因。
第三场考试正巧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日子,各家各户都赏月吃月饼了,段之缙还苦哈哈地进闱场考试,家里人担忧他心里不平衡,哄着他“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日的时候大家再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才是真正的月圆人圆呢!
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受用得紧,段之缙提着考篮于八月十四日进场,八月十五日连作五篇经史时务策。
锣响收卷,这一年的乡试正式落下了帷幕。
试卷全都清点完毕,弥封官将卷纸糊名并加盖弥封关防大印,送至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誊抄出朱卷,戳上自己的衔名,这才送往对读所,让对读官校对朱卷和原卷,最后将朱卷送至内帘,同考官们就开始阅卷了。
那边的阅卷工作如火如荼,这边段家补上了昨日的中秋家宴,一家人饮酒作乐,有说不尽的话。
大家围桌而坐,许嬷嬷招呼小丫头将蒸蟹子送上来,混着桂花的香甜,原来是久酿的桂花酒开了封。
王虞先动筷子将一个蟹子送到丫头盘里,丫头纤纤十指灵巧得很,摆弄着蟹八件就把蟹肉全拆了出来,用蟹壳装着浇上姜醋,送到段之缙跟前,王虞催着他吃:“今年阳澄湖的蟹子格外肥,一拆盖蟹黄都要溢出来了。”
小勺子舀一点送入口中,果然鲜美。
沈白蘋又给众人倒桂花酒,还劝着妹妹饮了一杯。
连科奴也在屋子里,绕着段云霓转来转去,咪咪叫个不停,段之缙便撅了些鱼肉下来,细细挑了刺扔出去,猫儿就一个飞跃跑开,两三口吃了鱼肉又跑回来咪咪叫,直到许嬷嬷给它上了一碗鸡肉糜,这才安静下来。
吃完饭后,许嬷嬷示意两个小子抬上来一个小蒸笼,许是刚从锅上下来,还呼呼冒着热气,段之缙好奇道:“这是什么?”
谁知众人相视一笑,施姨娘催着他自己打开。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米香味窜进段之缙鼻腔里,还带着甜滋滋的桂香。
雾气散去,一块儿白白润润的糕饼躺在蒸布上,漏出一层层的半透明的桂花酱。上边用红曲色印了一个“蟾宫折桂”出来,最顶上是三个小字……状元糕。
“你可得谢谢你妹妹,这是人家一早起来弄的,那印花纹的印模还在卧佛寺开了光,在文昌位前贡过。”语罢,王虞看看段云霓,示意她给哥哥介绍一番。
段云霓捏着帕子站起,落落大方道:“糕是用南边捎过来的水磨粉蒸的,多过了两边筛才能这样细。今岁新渍的丹桂,用井水湃过三遍才褪了涩气,混着松子碎和槐花蜜做的馅。”
周姨娘含笑看着女儿,催道:“还有呢,还有东西没说呢。”
“统共九层糕坯夹八重馅料,喻着九转功成。调馅的时候添了些干桂花,带些苦味,这是‘十年寒窗’。”她说着,把最上边的一层糕掀起来,下边竟然是一副“魁星踢斗图”,虽不甚清晰,可上边的五个字却还清清楚楚,被半透明的桂花酱盖着。
一层层的,每一层都有吉祥文字,最妙是最底下一层竟是青绿色,用艾草汁儿和的面,取“青云直上”的好彩头。
王虞亲手给段之缙切了块糕下来,盯着他吃了,自得道:“怎么样?你妹妹不仅书读得好,手艺也不错吧?”
段之缙满口香甜,只能颔首。
“那吃了你妹妹的糕,我托付你的事儿如何了?”王虞意指段云霓的婚事,之前段之缙一直科考,她也不便打扰,现在考完了试总该问一问。
也不求他立刻指出什么人,但凡能说个想法就成。
段之缙却险些叫那一口糕噎住,看了看段云霓,周姨娘便先叮嘱婆子带着小姐下去,又期待地望向二爷。
段之缙用水顺下状元糕,苦笑道:“儿子成日里在国子监内读书,实在不认识什么人。且母亲的条件有些苛刻了。”到底是他的妹妹,婚姻大事,段之缙也很上心。
“母亲想要家境殷实些的读书人,还特意说了国子监内,应当是想着妹妹也做一个官夫人。只是国子监内同窗也无甚年龄相当的未婚青年,要不就是家境贫寒,要不就是早早成婚,要不是便是门第太高咱们高攀不起。”
王虞有些失望,段之缙又道:“不过儿子没那个门道,能不能拖秦先生或是旁人找一找?因为之前没跟母亲商量过,儿子也不能往外说。”
“秦先生?”王虞想了想,先生是教书人,说不定就认识这样的士子呢?“可你说的旁人是谁?”
“儿子认识一位在端王府中任职的笔帖式,名为邹文,虽说官职不显但到底比儿子强上不少,见多识广,若是母亲允许,咱们求他做个媒人。”
这倒是也行……
王虞颔首应了,段之缙又道:“只是叫邹文说媒的话,怕是年轻的小官员会多些,又因为咱们家的情况,说不得会穷困些。”
王虞微讶:“这世上还有穷官呢?”
段之缙哂笑:“母亲说这话,京官年俸一百八十两,禄米一百八十斛,也就吃饭喝水罢了。咱们多贴补着叫他们把日子过好。”
周姨娘一下子惊慌起来,王虞也蹙眉,面上有些不情愿:“特意吩咐了要家境殷实些的,又给我弄这出……”
“再高的门第咱们也攀不上,就算是母亲所言的殷实家庭也不过是小富,说到底还得咱们多补贴,要不然叫这个妹子嫁了人吃苦吗?母亲也说了,‘这世上还有穷官呢’,可若是邹文能给咱们说得一个穷官,这才是真正好人品的。有这样的操守,难道还会为难妹妹吗?”
“自然还是要以母亲的意愿为准,先找母亲想要的,若是没有再谈其他。或者母亲舍得,便先等我考试,成了举人贡士再为妹妹相看,只是又不知是何时了。”
段之缙也愁,若是自己早早做个大官也就好了,或是家里能有个正常的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再不济,家里一文不值,倒也能舍得把妹妹嫁给穷苦读书人。
最恨是高不成低不就,小官家里有巨财,现在嫁给穷苦上进的,嫌人家穷,凭什么叫这娇生惯养的去陪人吃苦?可朱门望户人家也瞧不见你。
王虞叹一口气,把吃完饭围着桌子转的连科抱在怀里,“就先这么着吧……只是有什么人选你都得先和我说,可千万不许擅自做主。”
第55章 055五经解元
先说了妹妹之事,现在又轮到段之缙本人,王虞和施姨娘领着两个小夫妻往望月堂里走,段之缙这才知望月堂的花圃早就被改成了菜园子,院子里一盏灯都不点,黑黢黢的。
沈白蘋被指使着下去摘菜,段之缙想去替她都不成,定要沈白蘋自己去摘,又给了她一把银子,施姨娘嘱咐道:“摘一两个就行,摘完之后把银锞子压在叶子底下。”
沈白蘋不明所以,但还是摸着黑去田里摘菜,手在地上和菜架子上来回摸,终于抱回来一个南瓜和一小把扁豆。
王虞忙问:“是先摘的南瓜还是扁豆?”
“先从地上摸了南瓜,又从架上摘了扁豆。”
施姨娘一下子笑没了眼,“这是先生男再生女,儿女双全的好兆头!”
把沈白蘋吓得松了手,南瓜将落又被许嬷嬷一把接住,扁豆却掉了一地,被段之缙捡起来。
王虞见差点将那南瓜跌了,嗔怪地瞪了儿媳妇一眼,“毛躁些什么?这是我们南边的风俗,中秋夜里要摸秋,摸到南瓜就要生男孩儿,摸到豆子就要生女孩儿。”
语罢转向段之缙道:“你也二十大几了,我连个孩子毛都没看见。现在乡试考了,子嗣的事情也得考虑一番啊!”
段之缙手足无措,眼神漂移不定,眼见王虞要恼,哄道:“母亲,您饶了我吧,我每日读书到近子时,早上卯正又要起,成日住在国子监中,一月又只放一日假,我去哪给你弄孩子来?要不我从大街上给你逮一个……”
“胡说些什么!谁要你从街上逮的?”王虞嗔他一句,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哀叹一声:“读书读的,我连个孙子都没有了……我那些姐姐妹妹,四十来岁孙子满地跑,偏生我……”
话说到这,施姨娘虽也急着抱孙子,还是安慰道:“太太,现在还是读书要紧些,且国子监就三年,等着三年后出来了,大胖小子也有了,现在急着
催他们,也不能凭空给你弄出来孩子不是?”
说着,姨娘叫他们悄悄走,段之缙和沈白蘋就溜回了自己的致知斋,骇得一身冷汗。
第二日是八月十七,国子监正常上课,段之缙起的比往日更早,也不敢去主院给谁问安了,悄声回了国子监,还带了一大包五仁月饼,馅是烘香的南北果仁、芝麻、红枣和核桃仁,方叙墨也带了宫中赏赐的云腿月饼,说是南方贡上来的。
大家一味地说昨日放假的事情,没人开口提一句乡试考题,都既怕又盼地等着九月十五日放榜,方叙墨倒是心态好,对他来说,能参加乡试就是大成功。
谁知那边闱场阅卷的考官们却遇到了难题。
乡试分房阅卷,顺天府十八位同考官一人一间堂屋,先由同考官阅卷,择选优者推荐给两位主考官,称为荐卷。
一般来说,一位同考官只阅五经中一经的卷子,可今年却有一份朱卷不知往哪个房里送。
正堂内,正主考闻清远已经拿到了他应该拿的朱卷,一边翻看一边轻轻念叨着,“破题用‘也’,承题用‘夫’,起讲用‘意谓’,大结用‘抑’。破题用‘焉’,起讲用‘若曰’,大结用‘大抵’……”
对了!严丝合缝,这应当就是小葛的卷子……
闻清远脸上含着一丝微笑,外边的门被敲响,是内场提调官的声音:“大人,这有一份卷子,下官等不知往何处去送。”
闻清远身边的仆从从里边拉开门,提调官亲手把卷子送至案头,主考官第一眼见的,是那个赤红色的“官”字。
官卷……
没由来的,闻清远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看头两张卷纸,除了字小些,书写倒很工整,破题紧合朱子,文风极正,但辞藻不甚瑰丽,还差点意思。
“这不是写的《诗》题吗?送到王路那儿去。”
提调官脸上说不出的神情,哭丧道:“大人,您往后看,他可不止写了《诗》题,他是二十三问都写了!”
“什么!”震惊之下袖子碰到了茶碗,只听得一声脆响,上好的粉彩摔了个四分五裂,闻清远顿感大大的不妙。
若是一般违规也就罢了,这写了二十三篇时文,到底算不算是科场违规也说不清,毕竟科场只规定了士子各认一经,却没说不能写五经。
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闻清远转头跟仆从吩咐:“去,将史大人和十八位同考官都叫到这来。”
考官们汇于一所,那一份朱卷被轮流传阅,闻清远终于开了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此卷算不算是违规,如何上奏,大家伙商量商量吧。”
他虽受了葛礼的托付,但这次的事情可谓开国以来第一例,自己决不能自作主张,更何况堂弟又不是儿子,倒也不必冒这么大的险。再者出了这样的事情,葛礼怨天怨地也怨不到自己头上。
那有儿子的史鉴倒是想把这份卷子打成违规,但事关重大在场没人敢妄下决断,他扫视众人,对闻清远笑道:“虽说这事儿定然是要上奏,最后由圣上决断。但我个人却觉得这是违规,若以数量取胜岂非开不端之风?倒不如我们联名上奏,附上大家伙的意见如何?”
闻清远闻弦歌而知雅意,附和一声:“本官赞成史大人的话,只是阅卷事大,不如先将其他卷子阅完,再联名上折子如何?这样对朝廷、对圣上都有交代。”
同考官们嗫嚅半晌,也不愿意搅和在这一场事儿里,还是随大流安全些,于是纷纷点头,等着阅完卷后联名具折,讲明事情后严斥此为投机取巧。
……
“……务多求进,全失制艺本旨。开钻营取巧之风,坏士林淳厚之体。文贵精纯,岂以多为胜?今若纵此浇竞,恐天下人群效诡术,弃根本而逐枝叶,圣贤之道渐湮,科举之公尽丧。”
乾清宫内,鎏金狻猊炉口吐出四合香浓浓的雾,一缕缕漫过蟠龙柱,沉、檀、乳、麝的芬芳中夹杂着一丝清苦,是掩盖不住的萦来绕去的药气。
皇帝年纪渐大,近些日子天热多用了些冰就患了伤寒,看那些弯弯绕绕的字竟然头昏眼花,只能叫太监吴祥念折子听。
最后一个字音消逝,崇德皇帝猛咳了两声,浑浊的眸子扫过跪在下边的端王、闻清远和史鉴几人,最后凝在纪禅的黑色常服上,苍老疲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流出来。
“你也当了这次顺天府乡试的差,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端王手里还捧着朱卷,从后往前读了几篇时文,笑道:“儿臣倒觉得是两位大人小题大做了。此生虽有违程式,然心志可嘉,才学尤显,五经皆通极为难得,若此都要说成‘浇竞之风’,那岂不是说勤学刻苦为‘浇竞’?太过匪夷所思。”
“再者能一日之内书两万余字,岂是庸才可为?科举抡才大典,撰文多不应当是黜落士子的理由。更难得这是官卷,官宦子弟能这般励志向上,也够罕见的。”
“哦?官卷?”崇德帝倒有了几分兴致,史鉴眼睛狠狠闭上,心里暗骂:“就知道有这一出,现下如何是好?”
皇帝欣慰问道:“那倒真是了不得!他是谁的儿子?”
闻清远道:“是前吏部郎中段成平的儿子段之缙。”
端王惊讶,原来是这个小子,真真是有造化了。
可皇帝哪还能记着段成平这号人?端王补充道:“这是崇德十七年在赴任路上死难的山东玉平知府,原先是吏部员外郎。”
他这么一提醒,皇帝便记起来了,可惜道:“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水土不服,去山东那个死了,杨度也是上吐下泻又被调回了山东,身子太弱……那这么说,他父亲还对朝廷有功了?”
“正是。”
崇德帝大喜:“那应该大大的褒奖啊!亚椿刚看了那些文章,四书五经可通?”
亚椿是端王的乳名,《逍遥游》里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最是长寿,亚椿虽说为“不及椿树”,取得却是反义,算是文雅点的“狗剩”。
端王答道:“昌明博大有流转之致,虽不见如何精深,但破题极正派,的确是好好读过书的。不过这也是儿臣一人之见,到底如何还要请父皇裁决。”
语罢将朱卷递给吴祥,吴祥将朱卷呈上,皇帝摆摆手示意吴祥为他读。
听完一章,皇帝问道:“闻清远和史鉴觉得如何?”
闻清远是老油条了,听皇帝声音无一丝不耐又和顺慈爱便知是满意,正准备放弃给葛观澜说好话的时候,史鉴却憋不住了。
他到底是个翰林院没行过政的“尊贵人”,连圣上的脸色也不会看,梗着脖子说:“臣以为这些文字都难称得上是精妙。”
皇帝一愣,笑着看了一眼端王,而赞了这些文章昌明博大的端王眼里含着讥诮,倒要看看史鉴能说出什么高深之见。
“臣以为时文首要看是否集才情藻绘于一身,段之缙之文辞藻过于简明,到看不出什么精妙了。”
皇帝倚着吴祥的手喝了一口参汤,示意闻清远说话。
闻清远现在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彻底抛了葛家的事情,正色道:“方才是臣等狭隘了,只忧虑会开钻营取巧之风,而没有考虑到五经皆通的难度。其文入理虽不如其他士子的精深,也可称为‘浩然一气’,极为流畅。更为难得的是一日之内书二十三篇时文,两万余字,便是点解元也是可的。”
史鉴
眼神一偏,用看叛徒一般的眼神看着闻清远,刚抬了下头便撞上端王深不可测的眼睛,倏忽间反应了过来,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补救,胆战心惊地垂下脑袋。
皇帝视力虽模糊了,心思还灵明着,越是年纪大了越是老狐狸一样,下边的机锋一清二楚。
只是朝廷和家族是一样的,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便是如此,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权当不知道。
刚才的参汤叫他提起了些劲儿,颇有些神采奕奕地问道:“既然段之缙可以点解元,其余的还有谁?”
闻清远是主考官,原本拟定的前十名聊熟于心,当即回道:“原本想要给葛观澜点解元……”
“葛观澜是葛礼的儿子?”
“正是。”
“哦……”皇帝沉吟一番,“官卷点了一个解元,其余的官卷就不要再进前十名了。除段之缙之外的前五名要习不同的经书,葛观澜调到第十一名去,官卷一共取五名即可,名次不要太高,但是国子监中的民卷若还有不错的,倒是可以往前调一调。”
轻飘飘地几句话就定了人家十年寒窗的成果。
闻清远称是,皇帝又看了看端王,“今年点了你做乡试的搜检王大臣,后日的鹿鸣宴你也去吧,跟士子们说说话……”正嘱咐着呢,吴祥禀报道:“皇上,方中堂求见。”皇帝招他进来,原来是工部修永定河大堤的事情。
科举的事情就先放到一边去,皇帝和方克城商量了一番最终定下,又突然想起来方家的嫡长孙也在国子监中,于是问:“你孙子今年乡试了吗?”
方克城:“回皇上的话,那小子的确是今年应试,只是天资驽钝,文章粗陋,臣也不抱希望。倒是能得圣上一问,臣阖府沐浴皇恩,也是方叙墨的造化。”
皇帝看看闻清远,得知确实没有中举,几口将参汤喝下,腮上浮了一层红,无所谓地摆摆手,“他是有福气的孩子,没那个天分那就不用考科举了……叫他直接去户部做个员外郎如何?给郡主做丈夫官职不能太低,叫灵寿没面子。”
户部的官职都是肥差,员外郎没点关系轻易当不得,倒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可方克城却推辞起来,“辜负了皇上的厚爱,他哪有这么大的造化?算数都算不对,去了户部也是丢人现眼。再者……”
他看一眼端王,“郡主殿下灵秀慧敏,能迎郡主进门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他自己怕配不上郡主,发誓要在国子监中攻书,若陛下叫他去了户部,回家还不知要如何哭呢。”
皇帝哈哈大笑,“好吧好吧,他们小儿女的婚事要紧。那就先读书,等着郡主过门,你想叫他去哪里做员外郎就去哪里。”
话题转回了国子监,皇帝道:“闻清远去跟国子监祭酒说说,此次乡试后,若是有率性堂的出的举人想要为官,廷试后便按规矩授官吧,空出来的学额就叫那个段之缙填进入。”
说完,皇帝也乏了,挥手叫他们散去。
……
晚上,方家的书房里方克城正练大字,方觉毛毛躁躁地跑了进来,一脸惋惜,带着些不解开了口:“父亲,我听闻清远说陛下要任阿留做户部员外郎,您怎么给推辞了啊!这是多好的前程,您这……唉!”
方克城不动如山,肆意挥洒,还叫儿子评判了一番自己写的“时运”二字,最后笔尖点在儿子的鼻头,留下一个可笑的墨迹。
“你啊你,脑仁跟鸡那么大。户部就是一个粪坑,谁掉下去谁沾一身屎!葛礼当的差,现在户部的账簿子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早晚就跟那炮仗一样,嘭的炸开,你到舍得把儿子扔里边去。”
方觉犹疑:“哪就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方克城冷笑:“要是不严重,杨度跑什么?”
“杨度不是水土不服吗?”
“水土不服……好生生来了,过了一个月才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倒是能走动,吏部叫他回山东的调令一下来,第二天就窜没了影。”
方克城坐回太师椅,“人这一辈子,说到底就是‘时运’两个字。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你运作再好,比不上运气好。葛礼什么出身,他爹不过是内务府的小官,就有福气做皇帝的奶公。现在葛礼在朝廷里上蹿下跳,比咱们方家都威风,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奶兄弟。”
昏黄的灯下,方克城的神情分辨不清,他喃喃道:“眼瞧着皇帝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今天用了参汤两腮一团酡红,恐怕是虚不受补,葛家的时运也要过了……葛家的时运一过,那就是整个户部被拉下水,没一个身上不沾屎的。”
方觉默默无语,觉得阿留在国子监读书也无甚不好的。
……
眼睁睁地看着九月十五来了,国子监的先生们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照常祭孔、大讲,一丝口风也不透露,比千年老王八还能忍。
可去考了乡试的监生却忍不得了,神游宇宙的神游宇宙,吓得跑茅房的跑茅房,下午博士厅大课,祭酒特意吩咐了要提前两刻钟收卷纸。
今天和往常一样,四书文一,试帖诗一,不寻常的是收卷后,祭酒点了三十来个人出去,上三堂皆有。
大家挤在裴鸿大人的堂屋内,大人满意地看着诸生,欣慰道:“人才辈出啊,你们这次乡试都得中了。”大家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裴鸿道:“段之缙在何处,上前来。”
段之缙立刻上前,裴鸿拍拍他的肩膀,振奋道:“这就是今年顺天府的解元!一日书二十三篇时文,连圣上都惊动了,特地点的五经解元!我常跟你们说,厚积薄发,多学多看,怎么人家就能通五经,你们只通得一经?”
裴鸿语重心长,段之缙无所畏惧地迎上同窗们震惊的目光,并无半分羞怯。
只能说大家努力的方向不一样,段之缙也是日夜不停练速度写时文出来的成果。
当然了,他也没有忽略葛观澜的目光,先是震惊,然后冷森森的,像是要活吞了他。
祭酒大人终于训完话,最后嘱咐一番,“明日府署鹿鸣宴,若没有蓝襕,穿国子监服也可,只是千万注意,明日宴会上,最中央坐着的不是主考官闻清远,而是端王殿下,你们看形制即可分辨,切记切记!”
吩咐完,外边钟响下课,正好也是放假的时间了,裴鸿便叫众人散去。
回去的路上,身边除了郑崑瑛、徐明宣一块儿聊天,也有不认识的同窗上前请教如何一日书时文二十三篇,段之缙和盘托出,当场认作朋友。
回了诚心堂,段之缙把乡试的结果说了,他的两个好伙伴也是欢欣雀跃,方叙墨问道:“你怎么能想到写二十三篇时文出来?”
段之缙挠挠头,难道要说自己开天眼了吗?最后讪笑一声道:“我以为五经题都要写,当时还吓了一跳,原来只写一经啊……”
施秉文笑道:“原来你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幸好因祸得福!”
本来应当同窗先庆祝一番,只是中举的两个人还要准备鹿鸣宴,便先放他们回家,等着十七日回国子监,方叙墨要在膳堂后厨拿起他久不碰的锅碗瓢盆,大展身手。
第56章 056泰立,则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九月十六日清晨,府署门口的古树上,叶尖坠着晶莹的晨露,啪嗒一声掉在段之缙的四方巾上,瞬间被黑纱吞噬。
他身着圆领大袖青衣襕衫,绸缎上无一丝的纹饰,唯有下摆接一深色横襕,喻为“学子清正”。
新科举人按照名次列队等候在府署大门前,府署内,端王正领着此场科举的考官、监试官等行谢恩礼。
端王纪禅立于阶上,赤色衮龙袍上五爪正龙无声怒啸,
身后跟着闻清远、史鉴等科场官员按照原职品级列队而站。
“望阙谢恩——”
赞礼官一声长喝,钟声撞散寂静的空气,纪禅领众人面朝皇宫方向行二跪六叩之礼,随赞礼官的指示起身,示意乐府奏乐。
“大哉孔圣,道德尊崇。维持王化,斯民是宗……”
清雅的的声音从府署流淌出来,青铜编钟与碧玉磬次第震响,声浪如同潮水漫过高挂着的“顺天府”匾额,赞礼官走出,引领以段之缙为首的新科举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入那黄色大门。
堂内,端王居正中,正副主考官分坐两侧,接受士子们的礼拜,举人按照名次顺序坐到席位上,笙箫骤转,歌《鹿鸣》之章,做魁星舞。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谨,杯中杜康美酒不敢用,盘中龙肝凤髓不敢食,木头一般坐在席位上。
最前边闻清远居右,凑在端王耳边说话,史鉴居左,离着端王远远的,因为前几天刚得罪了人家,现在还未想出如何补救。
闻清远说了些科场的笑话,又提醒道:“按照惯例,前十名都要跟主考们敬酒,但今日殿下在此,这杯酒能由殿下受,也是他们的造化。”
端王一向是六部当差,今年头一次领科举的差事,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谦让道:“还是敬二位大人吧,本王只不过当一个搜检的差事,如何能替两位阅卷大人受酒?”
史鉴这次长眼色了,跟着劝道:“闻大人和下官虽为主考,但场内王爷为尊,尊卑之礼不能乱,若王爷不受酒,我们二人如何敢受酒?”
端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扣在天青色小酒圆上,眸子一斜挑了史鉴一眼,把他看得冷汗直下,这才道:“好吧,那就叫他们先敬本王,再敬二位如何?”回身吩咐邹文叫段之缙过来。
两人当即应下,邹文下去叫段之缙。
王爷身边跟着的属官下来,真当跟仙女下凡一般,将在座士子们的心都牵走了,他停在段之缙身前,咳一声:“允升,跟我来吧,上去给王爷和大人们敬酒。”
段之缙跟在他身后,就两步的路,邹文都叮嘱了一句:“上去敬酒别干巴巴的,卖弄卖弄你的学识,说些吉利话。”
段之缙走至端王案前,袍子一提端端正正行叩拜礼,“学生戊子科顺天府乡试解元段之缙见过王爷千岁。”
行礼毕,邹文将杯盏送上,段之缙又道:“学生天资驽钝,得沐天恩点为解元,此杯敬献王爷,惟愿王爷福寿如山海永固,我朝风调雨顺,万姓胪欢。”语罢一盏酒饮进,小杯盏送回邹文手中。
王爷喝不喝自然全凭他自己的意思,纪禅颔首便有府署的仆役上来斟酒,又被邹文拦住,“我来就好。”仆役讪讪退下。
酒壶在桌上放了一会儿,邹文用两条素帕裹住手,这才扶着玉壶往小酒圆中倒酒,看得段之缙目瞪口呆。
也不能倒多,那一两的小酒圆只倒了半杯,端王拿住酒圆上部一饮而尽,笑道:“本王同愿。”
先敬王爷,再敬主考,段之缙急急饮了三杯酒,难免感到眩晕,邹文送他回席位后又将亚元领上去敬酒,端王却不再喝了。
等着前十名都敬完酒,王爷说了些激励的客套话,又让大家随意走动,气氛才活跃起来,士子们三五成伴,或讨论诗书,或品鉴佳肴,倒是十分放松。
段之缙跑去和郑崑瑛、徐明宣坐在一处,偷偷吐槽这饭食都冷了,说有一道菜勾芡太厚,像是铺了一层鼻涕,郑崑瑛嗔他恶心人,许是声量大了些引起王爷的注意,竟被邹文叫走了。和前十名一样敬酒。
不过待遇倒是比前十名好,王爷和郑崑瑛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竟还受了他半杯酒。
直到郑崑瑛回来,徐明宣问:“郑兄方才和王爷说了什么?”
郑崑瑛把自己面前的菜推到段之缙跟前,回道:“说了些祝酒词,王爷问了些诗书,又聊了一些禅宗,还说我的名字有意思,为何不用‘崐’,偏要用‘崑’。”
“崑”与“崐”实为一字,并无分别,只是写法不一罢了。
段之缙觉得有趣,催问:“那你答了什么?”
“我说家父取《晋书郤诜传》中‘崑山之片玉’一语,书中写作‘崑’就用了‘崑’字。”
徐明宣称妙:“‘瑛’为玉之光华,正合崑山片玉之意,贤才难得,和这鹿鸣宴也相得益彰。”
段之缙又接着问:“然后呢?王爷可说了什么?”
郑崑瑛摇摇头:“王爷问了我的八字,就没再说什么了。”
……
笙箫之音不绝于耳,端王时不时叫几个人上去问话,不一会儿便过了晌午,连跳魁星舞的乐生都觉四肢沉重,宴会也到时间,端王先行,官员们紧随其后,士子们最后走出,眼看着亲王的车驾没了踪影。
段之缙、郑崑瑛和徐明宣在街巷里讲笑话,乘着酒意乐得东倒西歪,巷口一声悦耳的口哨声传来,早该离去的邹文竟然堵在巷口,光听声音就好像看见了他那张永远笑眯眯的脸。
“解元,郑崑瑛,我们王爷有请,赏个脸吧?”
没正形的三人吓得原地立正,邹文走进巷子看看徐明宣,开起了玩笑:“小公爷一起?正好让王爷也考教你一番。”
端王之严苛,在朝中也算是赫赫有名了,徐明宣如芒刺背,同情的眼神在他俩身上扫,一口回绝:“家父叫学生散宴后赶紧回家,学生也不敢打扰王爷。”
说完脚底抹油往巷口跑,正好撞上王爷的车驾。
他现在也不敢跑了,老老实实上前问安,端王客气了两句,也就放他走,段之缙和郑崑瑛上前行礼,隔着锦缎帘子,端王叫起,两个人跟在马车旁走去王府。
……
青石道尽头的五间三启朱漆大门缓缓洞开,金钉在秋阳下泛着暖光。“端王府”牌匾冷森森的,居高临下地看着走入王府大门的两人,叫人脊背发凉。
刚进大门,十几个面白无须的侍从就围了上来,以一个圆胖的老伯为首,簇拥着王爷往西南院中走。
段之缙还记得他,纪禅最得用的太监吕太清,几年不见竟然也见老了。
王爷回头叮嘱一句:“邹文,带着段之缙去秦行那里玩,郑崑瑛去书房等着本王。”
侍卫带着郑崑瑛往书房走,段之缙担忧地看了一眼,拉住走在前边的邹文问道:“含章哥,王爷不是要考教我们吗?”
邹文瞥他一眼:“王爷是那么扫兴的人吗?鹿鸣宴都结束了考教你们作甚?只是当着小公爷的面,不好意思说是叫你们过来玩的。”
“那我们就这么被扔了?”
“什么叫扔了?王爷要去沐浴,他最烦身上有‘人味儿’,回府后定然要洗去才行。”
段之缙咂舌,真是讲究人,今天宴上也是,玉泉酒凉着喝口感好,邹文就得用帕子包住手倒酒,不能把手温传到酒壶上。还只能倒半杯,王爷的指腹不能捏在盛酒的地方。
“喏,前边流杯亭,秦先生很快就来,等会儿王爷和郑崑瑛说完了话也过来。”
邹文说完就走,段之缙一人呆在流杯亭里,有小太监上来添茶。
也不知是水还是茶叶的缘故,茶水格外清甜。
“可喜可贺啊!”不见其人先见其声,段之缙一回头果然是秦先生。
先生亲手为段之缙续了茶,“你怎么能想到写二十三篇时文的?”
真正的原因段之缙也没法说,只能拱手回道:“学生自知水平有限,便想着通过这次乡试长长见识,熟悉一番乡试的题目,不能叫考官们的一番苦思浪费了
,干脆把二十三篇时文全写出来。谁知竟然有这样的福气,也是意料之外。”
“可见天道酬勤,你可知你给自己谋了一个什么出路?”
段之缙摇头,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端王说十月份会廷试一场,率性堂可能会出去一些人做官,你已经被内定了升堂,能得到更好的指点以备明年的会试。若你想授官,可以去地方从主簿做起,只是想要回京可就难了。当然,我想你母亲也愿意为你捐一个官出来。你自己的打算呢?”
段之缙抿唇,明代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清代也只有翰林出身的汉人才做殿阁大学士,此间亦是如此。而捐官非正途,不仅不能入阁,还会受到歧视。
“学生的打算还是先科举,若屡试不中再说其他吧。”
秦先生大喜,“有志气,只要你愿意走这条路,先生自然也会帮你。”
段之缙谢过先生,犹豫片刻实在关心端王的事情,凑在他的耳边问:“端王在朝中可还顺心?”
“如何不顺心?刑部井井有条,皇上打算着叫他再领一部呢。”
因为常跟秦先生交流,段之缙对朝中的局势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当初的逆书案叫王爷躲了过去,又有秦先生帮着处理刑部的事情,可以说是风生水起,是皇帝第一等得力的儿子,十分倚重。
可却不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更不是如今的长子。
太子亡后,元后和继后都没有嫡子,二皇子誉王为长,六皇子肃王最得宠爱。按照礼法,誉王该立为太子,但说不定会有以爱立嫡的可能。
即便是中宫抚养,非嫡非爱,到底是端王不占优势。
按照原书的剧情,肃王因为入朝晚,一时半会儿还参加不了兄长们的斗争,誉王和端王几日一闹不分胜负,端王再占理,皇帝也觉得烦。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原书中端王能够胜利和京畿军营的兵力脱不开关系,但是此招太险,而且登基之后受到种种非议,惹得新皇直接大开杀戒,其中有不少是中介耿直的臣子,因为不愿意跟随这弑父杀兄的新君被屠戮。
若是能被立为太子,则事情大为不同,自己穿越一番也算有些用处。
段之缙暗下决心,环顾四周,太监们俱远远站着,于是轻声为难道:“先生,我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若是不对你就当我没说,若是对,就当做您的想法告诉端王吧。”
“你要说什么?”
段之缙道:“《资治通鉴》里说,唐太宗认为‘泰立,则承乾与治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这才立高宗为太子。”
秦行拿水的手顿住,“端王可没有非分之想。”
“先生,如今的局势和端王有没有非分之想无关。倘若不是端王登基,他日后要如何自处?”
段之缙分析道:“誉王与端王情如冰炭,势若敌国,若誉王登基则端王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若是肃王登基,端王以兄侍弟,情何以堪?再者,若是没这个想法,端王又何必要同誉王争来斗去?”
呷一口茶,秦行平静一番,叹气道:“我是真不想把你牵扯到这里边,可你怎么自己往里跳?”
因为段之缙有剧透。
他握住秦先生的手,“因为先生跟定了王爷,学生便知端王是良主,日后定能主宰天下。先生且听我说,诸皇子虽争斗不休,可到底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年纪又大了,心肠也软了,近些年都开始怀念太子,定然想要一个能干懂事的儿子。”
“与其自己蹚浑水,不如挑唆着别人去斗,渔翁得利。”
秦先生笑他年轻:“礼王一心做学问,齐王整日招猫逗狗,和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一皇子因其母妃的事情连王位也轮不到,其他的皇子小的小不受宠的不受宠,还有入朝晚的肃王,现在礼部的事情还没弄清楚,除了端王谁还能和誉王较量?”
段之缙沉声道:“肃王!他心思大着呢……若是端王敢,大可将一部分势力让渡给肃王,叫肃王和誉王争斗起来,叫这一长一爱水火不容,他做孝子顺子……”
话尚未说完,秦先生示意他噤声,原来是邹文唤他们去书房。
第57章 057清弓射箭
书房里香气弥漫,吕太清举着袍子罩在熏笼上,宫中赐下的宣和御香带着龙脑清凉微甜的气味往衣服上蔓延。
纪禅坐在案后,夹杂着几丝白的头发被太监王贺拢在怀里擦干,案前是一个月白色袍子的青年,乖乖巧巧地练大字,时不时舀一口玉盏中的玫瑰酥山。
端王的儿子竟也这么大了。
郑崑瑛坐在小凳子上,端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写的东西,然后拿下来给他看。瞧见秦行来了,就叫吕太清搬椅子赐座,又叫段之缙坐在他先生身边。
那两个人在上边轻声说着话,段之缙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俩在算命,郑崑瑛命中土重压财,名字里带金带水才好。
“若是你父亲还在,很应当叫他给你改个名字。只是可怜你早早没了父亲,这个名字就成了挂念,不方便改动。”
郑崑瑛叩首,纪禅又招段之缙上前,说道:“拜师能拜到秦行名下,乡试也能出其不意点解元,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父皇说做事情要做圆满,不能说这一次考中了,下一场名落孙山,叫你的五经解元名不副实,又堕了朝廷的威望。”
“你进率性堂内,博士薛永旺会指点你的功课,望你一心向学,不要白费皇上的苦心。”
段之缙欣喜应下,王爷该说的也都说完,又看看郑崑瑛道:“你对事情的见解,真不像个只读书的士子,之前可还做过什么?”
郑崑瑛回:“学生在家乡时,做过淮宁德平府安平知县的师爷。”
“这就不足为奇了,若你想现在做官,本王可以给你安排,若是想要接着科考也随你。”
郑崑瑛再拜,“谢王爷的恩典,但学生亦想走科举之途。”
端王颔首,把那写字的青年唤到身前,仔仔细细地查验功课,便叫他带着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去玩,还叮嘱道:“去池子边钓鱼也成,去引箭楼拉弓也成,但是不许强拉硬弓,也不许下水。”然后接过人家吃剩的酥山,也不嫌弃。
青年貌似文文静静地应了,刚出书房门就原形毕露,兴奋地往北边跑去,身后乌拉拉一大群小太监跟在后边追,惊慌道:“十一殿下,你慢点啊!要是磕了奴才们的皮子都要褪一层!”
原来不是纪禅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纪祎。不过相差十四岁,倒也跟儿子差不多了。
段之缙和郑崑瑛也跟在后边追,一直到了北边的引箭楼。
登楼,再往北边望,竟然是一片稀薄的草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十一皇子纪祎生龙活虎地把墙上桦木胎贴麂角片大弓拿下,弓弰包着鎏金錾花铜,弓身却很纤细,是一把典型的猎弓。
小太监程铭给他背上箭筒,贴金镶玉,米黄玉车成米粒大小,和米粒大小的珍珠凑在一起,在箭筒子上拼出一副威风凛凛的猛虎下山图。
纪祎回身招手叫段之缙和郑崑瑛过来,“你俩会射箭吗?”
段之缙上世的家境很不错,虽不爱去马场,但是射箭谁能不喜欢?闻言点点头,郑崑瑛却不会。
纪祎眼睛一亮,“你瘦瘦弱弱的,还会拉弓呢?我俩比试一番如何?”他说完,叫程铭找师傅教一教郑崑瑛,又从墙上拿下来一只桦木弓,只是这把素净得很,不像纪祎那把,恨不得花纹上边打一把弓。
段之缙先提醒郑崑瑛:“把护具都带好,不要强拉硬弓,弓弦不能离面太近,耳朵会被割下来的。”
语罢,先打量了一番纪祎递过来的桦木弓,手上的弓弓梢大而长,又反向弯曲,典型的清弓。
清弓好啊,古代弓箭发展的最高峰,能干过早期的火枪,只是后来不行了。随着火枪的发展,弓马骑射发家的清廷也更愿意用火器。
想起火器,免不了想起火药,到底
是一硫二硝三木炭还是一硝二磺三木炭来着?
正沉思着纪祎催的不行,叫他赶紧过来。
段之缙试着拉一拉弓弦,该是四力的猎弓,他自穿越后便没有锻炼过,根本拉不开,于是换了一张三力的轻弓,再去程铭那里挑选合手的鹿骨扳指,免得射箭时弦线滑动。
带上牛皮素面护指套和护臂,射箭的护具就算穿戴妥当。
再看外边草地上,四个侍卫不知从何处抬来两三个笼子,笼门一开,十几只杂毛兔子嗖地窜出来,一眨眼四散逃开。
纪祎转了转碧玉扳指,“你就用三力的弓?”
段之缙回道:“殿下,再重的弓我也拉不开了。”
“那好吧。”纪祎叫程铭给自己也换了一把三力弓,回身笑道:“这样就公平了,等兔子打完了,谁射的兔子多,就算谁赢。”
两个人摆开姿势,段之缙两脚开立同肩宽,脚尖微微外旋,重心下沉,含胸拔背仿佛骑在马上,手指钳住弓弦,往鼻尖与嘴角处拉。
放箭!
啧……
兔子跑了。
终究是几年没练过,自己的核心也不稳。
而旁边的纪祎拉弓如满月,将一只灰毛兔子定死在地上。
两个人玩得热火朝天,引箭楼里到处都是箭羽破空的簌簌声,书房中却安安静静,端王和秦行说话。
屋内除了吕太清,就剩下秦行和纪禅二人,后者把半化的酥山往口里填,说起朝堂之事。
“父皇说,想要叫我再领一个工部。”
“那王爷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纪禅冷嗤一声,“父皇恐怕准备以爱立嫡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事情?秦行问道:“何以见得?”
“先前嘉宁配给了老葛家的儿子,葛礼爱的呀,恨不得把整个国库掏给老二。户部是国之命脉,河堤工程、赈灾钱粮和平日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个从国库里掏银子不走户部,他老二管工部的时候就不用,难道父皇是瞎子吗?”
这是放任自流了,就算是再昏庸的皇帝也不会选这样的继承人,更何况当今也不至于说一声昏君。
“他不管,正说明老二不是他心里的继承人。可倘若他中意我,也不会任由我这么多的精力耗费在老二身上。只有六弟,他有福啊,管一个礼部都手忙脚乱了,还能得父皇的青眼……谁叫人家是长在乾清宫的呢?而我不过是表面上受宠,叫外人看着像是担了多少重任。”
纪禅满脸讥诮,好似不在意,拿着勺子舀玉盏中的玫瑰酥山,一时失手,混着蜜渍玫瑰的冰沙沾到雪白的衣袖上,弄得一片黏腻。
他不知怎么的,烦躁如爆燃的火焰腾得升上来,将玉盏狠狠掷在脚底猩红色的波斯毛毯上,地毯瞬间肮脏不堪。
王爷一阵泄力,失落地趴在案上。
秦行把没摔碎的玉盏捡起递给吕太清,示意他再呈一碗上来,自己看了一会儿纪禅沮丧的身影垂眸轻声问:“《资治通鉴》王爷是熟记于心的,唐太宗为何立高宗为太子,也无需多说。”
纪禅抬起头,定定看着秦行,后者接着说道:“先太子多么受宠,连运来的荔枝都要先给太子挑,徐久宜在三川弄出这么多的冤案,皇帝都投鼠忌器。可后来皇帝又不放心了,一步步逼死了太子。”
纪禅接过新送上的红豆酥山,醇厚的牛乳冰沙带着绵密的红豆一块送入嘴中,他莫名一笑,吩咐吕太清道:“刚才本王说的话你也听清楚了,告诉焦常青,把父皇的心意透给二哥去。”
焦长青和秦行同为府内的幕僚,两人一外一内,最得纪禅倚重。
“先生说的很对,是我着相了。与其和二哥牵扯这些精力,倒不如叫他去打六弟,看六弟怎么办,父皇又要如何……有先生助我,看来真是上天要叫我成大事。”
秦行忙摆手:“我也是不中用的老东西,这事儿还是缙儿提醒,也是旁观者清。”他将方才和段之缙说的那些挑拣着说了,特意强调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一块儿。
他断断不会占学生的便宜,且看样子,端王对缙儿也就是情面上的事情,更爱重郑崑瑛,他虽也喜欢德润,但缙儿才是亲学生,如今告诉端王,日后无论是选官还是如何,都能得庇护。
纪禅倒是惊讶了,段之缙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运气极好的读书人,自己也不甚关心,没想到有这样的见识,也好奇起来,开门叫王贺找段之缙。
段之缙此时拉弓拉熟了手,箭矢咻咻发出去,也射得了几只兔子,正玩得热闹呢,王贺就上来领人了。
“段解元,我们王爷有请。”
还不等段之缙说话,纪祎咻得射出一支箭,射中了场内最后一只兔子,回头瞪王贺:“你真扫兴,怎么偏生这时候来找?”
王贺一看他满头汗,先掏出帕子给他擦了,哄道:“王爷有要事呢。”
“那叫灵寿和我一块儿去郊外的猎场吧,连带着那个郑崑瑛。”
这事儿王贺做不了主,只说要回去问问,带着段之缙跑了。
重新回到书房,这会儿熏衣服的宣和御香已经被换成了梦觉庵妙高香,二十四味香药对应二十四节气,香调比之宣和御香更为多变。
王贺跟纪禅说了十一殿下想带灵寿郡主去郊外的事情,王爷许了,只特意叮嘱多带侍卫。
段之缙又上前给纪禅行礼,纪禅像第一次见他似的,竟有些稀罕,叫段之缙往自己身边坐,叹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心思深得很,读《资治通鉴》读到这样的水平,也是难得,倒真不愧是秦行的学生。”
段之缙便知是先生实话实说了,谦虚道:“是学生的一点浅见罢了,王爷谬赞。”
“你既说要渔翁得利,本王做孝子贤孙即可吗?”纪禅等着他的回答,实则也是一场考验,若段之缙当真觉得只做孝子贤孙便能位极九五,只能说明他对太宗旧事的理解多半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段之缙看一眼先生,秦行失笑:“看我作甚,有什么答什么。”
他才真正安心思考,镇定回道:“世上孝子贤孙何其多,并非人人都能得父亲青眼,只怪人心本来就是偏的,王爷手里得有底气才是。做最能干最孝顺的儿子是为行上策,可万一天不佑王爷,王爷也有行下策的能力。”
什么是底气?
自古以来,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大雍的军队调度出自内阁,内阁的人又全是皇帝的亲信,唯皇帝之命是从。大小军官也都是皇帝任命,怎么会跟着一个王爷冒险呢?
这才是关键所在,只是段之缙也没什么好想法。
纪禅玉盏中的酥山已经化了大半,牛乳粘在手上又被帕子擦去,虽没有说如何能获得底气,但也很满意段之缙的回答,于是把刚才工部的事情拿出来说。
段之缙又回道:“皇上叫王爷多领一个部,王爷就多领一个部。”
“我若是多领一个部,管好了再送给六弟,岂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刑部会分给肃王吗?”
纪禅摇头:“我管刑部多少年了,没有贸然换人的道理。但是也说不准,谁知道父皇的心呢?”
段之缙抿唇,人治就是这点不好,没人能是真正的政治机器,大家都有私心会偏爱,但端王也不会坐以待毙。
“学生想,刑部已经叫王爷打理的井井有条,即便叫肃王领着,明眼人也都知道是王爷的功劳。工部不一样,若陛下想要叫肃王捡现成的功劳,就会叫肃王中途入场,好歹做些实事。既然这样,就要叫工部的官员畏而不敬,只是迫于王爷领部不得不改一改往日的不正之风。”
这样,一旦换了新领导定然压不住这些老油条。
“若父皇将那黑锅往我身上甩呢?”
“那王爷就认罪认罚,不要争辩,还要帮着肃王理部,也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纪禅明白他的意思,若是父皇已经是非不分到那种程度了,老二也不是六弟的对手,若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弄到“底气”,趁这个机会和六弟交好也能从烂摊子里全身而退,日后做贤王也好“闲王”也罢,这一家子儿女还是能养住的。
他赞赏地看着段之缙,佯装可惜:“可惜你书读得好还要科考,倘若已经屡试不中了,来我王府做个幕僚岂不好?”
段之缙俯身再拜:“学生读书好与不好,不都是为王爷准备的吗?”
纪禅开怀大笑
,想找点东西赏他,按理说瓷器、盆景什么的都是适合的赏赐,只是这样有些太不尽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若赏金银,纪禅又觉得太俗。
王贺提醒道:“方才奴才所见,段解元还挺喜欢射箭的,王爷赏他一把弓如何?”
秦行和纪禅都惊讶地看着他,“你文文静静的,倒还喜欢这呢?”
不过倒是一个好思路,纪禅吩咐王贺去库房里找自己的吉庆锦纹桦皮弓,面覆牛角,背部则是斑斓彩漆桦皮,十分名贵,又甚为好用。
段之缙果然喜欢,美滋滋收下,等着郑崑瑛从郊外回来,王府的马车将他们送回家。
国子监的日子风平浪静,直到十月份廷试之后,段之缙和几位诚心、修道二堂的中举同窗升入率性堂,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新同窗们孤立了,连累郑崑瑛也被孤立。
第58章 058理、法、辞、气
这次段之缙他们升入率性堂,荫生只有他与徐明宣二人,郑崑瑛等四人俱是各地县学、府学推荐的人才,因此分配新号房的时候,段之缙和徐明宣分入了两位荫生所在的号房,其余四人一个号房。
率性堂的号房在国子监最南,房前一片空地,晾衣服十分方便,但是新舍友们的表现却十分出人意料。
段之缙同陈恬、朱首珍二人打招呼,他们却只看见了徐明宣,对段之缙理也不理,倒把他弄得愣在原地。
不过这也无妨,人的缘分悬得很,不必强求。
第二天去堂中读书,段之缙发现两位舍友身边只有一张空桌子,专为徐明宣准备,等周围的人都坐下了,他环顾四周才在西南犄角旮旯发现了一张空桌。
段之缙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被针对了,可这是从哪儿学的手段?真够幼稚的……
反正和他们相看两厌,段之缙提着书就往犄角旮旯里坐,徐明宣嘲笑一声:“陈兄、朱兄,你俩几岁?”然后拖着自己的桌椅跑到了犄角旮旯。
郑崑瑛倒是想过来,可惜西南角就那么大点地方,再放一个就挡着路了。
此时尚没有什么好忧虑的,段之缙算一算日期,今天没有先生来授课,学生自修,只是不知率性堂进度如何。
为显尊重,段之缙特意起身跑到前边,先自报家门,又拱手问课程进度,谁知前边那人眸子一斜,将段之缙打量一番,蹙眉道:“你还是去问那些荫生吧。”
这是拉起小帮派了?
段之缙又跑去问了两个人,一个专心读书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人,另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
啧……自己是何时臭名昭著的?
徐明宣倒是问得了答案,再讲就应当是五代史了。
诚心堂只讲过一遍十三经二十一史,率性堂应当是精讲到了五代的内容。
段之缙展开书本,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坐堂的助教大人也进了教室,拍了拍手叫诸生停下,问道:“段之缙在何处?”
段之缙起身上前,助教领着他前往东厢房,“日后若堂内不授课,你就来东厢房等大学士薛永旺大人。”
大学士?“大人,不是博士吗?”
“大学士是虚职,显尊贵用的。博士也是挂名的,为叫老大人有些事情做。”
推开东厢房的门,案前正是薛大人,鹤发鸡皮,老态龙钟。
“薛大人是六十年的老状元了,制艺无出其右,耄耋之年来教你这个小子,真是你的造化,还不赶紧行礼。”
段之缙瞠目结舌,反应过来连忙叩首,“学生段之缙拜见先生,定当夜以继日,绝不负先生的教导。”
薛永旺方要开口先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咳得两眼赤红,段之缙和助教一个端茶一个抚背,这才叫他平息。
大人喘了两口气,像是年久不用的风箱被迫工作,发出“呵呵”的呼气声,段之缙真怕他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
就算薛永旺是文曲星下凡,也不能叫八九十的老人拉磨啊!你们朝廷还有没有人性了!
薛大人人老心思不老,枯枝一把的手指拉住段之缙的手安慰道:“别害怕,还万不到死的时候,教导你绰绰有余。”
助教任务完成,临走时拽着段之缙嘱咐:“薛大人是六十年的老状元了,身体还好的时候经常点会试总裁。现在年纪大了又不愿意致仕,听说这次要教解元,主动请差,这才没叫另一位博士来。你千万当心不要惹老人家生气,若是出事了也不要害怕,西厢有太医常驻。”
助教不说还好,一说西厢有太医照看段之缙就开始担忧了,小声求道:“大人,叫太医来东厢吧,学生害怕……”
“狗似的胆子,你怕什么!没事儿,薛大人是年纪大了才这样,不是得了病身子不好……”助教话音未落,后边又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将两人吓得噤声,助教握住段之缙的手道:“你先上课,我把太医弄到这里来。”
段之缙只好回到屋里,又喂了大人一杯水,这才将蒲团摆到大人身前,端正跪好。
此时太医也进来,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老大人颤颤巍巍出了声:“哎,不用跪着,老夫这里规矩小。你去桌子上写一篇四书文来,题为‘仁者爱人’,限半个时辰。”
段之缙知薛大人是老状元了,其眼界非自己能设想,因而静下心一步步思考,又使出浑身解数雕琢文字,自认为不过半个时辰便能书完,谁知刚写下束股第一句,老大人沧桑的声音就在身前响起。
“到时间了,拿来吧。”
“大人,应当还未到时间。”段之缙自八月乡试之后,书时文从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再者屋子内并无计时工具。
薛大人和蔼一笑:“老夫的心比钟还准呢,将你的时文拿来吧。”他说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锦缎小布袋,赫然掏出了一副眼镜。
“嘿嘿,年纪大了,不用眼镜什么也看不见,圣上特意赐下的水晶眼镜,带上好多了。”干巴巴的小老头语气里带着些炫耀,说完仔细看起了纸上的文字。
看完后,薛大人取下眼镜,用自己的袍角扣着缝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眼镜袋中,评判道:“章法稍平,词采未耀,然破题峻切,文气沛然……虽说你这解元有机缘巧合的成分,但也不算辱没了朝廷体面。只是你怕什么呢?方才怕老夫死了,现在磨磨蹭蹭,时文还没写完。”
段之缙讪讪一笑,也是没想到薛大人眼睛不甚明晰了,耳朵却好使得很。
“你回去坐着,老夫说到要紧的地方你要记下,回去多思多想,多写多练。”
薛大人啜一口茶水,又拉着风箱咳了两声,实则清了清嗓子,声量一下子放大,开始讲授八股文:“老夫写时文、看时文,评判的标准有四。一看‘理’,是否符合我孔孟之道?若是异端杂说则一概不录;二看‘法’,法分御题之法和行文之法,而法兼得才能说一句妙。三看‘辞’,文章以意胜为主,而意必藉辞以传,因而时文的辞藻亦十分要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则在‘气’,气是什么?这与你的才情、抱负都相关,你的学识就汇在气中。”
“你的文章,合‘理’,无异端邪说。文气充沛,如江出夔门,奔涌不可遏,但却戛然而止,原因在何?正是辞不够精妙,因而气困于辞,万丈高山崩于一瞬。”
段之缙奋笔疾书,又虚心问道:“先生,那学生应当如何改正?”
“八股文是骈散结合,八比为骈而其他为散,但如今士子为卖弄文采,不光在八比处写骈文,又在应散处卖弄小心思,散处不散,此为撰文大忌。好的文章,用李涂的说法则是‘文字须有数行不整齐处,须有数行整齐处’,因此为文应当一张一合,一松一紧。”
段之缙抿唇静思,写诗还好,条条框框多反而无需太多的发挥,但时文总是叫人头疼,对仗写出来差点味道,还不等他张口询问,薛永旺自己就做了解答。
“你在排偶处雕琢文字,却总是不甚合意,不如去看看刘大櫆的《论文偶记》。这写文章啊,就跟写诗、唱歌是一样的,所谓‘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不可准,以字句准之’就是这个道理。”
段之缙已经有些领悟,询
问道:“先生是说在文章中也用平仄之法?”
薛永旺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这就是刘大櫆所说的做古文之法,老夫认为在制艺中也相当适用……”
“此法不仅能解决词采上的缺点,章法也能法密机圆……”
老大人不讲课的时候咳个没完,讲起课来容光焕发,段之缙也听得津津有味,受益匪浅,正在学海里畅游的时候,薛永旺突然说:“上午的课差不多了,怎么破题明日再说,我为你布置两篇时文,写完了再交给我。”
然后他伸出了三个手指,念道:“三、二、一。”
“一”字话音刚落,外边下课钟声响彻了整个国子监,小老头狡黠一笑:“老夫说什么来着?我的心比钟还准呢!”
段之缙失笑,拱手行礼,“学生佩服。”
薛大人说了一上午的话也累了,脸上带了些疲态,坐在椅子上啜着水,助教出现在东厢,和段之缙一起扶着薛老大人上马车,段之缙这才有功夫去膳堂吃饭,仍是和往日旧友一块儿。
讲起了早上的事情,方叙墨还气个半死,但若仗势欺人不仅叫段之缙更难做,自己也恐被父亲打断腿。
段之缙却安慰他不要紧。
接下来的日子,上课、撰文、考试,一切按部就班,这样的孤立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他发现郑崑瑛也被原来的群体踢了出来。
“这是为何?!原来修道堂的同窗也不管你吗?”
其实也不用问,定然是因为郑崑瑛和段之缙走得太近了,被一起针对。徐明宣虽然也同段之缙走得近,但他父亲是朝廷的一等公,立得赫赫战功,虽说现在领了一个虚职但身份体面都在,即便是和段之缙走得近也不会被针对。
到底是柿子挑着软的捏。
郑崑瑛满不在乎:“大家都有自己的圈子要入,能做出自己认为对的选择就很好,何必想东想西。这只能说明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尽早断开的好。”
话是这么说的,可当段之缙因留在堂中的时文消失而被先生打了三记手板后,他再也不能放宽心了。
这群人是小学生吗?有意思吗?也就是仗着这个地方没有摄像头,否则自己绝不罢休。
这几天抱着课业来回跑,同时暗中观察堂内的学生派别,还真让他看出了些门道。
坐监的监生们来源各异。
家中高官厚禄的荫生眼高于顶,自有他们的登天梯,为首者正是葛观澜。
各地选送的贡生,励志科考者清高自傲,天地广大任他们施展才华,想的是披红簪花,御街夸官,岂会和庸庸碌碌之辈混迹一处?他们之中,以孔氏后裔为首。
想要以廷试选官的同窗却则分为两派,一派修身守正,一心向学,完美融入励志科考的人群中。另一派则寻得了更好的出路,与荫生们同进同出,为的是人家父辈的关照。
自九月十五日大家被祭酒大人招走训话时,段之缙就看出葛观澜对自己有意见了,现在荫生们排挤自己也不足为奇,搞小动作的也应当是他们。因为其他人虽看他不顺眼,但绝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
而那些寒门子弟,段之缙猜测了许久才弄明白他们为何排挤自己,说到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率性堂学额有限,此次总共空出了六个,段之缙便内定了一个,其他人俱要考试升班。除此之外,国子监内的博士薛永旺还给他开小灶授课,他的课业也不同旁人一样十日一查,而是每天都要教给薛先生检查。
大家很看不惯他搞特殊。
这个倒是很好解决,段之缙在征得薛大人的同意后,直接将自己的笔记放开抄录,只要有人需要且在段之缙用完之后,大可借阅抄写,无有不应。
其他人和他没有深仇大恨,现在段之缙愿意将原本可以独占的资料公开,礼尚往来,大家对他虽不亲密,但也愿意帮他看着功课,毕竟上边的批语也能学习。
国子监内规矩管得严,荫生只敢也只能搞这些小动作,再多了也怕被先生发现逐出国子监。
似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直到十一月十六日,段之缙在街上溜达的时候,一辆马车失控,在大家惊恐的叫声中朝着段之缙的方向冲去。
第59章 059惊马
深深的小巷子里,连阳光也照不进,昏暗潮湿得像是另一处天地。
马夫张顺坐在车前边的鞍座上,明明照不见光,豆大的汗珠却混着尘土在皱纹里结成厚厚的盐壳。
他浑浊的眼球像死鱼似的暴突,瞳孔紧张地震颤,还死死盯着广和居的黑漆大门,直到有一个青棉衣士子走出。
呵……呵……
控制不住地喘粗气,肋骨在补丁叠着补丁的衫子下若隐若现,张顺布满血丝的眼睛滚下泪来,他张开裂成蛛网的手心,将其中黄白色的粉末舔舐干净。
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饴糖递到枣红马的嘴边,黏腻的掌心摸摸它的鬃毛,张顺哽咽道:“好马,好马……咱们都是一个命啊……”
马儿亲昵地蹭一蹭黝黑的手,伸出舌头将饴糖卷入口中,最后满意地打着响鼻。
药效很快就上来了,马蹄狂躁地踢踏,一团团恶臭泛红的泡沫从马嘴淋漓而下,马夫忍着胸口的剧痛,驾着马车驶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最后一眼是高挂的太阳,为何那么刺目,却不能照进每一个角落呢?
……
申时三刻,广和居所在的铜铃大街上炸开哭嚎。
茶寮前的旗杆最先断裂,碗口粗的松木砸翻糖画摊子时,段之缙正看着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掏铜钱,琼香嘴里已经吃上了。
在他的身后,整条街已经像被捅穿的马蜂窝。脚夫被马蹄踹飞,鲜血从口角喷出来,身子滚入胭脂铺的竹架里,朱砂与铅粉扬成一片红雾。
“马惊了——”
绸缎庄二楼传来尖叫,段之缙回身就看见那匹枣红马——眼珠凸出成骇人的赤红色,口涎混着血沫溅在青石板上,急速向他冲来。
他吓得愣住,琼香将他一把推开,险险避开了马蹄,琼香压着身子往后一跌,打着滚站起来往树上窜,大喊道:“二爷,往那边的酒楼里跑,跑到二楼去!”
段之缙回头看一眼琼香,见他已经脱困,拽着王章狂奔,不幸摔倒四肢着地都在拼命往前爬。
人搡着人,大家乌泱泱往铺子里躲,慧秀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将她撞翻在地,血水从额头蜿蜒而下,再睁眼时,自己的女儿已经到了街中央,扑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我的儿!”慧秀头上的血流入眼睛染红了眼白,嘶吼从喉咙间挤出,她近乎疯狂地朝那跌坐的女孩扑去,听到惨叫声的段之缙也看到了女孩,顾不得思考回身去救。
高高扬起的马蹄下,段之缙搂住女孩一个翻滚躲过了践踏,马像是被他的举动激怒,赤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段之缙,巨大的响鼻声几乎要震碎他的鼓膜。
段之缙把孩子抛回人群中,自己借助障碍物躲了两下,但人是跑不过马的。
段之缙被逼到了死角,掀翻的摊子堵住街道,也堵住了他的生路,枣红马人立而起,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正中马腹,又一声枪响,枣红马颅炸开一个洞,马身轰然倒下,粉白色脑浆混着血流了一地。
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八宝琉璃顶在冬季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最前边正是十一皇子纪祎,手持重弓还未放下,而稍后的马车门开了半扇,又砰的关住。
纪祎下车去查看那马,侍卫统领丁辰赶开嘈杂的人群,大喊道:“皇子车驾!回避!”
后边马车中纪明玥将带着余温的鸟铳递出去,吩
咐丁辰:“把伤者送到医馆里,钱都由我们王府出。”
统领却犹豫起来,“郡主,我们是护持殿下和您的侍卫,不能离开……”
马车后,身着骑装的青年打马上前,心急如焚地问:“郡主,你还好吗?”不是方叙墨是谁?
隔着马车,灵寿郡主回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又命令丁辰照自己的意思去办,“顺便去看看顺天府的官员是不是死了,这边闹得人仰马翻,他们是吃酒吃昏头了吗,为何还不来?!”
丁辰还要再劝,原因无他,这一行人都是去城外猎场玩耍的,回程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叫两位金枝玉叶出手已经是极大的失职,倘若再离开郡主身边,回去挨板子都是轻的。
方叙墨却催着丁辰去,省得郡主的暴脾气上来,落得那发狂的马一样的下场,然后轻声说:“郡主,我去看看伤者。”纵身下马,跑到了人群中。
要不说是朋友的缘分深不可测呢,方叙墨一眼就看了被王章和琼香抱住的段之缙,大惊失色地跑过去,喊道:“允升!老天,你这是怎么了?”
刚才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段之缙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现在还没落下,脑子嗡鸣,眼神呆呆地看着方叙墨,却凝不上神。
啪一个耳光子把段之缙打回神,他这才猛然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文渊?原来是你啊……”
“你有没有受伤?”
虽然衣服里的棉花都窜了出来,但除了手、脸之上的擦伤,似乎也没大碍,他被王章、琼香两个人搀起来,刚要说没事儿,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脚踝直窜大脑,他痛得冷汗直流,“好像是脚崴了。”
费力地棉靴脱下,一个鼓胀到要炸裂开的脚踝被风一吹,冷得人一个哆嗦。
纪祎看完了马也来到段之缙的身边,惊讶道:“是你啊!脚要是不能走就坐我的马车去医馆吧。”
那马车是有规制的,段之缙不该乘,刚推辞了两句纪祎直接抱着他上了马车,方叙墨也跑了上去叫他安心,马车声粼粼赶往医馆。
医馆都是方才受伤的人,从骨折到崴伤样样都有,几个大夫先重后轻,最后才轮到段之缙。
大夫给他包上活血化瘀的药,又开了一个方子,嘱咐道:“你这皮下全是淤血,扭得有些严重了,索性没有伤到筋骨,比起旁人也是万幸。明天再来这儿针灸一下,一个月内即可痊愈。”
方叙墨拿过方子抓药,先把段之缙送回家,又跑去国子监给他请假,最后才回郡主身边。
此时铜驼大街上,顺天府饮何穗已经被纪明玥骂了一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纪明玥发完了火,纪祎把他拽到了一边去问道:“大人,我没进过衙门什么也不懂,今日的事情怎么办?”
何穗擦擦脸上的汗,“听殿下的吩咐……”
“放你的屁!要是听我的吩咐,要你干什么!”
“是是是……现在受伤的百姓也送去了医馆,马夫的尸首还要仵作查验,马我们也先带走……”
纪祎听他说的差不多,再多的事情他也管不了,便吩咐侍卫们回王府,这烂摊子就给顺天府处置。
天子脚下,疯马伤人不是一件小事,第二天都察院弹劾何穗的折子就摆在了乾清宫案头,何穗跪在殿前声泪俱下。
“陛下,不是臣等玩忽职守,实在是当时太乱,报官的人来的太晚,臣赶过去的时候十一皇子和灵寿郡主已经射死了畜生。臣也已经将安抚百姓的事情做好,身死者补偿百两银,重伤者补偿白银五十两……”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叫他吵得脑袋疼,“善后的事情朕还是放心的,但是那个马为什么会发狂,你们查清没有?!”
“臣等查清了,马夫名为张顺,宛平县下张家村人士,养了一辆马车,通过载雇马车的人讨生活,家中一妻二子,还养了一个小女儿身子不好。他是在驾车的时候暴死的,主人暴死后,马儿受惊狂性大发,这才出来伤人。”
皇帝蹙着眉头:“这么说这就是意外了?”
“臣以为应当如此。”
“什么叫应当?”
“臣以为就是如此!”
皇帝叹一声,“也罢,命不好怨不了旁人。也不要为难张顺的家人了,好好安抚百姓,就这样结案,你也下去吧。”
何穗磕头退下,擦了擦脸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腹诽道:“狗日的葛礼,你要是再不批我报的银子,可真对不起我吩咐仵作把张顺嘴角的药粉给抹了。”
昨日大半夜睡着觉呢,也不知道是谁来拜访,邀着出去喝酒,还拿户部的事情吓唬门房,自己带着人去,七拐八拐去了一个雅致的小院,这才知道是葛礼那厮,要把此案做成意外。
自己也不稀罕问那么多事儿,造那么多孽也不怕天打五雷轰,问了只会脏自己的耳朵。
反正也不是牵扯权贵的大案,只要能把自己属官的俸禄银子批下来怎么都行。
铜驼大街的案子就如此草草了结,张顺的家人以害怕受害者报复的理由搬离了张家村,之后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只听说那小女有福气,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兴许是换了水土的原因。
在家中养了七天,针灸了六七回,段之缙的脚便不那么疼了,仔细想想学业要紧,还是回到国子监中销假,每天一瘸一拐地上课。没想到因祸得福,率性堂有志科考的同窗见他身残志坚也都摘下了有色眼镜,见到他多少会扶一扶。
更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用上太医的人竟会是段之缙。
在东厢房里,受伤的脚踝被扎成刺猬,段之缙翘着脚记笔记,薛老大人开始讲八股文的破题方法,“老夫给你一个题,你要怎么破?”
段之缙回道:“一要回想题目的出处,是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哪一篇?二要想这篇的意思,这句话讲什么。三则要找朱子的注解,这才能大差不离。”
“很对,不过老夫还要再教你一招。有了题,先揣摩题目的出处,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何种情况下说的?都要思考清楚。再者,要想有没有不同的解释,不一定非要从程朱中出。最后嘛,要仔仔细细地去揣摩这个人,他说话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语气神情……”
上午的课程结束,针灸还得等一会儿时间,薛大人就拖了一会儿堂又讲了一些,等着太医将银针拔下才悠然离开,段之缙穿上鞋子,被等候的郑崑瑛和徐明宣二人搀扶着去膳堂。
“你的脚怎么样了?”
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淤血吸收得很快,回到国子监后总会有不得已走动的时候,原本消下的脚踝便有些浮肿,到今天已经肿成发面馒头了,幸好太医说不要紧,只要不负重奔跑就无事。
段之缙回道:“好着呢,太医说这个月就能消去。”
“那就好,可不能带着病过年。”
现在都要入腊月了,若是再不好,真得带着病过年,很不吉利。
他们三个人到了地方,放眼望去,膳堂里也没剩几个人,葛观澜几
人和诚心堂的几个不甚熟悉的同窗在,其余人不认识。
三人吃完饭,徐明宣拿过碗筷去洗,郑崑瑛则去刷食盒,段之缙腿脚不好,坐在原处发呆,就在这时,葛观澜坐到了他的身边,环顾四周,其他人都隔得老远。
“允升,你的脚还好吗?”
段之缙叫他一句“允升”唤得头皮发麻,咱们两个熟吗?何故这样恶心人。
葛观澜拖着腮喃喃道:“读书人,谁能不想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但德要配位,你一个从五品员外郎之子,又不是什么拔、优贡生,怎么配呆在国子监,又怎么配点解元?你要是能自己辞去监生的身份……”
“你有病啊。”段之缙可不听他这些胡话,直接骂了一句,葛观澜却不恼,甚至好心情地理了理他的衣领,含笑看着段之缙,“我知道,你以为上次时文不见了的事儿是我叫人干的,可你怎么不想想,这种家家酒一样的把戏,我会做吗?”
“段之缙,你要记住,人的性命就跟秋天枝头的叶儿一样,风一吹就没了。这次是你命好,只伤到了脚,下次是哪呢?说不定了……”
葛观澜和正往回赶的郑崑瑛对视一眼,起身离开,四周空荡荡,刚才说的、听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段之缙被定在椅子上,铜驼街上涂着人与马的血,在脑中变成赤红一片。
即便再恨我,又何必连累他人?活生生的人还比不得榜上的名次吗?
对葛观澜来说,的确比不得,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叫段之缙见识了什么叫失足从楼梯上坠下,幸好段之缙死命拉住了栏杆,才没受什么伤,只是脑袋上多了一个大包。
头晕目眩地望向人群,看着葛观澜那张似笑非笑的面,段之缙才明白什么叫你死我活。
第60章 060炸伤
因为段之缙倒霉太过,方叙墨和徐明宣也察觉到不对,当即反应过来是有人在针对段之缙,再想想前科累累的某人,真凶是谁一清二楚。
只是找不到证据,方叙墨和徐明宣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段之缙,葛观澜投鼠忌器,暂时作罢。
但无妨,段之缙自己有人看顾,他在京中的家眷呢?
一但父母受伤,孝子总要在身边伺候,倘若这都做不到,凭什么科考,又何以为官呢?若是再倒霉,丧母可是要守孝三年的。
过了两天安生日子,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二,因为明天是小年,下午钟响国子监便放假,方叙墨送段之缙回家。
临别时,方叙墨握着段之缙的手担忧道:“允升,就算是在家也要小心,若有事就叫王章、琼香他们去方家找我,门房我都嘱咐过了。”
段之缙攥了攥他的手,“若是有事我一定找你。”
第二天一早,段家里里外外地闹了起来,奴才们忙着扫尘,几个老嬷嬷供奉上灶王爷,小白盘里供着各色饽饽,又有半人高的灶糖塔。
姨娘还叫买了一些小糖瓜,上边撒着芝麻,咬下去嘎嘣脆,还带着麦子和油脂的香气,越嚼越粘,差点把牙拔下来。
段之缙不出门,就跟着沈白蘋在屋里剪窗花,沈白蘋瞧了瞧墙上挂着的弓箭,仔细描了一个花样出来,连上边的八仙寿字纹都栩栩如生。然后拿着专门剪窗花的小剪子,红色的纸屑簌簌而下。
段之缙还抿着唇描一只倒悬的大蝙蝠,谐音“福到”,花纹极为繁琐,描完后小心为上,用小刀一点点刻,绝不冒险用剪刀剪。
段之缙刚刻完翅膀,沈白蘋的“弓箭”已经剪好,展示给丈夫看。
“怎么样?”
“剪的真好,这个寿字也好,只是剪弓箭的图案做什么?”
沈白蘋回道:“弓就是‘功’,要你这次会试‘有功而返’。”
段之缙更是喜欢,拿着仔细地端详,沈白蘋吩咐人去调浆糊,跟他说道:“等会儿把窗花贴在窗外头沾个喜气。”
“还是别了,贴到外头容易坏,白废了你的心意。”段之缙从小匣子里摸出一个香囊,“先贴在纸上,放到这里边呗。”他拿过调好的浆糊,以笔为刷在窗花背面轻扫,然后贴在一张厚实的纸上,叠好放在香囊里,挂在床头。
“这样就好了。”
……
王虞指挥着家里的奴才收拾了一天,连鞭炮都没功夫放,等到晚上用了晚饭,外边的鞭炮声已经不绝于耳了,她连忙吩咐小厮把采买的东西往门口摆。
几个人来到家门口,王虞把手里的香塞给段之缙,吩咐道:“往年都是叫奴才点火,今年不一样,这‘头响’得你来,别害怕,点上了赶紧跑回来。”
放炮,这有什么害怕的?段之缙叫小厮把鞭炮挑起来,捻住引线凑向烧红的香头,引线点着后被迅速抛开,霹雳巴拉的爆竹声瞬间响起。
之后是放烟花,现下的烟花种类可不少,有只管听响的,叫“响炮”,不升空在地上窜的叫“地老鼠”,起火中带炮连声的叫做“三级浪”,段之缙放的这种有花草人物造型的叫“花儿”。
一点火,众人跑到门前,离着街道老远,“九霄环佩”在夜幕下炸开第一重紫色的花瓣,因为火药中搀着“棉花屑”。
第二发“玉堂春”已经呼啸着窜上天际,迸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除了他们家,别人的烟花也在天空中炸开,夜幕像是一张黑纸,画满了转瞬即逝的花朵。
正在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段之缙余光扫见一团东西,闪着一点火光直扑王虞门面,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袖子挥出,但闻砰的一声,雪白搀着深浅不一的红色,棉絮在空中飞舞。
“啊!”王虞看清发生何事后,惊叫中带着哭腔。
肾上腺素退去,炸开一样的疼痛在皮肉上传递,段之缙压住吼中的呻吟,看向自己的右臂,碎布沾着棉絮贴在有些焦的皮肉上,他突然感到有些目眩,强撑着叫小厮把门前爆炸后的残屑都收集起来,一下子昏了过去。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这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回到内院,大夫匆匆赶来,观察一番后欣喜道:“万幸万幸,应当只是被冲击炸伤,烧伤倒是不严重,敷上我这清凉膏,又恰逢冬季,两三个月即可痊愈。”说完用凉开水冲洗伤处,段之缙被痛得苏醒过来,里衣都被汗水浸透。
他眼睁睁看着大夫将要把药膏往患处贴,现代人的本能叫他收回了手臂,问到:“这伤口洗过了吗?”
“这还用问?”
“用什么洗的?”
老大夫如实回答。可这样的开放性伤口仅用凉开水清洗可不行,外边的空气脏得很,又有棉絮和布料粘连过皮肉,虽然冬季不容易发炎,但决不能掉以轻心,段之缙吩咐王章出去买烧酒,老大夫以为他怕疼,安慰道:“不用饮酒止疼,我这药里有冰片,抹上去清凉得很,一点儿都不疼。”
语罢就要往段之缙胳膊上涂,被一把拦住。
“我是要用酒冲洗伤处。”幸好蒸馏酒的方式早在元朝便出现了,虽然此间的酒定然达不到医用酒精的浓度,但是聊胜于无。
老大夫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你得疼死了!快别自作主张,叫我为你敷上药。”
这性命攸关的事情段之缙是不听劝的,等着烧酒拿回来先在手心处倒了一些,酒液很快挥发,说明的确是烈酒,段之缙这才咬牙往手臂上倒。
酒液一沾患处就疼得他拿不住酒坛。
千种蚁在肉上咬,万种蜂在皮上蛰,莫过于此。
这种事儿自己干不了,段之缙将酒坛递给大夫,唇色惨白,求道:“大夫,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你再帮我清洗一遍。”然后叫琼香给自己准备一条干净帕子咬在嘴里。
沈白蘋泪巴巴地搂着他的脑袋,叫他埋在怀中,轻轻擦着汗。只是汗越擦越多,还带着沈白蘋的眼泪。
终于冲洗完了,等了一会儿叫酒液挥发,伤处的肉都有些浮肿,成粉白色,大夫这才把药物敷上去,清凉的感觉压过火辣辣的疼,段之缙的牙关也就松了,大夫拿着银子离开,他立刻叮嘱王虞:“母亲,天一亮就去顺天府报案。”
说完,吩咐王章把方才收集的炮仗纸屑都拿过来,当着自己的面翻捡。
王虞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人故意朝我们扔炮仗!”
段之缙一边看着纸屑,一边回道:“可能吧,反正先跟顺天府的人说,我也先查看一番。”
找来找去皆是红彤彤的炮仗纸屑,并无奇特之处。
但段之缙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搞鬼。
炮仗所用的火药和军用火药是不一样的配比,前者硝的比例降低很多,就是为了降低杀伤力。今日扔过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大,明明已经被自己甩了出去,却仍然炸开了层层棉服炸裂了皮肉,这不是取乐的炮仗应该有的威力,恐怕是军队里用的□□。
冥冥之中的预感,段之缙明白恐怕又和葛观澜有关,只希望方才有人看清了行凶者的长相。
第二日段
家分头行动,管家肖伯去了顺天府报官,段之缙则去国子监请假,又要回家养伤,祭酒大人怜惜他,允许两个书童入国子监搬书。
早就吩咐了书童不要太麻利,拖到上课才好,段之缙倚着墙壁等着葛观澜进屋,他要确定一番。
在钟响前一刻多的时候,葛观澜带着他的跟班进了堂屋,仿佛没看见段之缙,径直在位上坐下,段之缙上前敲敲桌子,葛观澜一挑眉,跟着他出去。
外边飕飕刮着冷风,段之缙惨白着脸说:“你赢了,等着年后我就辞去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这次会试我也不会与你争。”
葛观澜冷笑一声:“离开国子监对你我都好,你还是回去好好养胳膊吧,别落下什么毛病。”语罢转身离开,段之缙也进屋,叫王章、琼香收拾一部分书回家。
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死都不会退学。这次的会试就算不中他也一定要考,只是现在要稳住葛观澜。
再者,火药又不是难做的东西,宋代《武经总要》里就有配比。问题在于,被朝廷严格管制的硫磺和火硝二物从哪里弄,以及就算是制成了火药,又该怎么用。
段之缙在马车上沉思,很快就回了段家,问起王虞顺天府报案的事情。
王虞脸上带着恼:“老肖跟我说,他话还没说完呢,那师爷就急着说可能是爆竹栓的不紧,从哪个地方飞过来的。什么样的爆竹能飞那么远?这都要炸死人了!”
“然后呢?他们说查或是不查?”
“就说叫老肖回来等着。”
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顺天府是不会来查这个事情了。
王虞又说:“老肖还说,今天见了一个可怜的妇人,惊着马的那天也在街上,她说有人故意撞她,然后把她的女儿扔到了大街上。”
段之缙心一沉,问道:“然后呢?”
“然后?顺天府的衙役都不叫她进大门,说她没有任何证据,怎么好胡说,等着有证人再来报案。若是再来生事,就要打她几十大板。”
果然,蛇鼠一窝……
只是世间之事,往往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份证词顺天府不记,段之缙也要记下。但不能段之缙来做,自己一个人记供词,谁能证明真假?一定要找官员来,而自己认识的京官就只有一人——邹文。只是邹文每日跟随着端王,只能先约秦先生,叫先生告诉邹文和纪禅。
打定主意,段之缙忍着臂痛亲自登门送上拜帖,秦行见他约在国子监上课的时间便知学生出事了,第二天就登段家大门。
段家门房还是几年前的门房,一见是二爷的先生连忙通报,先生马上被迎了进去,此时段之缙还在被窝里读书。
在家中嘛,能不下床就不下床。
然后被小厮拽着那只好手从床上拖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
琼香急得鼻尖冒汗,“秦先生已经在正堂等着了,二爷赶紧的吧!”
段之缙单手提上鞋跑去正堂。
秦先生左右绕着看了看,心疼道:“这次又是哪伤了?”他若没受伤,段之缙定然不会请假。
段之缙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秦先生怒发冲冠,“葛家有几条人命,敢这样行事!”
“先生,我怕是靠不住顺天府了,但那妇人也是可怜,若是顺天府不管,我们能不能自行录一份供词,若是能得到端王的许可更有说服力。”
他此时想着惊马一案,秦行眼睛一眯,想到了更深的地方。
“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去和端王说的。”
又聊了一些具体的细节,秦先生就起身去了王府和纪禅商讨。
自上次听了这师生二人的建议,纪禅一下子放松许多,每日要管的就是自己的差事和参禅论道,现在穿着僧袍和觉明僧人论“善”。
听完了秦行的话,端王念一声“阿弥陀佛”,叫觉明退出去,阖目说道:“段之缙也够可怜的,只是葛礼一向受父皇的宠爱,现在不仅管着户部还能帮六弟处理工部事宜,父皇如何能舍下他,舍不下葛礼,又如何能处置他的儿子?叫段之缙安心上课,这件事本王来处置吧。”
现在的形式比之以前大不相同了,誉王不是傻子,眼见着自己和老四打得不可开交,老六的势力倒是日益壮大了如何猜不出皇帝的意思,再加上纪禅一副想开了的模样,整日吃斋念佛,誉王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肃王。
肃王自然不是兄长的对手,拿了一个礼部,还要领着端王管了一半的工部,若不是父皇叫葛礼来指点,恐又要闹出事来。
秦行却笑道:“王爷,万事还是得试一试才能下结论,而且这件事,就算不能成功弄垮葛礼,也要为日后做准备。”
“我去为难葛礼,只会弄得一身腥。”
“这个事儿不一定要王爷做,誉王也可以。恐怕他这个前亲家已经恨葛礼入骨了。再者弄倒葛礼有两大好处,一则能叫肃王手足无措,二则打破户部那铁桶,好方便王爷的人进去。”
还能给段之缙出一口气,只是这就没必要说了。
纪禅眼帘张开,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那就叫段之缙过来说说话,本王看看怎么安排。”【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