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回京、再学试帖诗、姨娘


    或许真是段之缙命里带衰,也许是他身子太弱,火葬那天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偏生就段之缙一个人染上了疫毒痢。


    开始先是泻肚,一晚上去了七八次茅房,第二天早上浑身无力,两条腿跟面条一样打晃。早上的饭还没吃,就开始呕吐,昨天的晚饭竟是一点都没消化,囫囵吐了出来,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腹痛如绞,段之缙这才知道了疫毒痢的威力。


    疫毒痢吐起来没完没了,胃就跟造反一样,喝进去一口吐出来两口,且吐起来是不间断的,得有十几秒的功夫一直往外喷水,这个时候一定要屏住气,要不然秽物倒呛能叫人把肺都咳出来,饭更是一点儿都不敢吃,害怕吐得时候呛入肺里。


    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嘴里俱是苦味。


    这个时候他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躺在床上打滚的时候,年轻人眼睛都是湿漉漉的,从小姨和小姨父一路想到了施姨娘,甚至还会想起来嫡母王虞,捂着肚子沉默流泪。


    他现在被关在了院子里修养,除了每日来诊脉开药的老大夫,就只有秦先生有空看望他,隔着门同他说两句话。


    先生的声音一响起,段之缙爬都要爬到门口那儿。


    “你今天怎么样了?”


    “今天比昨天好很多了。”


    秦先生点点头:“老陈大夫也说你的症状不重,恢复得挺快。”他的声音突然停了,外边发出了填装烟袋的悉悉簌簌的声音,一股烟草的味道从门缝里挤进来,嗅一嗅呛人的气味,都能闻到主人身上的愁。


    段之缙问道:“先生怎么了?”先生来看他的时候都是喋喋不休地说话,怎么这次又抽起了烟?


    秦先生的声音有些疲倦,他叹一声:“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为师之前去过寿张县冯家村看那里瘟疫的情况,没找到冯胜的母亲,他的族亲们也都不知所踪。当时县令说从玉平逃难的难民还没全回来,为师就没告诉你,前两天又去了,县令说都回来了。”


    “冯胜的母亲可回来了?”


    秦先生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抽烟,段之缙却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靠着门板坐下,腹部的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事儿都是常有的,小老百姓就是这样的命,冯胜跟着咱们去京里也不错,为师还能供着他读书,能同你一样科举最好,即便是不能以后也多一条出路。说起来科举的事情,咱们为了玉平的瘟疫也耽误了不少日子,原本都应当给你讲试帖诗了,也没讲成。明年的院试还不知道如何呢……”


    秦先生一边抽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语无伦次地胡侃,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又操心明年的院试,越想越懊悔,这些日子就应该熬着夜先把试帖诗讲了,正好叫学生修养的时候温书,省得浪费时间。


    段之缙打断了先生的絮叨,反过来安慰:“先生,明年的院试不行就不行吧,我还年轻,日后还要考很多场考试,做很长时间的官呢。”


    秦先生却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些不一样。


    这个学生是崇德六年收下的,当时段之缙的母亲正在给段之缙找授业先生,出一年两千两的束脩。自己那时没了官,整日郁郁寡欢,家里虽然不缺一口饭吃,可到底也得找点事情做,因而不求别的,就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堂堂一个进士,去了吏部员外郎的家里做先生。


    自己还做着官的时候就和段成平见过面,不过这做老子的一点儿也不关心儿子读书的事情,连儿子请了昔日的同僚做先生也不知,竟一直以为自己是王元浩为段之缙从南方请的先生。不过他家的那些事儿自己也有所耳闻,倒也不稀奇。


    缙儿这个孩子总是浑浑噩噩的,他母亲叫他作甚就作甚,自己问了点什么,就只会回:“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科举、做官,每天游魂一样地读书也是听从母亲的安排。


    等着这孩子撞了脑袋,倒是比之前有主见了,只是总叫人觉得又傻又聪明,许是失忆了的缘故,但是自己能明显感受到,科考对于缙儿,是别无他法的选择。


    可他今日却这样自然地说出来日后“要做很长时间的官”的话。


    看来还是不能死读书,见一见世间疾苦,人的精神面貌都跟着变了。


    想到这里,秦先生没忍住笑着开了口:“你怎么又想要做官了?”


    段之缙一愣,深觉莫名其妙,回道:“我不想做官我考什么科举?”


    “不一样……心态是不一样的。”


    段之缙一下子听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有些尴尬地揉一揉手心:“嗨……先生你都知道,我不好意思说。”


    秦先生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那横渠四句四句所言,为天地立心……”


    “停停停!”段之缙的脸憋得通红,愈发长大便愈发不好意思把这些崇高的东西摆在明面上,因而连忙打断:“学生没那么大的本事,日后能做个县令为一方父母官就很好。要是再有本事,能做一个不叫常平仓里跑马的知府就更好了!”


    秦先生今日也笑够了,嘱咐段之缙好好养身子,又把几本书放在门口叫他等自己走后开门拿,不要以为养病就可以闲着。段之缙偷偷翻一个白眼应下。


    年轻到底是好,段之缙很快就停止了呕吐,虽还有些泻肚但也不要紧,一顿能吃一大个饽饽,身子一天强过一天。


    他每日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是看秦先生拿来的经解或者教人作诗的书,自己还试着写了一首,看了两眼赶紧撕毁,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完全就是犯罪,犯罪证据可不能留存下来。


    日子是最不经晃的,段之缙也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再观察个三五日,这天他重鼓信心再次作诗,便听得门外砰砰的拍门声,还有常百草振奋的声音。


    “小段兄弟,我找着了!我找着了!”


    然后就听见了陈老大夫着急忙慌的劝阻:“小常啊,咱们还是回去养着吧,你自己的疫毒痢也才好没几天啊,两个腮上的肉都下去了。”


    常百草笑着说没事,又隔着木门喊道:“你猜是什么?竟然就是水!”


    水?


    这怎么可能,倘若是水,大家喝的一条河的水,为何富人家不得病?段之缙直接问出来,常百草答道:“因为富人家不喝冷水!喝沸水是要烧柴火的,咱们是府城,柴火、煤炭,就算是一根线头都要花钱买,老百姓们怎么能舍得?自然不会喝烧开的水。可是中上之家是要喝茶叶的,茶叶需要热水泡,他们又素来注重养生,一般不会喝冷水。”


    段之缙一拍脑袋,上一世学的东西终于冒了出来,喝凉白开全国普及要等到爱国卫生运动,古代根本就没有这个条件。再者前几年干旱,这些日子又要伐树做棺材,山上早就光秃秃一片了,除了素来储藏着柴火和煤炭的富人家,谁还有条件喝上干净的水?大家都紧着那点燃料做饭用。


    外边的常百草接着说:“现在天越来越热了,又偶尔下暴雨,那些脏东西全都冲到了河里去,疫病自然是越来越严重。你那天讲完了话,出了一身的汗,嘴皮都爆开了,有一个衙役给你倒了一碗凉水,当时谁也没往那上边想,你咕咚咕咚全喝了,这才染上了疫毒痢。”


    段之缙手里捏着的书页都被攥皱了,他担忧道:“那……府台大人想出解决之法了吗?”


    “自然,咱们之前不是存了大量的木材准备做棺材吗?现在棺材也不用做了,都劈了当柴火,发给每家每户,叫他们用作燃料。”


    老陈大夫在外边唉声叹气:“你们两个小子,没一个安生养病的,都这副德行了何必再去考虑那么多?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常百草就随老夫回去,整天南窜北跳的,真是愁死人了。”


    常百草在外边嘿嘿一笑,求着要说最后一句话,然后拍一拍木门道:“小段兄弟,从教着他们喝热水后,每日新增的病患少了三分之二去,且越来越少,你放心养病好了!”


    段之缙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将要离开的二人,拿着墨笔在纸上哗哗地写,然后将纸条从门缝塞出去:“我自己的一点浅见,无论是火葬还是煮水之法早晚要从府城往外传,给你们编一首童谣做传诵之用,大概能传得快一些,要是不管用可不能怪我。这个纸条你也别拿,记住了就走吧。”


    常百草用棍子挑着一看,题为:四送瘟神。


    一劝送亲安,


    瘟风过,莫泪涟,


    亲魂归,福火摇曳,


    青烟一缕上九天,


    护得门户全,泉下展笑颜!


    二说万灵祠,


    莫愁泉下无人祭,


    府城有个万灵祠,


    木牌刻名香火密,


    不信去看刘公祠——


    老太爷,焚秽先!


    “三教护井水,打水先撒明矾粉,沉泥沙,晒日头,煮到滚沸再入口,瘟神见了绕道走。四训勤洗手,饭前便后洗洗手,皂角搓,清水冲,十指干净病不生!”府台大人是从陈老大夫手里拿到了常百草默下来的内容,当场就读了起来,越读越觉得有趣,又朗朗上口,和旁边的秦先生赞道:“您这位学生倒真是有不少的聪明劲儿,这法子都能想出来。今日本府就叫人改成山东快书,衙役们学会后就去周遭村落和县城里传唱,一定要把这个推开。”


    秦先生自得一笑,但是先泼了府台一盆冷水:“大人,火葬事大,可不能只靠这一首童谣啊。”


    府台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不在乎他泼自己冷水,随口回道:“潜移默化之用,没人会真指着这个来推行火葬。”


    他说完就紧着下去安排,这首童谣带着火葬、煮水和净手之法以府城为中心向外扩去,这场灾祸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平息。


    当最后一个人从城隍庙中走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人们从封闭的家中走出,仿佛人生第一次站在太阳光下,泪水奔涌、泣不成声。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如野草一般顽强的人会努力地建设家园,正如外边荒芜的田地已经抢种了荞麦,绿意在人的眼底闪耀。


    回永明之前段之缙还去了常百草家拜访,这才得知只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的小常哥哥已经有了两个闺女,五六岁的孩子满地跑,小常嫂子大了小常哥不少,是常家的童养媳。


    从常百草家回来的第二天,秦先生、段之缙和两位把总带着兵从玉平回到永明,这一次终于不用骑驴子,因为杨度特意给他弄了一辆马车,叫差役驾着马车送秦先生和段之缙回去,童禀声就在城门口迎接。


    童禀声果然和秦行甚熟,段之缙刚要下拜的时候就被先生一把拉住,两个人直挺挺地立着,童禀声脸一黑,却也没刁难,凑过来恶声恶气地说:“本府都听说了,你还真是了不得,做官的时候能把皇上气得喘不上气,做个臭教书匠还能教出来这样的学生。”


    秦行皮笑肉不笑:“我就当府台大人是在夸我了。”


    段之缙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吵嘴,可也不像是有仇的样子,尤其是童禀声还能请他们去喝酒,现在这时候,酒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段之缙拘谨地坐着,看着童府台的凶恶样也不敢坐实了,秦行倒是无所谓,两条腿岔巴开,比童禀声还狂呢,还敢叫知府给他倒酒。


    童禀声骂骂咧咧,还是给秦行满上了。


    先生浅呷一口,眼珠子一瞥:“京城的玉泉酒。”


    “我母亲送来的,咋了?”


    秦先生哂笑:“郡主一片爱子之心,全填了我这个狼心狗肺之人的肚子?”


    童禀声杯子往桌子上一磕,小酒圆竟然啪的一声碎了,吓得段之缙一个激灵。


    “你真是咬着一个豆嚼不烂了,这都哪年哪月的事儿了这么能叨叨?皇上是我亲亲的堂舅,对我一门恩宠有加,我怎么能不向着他说话?再说了,比你名次高的人还在翰林院苦苦熬着,你他娘才混了几天啊就去了刑部做员外郎,难道不是皇恩浩荡?可你呢?给皇上气的呀……骂你狼心狗肺怎么了!”


    再说了,自己骂完了秦行,这个丧门玩意儿也没在口舌上饶了自己,说郡主是天家枝叶,宗亲骨血,岂料生子媚上如犬彘趋食,忠孝二字,独解作“阿谀”一途,若陛下言“九转轮回之物可食”,童氏阖府岂不叩首谢恩,赞“玉馔异香”?


    “而且我之后不是为你向皇上求情了吗?累得该我继承的世袭一等公爵位都没了,这可是世袭的爵位,让给老二了!”


    段之缙瞧他俩旁若无人地相互谩骂,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里疯狂吐槽童禀声,现在觉得一等公的爵位香,以后一等公的爵位你都还觉得配不上你的军功,瞧你那副狂样,怪不得一开始叫唐馥压得那么死,还是唐馥死了才轮到你这个堂姑的儿子成新皇的心腹爱将。


    陈年旧事,不过是童禀声领着刑部的时候和在刑部当差的秦行关系好,两个人一来二去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就这么成了一对好友,秦行待他比李显光还亲呢!


    结果徐九宜那个事情一出,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身为皇亲国戚的朋友先上来说自己辜负了皇恩,是狼心狗肺,因而秦行记了这么多年,耿耿于怀。


    童禀声也委屈得很呀!他一开始就是想劝秦行认输,先跟皇上服软,毕竟哪有臣子和圣上顶着干的?纯纯不要命了。结果这个犟种话赶着话,自己一时制不住他脱口说了一句“狼心狗肺”。这当然是自己的不对,但后来自己为了给他求情,本应由他继承的爵位都没了,还一路跑到这个死地方做什么鸟知府,本来他都要去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兵部了!


    结果呢,这个秦行,连问都不问一句,七八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突然出现还是叫个学生来!


    段之缙一边往嘴里夹菜,一边看两个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心里也不当一回事儿,因为他知道这俩以后进了朝堂,童禀声凭着那一副死样能干过那么一堆人替了唐馥,还得多亏秦先生一句“惠照郡主的血淌在童禀声骨子里,虽是个驴一样的脾气,却能为您的江山摔碗骂人”。


    要不然童禀声凭什么能叫新皇这样心路好比山路十八弯的人看在眼里?凭他不会说话吗?


    这一坛酒把两个人喝得往外吐,这么多年的积怨骂完了也就释怀了,又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可怜段之缙这么长时间终于吃了一顿好饭,还要当壮劳力把先生带回客栈。


    这一晚,可以说是进了山东,睡得最香的一次了。


    但第二天天一亮,看着冯胜期待的眼睛,段之缙真想就地晕过去,秦行倒是因为宿醉醒不过来逃过一劫,自然也没听到孩子的嚎啕大哭。


    擦干了眼泪,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尤其是要替着他的母亲好生活下去。


    ……


    ……


    现在已经快入八月了,段之缙办好了路引便赶紧上路,姨娘、母亲和蘋儿三个人还在家中等着呢,昨天看了那些积攒的信,料想是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是到底没见到活人,段之缙仍是放心不下。


    不过放心不下归放心不下,在马车上还是要把落下的试帖诗学完。


    秦先生拿出段之缙在玉平府写得童谣,眉头能夹死个人,“你这首童谣,韵律粗粝、意象干瘪,结构涣散、章法混沌……做童谣也就是勉强够格,你这个小子要写诗可就难了。还有咱们落下了太多,不管你能吃透多少,我今儿非得给你把试帖诗讲一讲。”


    段之缙叫他说得臊眉耷眼,埋着头收拾纸笔准备记笔记。


    先生摇头晃脑道:“平常作诗在于‘我’之本心,试帖诗在于‘题’,诗不可无‘我’,试帖诗不能无题,所以对你的要求就是扣题!再者试帖诗讲求一个由浅入深,由虚及实,要用题立住整首诗,不能凌乱无章,说简单点就是一篇小时文,因而也不需要你有情,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最要紧的还是真正的时文。”


    段之缙记下,又问:“先生,从类别看,试帖诗以什么为主?”


    秦先生回道:“基本上全是咏物,只是不限定于一个物,而是题中所有之物,你要从各个方面去研究,而且出题的范围极为广博,历代的经、史、子、集都会出题,因而也不失钻研之妙趣。”


    “这样的难度也会很大吧?”


    秦先生不知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这是自然,我这还有一个趣事你听不听?”


    段之缙点点头,秦先生笑着说:“之前临江学政曾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令士子做五言六韵诗。”他说到这一停,先叫段之缙给他说说“冯妇攘臂下车”出自哪里。


    段之缙不知所以,还是答道:“语出《孟子尽心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意思是冯妇原是搏虎勇士,后改行为修身士人。某日见众人围虎不敢上前,他忍不住重操旧业下车搏虎。民众喝彩,但士人却讥笑他。”


    秦先生点头称是:“很不错,东西记得很牢,可当年院试却有人把冯妇当作是曼妙女子,写出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的句子。”


    将搏虎力士当作是美貌妇人,在当年也是轰动一时,成了士林中永远的笑话。


    秦先生笑完,又提醒道:“不过即便冯妇是美貌的女子,他这诗也是完蛋。”


    段之缙不解:“这是为何?”


    秦先生瞅他一眼,脸上神色莫名,然后笑嗔道:“你榆木脑袋吗?这可是抡才大典,为朝廷选官的!你在考卷上写‘玉手’和‘金莲’?你进考场到底干什么的!”


    “不仅不能写闺房情好之词,里巷忧愁之情也不容一字。一定要记住了,你就是来考试的,别动真感情,因此用词一定要端庄稳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浮艳,之前还有人写过‘平远山如画,温柔月恋乡’,因为语近‘香奁体’而被黜落……”


    秦先生将一整个试帖诗的内容拨皮拆骨,从遣词造句一直到格式要求,全都揉碎了喂给段之缙,这一路上晃晃悠悠,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京城,段之缙的试帖诗也学的差不多了,现在每日都要作诗。


    两人都是离家许久,秦先生带着冯胜儿回了自己家,马车刚刚在段家院子里停下段之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兴奋地问周围的奴才:“母亲、姨娘和你们二奶奶可都还好?”


    这本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谁知凑上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眼神游离,段之缙心里顿时压了一块儿大石头,紧接着“溺水”二字冲进脑海。


    他扯住一个内院的小子:“可是姨娘出事了?”


    那小子没想到他一猜一个准,半天也没说出话。


    段之缙登时急了,“快说啊!”然后扯着他往主院里跑,小伙被拉着跟在后边哆嗦道:“老爷一开始是要……不过施姨娘没什么大事儿!如今在主院养身子呢!”


    第42章 042反制段成平


    段之缙身后跟着一大群奴才冲到了主院,守着院门的老嬷嬷一看是二爷回来了,眼泪先往外流,也不通报,先领着段之缙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小丫头快去跟太太说二爷回来了。


    还未走到堂屋,王虞和沈白蘋先迎了出来,段之缙的身影一映入眼眶子,王虞倒还好,只是眼圈稍红,沈白蘋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哭到直不起腰身,是受了很


    大惊吓的样子。


    段之缙刚走近身旁,王虞便叫他进屋看施姨娘。


    刚才那小子没扯瞎话,姨娘脸色煞白,还有些喘息困难,可精神气倒还好,看来养得不错,看见段之缙也是先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


    段之缙怒火中烧,还不等他问发生了什么,王虞便先开了口:“你不在家中,我们都是安生度日,连段成平的面都不见一次,除夕那晚的团圆饭都没去,本来还相安无事。结果不知这几天怎么了,段成平吃错了什么药,总是来叫施姨娘,一开始叫我拦住了,后来总不去不是个事儿,姨娘便去了。”


    “幸亏你老是写信叮嘱,叫母亲好好看着你娘……”她说到这里,眼珠里的泪水终于没憋住,啪嗒啪嗒掉下来,身子因后怕而颤抖,捂着嘴说不出话。


    许嬷嬷也在旁边擦眼泪,接着太太的话说:“太太刚觉得事儿不对,总跟着姨娘的丫头环佩就跑了回来,说是姨娘进了老爷的院子好长时间没出来,里边还有呼喊的声音,太太就赶紧带着人去了,二奶奶也跟着。结果却是老爷要叫人淹死姨娘,我们带的人少,一时僵持住了,还是二奶奶跳下去,硬生生把姨娘拉了上来。”


    王虞想起当时段成平狰狞的脸,难免胆寒。


    自己总觉得段成平是个绣花枕头,当年地事情不过是段家那老不死的老太婆一手谋划的,可恨自己瞎了眼,若不是段成平这个狼心狗肺的默认了,段老太太这种父死从子的货色,怎么会一来京城就想要逼死自己。


    二十来年,到底也没有看清楚这个畜生。


    她的帕子哭湿了半张这才止住,看着段之缙说:“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看顾好你娘,以后你还是带着她去致知斋住,我也能放心些。或者致知斋旁边还有一个翠微院,叫小施单独住一个院子也行。”


    施姨娘憋住了眼泪却不答应:“太太没有对不起你,若不是太太来得及时,姨娘恐怕就没了。”她又看看旁边的沈白蘋,拉住了段之缙的手:“太太给你娶的这个媳妇顶顶好,你以后千万要好生待她。”


    乱七八糟的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将段之缙冲得头晕脑胀,可还有一个关键的信息没被说明,他回握住姨娘的手问道:“姨娘,当时的事情只有你清楚,父亲为何突然为难你!”


    姨娘泪眼朦胧,却闭口不言。


    王虞坐在床边也跟着问:“我是个没用的人,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你儿子都回来了,你还能不告诉他吗?”


    施姨娘坐在床上,流着眼泪叫他们别再问,这世上,没有儿子跟老子斗的道理,知道了也是白添心事。


    段之缙跪在床前,眼里也泌出了眼泪,狠狠磕了一个头下去:“若是姨娘不说,儿子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然后以额触地,再也没抬起来头。


    施姨娘伏下身子去拉儿子,可缙儿就是跪在哪里,怎么也不起来。


    苍天啊……怎么就叫我儿子摊上这样的事情。


    姨娘又忍不住悲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段之缙低伏的身子也跟着颤抖,无声地流泪。


    最后,施姨娘终于开了口:“我不想说,也是为了不叫你多心,你日后该做哪样的事儿还是要做哪样的事儿,千万不要顾及什么,姨娘相信好人定然有好报的。”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段之缙抬起头来,心脏突突地跳,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件事似乎与他有关。


    果然施姨娘牵住了儿子的手诉道:“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老是叫太太去,太太自然是不会去的,叫他有事儿就来主院说,老爷也不可能来。后来就一遍一遍地叫我,太太不叫我去,只是太烦人了,我寻思着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就去了。”


    “结果老爷上来就说太太不会教导孩子,说你有能耐了,还认识这个知府那个知府的,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的爹。”


    知府?段之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只是父子相妒这种事情,到底是太匪夷所思了,按理说一个家里,不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不过宋代还有蔡京、蔡攸父子相争的事情,什么君臣父子的,在权势面前算得了什么?


    姨娘眼睛里还闪着惧意:“我想我答的都没有差错,只恨旁边还有陈姨娘,她三言两语,说你是心大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老爷说,许是以为给朝廷立了功能压老子一头,这才无声无息地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果然是山东的事情!段之缙实在是预料不到,怎么仁义之举就成了施姨娘的催命符了呢?


    “我们都不知你在山东做了什么,但姨娘觉得你是好孩子,定然是做了善事。我原本是忍住了没与他们争辩,只说你最孝顺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父亲不敬,之后陈姨娘就凑在老爷耳边,不知道挑唆了什么,老爷便突然发怒,说我是下等的奴才,要溺死我。”


    去山东治疫的事情,段之缙不敢跟家里说,也是怕这些人担心,只说先生要带着自己去山东永明拜访名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几个当娘的做妻子的,哪能想到段之缙有这样的胆子,敢自己往那死路上寻?压根没多想。


    且她们自段之缙离京后对外边的事儿也不甚关心,自然不知道山东有瘟疫。


    施姨娘去了老爷的望月堂,什么事儿也不知道,先叫人把自己的儿子辱了一顿,又要溺死自己,可她还是从只言片语中听明白了,儿子在山东做了大事情,搞不好要受朝廷的封赏,甚至可能压过他的父亲,老爷才如此的羞恼。


    她不愿意说,是不想叫儿子有心理负担,不想叫儿子觉得是他的原因害的姨娘受苦,以后畏缩不前。当时在水里浸着的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也不用再给缙儿做拖累,叫他受他父亲的委屈。


    自己当时都已经放弃挣扎了,可怜蘋儿扑通一声跳下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生生把个活人拽上了岸。


    段之缙眼睛里是滚滚的怒火,他捏紧了拳头要往外走,施姨娘看他状态不对连忙叫小子们拉住,王虞也挡在他身前呵问:“你要干什么去?”


    段之缙直勾勾盯着王虞,貌似平静地回道:“我要去问问父亲,天下有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吗?”


    “你疯了!”王虞大骂,更是拦住不叫他走。


    施姨娘的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刚才就和这冤家说了,连哭带嚎地奔下床:“缙儿,你要是敢去我今天也就不用活了!你是有大前途的人,不要为了我担上不孝的骂名,要是这个事情传出去一点,有人拿着说了嘴,你的前途就全完了!”


    沈白蘋却不去说那些话,而是扯着段之缙的衣袖说:“二爷,我信这个世上还是有道理在的,这个事儿定然有解决的办法……可是你不能现在去,陈姨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我来说吗?若是叫她扯到了一丝一毫的把柄都要给你宣扬出去。‘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咱们家的名声再加上点风言风语,母亲和姨娘还有指望吗?!”


    妻子的一席话就像一盆凉水,猛地泼到段之缙脑袋上,叫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这王八蛋一样的时代,对孝道要求极高,连跟父母顶嘴都是不孝。


    沈白蘋见他冷静了一些,接着劝他:“您要名声,老爷也要名声呢,最好是能找着叫老爷和陈姨娘都不敢往外声张的办法,先想法子,不要打草惊蛇。”


    几个人轮番上来劝,段之缙把那股火全都憋回去,顶得眼眶子赤红,沉默着应了下来。


    就刚刚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屋里人流的眼泪都凑够一缸了。


    之后段之缙也是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和妻子一块伺候母亲和姨娘,实则把能记住的《大雍律》全都翻了个遍。


    他不信,就算嫁了人的女子成了奴隶,就算孝道大过天去,这律法就不给活人一点喘息


    的机会,他也不会去告段成平,只要能恢复到原来相安无事的状态就好,更进一步的事情且待日后。


    因而即便是回了家,段之缙也没心情去吃什么珍馐美味,从书堆里扒拉出来律法闷着头读,沈白蘋也点着灯陪他,两个人一块儿,钻法律的漏子。


    可惜到底不是专业人士,闷头看了一天也没看出些什么,愈看愈觉得生无可恋。


    第三日的时候,段成平终于想起了这个儿子,叫段之缙去书房叙话,后者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还是绷起来一张笑脸,跟着肖伯去了书房。


    名为父子,实为仇寇,段之缙生吞活剥了段成平的心都有,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得乖乖地听训。


    段成平自然一点儿也不心虚,若是杀妻还有些惩罚的话,杀妾的罪过还比不上杀奴婢,他有什么好心虚的,更何况还有父子大义在此,段之缙还想要走仕途考科举的话,还是要安分些。


    他对这个儿子是相当不喜欢的,王虞身边的奴婢所生,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心,去了山东干了那么大一件事,一点信儿也不漏,和童家放出去的老大结交了,也不和当爹的说,这是什么儿子?


    更令段成平愤恨的是,才多大的功劳,童禀声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要不说还得是皇亲国戚命好呢,皇上还是念着惠照郡主的旧情,连带着这个早就被厌弃的童禀声也跟着得了好脸,又有玉平知府上折子,先夸段之缙又赞一个叫常百草的大夫,请朝廷给予表彰。结果一查,那个“段之缙”竟然是吏部员外郎“段成平”的儿子!


    段成平本来是高兴的,有这么个儿子也能洗一洗自己的名声,叫人看看段家也会教养人。


    谁知总有好事之徒,逢人来贺喜便要把王虞的事情解释一遍,然后说一句“歹竹出好笋”,段家的门楣真是不一样了!他们啧啧称奇的模样真气煞人了!


    最后的结果便是,原本许多新上来的官员不知道自家的事情也知道了。


    除了生气,段成平心中还有些嫉妒。


    他做了这么十几年的官,皇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毕竟当初的事情不光彩,怕污了圣听也就没人往上传。结果儿子倒是比老子强,先在皇上那挂上了名字。


    还有那爱看好戏的特意来说,端王想叫这个小子直接去他的王府做笔帖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这个小子可就一步登天了,现在谁人能不知端王的权势,他和誉王二人都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而端王身后还有皇后和贵妃,只不过输在年纪上,没了太子,誉王才是长子。


    这样的光明前途,是段成平一辈子都不敢想的。


    因而见了这个儿子他先恼了:“你的翅膀真是硬了,去山东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跟父亲说,你眼里还有父母吗?”


    段之缙还能如何,苦笑一声:“不是儿子翅膀硬了,只是山东之行实在凶险,儿子不忍父母担忧,又不能不对朝廷尽忠,这才选择了隐瞒。”


    “说这些话,你现在有大出息了,以后少不得要去端王那里捧砚台,眼皮子还能夹一夹你父亲吗?”


    段之缙回道:“儿子再有出息,也是父亲教养得好,这才有了儿子的今日。”


    一句话不能出错,正如沈白蘋所说,他们可以污蔑,但是不能真叫人抓住不孝之举,因而现在只能安抚,不能和段成平对着干。


    段之缙把自己的功劳全说成是段成平的教养之恩,又说了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也不是段成平好忽悠,而是段之缙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他这才从书房里逃脱,接着回去看律法。


    看来看去,像施姨娘这样的身份,连想要摆脱段成平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要段成平不松口,施姨娘就跑不脱。


    实在不行……自己作为儿子,亲生的母亲差点被亲生父亲杀害,两边都是父母,能不能魔法对抗魔法,替母告父呢?


    可《大雍律》明明白白告诉你,以夫为尊,以父为尊,以子告父是干名犯义,杖刑起步,最高死刑。更何况施姨娘没死,只要没死了人,段成平就没有罪过。


    这可怎么办?段之缙脑袋嗡嗡叫,他有两天没敢歇了,生怕自己睡觉的时候姨娘又遇险。


    沈白蘋心疼自己的丈夫,在旁边出主意:“我想着二爷才读了没几本书,看不出这其中的关节实属常事。秦先生什么时候来教书呢?不如问问先生,先生那般厉害,定然能给二爷出出主意!”


    段之缙听她一劝,欣喜若狂。


    对啊,怎么把秦先生给忘了!先生可是刑部出身,问他可算是问到行家了!而明天就是先生来上课的日子。


    “蘋儿,你真出了个好主意!”不过有了解决的方法,段之缙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了天亮,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去正堂等先生来。


    秦先生尚未得知发生何事,仍如往常一样,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冯胜伺候,一进门就见两个小夫妻高举着《大雍律》齐刷刷跪在当门口,声泪俱下。


    段之缙见了可以依靠的人,把事情和盘托出,言语间俱是对父亲的不满。


    沈白蘋还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了那个程度,忙为丈夫找补:“虽说子不言父之过,但姨娘是二爷的生身母亲,我们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家里出生父杀生母的人伦惨剧?”


    秦行也真是可怜这个学生,偏生摊上这样的父亲,任由姨娘受害是不孝,为了姨娘顶撞父亲也是不孝,两边都不用做人了。


    他拿起段之缙手上的律法翻了翻,叫两个孩子起身坐下,然后问道:“你们两个想要怎么着?”


    他俩也没什么大奢望,也不可能按照现代法律叫段成平去坐牢,诉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叫段成平不要再为难母亲和姨娘,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


    “有一个办法,你去和你父亲说,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就只能去刑部衙门了。”


    这是什么主意?!段之缙眼都瞪直了:“先生,卑幼告尊长,这可是干名犯义啊!再说,若是他折磨姨娘却不害命,告也告不到。”


    秦先生笑道:“偏你这样的死心眼,谁还叫你去告他了?律法中不是规定了,卑幼可以替尊长自首吗?你揪住你父亲的错处,跟他说要替他去自首。朝廷为了表示对这种行为的嘉奖,两者俱可以免罪。可虽然免罪了,罪名还在,你父亲到底是做官的,这种脏事一出可就无官可做喽!”


    段之缙不解:“我母亲那件事儿您也知道,父亲虽然不可能升迁了,但是官还做着,如今不过是刁难一个妾室,怎么会到丢官的程度。”


    “那是你们家的家事,且你的母亲到底没有身亡,虽然私德有亏,但也不至于丢官。所以你要找一件真的罪过,不拘什么惩罚,哪怕罚俸都行。”


    沈白蘋听到这里,突然兴奋:“有的!”她看着段之缙,眼睛闪亮非常:“二爷还记不记得夏春?她帮母亲从家中逃走后就被打死了,故意杀害家中的奴婢按照律法是要调两级任用的!”


    段之缙也想起了这个事情,大喜过望,将夏春的事情告诉了先生。


    先生将律书合上,细想了一阵后微微颔首:“可。虽然夏春是背主还是忠仆难以界定,但是故杀是错不了的,最轻也要降两级,他且舍不得呢。再者作证之人也有,你直接去跟你父亲说就行。”


    沈白蘋却想到了陈姨娘那一关节,又问道:“父亲心软,偏爱一位姨娘,若是那位姨娘从中作梗说我们二爷不孝如何是好?”


    秦先生笑道:“我却不知替父自首这样的孝举如何成了不孝的把柄了。她要是往外说,正好给缙儿宣扬宣扬美名,叫人知道你母亲教养有功。且这样的事儿,你父亲比你们更想瞒住,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不会叫女人在这上边作乱。”


    现在真


    是万事俱备了,夫妻二人给先生磕了头,段之缙这才松下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这已经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现在还是专心上课,等着下午段成平散衙回家,他就去做了这件事。


    想到这里,段之缙抬头看看先生,既敬佩他对律法的理解,又好奇他日后再入朝廷的事情,打听道:“若是先生能再入朝为官,第一件事要干什么?”


    秦行叫冯胜给他点上烟,嗤笑一声:“先把这些律法的漏子堵住,省得有人名为代亲自首,实为干名犯义。”


    段之缙和沈白蘋对视一眼,俱笑了起来。


    ……


    上了一天的课,又是背诗,又是做经解,还要写时文和论,人的骨头都要僵了,可段之缙一听说老爷回来了,一点都不耽搁,直接去了望月堂。


    段成平也称奇,自己不找这个儿子便罢了,如何这个儿子能找自己呢?


    因临走时往眼下涂了一点葱汁儿,段之缙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痛苦地跪在地上诉道:“儿子前不久才得知,十几年前家中竟打死了一个叫夏春的女婢。夏春虽然是奴婢,可到底人命关天,若是叫旁人知道了父亲定然会被降两级任用,儿子不能坐视不理。今天是来和父亲说明,明日儿子就去自首,说那女婢是自己打死的!”


    这话纯在放屁,夏春死的时候段之缙才五岁的孩子,他能不能知道人有生死都是个问题。


    何况还有王虞在,她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给自己背黑锅?定然会出面反驳,到时候全都知道段家打死了婢女,连带当年那件烂事也会被翻出来。


    段成平大怒:“你疯了!好端端地做什么去自首?本来尊长杀卑幼就是自告,你不去谁知道这个事情?”


    段之缙却说:“儿子自小读圣贤书明理,不能平白漠视一条人命。父亲也请放心,儿子也读了律法,只要自首就可免罪,我们父子二人不会收到刑罚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官员犯罪直达天听,圣上必然会过问,那王虞的事情也会被翻出来,原本圣上不知道也知道了,自己还做个屁的官!


    段成平恨不得打死这个孽种了事,可这个孽障刚在山东立了功,和那个叫常百草的一样还等着受表彰呢,要是出了事情,自己也得不着好,王虞那个能闹劲儿,还不知道会如何。


    等会儿……段成平突然一个激灵,感到了大大的不对劲。


    这个孽障突然来这么一遭,定然不是为了十几年前奴婢的命,怕是另有所图。


    他眼睛一眯:“你是为了你姨娘来的吧?”


    段之缙还没演到戳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段成平自己就提了出来,他一默,最终点点头,然后狠狠挨了一个嘴巴子。


    “我就说,你哪来的善心!算计到你老子头上了……”


    做爹的喋喋不休地骂,脸皮已经全然撕破了,也没有再装的必要,段之缙直接打断他:“老爷,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您身上有官职,我身上却没有,要是真闹起来,纵使我死了,老爷的官却也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


    只威逼恐怕是不成,段之缙又说道:“儿子别无所求,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仍如往常那般不好吗?儿子终究是老爷的儿子,再怎么有出息也反不了天,还是老爷的儿子。以后您不要管母亲和姨娘,母亲和姨娘也再也不来打扰老爷,咱们就当彼此不存在还不行吗?”


    段成平还真叫这个孽子制住了,现在也只能这般,气恼地叫他回去。


    段之缙又说了一句:“老爷若是弄出来什么事故,我即便是背上了不孝的骂名,叫仵作来开膛破肚也会验尸的。”


    他这个意思分明是信不过段成平,意指姨娘或是谁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也绝不罢休。


    段成平没有回答,只朝着段之缙的方向狠狠扔了一个砚台,砚台砸在门框上,木头被砸到断开。


    可这个事情到底是过去了,以后全当谁也不认识谁,段之缙也能安生地读书。


    第43章 043中秋诗会和端王


    解决完了这件事情,段之缙先回了主院跟母亲和姨娘说明,提议道:“儿子看院中布局,望月堂在东,主院靠中间。西侧不仅有儿子的致知斋,还有翠微院、陶然居等院落,其中陶然居的面积也不小,母亲不如搬到陶然居去,不仅离儿子的居所更近,还能以主院为界限,连同月儿桥,咱们分隔而居。”


    王虞转了转手上的数珠,觉得此法甚好。


    这东侧西侧厨房什么的都齐全,当初自己住在主院也不过是为了斗一口气,自家买的房子,最好的院子自然要叫自己来住,凭什么给了旁人?现在想来却是没有必要。


    能两不相干最好,住在主院靠中间,那些畜生进进出出还要从正门走,戳自己的眼眶子,还不如往西边的陶然居住。


    施姨娘也不会有意见,去哪儿她都要跟着主母,因而去哪儿也无所谓,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情是用鸡蛋滚一滚儿子红肿的脸,老爷下手也忒狠,皮涨得要破。


    段之缙说完了段成平的事儿也没有别的事儿要说,便告退想要回致知斋,顺手把刚才滚了脸的鸡蛋填到嘴中,用旁边的茶水送下去。


    哪有这样的?家里又不缺那个鸡蛋,王虞嗔他不干净,可段之缙在山东挨了那一遭,便是米粒子掉到地上也要捡起来吃。


    回了致知斋,沈白蘋瞧见他的脸也心疼,叫人拿了常备下的跌打损伤药,清清凉凉的一层,给段之缙敷上,脸也就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头一天上课,又知段之缙晚上还要和他父亲打擂台,秦先生便没布置功课,叫学生歇一歇,因而今天上床极早,段之缙也是好长时间没睡个囫囵觉,一沾枕头便开始丧失知觉。


    但沈白蘋心里有事儿,总归睡不着,犹豫了好久戳醒段之缙,想要说却还有难以启齿。


    段之缙打一个哈欠开了口:“你咋了?”


    沈白蘋捏着被子角搓揉,可怜兮兮道:“我还能跟你一块上课吗?”


    段之缙自然应许,不过自己学的是科举应试,学诗或者是论都不深,时文也是不做官用不上的东西,跟着自己学未免舍本求末了,提议道:“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一个同窗一起上课还有意思,只是我是为了应试,有一些东西学不精,不如为你另请一个先生深入学一学?”


    沈白蘋摇摇头:“你走了后,母亲待我挺好,知道我认字读书还特意给我请了先生教导。只是他们见我是女子,总要讲一些和学问无关的事情,换了好些也是那样,不肯为我深入地讲。”


    啊……和学问无关的女德女戒是吧,那的确恶心人,还不如跟着秦先生呢。


    段之缙回道:“明日我问问先生,只要先生答应,咱们俩就一起上课。”语罢,他又想起来原作里婆媳之间的关系,问道:“你……你现在见母亲是什么心情?若是还难受就当她不存在,有事儿都叫我去做。”


    他不想叫谁做圣人,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了施暴者,可自己也不能撺掇着她报复回去,这两个人能全当看不见对方最好。


    沈白蘋叹一声气:“圣人都说要以直报怨,我不可能原谅她。但她是母亲,之前又不断为我请先生,我也不可能如何……便这样吧,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段之缙颔首,一会儿没了动静也就睡了。


    第二天就是正经上课的日子了,秦先生提了一本《艺文类聚》来,相当于一部大辞典,吩咐段之缙每日读,积累典故和词汇。


    段


    之缙接过,将沈白蘋的事情说了,秦先生寻思着叫他媳妇来做“监工”,料想这个小子还要些脸,定能更加用功,因而今日便叫沈白蘋来上课,仍是坐在屏风之后,严男女大防。


    今日上课的任务有三,一是叫段之缙开始实战写诗,二还是写时文,把格式要求全往脑子里刻,三则要写论。


    段之缙一听要实战,脑子就开始嗡嗡响,秦先生还安慰他,“你怕什么?之前咱们对对子不都挺好吗?你就把写诗当成对对子。我也不给你出新题,仍是那一年的‘冯妇攘臂下车’,你给我写一首五言六韵诗。”


    五言六韵一共十二小句,段之缙的狼毫笔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滚,生生憋出来十二个小句。


    前四小句说描述场景,说冯妇之勇猛,在虎啸当前之际下车搏虎,其后四小句讲冯妇虽然改行为善士,但仍有一腔豪情热血,最后四小句先讲冯妇这是除凶安民,然后一转到现在太平盛世,豪杰辈出,大家一起建设美丽大雍。


    起承转合颂圣诗。


    段之缙还在暗暗得意,秦先生把他写的诗令小丫头传给沈白蘋,叫他媳妇先评论一番,“你觉得缙儿写得如何?可千万别顾及他是你丈夫就昧着良心夸。”


    屏风后边的呼吸一窒,然后轻声开了口:“学生觉得,赋得‘冯妇攘臂下车’不该得‘勇’字。因而二爷这首诗……”


    “对!跑题了!”秦先生烟斗咣咣砸在段之缙的桌子上,“为师跟你说的什么?小八股,小八股,按照朱子教训来,你读《孟子》的时候谁给你夸冯妇之勇了?”


    段之缙“啊”了一声,怨不得之前先生说试帖诗要“有题无情”。


    按照人最朴素的情感,冯妇自然值得颂扬,但朱熹是从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这个事情,冯妇的行为在先贤们看来是“不知止”,笑他没有自制力,不能真正改掉原来的流氓习气。


    秦先生见段之缙的神情便知这孩子知晓错在何处,但却不叫他改,想要羞一羞他,叫沈白蘋先作一首诗,也是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


    沈白蘋回忆一番朱子的解释,提笔写道:“《赋得冯妇攘臂下车得‘理’字》”。


    前两联写冯妇鲁莽冒进,下车搏虎不改旧日习气,中二联说制服猛虎自然有他的办法,不应该蛮力相搏,最后两联推崇礼乐教化,说“圣代敷文教,蛮风尽荆杞”的句子,颂本朝为礼乐之邦。


    秦先生接过一看,先赞一句“善”,递给段之缙叫他自己比一比,然后问沈白蘋:“你以前该是学过很长时间的诗吧。”


    屏风后传出答话声:“是,以前在外祖家,和堂兄弟姐妹一块上课的。”


    秦先生和杨家人共事过一小段日子,也听说过他们家的名声,从来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达理,只可惜教导孩子是一码事,自己为官又是另一码事喽……


    不过给缙儿娶这样一个媳妇倒是甚好,自己不在还能教一教他作诗,因而便吩咐段之缙跟他媳妇学习,能写到沈白蘋的水平便大差不差了,起码考试没有问题。


    先生又领着他们练了一会儿写诗,就开始讲授时文,在段之缙写作的时候给沈白蘋和冯胜开小灶,讲一讲经史子集的内容,左右他们两个也不用考科举。


    每天下课的时间都没什么定数,全看太阳什么时候落,日落就下课,秦先生看着段之缙一口气吐出来,笑道:“你先别觉得万事大吉了,写诗不仅要勤练习,还得和人交流探讨,中秋节那一日文人雅士会聚集在‘壶中日月’园举办诗会,我叫人带着你去玩一玩。”


    段之缙心里烦得很,他作诗做成这个样子怎么好去什么诗会?推脱了两句,秦先生却不是和他商量的,神情莫名地捏一捏他的肩膀,“去吧,那天端王来,好好表现,说不得你父亲的事情就能解决了。”


    段之缙心脏突得一跳,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


    一晃眼就到了中秋节,一大早厨房就送来了蟹黄汤包,蟹子活着的时候直接埋入冰里,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里供贵人享用,喝一口里边的汤,眉毛都要鲜掉了,但蟹子性寒,吃多了泻肚,段之缙吃了两个就住嘴,开始吃就着腌姜喝粥。


    刚用完了饭,段之缙挂上沈白蘋为他准备的桂花香囊,拿上诗会的请帖乘马车去广和居酒楼的“山水一程阁”等候,先生说会有人来领他。


    果然没等多长时间,包间的门就被轻轻敲动,外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传进来:“是段之缙段兄弟在里边吗?”


    王章连忙起身开门,段之缙和外边的人对视,相互行了一个礼,外边那男子笑道:“我姓邹,名‘文’,字‘含章’,是秦先生托我来领你去中秋诗会。”


    昨日先生已经跟他说好了这些事情,他不仅知道眼前之人字“含章”,还知道他现于端王府中担任笔帖式,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和一笔好字被欣赏,日后先主持《大典》的编篡,后做礼部尚书。


    段之缙回道:“含章兄,弟家中长辈尚未取字,您叫我名字即可。”


    邹含章一笑:“我长你许多,叫你一声段弟如何?”


    段之缙应下,两人一起入“壶中日月”园。


    壶中日月园是已经致仕的帝师丁元敏的私人园林,端王内城有一个栖春园不够,还用府内幕僚的名义买了丁元敏的院子,专为游玩用,平日里还经常开诗会,招待一切有缘人,顺便捞一些不知名的贤才。


    今日还是用那名幕僚的名义举办了诗会,他隔得远远地看,自然有人将读书人们做的诗词抄录送来。


    此时段之缙已经和众读书人一块坐到了曲水流觞亭中,大家相互介绍完毕,已经兴致勃勃准备玩乐了。


    这园林的主人焦常青站起来制定规则:“往年玩的都有诗无酒,到底没意思,今日我们玩有诗又有酒的,曲水流觞!我这小酒圆放在小船里,停在谁那里谁就作诗,做不出来就一饮而尽,如何?”


    大家都应是,邹文点点手里的扇子:“那作诗的规则呢?我们是命题还是限韵?是联句还是接龙?”


    焦常青和他相熟,故作刁难状,摇摇脑袋回道:“今年玩得难一些,分咏格如何?”


    大家大笑称好,段之缙简直想缩在角落里。


    还好好表现呢,没丢脸丢到端王那里就已经是万幸了。


    分咏格要求上下句分别咏一个不相干的事物,两句对仗,诗中不能出现被咏之事物,连同义之词也不行,还要将两个东西勾连起来,浑然一体,但是不拘是不是原创。


    一人抽两张小字条,写下两个事物或人物,揉成小球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罐子中摇匀,那小酒圆也乘着小舟一路流下,先停在一个薄脸书生面前。


    大家催着他赶紧抽,他也笑着从罐子里摸出来两个纸团,展开一看,“酒杯”、“抹布”两词,脸上便带了难色。


    焦常青拍拍桌子,叫计时沙漏的沙流得更快,催道:“刘兄,快一些,沙子漏完了就赶紧喝酒。”


    “别急,我有了!”


    “快快说来!”


    “醉里乾坤天地宽,灰头垢面不堪言。”


    邹文立刻起哄:“这两句有个啥关系?喝酒喝酒!”


    薄脸书生认输,仰头一杯桂花酒饮下,将空荡荡的酒圆展示给大家看,扬声说道:“诸位,喝酒可得按我这个标准来,喝干净!”


    题字没有被做出合格的联句,是不会换新题的。


    新的小酒圆又乘上小船,万众瞩目下停在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前,焦常青当即拍手叫好:“孟先生可是作诗的高手,大家快掏干净了耳朵!”然后猛拍桌子,叫沙漏漏得更快。


    孟先生轻蔑一笑:“老焦,你小瞧我?”然后看着众人:“诸君,听我这一句‘只为拂尘接贵客,微能容水醉妙人’!”


    这才是分咏格,“酒杯”和“抹布”这两个词就算过了。


    这杯酒接着往下流,正好停在最后一个人面前,那人抽出来两个字条:“岳飞”、“豆腐”,然后放弃挣扎直接把酒喝干净。


    酒圆从头开始飘,这一次停在了焦常青面前,这下大家高兴了,一齐猛拍桌子,沙漏以两倍的速度疯狂下落,在最后一粒沙掉下里的时候,焦常青怨道:“


    你们啊……‘千古冤狱莫须有,一身清白东坡知’。”


    以莫须有之罪暗示岳飞,又用苏东坡吃豆腐的事情说其清清白白,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如果一直看大家玩,那还真是挺有意思,段之缙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花生乐呵呵地看,也真是他运气好,酒杯怎么也飘不到他这里。


    玩了好长时间,基本上所有人都玩了,只剩下包括段之缙在内的三个幸运儿逃过一劫,大家腹内饥饿难忍,焦常青喝得两个眼珠子赤红,也不愿意再玩,干脆道:“作五言绝句,以‘花’为主题,写得最好的那一个不喝,其他人喝三杯!”


    其余二人即兴而作,“花开一瞬香,落尽亦无伤。莫叹春光短,来年更盛妆。”一首很有些旷达的味道。


    段之缙平时作诗都磨磨唧唧,现在叫他即兴作诗如何能成?汗都要冒出来了,一眼扫到石凳旁连成一小片的苔藓,一首诗窜入了脑海。


    他也管不得什么了,提笔写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写完之后尴尬一咳,扫两眼周围人的反应。


    邹文和焦常青盛赞:“文辞简单,娓娓道来,于平凡处见奇崛,可见你的志向。”然后看另两位一眼,“快快饮酒!”


    那两人相视一笑,连饮三杯,段之缙浑身不自在,暗暗腹诽:“能不好吗,袁枚写的诗,今天叫我偷来用了,晚上得给他烧点纸过去,算是侵害他著作权的赔偿。”


    他这边心里打算,楼上的端王纪禅已经拿到了那首诗,在眼前端详了许久,哼笑一声:“真是有几分才气,叫他上来和本王一块儿说说话。”


    段之缙正准备和邹文一块儿去吃饭,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和邹文耳语了几句,邹文瞪大眼睛,惊道:“真的?”他回首好生打量了一顿段之缙,也不知道他哪儿出奇些,怎么就叫端王看在眼里。


    不过这样也对得起秦先生了。


    他朝段之缙招招手:“快跟着来吧,你今天遇上贵人了。”


    段之缙心脏嗵嗵跳起来,几乎同手同脚地跟在邹文身后,他的腹部不知为何有些疼痛,肠子像是绞在了一起。


    是因为你上一世死于端王之手吗?段之缙问这副身体,也得不到答案,疼痛一点点消失了。


    山路十八弯比不上端王心里的弯弯绕绕多,连小楼都建成九曲回肠的样子,邹文带着他兜兜转转,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屋子,他如何能分辨出开哪一扇门?


    最后两人停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门前,邹文轻轻扣动:“王爷,下官带着段之缙来了。”


    门被一下子拉开,露出一个圆圆胖胖的笑脸,看起来年纪很大,可因为肥胖,脸上一丝皱都没有。


    邹文打一声招呼:“吕公公,我把王爷要找的人带来了。”


    吕太清让步叫他们进来,还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段之缙。


    两个人垂首低眉给端王请安,谁也不敢抬头看,只听见上边一个沉静的男声响起:“邹文到本王身边来,段之缙抬头给本王看看。”


    段之缙抬起头,仍是敛着眼睛,一点点余光看清楚了端王。


    今年该三十来岁了,端的一副龙章凤姿的好相貌,眼角往下掉,仿佛悲天悯人,可段之缙心里清楚得很,纪禅最善做“兄弟祭天,法力无边”的事情。


    纪禅看了看段之缙的相貌,带到王府里做笔帖式也不嫌碍眼,又是秦行的学生,日后也方便用他和秦行套近乎,于是叫他起来问话。


    “你是第一等的读书人,在山东的那些事情本王也知道了,很该好好封赏。不过本王还想要问问,你为何敢在那个时候提出火葬呢?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王爷谬赞,草民以为第一等的读书是为明理,最下等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若草民舍本逐末,不能在山东挺身而出,那草民也不能叫读书人,应该叫应试人。至于名声一事,本来就应该由身后之人评说。”


    纪禅失笑:“你算是骂尽天下读书人了。”他说着,手指在茶杯沿上画圈,很不经意地问:“你说名声一事,本来就应当留给身后之人评说,你以为身后之人会如何评说呢?”


    “自然是有错论错,有功论功。功又可以掩过,过也可以掩功。其中的道理,不过在于‘爱民’两字,如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弑兄屠弟,可他有贞观之治,百姓安居乐业,他的评价并不因此降低。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混战,难道无功吗?二世而亡,是输在‘爱民’二字。”


    段之缙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想想无甚可怕的,自己了解纪禅,正如纪禅了解自己一般,他心里向外翻涌的野心,他对皇位苦苦的求索,和二哥誉王在朝堂上打得你死我活,最后联合九门提督兵变成事。他腥风血雨的一生,段之缙都很清楚。


    弑父杀兄,他一样也没少干。


    “你倒是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不过我听着你说话,好像也不把弑兄屠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放在眼里。”


    段之缙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恭恭敬敬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草民不敢违背。但是圣人也说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地君亲师’,和百姓比起来,君都轻了,何况是‘亲’,又何况是兄弟呢?”


    谁能不知道,你活宰了你二哥的心都有。


    纪禅终于问完了,他把手里转悠了好长时间的茶水放在一边。


    问了这么多,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的见解,现在看来真不错,难得不是假道学,这样的话,倒也不亏早上特意和父皇请旨将他父亲外调,又说想叫他来王府。


    其实说完自己就有些后悔,便是为了秦行也没有这么急的,没想到秦行处理刑部的事情有一套,教学生也有一套。


    纪禅叫吕太清给段之缙搬个小杌子往自己身边坐,显得十分可亲,亲自在一个干净茶碗里倒了杯水,递给段之缙,“瞧着你年纪挺小的,今年多大了?”


    段之缙答道:“草民四月份年满十九。”


    “四月十九岁,你是何时出生的?”


    段之缙回答了出生的日子。


    纪禅沉吟一会儿,慢慢推算出了段之缙的八字,然后怜爱地瞟一眼他:“不看时柱,你与你父亲父子相克都挺严重……”


    这精神病吧!上来算人家八字?!


    段之缙没再说话,纪禅安慰他:“不过不要紧,本王向皇上请旨,叫你父亲外放去玉平做个知府,正好把杨度调到京里。你来我王府中做个笔帖式,叫邹文带着你。”


    去端王府做笔帖式,这真是一条捷径了,可知道未来之事的段之缙却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一则没有功名在官场里低人一等,二则现在时局不好,五皇子齐王还要狠狠刺这个四哥一刀呢,逆书案从端王府扯出去了不少写文书的笔帖式,连几个和端王感情甚好的人都被诛杀,大部分刚进王府的笔帖式都因此受刑。


    而此案就在崇德十七年年底,自己绝不能在此时进端王府。


    想到此处,段之缙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王爷厚恩,草民没齿难忘,只是草民还是想走科举正途。再者山东治疫本来就是草民分内之事,不敢奢求朝廷的封赏。”


    纪禅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从没有料到自己还会被拒绝,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已经十分不愿意了,一句话不说,就任段之缙跪着。


    段之缙见他不说话便知这个心眼小的要恼,掐了一下大腿,眼泪涌出来:“草民愿将这个恩典给草民的母亲,请朝廷赐嫡母一个诰命!”


    纪禅不置可否,只挥手叫段之缙退下,实则是没答应。


    本来的事儿,只有尊上挑选卑下的,哪有做臣子的挑三拣四,还想把功劳换成母亲的诰命。


    看着这个小孩儿退出去的样子,纪禅叫邹文近身,叮嘱道:“你去劝劝他,进了王府一帆风顺,何必去考那个科举?”


    邹文还有些犹豫:“王爷,段之缙都不


    愿意了,何必强叫他进王府?”


    纪禅一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他会拒绝本王,本来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本王才跟父皇说把他爹弄走,给他行方便,又说府上缺了一个笔帖式,叫他来顶。本王倒是不愿意难为他,又不缺这个笔帖式,只是再去和父皇说不要了,父皇怎么看本王?”


    邹文这才明白,急忙出门追上了段之缙,从他背后拍了一巴掌。


    “你真是糊涂了,如何不答应了王爷,从此平步青云,何必再去吃苦受罪呢?我们王爷听说你从去岁开始,忙得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段之缙心下冷笑,你们倒是查得清楚,袁先生都要看半天的八字,端王眼珠子一转就知道父子相克了,活神仙啊?


    可他却恭敬地回道:“不是弟不识抬举,您跟在王爷身边想必也知道我们家的家事,能为母亲挣得诰命也能叫她腰杆儿硬些。”


    邹文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段之缙眼泪也煽情地流,谁也说不服谁,最后邹文苦笑一声:“你真以为自己能选啊……我就是过来给你通通气,等着你父亲到任了,王爷卖给你的好也算是完成了,你就等着来王府跟我做同僚吧。”


    好家伙,强买强卖,端王你竟然是这样的端王!


    段之缙看邹文也不是全然走狗的样子,做出一副十分可怜的表情:“含章哥,真不是我不识抬举,你说哪一个读书的不想高中进士,做正途出身的官?我去了王府倒是轻松了,可我这辈子的理想就完了!还有我两个娘,都想看我金榜题名时风风光光的样子,你叫我怎么愿意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


    段之缙看这个法子不行,开始耍赖:“求你了含章兄,你带着我来的,你得对我负责到底。”


    邹文叫他恶心的够呛,连忙反驳:“可不是我带你来的,是你秦先生托我带你来的,若不是先生接济我读书,我不会管你的。”


    段之缙大喜:“那太好了,你就当为了秦先生,给我想个招出来。”


    邹文翻一个白眼:“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


    “啊?”


    邹文冷哼:“你要是死了爹,谁也不能叫你去王府!”他说完,一甩袖子走了,留段之缙在原地呆愣,心渐渐沉下去,他明白邹文的意思,去王府的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一直等着回到了段家,段之缙还是一副愁样。


    第二天秦先生带着火气来的,一开始邹文来说的时候,秦行还高兴着呢,结果没想到这个小子这么犟,端王府都不去。


    因此上来就要教训段之缙,手举起又放下,最后气地哀叹一声:“你怎么就不识好歹?你以为高中之后在翰林院里呆着会比在端王府强吗?笔帖式的官职是小,文书的活计,但是端王府的笔帖式只要一外放就能从知府开始做,你去问问那些正途出身的人,能有几个从知府开始做的?又要做几年的县令才能熬上知府?!”


    段之缙磕一个头跪下,他是真不能把逆书案的事儿告诉先生,只求道:“俱是学生的错,若是晚两年我一定去,可现在真不行。求先生给我想想办法!”


    秦行能有什么办法?摇摇头。


    段之缙心急如焚,邹文那句“你准备什么时候丧父”又冒了出来,一股令他本人都胆寒的恶意从心底涌出。


    逆书案是绝不能碰的,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夹棍一上,没做也能说出来三张供词。


    算了,“生父祭天,法力无边”,本来就是仇人。


    可这个事情应该如何去做呢?


    第44章 044丧父


    段之缙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在山东翻过的医书。


    刚过中秋节,天还没彻底的冷下来,夜晚有蝎子活动也是常事,全蝎是大毒,被连续蛰咬后极其容易身亡。


    段之缙在书房听老爷教训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笼,盖子轻轻打开,里边五只毒蝎四散而逃,段之缙身上涂了雄黄,毒虫避之不及。


    而新送给父亲的墨锭里放了引蝎子的草药,全都是医书里的经验。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闻段成平被蝎子蛰了,但真是他命大,竟只有一个蝎子蛰了他,大夫看后说问题不大,喝一些汤药五六天就能去毒。


    身为儿子,段之缙自然要去侍疾,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如果段成平悄悄地死了,看不见他的惨状,那死亡就只是一个消息,但看到那伤口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涌上来。


    段成平被蛰的地方是右手,蛰在虎口处,整个伤口高高肿起,紫胀的淤血都要将皮撑破开,而被毒虫蛰咬之痛,痛不欲生,才几个时辰,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被吸干了。


    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沉甸甸地压着,在某一个时刻,段之缙的确想要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狠下了心肠,也只能说是段成平自己造的业障。


    难以忍受的疼痛叫老爷的脾气愈发大,摔了药碗打骂仆人也是常有的事情,王虞和施姨娘他们不来,可是周姨娘、陈姨娘还是要来照顾老爷的,陈姨娘得宠,一切近身的活都是周姨娘做。


    可怜服侍了那个狠心的人这么长时间,周姨娘尽心尽力,却当了出气包,段成平可不管有没有儿子在场,当着段之缙的面,周姨娘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段之缙一下子联想起自己挨的打。


    如果到这里还能忍住的话,当段成平想要叫施姨娘也过来侍疾的时候,段之缙就忍不住了。


    他跪在床边问:“老爷,我们不是说好……”


    话没有说完,一个药碗就扔了下来,碎裂的瓷片将他的手背划开,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手指往下流,被悄无声息地擦去,段之缙抬头看着段成平狰狞的面孔,猛然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刀剑扎在伤人的恶虎上,那是恶虎活该。


    段之缙沉默良久终于接受了现实,无奈道:“老爷等片刻吧,先叫大夫为老爷诊治一番。”


    大夫来了又能如何,仍是那一句话,“靠身体来排毒,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段之缙一脸不忍:“您看我父亲这种情况,怎么能熬过这几天?即便是他能熬过去,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忍心。我听说阿芙蓉能够止痛,不知道咱们这儿有没有卖的。”


    大夫犹豫起来:“阿芙蓉的确能够止痛,只是这个东西是南方的药,我们北地的大夫不常用不是很擅长控制用量,听说这个东西没用好是会成瘾的,而且贵得很,一两阿芙蓉就是一两金。”


    段之缙松下一口气,只要有阿芙蓉就行,他苦笑一声:“不劳先生开方,我们自己去药铺抓就行,只是想知道这东西如何使用。”


    大夫如实告知,然后进入内室再为段成平切脉改一改方子,背着药箱离开了。


    阿芙蓉是上午问的,大烟膏是下午抽上的。


    段之缙将一块黑漆漆的泥疙瘩似的东西在灯上烧软,慢慢填入烟斗中,再将灯盏移到榻上小案上,把烟嘴塞到段成平嘴里。


    已经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到精神失常的段成平此时才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恶声问道:“这是什么?你姨娘呢!”


    段之缙回:“姨娘还在收拾,等会儿就来了。这是大夫开的新药,一两药一两金,用了之后手上便不疼了。”


    段成平将信将疑地吸了一口,烟气极为呛人,恶臭从胃部往上翻涌,差点将方才吃下的药顶出来。


    段成平刚要大骂,患处的痛感却渐渐消失了,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充斥胸膛,脸上慢慢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一口接着一口,段成平安静了下来,手上可怖的伤痕也阻止不了他亲手捧着大烟枪。


    阿芙蓉,福禄膏,有了这个玩意儿还要什么姨娘啊……


    段之缙捂着鼻子带众人一块儿出去,没了人伺候的段成平也是安安稳稳的,再也听不见那恐怖的呻吟声。


    这期间段之缙又为父亲从道观中


    买了“金丹”,为吸食阿芙蓉后精神不振的父亲提神。


    五六天的功夫,果然如大夫所说,段成平受伤的部位已经差不多好了,镇痛用的阿芙蓉也应该停下。


    可怎么停呢?段成平抽阿芙蓉是没有节制的,早已经染上了烟瘾,一日不抽就会抓心挠肝地痒,幸好他有一个孝顺儿子,这样昂贵的东西也紧供着他抽。


    阿芙蓉配上道观的丹药,很快拖垮了一个人的身子,到九月下旬朝廷调任的文书下来时,段成平原本还有些英俊的脸皮都有些松,两个眼球金鱼泡一样鼓起来,只是因为阿芙蓉在这里不常见,大家都以为是蝎毒将一个好生生的人折磨成这样。


    不过问题也不大,还是可以上任山东的。


    段成平离家时家里人都站在门口送,王虞和施姨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周姨娘也躲在后边不愿意凑上前。


    陈姨娘抱着段成平痛哭,求他安顿好之后将自己也接过去,又说段之纬如何如何。


    段成平听着答应下来,瞳子不受控制地震颤,注意力难以集中。


    最后该说的说完了,段之缙上前给父亲塞了一包阿芙蓉和一小瓶“金丹”,好一副孝子的模样,假模假样地劝道:


    “父亲,您蝎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阿芙蓉该断还是要断。”


    段成平的眼睛病态地漂移,枯枝一样的手接过药包紧紧捏住,模模糊糊说了一些话就启程上路,几个家仆紧随着他。


    没了段成平,王虞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主子,日子果然舒心得多,段之缙每日跟着秦先生上课,准备院试的内容,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明年八月可考不了试了。


    如果段之缙没有估计错,十一月左右段成平的死讯就会从山东传回京城,自己就可以收拾好东西守孝了。


    只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段成平的死讯是十月中旬来的,当时段之缙还在上课,匆匆送走了先生便赶来正堂,只见吏部侍郎正隔着屏风安慰流泪的王虞,他身后跟着的差役们将抬着的棺材轻轻放下,里边装的是段成平的尸首。


    原本跟在段成平身边的奴才倚着棺材哭天抢地,比死了亲爹还难受。


    端王身边的邹文也在,他拽着段之缙去一边说小话,怜悯地看着他。


    “你……你父亲死的不是时候,眼见着就要入王府了,偏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年父孝,外边都得天翻地覆了。”


    段之缙低头抹不存在的眼泪,手指头往眼珠里碰一碰,酸胀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泪水脱眶而出:“含章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是把阿芙蓉用嘴咬着吃了吗?如何这么快就死了。


    且用阿芙蓉的死状绝不好看,朝廷见他那副模样不怪罪都是开恩,自己早已做好回江南避风头的准备,怎么今天来的官员还轻声慢语地慰问。


    邹文不忍心说,但为人子想要知道父亲的死因天经地义,“这个事情就别跟你的姊妹们说了,你父亲……死的不安生。”


    “折子上说,段大人进了山东的地界后水土不服,什么也吃不下去,就算是吃了也会往外吐,人瘦得厉害。过桥的时候似乎是不舒服,从马车上下来醒了醒神,结果身上没力气一头栽到了河里。那几天接连大雨河水暴涨,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等着再找到时人已经没气了,肚子涨得像扣了一个锅。后来你们的家奴就去了武州府衙报案,武州府台上了折子。”


    段之缙眼睛酸疼,泪水止不住,话也说不出来,在外人看来就是伤心到了极点。


    邹文也觉得难受,没想到段大人还有这样的志气,水土不服就停一停何必赶路呢?结果搭进去了一条命。


    看来虽是私德有亏,但对朝廷还是负责的。


    他拍拍段之缙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你父亲死在上任的路上,朝廷不会薄待他的,已经决定追赠他为正五品郎中。又因为你要守父孝,王府是不能去了,王爷替你求了一个荫生的资格,守完孝不必再考院试,直接到国子监中读书。日后你想做官还是接着考科举都比和外边那些人争强不少。”


    这真是意外之喜,国子监荫生,还是难荫,日后做官都不用苦熬。


    邹文接着道:“荫生的资格是你父亲亡故给你换来的,你在山东的功劳朝廷还没有封赏。按理说朝廷应该给你母亲上正五品宜人的诰命,也是王爷跟圣上求了恩典,给你母亲封三品诰命,也算是圆了你用功绩换诰命的愿望。”


    端王,端王,你怎么对我这般岌岌无名的小人如此之好?


    段之缙用怀里的帕子拭去眼泪,“王爷的深恩草民不知做什么能报答。”


    邹文一笑:“已经有人替你报答了。你知道秦先生的本事吗?”


    秦先生?


    “我只知他曾在刑部做过官,升官极快。”


    “我也是后来听王爷说的,当年皇上驾临翰林院,问刑名之事,只有你先生对答如流,没熬够年限就拔擢到了刑部任主事,到徐九宜一案案发前,圣上已经准备升他做从二品郎中了,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这全都因为他自己有本事。”


    徐九宜事出的时候,秦先生才是从五品员外郎,连升六级,就算是插上翅膀飞都没有这么快的,学历史的段之缙直接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邹文:“我也像你这个表情,他能升这么快是因其改进了审讯的方式,不必再动大刑就能审案,千百年来头一遭,圣上如何能不重用?”


    古代审讯不叫审讯,一般都是刑讯,进了衙门不先问话,得先上夹棍。


    “秦先生走后,他那套东西没人弄得明白。我们王爷问了刑部的老员,东拼西凑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之前王爷想叫你去王府也是为了秦先生,结果前两天秦先生找我,叫我把一个册子给王爷,就是审讯之法。”


    段之缙攥紧了拳头,他该知道的,自己算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叫端王另眼相看,秦先生可是纪禅早就盯好了的人。


    “先生说了什么?”


    “先生求王爷尊重你的意见,不要再叫你去王府,王爷答应了,本来是想赏赐给秦先生些东西,可秦先生拒绝了。我们就想着赏给你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五千两银票,“这是王爷赐给你们置办丧事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你们家的事情都归我管。”邹文把自家的地址告诉段之缙,叫他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等着出殡那一天,我还来呢,和礼部的官员一起送封赏的诏书。”


    说完这句话,邹文也不用人送,和吏部侍郎一块走了,段之缙静默地站在原地,心里翻腾着对先生的感激,然后被一声尖锐的嚎哭打断。


    此时朝廷来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姨娘们也都从后院出来,陈姨娘和她的儿女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周姨娘被女儿扶着坐在太师椅上,为一片灰暗的前途流泪。


    施姨娘呆愣地站着,就如同王虞一般。


    王虞从刚才听吏部官员慰问的时候,精神便集中不起来,她脑子里全是两个字——“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不,其实不对劲的地方早就有了。


    眼珠一下下转到段之缙身上,她看着眼前的儿子,把他叫进了小间,叫两个嬷嬷远远地把守着。


    “我赐给你的丫头翠佩同我说,你身边的王章总是出


    去买药,不知道干什么用,还有送行那日,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阿芙蓉。”


    段之缙知道翠佩是个小奸细,但是说给母亲也不是说给别人,也就任她去了,不过“金丹”一事翠佩是不知道的。现在阿芙蓉暴露了也不心慌,跪在原地点点头。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虞的眼泪落到帕子上,哽咽道:“我还能说什么,怎么会有抽阿芙蓉抽死的人啊!对于母亲来说是好事,只是你们俩的身份,万一有阴司地狱报应……”


    子杀父,悖逆伦常,真的会平安无事吗?


    段之缙起身为王虞倒水,安慰道:“父亲有此一难,不就是报应不爽吗?”


    王虞的哭声梗住,段之缙接着道:“当初他想要饿死母亲,最后自己水米不进,又想溺死姨娘,最后自己喝水喝得腹胀如鼓,这不就是报应吗?”


    “母亲不必担忧,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横贪暴敛的人生出来败家子,造什么孽得什么果,我父亲养得我这样的儿子,大概也是他该得这样的果。”


    王虞用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事情已经这样也无法挽回,只能殷殷叮嘱:“可怜你这样孝顺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阿芙蓉,谁知道你的父亲不争气竟然把这玩意儿当成灵丹妙药日日用,这也怪不得你。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抽阿芙蓉抽死的。”


    段之缙却摇摇头:“母亲,老爷他是溺死的,不是抽阿芙蓉死的。”


    王虞打了个激灵,看着段之缙的眼睛喃喃道:“对……是溺死的……你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段之缙听话出门,叫仆人看好了姊妹和两位庶母,不要在太太不在的时候做出祸,又把肖伯带去了老爷的书房问话。


    这屋子已经清理干净了,一共放了五只蝎子都已经被抓到碾死,段之缙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蹙着眉看站着的肖伯,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笑着问道:


    “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很受老爷的重视,现在老爷没了,母亲并几个姨娘父死从子,我就是家里最大的主子了,你说是不是?”


    肖伯赶紧奉承道:“这是自然,以后任二爷吩咐什么,咱们做奴才的都不打一个磕巴。”


    “我想,老爷的死因应该不像是折子上说的吧。”


    肖伯呲牙咧嘴,然后讪笑着回:“奴才虽然不顶什么大事儿,可也知道要是老爷死因不体面,我们这些奴才也没什么好结果。”


    段之缙托着腮示意他继续说。


    “老爷一路上都用着‘药’,吃不下饭脾气也不好,当时走在桥上,老爷是突然发狂从车上跳下来的,然后手舞足蹈扎到了河里,当时还下着雨,四周也没个赶路的人,奴才这才编了瞎话,也是为了老爷的名声。”


    原来如此……


    大概是阿芙蓉叫他陷入了幻觉从马车上跳下,神经系统也因为大量的重金属而异常亢奋,一步步把他推入了河里。


    也怪不得肖伯要说谎,要是如实说明段成平的死法,朝廷还慰问个屁,不过他也怪机灵,踩着死尸给段家争来了门面,好歹洗刷了一下段成平臭不可闻的名声,也叫一家人跟着受恩惠。


    想了想,段之缙问道:“跟着老爷去的那些家仆都可靠吗?不会露出来吧。”


    “二爷放心好了,跟着老爷去的都是用惯了的老人,官府盖了章入了奴籍的,绝不会往外说,要是出了差错,奴才的头给您当个球踢。”


    段之缙看着指天画地发誓的奴才轻笑:“好了,我何必要你的头,你们都是忠心的人,我养你们一辈子。可要是出了事儿叛主,你们也得记着,先编了瞎话骗朝廷的就是你们。”


    所有的事情嘱咐完,段之缙疲惫地扑在桌子上,静静思考着往后的路。


    丧事办完之后是回淮宁还是留在京城呢?


    最关键的是,去了国子监之后是直接参加吏部考试授官还是参加科举成为进士授官呢?


    第45章 045守孝,回京,取字


    回祖籍还是留京,这个事情是王虞定下的,她离开父母已经近二十年,只有信纸上的只言片语能带来些安慰,如今丈夫去世,她也有了诰命的身份,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再拜爹娘。


    再者,段成平祖籍也是安平县,落叶归根,他也应该葬在段家的祖坟。


    既然这样,出殡下葬就要等到扶棺回安平了,邹文便把段家的打算告诉吏部的官员,礼部挑了一个好日子来段家宣旨,正式赐予王虞三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并叫段之缙除服之后来京读书,莫要耽搁了学业。


    在京里的房子还是要留下,等段之缙回京读书时居住,其他的东西该变卖的全都变卖,只留下几个老仆人守着房子,段家众人便在十一月初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回南方。


    车马拉着棺材,又请了苗镖头护镖,秦先生和邹文皆来送行。


    这一次秦先生不能再跟段之缙回南方了。


    迎风站着,段之缙的眼睛直淌泪,秦先生叹一口气用袖子擦去了学生的泪水,安慰道:“别哭了,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夫妻都终有一别,何况是师生呢?何况你先生有了正经的活计,你也该高兴才是。”


    段之缙用棉衣外边罩着的孝衣擦脸,眼角和两个腮都被擦得红彤彤一片,像是戏台上的丑角。


    邹文叹一口气:“二十七个月之后不就回来了吗?有什么可伤心的。以后你们秦先生进了王府,都是我来伺候他,赶紧放心吧。”


    自从王虞决定回江南后,秦先生的去处便成了一个问题,秦家根基全在京城,就是这顺天府人,秦先生也不可能跟着段之缙在江南呆两年多。


    段之缙试探性地提起这个问题时,秦先生也没什么别的打算,左右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就算是没有钱回去吃爹娘兄长的饭也无甚大不了的。段之缙却劝他以皇孙先生的名义入端王府做幕僚。


    秦先生笑话段之缙太看得起老师,段之缙却明白秦先生是不想和权贵交往过甚。


    但自古以来就是风险有多高回报有多大,更何况端王能不声不响地把九门提督忽悠到自己的阵营,还能在事情不明的时候宫变上台,绝非等闲之辈。


    明明已经开了天眼能够预料到这支股票只涨不跌,为什么不买?更何况秦先生日后也会做新皇的心腹,早一步晚一步无所谓。


    正好明年五月份就是端王的二子六岁生辰,过了生辰就得请先生正式授课,端王如此喜欢秦先生,一定愿意叫他任自己儿子的老师,到那时逆书案也结束了,据自己所知不会再有什么风险。


    于是段之缙劝道:“含章兄应当跟先生提过,端王想着先生呢,先生为何要妄自菲薄?更何况先生了解我,我何尝不了解先生?您是为天下万民做官的,要不然也不会去想什么审讯之法,也不会跟当今顶着干。端王我虽然不甚了解,但我想他愿意拼凑当年先生的法子,应当不光是为了表功,先生也能通过端王再为朝廷出一出力。”


    秦先生讥笑道:“朝廷如此待我,我又是何苦呢?”


    “学生所言朝廷,却不是当今的朝廷,而是万民的朝廷。即便是当今的朝廷,有先生这样的人也能叫万民少受些苦。”


    秦行缄默,最后叹一口气说再考虑一番,到今日终于定下了,等着明年端王儿子延请先生的时候,若端王还有此打算就去王府谋一份差事。


    此时邹文以为段之缙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师成了别人的先生才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小儿态,哄他放心。


    段之缙瞥一眼邹文,想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该不放心的是你,很快逆书一案案发,得亏你是极得端王喜欢的笔帖式,要不然刑部大牢的刑具能把你的骨头打成碎渣子。”


    再看看这个陪着自己忙前忙后的倒霉鬼,问道:“含章兄,若是去你们王府做幕僚,每日要干什么?”


    邹文想想:“王爷有事情的话会叫他们来商讨,没事儿就住在外院,只要不给我们王爷惹麻烦就成。秦先生就不得闲了,白日得给我们二公子上课。”


    “我还以为要替你们王爷整理文书呢。”


    邹文嘲笑一声:“朝廷的事情只能是王爷和幕僚们说了,幕僚才能知道,因而是不会叫他们碰文书的。整理文书、替王爷执笔这样的活都要我们笔帖式来干。”


    段之缙哦一声,笑道:“那你们可得打起精神,别把不该放的东西放进文书里。要是第二天一早叫王爷带着《七


    侠传》去了衙门,真是要仔细你们的屁股。”


    邹文哈哈一笑,想一想也有几分道理,得回去和王爷提个醒,不光当晚要查一遍文书,去刑部衙门之前还要再检查一遍方好。


    秦先生看他们两人插科打诨完了,最后叮嘱一句:“你心里再不愿意,也得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守好了三年孝期。再者,虽说这三年不能请先生读书,可仍要自己努力,经史子集一样不能放过,诗词歌赋叫你媳妇教你,等你回了京去国子监读书,第一件事就是考试,看你入内班还是外班,上哪一个堂去,好好准备。”


    段之缙应下,和送行的二人挥了挥手,启程上路。


    这个年是在路上过的,守着父孝、夫孝大家也没有欢喜的模样,段之缙和两个兄弟还得轮流下来扶棺,因而也不敢加快速度,等着到安平时正月都过了,幸得天气寒冷棺材里头没出气味。


    这一家人就住在王家准备的宅子里,因为戴孝不吉利,也没去看望过王家二老,害怕冲了他们。


    再者也到时候出殡了,没人愿意再守着棺材度日,找了先生推算日子,最近的一日就是二月十六日。


    十六日这一天,阴阳先生选定了吉时,沈白蘋把最后一次祭奠的饭菜装到小瓷罐中抱着,段之缙把铜钱放在棺材下边,又用扫帚扫去了棺材上的浮尘,然后打幡在前,后边抱灵位的抱灵位,拿哭丧棒的拿哭丧棒,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墓地将段成平下葬。


    此后便开始了一直到崇德二十年一月的守孝生活。


    守孝的规矩甚大,除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被特许吃肉外,其他人一点荤腥不能沾,更不许嬉笑玩闹。


    尤其是段之缙,装也要装出来一副孝子的模样,连出门见人也不许,整日在屋子里读书或者和沈白蘋探讨学问,能接收的外界信息就是秦先生来的信和郑崑瑛托王章和琼香两个书童跟他说的消息,蒋先生和李大人时不时给他送些书。


    这一世端王顺利得很,也没有因为逆书案被圣上申斥治府不严,叫他先回家生孩子。秦先生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虽然二公子是个不受教的,但幕僚才是他的主业,教书一事多委给另一个先生。


    在此期间,郑崑瑛院试得中案首,是名副其实的小三元,进了府学没多久便有训导相中了他,将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小女许配给郑崑瑛。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要不说人的好运来了,想挡都挡不住,郑崑瑛入府学才满一年便遇到了三年一次选拔优贡的考试,在段之缙出孝期之前,这人就独自上京参加廷试了。


    等到出孝之日,郑崑瑛已经正式成为了国子监的学生,段之缙也应该回京进国子监读书了。


    不过在回京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分家。


    若不是孝期之内不能分家,王虞绝不会允许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有陈姨娘并她的儿女在喘气,因而趁着缙儿上京之前一定要分家。


    反正出了孝也不用再避讳些什么,王虞叫来了段家的叔伯做见证,自己的嫁妆全归自己所有,段家的财产给两个女孩预留下嫁妆,剩下的东西由亡夫的三个儿子平分,谁也别占便宜。


    没了段成平,陈姨娘也没了腰杆,现在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再提什么要求,自然是王虞说什么便是什么,和她的儿女分出去单过,就住在段成平与王虞成婚前的房子里,好歹也算遮风避雨的地方。


    周姨娘无子,一个女孩今年才不满十四岁,段之绪也才不满十五岁,叫他们分出去单过和逼着人家去死没有差别,王虞和他们无冤无仇,没必要逼着他们上绝路。


    再者,守孝期间不能见客,有这两个孩子在身边撒娇卖痴才叫人的日子好过些,王虞也不愿意叫他们分出去,一出孝便叫人请老师,虽然有些晚,但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得读书。


    分好了家,去官府另立户籍,京里的秦先生也催得不行,一遍遍来信问他什么时候启程,段之缙这才上路,除了沈白蘋和几个家仆,其余人都留在了江南。


    最恨趁着风雪赶路,可偏偏除了府试回京那一次,每一次都是和大北风一块上路,现在刚刚入了二月,越往北走越觉得寒气逼人,三月刚暖一点又遇上倒春寒,大家都缩在马车上不愿意下来。


    悄无声息地入了京,先在原来的房子里休整了几日,段之缙才缓过劲,写了拜帖给秦家的门房。


    晚上回家时秦行接过了门房呈递的拜帖,真是惊喜万分,本来以为还得过些日子段之缙才能入京,没想到现在就来了,可惜不能立刻相见,秦先生每日都要去端王府“授书”,想见段之缙也要提前和端王请假才能安排时间。


    于是秦行吩咐下人明日去段家送信,就说三日后午时在广和居山水一程阁相见。


    转眼三日后,段之缙早就来了山水一程阁等候,先生也十分准时,午时才到就推门而入,段之缙先撩起袍子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学生给先生请安。”


    秦先生笑着拽他起来,段之缙伸头一看,后边跟着邹文。


    “段兄弟,许久不见,可还好吗?”


    邹文笑眯眯地跟段之缙打招呼,嘴巴上两撇小胡子叫他显得老气横秋,真看不出两年前还有些跳脱的样子。


    秦先生拉着段之缙左看右看,心疼道:“都说江南的水土养人,怎么瞧着弱了些?到底是在京里长大的,吃不惯南方的米。”


    他在家里做了两年多的宅男,如何能不显得瘦弱。


    段之缙先安慰老师,然后看着邹文假嗔道:“含章兄,亏得我叫你一声哥,你两年多给我写了几封信?”


    邹文咳一声道:“我们虽然人不在一处,但我心里记着你啊,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这不就是在一块吗?还写什么信。”


    段之缙鸡皮疙瘩起一身,差点叫他恶心死,拉着秦先生坐下,三个人竟一时无话,


    也许是有太多的话,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秦行先开了口:“我虽早已不是你的老师,可今日见了面,还得先问问你的学问,看你在家有没有认真读书,也是为了叫邹文估计估计你能进内班还是外班。”


    “含章兄也是国子监出身?”


    邹文唱戏一般对二人行一礼,拖着长长的腔子答道:“小生不才,正是国子监贡生出身。”然后袖子一甩缠到手上,又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科举出身,我是过吏部考试直接授官的。”


    国子监的贡生类别极多,只说是贡生也不知是拔贡、优贡、还是例贡,不过这也不方便问了。


    若是拔贡、优贡还好,这是地方的饱学之士被推举到国子监读书,通过吏部考试任官也被视为正途出身,例贡则是捐纳取得贡生,因为非正途出身而多遭耻笑。


    秦先生笑说:“你含章兄是辽河省三年一选的优贡,在国子监三年,每次考试都为一等,最后一次吏部考试也为一等,本来是要放到州县做正九品主簿的,叫端王劫走去王府做笔帖式了。”


    邹文给两人倒上茶水,“你入学那一天会先考试,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首诗,看你是入内班还是外班。”


    “内班能领朝廷的补贴,住在监内上课,除了读书习文样样都不用管了,但是规矩极严,严到何时吃饭睡觉都有定时,总共一百五十名学生。外班除了考试外不必到监,住在监外随你自由,但是不能领朝廷的补贴。”


    段之缙问:“那含章兄觉得内班好还是外班好呢?”


    “我家境贫寒,要是入不了内班可没有银钱


    在京城读书,因而只能入内班领补贴。你家境殷实,但还是入内班为好。一则国子监授业的先生,从博士到学录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且国子监不仅授书,还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若是朝廷考试的章程要变,国子监第一个知道。”


    “那入内班岂不是百利无一害?”


    邹文摇摇头:“有好处自然有坏处。国子监里什么人都有,拔贡生最受重视也最叫博士们喜爱,但是里边来头最大的却是荫生,一二品大员的儿子也在里边上课。你想想,他们都能入内班了,自然是勤奋刻苦之人,又耳濡目染学得一套官场的路子,家里势力又大,我们这些人都要避着他们。”


    段之缙问道:“可是会仗势欺人?”


    “倒也不至于,我只是提醒你,你虽然也是荫生,却是难荫,家里没个父兄,不要和那些荫生闹矛盾就好,安安稳稳过三年什么都好说。不过也不必三年全赔上,你若是仍想科举,利用自己荫生的身份过乡试然后辞去国子监学生的身份接着科举也好。”


    段之缙被恩赐了监生的身份,实际上就是被赏了一个秀才功名,不必再过院试就能考乡试,而且顺天府乡试中,国子监学生有特殊的南、北皿字排号,分给他们的中举名额也多,是一条过乡试的捷径。


    只是吏部考试授官,好职位都叫恩荫生分干净了,一品大员的儿子上来就授从五品六部员外郎,然后按照官职递减,像段之缙这种难荫授官就只能从地方微末小官排起。


    若是科举还有几分授京官的可能性。


    “好了,讲的也差不多了,先生考一考你的学问。”秦先生先问四书五经的内容,又和段之缙谈了谈历代的史书,都很不错,最后神色间带着些刁难:“‘石韫玉而山晖’,做一首五言八韵诗如何?”


    “石韫玉而山晖”,出自陆机的《文赋》,意思是石头中蕴藏着美玉,使得山峦生辉。


    这题出的够抠的,若不是段之缙在家中日夜读书,连题目出自何方都不知道。


    他思考片刻,以手为笔以茶为墨,在桌子上写道:赋得石韫玉而山晖得“年”字五言八韵。


    首联破题暗喻贤才难举,承题用典说明贤才的重要性,然后中二联铺陈工对中显气节,最后仍然是老一套,起承转合颂圣诗,一句“圣代求材亟,菁莪雅化宣”归美当朝,引《诗经菁菁者莪》典,赞盛世育才,又能呼应科举考试为抡才大典的主旨。


    秦先生满意点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仅能解得题意,试帖诗也写得有模有样。含章觉得如何?”


    “去率性堂还是差一节,不过进内班修道、诚心二堂却是不成问题。”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秦先生和段之缙本人都很满意。


    现在说完了段之缙,话题又转回这两人身上,段之缙问秦先生:“先生在端王府还好吗?”


    邹文佯恼:“你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先生的本事?”


    呵呵,段之缙难道要说信不过端王吗?


    秦先生安慰道:“做幕僚自然是舒心的,我这点浅薄的见解能帮着王爷处理刑部的事情,实在是意料之外。”


    段之缙这才放下心,当初自己那一顿忽悠没把先生忽悠到歪路上。


    说完了正事也该吃饭,段之缙两年多不曾饮酒,喝了一小杯便上头,邹文先取笑一阵,才猛然想起他都及冠了。


    但取字没有?邹文拽着段之缙的胳膊问道:“你在江南可有长辈为你取字?”


    段之缙虽饮酒上头,神智还清楚得很,告诉二人自己还没有取字。


    邹文拊掌:“造化!叫先生跟王爷为你求一个可好?王爷定然答应。”


    段之缙却跪在先生身前:“虽然王爷取字是莫大的荣誉,可我视先生如父,先生待我如子,若是先生愿意,学生想求先生为我取字。”


    这么长时间,从一开始半点文字不通,到现在将入国子监学习,若没有先生,自己定然熬不过来,即便是真的父亲也鲜有如此负责的。


    秦先生眼眶也红了,并未推辞,万分仔细地推敲着学生的名字,半晌才开口道:“缙为赤色帛,正是官服颜色……‘允升’二字如何?《周易升卦》云‘允升,大吉,上合志也’,意为‘稳步晋升,终获吉祥’,为师愿你无论是科举还是为官,都是‘允升’。”


    段之缙再拜,再这一方世界里,他终于算是“成人”了。


    第46章 046入学国子监


    国子监每月十五日考试,也称为大课,十六日学生放假一天,段之缙就是在十六日入学的,他的两个书童和马车都在国子监外等候。


    入学考试在博士厅举行,偌大一个堂内,只有祭酒裴鸿大人在,出四书文一道、经解一道,又让作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裴鸿看着段之缙给出的文章还算满意:“不错,文理皆通,书读得不错。按理说应当从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开始坐监,不过你四书五经已通,便入诚心堂内班如何?”


    段之缙拱手作揖:“多谢大人。”


    裴鸿是当代有名的大儒,科举状元出身,写得一手雄文,对性理也有高深见解,这才有资格到国学中担任祭酒,虽然做官和做学问到底是两码事,但起码明面上的规矩没错,此时叫监丞带着段之缙去钱粮处领东西,还特意吩咐监丞把规矩给段之缙讲清。


    监丞称是,招手唤段之缙出去。


    “我名讳为李文翰,是国子监监丞,你们这些学生的衣食住行和奖惩都由我来负责。国子监学生正式入学都是二月份,那时候会将学规一次讲清,不过你是中途插进来的,许多规矩不知道,一定要好好听我讲。”


    监丞身材瘦小,说话也细声细气,带着些南北混杂的腔调,应当是南人,说起话来你啊我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总回头看段之缙是否跟上。


    “你是内班学生,不仅能每月领朝廷补贴的膏火费,衣物、被褥这些也由朝廷置办,除了第一次入学是在二月领衣物外,每年都是六月领夏衣,十一月领冬装,里边穿什么不拘,外边要传朝廷发的青色襕衫,戴方巾,若是服装不统一会被我申斥记过一次。”


    走了没多久,监丞就带着段之缙进了钱粮处,跟钱粮官说明情况,领了每月的膏火费和一应物品,李文翰将银子放入段之缙怀中,然后把被褥摞到他的手臂上,帮段之缙提着两件衣服。


    段之缙一边多谢大人,一边搂紧了自己的被褥。


    李文翰又带着他去号房,也就是段之缙以后几年要住的地方。


    路上先后经过了博士厅和六堂,这都是学生们日常上课的场所,学内还有一个孔庙,每逢初一、十五,祭酒大人都要先领着内班诸生祭拜圣人才能在博士厅授课讲学。


    一路往院子里走,就是一排排的房舍,每间房舍前都用两根木杆扎着一条麻绳,晾着一排排的衣裳。


    “国子监里的规矩,除每年除夕、初一、上元节、二月二龙抬头、清明、端阳、中元、中秋、重阳和圣上万寿放假一天外,只有每月十六日放一天假,你们留在国子监内还是出去逛街都可,当天晚上戌时之前回号房,不得在外留宿,平日里也禁绝外出。”


    那就是说如无节庆,一个月也只能放一天假。


    段之缙回道:“多谢大人告知,学生知晓了。”


    李文翰轻笑:“我的意思是,平日里洗衣吃饭都要自己解决。”


    段之缙手里的被褥差点没拿住,他惊疑道:“不是会馔吗?学生以为会有大食堂。”


    洗衣服能理解,国子监内除了管理人员就是学生,无半个仆从,只能自己洗衣服,但怎么还得做饭?


    “前两年的确是会馔,有掌膳师傅做饭,后来圣上说国子监人多过滥,内班只收一百五十人,外班只收一百二十人,吃饭的人少了也就用不着如此,干脆就把伙食、笔墨和夜读灯油一类全折算成膏火费,一月白银二两并米三斗。”


    “那学生等如何吃饭?”


    “许你们差家里人或是外边的酒楼来送,也许你们在原来做饭的地方做饭,自便。”


    说话间监丞就已经领着段之缙进了号房,也就是他的宿舍。


    里边环境简陋但十分干净,四套桌椅板凳都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不过睡的不是上下铺也没有独立的


    床,一个大炕从南贯到北,上边已经铺了三套褥子。


    李文翰递给段之缙一把钥匙,“最西边的柜子是你的,一应杂物都可以放在里边,外边的那张空桌子也归你,先听我说完学规,你该收拾就收拾。”


    段之缙竖起耳朵听,李文翰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叫你同寝的同窗讲给你听,我只说要紧事。你是诚心堂的学生,每日辰时之前到堂考勤,于考勤簿上盖红章,上午的课程午时结束,你们可以用一个时辰用饭休息,于未时之前回到学堂开始下午的学习。酉时下课,戌时之前回到号房不得在外逗留,绳愆厅的差役会去每一个号舍点名确认……”


    李大人坐在椅子上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顿,除了晚上可以无限制地熬夜外,进出入管理和生活作息的管理比高中都严格,这哪是坐监啊,简直就是“坐牢”。


    不仅如此,号舍的卫生都需要学生自己清扫,差役清点人数是还要检查卫生是否合格。


    不过这种堪称高中三年的管理方式,的确能够叫学生们专心读书,其频繁而严格的考试更是大有裨益。


    国子监内的定例,每月十五讲经之后博士厅大课,由司业大人监考,大课逢季考则由祭酒大人主持。


    下一个月初一日出上一月大课的成绩,会进行四等排名,分为一、二、三等和附三等,一次排入附三等就会被停掉膏火费,三次直接劝退。


    初三、十八两日还会考察经文、经解和诗策等,相当于一个月要考四次。


    现在段之缙入的诚心堂属于中等的学堂,里边学生的水平为四书五经皆习,文理俱通,因而除了讲授四书五经之外,还要讲授十三经和二十一史。


    监丞终于说完离开,段之缙也不是第一次住宿,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床褥,这时,号舍的木门被轻轻敲响:“是小段弟弟来了吗?”


    郑崑瑛!


    段之缙从炕上跳下来,也管不得雪白的袜子踩得脚底板漆黑,一把拉开了门,惊喜道:“德润兄!我还以为今日放假,你能出去呢!”


    郑崑瑛见了他也高兴,紧紧攥住段之缙的手:“我上哪去?才收拾号舍,正准备洗衣服时听同窗说诚心堂来了新的监生,中途插进来的,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段之缙嘿嘿一笑,先贺他新婚快乐,又说先生给自己取了字——允升。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叙话,郑崑瑛便帮着段之缙收拾,最后把段之缙的两身衣服包好拿着,又要带着他上街,把坐监需要的东西都买好。


    两个人携手出了国子监,走两步路就是极为热闹的买卖街。


    第一站是成衣店,也能定做衣裳,郑崑瑛拉着段之缙进去,老板打量一眼郑崑瑛的青色襕衫,面上立刻牵起来了笑:“老爷这是来做衣裳的?”


    “正是。”说着,郑崑瑛把段之缙推上前:“给他做两套国子监内穿的夏衣和棉服。”然后把刚发的两套衣裳递给老板,“顺便把这两身衣服的领口处绣上名字。”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凑到德润耳边悄声说:“不是只能穿朝廷发的衣服吗?”


    郑崑瑛:“这家店就能做和朝廷一模一样的服制。国子监发的冬衣和夏衣俱是两套,夏天根本不够换洗,冬日寒风刺骨,洗了又干不了,因而要多备两套。绣上名字是为了洗衣后能够区分,这还是与我同号舍的同窗告诉我的。”


    老板上来量尺码,比国子监发的通码衣裳更为合身,因为现在不是二月入学的时候,客人不多,十日就能赶制出来,老板打完了算盘:“国子监的老爷都是我们的常客,绣名字是不收钱的,另外夏衣、冬衣各两套,一共是二两银子。”


    咦,这不正好?段之缙刚要把自己才得的膏火费给出去,郑崑瑛却已经给了钱,回头一笑:“你忘了?府试那次你替我交了客栈的房钱,这次衣裳钱便由我来付。”


    “上次客栈还不到二两呢?”


    “算这么清楚有意思吗?”


    确实没意思,段之缙便没什么心理负担的用了他的钱,又是两个快乐的小伙伴。


    离开了成衣店,这俩人又跑了书肆买笔墨纸砚,去了琉璃坊买杯碗茶碟,去杂货铺子里买了灯具,段之缙便和郑崑瑛一起把东西抱到马车上,然后乘马车回家。


    郑崑瑛自然是不愿意,没准备东西怎么好贸然登门。段之缙倒是不管那些,强推着他进了门,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小门小户,又都是熟人,连带沈白蘋一共三个人上了一张桌,吃饭喝酒也没什么不好。


    饭桌上说起了在国子监吃饭的事情,段之缙的饭自然是家中来送,他又问起郑崑瑛吃饭的法子,郑崑瑛道:“带些干粮蒸一蒸,就着咸菜也是一顿饭。”


    他语气如常,并无半分窘迫,因为这就是大多数国子监生的日常。


    沈白蘋劝道:“不如也给郑哥送着饭?一个人吃也是吃,两个人吃更是吃。”


    郑崑瑛:“这怎么使得?”


    段之缙给他倒上酒:“只许你帮着我,不许我帮着你?我的饭可不是白吃的,初来乍到还得求你看顾我。”


    沈白蘋也称是,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把郑崑瑛劝住了。


    等着酒饱饭足,再看一看时间,段之缙提好了第二天早晨的早饭拉着德润兄回了国子监。


    要是第一天入监就回寝迟了,叫差役在集愆册上记了一笔下个月可就没二两银子了。


    马车从住处驶到国子监街就被堵住了,前头全是学生们回国子监的马车,水泄不通,段之缙和郑崑瑛先去成衣店拿了绣好名字的衣服,又回马车上抱下东西步行至门口,也算是什么人都见了。


    明明都是青色襕衫,高低贵贱却一眼分明,在最前头还有踩着“人凳”下马车的监生,段之缙吃了一惊:“不是上谕禁止踩人凳了吗?”


    许是害怕段之缙声量大了,郑崑瑛推着他去了一旁。


    “他是葛礼的儿子葛观澜,踩人凳又如何?他学问好,在最高一级的率性堂,但为人极其好勇斗狠,也惯会拉帮结派,比他强的全叫他逼走了,周围只有贴着他的荫生。家世上比他强的只有国舅长孙方叙墨,但方叙墨年纪小,学问也一般,为人又过于绵软,压不住葛观澜。”


    葛观澜?“等会儿,他们家荫生的资格不是给了长子吗?这个葛观澜瞧起来和我们一般大啊?”葛礼和当今差不多的年纪,都是六十多岁,长子怎么可能这么小?


    郑崑瑛苦笑:“老来得子,这不是又求着皇上恩赏了一个吗?”


    好啊,真够爽的,老子是皇帝的奶兄弟就能平白得一个荫生的资格。


    听郑兄说的话,段之缙便知这葛观澜不是省油的灯。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往里走,这才发现葛家的马车前竟还有一辆马车,那马儿再往前走两步都能进国子监了。


    一个雪白面庞的娃娃脸青年身着青色襕衫站在马车旁边,生得一副温柔似水的好相貌,指挥着仆从搬下来米面粮油和一众调味用品,国子监差役就跟没看见一样任他们往里搬。


    这是恢复吃食堂了?


    段之缙目瞪口呆,郑崑瑛噗嗤一笑:“这就是国舅的长孙方叙墨,荫生,也在诚心堂,极为好吃,文才嘛……据说是十七岁入监,盖了七百多天的章熬上的诚心


    堂。不过他人甚好,在后厨的饭经常分给贫苦的同窗。”


    极为好吃倒是能理解,但是掌膳师傅已经从国子监里撤出了,难道还有讲师们为他做饭?


    段之缙问郑崑瑛,郑崑瑛笑道:“别说他是国舅的长孙了,就算是皇子来也没有叫先生掌勺的道理。方叙墨不仅善吃,还擅长做饭,明儿你就能见着了。”


    段之缙听着兴味盎然,来国子监里掌勺,这得是什么样的人啊?


    很快他就知道是什么人了,段之缙抱着东西回到号房,里边已经有两个舍友在读书了,见他进来纷纷起身,段之缙放下书,三人相互作揖。


    “在下施秉文,字章甫,家父为吏部尚书施大照。”


    “在下徐明宣,字晦之,家父是一等公徐自闻。”


    还不等段之缙介绍,他俩一笑:“我们知道你,几年前遇难的吏部郎中段大人之子,监丞大人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你在山东的功绩我们也知道,我辈楷模。”


    段之缙口称不敢:“施兄和徐兄唤我允升即可,至于山东的事情弟不敢居功,都是当时知府调度有方。”


    三个人正寒暄着,外边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手里抱着两个坛子,瞧见屋子里来了生人也不见外,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段哥,你吃蜜饯不吃?”


    正是刚才的方叙墨。


    段之缙帮着他放下坛子,装作不知的样子问道:“不敢当一声哥,兄台唤我允升即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方叙墨,字文渊,我该比你小几岁,你唤我文渊弟即可。”


    事情明了,这一屋子人全是荫生出身,想来该是特意安排的。


    宿舍里四个人都齐了,没过一会儿差役就来查寝,因这个屋子多了一个人,监丞还特意来看。


    之后大家都老老实实地点着灯读书,没再多说一句。


    第47章 047她演爹爹,我演娘亲


    许是昨天收拾东西太累了,即便换了睡觉的地方段之缙也睡得极香甜,第二天差点醒不过来,还是徐明宣、施秉文二兄把他拖了起来,又教他叠被收拾东西。


    等着大家的铺盖收拾好了,方叙墨这才起身,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盘坐,一动不动,直到另外三个人穿衣洗漱完毕,他才慢腾腾地从炕上爬下来,把自己的被子叠好。


    此时段之缙和徐明宣、施秉文已经开始吃早饭了,冷糕饼配上凉白开,吃完了就得走。


    方叙墨好歹把自己的衣服都穿戴整齐,脸也不抹一把,直接吃饭。


    段之缙:“文渊弟不洗漱吗?”


    施秉文咬一口凝脂一般的玉带糕轻轻嘲笑:“你莫管他,他素来就是起得这样晚,硬拉着他起来还要生气,只能先吃饭,中午再回来洗漱。”


    方叙墨把口里的东西咽下去:“洗漱和吃饭二选一,我选吃饭。”


    吃完了早饭,最后看一眼衣冠着装,四人一块去诚心堂上课。


    在路上,段之缙问了日常安排。


    方叙墨道:“初一、十五上午讲课,下午考试。初三、十八上午考试。初六、十三、二十三、二十□□天讲课一天,每天监堂的先生会为我们留功课,一般是撰时文一篇,有时会写诏、诰、表、判一类文书。”


    也就是说,每月讲课只有六次,“那不上课的时候做什么?”


    “不上课就在诚心堂中温书自学,反正一定要到堂学习。此外每日还要临摹唐宋字帖二百字,十日一交。”


    他俩说着话呢,诚心堂就到了,前边的同窗排队签到,在考勤簿上盖红戳,若是没来就要盖黑戳。


    大家盖完戳回到座位上,朗声诵读经文,不敢耽误片刻。其中没有郑崑瑛,想来是在隔壁的修道堂。


    学堂内学生只有二十五人,有一个空座位是特意为段之缙留的,就在施秉文身旁,仍是四个人凑堆,不知是按照座位分的号房还是按照号房排的座位。


    辰时一到,学正大人提着一本册子进门,先查验考勤簿,又扫视全班学生,最后眼睛定在段之缙身上,招他去西厢房讲话。


    学正将手里的册子递给段之缙,“这本课程册是给你的,自行记录每日读书学习的情况,一日也不能少。每隔十日绳愆厅会有人查你们的功课,若是不好好读书可是要受罚的。”


    段之缙接过册子收好,学正揉一揉眉心:“从三月开始的博士厅大讲,一共落下了三次,你要多用些功夫把功课补上。今日先生为你讲第一次大讲内容,之后每日都有助教或学录等为你讲课,直到你的功课补上。你先回去,把《孝经》拿来。”


    段之缙回学堂拿了孝经,跪坐在先生面前。


    “国子监的惯例,新生入学后第一次大讲,首要讲《孝经》,你可知是为何?”


    段之缙想了想:“《礼记》中言:孝以事亲,顺以听命,错诸天下,无所不行。学生等或科考或廷试,即便为微末小吏也是为官,为官者更要以身作则,以孝事亲,只有如此百姓才能心服口服,顺以听命。”


    学正颔首:“其一也。《孝经广扬名》一篇中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你以为呢?”


    段之缙:“学生领悟了。这大概就是先圣所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的道理。家即为最小的朝廷,朝廷就是最大的家,孝顺父母正如忠心君主,尊重兄长正如恭敬地对待上官。”


    学正欣慰一笑:“你能想到这一点就很好,现在我们逐章讲解,希望你能有所领会……”


    《孝经》也不长,不足两千余字,可学正大人真不愧是专业教书,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从上古三代一直讲到当朝,一本《孝经》和整个儒学体系紧密相扣,表面上讲孝实际上处处都是“忠君爱民”四字,用来做国子监“开学第一课”最合适不过。


    两千字的课文讲了将近两个时辰,上午的课也恰要结束,学正抽查了两处验看段之缙的听讲情况,最后问道:“十八日小考,要考时文一道,诗一篇,但你的进度还没跟上,便先不考了,博士会为你讲上一次大讲的内容。若是平日里有疑问,可以问坐堂的先生,也可以和同窗去东西两厢讨论。若无疑问便退下吧。”


    段之缙行礼退下,此时外边钟声响起,正是下课了。


    段之缙和舍友们去膳堂吃饭,差役们已经将各家送来的饭食放在膳堂西北角的架子上,供学生们认领。


    走在路上,正巧遇见郑崑瑛,于是两个号舍八个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膳堂,方叙墨有些“不寻常的本领”在身上,大家找好座位后他就带着施秉文和徐明宣去了后厨掌勺。


    段之缙第一次来膳堂,见什么都新奇,左右打量着,头一个看见的就是监丞大人,身边形成一个真空带,学生问过好后连忙溜走。


    早就在膳堂坐好抓纪律的监丞大人见怪不怪,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学生进出后厨。国子监在吃饭方面的规矩松些,只要没在膳堂中打架斗殴,串座嬉笑一律不管。


    第二个则扫到了葛观澜,如众星捧月般坐在人群中,一边吃饭眼睛还往段之缙的方向瞟,又看向后厨。


    段之缙没放在心上,也看向后厨,只听见里边砍瓜切菜之声不绝,实在好奇:“德润兄,你去过后厨吗?”


    “去过,里边就是锅碗瓢盆一类,你若是想去便带着你一起,顺便把饭热一热。”


    于是段之缙兴致勃勃地拉着郑崑瑛去了后厨热饭,方叙墨正在大显身手。


    他一身襕衫,系着黑色围腰,挽袖立在榆木砧板前,青葱一样的手从水中捞起一尾活鱼,抄起擀面杖朝着鱼头一捶,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鱼就一动不动了。


    开膛


    破肚,刮鳞去皮,笨重的刀具在他手中竟是那般灵便,鱼身上翻花一样改好了刀,然后提起鱼尾放入清油中炸香炸透,另起一锅做糖醋口的芡水,一下子浇在鱼身上,一道香气扑鼻的糖醋鲤鱼就做好了。


    做了一道菜还不行,方叙墨又起大火,把施秉文和徐明宣切的肉、菜快炒了两个小菜,正巧家里送来的酱焖肘子和榆钱饽饽都已经蒸好,段之缙和郑崑瑛的饭也已经加热完,大家用袖子包着手把饭端出去,独留方叙墨一个人在后厨。


    段之缙回头问:“你还不出来吃饭吗?也就还剩下半个时辰多点了。”


    方叙墨:“不急,今天晚上想吃红白鸭子三鲜热锅,现在先把汤煨上,把鸭子处理了。”


    这真是把国子监当成自己家的优良品德,段之缙把菜端出去,大家也把自己的饭都摆出来,有荤有素还有咸菜,但没人动筷子,都等着方叙墨出来。


    大厨终于落座了,刚才在后厨折腾了一顿,透白的皮子浮上一层红,面若敷粉,更显出一副上好的皮相,见大家都等着他十分不好意思,唇一抿露出两个小酒窝。饭桌上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大家的饭换着吃,段之缙最喜那道糖醋鲤鱼,外酥里嫩,酸甜口正好。郑崑瑛还是喜爱沈白蘋送来的南菜,不过倒是很爱吃方叙墨带来的榆钱饽饽。


    今日方叙墨也算是见着不一样的东西了,段之缙带来的龙井虾仁几乎全入了他一个人的口,大家都吃得两眼冒光,所有菜品一扫而空,除了咸菜被重新封好留作下顿。


    饭后不宜立刻走动,几人准备歇一会儿喝口水再走,可休闲的时间总是短暂,偏偏有不长眼色的人来打扰。


    说笑间,方叙墨身边冷不丁坐下一个人,段之缙还觉得眼熟呢,那人笑着开了口:“文渊弟,我父亲说端王要给灵寿郡主选婿,你听说了吗?”


    段之缙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儿,那人接着说道:“灵寿郡主年满十五,也该出阁了,不知端王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不过……我想总不会是整日钻研油盐酱醋一类的人。”


    徐明宣杯盏一放,冷笑一声:“刘鉴山,你好大的胸怀,替端王打算上了。端王要选什么样的女婿还得和你商量吗?”


    刘鉴山被嗔也不见恼:“徐明宣,你急什么?端王如何打算也打算不到你我的头上。自然要世卿世禄的大家里生养出的文武双全之子,你我算得了什么?”


    徐明宣和刘鉴山一句顶着一句地说,还分出两分心神给监丞大人,声量放得极低,脸上亦带笑容,仿佛不是在吵架。


    段之缙听了一阵才恍然大悟,是端王长女要选未婚夫一事。不过刘鉴山和此事有何干系,他来挑衅方叙墨作甚?


    段之缙往四周看去,眼珠盯住葛观澜那一桌,心慢慢沉下。


    葛观澜身边空了一个位置,那一群人都有说有笑地看着这边,尤其是葛观澜,十分自得。


    再看看方叙墨,这不争气的先是被灵寿郡主选婿的事情吓掉了茶杯,又被村得捧着空碗落泪,愣是一句话也没怼回去,全靠旁人替他说话。


    怪不得凭着一个好家世,压不住葛观澜。


    这场闹剧也该到此为止,再多说一句,方叙墨就要把自己哭死了。


    段之缙回头看了一眼葛观澜的桌子,冷不丁问道:“兄台你吃完饭了吗?”


    这一桌人都愣住,刘鉴山更觉莫名其妙:“自然。”


    段之缙哼笑,直接举手喊道:“监丞大人,有人违反学规!”


    监丞细眉蹙成一道,提起戒尺走了过来,发现是段之缙在告状,偏头一笑:“原来是你啊?说吧,是谁违反学规了,若是诬告我可不客气。”


    段之缙起身行礼:“敢问大人,我国子监学规中可是说‘尚节俭以惜财用’?”


    李文翰点头:“正是十六条学规之一。”


    段之缙的手遥遥指向那人吃饭的位置,尚未收拾的杯碗中还剩了半碗米,他肃声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刘鉴山如此浪费,是不是违反了学规?”


    李文翰回头一看:“这……”


    虽然话是如此说的,但这些贵族子弟,把粮食全吃完了才叫人奇怪,以往也没有追究过此事。


    段之缙接着道:“若是大人觉得一粒米也不该浪费,那就说明刘鉴山违反学规。若是大人觉得白花花的粮食扔了便扔了,也算不得什么,学生无话可说。”


    李文翰做监丞也有几年,什么样的达官显贵之子没惩治过,更何况是刘鉴山,颔首道:“的确是违反了学规,只是……”只是以前没有如此罚过,也没有和祭酒大人商讨过浪费粮食如何惩罚。


    李文翰还在琢磨,段之缙无心叫监丞为难,再加上要确认是不是和葛观澜有关,袍子一撩跪下:“学生想为刘鉴山求情。虽说此举的确违反学规,但之前也并无明确警告过弟子们,若是突然惩戒则无根据,请大人先记下这次,若下次再犯则并罚。”


    李文翰觉得这样也好,具体如何要和祭酒、司业两位上官商讨,便允了段之缙之请,叫这位不速之客该干嘛干嘛去。


    刘鉴山不见气恼,跟大人认错后回到葛观澜身边,与他耳语,葛观澜朝向这边轻蔑一笑,将餐桌收拾干净后领一众人离开。


    果然和葛观澜有关,他倒是聪明,偏生叫旁人来做这出头鸟,自己躲在后边看热闹,恐怕也动了娶郡主的心思。


    一切恢复如常,徐明宣叹气道:“允升为何不将他谈论郡主婚事的不敬之举告诉监丞?”


    段之缙摆摆手:“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不要用郡主婚嫁之事说嘴了。”端王养活的第一个孩子,要是叫他知道了,大家一块吃瓜落。再者看方叙墨哭哭啼啼的样子,保不准对郡主有情,用郡主做借口告状,只会叫他更伤心。


    “那何必再替他求情?”


    段之缙从身上掏出帕子递给方叙墨,顺口说道:“因为监丞大人也不知如何惩治啊。看他们剩的那些饭食便知,之前应当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与其叫监丞大人难做,倒不如我自己提出来。”


    大家都赞他心思灵敏,方叙墨擦干脸失魂落魄地回了号房洗漱,还是徐明宣几个帮他把餐具洗干净摆回原处。


    回诚心堂的路上,郑崑瑛跟在段之缙身旁,话在嘴边好几次终于说了出来:“你何必去得罪葛观澜,他父亲可是葛礼。”


    段之缙眼珠一转,开起了玩笑:“我没爹的不怕有爹的,若是他想通过找我爹的麻烦叫我服软,那就去吧。大家都是荫生,我还是难荫,有甚好怕的。”


    爹死了就是比爹活着好用,更何况段成平在明面上也算是“为国捐躯”,国子监的先生怎么好难为他,便是葛礼想要为子出气,他难道还能在天子脚下买凶杀人吗?


    反正临放假之前大家都出不去,下个月端午节放假自己就去找秦先生告状,让先生告诉端王,谁背后还没几个人了。


    郑崑瑛笑他不正经,几步路的功夫就回了学堂,方叙墨也从号舍中回来,趴在桌子上失神,眼里泪汪汪的,向段之缙道一声谢,便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直到被学正大人一戒尺拍醒,原来是下午上课时间到了。


    段之缙先温习了《孝经》的内容,一字一句地理解背诵,然后又拿出之前购入的《幕学举要》,虽说是为幕僚准备的书籍,可因幕僚有写诏、诰、表、判的职业要求,因而书中对此讲解很细,作为写作入门十分恰当,之后自己还可求教于德润兄。


    倘若专心做某事,时间便过得格外快,一眨眼就敲了钟,坐堂的学正留下功课离开,学生们也起身收拾,仍是中午的几个人凑在一处,大家往膳堂中走。


    方叙墨心不在焉,切菜时差点切了手,原本要打算要做的红白鸭子三鲜热锅也没做,双目失神地坐在膳堂里,一眨眼就是一颗泪珠子。


    大家都默默吃饭,怕牵动了他的愁肠,谁也不敢说一句。


    等回了号房,方叙墨还是那副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时文写一笔没了第二笔,大字描一画没了第二画,又对着月亮长吁短叹,倒把查房的差役吓了一跳,生怕这贵公子病了。


    的确病了,害的是相思病,欠的是风流债。


    做出这般小儿女之态,定是对郡主动情了。不知他如何见的郡主。


    ……


    夜


    沉沉,灯昏昏,段之缙将与周公下棋,半明半寐之间,闻得一声极轻的啜泣声,在万籁俱寂的晚间,吓得段之缙汗毛倒竖,忽地反应过来,是方叙墨的声音。


    这下段之缙睡不着了,仰面朝上,睁眼等着方叙墨哭累入睡,那抽泣声却如深秋里被装在空药罐里的蟋蟀叫声一般,颤巍巍,冷戚戚,酸倒人的后槽牙。


    另外两个人倒是好功夫,睡得呼呼作响。


    段之缙起身把挂着两个肿眼泡的方叙墨叫出去,两个人坐在月亮的清辉中,一时无言。


    手指头在地上画啊画,段之缙先开了口:“你……喜欢灵寿郡主?”


    不问还好,一问,方叙墨的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呜咽悲泣之声不绝。


    就多余问这一句。


    “你喜欢她,何不跟国舅大人说呢?叫国舅向陛下请婚。”


    方叙墨黑如点漆的眸子浸在一汪水中,哽咽着开了嗓:“我跟祖父说了,可是陛下说灵寿郡主的婚事他不管,叫端王自己决定,之后便没了回信。现在刘鉴山都知道端王在选婿了,祖父和父亲却没有告诉我,定是觉得端王看不上我。”


    段之缙讪笑,若是自己的闺女要嫁给这样的男子,心里也不甚情愿。


    纪禅从十四岁开始生育,到十七岁才活下来第一个孩子,正是灵寿郡主。倘若不利用她的婚事拉拢朝臣,定然要为她选一个顶顶好的夫婿。


    段之缙抚着方叙墨的背为他顺气,安慰道:“文渊弟,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的家世,想来国舅大人也早有打算。郡主是天上的月亮,得不到才是常事,何必这般呢?”


    方叙墨一方帕子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你不知道,郡主和我都是从小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我们五六岁的时候就扮家家酒,她演爹爹,我演娘亲……”?


    段之缙以为他是伤心糊涂了,也没有纠正,默默把二人的身份调换,之后越听越不对劲,感情真是“她演爹爹,我演娘亲啊”!


    之后段之缙便听了一耳朵的郡主如何如何英勇,拉八力大弓,射猛虎于林间,只恨自己入国子监求学不能再见郡主一面。


    第48章 048灵寿郡主


    方家为钟鸣鼎食之家,各房从文从武的子弟都有,又出过几任皇后,既有铁打的功业,又拽着宫廷的裙带,家中的小子出入宫闱如同进出自己家一般。


    尤其是方叙墨,祖父是中宫亲弟,长房长孙,脸上奶膘还没下的时候就送入宫中由皇后照看,占尽了天时地利。


    可个人有个人的脾性,方叙墨自小就是棉花团一般的性子,中宫溺爱,读书也惫懒,其父方觉还指望着这个儿子顶门立户呢,总是恨铁不成钢。


    这时候的父母奉“不打不成器”为金圭玉臬,父子见面仿佛猫见鼠,非打即骂,幸得国舅宝贝这个嫡长孙,倒是把自己的大儿子赶了出去。


    可先有慈长溺爱,又有严父在后,一惊一吓把方叙墨弄成了患得患失的性子,功课上也懒惰。


    之前他求祖父向皇上请旨,祖父自然是无有不应,他们家的家世配上灵寿郡主也是亲上加亲,再和美不过,方觉却嗤笑此子“痴心妄想”,怎么不摸摸自己的脸皮,灵寿郡主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端王怎么能瞧上他?


    方叙墨本来就知自己的水平,又被方父训斥,也觉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天又被刘鉴山阴阳怪气一番,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晦暗。


    方叙墨幽咽不绝地诉说,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净了,段之缙叹一口气给孩子擦眼泪,问道:“灵寿郡主喜欢你吗?”


    方叙墨抽泣一声,“我……我不知道……她之前绣坏了的荷包送给我,算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郡主送你荷包时说了什么吗?”


    “郡主说是给端王绣荷包,绣坏了拿不出去手,就给我了。”


    女儿家亲手绣的荷包,若不是给长辈,就是给夫婿,断不会轻易给外男,即便是绣坏了也不成。


    也许灵寿郡主就喜欢方叙墨这种温柔小意又美貌活泼的男孩。


    且表哥配表妹,亲上加亲再合适不过,只要端王没打算借着女儿的婚姻谋取什么,方叙墨也算是良人,最重要的是郡主喜欢。


    段之缙安慰道:“虽说方大人觉得你没希望,我却觉得你甚好。”


    方叙墨埋在腿中脑袋抬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段之缙,段之缙接着道:“你自幼和郡主相识,又是郡主表兄,对郡主痴心一片,便是不如其他世家子弟文武双全又如何?长房长孙,国舅大人的爵位也不能给别人,少了谁也不会少了你。”


    “再者,婚姻大事,结两姓之好,你方家本就多娶宗室女,如今迎郡主更合理。何况婚姻又不是科举考试,要你文武双全又能如何?能伺候好郡主才是真的。”


    理是这么个理,“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郡主婚事本来是陛下做主,但现在陛下交给了端王,端王定然看不上我。”


    段之缙瞧他妄自菲薄的样子失笑:“你既知端王瞧不上你,理应更加刻苦才是,难道要自怨自艾,眼睁睁看着郡主嫁与旁人吗?还是说你对郡主的喜欢也就是嘴上功夫,实则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方叙墨咬牙:“便是要我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可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他有时也想努力一番,可想到父亲骂他一事无成,又觉得自己的确什么也做不好,便干脆放弃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你畏手畏脚,连第一步都不敢迈,我劝你还是不要说喜欢郡主的话了。”段之缙提议道:“你若是愿意,我俩便结成学伴,我补前两个月落下的功课,你补前两年落下的功课,如何?”


    方叙墨怎会不愿意,心中升起无限豪情壮志,当即应下。


    聊天聊了大半夜,再回去睡觉也难入眠,干脆就在清冷的月光下坐着,叫春日微凉的夜风拂过脸,把泪水吹干。


    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谁在那儿!”


    远远的,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呵带着兵戈碰撞的声音将二人吓得抱头鼠窜,跑了半程突然停下,想起自己并非是蟊贼,而是正经的学生,刚要转头,后脖领便被揪住。


    穿着公服的差役把他俩转过来“审问”:“你们从哪来的?”


    段之缙回道:“国子监的学生,有心事睡不着,出来谈谈心。”


    两个领头的差役面面相觑,最后叫一个人去南房请监丞大人来处置。


    李文翰在睡梦中被唤醒,迷迷糊糊听得差役来报捉到两个半夜不睡觉晒月亮的学生,不知如何处置。


    监丞半瘫在床上醒了会儿神,这才打起精气神穿上官服,趿拉着布鞋赶往号房,定睛一看,又是段之缙。


    他苦笑一声:“又是你……你进来两天,和我说的话比进来两年的学生都多。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儿?还有,怎么穿着亵衣就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段之缙挡在方叙墨身前,“学生有些功课有疑问,请教文渊弟,因另两个同窗已经睡了,这才出来问。”


    李文翰眉毛一挑,心下暗笑。


    别以为他是监丞不管教学就不知每一个学生的水平,这内班一百五十人并外班一百二十人的成绩都刻在他的脑子里呢,方叙墨嘛……流水的考试铁打的三等,水平相当稳定。


    这小子睁眼说瞎话呢!


    但瞅一瞅方叙墨桃儿一样的眼泡,有些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因此只厉声警告道:“晚间是不许出来的,再有下次可就给你们记在集愆簿上了!”暗示这次暂且放过了他们。


    本以为这两人能见好就收,结果段之缙“得寸进尺”,朝着李文翰一拱手:“若学生等想要夜读又应当往何处去呢?”


    “在号房中。”


    “可号房中同窗们俱要休息,这样恐会打扰了他们。大人,学生们能否在堂中读书,用完功后再回号房?”


    这的确是个问题。四人一宿,众生的起卧时间不同,有乐意挑灯夜读的,也有想早起晨读的,若能放他们去堂中自然好,可这般不利于国子监管理学生。


    李文翰想了想:“这我做不了主,明日和祭酒


    大人商讨后再给你答复。现在回去睡觉。”


    段之缙乖巧应下,带着方叙墨回去会见周公。


    许是熬夜熬得太狠,即便早起也不觉得过分困倦,方叙墨倒是想拖一会儿,段之缙说了一声郡主便仿佛打了鸡血般冲起来,二话不说洗漱吃饭,两个人跑着去了诚心堂学习,留徐明宣和施秉文目瞪口呆,不知方叙墨中了什么邪。


    今日有些奇怪,同窗一个个进来,盖完戳后却无什么心思读书,一反常态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昨晚上听见了吗?”


    “你是说……”


    “有人在哭!”


    “可咱们这里有谁能半夜哭啊……真是人吗?”


    “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许是昨日风大,风声在呜咽。”


    可紧跟着有人反驳,“我听见有差役喊‘谁在那儿’,可紧跟着就没声了,倘若是人,也该有后声啊!”


    讨论声音越来越大,两个罪魁祸首缩着脑袋埋头读书,直到博士万绍庭进来,轻咳一声,诸生立刻寂静无声。


    “今日四月十八,试一试你们的学问。”语罢,一张张卷纸发下,单独跳过了段之缙。


    “四书文一篇,题为‘色难有事’,五言八韵诗一首,题为‘天地位焉’,上午钟响前交上。”


    说完,万绍庭走到段之缙身边,敲敲他的桌子叫他带着《诗经》出来。


    万绍庭的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袖边带了一点松烟墨的墨痕,手里握着一本《诗经》,书页在指间慢慢翻动。


    “你是叫……”


    “学生段之缙。”


    万绍庭便叫他跪坐在自己身边,先问昨日讲课的内容,段之缙如实说了。


    “验一验你昨日学的东西。”他略作思考,从《开宗明义》中选了一句话,“‘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如何解?”


    段之缙虽没有将《孝经》全篇背的滚瓜烂熟,但也记个七七八八,其文句含义倒是记得比较全面,也深入思考过,此时不说是胸有成竹,但绝不会叫博士蹙眉。


    “此三阶为孝道修行之纲目。奉养双亲以尽人子本分是基本;将孝心推及君主,尽忠职守如事父则比前事亲更高一筹;至终境则须修身立德,使父母得显荣于天地。这三种境界犹如登阶,由私及公,方为至孝。”


    万绍庭颔首,又补充道:“你懂这个道理,还应该想到《礼记祭仪》中的‘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孝’之一字,非仅事父母,也非停于君王。”


    “学生受教了。”


    万绍庭又问道:“你是刚出孝期,我要问你,守孝期间你都如何做的?”


    “学生谨依《礼经》而行。结庐墓侧,晨昏炷香,斩衰三年,不御酒肉、不闻丝竹。然守制期间亦未废学,以‘毁不灭性’自警,恐陷《檀弓》所讥‘哀毁过情’之弊。”


    儒家所倡导的“致中和”既是一个哲学思想,更是政治和人生的准则,即便孝期守制也要做到“哀而不伤”,虽然内心因为丧父而痛苦,但也要控制情绪,不能毁伤身体,正与政治上的“过犹不及”相适应,这也是万绍庭满意的答案。


    “很好,守制之理就在‘哀而不伤’四字上,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现在我们开始讲诗经。”


    万绍庭先叫段之缙诵读《鹿鸣》一诗,便按照正音、训诂、明理、致用四步讲解,先纠正发音,然后解释其字词真意,最后讲其句意,讲《鹿鸣》中的瑟笙谐鸣正如君臣相得。


    虽讲一篇,实则讲无数篇,教给段之缙的是学《诗》的方法。


    讲完《鹿鸣》,万绍庭又命段之缙以《毛诗正义》和《御纂诗义》为工具书自学,一首一首地指导,直到他将学诗的步骤了熟于心,这一上午的讲解才算结束。


    万绍庭叫他起身,似玩笑般说道:“入学晚自然有入学晚的好处,若在博士厅大讲,也难在细枝末节之处给你指导。”


    段之缙躬身一拜:“学生谨谢先生。”


    万绍庭摆手,带着他一起回去,堂中同窗仍在奋笔疾书,段之缙则默默学诗,直到钟响收卷。


    诸生向博士行礼,博士走后立刻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讨论声,段之缙眼睁睁看着方叙墨的脸变白。


    他拽着段之缙的袖子,“坏了,我刚才那首试帖诗似乎写跑题了。”


    方才试帖诗的题目是“天地位焉”,语出《礼记中庸》,原句为“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意指天地就在“中和”二字中,万物也由“中和”二字孕育。


    段之缙问道:“你解了什么?”


    方叙墨愁眉苦脸:“解成《禹贡》了。”


    《禹贡》是解地理位置的书,段之缙听此也是哭笑不得,瞧着方叙墨自己也懊恼非常,安慰道:“这不正好?接下来你就好好巩固《礼记》。”


    几个人一块去膳堂,昨天郑崑瑛号舍的人仍是同他们一起。


    因为方叙墨已经下定决心“改过自新”,今日中午这顿就是最后一次下厨,把昨日没做的“红白鸭子三鲜热锅”做了,众人美美吃了一顿,这一次没有旁人打扰,休息好后便回了诚心堂读书,期间监丞李文瀚特意来宣布了新的学规。


    “圣上为国子监颁布的十六条学规言‘尚节俭以惜财用’,你们吃的每一粒粟米,每一口饽饽都来之不易,因而日后所带三餐,限于吃饱吃完,若有可避免之浪费则记过一次。再者,有学生提出号舍夜读不便,现在晚间六堂开放,若要留堂读书,可以在戌时前于夜读簿上盖戳。子时之前必须回到号舍。”


    监丞将夜读簿留在案上,又去了别的学堂。


    钟响,下课,段之缙落下的课程不少,自然要留下夜读,方叙墨落下的更多,连“天地位焉”也解错了,怎能不挑灯夜读,徐明宣与施秉文见他二人不回去,也没了回去的心思,自然留下夜读,最后诚心堂一共留下十六人,衬着一点莹莹的灯光读书,又赶在子时之前回去。


    每一排号房前都有差役拿着夜读簿查对人数,确保每一个学生都回了号房。


    ……


    国子监中方叙墨为了灵寿郡主奋发图强,灵寿郡主纪明玥也为自己的婚事急得不行,整日腻在王妃的院子里,就为探听到消息。


    今日端王妃见过王爷归来,纪明玥立刻蹭到母妃身边询问。


    “母亲,可是定下了?”


    王妃点点她的鼻子,“凭一个大姑娘不知羞,怎么成天问这个?”


    “我的终身大事,我不问谁问?父王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叫嬷嬷给自己斟茶,慢悠悠呷一口,“我看你父王的意思是不成的,方叙墨这样的男孩儿他瞧不上眼。”


    纪明玥恼地呸了一声,“他瞧上谁他自己去,我就瞧上了方叙墨!就要嫁给他!”


    王妃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儿,真是把你惯坏了……千万别在你父王那儿做出这幅姿态,他吃软不吃硬,你愈恼,他比你更恼,到时候闷不做声地给你选了夫婿,再向皇上请旨,我问你是嫁还是不嫁?”


    纪明玥冷笑一声:“我自然嫁,嫁过去把人家折腾得鸡飞狗跳,我丢尽他的脸!”


    王妃真是怕了这个乖张的冤家,又因她口出狂言心烦,连声叫她往外滚,别在眼前晃悠。


    纪明玥敷衍地施礼告退,回去扑在床上哀叹。


    身边的丫头素蘅凑上来出主意:“王爷和王妃也是疼爱主子


    ,这才不满意方公子。实在不行,主子也学外间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吓一吓王爷,王爷定然舍不得。”


    纪明玥翻一个身从床上起来,冷笑道:“知女莫若父,我寻死觅活他定是不信的。等着吧,就跟那熬鹰一样,看我俩谁熬得过谁……”


    第49章 049叫你进国子监当红郎的吗?


    方叙墨身弱多思,一边为了郡主刻苦读书,一边一得空闲便要胡思乱想,半夜里做梦都是郡主嫁与旁人,段之缙教他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一丝空闲不得,一沾枕头便入睡。


    一个号房的三个同窗,见方叙墨如此用功,躺在炕上也浑身皮痒,干脆陪着方叙墨一起,四人如此刻苦勤学,另诸生侧目,纷纷行动起来,监丞大人倍感欣慰,看来这学规改的不错,学生们刻苦比以往更甚。


    很快到了五月初一日,祭孔,行释菜礼。


    诸生列队恭候,绳愆厅的官吏上前检查服饰着装。国子监祭酒裴鸿主献,司业、监丞、博士、助教等官员分献芹、枣、栗三种祭品,各置豆内,上香献爵。行一礼后诸生去往博士厅听万绍庭讲学。


    下午则是月初考试,仍是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篇,诗题为“王道荡荡”,语出《尚书》。


    上一次的考试方叙墨仍是三等,这一次写题笔杆子都颤,卷一收便和同窗讨论,然后大大地卸下了一口气。


    时文和试帖诗均未偏题。


    他这幅劫后余生的样子令人发笑,段之缙宽慰他两句,又见他脸色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了?”


    方叙墨扯住段之缙的手,“允升兄,四月大课的成绩下来了,你帮我去看吧。”


    徐明宣和施秉文见还有这等好事,也托段之缙去看,方叙墨忧郁地望他们两眼,“晦之素来是一等,自己去看还不成吗?要不晦之兄替我去看,顺便帮章甫看着。”


    徐明宣摇摇头:“大课出成绩,榜前定是人山人海,正因为我素来是一等,无上升空间才叫别人去看。若是二等,这次有进一等的可能性,那头一份的高兴定然要自己享用,也就不必叫旁人去看了。”


    方叙墨讪笑一声,“照晦之兄的说法,我叫你们替我看,也是因为素来三等,没有上升空间。”


    “你可别冤枉我,断没这个意思。”


    方叙墨本就是自嘲,现在扯住段之缙的袖子来回晃荡,又一头埋进去:“求你了允升,端午节后给你带宫里的粽子。”


    段之缙哭笑不得,叫他们先去膳堂等候,自己去榜前看成绩。


    那木牌前果然是摩肩擦踵,大家都急着往前走,成绩与膏火费息息相关,三等可就领不了银子了。也就是方叙墨这种家中不缺的才敢常驻三等。


    段之绪不愿上前与人争抢,站在树下等着人群散去,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郑崑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允升,上次大课时你还未入学,怎么也来看榜?”


    段之缙惊喜道:“好巧啊德润兄,我是替旁人看的。”


    二人说了些闲话,木牌前众人终于散去,轮到这两人去看榜。


    成绩按照六堂的顺序写在上边,段之缙习惯性地从上往下看,率性堂第一等第一个就是葛观澜。


    再往下看就是修道堂,郑崑瑛列为一等。


    下一个诚心堂,徐明宣果然是一等,施秉文列二等,方叙墨也不出所料地列为三等。


    看完成绩大家一块去膳堂将结果告知伙伴,方叙墨挂着两个黑眼圈满脸“心志灰矣”,原先还透着粉的一张脸煞白,又吃不下饭了。


    段之缙用公筷给他夹菜,“你发奋读书之时上次大课已过,成绩不好也是理所当然,何必为过去之事伤心呢?”


    方叙墨怎能不伤心,幼时在宫廷中读书,先生都是当代大儒,结果自己不争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最纠结的事情就是郡主何时下课,下课之后自己要和郡主玩什么。


    端王在宫中二十五载,看着自己长到十多岁,平时的惫懒样王爷是深知的,甚至还劝过皇后要严加管束,不能坏了南书房的风气。


    现在悔之晚矣。


    段之缙真是愁死了,把龙井虾仁全倒入方叙墨碗中,“哎呀,你别这样,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给端王看看你改过自新的决心啊!吃了这盘龙井虾仁立刻回堂读书,万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方叙墨把虾仁往嘴里塞,含着泪咽下,把餐具收拾好又回到诚心堂读书,圣贤之道往脑子中灌的时候,心才平静下来。


    五月初五端阳节,国子监放假一天,五月初四下午钟响即可回家。


    这一堆人都是荫生,端阳节乾清宫大宴,君臣共乐,一品命妇也要向皇后请安,家中无管束之人,大家便想出来玩耍,谁知方叙墨却没那个时间。


    “端阳节宫宴,本来祖父和父亲去即可,皇后娘娘却叫我进宫请安,只能抛下你们了。”


    他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自己见着父亲就害怕,本来端阳宫宴能逃过一劫,结果连自己也要去,少不得要陪在父亲身边。


    段之缙却笑道:“你怕什么?既然是皇后娘娘特命你进宫的,自然是要见你,说不得郡主也在身边呢。”


    到底是少年怀春,一听到郡主,方叙墨就如三月里桃花开了一般,脸上带了甜蜜的笑,父亲那张冷峻的脸也被神采飞扬的郡主替代。


    方叙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捶一拳段之缙,又高兴道:“你们等着,今年赏赐的粽子全拿给你们吃。”


    然后哼着小曲上了方府的马车。


    段之缙和施秉文、徐明宣等面面相觑,最终决定不背着方叙墨去玩了。


    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刚进家门坐在饭桌上,沈白蘋便说秦先生有吩咐,约段之缙广和居山水一程阁相见。


    段之缙还在剥粽子,手上动作一顿,疑道:“是出什么事儿了吗?过节怎么还要见面,我本以为先生要和家人聚聚。”


    “想来是有事情要嘱咐你吧。家里包的粽子拿着些,还有咸鸭蛋也送些给先生。”


    段之缙便提着东西去了广和居,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端午节当日风和日丽,街边全是卖纸鸢的小摊贩,燕子、老鹰和各种鸟雀花草,应有尽有,再望向广和居窗外,河边绿草如茵,垂髫小童拽着一根根麻线,连着的绢绸彩鸢飞在湛蓝的天上。


    大人们守在一旁,又特意叫孩子张开嘴仰视纸鸢,以泄内热。


    正靠窗赏景,身后一声轻咳,段之缙回身行礼问好,先生叫起,然后问起了国子监的事情。


    “你在国子监还适应吗?”


    “同窗友爱,又有先生谆谆教诲,学生适应得很好。”


    秦先生稍放下心,“今日过节,本该叫你和媳妇团聚一番,可此事也算是重要,想叫你提早准备。”


    “咱们陛下每年六月十五日都会驾临国子监,临雍讲学,今年身子不舒坦,一场小风寒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叫端王替他去国子监。”


    段之缙面露喜色,替陛下临雍讲学,难道说……


    秦行烟斗往他脑袋上一敲,“笑甚?誉王代陛下祭泰山,肃王将要替陛下祭祖了。”


    “陛下身子虽不太好,可心里清楚得很,不到最后一步不会点明,也不会放权。”


    段之缙叹气,“那先生叫学生来是有何吩咐?”


    秦行道:“是叫你在六月十五日好好表现。十三经并二十一史可以少下些功夫,叫先生或者郑崑瑛指导指导你的策,钱粮刑名水利一类尤其重要。”


    段之缙若有所思,“可是会通过这次临雍讲学选官?”


    “这也说不准,此次讲学的结果会直达天听,是否要选官端王也不知。该说的我也跟你说了,要是没事儿就回去过节吧。”


    段之缙眼帘微合,“先生,我听说灵寿郡主在选婿?”


    秦行起身的动作一滞,“你如何知道的?”


    段之缙将那日刘鉴山


    之事说明,秦先生恍然大悟,讥诮道:“要说方叙墨还有二分可能,老葛家那个幼子却是绝无可能了。”


    段之缙闻端王没有将方叙墨完全排除,松下一口气,可既然葛观澜无半分可能,为何要找刘鉴山来说闲话?


    “陛下早就许给了葛家一位宗室女,本来是誉王的三女,结果嘉宁郡主病殁了,葛礼叫葛观澜给未婚妻守了一年妻孝,又向陛下求娶灵寿郡主。”


    段之缙心一沉,着急问道:“然后呢?”


    只要当今活着,葛家就不会倒,也说不得陛下会不会赐婚。


    “不论性子如何,葛观澜学识和骑射都是极好的,和郡主也算般配,可谁叫他父亲是葛礼,端王宁叫这个闺女在家中念佛也断不会叫她去葛家。”


    秦先生给自己倒一杯茶,浅嘬一口接着道:“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葛家未必就不是现在的杨家,葛礼自己也明白得很,因而想要迎宗室女入门,起码保住一个葛观澜。端王到底心疼这个闺女,拉着皇后一起向陛下请旨,灵寿郡主的婚事便由端王自己做主了。”


    这就更奇怪了,“既然这样疼爱郡主,把她许给喜欢人的岂不是正好?两情相悦总比盲婚哑嫁强。”


    秦行绕着段之缙走两圈,把他盯得头皮发麻,烟斗又朝着脑袋上一敲,“叫你进国子监当‘红郎’的吗?怎么郡主喜欢方叙墨的事情也知道?”


    段之缙讪笑:“方叙墨都有郡主赠与的荷包,哪能不喜欢啊……”


    秦行冷哼一声,“你啊,和郡主一个样子!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端王一片苦心全成驴肝肺了。方叙墨如何喜欢郡主另说,可郡主喜欢方叙墨也不过是爱他的皮相,喜欢他陪自己玩。”


    段之缙反驳道:“方叙墨还做得一手好菜,也没如今男子轻视女儿的劣性,他把郡主当神女待呢!这样的世道有这样的男子还不可贵吗?”


    “那又如何?没了方叙墨,做菜的厨子何其多,端王府还缺这个吗?一副臭皮囊早晚有破败的时候,再好吃的菜也有吃腻的一天。方叙墨得有旁的优点能叫郡主更喜欢,总不能郡主谈诗词歌赋他说红烧排骨,郡主言弓马骑射他说猪肉切段吧?女子又和男儿不一样,男儿腻了还能纳妾图新鲜,郡主再受宠爱也不能说换男人就换男人。”


    “我说句不好听的,郡主给他写情诗,方叙墨就一定能全然看懂吗?”


    段之缙暗自腹诽,文渊弟就算再不受教,也不至于这般。


    说到这,秦行叹一口气:“说到底,父母打算得再好,摸不清楚儿女的心思也是白费,灵寿郡主就敢从后院跑到前院里朝着王爷耍牛脾气。当时我还和王爷商量政事呢,灵寿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就推门而入,我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已经松口了,只要方叙墨能长进些,他也不愿意做那打鸳鸯的大棒。”


    这么一想,端王也够可怜,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平白得女儿的埋怨。


    就算日后闹得鸡飞狗跳了,也未必不能收拾。


    秦行该说的都说完了,这几天满耳朵都是王爷的抱怨,早就烦透了,跟段之缙说:“我知道你是替那方叙墨问的,回去跟他说,若是还有两分志气就努力上进,好歹叫王爷放心,任谁家也不愿意把这么好的闺女给了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啊。六月十五日,叫他也准备准备。”


    段之缙叹一口气应下,心道幸好自己还未有子嗣,要不然真能把心都操碎了。


    ……


    端阳节假期只有一日,五月初六上午助教讲课,方叙墨却神思不定,挨了两下戒尺。一直到晚上读完书都心不在焉,带到国子监的粽子差点忘了分与同窗。


    段之缙有“任务”在身,还要把六月十五端王替陛下临雍讲学一事告诉方叙墨,结果回了号舍方叙墨先提了此事。


    “端王……端王六月十五日要替陛下临雍讲学。”


    段之缙瞧他吓得唇也哆嗦,安慰道:“那不正好,叫端王也见识一番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方叙墨哭丧着脸,一天下来,手指甲都啃得坑坑洼洼,“你不知道,端王不会考教四书五经,他要问策,那一天大课也要考策问。”


    段之缙瞠目结舌,本以为自己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方叙墨知道的更多,连大课要考什么他都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叙墨披头散发地在炕前踱步,愁眉苦脸道:“郡主差人来说的。”


    “那你担心什么?端王知道你的斤两,难道会设想你能一日之内名震海内,成当代大儒?也不可能奢望你在一夜之间成什么能臣干吏,只要你有长进,这个事儿就成了啊!”


    方叙墨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端王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若不是文武双全的男孩儿他定然是看不上。”


    段之缙哂笑,端王家里出了“内贼”,就是再严于律人也挡不住郡主宽以待方叙墨啊。


    端王也只能顺着女儿,就看方叙墨能不能坚持下来了。


    第50章 050临雍讲学


    五月十五日,祭酒领国子监众官与诸生于孔庙行释奠大礼,其后博士于博士厅讲经,下午司业主持大课,仍为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六月初一日,上月大课成绩照常公布,段之缙列为二等,方叙墨虽苦学了一个月,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仍是列为三等。


    方叙墨也非心性坚强之人,又难过地吃不下去饭回号舍痛哭,可擦干了眼泪想着不能叫郡主失望,仍披星戴月地读书,颇有前几年段之缙过县试的架势,也是许久没见过朝阳和夕阳了。


    每日咬着牙学,一日日挨到了六月十五,这一日端王代圣上临雍讲学,正是方叙墨表现的机会。


    十五日月望,又不是春秋仲月,按理说该行行香礼祭孔,可端王是代圣上巡视国子监,因而月望这天在端王的带领下,国子监众人再行释奠礼。


    这一次比之上月更为隆重。


    “咚咚咚……”


    寅时三刻,国子监的鸱吻还被早晨的雾气笼罩着,大成门东侧的夔龙纹大鼓已经震响,乐生挥舞着双臂,一轻一重,锤击了三百六十下,待最后一声悠长的鼓韵散入薄雾,西侧景阳钟随即轰鸣,一百八十记钟声荡入在场诸人的耳朵,渐渐与心跳声合拍。


    “孔氏希文、孟氏延礼、颜氏崇德、曾氏继道——”通赞官气沉丹田,嘹亮雄厚的声音回响整个孔庙,四位监生为首,身后国子监诸生自戟门鱼贯而入,腰间玉组佩叮当碰撞,又被钟声掩盖。


    而孔庙中,上至端王下至学录俱已排列整齐。


    端王的目光扫过山东四姓的后裔,回首看一眼通赞官,通赞官随机唱道:“启户!”各殿诸门便被拉开,执事生们先行清扫后瘗毛血,牺牲干净的毛发和血液被填入坎中,贡与先贤。


    ……


    “维先师德配天地,道冠古今!”


    《昭平之乐》起,端王带领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诸生跟在四姓身后行礼。


    先祭至圣先师,后祭颜子、曾子、思子、孟子,献帛焚香,这场祭礼结束时朝霞已染红了大成殿的琉璃瓦,祭祀用的胙肉被分割赏赐给大臣和国子监学生。


    怀揣着已经凉透了的肉,一行人移至辟雍,端王代圣上为国子监诸生讲学。


    辟雍鎏金宝顶,覆黄色琉璃瓦,四角攒尖。圆水在外,方殿在内,象征着天圆地方。


    祭酒大人带领国子监学生分布坐在东西南北四座石桥上,端王先拜正中皇帝御


    座,于其下另设一椅作为讲学之座,远远眺过去,段之缙看见了邹文瘦削的身影跟在端王身边。


    渐渐升高的太阳晒在桥上人的脸上,端王浑厚的声音从辟雍中传出,“本王代圣上临雍,观国子监内人才济济,不仅本王欣慰,想来圣心亦是开怀,可一想到还有讲学的重任,本王却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讲什么呢?讲经释义有五经博士,论道辩难有六堂先生,本王讲学岂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日思夜想终得其解,身为朝廷超品的亲王,又领着刑部,本王能教的大概只有‘为官’一事了……”


    酷热的太阳在天上暴晒,青衣襕衫下的里衣已经浸透了汗水,可大家仍是正襟危坐,至于听得了多少谁也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落下,祭酒带着大家起身行礼,官员们带着功课和各类簿子进入辟雍供端王阅览,而后四姓后裔先后被叫进辟雍,其余人仍在原地等着。


    外边无一个官员,这些人也没了管束,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早已过了上午钟响时刻,段之缙连着两顿饭没有吃又行大礼祭孔,即便天上挂着炽热的日头,他的脸色亦是惨白的。


    快要撑不住了……


    段之缙把怀里包好的胙肉拿出来,未经处理只是清水煮熟的肉带着畜生本身的腥味儿,活像是在猪圈里待着,将段之缙顶得想吐,犹豫了半天咬一口闭气嚼两下,仍是没忍住悄悄吐到了手帕上。


    他的舌头在上颚刮蹭,猪肉的腥臊气仍残留在味蕾上,恍惚间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咬了活猪屁股。


    就在这时,身旁的同窗小声提醒道:“别吐出来,闭着眼嚼两下就咽了。吐或者扔胙肉都是对先圣的大不敬,会被清出国子监的。”


    段之缙自然知道,苦笑一声,隔着手帕将蒸烂的胙肉捏碎,然后一点点塞入口中,也不咀嚼,生生往下吞咽。周围扛不住的人也开始吃胙肉,大多囫囵吞枣,鲜有吃得津津有味的。


    虽然不是米面一类,但到底也有些用处,起码肚子里不是空落落的,段之缙脸上也充盈了血色。


    四姓的后裔从辟雍中走出,端王用过糕饼接着叫率性堂的学生进去。


    连着问了四五个,无论是端王还是诸生都累乏,此次临雍讲学也该结束,端王正准备把祭酒叫进来,突然想起了秦先生,他还记得自己为秦行的学生求过国子监的学额,姓段,可叫什么来着?


    “邹文,秦行的学生入监学习了吗?”


    邹文一愣,回道:“段之缙四月份入诚心堂学习。”


    端王颔首,对跟在身边的祭酒裴鸿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已经结束和胙肉的战斗的段之缙便被传入辟雍,短短的一小段路程,段之缙擦了三四遍嘴,生怕油花粘在嘴角。


    进入辟雍先行大礼,段之缙撩袍叩首,“学生给王爷请安。”


    纪禅模模糊糊记得他的相貌,仍和几年前一样吩咐他抬首,像是比之前长大了些。


    段之缙敛眉垂首挺身跪着,便听得上边端王问道:“十三经二十一史学完没有?”


    “回王爷的话,尚未学完,但学生已经读过十三经、二十一史了。”


    端王挑着几个问了一些,答得中规中矩,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的确能听出是学生自己的理解,还稚气得很。


    端王又问:“平日里还读过什么书?”


    段之缙并不避讳秦先生教过他的事实,反正纪禅都知道,答道:“学生未入国子监时,先生曾教育过学生要博览群书,因而上至圣贤教训,下至农书水利学生均有涉猎,只是读书太杂,不曾精通某一方面。”


    “你现在年纪尚小,未有定性也是常事。可曾读过律书?”端王想着秦行是刑部官员里的翘楚,不知他的学生是否也对刑名律令有天赋。


    “读过几章《大雍律》。”


    端王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州县官收受贿赂,价值不过纹银十两,应当如何处理?若此官素日清廉,又当如何议处?”


    段之缙答题向来讲逻辑条理,喜欢一气呵成,组织起语言便易耗时,在端王看来就是讷讷不能言,更是大失所望,没了再问的心情。


    正要叫他出去的时候,段之缙答道:“《刑律受脏》篇中将官员受脏分为官吏受财、坐赃致罪、事后受财、官吏听许财物、有事以财请求。但学生认为此例所干涉者仅为枉法赃与不枉法脏。”


    “一为枉法赃,若官员因为枉法事受财,则计赃科断。一两以下,杖七十;一两至五两,杖八十;十两,杖九十。州县长官受脏不过十两则仅为仗刑;二为不枉法脏,各主者折半科罪,一两至十两,杖七十……”


    条理清楚,胸有成竹,还未等得段之缙说完,端王就催问:“若该州县长官素日清廉又当如何议处?”


    段之缙答道:“若此官素日清廉,则可减罪,但具体如何还应当交由有司议处,并无定例。”


    旁边的祭酒裴鸿跟着松下一口气,端王又问了几个问题,除极偏的几条之外,州县长官常经办的刑民案件无一不知,王爷啧啧称奇,和邹文私语道:“真是秦行的学生,现在放出去做个小知县也成,人家上了衙门不会判错案件。”


    邹文笑道:“也是学生随了老师。”


    只是叫人可惜,这一次仅是讲学不为选官,端王将桌子上剩的糕饼赐给段之缙,又提起兴致唤了两个学生进来问话,讲学便算结束,众人跪送王爷离开国子监。祭酒先将列队的众人带往膳堂这才叫散,学生乌泱泱进了膳堂,大家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喜把冷掉的饭菜往嘴里塞,谁也没那个体力再去热饭。


    可怜方叙墨又在胡思乱想了。


    郡主叫他好生准备,这个可怜孩子苦熬着看钱粮水利和律令刑名,结果端王压根没问他,全当没方叙墨这个人。


    越想越害怕,方叙墨心不在焉地吃饭,小白菜差点喂到鼻子里,被施秉文一把拉住,“你怎么了?”


    方叙墨颤着嗓子道:“王爷没问我,是不是根本不想把郡主嫁给我,只是哄着郡主罢了?”


    施秉文还当是什么事呢,假嗔他杞人忧天,“端王除了山东四姓的后裔,也就问了率性堂的几个人和诚心、修道二堂成绩极好的几个,肯定是按照课业来的啊。”


    方叙墨一指段之缙,“那为何还问了允升兄?”


    段之缙立刻放下筷子哀叹:“这真是事出有因。我之前就见过端王,荫生的学额还是端王为我求的,王爷早就认得我了,特意问问有什么奇怪?”


    方叙墨更伤心,“王爷认得我更早,我还包着尿片子的时候他就认得我了……郡主还特意提醒了我,我都和郡主保证过,这次一定在王爷面前好好表现,结果王爷不理我……”


    众人面面相觑,段之缙哄道:“郡主说的就一定对吗?”本想安慰方叙墨,谁知这个不领情的眉头一蹙斩钉截铁道:“郡主说的一定对!”


    真是叫人无话可说,还是徐明宣说起了下午大课的事情,方叙墨才缓过来神。


    国子监内的人担惊受怕,国子监外的马车上,邹文正给端王捏腿,低声问:“王爷觉得国子监内诸生如何?”


    端王半阖着双眼,示意他再捶捶肩膀,“山东四姓的后裔好不好的也无用,左右都是回山东。率性堂进来的几个都不错,历练少些,以后去各部学习长点见识。段之缙到底才进国子监,圣贤书还得读呢,不过刑名一事上倒很有几分秦行的风采。其他的几个人各有长处,圣贤书也还得再读。”


    邹文听他特意跳过了一人,偷着乐了一下,谁知端王从眼缝里看见了他的笑模样,疑道:“你乐什么?”


    端王向来善待幕僚和府内属官,平时也无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因而邹文也不害怕,含着笑问道:“王爷怎么把最重要的那个人忘了?”


    端王的脸倏忽间黑成包公,先把灵寿郡主骂了一顿,最后很不情愿道:“拗不过她也只能随了她的愿。”


    邹文又做笔帖式又干着贴心“小太监”的活,开解道:“王爷也看了方叙墨的夜读册,早出晚归,没有一天歇着,和原来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不知他有多少长进,可是对咱们郡主的心也够真的了。”


    端王看着他也烦,烦躁道:“难道本王不


    知道?偏你在这儿多嘴多舌地劝……等着下个月初一本王问问裴鸿,要是这回儿方叙墨策论写的不好,本王就拿着他的卷子给百岁看,叫她自己说说,挑了一顿挑了个什么东西!”


    百岁正是灵寿郡主的乳名,端王一边嗔骂人家,一边连大名也不舍得喊。


    邹文这次在心里偷笑,刚讲完学就问祭酒方叙墨的情况,明明看了夜读册也有些满意了,偏偏这会儿一问又恼。


    本来的事儿,谁还能盼望方叙墨一两个月成什么当代大儒吗?他只是惫懒又不是天生的痴傻,只要用功,有长进也是早晚的事儿,并不在于一朝一夕。郡主却已经十五岁,再不订婚便有些晚了,因而还是早早定下得好。至于出嫁,这倒是不着急了。


    端王沉思一会儿,哼笑一声,吩咐道:“回去跟长史说,本王不在的时候管好王府的奴才,不准叫郡主给方家通风报信。就叫我那表侄先害怕着吧,省得赐婚后松懈下来。”


    这也真够坏的,但是方叙墨着急关邹文何事?他此时疑虑道:“难保两位方大人不会和方叙墨说。再者赐婚圣旨,到底还得方叙墨接。”


    端王呷一口清茶,“谁说非要先下旨了,先跟陛下说好,等着百岁长大些再赐婚。”【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