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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第31章 031秦先生当年是如何在宫门前打架……
通过捐纳做官,在本朝也是常事,出过不少能臣干将,蒋育成并不歧视他们,可段成平这样软饭硬吃还要杀妻另娶的实在令人不齿,即便段之缙是救命恩人的外孙,他也不想收下。
不过慎之兄这位活宝都如此了,他也不好再推辞,只先考察一番,若是蠢材庸人,便是再勤学苦练他也不要。
段之缙笑道:“今日本就是学生失礼在先,若是达不到先生的要求,学生也无面目让先生收下。”
蒋育成见他通情达理,倒比旁边坐着看笑话的两个酒友更可亲,吩咐他坐在自己对面。
“我问你,《大学》首章中的‘致知在格物’,依朱子之解,何谓‘格物’?”
段之缙答道:“朱子云:‘格,至也;物,犹事也。’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至其极。研草木,需究其荣枯之性;察人伦,必明其仁义之本。如此积习既久,方能豁然贯通,达乎天理。”
解到如此,格物学之奥妙基本已经答出,照他的年纪已经实属不错。
蒋育成轻笑一声,“中等。你的基本功不错,只是以此为文,顶多叫主考们提提神,却达不到眼前一亮的程度。”
“请先生指教。”
先生把玩着手里莹润的小白瓷茶盏,稍想了片刻回道:“你论格物,就不能单单讲格物,更要讲‘理一分殊’,‘格物’非仅逐物而穷,亦需悟得万物一理之妙。譬如镜中万象虽殊,其体唯一。除了排偶,也只有这样的文章能动人心。”
理一分殊,这个理论段之缙是知道的,朱熹认为天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这个“理”又分化,形成无数的“规则”。
格物就是要通过穷究其物,感知其规则,最后要达到唯一的“理”。
而“理”,就是上尊下卑,君臣父子。
统治集团能不爱看吗?
段之缙颔首称是,蒋育成又问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还是依朱子之见,解此题。”
段之缙沉思片刻:“朱子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喜怒哀乐未发时,心体寂然,如明镜止水,这就是天命之性。及至发而皆中节,便是‘和’,乃天理流行之态。”
这一问,是儒家的中和思想,要求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要让喜怒哀乐流于表面,即便是流于表面,也不要表露太过。
中、和二字,就是人之理。
听此一解,蒋育成目露赞许:“善!然你可知朱子为何特重‘未发’工夫?‘静中存养’乃体认天理之根基,譬如种树先固其根,若只求‘发而中节’,便是舍本逐末。”
讲到这里,蒋育成忽然朝着秦慎之刁钻一笑,又转过头问段之缙道:“若以‘格物’之理反观‘未发之中’,二者如何贯通?”
这个题真是上难度了,理一分殊既是宇宙观又是等级观念,中和说却是哲学观,将二者联系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蒋育成如此刁难学生,秦慎之眉毛一挑就要讽他,却被李显光拦下,“先听听段之缙怎么说。”
幸好段之缙也不是一般的学生,历代的哲学史和政治史没少听,蹙着眉头细想一番,镇定开口。
“学生愚见,朱子的学问,一向是以理贯通。‘格物’是向外寻求天下至理,‘未发之中’则是从人之本心寻求天下至理,所求之物都是一样的。向内向外,内外交修,这样才能寻到真‘理’。譬如月亮照映万千河流,哪一条河流中没有月亮?可真的月亮是唯一的,正如‘理’也是唯一的。”
三个中年男子面面相觑,郑崑瑛垂首沉思,然后恍然大悟。
蒋育成眼皮子一夹秦慎之,问道:“你不是叫我指导他如何考府试的吧?你是来叫我指导他如何中举!”
秦慎之得意一笑:“哪里哪里,都是我教的好……不过嘛,他排偶写得叫人恶心,这才想着拜你为师,指导一番。”
“的确是有几分灵慧在身上。”蒋育成素来喜爱聪明伶俐、悟性极高的孩子,破例收下郑崑瑛便是如此。
“不过……”他拖着长长的腔子,“我一向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是拜我为师,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还不等段之缙回答,秦慎之先笑道:“那你放心,我这学生别的长处没有,吃苦不在话下。”
蒋育成一撇嘴,只跟段之缙说话,“我可不跟别的先生一般,开个小差咳一声就过了,只要是叫我抓到,便记打三板!”
秦慎之拿烟斗捅一捅段之缙:“你也是有福气了,说不定这板子还打过皇子哩!”
这话从何说起?
李显光接道:“你这个新先生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崇德元年恩科,二甲第一名,那时候殿试可不如现在这般只出一道策问,还要写时文。皇上新登基,见他文章做的好,先叫他做了翰林编修,又让他去上书房伺候皇子读书,没两年便成了上书房的师傅,正式为十一皇子授课,官职也是一路亨通。”
段之缙听到此处,心下疑惑,既然仕途如此顺利,为何又回到了江南?
蒋育成听人
吹捧自己,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想想都悔得慌,何必去考那劳什子试,做那劳什子官?上书房教导皇嗣的地方,都有性烈好妒之辈,我这个脾气受不了。”
秦慎之听得拍桌大笑:“你那个脾气也鲜有人受得了!你说他们龙子凤孙,师傅都宝贝着呢,如何十一皇子有一个字写得不工整都要记打三板?其他的师傅能不告状吗?”
“我是师傅,教导学生是望他成人成才,便是皇子又如何?且正因他是皇子,以后要参与朝政,更应该严加管束,要不然为祸一方都是轻的。”
可皇帝却舍不得,一向是皇子背不出书打师傅,如今儿子叫一小小翰林打了手板,如何愿意?斥责了蒋育成一顿,可终究因蒋育成是难得的饱学之士而未加惩罚。
可是这就像是一个提醒,那些嫉妒年轻人的老一辈天天盯着蒋育成,没事儿就去蒋育成授课的地方遛一遛,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有没有再碰着那天潢贵胄。
蒋育成也不是死脑筋,自上次遭斥便不对十一皇子那样严格,只有他真调皮捣蛋了才打手板。
只是没想到,这都不许。
蒋育成又遭了一次申斥。
这书教的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回家算了。
皇帝也因他屡教不改而气恼,不是要回乡吗?准!
蒋育成也不拖延,收拾好东西就回了淮宁。
事情的经过竟然是这般……
说完了蒋育成先生的经历,段之缙对秦先生的更好奇了,问道:“先生是否忘记了些事情?”
秦先生失笑:“你啊,整天催着这点事儿问来问去的,今日为师和盘托出。”
“我和县令同是顺天府人,既是同年又是挚友,崇德三年的进士,县令是二甲,我是三甲,比不得他。”
李显光嚇然,谦虚道:“侥幸罢了,还是才俊兄更为厉害。”这才俊就是蒋育成的表字。
秦慎之瞅他一眼,接着道:“没想夸你。我为官可比你强多了。你还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我就破例出任刑部江泉司的主事了,没过多久改任三川司的员外郎,你自己说说,还有旁人升官比我快吗?”
“是是是……”李显光不断点头,跟段之缙说道:“你先生秉公持正,谁人不敬服?”然后又朝着秦慎之眨眨眼,“可惜可惜,谁叫你倒霉,不畏权贵到了皇太子的身上。”
秦慎之想起这件事便气得闷头一口茶灌下去,李显光捡起刚才的话茬接着讲:“太子也无什么大错,只是身边总有宵小,他难以管束,门下的徐九宜任三川省巡抚时竟然受贿,并公然在咨文上造假,弄出了不少冤假错案,这自然逃不过慎之兄的法眼了。”
“只不过当时圣上投鼠忌器,不愿意处置了徐九宜叫太子的名声受损,指示刑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慎之兄自然不愿意,不断上奏却被痛骂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甚至发了上谕昭告群臣。”
秦慎之是深知的,那些买命钱归根到底是从底层人身上往下榨,不知是多少老人的棺材本,也不知是多少男女的卖身钱。
段之缙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能如此为官,便是图名又如何?先生一心为民却被皇帝公开辱骂沽名钓誉……
那时先生该是什么心情?
段之缙忍不住有些怜惜地看向秦先生,被后者扭曲着脸一巴掌拍到后背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为师还用得着你可怜?!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和进京的徐九宜在乾清宫门口打了起来。”
说到此处,他甚是骄傲,“徐九宜怎么好意思的,白长那么大的个儿,绣花枕头一个,叫为师打得窜鼻血。他还是山东人嘞!叫我顺天府人打的……啧啧啧。”
……
段之缙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甚至觉得离秦先生太近有些危险。
孔子说以德服人,难不成真是有一把剑叫“德”?
秦先生说到激动之处,恨不得当场给段之缙演示一番,他是如何三拳两脚就把徐九宜揍得叫娘,又被两个好友拉着坐下,叫他安分些。
李显光嗔他:“你还当是什么好事呢!你打完了徐九宜,他进了乾清宫一顿哭,圣上召见你时,人家鼻血都止不住,你还在那脸红脖子粗的,活该赏你三十鞭子,革了你的官职!”
秦先生叫他一盆冷水泼的,尴尬地摸摸鼻子,哂笑道:“全是我的错,累得你为我求情,却因此触怒了圣上,一路往南贬,到了淮宁。”
他这时候安静下来,闷头喝茶水,刚才那些手舞足蹈都像是虚张声势,像是特意跟人家说:“哎呀,别担忧,我还好得很呢,这种事打不倒我。”
实则,他心里愧疚的很,因为连累了李显光。
李显光是有能耐的人,他到了哪一个地方,哪一个地方就百姓安乐、政治清明,可因为见罪于上,淮宁省各县的县令都要做遍了,也没能再往上升升。
那些上官也把他当拉磨的驴子,哪个地方民怨沸腾就上奏把他调过来,治好了再走。
为此,秦慎之每年年底便撇家舍业地来淮宁,就为见一见这老友。
也就是这些年才结识了蒋育成,三个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结成“狐朋狗友”,每年秦慎之南下便凑成一堆儿来望星楼里喝酒。
只是蒋育成看来,今年这酒却实在没有意思,先是稀里糊涂给自己安排个学生,又说那些陈年往事。
他眉间的川字纹深深陷下去,拍了拍桌子闷声道:“说这些没用的,还喝不喝酒了?今天收了新学生,怎么也得叫我喝两杯吧?”
秦慎之也打起了精神招来酒楼的伙计,要点菜。
一直闹到了夜深,秦慎之喝得酩酊大醉,县令大人和蒋育成先生不过浅酌两口,段之缙二人因第二日要上课,滴酒不沾。
最后结账的时候,算上下午浪费的那些好茶叶和城北运来的礼泉水,又算上秦先生喝的那些陈年老酒,差不多正是一百两银子。
终于闹腾完了,段之缙扶着酒气冲天的秦先生上马车,又用手垫在先生倚着马车的脑袋上,减轻震动,怕太晃叫先生吐出来,然后自己也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突然,秦先生有些滞涩的声音响起来,他问:“你知道为师的名讳吗?”
“先生尊讳不是‘慎之’吗?”
“哦……我一直跟你说的‘慎之’吗?”他醉得有些糊涂了,已然忘了在上课的第一天便跟段之缙说“为师姓秦,讳‘慎之’”。还叫人家不要再忘了先生的名字。
他不叫秦慎之。
“为师姓秦,讳‘行’,字‘慎之’。”他压着嗓子,终于把话都挤了出来。
“行”,是他的父亲取得名字,教诲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可理想倾塌得太快,若是只压住了自己便罢,还连累了挚友。
他终于学会了圆滑,跟各路人马虚与委蛇,又给自己改了表字,为“慎之”,也只以“秦慎之”示人,告诫自己时时刻刻记住,慎之又慎。
秦先生说完,已经醉死了过去,人事不知,独留下清醒的段之缙心如擂鼓。
顺天府人秦行?!
如果段之缙没有记错,先生也不是重名的话,秦行可是新朝的重臣,从刑部山东清吏司员外郎一路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死后加少保,谥文端。
而秦行正是在崇德年间被革职,新帝登基时被起复,其根源就在于当年乾清门斗殴,才十八岁的四皇子就在旁边看,还是他叫人把两位朝廷命官拉开了。
四皇子纪禅生性古怪,做事一点情面都不讲,可最敬佩这种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的人,这也是他第一回见有人敢在父
皇理政的宫门口打架斗殴,给未及冠的青年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记就是将近二十年,登基后先把秦行找了回来。
若秦行是段之缙的先生,当年不肯救他一救,想必也是为这个走上了歪路的学生心寒。
做老师的,为民请命不惜被公开辱骂,又被革职,沥尽心血却教出来一个刮地皮的学生……
他该多伤心呢?
不过如果秦先生是秦行,那么李显光李县令就应当是那个猝死在任上的县令,时隔多年,还是秦先生这个好友跟新皇陈情,李显光之大名才扬于四海。
只是蒋先生竟再没回去做官吗?
……
……
第二日一早,段之缙特意吩咐了王章给他找件普通的衣裳,既不要那些金银暗线,也不要那些珍奇布料。
“普通乡绅穿的灰白绸袍即可,要朴素些。”
王章按吩咐给二爷换上衣裳,琼香拿着玉佩荷包就要往他身上挂,反被制止。
琼香问道:“爷们出门,也该装点一番,更能显得尊重先生。”
段之缙拍拍他的肩膀,“郑兄家境贫寒些,我不能超他太过,也不能显得过于简朴,叫他心里生疙瘩。再说了,我是去上课的,带那些荷包玉佩又有何用,该带的东西放书箱中即可。”
收拾利索了身上,段之缙登上马车,在天还蒙蒙亮着的时候就到了蒋先生家门口,琼香跳下马车敲门,不一会儿,一位老伯的声音便隔着大门传出来。
“您是?”
“我们少爷是蒋先生新收的学生,今日头一天上课,望您通禀一声。”
老伯恍然大悟:“是段少爷吗?”
段之缙此时也下了马车,隔着那道木门回道:“在下段之缙,今日来先生家中上课。”
“原来是您啊,老爷都吩咐过了,直接进来即可。”喃喃说着,里边传来木栓抽动的声音,大门吱嘎一声被拉开,老伯便让他们进来,又一跛一跛地引着他们往授书的地方去。
“老先生,烦你为我们指一条路,我们自己去即可。”段之缙瞧他走路不甚灵便,不忍心麻烦他一场。
老伯却笑着回:“不敢称先生,我原不过是一个老乞丐,幸得蒋老爷收留,留我做一个门房人,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少爷您叫我老陶就行。老爷最爱些稀奇景致,庭院里九曲十八弯,非得叫我引着走一遍才行。”
既然如此,也只能麻烦老人家,段之缙和琼香一左一右扶着陶伯,按照他的指示往庭院深处走,王章则背着书箱跟在后边。
陶伯年纪属实是很大了,才不久送过了郑崑瑛,现在又送段之缙,实在费力,可还喜滋滋地跟段之缙说话:“读书人,心肠都好着呢,刚才那位郑少爷也是,见我腿脚不灵便,也是说要自己去,然后又搀着我,直到了门口。老朽本想自己回门房,结果郑少爷说他已经记住了,把书箱放下,硬是把老朽扶了回去。”
他说完,歇一口气,指着前边的那月亮门道:“前边那一个门就是,您自己进去吧。”
段之缙叫两个书童先把老伯搀扶回去,自己接过王章背上的书箱独自进门。
这月亮门内别有洞天,院子竟然十分广大,刚一踏入,两个红衣小童便迎了上来。
他们一般的身高,头上两个小髻子,腮圆鼓鼓地突出,许是刚才跑闹,俱是一团红润浮在脸上,似年画娃娃一样叫人喜欢。
稍瘦一些的问道:“是我们老爷的学生段之缙吗?”
段之缙答是。
“我们老爷嘱咐你,这一趟路,只有今日叫我俩来引,一定要好好记!”
稍胖一点的娃娃跟着应和:“好好记!”
然后他俩手拉着手往前走,段之缙哭笑不得地跟在后边。
平整的青石路走了没多久,一座人工堆出的小石丘赫然伫立,石上用篆体刻着“书山”二字,又留有一羊肠小径直通山丘上,旁边是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紧紧锁着。
两个小童把门锁打开,活鱼一般“出溜”窜进去,等段之缙过来时砰地关上,胖娃娃歪着脑袋调皮道:“我们老爷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您得自己往上爬。”瘦娃娃就藏在人家身后捂嘴嬉笑,然后两人把门从里边锁上,一溜烟跑了。
剩下段之缙一人苦哈哈地爬那石丘,又背着书箱心惊肉跳地从石丘上滑下来。
而两小童早就在石丘后等着了,见老爷的学生出现,一人一边牵着他的手,往“洗砚池”走。
洗砚池为一半月形池塘,池水十分清澈,池内养的也不是锦鲤,而是平平无奇的黑鳞鱼,段之缙虽不认得,可瞧它们的模样也能猜到,大概是能吃的品种。
池中又有一八角亭,檐角飞翘上天,中间不知挂了什么东西,迎着日头反出刺眼的光亮,叫人睁不开眼睛。
胖些的小童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小条松烟墨和一方砚台,瘦些的小童从怀里掏来掏去,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瓷瓶,两人把这些东西都递给段之缙。
“老爷说了,叫您把这一块墨条全磨了,然后墨水倒在瓷瓶里,拿着瓷瓶再去上课。”
“可是我已经带了研好的墨水。”
瘦些的孩子蹙眉,“老爷吩咐的。”
段之缙无可奈何,只能蹲在池边打着圈疯狂研墨,幸好那墨条只有一点,没过一会儿便弄完,他把最后一批墨水倒入瓷瓶,又将砚台放入池中洗净。
做完了这一切,也收拾好了身上的脏污,小童突然说道:“我们老爷说,这池子从他来安平那一天便开始洗墨,到如今还是如此清澈,只因它联通着地下暗河,是一潭活水。这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老爷盼望您能够读万卷书,学问如地下河水一般替旧换新,源源不断。”
书山径、洗砚池……
这一路上竟都是蒋先生的谆谆教诲。
段之缙肃容向两小童作揖,两小童亦郑重回礼。
三人上了洗砚池处舶着的小舟,小童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于船尾,在舟上晃荡着小腿,段之缙坐于船中间划桨,一行人往湖心亭中去,等着凑近了他才看明白,亭子上并未悬挂牌匾,而是挂了一面巨大的清凌凌的铜镜,许是刚刚磨过的原因,人影清晰可见。
两个小童匆匆跑到岸上,又扯着段之缙的袖子到亭子边站定,“老爷说,叫你在这站一刻钟,好生看一看镜子,才许去‘观稼阁’。”
三月初江南还有些冷的风飘过脸庞,段之缙紧紧了自己的衣裳,定定地看着那铜镜,自己有些焦躁和不安的神情全然显现。
为何呢?
在这里照这面镜子,是有什么深意吗?
段之缙仰着头看镜中的自己,忽然注意到镜中还有微风吻过池水,荡起一片绸子似的涟漪。两个小童嬉笑打闹,凑在水边舀起池水互泼,也不觉寒冷。
对面更有一楼阁,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最高的楼阁,不知是不是小童口中的观稼阁。
这明镜高悬,照映出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天生万物啊……
一刻钟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等两个小童凑上来唤他的时候,段之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再次划船,去往最后一个地点——观稼阁。
观稼阁如一个巨人拔地而起,凭空比别的台阁高出来一大截,站在门口往上看,竟也看不到顶。
“老爷说,授课的地点就是观稼阁最顶上一层,叫您自己爬上去,然后往窗外望,一直看到我们老爷来授课。”两个小童说完,又手拉着手跑远,段之缙在其后还能听见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嘲笑声,笑话自己爬书山爬得慢,划船也划得慢,想来没有前头那个大哥哥健壮。
啧……
提了提后背的书箱,段之缙推开阁楼的木门,每一层的木梯都在屋子最里边,墙上还零零散散的挂着一些东西。
第一层,挂着
一些干稻谷,从崇德九年一直到崇德十六年,有些稻子饱满得似要从稻壳里炸开,有些只剩下一个瘪着的稻壳。那一年,似乎闹了饥荒。
第二层,挂着一些衣裳,和刚才的稻子相互印证,似是稻子饱满的时候,衣裳没那么多的补丁,只留下一个稻壳的时候,衣裳就破烂不堪,那腐烂的气味穿过无穷的时间,似乎真的萦绕在段之缙鼻翼旁。
第三层陈列的,是一张张卖身契。崇德十一年,粮食大丰收,一个女孩的卖身钱是白银三十一两,而到了崇德十四年淮水决堤颗粒无收之时,一个女孩就只能卖十二两银子了,到了连树皮都被扒下来吃的时候,一个女孩就是一麻袋的粗粮,掺着沙土。
最后一层木梯那么长,段之缙摸着漆面有些斑驳的墙壁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到了最顶上,这一层里什么也没有,只四面开窗,郑崑瑛站在窗旁遥遥地向外看。
段之缙走到他的身旁往外望去,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农夫农妇像一个个小黑点,弯腰耸背,似乎将什么东西撒到了田里。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
郑崑瑛回过神:“在选种。如今三月了,将水稻的种子撒到秧田里育出来,等到稻子苗五六寸长可以插秧了,也就到了三月底麦田里的麦子成熟,收获之后重新翻犁施肥,然后以水浸地,赶在四月上旬插秧。”
“正是这样,看来德润的农书读得很不错。”身后响起了蒋育成先生的声音,二人立刻回身行礼,口称先生。
蒋先生走到堂前的椅子上坐下,又招呼两人就坐。
“你们二人今天早上辛苦了,又是爬‘书山’又是研墨划船,还要站在外边吹冷风。”
两人连说“不辛苦”,蒋先生狡黠一笑:“既然不辛苦,那以后的日子,都要如今天一样上课,只是不要你们再研墨、照镜了。”
他说着又瞅瞅段之缙的身板,特意叮嘱一声:“尤其是缙儿,你吃穿用度都是头一等的,身子却不如德润健壮,不知能不能熬住科举考试,一定要好生锻炼,叫身子也强健起来。”
光今天一天,说他身子虚的话已经连着听了两次,段之缙面红耳赤地应下来。
蒋先生满意颔首,问道:“上课之前,先生我要先问一事,在那镜子前站了一刻钟,参透了什么道理?”
郑崑瑛居长,长者先答。
他起身一拜:“学生认为,铜镜高悬于亭,又叫我等面镜静思,是取‘明镜高悬’之意。学生们读书科举,是为为官,而为官之道,首在明心见性,照镜自省。”
蒋育成满意一笑:“善!你能解出来‘明镜高悬’的意思,可见心中自有乾坤。”
他又看向段之缙,后者也起身行礼。
可段之缙没有立刻回话,他回忆着这一路所见。
书山苦攀,砚池洗墨,明镜高照,还有这观稼阁,稻谷、旧衣、契书和忙碌的农人……
他回想过这一切,才终于开口:“学生并没有全然看自己,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池水和小童,看到了对面的观稼阁,与湖心亭遥遥相望。学生想,铜镜高悬,一者照见天地,一者照见民生,我虽站在最前面,可却是最后被照见的,因为学生不过是天地之一粟,众生之一人。读书更是如此。天下读书者何其多?可是以学问进仕者寥寥无几,能够侥幸得中的,正如学生一般站在镜子最前边。”
“可这样,他就比身后的天地万物和芸芸众生更高一等了吗?非也,照样是天地之民,众生之一。若不能略过铜镜中的自己看到铜镜外的万物,迟早生祸。”
蒋先生讶然,实在是没想到他有如此高的悟性,能够想到旁人想不到之处,怪不得慎之兄非要自己收下他,若是这么好的苗子叫自己放过了,肠子都能悔青!
“你能从镜中看到天地万物,实在不易。有这样的悟性,只要能刻苦攻书,定有高中之日!德润虽然悟性不如你,但德润所习之书已经不知是你的几倍了,跟着德润,把他看过的书全都看一遍,对你有益无害。”
两人称是,蒋先生这才正式开始授课。
他先从五经中抽出一题,叫二人现场写一篇六百字的时文出来,不论笔迹也不管涂抹,当场批阅,二人的水平便已经了然于心。
“德润的时文大善!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破题亦是精妙。但是,一则格局不够浑大,二则为师觉得有些地方过于修饰文字,反而掩住了你文章的精妙之处。”
又看看段之缙的文字,眉头有些蹙:“缙儿破题洞彻无翳,的确是好悟性,可你学问不如德润高深,破题浩大拙朴,但因所知较少,难以论到深处,反而有些空洞。”
他将文章还回去,那两人立刻交换互阅,一个恍然大悟原来题目还可以这么解,一个目瞪口呆原来文章可以这么写,然后相视一笑,将对方的文章留了下来。
蒋先生失笑,这二人倒是十分互补,一个主意立马浮现在脑子里。
他顿顿嗓子开口,“时文取士,最重的是文字,因为文字好坏流于表面,一眼即见分晓。历年来多取华美文章,虽然最近两年上边的话风变了,要摒陈词以张拙朴之文,厘正文风,可下边取士仍偏向于曼丽造句,因而还是德润占据优势,不过你还需小心,文章华美到了惹眼的程度,考官为了迎合朝廷的旨意也是不会选的。”
“至于缙儿所作之文,合乎时文取士的要旨,‘博雅通达’四字占了三个,只是不够雅,要多多学习德润的文章才好。”
说到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说了每天的计划:“县试、府试所考题目具为四书文,正场坐四书文两篇,三场覆试分别做五经文一篇,所以你们这段日子就勤学苦练时文。我每日只讲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为师出三道时文,你们各自作文然后相互批阅,为对方提意见,但是不要为对方改。改完之后拿回去自己的文章,按照对方的意见重写一篇出来,写完再给对方批阅,这一次直接改在纸上。然后两篇文章都拿给为师看。”
这是叫他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意思。
郑崑瑛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双双拱手施礼:“学生等都明白了。”
蒋先生又补充道:“我每日还会再为你们留功课,带回去做。一日一篇时文肯定是要有的,然后缙儿每日还需读书,一日读多少我也给你算清楚。德润破题差强人意,这个是能够练出来的,先生每日会多为你出一道时文,因此你每日要写两道时文,均需写明如何破题,然后再做文章。”
该说的都说完了,蒋先生便开始授课,两个学生亦是聚精会神,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先生。
不知不觉,也已经午时了,这两个学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午又是攀爬又是划船,还要爬四层楼阁,俱是饥饿难耐,腹响如雷鸣,也是到了此时才有些走神。
蒋先生该讲的东西也讲的差不多了,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安抚他们二人稍等片刻,等会儿小童便上来送餐食。
果然没过多久,早上嘲笑段之缙的两个红衣小童便气喘吁吁地提着两个木制餐盒上了楼,后边跟着一个温婉大气的中年妇女。
她一手提一个楠木饭盒,双腕上的玉镯子和铰丝金镯随着走动相撞,发出叮当脆响,头戴金丝嵌宝牡丹簪,含着一抹笑先看了两眼无所适从的学生,才走到蒋先生身边。
蒋先生惊讶道:“夫人怎么来了?”
蒋夫人假嗔道:“这家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你第一回收学生,我怕你出乱子,特意过来看看。”
两个学生闻见是师母,连忙施礼拜见师母。
蒋夫人叫起,说道:“我今日来是看看你们先生,也是求你们多多上心,你们先生多发胃疾,大夫要他三餐按时吃,因而只要到了时间你们得提醒他用饭,不要送上来饭了,童儿们也走了,他看起来功课没完,饭凉了再用。”
段之缙和郑崑瑛都说记下了,把蒋先生弄得仿佛生活不能自理,十分不自在。
蒋夫人见他们乖巧,很是高兴,慈爱地问他们二人喜好吃什么,又有什么忌口,今日没能提前问问真是不应该,以后都按照他们的口味来。
这两人在蒋先生家里白吃白喝,又不用给蒋先生交束脩,怎么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一个说自己除了生的不吃什么都吃,一个说自己万物不挑能吃就行,逗得蒋夫人乐不可支,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
两个小童也摆好了饭菜,蹭到了蒋先生身边一块吃,郑崑瑛便和段之缙相对而坐。
吃完了饭,下午便写那三道时文,两个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写完之后给蒋先生批阅,每每惊叹于先生的高见。
终于弄完了这一遭,学生们带着自己的课业告退,收获满满地出了院子,段之缙刚一脚踏出月亮门,就见王章和琼香两个人着急地迎上来。
一个问:“二爷今日怎么样?有没有渴着?”
另一个说:“二爷今日吃的什么,饭菜还适口吗?”
他俩心里如何能不急?除了县试考试的时候他俩不能跟着进去,二爷哪回读书没叫他俩在身边?
端茶递水、研磨送书,这样的活二爷自己怎么干得了?
段之缙看这两个比自己都小的弟弟如此紧张,又是当着郑崑瑛的面,猛然体味到了蒋先生被师母当着自己和郑兄的排揎的尴尬。
那两个小伙子还在抱怨:“刚送完陶伯回来,外边就有两个红衣童儿把我们拦住了,说进了月亮门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叫我们都回去,我们哪里舍得下,还是在此等着。”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段之缙生怕他俩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匆匆和郑崑瑛告别,立刻带着两个人离开,一直等着坐到了马车上才放心。
第32章 032府试入场
一日复一日,段之缙和郑崑瑛来往于自家和蒋先生宅邸,每日奔波,不仅学问上长进不少,身子同样康健了起来。
他前生今世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哥,也并不经常运动,身条纤细。现在每日背着书箱爬书山,划洗砚池的小船,师母安排的伙食又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不仅大腿粗壮了些许,手臂上也有了肌肉起伏的形状,虽还是有些弱气,可看着真是健康不少。
郑崑瑛家中贫寒些,早年丧父,母亲体弱,家中那些余财也因他早年读书的缘故消耗殆尽,是县令聘他做了师爷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平时在家中砍柴挑水的重活都是他干,精瘦但实在有一把子力气在身上,如今有人照顾饮食,原本一层皮的腮上已经撑起了肉,更显得英俊健康。
不仅他俩有改变,蒋先生家里的两个小童变化也甚多。
段之缙喜欢蒋星和蒋月两个娃娃,每日都要在书箱里揣一包饴糖,黏糊糊甜津津的,小孩最是喜欢。他俩年纪小,自然也爱吃糖,一日日眼巴巴地盼着段之缙来上课,叫他们小兄弟二人也甜甜嘴。
可这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深处去,蒋先生家中如此富裕,难道会缺这两个娃儿的糖吗?只不过是因为吃多了牙上生虫,这才不敢叫他们多吃,谁承想这蒋星蒋月二人偷偷摸摸地吃了那么些糖,等着蒋夫人发现的时候,胖些的蒋星倒还好,蒋月两颗后槽牙都已经蛀坏,疼的在床上打滚,泪眼汪汪地朝着老爷夫人忏悔撒娇。段之缙也因此被蒋先生好生罚了一顿。
只庆幸孩子还小,现在长的是乳牙,以后换了牙就不妨事了。
学了不到一个月,三月底的时候管辖安平县的德平府便公布了考试时间,正是在四月十九日。
如今四月初也该收拾收拾东西前往府衙报名,两个学生临行前一天,蒋先生停了授课,为二人详述府试应当注意的事情。
“府试只正场分为及冠与未冠题,覆试还做统一考试。这一次去德平府,你们二人同去即可。还有结保一事,除了县试为你们作保的廪生之外,德平府还会从府学中选派一位廪生为你们作保。”
这岂不是要与两位先生结保?
段之缙不得其解,将心中疑问问出。
蒋先生笑道:“你们自寻结保的先生,多为亲友,自己倒是放心了,可是朝廷却不放心,一定要选派一位与你们互不相识的廪生才可。”
他说完又看看段之缙:“德润我是放心的,他生于斯长于斯,举止也好习惯也罢,都是德平府人的做派。可是缙儿幼年便去了京城,说得一口利索的京话,那指派给你们的廪生定会心疑,实在不行你便说明你和王老爷的关系,所以今夜还需回去问王老爷要一封信用作证明。”
段之缙应是,蒋先生又补充道:“府试是在德平府水井街的考棚中考,不必你们自带桌凳,带上笔墨即可。而且府试比县试严格得多,是一定会排号、点名并且叫与你们结保的廪生当场识任的。再有,府试前挑堂,知府大人会从各县县试排名中选成绩靠前者仔细考察一番,你俩是必然会被挑中的,不过这一次是大家一起,缙儿虽然学问薄一些,不过照先生来看,你很会浑水摸鱼。”
“啊?”段之缙突然被点有浑水摸鱼的本事,惊讶地“啊”了一声,郑崑瑛也不知先生何意,在他看来,段弟在学问积累上不如他,可段弟勤学好问,只要是学到了,便扎扎实实,如何能说是浑水摸鱼呢?
蒋先生瞧他俩懵怔的样子,哈哈大笑道:“原来德润还没有发现吗?缙儿极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说。例如上次我们谈佛教之理。”
他一提醒,郑崑瑛立时记了起来,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当时自己与先生谈《华严经》中的“一念普观无量义,一毛端处悉圆满”,原本只是闲话,论一论如何在一念之间洞察无量法义,又如何在微小之处实现大智慧,谁知叫段弟听见了。
段之缙从未读过佛经,一开始自然是迷迷糊糊,不知这二人说来辩去讲些什么,后来听懂方才知晓这是佛理,也听明白了什么意思。
许是他读四书五经读迷了眼,也或许是他真有几分聪明才智,凑上来插话:“学生以为,这倒和朱子所言‘格物’有相似之处。”
蒋先生兴致大发,笑问段之缙:“何解?”
“朱子言格物就是要从事物上理会,‘自一念之微,以至事事物物,若静若动,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这不就是‘一念普观无量义,一毛端处悉圆满’吗?我圣人所言之‘理’就是佛典所言之‘无量义’和‘圆满’。”
蒋先生满怀欣慰,赞他书读的愈来越好,竟然连《华严经》都读了。
谁知段之缙嘿嘿一笑,真诚说道:“还没读过佛经呢,现在每日晚看先生的布置的功课,已经很吃力了。”
这些时日,也不知读了多少的农书和水利专著,又要去看各地历年灾情和救灾的状况,有时候还要读一读那《孝经》,最近找来了一本《大雍律例》,二三十万字的数目,叫自己每日看一些。
蒋先生听他说从未读过佛经,对他的感悟力更为欣赏,现在旧事重提也是为了提点他一番。
“缙儿有一个本事,那便是人家讲的东西他虽不知道,可只要能和他知道的贴上一点,他就能讲的头头是道,这种本事可不多见。因知府挑堂的时候是许多士子一起,为了脱颖而出往往是争先恐后地答,生怕自己落于下乘。”
说到此处,蒋先生一笑:“可缙儿你不同,我听慎之兄说你之前学的东西都忘了,是在大约七个月内重新捡起来的,因而学识较为浅薄,若是知府问到了你不知的东西,大可先听别人说,别人给你讲明白了,你再随心所欲地想,不必去争那第一。”
郑崑瑛恍然大悟,原来浑水摸鱼是这个意思,段弟虽然是最后一个答的,可他素来有至深至正之见,即便最后也能给知县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再者,
士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之态,总是不好看,镇定自若更显得出读书人的胸襟。
段之缙也是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别人一个个抢答的时候,就是把水搅浑,自己就在其中明晰了题目的意思,自然能够“摸鱼”。
蒋先生说完了段之缙又看看郑崑瑛,德润从来都最让人放心,想了一顿也想不出还能多说些什么,最后提醒他为文时不要过分卖弄文字。
说完天也晚了,他没再“讨人厌”地布置功课,而是叫两个孩子直接回家。
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起身,恭恭敬敬地拜别了先生,急匆匆下楼,正巧撞上两个蒋星和蒋月两个童儿。
蒋先生与蒋夫人女儿缘浅,三十岁上得了一个小女便再无生育,除此之外也仅有二子,家口十分简单。
这一个小女也是自小识字习文,才华出众,不知何时迷上了禅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虔心礼佛,整日素衣素袍倒也十分逍遥自在。先生与夫人年近五十也只得这一个小女,如何不珍重?心焦过后一声叹息,也不跟她说谈婚论嫁的事情,任她抄经颂佛,左右还有两个哥哥照顾她一生。
蒋星和蒋月则是夫妇二人灾荒时捡回来的孩子,是给小女使唤的,可小女念佛之后不再要人伺候,一切亲力亲为,这两个小童也只能每日到处溜达,自己找乐子。因而见了段之缙这又能给糖又能说笑的大哥哥自然喜欢,郑崑瑛平日里轻声细语他们也亲近,
今日知他们日后可能不再来都有些难过。
郑崑瑛终究是年纪大些,早年丧父,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段之缙还是有些伤感,把今天偷带来的一大包饴糖送给二人,还特意嘱咐他们自律些,别再吃得牙烂,说完也没什么好留的,和郑崑瑛各回各家。
……
……
第二天天一亮,秦先生便来叫段之缙起床,又详详细细地把考试应当注意的事宜说了一遍,和昨日蒋先生所言大差不差。
这些时日他不授书,可也没闲着,和县令大人一块处理县中的事务,最近又是农时,两个人俱忙得脚打后脑勺,昨夜熬了一个通宵今日直接回王家再叮嘱一番,然后说明他长大了,自己去德平府府试即可,不必先生跟着去。
于是,段之缙怀里揣着昨夜问外祖讨要的信件,乘马车和郑崑瑛以及稳重些的王章去了府城。
这几人来得晚了些,中等的客栈已经挤满了士子,三人只能去府城内最好也是价格最贵的那一家,还不等郑崑瑛说话,段之缙朝着他眨眨眼,故意说道:“德润哥,我这可不是白为你花钱的,等你当上了大官,定然要还我今日的银子。”
这话说的,既保全了郑崑瑛的颜面,又不失亲近,一股暖流在郑崑瑛胸膛流淌,与这个朋友更为亲密。
郑崑瑛年纪虽不大,经历却多,失父之后家中闹作一团,往日亲热的叔伯呲着獠牙与寡母争强财产,人心险恶之理早已明白,更知段弟可贵。他明白段之缙处事能力差,因而时时教导,处处领着他。
次日两人都起了一个大早,在府衙刚开门的时间进了大堂,段之缙上次县试结保的廪生孙九思先生也到了,他便和郑崑瑛分开。
“先生。”段之缙行礼,孙九思此次见他极为欣赏,感叹道:“县试未冠题的案首竟然是你,没想到王家有你这般的外孙,真真是少年英才。”
段之缙连称不敢,言说上次的名次也不过是侥幸得中,自己学问还远不到家。
孙先生更因他谦虚有礼而喜爱,与他站在一处等着其他人到来。
上次互保的另外四个士子,只有一个人过了县试,见到“熟人”也很是高兴,“鄙人姚珏,字润玉,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段之缙,长辈尚未取字。”
姚珏一惊,原来是县试未冠题的案首,未必不如他这答及冠题的读书人。他心思澄明,并非善妒之人,此时认识了段之缙自然要好好聊聊,此二人没一会儿便聊得热火朝天,真是一见如故。
过了没多久,又有三位读书人匆匆忙忙赶来,他们俱是上次府试未中者,今年又来考试。
大堂中的人越来越多,人头攒动,堂中衙役将互保的读书人和为他们作保的廪生分组,然后拿出府学委派的廪生名单,叫一位先生的名字那位先生便走进一组中查问考生的姓名、籍贯、年岁和三代信息。
分给段之缙一行人的廪生是一位老秀才,花白胡子一大把,但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老先生上来挨个查问,仔细记了大家的相貌,又和孙九思先生核对,到了段之缙这里却卡住了。
“你是德平府人士?”
他狐疑地打量着段之缙,口音像是北地,万一是冒籍,他这个保结的廪生可是与冒籍者同罪的,这个险不能冒。
“学生的确是德平府人士。”
“你的口音不像啊……你说的该是京话吧?”
段之缙回道:“学生六岁时随父母一同到京,今年未过十九岁生辰,到京也未满二十年,因而还是安平县籍贯,属德平府人士。”
旁边的孙九思也向老先生保证。
可这个事儿到底非同小可,若真是冒籍,自己这个秀才的功名也不要想了,定然要被革掉。
“学生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再者顺天府的考试总是要比我们淮宁学风昌盛之地容易些,学生何必要跑到淮宁冒籍呢?”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可老先生仍然十分犹豫,不想为他们这一群人作保。段之缙、孙九思和姚珏三人轮番上阵解释,可他仍在许与不许之间。
剩下三位答应和段之缙互保的士子已经心生悔意。
他们自然知道段之缙的情况,可钱财动人心啊,一个北地生活了多年,连德平府话都不会讲的“外地人”回到这里考试,哪一个敢和他互保?因而每一个愿意跟段之缙互保的书生都能拿王老爷二百两白银。
二百两,对王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就是姑奶奶们用的胭脂都比这贵些,可对于他们,也能嚼用好几年了,这才壮着胆子与段之缙互保,结果今日出了事端。
这个老廪生同旁的廪生的想法并无不同,若是他不愿意,其他廪生又怎么敢为他们作保?
因而大家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姚珏虽然也着急,可他拿人钱财也已经预料到了有今日,没有什么好气恼的,说通这老秀才不就成了?
段之缙解释得嘴皮子冒火,周围的人都已经当场写结保书,只有他们还叽里呱啦不断,惹得衙役们直勾勾盯着他们这一群人。
没办法了,段之缙拉着老先生到一边说:“学生是安平县王元浩的外孙,家父是段成平,不知您是否认识这二人?”
老先生可能不知道王元浩的女婿是谁,但如何能不认识王元浩这淮宁数一数二的大商人?
“当真?”
“千真万确,我身上还有外祖的信,上边是我们王家的印章。”
老先生拿过信件展开一看,上边果然有王家商号的印章。
如果说北人冒充淮宁籍贯便已经够傻了,那冒籍者绝不可能冒充王元浩这样大人物的外孙。
老先生彻底相信了,但他却冷哼了一声,回到队伍中时先睨了一眼孙九思,嘲道:“我是因朝廷的律令,不得不为有应试资格的学子作保,可你呢?你是读圣贤书之人,如何能不知商贾最贱的道理?为王元浩的外孙作保……”
孙九思眉头紧锁:“您这话什么意思?他外祖是商贾和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是随着母亲姓王?明明是官员之子,为他作保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蒋先生把说出外祖身份作为最后之法的原因,士农工商,读书人和这个字沾上一点就像一张被点了墨点的白纸似的,在“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眼中已经有了瑕疵,因而能瞒则瞒,越少人知道越好。
终于写完了这一张结保书递给差役,又交了卷价钱,老先生一甩袖子走了,剩下的六人也互相打个招呼散去。
孙九思先生和段之缙比肩而行,有些不忍地
安慰道:“你也见过不少的读书人了,很该知道这里边的风气,总是鄙薄商贾,尤其是商贾出身的士子。只是风言风语虽缠人,可毕竟伤不了你分毫。再说了,嫁娶嫁娶,你母亲嫁给你的父亲,她就不再是商女,应该从夫,是官夫人,是那老秀才浅薄了。”
段之缙弯腰,在府衙门口向孙九思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出乎意料地扬起了一个笑脸,脸上无一丝一毫心烦意乱或是怨天尤人,他用他澄澈的眼睛望着孙九思。
“多谢先生宽慰我,不过学生并不在乎这些话。我母亲虽为商女,可抚我育我之德惠不啻于任何慈母,我外祖虽为商户,爱我怜我之心也不亚于任何外祖,学生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孙九思倍感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连说三声“好”,“小小年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得难得。有如此心性,我想你定有一番作为。”
孙先生先行一步,段之缙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他过誉了,其实自己没生气的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认为商贾下贱。相反,因为商贾有登峰造极的逐利性,往往能想出旁人想不出的主意,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即便是豁出去性命,也要干成。
府衙门口,郑崑瑛看见段之缙走出大堂,三步作两步迎上来,疑惑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我在堂中远远地看见了你们,你们应该算较早分到廪生了吧?”
段之缙浑然不在意地将方才发生之事告诉郑崑瑛,便见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岂有此理!哪有从母亲那方论是否为商人之子的?再说了,即便真是商人之子,若有意见,怎么不见朝廷下令不许商籍子弟科考?”
郑崑瑛是真心和这个小两岁的弟弟友好,因而此时也是真动了怒气,从来都是淡然模样的人,如今气得脸红脖子粗,真是出乎段之缙预料。
他神经大条地指着德润兄额角暴起的青筋,像是见了什么新鲜事儿:“德润兄,你平时温声细气的,生气的时候这块筋能鼓这么老高呢!”
郑崑瑛叫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说的偃旗息鼓,自己也觉得好笑,段弟既然不在意,他又何必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淡然处之即可。
两个人携手上了马车同回客栈温书,一日时光竟然也就这么过去。
……
四月份是段之缙的生辰月,可这里也没有个亲人,两人也都忙着读书作文,因而郑崑瑛去使了一些银两,亲自在后厨为段之缙擀一碗面,这生辰就算过了。
过完了生日,过不几天就是府试,那一天两个人睡得极早,半夜醒来乘马车,子正时分赶到了水井街考棚,街道上已经乌乌泱泱全是要府试的人了。
段之缙观察四周,旁边的楼阁之上有衙役打扮的人向下瞭望,考棚的大门打开,出来了另一队差役,身后亦是乌泱泱的人,他们便是为这些生童作保的廪生。
果然,府试的规矩不知比县试严了多少倍。
差役们按照花名册点名,先叫为他们保结的廪生辨认,的确是此人应试没错,然后搜检其身,连带的干粮都被揉搓成碎渣子,谨防夹带,然后分发卷纸,上边是每一个考生的排号。
场外的人渐渐少了,天也不似方才那么黑,德润兄早在一刻钟之前便进去找号房,而段之缙才刚刚被点到名字。
孙九思先生和那老先生俱上来辨认,幸好后者虽鄙夷商贾,却也没有故意使坏,段之缙成功通过了搜检和辨认,拿好自己的卷纸走进考场。
里边是拿木板粗略隔开的小单间,每一个小单间中都有桌椅供给作文,段之缙看看卷纸上的排号,“玄字三十一号”。
走到了自己的号房前站好,需等着衙役们发号施令才可以进去就坐。
人渐渐来齐了,左右号房也站上了士子,衙役们挨个清点查看卷纸上的排号和号房的号码,防止有人枪替。
到一切就绪时,天边才刚刚有一点亮意。
所有的生童都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头一件事情便是挑堂。
一个穿石青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拿出一卷新的花名册,在一排排的号房前边走边喊。
“点到名字的跟在衙役身后去拜见知府大人!”
“薛城同!”
“刘广洋!”
“何茂!”
……
“郑崑瑛!”
“段之缙!”
……
点了大概十几人,大家跟在衙役身后走进最西侧的堂屋中。
第33章 033函数府试放榜释放奴……
堂屋中知府陈望祖端坐,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袍公服,戴银带鞓、黑犀角革带,脚蹬一双白底皂靴,面宽厚白润,秀气的八字胡撇下来,脸上带着些笑模样,无一丝一毫的官威。
他点一点手中扇子,先满意地打量一番对他恭敬下拜的士子,欣慰于两月前的县试选拔出不少贤才。
“先自报家门吧。”
众人按照站列的顺序挨个说出自己的姓名,陈望祖当场记下。
府试里,他的自主权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挑堂,往年或小讲,或项比,或中权,必四五次易题,核其虚实,试其深浅,生怕叫这抡才大典名不副实,可今年他要问一些更为务实的内容。
“往年的挑堂,总是用经书讲义考察你们的学问。但本府想,你们多年寒窗苦读,总是为了应试做官,不仅要读四书五经修身养性,感悟圣人教诲,还得明钱粮,懂水利,洞彻刑名之道。不过本府也绝不会为难你们,毕竟只是生童,答不上来实属常理。”
下边站着的生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除一二人镇定自若外,其余人脸上只余惊慌。
郑崑瑛自然不怕,他连佛经都通读了。
段之缙此时感慨万千,蒋先生如何能有先见之明啊!虽然自己这一个月里也就读了没几本书,可知道一点总比一点不知道的强。
不过等会儿他便能明白,知道一点和一点都不知道基本上一样。
“这第一问我要问你们,南方诸省都种植何种作物?”
这个段之缙看过,正做回想之时,郑崑瑛看了他一眼,也不见他作答就不再多等,当即上前一步道:“与我淮宁临近的各省,如古岳、临江等,冬季种植小麦或油菜,小麦和油菜熟后以水浸田,再种稻谷,歉收时一亩只一两石,若风调雨顺则可收至四石……至于极南之地,多山多水,建梯田种水稻者居多,又多种竹蔗,榨取糖料。至于琼州岛……”
他从过了江可称江南之地开始数,一直数到了琼州岛,各省各地从作物种类到熟制再到亩产都说算了个遍,连补充的余地都不给旁人留。
知府从黑漆太师椅上站起,抚掌大笑:“了不得啊了不得!你小小年纪把整个江南都装在胸怀中了,必成大器!”
“那本府接下来则要问问,先麦后稻,如何将旱地变为水田?”
郑崑瑛又等了一会儿段之缙,仍不见他作答,这才道:“收麦之后将田土暴晒,然后翻犁。后用火化之法,将干草麦秆、杂树叶等抛于田间,放火焚烧,烧完再犁一边,最后以水浸之。”
“大善!这正是农书所记之法。”知府两眼放光,又扫视一番众人:“你们还需要向郑崑瑛学习啊!将来若能穿得一身官服,指导农桑就是要往田间地头里去,怎么能不知农时呢?”
语罢,师爷呈上来一摞账本,是德平府历年的亩产情况和晴雨录,每两本册子做一组,知府接过看了几眼,将记录表分别下发给生童,吩咐他们
分开就坐,又一人分了一把算盘。
“这些记载,都是我德平府历年的产粮和晴雨,你们随便算,本府不加干涉,限时两刻钟,两刻钟之后,报与本府你们都算得何物。”
竟然是要算粮食!
段之缙心中纠结万分,这里进仕的学生,都是从小学的打算盘,《九章算术》一类的算书也是自幼学习,其实就是启蒙的东西,普普通通算一算钱粮根本不在话下。
但自己的情况不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根本不会打算盘,这记录中的数字也不可能通过口算算出,自己倒是可以写汉字数字来列竖式计算,只是那样的话,两刻钟的时间根本不可能算完这么多的数字。
若是以阿拉伯数字符号来代替汉文,的确能大大提高速度,只是这样一来太过显眼,知府一定会注意到自己。
啧……如何是好?
众人列队领账本的时候,段之缙终于打定了主意。
倘若大家都能打出来数字,自己却算不出东西,绝对会给知府留下一个书呆子的印象,对接下来的考试极为不利,因此这一次必然要用阿拉伯数字来列式计算,起码要算完应该算的东西,势必会引起大人注意了。
既然这样,不如叫他彻底地记住自己,干脆算函数!
大抵是已经有了前进的方向,他心里也不如何慌乱了,从师爷手中拿过两本薄薄的册子,坐到自己的杌子上,腿一岔就开算,却被师爷叫住。
“您还没有拿算盘呢?”师爷将算盘递过去,段之缙接过时甩了两下,木头珠子哗啦啦作响,他也不知道如何使用。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是凭自己本事通过的高考,数学题也是在草稿纸上列着竖式,一个数一个数往外算的,连计算器都不用,更何况是算盘了。
于是知府陈望祖和师爷就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其他人劈里啪啦打算盘,半天也难往纸上写一个字的时候,有一个生童将算盘弃置一旁,下笔如飞,没过一会儿一张草纸便抄写了不少东西。
这是在作甚?
知府起身凑到了段之缙身边,只见他纸上画着极为怪异的符号,有些像一根竖起的棍子,有些像是虫子盘起来,有些则是两个圈上下叠在一起,然后画出来方形棋格一样的东西,将那些符号框起来。
陈望祖实在是好奇,这是画符吗?不像。
就在知府在旁边琢磨的时候,段之缙终于抄录好了产粮数字和降雨记录,然后一张张纸铺开,开始分别计算稻、麦历年产量的平均数、方差、并寻找众数和极数。
而陈望祖所见,就是这个名为段之缙的生童,一般低声背诵九九乘法表,一边在纸上列了一大串符号,然后似乎是完成了什么东西,突然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写上了什么方差、极差、平均数一类的文字,做了不同的数字记录。
但他这亩产是什么时候算的?
段之缙算完了产粮之后又开始计算降水,也是算了满满一张纸,最后将数字腾挪到了粮食产量表中。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观察稻、麦和晴雨三组数据,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应当有一个函数的关系,果然一通操作猛如虎,算出了一个大体符合的回归模型,虽然比较粗糙,但是各个数值离函数线并不远,大体上能够做参考。
陈望祖此时已经全然懵住了,他见段之缙停下手中的动作,当即询问起来:“你在纸上写的是什么?”
段之缙收拾一下桌面,立刻起身行礼:“回大人的话,学生在列式算数。”
“为何不用算盘呢?”
“学生自幼便不习惯用算盘,到现在也打不利索,因而选择了这种方式计算。”语毕,段之缙重新抽出了一张干净的草纸,毛笔清点墨水,就用阿拉伯数字在纸上列竖式计算,“这数棍就是‘一’,天鹅颈一样的符号就是‘二’……这个‘×’字符号为两数相乘之意,再佐以九九乘法表,就可以算出最终结果,并不比打算盘慢多少,《数理精蕴》中记载过这种计算方式,只是用文字写数字罢了。”
说着他又另起一列,接着演示除法怎么计算。
陈望祖恍然大悟,果然就是《数理精蕴》中的算数方法,这个小子倒真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竟然能想到用符号代替文字,使得计算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不过那交叉的一横一竖里,为何又要画一只极瘦的“碗”?
陈望祖折扇点在函数图像上询问,段之缙接着答道:“这是学生算出来的亩产粮和晴雨之间的关系,大人请看。”他的两只手分别指着三组数字和降水量,慢慢地为知府讲解什么是“函数关系”,这个函数关系又应当如何计算。
只可惜平面直角坐标系是现代数学发展的结果,知府听得似懂非懂,更不知道他这一套公式是从何而出,又正确与否,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利用这个“碗”,在知道降水的情况下,能够大致估算出亩产粮是多少。
知府为官也有十几载,一路熬上了四品官的位置,他脑子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倘若此法真的准确,那么在准确记录晴雨状况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预测当年的亩产,从而提前应对可能发生的饥荒。
他捧起那几张薄薄的纸,如获至宝,连推带搡地命师爷去府衙取出其他的记录,他现在就要验证一番,可师爷苦着脸回道:“大人,不是我骨头懒,现在考棚已经封锁,若是再叫我回府衙,恐怕会闹出事端来。”
陈望祖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扇子一敲脑袋,叹一声:“怎么把这个事儿忘了,现在还考着府试呢,罢了……”不过虽然条件不允许,知府还是和段之缙好好谈了谈何为方差,何为极数,何为众数。
段之缙详细讲解,又补充道:“据学生所知,淮宁以南的多省可以种植两季稻谷,早稻夏季成熟收割,晚稻秋季成熟收割,倘若有每一季稻子产粮的详细记录和晴雨录,应当也能分季计算。学生不才,此幅图过于粗略,晴雨关系和产量对应并不准确,若有当季的施肥、风力、种植时间等信息,应当可以做补充,使此图更为准确。”
陈望祖拿着几张薄薄的纸,左看右看,来回翻了好几遍,突然抬首紧紧盯住段之缙,蹙眉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的?那符号代替文字的方法也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尊卑有序,段之缙不能与知府对视,垂首镇定回道:“回大人的话,以符号代替文字的方式是从外边传过来的,学生有幸曾经见商户用过,所以学了来,想着自己打算盘不行,若此法能够奏效也算弥补了缺点。”
知府狐疑地望向师爷,师爷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似乎东南沿海多与外番通商的那些地方,的确有用字符代替文字计数的方式。”
“那你这碗一样的线是怎么做出来的?”
“学生对这一类学问有一些不成器的兴趣,看过了《数理精蕴》、《算草》和《梅氏丛书》,里边记载,常有两组数字之间是有联系的,一组变化,另一组就会跟着变化。学生不得其解,钻研了很长时间,这才有所感悟,只要如此这般……”
段之缙侃侃而谈,暗自庆幸大学选修的计量史学有数学要求,这才没把高中学到的东西还给老师,现在只要用数字把知府转晕乎了,一切都不成问题。
果然,陈望祖没一会儿便云里雾里不知其解了,不过他也不关心,只要明白这些算学方法是正经的东西即可。
知府看看这个年轻的士子,心中感叹一句英雄出少年,又虚心求教如何使用那“碗”来运算,心满意足地揣好那一叠纸,准备晚上回了府衙便拿出之前的记录验证一番,倘若真的能够凑上,这个事情是一定要层层上报的。
而等他俩絮絮叨叨说完了,其他人早就打完算盘准备展示成果了,只不过大同小异,比起段之缙的那一份也无甚惊异之处。
再看一眼外边的天,东边一团血色,将赤色的朝晖洒进考场,给安静站着的士子染上一层红意。
也该结束了。
知府回到太师椅上,笑眯眯看着众人:“今日安平县的两位案首真是让本府大开眼界,诸位亦是难得的通达慧敏之人,只是还需牢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还请放心,下一次挑堂,咱们论书经讲义,不会再叫诸位为难了。”
众人下拜,然后被衙役
领出堂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准备笔墨,随时准备开始。
东边的太阳一点点往上爬,最终照透了考棚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此时答题不会再有昏暗不清的情况,便闻得刚才那位师爷如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整个考场。
“诸学子注意,未冠题开示第一题!”
一行行差役手持巨大木牌四处走动,号舍里的士子瞪大了眼睛去看上面的字,终于看清了第一题:
“民可使由之”。
差役走完了全场,师爷气沉丹田,再次喊道:“诸学子注意,及冠题开示第一题!”
这一队差役便换了牌子,又从起始点出发,开示及冠题的第一题,不过这就和段之缙无关了,他此时正在冥思苦想“民可使由之”一题。
这一道题出自《论语泰伯》,全文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总是会被理解为愚民政策,然则朱子对此的解释为:“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这句话非但不是愚民,反而是在说百姓即便不能明白真正的“理”,也应当去引导他们按照“理”行事,教化则生仁义礼智信之心。
因此,这就是此题的第一个坑,倘若理解错了这一句话,将圣人教诲当成愚民之策,写出来的文章也只会叫大人生气。
段之缙笔杆轻摇,在脑海中搜寻教化百姓的内容,果然找到不少。
刚才的题已经开示完毕,师爷又一声大喊,提醒未及冠的学子注意,第二题即将开示,举着木牌的差役缓步走到身前,木牌上写几个大字:“以力假仁者霸”,语出《孟子公孙丑上》,这题见字知其义,定然要讲仁政,可是如何能将仁政在朱子教训中讲出新意,又是一个难题。
段之缙思考了一番,在草纸上草写第一题的答案。
他先破题,点出朱熹强调的“理之当然”之教化逻辑,随后阐释“使由之”的道理——引导民众遵循天理,然后结合《礼记学记》“不陵节而施”之说,指出“不可使知”是指教育需循序渐进,非否定认知。最后引用《孟子》“行之而不著”,说明对百姓的要求,暗合孔子“下学而上达”思想。
如此一来,此题的重点就从应当教化百姓使其依“理”升华为“如何去教化”。
“民可使由之”一题彻底答完,段之缙通读一遍,将个别的词句稍作修改誊抄在卷纸上。
第二题为“以力假仁者霸”,“假”按照朱子的解释为“借”,段之缙在心中默默思考,以“仁”的名义进行军事称霸,既是“假”仁还是“假仁”,要写什么呢?真正的“仁”是何种仁?
似乎这种思路就是最为理所当然的思路,可蒋先生的一句话突然在脑子中出现。
“为时文,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在题目中寻求字眼,你所想并非你所想,你应该想的,是朱子所想。”
几乎是一个激灵,段之缙突然找到了破题的思路,这道题目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仁”与“不仁”,而是“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心悦诚服”!
他于心中构思了一番,仍是先往草纸上写再誊抄在卷纸上,等着彻底答完题,已经过了午时。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五个多时辰水米不进,人早就饿得不行了,可看一看被衙役们碾得稀碎的干粮,任谁也吃不下去,只能苦苦撑着,一直等到太阳西下,考场中昏暗不清,差役们挨个儿回收考卷。
府试的规矩和县试一样,一场考试以一日为限,日落后收卷并不发放蜡烛,生童们从号舍中走出,再由衙役们领着出去。
郑崑瑛的排号靠前,出来的也早,等着段之缙走出大门时人家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
“段弟,你答得如何?”郑崑瑛问道。
段之缙回想一番:“中规中矩,也想不出特别好的破题方式。”
郑崑瑛先笑他故作谦虚,又说起今日挑堂的事情,赞叹道:“真是想不到,段弟有这样的本事,比起我们这些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
话虽这样说,但是算学历来不如书经等受重视,对士子的要求也低,只要能算明白钱粮即可,营造水利等事情还有工匠和下边的差役辅助,对运算的要求倒也不高。
因此段之缙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郑崑瑛:“你这法子倘若真的管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可就不是奇技淫巧了。”
他所说不错,哪怕是到了现代,粮食产粮还是受制于气候变化,老天爷多下一点雨或是少下一点雨,提前下一点或者推后下一点,粮食产量就会减半,甚至绝收。
现代社会因为科技发达,生产力水平高,黄河见了底也能叫老百姓活下去,可是在封建王朝,一江一河,无论瞧见了哪一个的河床,都是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再严重的,王朝都会易主。
因此,若能够根据段之缙画出的图像推测粮食的产量,提早做准备,不知会拯救多少黎民百姓,皇帝必然会加以重视。
但是段之缙非常清楚,他所做的函数图像问题极大,只能适应这几年的数据,旁年的数据恐怕是合不上,因为粮产量除了和天气相关,与施肥、种植时间、温度、土壤本身的肥沃程度等相关性也极大,今日所作图像其实根本没有控制变量。
再有,据农书所说,不仅是麦和稻的亩产量差别极大,早稻和晚稻的产量差别也很大,而知府给的数据将两种稻混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指导意义。
段之缙与他说明,两个人又上了车详谈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回了客栈,饥肠辘辘的二人吃饱喝足赶紧入睡,因为当日仍是午夜时分,又要起身去考棚,重复今天的流程。
与昨日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来到了水井街考棚门口,两人按照衙役们的指挥排队站好,不过今日第一件事却不是点名拿卷,而是正场放榜。
“天字八号、天字二十一号、地字十三号……”师爷拿着一张榜念上边的排号,共十一个,也就说明正场取录者共十一人,他们只要再考一场覆试便听其意愿可以不再参加接下来的二覆和三覆。
很可惜,其中并没有段之缙的名字,不过段之缙也挺高兴,天字八号正是郑崑瑛的排号,他记得很是清楚。
按昨天的规矩入场,今日知府没有挑太多人,只叫了五个进行考察,很快他们便出来了。然后大家一起等着太阳升起,师爷提醒童生开示题目。
覆试不分什么及冠与未冠,都是一样的题目,今日考察《周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挖的坑也十分明显,是要把生童向心学的方向引,这可就悖逆了朱子的见解。
段之缙略作思考,依《周易本义》“道即理,器即物”,强调理在事先,然后引用朱子《答黄道夫书》“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最后用“理一分殊”的理论调和“道”与“器”,此篇就算是完成了。
誊抄在卷纸上后,唯一的任务就是忍着熬着,等着太阳落山。
又是和昨日一样的流程,众人被引出考场,看着悠哉游哉的郑崑瑛,段之缙便知道,郑崑瑛是不打算考明天的覆试了。
他怨念的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幽幽开口:“真好啊……明天就能睡大觉了。”
因为又是一日水米不进,段之缙的声音哑得像喊号子的船工,一点都听不出来是他原本的声音。此时郑崑瑛正拿着杯盏仰头牛饮,听见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段之缙上去给他拍背:“德润兄,弟也没说什么不是,何必如此紧张?你要是不好意思,明天陪我一起二覆如何?”
郑崑瑛好容易止住咳,连连摆手:“你就算是我亲弟,我也不可能专为了你去二覆,明日你且熬着吧!”
段之缙本就是开玩笑,德润兄寒碜他他自然不会生气,仍是怨念地看着人家,一直到睡
觉。
第二日段之缙一个人被王章送去考棚,少了一个人陪伴,午夜的风都更冷些,不过很快他就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欢呼起来。
“地字十一、玄字二号、玄字三十一……”
玄字三十一!
这正是段之缙的排号!
覆试中选的人素来是比正场少许多,只是想不到五个人里边就能有一个段之缙。
他是不打算再考什么二覆了,拿着自己的东西转头就要走,又忽然想起来挑堂的事情,果然有差役过来寻他们,只带了两个人走。
这一次的挑堂比第一次挑堂正常许多,知府一本正经地问四书五经的内容,两个生童规规矩矩地答,没有任何差错。
陈望祖点点头,道一声“不错”,又将段之缙唤过来询问。
“你上次说得那个法子,本府回去用其他年份的对应,五个只对应上了两个,虽说其他年份的差别不是很大,但是也不算小,你能算的更准确些吗?”
段之缙深深一拜:“自然可以算得更为准确,可不是学生不愿意,只是需要更加详细的记录。例如当年的用肥情况,温度,风大不大,还有稻麦的种植时间等等……可据学生所知,府内的记录无法如此详细。”
他将昨天与郑崑瑛说明了的事情再说一边,知府大人便有些失望。
也难怪,在这个位置上也呆了好几年,本来还指着这个事情报上去能往上升一升,如今不保准的事情可不敢往上报,只挥手叫师爷领着他俩下去。
段之缙却没什么失望的,此次能过府试已经是意外之喜,对母亲、姨娘,包括对蘋儿都算是有了交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欢欢喜喜出了考棚,留下一堆羡慕的目光。
爽啊!
既然考完了试,段之缙便开始做大款,带着德润兄和王章一块儿四处逛,在德平府吃吃喝喝,等着下榜的那天。
下榜那日已经是五月初了,天清气爽、草长莺飞,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府衙前挤满了看榜的士子,虽然大多数得中之人都是提前得知,可还是欣喜若狂,甚至有喜极而泣者。
可悲者,若年纪一大把还屡试不中,便垂头丧气,严重的甚至捂着胸口倒下。
众生百态,大抵如此。
看完榜后,通过府试的童生留在原地,其他人被衙役疏散,师爷领着几位衣冠整齐的先生走出,手中拿着点名册。
“在下按照府试所取次序,五人为一结,朝廷分派的廪生为你们画押保结,所问一定要据实回答。填写年貌、三代、籍贯等也要细之又细,明年八月份的院试就靠着这个呢!”
语罢,师爷开始点名,五人一组上前,又分一廪生当场问讯,然后画押保结,自己填写应填写之处,由差役比照核对,这才能放他们走。
郑崑瑛是第一批离开的,他和王章站在一起等着段之缙过来。
段之缙在四十位童生中排中等偏上,正巧是十六名,第四批结保的学子。
这一次分派的廪生并不像上次分派的老先生那般“讲究”,确认无疑点后爽快地画押离开,段之缙上前填写自己的年貌等信息,交由师爷。
师爷也算是认识他了,将相貌记录和他的人面对照一番,提笔添道:“文气、瘦弱、长相腼腆些。”这才放他离开。
……
尘埃落定,一行三个人不再于德平府停留,抓紧时间回了安平县。
此时王家众人都已经得知段之缙通过府试的消息,在门口放起了鞭炮,引得大家都上来询问。
“可是你们家王老爷有什么喜事?”
领头放鞭炮的正是琼香小子,他喜滋滋答道:“是我们老爷的外孙子过了府试,已经是童生了!孙少爷还未及冠呢!”
那的确是大好事一件!众人纷纷上来恭喜,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
琼香一见是二爷的那辆马车连忙迎上去,段之缙下来,见是正门先疑惑了一瞬。
非有贵客前来,宅邸的正门是不开的,哪怕是外祖和外祖母两位主人也多走侧门,一是规矩如此,二是图方便。
怎么今天这马车停在了正门?
琼香扶着二爷跳下马车,王伯和几个家生奴才都上来贺喜。
段之缙问王伯:“怎么今日这样郑重?”
“二爷大喜,今天过了府试便是正经的童生老爷了,半只脚做了官,再过一个乡试便是官老爷了,老爷特意吩咐了,叫奴才们在正门接呢。”
他的意思清楚得很,半只脚做官是说只要段之缙能考过院试成秀才,够着了捐官的门槛,即便日后考不上,王家给他捐一个官便是了。
段之缙垂首低眉:“多谢外祖抬爱。不知道外祖现在何处?缙儿想去问安。”
王伯伺候老爷多年,老爷的心思他清楚得很,这个外孙虽不是亲外孙,可二小姐对他有活命之恩。人伦二字压在谁的头上,谁也不敢跳反。
再者这么长时间的观察,这个外孙沉稳有礼,心里还有成算,又肯吃苦,等到日后锦上添花,不如现在嘘寒问暖,和他交心,日后大家相互扶持才是正道。即便是看走了眼,实则是个不中用的小子,王家也不缺那个钱,花销便花销了。这才特意吩咐了老仆人开正门,显一显外孙的体面,因而王伯很乐意见段之缙上道:“老爷在主院里等着二爷呢。”
王伯带着他穿过一条条回廊来到主院,王老爷果然在正堂等候,连白老夫人也在。
“给外祖和外祖母问安。”
王老爷连忙叫他起来,又指着下首的椅子叫坐,一派慈祥道:“你是有极有出息的,没想到一切能这样的顺利,你母亲养了你也真是有福气。”
段之缙口称不敢:“能有母亲这样的慈母教导才是缙儿的福气。”
白老夫人喜欢听这句话,连声说他有孝心,知恩图报,这样的孩子佛祖都会保佑,日后得善果。
王元浩哈哈一笑,心中却没有多大的感触。
他自然是心疼女儿的,或许说一开始是心疼的,只是远在天边不得相见,又接连不断地弄出来麻烦事,实在是消耗了他为父的一片慈心。
固然,这一门亲事是因为他没有彻底地考察段成平便将虞儿匆匆忙忙地嫁了过去,可是这么多年,多少的银子砸进去,该弥补的也都弥补了。
此时一提起这个女儿便觉得心烦,不过谁能料到,她还真有几分福气,在京中给儿子找的老师竟然是进士出身,自己这才愿意出一年两千两的束脩。
谁知更有福气的事情还在后头。新县令来后,自己经营那么多年的关系也算是白费了,不知又要花费多少的时间精力和他搭上,谁知那先生和县令竟然是老朋友,这下可省了好多事。她又养得了一个好儿子,说不得真的有大出息。
王元浩想着,叫段之缙凑近了些说话,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体面二字最为要紧,你是姨娘亲生,总不好再叫施家那样。现在他们也都走商回来了,我便做主写于他们放良书,他们也都到官府解了奴籍,从此都是良人了。”
段之缙这会真是喜上眉梢,施家解了奴籍,连带着姨娘也是良人,虽然仍为妾室,可人权总是要强一些。
他从椅子上下来,不管这位老人到底是如何想的,段之缙都真心感激,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拜谢外祖。
可旁边的老夫人却显得不是很高兴,虽没有当场挂脸子,笑容却是僵了
一瞬。
原因无他,小施是虞儿从淮宁带过去的丫头,贴心顺意,一心一意地帮着主母,主人若是将她放出去,再生出反心可如何是好?
再说了,后院是女人成堆的地方,自己的闺女已然失子,唯有施姨娘的儿子养育在女儿膝下,不就是因为小施是奴籍,要听从主母的安排吗?
既是奴才,又是妾室,这样老夫人才能放心。
可如今丈夫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做主放了他们一家的奴籍,如何能叫老夫人高兴?
段之缙也看出了老夫人的忧虑,直挺挺地跪着,身子像是青松一般。
他唤一声外祖,又转向老夫人唤一声外祖母,保证道:“姨娘素来敬重母亲,当初母亲受难也是姨娘挺身而出,兄长去世之后也是姨娘将缙儿领到母亲膝下,外祖母放心便是。孩儿也绝不负母亲期望,定要为母亲挣一个体面回来。”
老夫人听得流泪,王老爷欣慰地扶他起来,叹道:“都是一家子亲生的骨肉,何故说两家子话?你这次府试结束了,也不要着急回去,起码先跟施家人说说话,一起过了端午再走。”
段之缙看一眼白老夫人,老夫人眼里亮闪闪的,大约是泪水还未干涸,含笑看着他:“听老爷的话,我们老两口还能稀罕你几日?便当是替你的母亲尽孝了,过了端午再走。那时候你的舅舅、姨母们都相聚一堂,我再将你的堂兄弟们介绍与你,一家子吃一顿团圆饭。”
段之缙应下,事情便也如此说定。
第34章 034端阳节(端午节的一些习俗,与……
“飞练,你扎的艾虎真丑!”
“呸!就你扎的好看,我这个好歹还是虎,你那是哪来的傻猫?”
“你们两个都消停些吧,能用艾叶剪,偏生要用艾草扎,做出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们怎么往外带呀?”
……
一大清早,段之缙就听见外边的丫鬟和小子吵吵闹闹,一声接着一声,又有拖动木头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看到窗户上好大一个人影,伸着胳膊往上吊东西。
“王章!琼香!”
他趿拉着鞋子,披头散发地走到外室,下人的嬉笑声更为清晰。
王章独自进屋,看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忙上去为他穿衣扎腰带,只是他一个人在此不见琼香,叫人觉得奇怪。
“琼香呢?”
段之缙询问的话音刚落下,窗户上的那个人影便吆喝出声,“二爷,我在这儿呢!”然后急匆匆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似乎是跌着了,不一会儿琼香就捂着屁股窜进室内。
段之缙收拾好了身上,整了整自己的领口问道:“你干嘛去了?跌得厉不厉害?”
琼香嘿嘿一笑:“今天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奴才刚才在窗上挂‘艾虎’和‘蒲剑’呢,驱邪祈福用。”
他说着又跑进内室从床头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绣“五毒”香囊,里边装着朱砂、雄黄和香粉,一边往段之缙腰间挂,一边说:“这是昨天晚上老太太让逢春嬷嬷送来的,叫今天一大早就给二爷带上,要驱‘五毒’用。嬷嬷还嘱咐了,叫二爷今天一大早就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别耽误了。”
段之缙不敢耽误,连早饭也未用赶紧出门,只是刚迈出去门槛又被一个眼生的小孩子搂住大腿,正是秦先生领进来的。
“先生,这孩子是?”
秦先生捋一捋胡子:“怎么,这就认不出来了?这不是冯胜嘛!这个娃娃来江南之后便一直在王家的私塾中上课,我偶尔会去看看,你别说他还真有几分悟性。”
腿上扒着的孩子抬头盯着段之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然后嘿嘿一笑:“大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剩子呀!”
段之缙身子半蹲,捏住孩子膨起来的脸仔细打量,果然是剩子,只是圆润了许多这才没认出来。
“先生说今日学堂放假,叫我们回去过端阳节,秦先生就领着我出来了。”
段之缙惊喜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才多长时间没见着你,见风长啊!怎么这么壮实了?只是哥哥今日还要去拜见长辈,叫先生带着你好不好?”
冯胜乖巧懂事,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秦先生也欣然答应,要先带着孩子出去,段之缙耽搁了一会儿,现在步履匆匆地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今日是过节,又是早上问安,段之缙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先给外祖母问好,又问起外祖母的起居和饮食。
白老夫人言说都好,叫小子们把外孙扶起,关怀道:“你早上用饭了没有?”
段之缙说尚未用饭,白老太太一脸喜色:“这不是正好?昨日我亲手包了粽子,用的岭南糯米和乐陵蜜枣,都是千里迢迢运到淮宁的,给你做早饭,就在我这儿用。”
逢春嬷嬷便下去吩咐丫头摆饭,段之缙扶着老太太坐到桌旁。
富贵人家最擅长养生,白老夫人又吃斋念佛,因而早上的菜极为清爽,一小盅菜粥,四五个比女孩拳头还小的蜜枣粽子,还有几碟小菜。
丫头们拆开箬竹叶,里边的糯米比平时所见小一些,带着竹叶的一点黄绿色,盈溢出淡淡的草本香气和米香味儿。
第一个粽子呈给老太太,第二个粽子放在“张天师骑艾虎”的小碗中端给段之缙,檀木筷子轻轻一拨,里边就流出金黄色的蜜汁,去了枣核的乐陵蜜枣晶莹剔透、色如琥珀。
王老夫人催着他尝一尝:“往年都做红豆沙的粽子,这还是第一回儿包蜜枣的,听说这乐陵的蜜枣和旁的蜜枣不一样,端的是色泽红润、味甘如蜜。”
筷子将一点蜜枣肉混着糯米送入口中,浓郁的米香混着绵密的甜在口中交融,又有淡淡的箬竹叶香气,更给甜中加了一份清爽。
“这粽子的确格外香甜,多谢外祖母。”
老夫人的眼睛笑眯眯,欢喜道:“好吃你便再吃一个,但不是我老太太吝啬,舍不得蜜枣粽子,糯米吃多了难克化,适可而止便好。”
段之缙称是,在白老夫人这里用完早饭,又搀着她去正堂,那里挤挤挨挨,俱是老夫人的儿女子孙。
王家行商,姻亲也多为商贾人家,只是王家的势力最盛,又能和当官的打交道,因此即便今日是端阳节,该一家人在一块儿,女婿们也抛下自家父母先来泰山泰水这里拜访。
白家人丁兴旺,王元浩养育了三个女儿五个儿子,除了在岭南之地经营的老大和老二回不来之外,段之缙的三个舅舅、三个姨母并三个姨父俱在。
舅舅们他都已经见过,姨母们倒是头一次见,他按照老夫人的指示上前行礼,几个姨母都泪潸潸的。
年纪最长的那个哭道:“你才到家里的时候,我并两个妹妹还想着来看你呢,只是父亲和母亲不许,说耽误了你用功,现在过了府试才能好生见见你。”
“姨母慈爱,缙儿感激不尽。”
“你来的时候,你母亲如何了?十几年不曾相见,想煞我们姐妹了。”
她们见这旁人生的子嗣,按理说隔了一层,只是见了段之缙便想起远隔万里之处还有一个姐妹受苦,如何能不心痛?她们也明白事理,知道自己姐妹日后便靠这儿子了,这才生出亲近之心。
段之缙呆在正堂中,姨母们问问家中的琐事,舅舅并姨父们问问进学的事情,三言两语的功夫,时间便匆匆离去,太阳已经在正当空挂着了。
老爷的院子里摆了宴,大家一起去吃酒。
端阳节一日,吃什么都是有规矩的,其中“五黄”是必须要用的。
第一黄为“雄黄酒”,丫头举着白玉酒壶,将橙黄色的酒液倒在玫红酒圆中,泛起粮食的香气,然后说一些吉利驱邪的话,伺候着主子们饮下。
第二黄为“黄鳝”,这一道菜为“响油黄鳝”,王老爷叫小丫头把第一筷夹到段之缙碗中,笑道:“端阳节的黄鳝,素来有‘赛人参’的美誉,这第一口叫你先尝。”段之缙谢过,夹起放入嘴中,鳝丝滑嫩,酱香浓郁。
第三黄为“黄鱼”,野生的黄鱼还活着的时候便用冰镇住,走水路运到安平,解冻之后还活了一会儿,便被宰杀清蒸,味道极为鲜甜。
然后便是咸鸭蛋黄,沙沙绵绵,油香四溢。
最后用第五黄——“黄瓜”炒了虾仁,清清口,又用了一些别的菜大家酒饱饭足,出去看赛龙舟。
龙舟比赛与不远处的静河中举行,多是商户出钱养的船队在端阳节这一天比拼,一是为了显示财力,二则图一个好彩头。
壮小伙们打着赤膊在红漆龙舟上奋力划船,晶莹的汗水顺着肌肉蜿蜒而下,船头的鼓手舞动着双臂,富有节奏的鼓声响彻了江面。
静河往日里风平浪静,今日却因龙舟赛波涛汹涌了起来,每过一会儿便有龙舟倾覆,这就是被淘汰了。
最后的胜利者拿下彩头,正是王家的船队,一下午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再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太阳已经往西坠落。
秦先生带了一整天的孩子,和李显光、蒋育成他们饮酒,还混不吝地喂了冯胜一杯,把一个好生生的孩子弄得酩酊大醉,只能中途告辞送他回去歇息,现在正在段之缙的院落中等他回来。
“你今日的事儿都忙完了?”秦先生问。
段之缙为先生侍奉茶水,回道:“是,先用了家宴,然后出去看了龙舟。”
“我们后日便启程回京,你明日要先去看施家人,再去杨家拜访,不如今日去和郑崑瑛道别?”
施家?
段之缙一怔:“外祖他们许我去看望施家外祖吗?”
这里的规矩,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只能认嫡母之娘家为外家。
且施家二老一辈子都在为王家走商,即便是脱了奴籍也还是受雇佣的良人,仍靠着王家吃饭,段之缙虽有心拜访,却担心外祖介怀,再给施家造成麻烦。
秦先生拿茶水漱一漱口中的酒气,吐到痰盂中,回道:“你母亲托人嘱咐过我,提醒你去看看施家人,我已经和王老爷说过了,估计他想着明天跟你说吧。”
段之缙这才明白怎么一回事,原本打算的明日和德润兄告别也得挪到现在,只是大过节的,不知会不会打扰了他。
“我回来之前去他家说过了,估计在等着你吧。别空着手去,他家中还有一寡母呢,也别带太贵重的东西,不像样子。”
原来全都安排好了,再问问自己也不过是走形式。
段之缙失笑,听从先生的吩咐带了些糕点和常见的补品上马车,去了郑崑瑛家中。
德润兄住在铃铛巷,一眼瞧过去便知不是富贵人家的居所,可家家户户俱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是正经过日子的地方。
“咚咚咚”,段之缙上前敲门,一个有些疲倦的女声响起,问道:“谁啊?”
然后紧跟着德润兄的声音:“娘,您歇着吧,该是我在蒋先生那里的同窗。”
段之缙听着,就在门口回道:“德润兄,是我,段之缙。”
有些旧的小木门被啪地打开,露出里边干干净净的院子和郑崑瑛的脸。
许是在家中也没有平日那么拘束,只趿拉着布鞋便来开门,见了段之缙不由得露出来一个笑脸。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能来了呢。”
段之缙没带小厮,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德润兄才拍拍手心进了院子,然后回头笑道:“我后日便走了,如何今日不来?”
郑崑瑛也不跟他客气,爽快地拿过了东西:“怎么不多待些时日?”
“母亲和姨娘俱在京中等着我,且虽送了信回去,可府试这样的大事还是得亲口告诉两位长辈。”
两人正聊着,郑崑瑛的母亲提着水壶出屋,又端着一只干净的碗,里边是有些发黄的糖粒。
她拘谨地走到两人跟前,用热水把糖冲开端给儿子的同窗,不好意思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喝点糖水吧。”
段之缙赶紧接过,跟伯母道谢。
又说了没一会儿话,段之缙见太阳全然落下,时间真的晚了,这才跟德润兄道别。
可是分别总是叫人伤感,尤其是大家都知道,下一次见面便要等到明年八月的院试了。
第35章 035回程讲院试玉平大疫
同德润兄道别之后,次日段之缙先后拜访了杨家和施家。
施家二老常年走商,虽然更显苍老,但身子骨甚是不错。
施老太太一见段之缙便拥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天可怜见的,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从小就跟着二小姐过日子,养在眼皮子底下,偏生就去了京城,十几年不曾相见。做娘的想得心肝儿都疼,早知有今天,还不如没养了她……”
施家外公布满风雪的脸上也含着愁,眼眶子赤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这烟该是次等的烟草,呛得人眼珠里俱是泪。
“好了好了,对着少爷说些这个。你还不赶紧冲些茶叶,给二爷润润嗓子?”
施外公把媳妇从段之缙身边扯开,吩咐她去冲水,又朝着段之缙叹一声:“幸得你姨娘忠心,我们也常得主人家的赏赐,只是这些好茶我们也不会喝,二爷喝了吧。”
他顿一下,犹豫片刻开口:“按理说我们的身份,不该问姨娘如何,可做爹娘的心,如何能忍得下?我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王家的大爷去了更南边经商,我放心,唯独这个女儿牵肠挂肚,不知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段之缙不忍他们伤心,只说姨娘仍伺候着母亲,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施外公点头,深吸一口烟:“这就好,能安生伺候主子也是好事。家里奴籍去了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你姨娘了,省得二小姐心里不快,给她增了麻烦。”
他一辈子都是王家的人,从内院的小厮做起,王家后院已经够清净的了,可他也看的明白,主母还是喜欢自己身边陪嫁丫头出身的妾室,轻易不会为难她们。
可那些良家女儿被买进来的,虽说比自家的奴才更有脸面,但是主母却不会同她们亲热,日子过得也没有丫头出身的妾室舒心。
段之缙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沉默一会儿还是应了下来。
施老太太端着茶碗出来,里边用滚烫的水冲开层层绿叶,茶香极为浓烈,还带着一股苦味——茶叶放多了。
段之缙接过,一边吹一边慢饮,施老太太又留他用饭,被施外公拦住:“你留他作甚?二爷最后一顿正经饭自然要和老爷他们聚一聚,听些吩咐,真是一点规矩都不知了。”
于是喝完了那一盏茶水,段之缙便和两位老人道别,回到了王家。
晚上也没有多少人聚在一起,只王老爷、秦先生和白老夫人,大家最后喝一场酒。
饭后,老夫人叫外孙去碧水台阁,又叮嘱了些话,最后拿出两个荷包并一个匣子,叫跟着外孙的琼香拿好,泪眼婆娑地开了口。
“可怜你母亲,大抵到现在也只有做娘的并几个姐妹还记着她。这个喜相逢荷包是给她的,里边有一万两的银票,匣子里的首饰都是江南现下时兴的样式,也带给她。这个五子登科荷包是给你的,里边也有一万两的银票,供你花销……”
段之缙看着琼香接过荷包和匣子,心中百感交集。
喜相逢,喜相逢,却不知母女二人还能不能再相逢。
那些殷切叮嘱,都成了上路时的牵挂,翌日太阳升起后,段之缙便带好银钱和路引,念着女眷们滚烫的泪水启程,先回到当日那个码头,然后乘船北上,仍是苗虎镖头带队护送。
琼香原本是王家的奴才,可段之缙用了他这么长时间,白老夫人做主放了他的奴籍,叫他跟着二爷北上。能做良人自然比做奴才强,琼香的家人亦为他高兴,催着他不要犹豫,琼香便应了下来。
当然,北上这一程也不是叫段之缙欣赏运河风光的,秦先生瞧他在船上适应得不错,当即决定开始授课,为明年八月份的院试做准备。
在轻微晃动的船上,秦先生摇着折扇,先给段之缙讲院试的规矩。
“正场开考的前一日,按惯例先考经古一场,分经解、史论、诗赋各题,你
选一门作答即可。经解要求不高,你也不必写什么时文,只要合乎当今御制的经书即可,《周易述义》、《诗义折中》、《春秋直解》为必备。诗赋要求做五言六韵诗……”说道此处,秦先生又问道:“之前教你的诗还记得多少?”
段之缙尴尬一笑:“一概不知。”
他一个现代人,极限水平是背诗而不是作诗。
秦先生闻言叹一口气,“无妨,为师相信你,还有一年多的时日呢,要学作诗得先背。每天背上二十首,这也有一万多了。就算你一窍不通也能依葫芦画瓢,总归朝廷对此的要求不高,你别胡说八道就行。”
他现下信誓旦旦,只是因为还不清楚段之缙的“一概不知”是真“一概不知”。
“考完经古,第二日为正场。五鼓时分提调官于考场外点名,申时净场不给续烛。考四书文一道,五经文一道和五言六韵诗一道。招覆一场考四书文一道,论题一道,五言六韵诗一首。”
论题秦先生之前草草讲过,段之缙大体知道些,题目多出于四书五经,或涉及历史,近两年来却多考伦理纲常,总逃不过《孝经》去,三四年前,各地的院试覆试一场,论题竟然统一,俱是“忠孝论”,也许是和太子自戕一事有关。
在科举考试的重要性上,“论”形式上虽不如时文严格,但也需走破题、承题、分论、结语四步,分论一步中还需层层深入、引经据典,因此对童生的逻辑和知识储备的要求更高,文风上要求骈散结合,侧重说理,更加像现代的议论文。
“你的论先生是不担心的,说理也算是你的强项。咱们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首重读书,郑崑瑛读过的书先生为你抄录了书单,你就按照他的来即可,想你这一年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秦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上边密密麻麻得写满了各种书名,包括《陈旉农书》、《国脉民天》这种基本只在江南地区流传的农书和《河防通议》这等水利书籍,段之缙闻所未闻更何况是看呢。
他拿过那张书单,瞠目结舌道:“德润兄家中贫寒,如何能看这么多的书?”
秦先生感概一声:“尔锦衣玉食之人,何等优越的进学条件,偏偏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似郑崑瑛这般家中贫苦的子弟才是一心向学。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在小书肆中做掌柜,早早就送他入学启蒙了,聪明伶俐,难得的上进。”
“后来呢?”
“后来父亲急病去世,家中余钱也只够花销两年,便退了学去书肆中做伙计,逮着一点空闲便读书。再后来,那家小书肆便被你蒋先生买下。有一次才俊去书肆中查看,无意间发现了这棵好苗子,便把他推荐给明达做师爷。郑崑瑛做着师爷还得空在书肆中抄书,这么来回几年,你说他能不博览群书吗?”
原来如此……
段之缙更生钦佩之情,自己能够穿越成官宦子弟实在是莫大的福气,如德润兄这种境况,非坚韧不拔之人难以应对啊。
可是郑崑瑛的大名自己竟没有在书中见过,真是奇哉怪也。
秦先生感叹完了,回到自己的正事上,说道:“先别管郑崑瑛,他自然有县令教导。你的任务还是紧得很。为师的打算是,不论名次,明年的院试能一次通过最好,德平府为大府,府学学额二十名,下辖州县十二个,安平县一次也就能去一两个,有时一个也去不了。安平县也为大县,县学每年定额十五人。”
段之缙在心里默算,入学的名额都是按照历年参与院试的人数拟定的,一般入学一名,府取三十名,也就是说自己要和大约四百五十位童生争夺。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得先学会做试帖诗,所以今天我们也先学试帖诗。”
先生展开讲义,本想直接讲讲对仗之类的东西,结果这个学生还真是彻底的一概不知了!只能从幼儿启蒙开始,吩咐学生一边背着《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一边背着《千家诗》与《唐三百》。
段之缙每日清晨起了,头一件事便是先背一遍“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直到把这些声韵的东西都刻入脑子中了,才准进行下一步,学习《千字文》,把其中的物按照“天文”、“地理”、“草木”、“器物”等类别归纳词汇,形成对仗词库。
大概是五六天的功夫,弄完这一套的段之缙水平突飞猛进,比之六七岁刚学诗的幼童也是不差的。
与此同时,他还要上课,听秦先生重授时文的内容,只因院试的要求比前两场严格太多,对时文的要求也高。
今天早上天气甚好,微风徐徐水汽却不很多,扑在人的脸上只觉凉爽不觉粘腻,先生便将授课屋内四处的窗全部打开,还能顺道吹走烟味。
冯胜也跟着先生上课,如今已经学会点烟了,秦慎之刚刚拿出来烟袋和烟斗,剩子就跑过去给先生装上烟丝顺便点燃,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先生先给大哥哥讲时文,再教自己启蒙的知识。
“县试、府试两场,重视你们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对时文格式的要求还不十分严格,可到了院试阶段,一字一句可都要乡试规定的来了。”
“第一,题目字句不得错落,真稿篇数不得短少,誊抄不能用行草,涂抹不能过百字,卷页不得横一撇竖一捺杂乱无章,更不得曳白及油墨污染。”
“第二,时文破题分别用‘也’、‘焉’、‘矣’;承题用‘夫’、‘盖’、‘甚矣’、‘乎’、‘欤’;起讲用‘意谓’、‘若曰’、‘以为’、‘今夫’;小结用‘盖’,大结用‘抑’、‘大抵’、‘嗟夫’等字。不过几篇时文的开头不能用同一个字眼。”
先生说着,又拿出笔墨纸砚,叫段之缙上前来看,一边写一边讲道:“第一场的时候,要在第一行顶着格写上‘第一场’,另起一行先空一格,写‘四书’,再另起一行空两格誊抄上题目,要是题目太长一行写不下,写到下一行的时候就得空出三个格,以此类推。懂了吗?”
段之缙也拿着笔墨,将先生写得格式详细抄下,小字写上解释,点头应是。
秦先生等他记完,又给他示范抬格的规则:“尊卑有序,如写列圣、皇上或者‘朝廷’等,一定要记着另起一行重写。其中另起一行空一格书写的叫单抬,空两格为双抬,空三格者为三抬。写法是这样的……”
先生絮絮说着,又补充道:“等会儿先生会给你列一个单子,哪些字眼抬几格千万要背下,一旦弄错就要被黜落的。”
……
在船上的日子颇有些高中时的滋味,每日睁开眼睛先背书,也就是上早读;然后便开始一天的课程。
上午秦先生讲论、时文和试帖诗,下午段之缙按照先生的要求读书、背诵,又一日写三篇时文,一道论。晚上还要读书、背诵,每天都充实得很。
……
夏季走水路果然要比冬天走陆路快得多,等到六月三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山东上岸,再转陆路去往玉平府,寻找冯胜的母亲。
深夜里,一行人在客栈歇脚,冯胜已经叫琼香搂着呼呼大睡,可段之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清楚得很,冯胜的母亲是凶多吉少了。
睡不着干脆也不睡了,披上一件外袍趿拉着鞋子就去敲秦先生的门,小声唤道:“先生,先生……你睡了吗?”
一时半会儿没有回音,段之缙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没锁?这也太危险了吧?
段之缙嘀嘀咕咕地进去,发现秦先生伏在案边,桌子上俱是他白日里做的时文,用朱砂墨圈点修正,又有冯胜描的字,也被仔细瞧过,写上标注。
唉……段之缙如何能不动容?
他将先生挂着的袍子取下披在先生身上,可就是这轻轻的举动吵醒了秦慎之。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眼前人是谁,疲倦地叫段之缙坐下,问道:“这么晚了,来我这作甚?”
“学
生想着明天就要进永明府,过了永明,离玉平也就不远了,快要把冯胜送回去了,心里就不是滋味。”
“为何?”
段之缙沉默,想着那日漫天的风雪和数不尽的亡魂,终于开了口:“您也知道,她母亲恐难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父亲早亡,母亲现在如何也尚未可知,若是能活下来自然最好,可万一……学生想着,若是冯胜有叔伯之类亲戚愿意教养他,他自己也愿意留在故土,学生多赠与他们些银两,叫他们好生照顾。若是冯胜无亲可靠,他的叔伯不愿意养他,或者冯胜不愿意留在玉平,学生就把他带回家中。”
秦先生指一指自己空了的茶碗,段之缙赶紧起身给先生倒水,正低着头的时候便听见先生有些困倦的声音。
“带回你家去,是给你做奴才还是给你做弟弟?”
先生的这句话不是真的要问出个答案,而是暗示自己另有打算。
段之缙自然听明白了,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秦先生打一个哈欠:“带一个孩子回去,这种事儿你自己做不了主的。为师看冯胜读书还不错,有几分悟性,若是他无处可去,为师就将他养在家中继续读书,就当是朋友的孩子。”
段之缙大喜过望,当即给先生行大礼:“学生替冯胜谢过先生!”
秦慎之把他拉起来,言说自己要睡了,推着段之缙出去又把门锁上。
第二天赶了一上午的路,果然到了永明府城门,门口零星的几个人,正在被门军查看路引。
段之缙一行人下马车的下马车,下马的下马,列好队叫门军查看路引。
头一个被验看的就是段之缙。
门军拿过路引,上边写着:
“淮宁安平县为护送遗孤事:
据本县生童段之缙,年十九岁,面白无须,淮宁省安平县籍,原领顺天府县试路引,禀称:
于崇德十六年从渝州府往玉平府官道上拾得男童一名,名冯胜,约八岁,圆脸,左腮有小痣一颗,询系山东省玉平府寿张县人氏,因乱与亲失散。现无人认领,恳请护送回籍。
经查属实,准予段之缙携该童前往玉平府寿张县交亲属或官府安置,限四十日内抵达,沿途关津验照放行,毋得阻滞。须至引者。”
下边写着时间,盖着官印。
门军查验一番后,却没有立即放行,蹙眉道:“离了永明府,下一个就是玉平府了,但我还是劝你们莫去了。”
段之缙和秦先生面面相觑,秦先生上前问道:“这是为何?”
门军回:“之前各府大旱,玉平最为严重,饿死的人埋都埋不过来,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后,该说不说的,应当能好些了,谁知道玉平又爆发了疫毒痢,听说拉的都是血了。现在知府虽没叫封了玉平府,可谁敢去那里?你们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第36章 036永明府知府
那门军说完,冯胜就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慌里慌张地问段之缙:“大哥,俺娘不会……”
这叫段之缙如何说?剩子的娘亲原本就是凶多吉少,现在看来,回了玉平府也是生死难料。只是这话能跟孩子说吗?跟他说他的母亲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叫段之缙如何忍心。最后拍拍孩子的脑袋承诺道:“无论如何,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秦先生瞅一眼段之缙,问道:“你现在要如何?还要去玉平吗?”
段之缙也在犹豫,大灾之后有大疫,这是封建王朝脱不开的事情,尤其是古代的医药水平,在现代一管抗生素就能治好的病放到如今不知会死多少人。段之缙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不敢用这一行人的生命冒险。
可是剩子的娘亲还得寻找,万一她逃出生天,不仅回到了玉平还躲过了疫毒痢呢?况且除去母亲的银票首饰不能碰,自己身上还有一万两银票,若能捐赠给玉平府,想来也能救活不少人命。
思考了好一会儿,段之缙说道:“先生,我们先进府城打听打听情况,然后再做决定吧。”
秦先生点点头,大伙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浩浩荡荡进了城。
这条道宽敞得很,只是路上才几个行人,街边空荡荡连个叫卖的小贩都没有,可段之缙回想起起城外葱茏的麦田,心中难免奇怪。
这一路也进了不少的府城、县城,不说每一个都是繁华热闹之景象,到底人口繁盛,不会如此萧条。今年山东降水又正常,府城外的庄稼长得也好,为何城内却是这一副模样?
车马声粼粼,最后停在一个客栈前,众人推门而入,连个招待的人也有没有。
段之缙大声喊道:“有人吗?!”
声音一路往上升,震荡了三层小楼,桌子上的灰也纷飞下落,一个灰袍老汉儿带着细窄脸小子一路跑下来,看见他们这一伙人惊得张大嘴:“俺的亲娘哎,这老些人!”
然后想想现在的时局,先把脚边的条凳扛起来护住身子,哆哆嗦嗦地说:“恁几个不是来砸明火的吧?俺可把话撂这儿,知府大老爷剁响马就跟削瓜似的!”
秦先生叫身材魁梧的镖师们先往后撤,只身上前解释道:“我们都是住店的良人,这是我的路引,若是您还不放心,其他人的路引您也可以看看。”
掌柜接过路引一看,放下心来:“恁几个真格儿是来住店的?”
“这还能有假?”
“那敢情好六子,麻溜儿领着客官上楼!”掌柜放下条凳,喜笑颜开,叫身旁的儿子领着大家上楼,又看看落着灰的桌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叫这饥荒闹的,俺们这店也老些日子没开张了,埋汰得很。小老儿姓孙,您叫我老孙就成。”语罢朝着楼上大喊:“孩儿他娘,甭躲楼上了,下来拾掇拾掇桌子板凳!”
一个老妇人先抻头抻脑地在楼上观察了一番,这才拿着抹布下楼收拾,嘴里还说个不停:“您甭往心里去,俺们这几年年头不好,大家伙心里都怕着呢……恁们一看就是好人!”
段之缙笑笑,跟着秦先生一块去柜台那边,孙掌柜打着算盘问道:“客官打算住几天啊?”
“您先给我们算一天,但是这也说不准,若是缺了银子我们再补。”
掌柜盘算一番回道:“要搁平时,这事儿指定不中,俺们做买卖的,迎来送往都得有个成算。可您瞅瞅这年景,两三个月了,今儿个才开张头一遭。就依您说的办吧。俺们这儿有两间上房,五间下房,还有两溜大通铺。瞅您还牵着牲口,赶着大车,俺这儿有草料棚,能伺候。就是这价钱嘛……”
“你要多少钱?”
掌柜嘿嘿一笑:“不是俺做买卖的心黑,去年那光景,永明府城外头都啃上草根子了,城里头掺沙子的麦子比往年雪白的精米还金贵。今年刚缓过劲儿来,喂牲口的草料也不贱。这么着吧,甭管一天造多少,一天给俺二两银子,中不?”
这是抢钱啊!不过他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马这类的牲口还和旁的不一样,得□□细的牧草,否则不好上路,段之缙答应下来。
孙掌柜乐呵呵一打算盘,又说道:“要是叫俺们管三顿饭,还得添些银子。恁带的人马不老少,可俺们眼下也支应不起啥好嚼裹。黑面馍馍、大锅熬菜管够,一天三顿,一个人三钱银子,中不?旁的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三钱就是三百个铜板,往常年一斤猪肉才四十个铜板上下,如今吃点粗面馒头都要三百文。
段之缙犹豫着,秦先生哈哈一笑:“吃!就吃这个!”他转向段之缙道:“你该是没吃过黑面馍馍,可香着呢!”实则心眼坏得很,想叫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年景不好。
于是孙掌柜一家三口人喜笑
颜开地帮着大家收拾,打量着这一回能挣不少钱呢!
这一趟一直收拾到了傍晚,被褥也整理齐刷,都是浆洗过的干净褥子,老板娘也在后厨做好了饭,大家也不讲什么规矩,都是凑在一堆儿吃的。
熬菜里边什么都有,长豆角、黄瓜、茄子,还有一小块豆腐,配着一点点肉片,全叫老板娘舀出来送到了客人碗里。
她把手在抹布上擦擦,扯出来一个笑:“这些个嚼裹都不容易得,还是往年晒成干儿攒下来的,现在全紧着种麦子,谁也不敢种点菜。还有这么点子肉星儿,也都紧着客官吃。”
说着,又捡了两筷子豆腐送到六子碗里,自己就生啃黑面馍馍。
秦先生咬一小口馍馍细细地嚼,段之缙把馍馍拿在手里看了好长时间也没看出来什么奇特之处,现在也是真饿了,一口咬下去,一阵牙酸。
那一口搀着沙的面在口里含了好久,脖子一抻直接往下咽,嗓子都疼。
先生笑着拍他的背,叫他喝一口菜汤直接顶下去。
“这东西好吃吧?”
段之缙当着做饭人的面也不好意思说不好吃,尴尬地看向秦先生,孙老板却不介意,啃着馍馍笑道:“恁几位一打眼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怕是没吃过这路粗食。去年那光景,连这都捞不着吃呢。”
段之缙把手里那块黑馍馍一点点撕着往嘴里填,又想起白日里看见的葱茏麦田和空旷的街道,不由地问道:“孙掌柜,不是玉平受灾吗?为何永明府也是这般的光景?”
孙掌柜“嗨”一声,把自己碗里的菜都倒给媳妇吃,又把零星的肉捡给小儿子,哀叹一声:“流年犯太岁,咱山东十府两州没个囫囵地界。龙王爷瞎么糊眼的,连个喷嚏星子都不带打的。前年勒紧裤腰带还能将就,去年又是旱魃作祟又是蚂蚱遮天,连杨树皮都啃秃噜了,人还能嚼裹啥?说是玉平受灾,其实一连串的地界都没见着雨。”
“朝廷不是发了赈灾钱粮吗?永明虽然也困难些,但也不至于再饿死人,为何玉平出了疫毒痢?”
掌柜挤眉弄眼,声音放的老低,几乎是用气音来说:“这还用得着掰扯?那赈灾的银子粮食打老远运来,押车的丘八爷爷们拿走头一份!”
老板娘也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干等着朝廷的赈灾粮下来,俺们这些人早就饿成干儿了!”说着,撕一口馍馍:“算俺们命好,摊上个敢扛事儿的府台老爷!去年蚂蚱过境后,俺们老爷就破了常平仓的封条。虽说喝的是照人影的稀粥,好歹没饿死了去。后来朝廷拨的赈灾银子,全换成高粱谷子填回仓里,开春当粮种撒到地里,这才支棱过来了。”
这就更奇怪了,永明府有常平仓,玉平府也有常平仓,怎么就这儿的府台能开仓,玉平的府台干什么去了?
掌柜从鼻子里哼出声气儿:“这话俺可不敢浑说……听讲玉平府的常平仓,里头能跑马咧!”
“空仓?!”
段之缙眼瞪得跟铜铃似的。
常平仓可是保命的根本,年景好时官府籴粮抬高粮价,防谷贱伤农,荒年开仓平粜救急。再说了,买粮的银钱大半是户部划拨,地方上不过添个零头,怎么可能出现空仓!
秦先生冷笑一声:“还能为啥?玉平知府现在该满地找头了!”
掌柜一拍大腿:“叫您老说着了!去年眼瞅着要祭灶了,叫人按着进了京,听说是斩立决!俺们府台老爷也差点挨了砍,多亏万岁爷圣明,最后画了赦罪的朱批。”
段之缙看看秦先生:“开仓放粮,救活无数生民难道还有罪处?”
“常平仓放粮讲究个章程定额,不是你想开就能开。像去年闹了蝗灾,粮食紧缺,恐怕整个儿的粮仓都要放干净,不上奏放粮是死罪,更何况将整个粮仓都放空……”
说到这,秦先生转向掌柜:“你们府台是谁啊?”
“来了好几年了,好像是叫童什么,童禀……。”
秦先生接道:“童禀声?”
“对对!恁知道俺们大人?”
秦先生尴尬地摸摸鼻子,何止是知道,熟得很呢……但是那些往事渊源也没必要讲出来,还是先说点别的吧。
紧贴着秦先生的段之缙也在脑子中回想起了这个知府的信息,实为猛男一个。
他是康王之女——惠照郡主之子,原本还老老实实地考科举,结果当今一登基,也不用考了,出手就是从二品的散秩大臣,领着侍卫处。后来不知怎么了也被踹出京城,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是皇亲国戚,估计参劾他私开常平仓也是走形式,皇帝还能杀了自己堂姐妹的儿子?
后来新皇登基,此猛男就领兵打仗去了。
一伙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这几年的旱灾,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回自己的屋子,段之缙读完了书也该睡觉,可他躺在床上像个蚕蛹似地滚动,怎么也睡不着。
现在为了保全众人,应当立刻掉头回到京城,因为城池之间并无严格的隔离,说不准哪一天疾病就突破了城池传到永明府。
可也许是空荡荡的常平仓和听不见的呻吟呼号牵着他的心,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夜里,段之缙终于下定了决心。
最起码要去玉平府看一看,倘若自己能想到一些方法也多少救活些人命,即便不能也要把银票送过去。
第二天一早段之缙就和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吩咐众人留在客栈中,打算自己只身前去,因为多一个人去就多一个传染源。
孙掌柜却听得脸色一白:“哎哟俺的亲娘!恁是嫌命长啊?玉平府那地界儿乱得跟马蜂窝似的!打永明到玉平这道儿上,十步一绺子,八步一杆子,恁就是请了镖局把式,敢走这道儿?这是要往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按手印啊!”
秦先生本就不放心,现在更不放心,非要和段之缙一块先去永明府府衙,然后再一块儿去玉平,可段之缙十分坚持,活脱脱就是一个犟种。
先生拧着两条眉毛,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最后叹一声:“罢了,你的确长大了,都是要及冠的人了……只是先同你说好,若你三天没回来,先生是一定要去玉平府衙找你的。”
段之缙自然不答应,百般推辞,这会儿就能看出来他这犟脾气和谁学得了,原来是学生随老师,秦先生寸步不让。
最后两个人各退一步,倘若段之缙五天内回不来,秦先生就去府衙找他。
之后先生以自己的名义写了拜帖,又以吏部员外郎之子的名义写了一封,两份拜帖都交给段之缙,叫他先去找永明府知府,到时候哪一封有用便用哪一封,又叮嘱他不要把银子全捐给玉平府,给永明府也分两千两,倘若府台犹豫也不要害怕,死皮赖脸地求即可。
段之缙应下,镖头驾着马车将他送去府衙。
马车刚在西角门停住,两个持刀的衙役就上前询问,恶声恶气道:“干什么的?这可是府衙西角门!”
段之缙掏出自己的拜帖递给差役,不气不恼道:“鄙人知永明府现在困难,也没有其他能相助的,唯有出些钱财,尽我绵薄之力。这是我的拜帖,劳你们为我呈递。”
原来是捐银的,只要不是闹事的就行,那两位衙役声色顿时好了起来,一位拿着两张拜帖进门,一位仍在原地盯着段之缙一行人。
没过一会儿,门被拉开,一个师爷打扮的人满身疲惫地走出,印堂中间是紫红色的於痕,竖着一道,一看就知是自己捏的。
他跟飘一样走到段之缙身旁,先打量一番这才领着人进门,府台大人童禀声就在堂屋里接见。
段之缙一介童生,自然要行跪拜大礼,府台叫起,问道:“你这两张拜帖都是真的?”
“学生不敢造假。”
府台嗤笑一声:“秦行收了段成平的儿子做学生……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段之缙一听便知这位府台大人不仅知晓段家之事,还知晓秦先生的过往。
这个爹还真就是来克他的。
正色肃声,段之缙道:“府台大人明鉴,孔圣门下有宰予昼寝,释迦座前有央掘摩罗,大概学生
还没有到‘朽木不可雕’的程度,也能说一句尚可教化,先生这才愿意竭力教导。”他从自己怀中点出两千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呈上:“如今看来,先生也的确教会了学生一点仁心,倘若府台大人不嫌弃学生力薄,还请收下。”
只有傻子才跟银子较劲,再说了,人心再脏,银子总是干净的,更何况现在永明府还缺钱呢。
童禀声起身走到段之缙身边,先接过银票看清了真伪确定能兑换出来,这才叫段之缙起身:“大抵秦行当真有几分本事,这是难得的善举,本府会将你的名字添到捐输册中,等麦子熟后连带麦穗一起呈给陛下。”
段之缙却仍跪在原处,以额触地:“学生不敢有此奢望,只求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啧……你若是有非分之想,本府可无能为力。”
“不敢,学生另有八千两银票,想要捐给玉平,只是听说这一路上不太平,想要求府台大人招人护送。”
童禀声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两千两银票还安排上本府了?我这儿忙得很。再说了,捐给何处不是捐?给我永明也是一样的。”
段之缙抬头深深地望着府台,双目炯炯有神,一脸正色道:“这银子学生是一定要捐给玉平府的,若是府台大人不肯答应,学生便跪着不起来。”
这还真有几分意思了,他以为这样能治的了谁?
童禀声呷一口茶,眼珠里俱是冷意:“你愿意跪,跪死在这儿也无妨。银票本府收下了!”语罢袖子一甩离开,回到正堂中办公。
现在一府十二县,手头都紧得很,这两千两银子往哪里用还得再想想,他正琢磨着,才过了一会儿,师爷就苦着脸冲了进来,消下去的腮涨得通红,气喘吁吁,说话都不利索。
“不……不好了!”
“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方才,方才那个人出了府衙……”
童府台正想讽段之缙没点毅力,师爷紧跟着来了一句:“他跪到西角门门口了!”
腾一声站起,府台目瞪口呆。
跪到门口了?!
西角门正对着的那条街是叫平民百姓过路的,虽说现在萧条,可也还有人过路,要是聚众围观弄出来流言蜚语……
“那些衙役都是吃干饭的?!没有一个把他轰走?”
师爷脸都要缩成一团,“他自己说是大人叫他跪在那里的。还说要是府台大人不收下他的纳捐银子,就死也不走,现在不少人围着看了!”
“他还真是不要脸了!叫他进来!”
“小的叫了,他说府台不答应就跪死在门口。”
原来是这么个跪着不起来!童禀声咬牙切齿:“老子一辈子的清名,今天非毁在这个小畜生手里!跟他说本府答应了,叫他滚进来!”
师爷领命往外冲,没一会儿就把段之缙提了进来。
知府见了他上前一步给他一脚,段之缙灵活一躲,但也不敢真躲过去,这一脚挨得不那么重罢了。
“好你个混账东西!是不是秦行那厮教你的!”
这是说还是不说?段之缙想了想,决定先把战火转移,点头道:“先生说,要是您不答应就举着银票跪到门口去。”
果然是他!秦行就是来克我的!
可恨了一顿,现在也认了,总不能杀了这个小孽障,若是关着他不放,秦行也得上门来要,到时候闹起来,场面更不好看。
不就是兵吗?老子这样的出身,只要问总兵要,他也不会为难。
知府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回去吧,明天辰时来府衙,一队兵士会往玉平送些粮,你跟着他们走就成。”
段之缙大喜,真心诚意磕了一个:“多谢大人!”
童禀声连声让他滚,然后回头跟师爷吐槽:“真和他那个死先生一个赖皮样,要不是他这个王八,老子原本从二品的散秩大臣,又领着刑部,近臣中的近臣,怎么就一路干成了小小的知府?”
师爷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如何不知他的身份,现在只能尴尬一笑,全当自己没听见。
第37章 037雄黄
翌日清晨,段之缙拜别了先生,哄好哭哭啼啼的冯胜,乘马车来到府衙西角门前,差役一见他便领了进去。
此时童禀声正在与两个外委把总讲话,后者负责此次运送粮食和一些药材的任务。
段之缙进去先行大礼,童禀声任他跪着也不搭理,先将要叮嘱的叮嘱好,过了得有一刻钟才叫他起身,领着大家去院子里。
院子的空地上站着五六十个兵丁,背着鸟枪,一脸杀气,瞧样子像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和守门的士兵明显不一样。
靠着墙角处,高高低低堆着赤土色的陶罐,师爷领着差役上前打开,然后将里边的酒水分装了五六十碗,分给兵士和把总,段之缙也接过一碗。
童禀声气沉丹田,朝着院子中的人高声说道:“这一批粮食和药草,是先前就和玉平知府说好了要运过去的,只是想着过一段时间,时疫控制住了再往那送,现在看来,若是要等,玉平也撑不到那个时候,这才突然跟总兵要了你们出来。”
“你们都是真汉子,杀过响马,给朝廷立过功的人!这一路上劫道的土匪多,不太平,还得靠你们庇佑,这个小子和本府的粮食就托付给大伙了!”
他说着,举起手中的雄黄酒豪气一笑:“山东旱了两年,这点儿酒水还是之前存下来,里边溶了雄黄,既是给大家伙避疫也是为了饯行!祝愿大伙马到成功!”童禀声说完,将橙黄色的酒水一饮而尽,手一扬就要往地上摔,但又突然停住好生放在了桌子上。
也难怪,现在什么东西都紧俏得很,小碗还是留着吧。
师爷收拾好东西,又捧出一个小坛,里边是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团子,兵士们列队上前,一人领了两个塞到鼻孔中。
段之缙凑到童禀声身侧问:“大人,这是什么?”
童禀声瞟他一眼:“用棉花包起来的雄黄。”
“这有什么功效?”
“避瘟疫的……这你也不知道?上去拿两个,别在死路上了!”童禀声真是烦得很,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也是这一副傻子样?
段之缙上前拿了两个堵在鼻孔中,一呼一吸间俱是雄黄的臭味,叫人差点吐出来。
他此时还不知道这个东西不仅效用不大,还是有毒的,只是觉得塞在鼻孔中难受,忍不住用嘴呼吸。
终于准备好了一切,段之缙跟在知府身后从东辕门出,差役正看守着那几十匹马同十几辆满载着粮食的大车,见当兵的出来了连忙退开。
两个外委把总跟知府抱拳行礼,利索地翻身上马,段之缙却和知府两两相望,终于弄明白了府台的意思。
原来童禀声是打算叫段之缙也骑马去!
天可怜见,段之缙上一世骑那温顺的小马都战战兢兢的,更何况是如今的战马?
那匹专为段之缙准备的枣红马被养得甚好,肌肉鼓胀身姿健硕,打响鼻的声音都比旁的马大,黑色的马鬃如海波一般随风飘逸,身上的毛发闪着油光,像缎子一样顺滑。
段之缙更不敢骑了。
童禀声眼睛一瞪,嗔道:“怎么,看不上我这匹朝霞?这可是打番子那儿弄来的好马!是老子从京里一路带到山东的马!”
段之缙也是怕了他,回道:“大人,不是我嫌弃您的马,只是学生骑艺不精,不敢骑这么好的马。”
童禀声嗤笑一声:“原把你当作秦行的学生高看你一眼,结果秦行就教了个这?净耽误事儿了……”他回头叫师爷把朝霞牵回去,然后牵一头小毛驴出来。
“马驾驭不了,驴子总能吧?”
段之缙什么牲口也不想骑,只可惜现在就这条件,不能上也得上!想了想驴子也不高大,没甚好怕的,压了压自己的心跳,这才姿态十分不雅地骑到驴背上,又被童禀声嘲笑一番。
终于上路了……
几匹马拉着车,大家背着鸟枪哒哒哒地前进,段之缙明显比旁人矮一头,驴子咯哒咯哒地前进。
刚从府城东门出去,大道上一片荒凉,别说人
影了,连个虫影也不见。
再往前走,是破败的村庄和大片荒地,明明是麦草青青的时节,该种满庄稼的地方却杂草遍生,不知埋没了多少的血肉。
路边还有破碎的衣裳,已经被太阳晒得颜色全然褪去,灰扑扑地泛着尘土。偶见人骨被遗忘在路边,有些尚新,仍附着肉,有一些已经惨白了。
晌午的时候还发现了有人在山坡上瞭望,不知是不是盯梢的土匪,最后还是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祸端。也许是他们瞧见这一队骑着马背着枪的人害怕。
一路不停歇地走,除了段之缙实在受不了雄黄的气味用口呼吸外,每一个人都紧闭着嘴巴,不饮不食,一直走到了暮色沉沉,走过了三四个县这才到了玉平府城。
玉平城门口没有什么查问的门军,因为连流民也不会往这边来,城头上瘦弱的门军看见有人靠近,扯着嘶哑地嗓子喊道:“做什么的?”
严把总拿出自己的凭证,中气十足地朝城墙上喊:“奉永明府总兵大人的令,运送粮食和一些药材来!”
两个人又核对了一番信息,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挤出来一个小兵又立刻关上,这是防着他们是响马,万一装作好人进了城,不知会造多少的杀孽,幸好还有一个方法能辨别真伪:现在年头不好,响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粮和药。
小兵步履蹒跚地靠近,接过凭证验看,又划开了粮袋和药草袋查看,确定了每一个袋子都是粮和药,这才朝着城楼上点点头。
城上的长官大喜,即刻遣人去找知府大人。
玉平府知府杨度急匆匆地赶来,先问过那袋子里装的什么,这才在城墙上大喊:“是童府台叫你们来的!”
“正是!”
杨度喜极而泣,一边吩咐人开城门一边抹眼泪,又喜又嗔:“说好了的事儿,可他娘地送来了……”
城门被慢慢拉开,像一个野兽的深渊大口,黑洞洞的,又突然看见了里边萧条的街道,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只有满脸笑容的门军小跑着上前。
段之缙心脏控制不住地加快,他的喉咙像被火燎了一般刺痛起来,味蕾上金属的味道在跳跃,难以抑制的恶心从胃部往上翻涌。
“停下!后退后退!”
段之缙一边干呕着一边呼喊,突如其来的举动叫两边的人都愣在原地,严把总和另一个姓潘的把总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却被段之缙捂住口鼻推开。
那两颗塞在鼻子中的雄黄已经因为剧烈的干呕喷了出来,带着丝丝拉拉的血迹,想堵回去又实在恶心。
他用力从衣服下摆撕下一块长布条,宽度仿佛现代的口罩,然后仔细地系在脑袋上遮住口鼻。
段之缙只是一个历史生,对传染病的知悉程度也就是生活常识,自己开始干呕,不知是不是感染了病毒,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飞沫传播,虽然也不知道这个疾病会不会因为飞沫传播。
他不敢抬头,两臂抱在面部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们也撕下来布条,把口鼻捂住,不要再对着我说话。”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应当如何安置他。
杨度从城内走出,他隔得老远就看见了有人在作呕吐状,愁得太阳穴突突跳,头痛欲裂,倚着城门大喊:“是不是染上了?”
段之缙喉咙里几乎要撕出血来,费力地回道:“学生也不知!”
这可真是麻烦,杨度挠挠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吩咐门军把他领到城西的城隍庙中,那全都是染了疫毒痢的百姓,实则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保全城内的其他百姓。
严把总却知道知府的未尽之语,上前阻拦:“这小子给你们府带来八千两的捐纳,府台大人还是不要把他送到城隍庙里去了。”
“八千两!”杨度这回儿也不害怕了,脚倒腾地飞快来到段之缙身前,隔开了一丈的距离。
“你真要捐八千两?”
段之缙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来荷包,府台从门军身上撕下来一块布,隔着拿到手中,拆开一看,的确是一小叠银票。
这样的话,倒是不好叫他再去城隍庙了。
杨度细想了一番,叫门军领着段之缙去了临时设立的义诊处,里边还有一个老大夫在那,正好看一看到底是不是痢疾,不过看他刚才呕吐的样子,十之八九没跑了。
义诊处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仔细把脉,问道:“是何时开始呕吐?”
“就在前不久。”
“之前可有其他症状?”
这一路上都十分正常,呕吐和嗓子疼痛都是突然发作的,段之缙如实告知。
“腹痛否?大便频频否?”
“并无腹痛,也无大便频频。”
老大夫一脸疑惑,捻着两根白胡子:“真怪了,起病急骤,恶心呕吐,这的确是疫毒痢的症状。只是没有腹痛也没有泻肚,又不是疫毒痢的症状了。脉象也不似疫毒痢。”他转向府台大人回道:“大人,小老儿也看不出是什么症状,两天后若不发作则不是疫病,若发作了则为疫毒痢。”
杨度思索一番,看向段之缙:“你这样本府也不放心,府衙西堂屋条件简陋些,不过也方便了人来送水送饭,你在里边呆两天如何?”
这可比城隍庙舒服多了,段之缙点头应下被人领着去了府衙,这才发现西堂屋不止是条件简陋。
屋子在府衙最西南角,似乎从来没人来过,里头的灰能呛死人,段之缙一脚迈进去,差点把肺咳出来。
就这么脏兮兮地呆了两日,好消息是段之缙没有再吐,嗓子疼痛的症状也消失了,但是府台却给他带来了一个噩耗。
“同你一起来的那些兵,已经开始呕吐和腹痛了,偏你这样身子弱的倒是挺了过来。”
第38章 038感染还是中毒
“什么!”段之缙大吃一惊,“他们接触到病人了?”
可是他们都是永明府的兵士,送完物资之后应当返回永明府才是,怎么会接触到病人?
府台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眉头蹙成一个疙瘩,回道:“本府只叫他们在府城内歇一晚,休整过后再上路,谁知就那一晚便有不少人呕吐、腹痛,瞧着嗓子里都带出血。”
呕吐、腹痛,段之缙联想到了自己的症状,不就是呕吐、腹痛吗?不过嗓子里带血却不知是胃损坏还是喉咙损坏。
自己痊愈了,他们倒是发病了……
这是痢疾吗?
段之缙又问道:“他们有泻肚吗?”倘若是痢疾,一定会拉肚子。
府台对此也不甚清楚,叫来了那日义诊处的老大夫。
陈老大夫近日被这群新来的人闹得疲惫不堪,本身城内就有疫毒痢,这伙人又得些奇奇怪怪的病,不仅不像是痢疾,反而像是中毒了。
可哪来的毒呢?他们的饮食和府衙内都是一样的,如何就他们这一伙人中了毒?
今日又被府台大人传到府衙,受一个小年轻的询问。
“老先生,我有一事想问问,那些跟我一块来的兄弟,他们的症状是痢疾吗?”
陈大夫难以决断:“按理说,腹痛、呕吐、发病急骤都是对症的。只怪在除一二人泻肚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好好的,两天了也没有染上。再有,他们的脉象也奇怪,和现在的痢疾并非是一个症状,倒和你是一个症状。”然后揉搓一下手指,犹豫道:“要是非让老朽下决断,他们的症状倒像是吸入了毒烟瘴气。”
这回儿是府台大惊失色了,“这怎么可能?雄黄驱毒避疫,他们住的地方都被上好的
雄黄熏蒸过,如何能有瘴气?”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真是中毒,那定然不是我玉平府的问题,这个小子还没进城门就发作了,是吃了我府衙的伙食养了几日后才好转。”
老大夫一拍大腿:“这正是老朽疑惑之处,都用雄黄熏蒸过了,如何能再吸入毒气?可若是在城外吸入的,为何这位小哥痊愈了,那些当兵的却一点都不见好?”
段之缙在一侧竖着耳朵仔细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日雄黄入鼻的臭味似乎还在萦绕。
他拉住了老大夫问道:“老先生,雄黄有何功效?果真有医书说雄黄能够驱疫?”
陈老大夫思索一番:“《太平圣惠方》里说,治时气瘴疫,消除恶气鬼魅精邪等,宜用雄黄;紫金锭一方中也说,用文蛤二斤,大戟一斤,山茨菇一斤六两,千金子去油十两,朱砂七两,雄黄五两五钱,麝香三两,研磨成细面作锭,能够治疗一切毒瘴。”
杨度也说:“雄黄本就是能够驱除百邪的药材,现在常用的避瘟丹也主要是用朱砂、雄黄、雌黄三味药材调配起来的。”
段之缙本就将信将疑,听见他们连朱砂都入药更是心惊胆战,问道:“老先生确信雄黄能够驱疫吗?小子的意思是,您真的见过熏蒸雄黄治好了瘟疫或是阻止了瘟疫扩散的实例吗?”
陈老大夫听他如此质疑医书上的教诲便很不乐意,冷哼一声嘲道:“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哪里有假?再说了,你长这么大难道没见过端阳节?如何能不知道雄黄驱蛇鼠虫蚁和疫病的功效?且被雄黄熏蒸过的地方,一切虫蚁死绝,人进去之后就是不生病啊!现在那些人住的院子里还熏着雄黄,就是为了能驱除瘟疫。”
段之缙听见那句“一切虫蚁死绝”时脑中一片嗡鸣,原来如此啊……雄黄到底能不能消毒杀菌尚未可知,不过它的烟有毒却是确凿无疑了!
就如现代的杀虫剂,效果好的产品往往毒性大,对人体的危害也大。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中了毒,现在还熏雄黄,毒上加毒,他们还能挺几天啊!
他急忙问清了把总和兵士的居所,拽着府台就往那里跑,气喘吁吁,边跑便跟杨度解释:“学生大概知道了,是那雄黄的烟气有毒,这才叫学生和那些兵丁产生了中毒的症状!”
跑到了目的地,段之缙一脚踹开院门,院内黄白色的烟铺天盖地,一股大蒜的臭味直冲段之缙的面门,将他顶得一个踉跄。
很能看出来,杨度府台是真的害怕永明府总兵手底下的人死在玉平。
情急之下段之缙也顾不得什么,捂住口鼻往里冲,大喊道:“快停下!别烧了!”又一眼瞅见了旁边的水桶,硬生生提着桶把火浇灭了,放下时手一哆嗦,水倾到了雄黄上。
原本蒸腾的黄白色烟雾渐渐停下,段之缙把门大敞着,叫风将其吹散。
杨度猝不及防看了这一幕,药材紧俏的时候,上好的雄黄块和雄黄粉末泡在水里,成了一片黄汤子,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过去,两个衙役扶着府台又是拍背又是抚胸,终于叫他缓过来了这口气。
颤颤巍巍地上前,杨度想给段之缙一巴掌,思及眼前之人是给玉平府送钱的款爷,又能搭上童禀声的运粮队来,哆嗦着下不去手,最后欲哭无泪:“天杀的,这锅雄黄是要四处挪动着熏蒸的……”
“大人,千万别再熏了,雄黄加热升起来的烟应当是毒气,我们这些人呕吐腹痛都是熏雄黄的原因。”
杨度本就哆嗦的手更是不稳,他指着段之缙气冲冲道:“你这个混账玩意儿,谁不知道雄黄有毒?谁还叫你们吃它了?这么多年了,都是用雄黄熏蒸的法子杀百疫的,毒死过谁了?还有,若他们是熏雄黄熏的,你还未进城门就吐,难道也熏雄黄了?”
段之缙寸步不让:“您也说了雄黄有毒,学生虽未曾直接食用雄黄,但也将其塞入了鼻子中,嗅了整整一个白天,倘若学生身子弱,或是对此极为敏感,如何能不中毒?且雄黄加热产生烟雾,扩散的范围更大,更容易被吸入肺中,倘若真是毒烟,中毒难道不是常理?”
正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落在后边的陈老大夫终于赶到了这里,看着一片狼藉和对吵的二人十分摸不着头脑,先上去劝阻。
结果他们见杏林中人来了,都拉住他叫他评理。
“陈大夫你说,雄黄驱疫是不是自古如此,熏蒸之法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另一边段之缙说:“老先生,是不是您说的,我们这些人的症状不像是疫毒痢,而是中毒!且刚才府台也说了雄黄有毒,为何便不信它的气也有毒!”
陈老大夫甩开他俩的手替府台说话:“虽说你们的症状的确像是中毒,但熏蒸之法自古如此,之前也没有过差错,再者……”
段之缙无语,打断大夫的话,“府台大人,老先生,学生不与你们犟,现在找一只老鼠来,叫那老鼠去闻烟气,若是它行为异常,有呕吐惨叫之类的举动,你们认不认雄黄烟有毒!”
府台于医理一知半解,转头看向陈大夫,老大夫细想一阵,觉得此法可行,府台便差人去抓只老鼠,再弄一个瓮来。
瓮中放了一块刚从水中捞出来的雄黄块,湿淋淋的,段之缙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将其扔在重新架起的火堆上加热,等着大家估计着雄黄已经变成烟了,差役用棍子把瓮挑出来,等着罐子的温度降到常温。
这年头连老鼠也不好抓,那瓮凉了好一阵,差役才找到一只倒霉的老鼠,瘦骨嶙峋,被掐住脖子迅速扔到瓮里。
然后便是等待。
那老鼠,一开始尚正常地叫唤着,先是惊慌,后来发现没有性命之忧,便正常地活动,隔着一层厚实的陶土,能听见它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
后来应当是有了症状,原本正常的声响变得凄厉,它细小的爪子似乎在瓮壁上抓挠,想要离开这死地,可渐渐的,叫声越来越低,最后连一丝声响也听不见了。
瓮中恢复了安静。
府台震惊地看着段之缙,亲手打开了盖子。
里边的老鼠喘着粗气,嘴角是一团浑浊的泡沫。
陈老大夫捂住下半张脸用棍子挑着翻看还留有一口气的老鼠,的确是中毒的样子,嘴边浑浊的泡沫其实是吐无可吐,胃里的空气和粘腻的唾液混合出来的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这……原来雄黄烟真就如此致命。”
段之缙见事情的结果清楚了,松下一口气接着问:“老先生方才说之前用熏蒸之法并没有出差错,敢问是如何用的?”
“都是用雄黄熏衣熏屋,通气后再住人。”
“那敢问之前是如何熏蒸这间院子的?”
旁边那个差役像是听出了不对劲地地方,战战兢兢上前道:“叫军爷们进去歇着的时候,俺们特意关上了窗,没叫烟散出来。”
原来是这样!
府台一个巴掌拍到差役的后脑勺,气道:“你啊!”
差役也委屈得很:“俺们以为这是好东西来着……”
府台还要再打,被陈老大夫拦下:“大人何必再动气?既然知道了病因也就好办了,老朽开两副药给他们,几天便能好转。”
段之缙仍有些担忧:“老先生,之前我听您说,他们之中还有泻肚的人,会是痢疾吗?”
“这也难说,中毒也会有泻肚的症状。再等两天看看吧。”
府台看他们商量得有来有回,痛苦地蹲下捂住脑袋,明明才不到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花花一片了,全都是来了玉平这几个月长出来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抱着头嘀嘀咕咕,真还就不如不知道雄黄烟有毒,接着把它当救命稻草呢,起码能有个心理安慰,现在倒好了知道这东西会害死人命,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替代之法。
段之缙也跟着蹲在府台身边,提议道:“学生知道酒也可以消除疫病,不能用酒液擦拭?”
府台看了他好一阵,好悬没动手打他,无语地回道:“酒是粮食造,你自己想想玉平可能有那么多酒水吗?”
“那醋呢?熏醋之法也可。”
“醋也是粮食酿造啊!”
段之缙想了好一阵,愈发痛恨自己不是学理的,要不然得派上多大用场,只能先安慰府台,医书这么多,只要勤翻看一定有替代之法。
第39章 039疫源
几天前熏雄黄之法被弃而不用,连常驻城隍庙的大夫都重新拿起了医书,寻找驱疫之法。
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之间隔得老远,口鼻和眼睛都遮挡住,谁也不贴近谁,医书也是自己找自己的,互不打扰。
看了三天多,永明府的士兵都养好了身子,严把总领着一半的人回永明,又将秦先生带了过来,可到现在他们都没找到合适的替代之法。
这不应该是棘手的事情才对,医书所载驱疫之石药甚多,譬如朱砂,只是段之缙好歹把他们拦了下来。
若说雄黄是什么他不知,朱砂这种常用来炼丹的东西,保准吃死人,因而提出矿石一类全都不用,最好能找着药草。
这下子可供选择的范围少了许多。
有大夫说新鲜苏子叶塞到鼻子中可以隔绝瘟疫,可现下时局又去哪里弄来新鲜的苏子?又有人说白檀香、沉香、麝香可避疫,似乎是没问题,可这些香料大多价格高昂,就算是卖了府衙也弄不到那么多的香药。
终于,在这个天气甚是晴朗的早晨,有一个名唤常百草的年纪轻轻的小大夫,从《本草从新》中找到了一味药材——大蒜。
常百草把手里的药书扔到桌子上,欣喜若狂:“书中说了,大蒜能够辟秽驱邪,解暑气,辟瘟疫,且这东西比之一般的草药更为便宜,离咱们不远的昌乐府就盛产大蒜,现在五月份,大蒜也差不多长好了,即便是没长好也不要紧,不必非取蒜头!”
大蒜……
这个词跳到段之缙的脑子中,转着圈地滚,紧跟着跳出来了另一个词:
大蒜素!
他在现代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吃大蒜能够杀菌消毒,正是因为大蒜素有杀菌的功效。之前还常见关于《红楼梦》中林黛玉所患疾病的讨论,说风湿性心脏病和结核病的都有,而想要救治,大蒜素应当是最为容易获得的东西。
段之缙问:“可有说大蒜如何使用?”
常百草答道:“捣成蒜汁儿和其他的药材配比搓成丸药食用。我看其他的药材也不难获得,制作的方法也简单,用药也方便,不必熬煮只需要分发即可!”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正当常百草和段之缙两个人高兴的时候,陈大夫摇摇头:“不可,大蒜味辛,气热,极为容易刺激人身,患痢疾之人本就上吐下泻,胃都要折腾成一张纸了,再用大蒜只会加剧症状,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的。”
此言甚是有理,蒜的刺激性极大,即便是一般肠胃不好的人都应当避免食用,何况这些病患呢?倘若熟食,不知道大蒜素会不会高温失活。
不过,这东西用在哪里不是用?能够进行环境消毒也甚好。因而段之缙提议道:“不如将丸药分发给身体康健没有患病的人食用,当作预防,然后在起病之所泼洒蒜汁儿用以灭瘟。”
几个大夫商量一番,都觉得可行,便叫人去和府台大人说。
解决完了这个问题,段之缙还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病患所待城隍庙的状况,正巧这里不少都是城隍庙过来的大夫。
“小子对此病有一些事情不明,请各位先生指教。”
大家便都开口叫他问。
“小子听说患病之人都要到城隍庙中安置,不知城隍庙中可有痊愈之人?”
几个大夫叹一口气,不忍心说,只有常百草回道:“有倒是有,只是甚少……且还有反复发作的百姓,最后还是……”
“他们全都是上吐下泻,最后出血而亡的吗?”
大多数人称是,却有一个老大夫细思片刻回道:“不全是,老夫曾见一青年人是呛死的。他吐得太厉害,许是秽物直接进了肺部,人咳了两声结果进的更多,当场就没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想了起来,竟找出两三个呛死的。
段之缙却想到了另一层,那就是秽物的处理,“小子想问,他们呕吐与泻出来的东西都是如何处理的?”
“要是一般的处理方式,自然是焚烧最好。不过这是痢疾,泻出来的同吐出来的都成了水,只能填土掩埋。”
没有经过消杀的秽物直接掩埋,段之缙不学医都知道风险甚大。
这些东西烧不了,高温如何呢?可是想要加热,总不能煮沸了去。
有了!虎门销烟不就是用生石灰与海水混合放出大量的热来销烟的吗?
想到此处,段之缙看看分隔开坐的大夫们,笑道:“学生对医药之类一窍不通,可多少知道些常理。现在瘟疫多发,大家都不敢靠近病患,连他们接触过的东西都要拿水烹煮,想来这样也能断绝疫病……”
尚未说完,众人的脸色当即变得不好了,许是疑他要提议先烹煮秽物再行掩埋,幸好这个小子没有疯到这个程度。
“学生想,不如将秽物置于大坑中,混上生石灰再填土,这样干净些。”
常百草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咱们省内不缺白灰,不是紧俏物!”
山东省是盛产白灰的地方,有些地方都在自家院子里设窑炼白灰,这东西也不用追求什么纯度,只要和上水能发热,怎么着不行呢?
段之缙又补充道:“秽物是最容易叫人生病的东西,再者病患之间相互染病的情况也不少,若能将他们分隔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不必太过正式,只要能支起来木板不叫他们睡在一处就行,一人再发两个桶收集秽物,不要弄得到处都是,这样也方便了差役收拾。先生们觉得如何?”
几个大夫接头商议一番也觉得可行,原本不自觉皱起来的眉头也松下,露出点笑模样。
事情都吩咐下去,大夫们连夜研究医书重新开方,府台虽然着急上火却也想出了法子去弄大蒜等药材和生石灰,又连夜找人去城隍庙里支木板,大体弄了个样子。
在这闹大灾的时候,什么高低贵贱,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穷人活不了富人也不是那么好活,乡绅们不约而同,有钱捐钱有粮捐粮,药材铺子也不管什么钱多钱少,把草药贱价卖给了官府。后来木板不够了,府衙拆了一部分堂屋,富户们取下了自己“乐善好施”的匾额捐给官府,穷人家把攒的棺材板都拿了出来。
幸得新的方法管用,城隍庙那里果然安生了下来,病患们不再持续性地上吐下泻,一直泻出血来。许多人情况好转,只不断泻肚,却不再呕吐了。
段之缙又想起了生理盐水这回事儿,一千克的水配上九克的盐,吩咐人按照一千比九的比例配置盐水,每日就用这个水煮粥米,将最上边米粥水给呕吐严重的病患饮用,防止呕吐时米粒反流呛到呼吸道内把人呛死,还能加速吸收防止脱水。下边米粒厚些的就给情况好转,只泻肚的病患食用,增一些力气。
也不知道是此法管用还是之前的蒜汁儿和隔离措施管用,眼见着病患们的情况越来越好,甚至有不少痊愈之人出了城隍庙,大夫们观察一段时间后便叫他们与家人团聚去了。
新的医治之法从府城往周边的县城和村子里传播,很快各县和各村收容病患的庙宇都照此治疗患者,不少人渐渐康复,杨度这几个月没松下的气才松了下来。
此次治疫如此之速,说不得还会往上升一升,即便不升也能受到朝廷的表彰。
只不过他现在高兴得太早,这边城隍庙里一批批的病人出去,新的病患又一批批地进来,且
随着天气愈发炎热,患者愈来愈多,那些混着蒜汁儿的丸药似乎是一点用也没管,大家又从医书中找到了“路路通”和“苍术”两种药草,混上雄黄燃烧熏蒸房间,通风后再进去居住,可仍是没有一点作用,病患愈发多了。
永明府的两位把总是官身,和府台大人一起整日奔波在城中查看疫情的情况,秦先生本身就懂一些医理,和带着武器的士兵去周边的村落和县城探查,记录各地疫毒痢的发病情况,段之缙也没闲着,在府衙中分析玉平府城内新增病患的情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病估计着也是嫌贫爱富的,从一开始便极少有中上之家感染,贫民感染却是极多,甚至有多次感染的情况。
可是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在什么地方呢?
城内并无耕地,且旱了两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大家吃的都是从外地来的粮食或是朝廷赈灾粮。即便地主家有余粮,富户和贫瘠之家吃的东西不一样,可府衙吃的却和贫民一样,怎么府衙的人极少感染呢?尤其是许多差役还在城隍庙中当差,如此密切地接触病患都没有感染。
水也是都是一条地下河凿出来的井水,没有半分区别。
难道是因为富户为了不去城隍庙受苦隐匿了病患?
段之缙去问杨度,杨度当即否认:“不可能。富户患疾本来就不会去城隍庙中,李尚明老人将家中的客栈空了出来专门安置病人,他们没必要隐匿。再者他们也隐匿不了,现在除了几家开药铺的,谁家还有药材用?都是官府来出。就连大夫也全都被本府征集了起来,这城里谁得了病,大夫第一个知道,本府就是第二个,绝无隐匿!”
段之缙听了先是一愣,讥笑道:“学生还以为这大疫之时不分贵贱呢,原来乡绅们什么时候都是乡绅啊!”
府台却笑他年少无知:“你以为如何?现在疫毒痢,朝廷的那些赈灾之物能吃几顿救几个人?能撑到现在没有酿成太大的灾祸,都要靠城中的富户捐款捐粮。就比方这草药,前些日子从外边买的没运到玉平时,是城里的药材商把一大批草药半卖半送捐给了官府才够用。若不是如此,本府还管他们?愿意死哪就死哪吧。”
段之缙现在倒真是佩服了,之前那位府台在的时候,可不见这些地主富户如此慷慨,杨度来了却能叫他们出血。
不过得到了府台的答案,疫病的事情就更奇怪了,难道是因为富户平日里吃得好,所以抵抗力强?可情理不通,即便是有钱人抵抗力强,但是老年人呢?难道吃的好,老年人比贫人青年的抵抗力都强?
这其中必然有其他的疫源。
段之缙百思不得其解,急上头了甚至想要去一户家人染疫的贫家吃住一段时间,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可到底还是惜命没敢去,如今到处询问现在每家每户是如何防疫的。
自上次段之缙想出的法子管用后,常百草便喜欢来与段之缙商量些事情,虽然小段弟弟不通医药,却很有一些奇思妙想,上次的盐水就很管用。因而段之缙有疑问的时候,常百草第一个过来解答。
常百草喜欢记东西,随身携带了一根炭笔和一本小册子,这本来是画手常用的东西,现在被他用来记录此次瘟疫的情况。
翻开小册子,常百草迅速地寻找,然后答道:“现在城隍庙那些病患的治疗都是按照咱们当初说定了的法子来,你也知道。城内的百姓除了吃丸药避瘟疫,还会在窗户、门口和房梁上悬挂雄黄、大蒜之类的东西。吃的米粮里也提前放上了大蒜,害怕有污秽的疫气。府台还叫差役挨家挨户查看过了,每家的水井都投入了花椒、赤小豆,扔过了大蒜。你有什么想法吗?”
往井水里放花椒、赤小豆之类的香药是此处防疫的手段,因为段之缙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原理便任其自为,只因它们原本也无毒,又容易得到。
现在看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奇怪的,难道真的是营养条件不同产生的差异?
段之缙冥思苦想,常百草还催着他回答,前者苦笑一声:“吃的一样的米粮,喝的也都是一样的水,我也想不出什么。”
两人俱深深地叹一口气,愁得眉间两道深沟。
第40章 040火葬
日子越过越叫人胆战心惊,来山东才一个月,六月初的太阳便跟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偶尔又会下暴雨,天气闷热非常。
潮,热,和看不见的疫,终于叫这场灾祸发展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步,现在不止是贫民,连中上之家都出现了病患。
可玉平府能弄到的粮食与药草,也就那些了,人只能吃些照见影的粥水,用一些积攒的丸药,又因为场地和物资难以支撑那么多的病患,城隍庙中再次出现了尸体。
一个,两个,然后身子叠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抬走。
做薄木棺材的速度,跟不上人死的速度,木材垒着,却收敛不了那么多尸首,为了留一个全尸,也只能放在窖里,等着新棺材做出来再放入,等着疫症过去再叫家人领回。
血肉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所有人都隐有预感,如果再不处理,这就会成为新疫病的温床。
这天又下起了雨,天黑压压的,似乎就在人的头顶,云层中闪着光,电像布雨的龙一样在层层黑云中穿梭,发出爆裂的轰鸣声,天地亦为之变色。
府衙内,一群人分散坐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也在其中,大家等着府台大人来。
府台是从城隍庙过来的,身上的蓑衣还嘀嗒着水,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将雨具随手一抛扔在地上,也不进堂屋,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
杨度疲倦地揉一揉眉心,一整天没喝水,说话仿佛鸭子叫。
“今天又把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再商讨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么长时间了,一点也没见好。”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老大夫缓慢开了口:“大人,那些先别说,窖里的尸首怎么办?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要是尸首不能及时处理,恐怕还……”
他那些未尽之语都清楚得很,大家也都明白如何处理是最好的。其实也不难,一把火连着疫病和麻烦一块带走。
可没有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等着,等着哪一个不怕遭报应下地狱的人说这一句话。
但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再出声,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府台,等着他说话。
府台自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顶着那口气不想说,但他自己也清楚,也许再死两天人,这口气就顶不住,“焚尸”二字就会石破天惊一般炸出来。
可现在,这样丧尽天良的字眼,他如何说得出口。
秦先生吧嗒吧嗒地抽烟,段之缙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也清楚这其中的机锋,心里沉甸甸的,人命化作一块块石头压在上边,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左右他不是本地人,弄完了这一遭就回京去了,难道还有人能追到京里去砍他?段之缙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膀道:“大家不好说,那就我来说吧……”秦先生吓一跳,赶紧捂他的嘴,却被段之缙挣开,学生镇定地看着先生,眸子里清澈见底。
“先生,我又不是山东人,临了还是要和您一块儿回京去的,说了这些话也不打紧。可是杨大人他们都是要长留玉平的,若是他们提出焚尸,以后还能在这里呆吗?”
秦先生定定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缙儿说得也
没错,最适合说这句话的就是段之缙和自己。
段之缙看着望向自己的众人,扬声说道:“现在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尸首这么放着早晚酿出祸来,今天便由我提议焚烧尸体,保住整个玉平。”
杨度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罩着一层水,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鞋底在青石板上蹭,犹豫了一番还是开了口:“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出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个想法大家都有,为什么偏偏要选一个人来说?不过是因为焚尸这样的大事没法偷偷摸摸地干,瘟疫过了家属来要亲人的尸首时,你要拿出一个交代,而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交代。如若焚尸也没能控制住灾祸的话,更应该叫提议者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段之缙笑道:“学生清楚得很,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环视垂首的众人,眼珠又看向了杨度,“大人,你准备怎么做?”
杨度狠狠跺脚,把泥土踩下去,恨声道:“先瞒着吧,烧完了,这段日子过了你们回京去,再跟百姓们说,能瞒一天是一天。”
段之缙却摇摇头:“大人,倘若这样,叫我来提议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到时候不仅百姓们骂你,同僚参奏的折子都要把你淹了。而且百姓们未必不能答应。”
“你没当过官不知道……”杨度刚要解释,又被段之缙打断:“学生的确没当过官,可学生知道‘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的道理,焚尸这样的事情,倘若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不就是失信于民吗?大人便再也不要想为政一方了。”
“那你说,你说要怎么办?”
“开诚布公。”
这四个字像是滚油里滴进了凉水,屋子里沸腾起来,大家隔着老远都要叽叽喳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行,秦先生也当即否定了这个主意:“不行!这个事儿绝对不行,老百姓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段之缙却不以为然,“诸位先听我说完我的打算……”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打算!”秦先生现在暴躁得很,刚才就不应当叫段之缙说话!
“我即便是一个孩子,为何就不能有打算呢?”
杨度也叫众人停下,让段之缙说完。
“学生的打算是这样的,先叫府台大人去说通乡绅,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亲属火葬,那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杨度眼皮子一跳:“你这话说得容易,如何能有人愿意?”
段之缙回道:“所以我才有打算!知府大人完全可以跟他们说,愿意火葬保全整个府城是天大的善举,其心胸万世不见,要在疫后为第一个火化的人立庙,从此府衙出钱供奉。这点钱府衙总归有吧?”
杨度寻思一番,突然觉到了此法的妙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地主家里没余粮,等着这次大灾之后,先恢复起来的也是乡绅,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银钱土地,名声也宝贝得很,这样的话,想必能有人愿意开这个头!
他脸上有了喜色,修改了刚才的提议:“咱们找空旷的地方先设一个差不多的庙宇,然后选一天,把大家伙都召集起来,也不要多少人,一家一户出一个就成,找个空旷的地方把要火化的消息公布,然后当众火化第一个善人,立牌位,将残灰送入庙中供奉。”
周围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段之缙又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能只叫乡绅得利,跟他们承诺,火化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立牌位于庙宇,受朝廷的香火,还可以承诺大家每年春秋两祭,百姓们应当不会太过抗拒了。”
这下子事情圆满了,可仍有人站起来说:“这难保不会被当作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些人都是先用药的,染上疫毒痢的可能性不大,不能以身作则的话,难防老百姓们心里有疙瘩,万一……”
“我有法子!”常百草拍拍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朝着大家一拱手:“咱们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子学医的日子短,比不得老先生们医术高明,这些日子除了跑跑腿也没有别的用处。不如叫我去和染过疫的人家同住,倘若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疫源最好,即便是找不到也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能叫别人说咱们是吃白饭的!”
老大夫们立刻反对,这法子也太险了,搞不好常百草自己都要搭进去,段之缙也不赞同,可常百草自己却异常坚定。
“诸位何必多言?我若畏死,当初就不会学医!此疫肆虐,百姓惶惶,若不寻其根源,何以根治?”他说完,看着着急的段之缙一笑:“小段兄弟,你是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现在养爱民之心,所以我刚才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而我是学医的,日后要悬壶济世,养一颗医者仁心,我希望你也不要反对。那天我们还在说呢,疫源到底是什么,很快……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大家被他的赤诚感动,也不好劝阻,只唉声叹气地又商量了一次药方重新配药。最后确认了一次,拟出一个章程:只要找到愿意将亲人火化的乡绅人家就立刻叫差役们选地建一所“万灵祠”,祠堂建好时召集大家,公布火化的消息。
目前为止乡绅家里去世的人极少,三日前方家有一位老祖宗去世,摆在灵堂内尚未安葬,府台上门商议此事,谁知人家的子孙却不图名,只想叫老祖宗入土为安,好好吃子孙们的供奉。
幸好,虽然不应当说幸好,但在府台大人眼里就是“幸好”,刘家的老太爷没抗住咽了气。
刘老太爷生前是宁西省一个县的县令,乞骸骨后回乡安度晚年。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穿的,即便是如今也少不了刘家的嚼用,最好的是一个字——名!子孙们如何能不知道长辈的心愿?因而商议了一番便做出了决定,愿意将老太爷火葬,可条件便是将“万灵祠”改为“刘公祠”。
这原本祭祀罹难者的地方成了老刘家一家的庙了,府台却打起了其他的主意。
他故作为难道:“这祠堂本是要从府衙中出钱,祭祀所有染疾而死之人的,怎好叫‘刘公祠’?”
刘家老大却笑道:“那便不从府衙中出钱,我们刘家自己出钱盖祠堂,只要府台大人答应春秋两祭是以玉平府的名义进行,我刘家还能出钱在‘刘公祠’旁边再建一座祠堂,仍叫‘万灵祠’,只不过是陪祀。”
府台大人仍是为难:“这以后的春秋两祭?”
“也是我刘家出钱。”
这下好了,府台大人一文钱都不用出干成了这件事,差点没憋住脸上的笑,当天晚上就把好消息跟众人说了,大家等着“刘公祠”和“万灵祠”破土动工。
六月中旬的时候,在城北处,两座尚显简单的祠堂便大致建设完毕,差役们也挨家挨户通知了消息,等着两日后在城北聚集,由段之缙将这个消息告诉黎民百姓。
这一天是个酷暑天,大家按照府台大人的吩咐掩好口鼻分隔站开,惊讶地发现原来空旷的城北起了两座祠堂,而祠堂前还用柴火架起了一个高台,少有的几个识字的人认出来,这二祠分别叫“刘公祠”和“万灵祠”。
大家不知所以,渐渐有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然后就看见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扒着柴火堆走上高台,放声大喊道:“乡亲们,小子今日在此处,是要跟大家说个事情!这个事情与诸位都有紧要的关系,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在多疫的时节召集大家!”
底下渐渐安静了,大家沉默地看着台上陌生的年轻人,等着他开口再说话。
段之缙看着人群,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的嘴唇有些哆嗦,声音强挤了两次也没能挤出来,最后嘶哑着嗓子往外喊:“现在罹难的人太多,棺材跟不上,地窖也放不下,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了才提议火葬!今天是来告诉大伙的!”
火葬?!
底下的人一片哗然,瞬间爆发出一片争吵谩骂之声,还有人往台上扔石子,被差役们挡住。段之缙费力地去听,从喋喋不休的辱骂里找他们不同意的原因。
果然叫他找到了。
段之缙大喊着叫众人安静,先听自己说,可群情激愤之下,还是差役拿刀枪挡着才没叫大伙冲到台上。
最后还是严把总拉起鸟枪朝天放了一枪,这才安静下来。
段之缙身上的汗已经浸透了长衫,布料紧贴着后背,他看着底下怨恨的目光终于张开了嘴:“自古以来的说法,
肢体不全的人入不了轮回,可这些说法在小子看来都是扯蛋!那佛祖割肉喂鹰,他也是肢体不全吗?舍身饲虎的人也是罪孽深重入不了轮回吗?佛家讲究神全,行善事得福报,火葬正是行善的一种。”
下边的人骂他放屁,段之缙也不生气:“我是不是放屁,大家先听我说完。这些尸身堆放在一起,已经在腐烂了,不用我说大家伙也知道,再不处理是会产生新的疫病的!倘若能够火葬,也算是你们的亲人行了最后一场善事,不啻于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都是福报,入轮回之后有享不尽的善果。”
下边一半的人想到尸体堆积的坏处,声音渐低了下去,说到底还是想活命的人多。可仍有一部分人不罢休,一个老汉儿暴呵一声:“恁又没死,身子不用烧成灰……俺儿连媳妇儿全没了!恁这是要绝了俺的念想啊!”
原本有些安静的人群又吵闹起来,段之缙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痛的面孔,将发簪拔下,大片的头发瞬间滑落。
他从衙役那里拿过一把刀,寂静地割落了一把头发,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去发可是不孝之举,是会被人唾骂的。
段之缙捞着那一把头发,振声说道:“段之缙在此断发立誓,倘若我身亡于玉平,就地火葬,绝不异于诸位!”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而常百草就在此时爬上高台:“若我也亡于此疫,也是火葬,绝不叫新的疫病从我的身上生出来!并且我们绝不白吃朝廷的赈灾粮,从今日起我会和一户染过疫毒痢的人家同吃同住,不找到疫源绝不罢休!”
他们两个一个接一个,将台下众人震得呆住,段之缙趁此又说道:“我也知道,留个全尸是现在唯一的指望了!可活人不能再叫死人拖累!若你们有谁担心亲人火葬后吃不到供奉,府衙给他们立了祠堂,就是身后的万灵祠!只要答应火葬,他们的牌位就会被请进祠堂,以后每年春秋两祭,绝对缺不了他们的供奉。你们再想想,若是疫病从你们的亲人身上生出,他们死后能安心吗?”
他说着,又问刚才大骂的老大爷:“倘若您的儿子和儿媳妇知道新的疫病从他们身上生出,害了自己的慈父,他们能安心吗?”
老大爷泣不成声,再也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段之缙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时辰似乎差不多了,又往远处看去,果然刘家人抬着一顶大棺远远地走来,孝子贤孙的哭声也愈发明晰,身边还跟着府台。
段之缙的任务已经结束,现在是府台上场,平民百姓们齐齐下跪。
杨度眼里都是泪,他先叫众人起身,颤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舍不得,本府就舍得吗?可这也是没办法了。现在第一个同意火葬的人家已经出来了,就是刘老太爷!老太爷生前为一方父母官,死后也不愿意累及生民,他愿意化作一捧灰,叫大家伙好好活着!本府身后的刘公祠就是为纪念老太爷的义举,此后春秋两祭,同所有答应火葬的人家都是一样的!”
府台说完下场,刘家人悲悲戚戚,将棺椁放在柴火堆架的高台之上,然后点燃,熊熊烈火猛地窜起,遮盖了棺椁,悲泣之声不绝。
最后,一切都化成了灰,人群散去,大家都默认了火葬之法,现在就差常百草的疫源。
秦先生呢,他方才站在人群中,看着学生一举一动,倏忽间发现这个一开始才到他腰间的孩子,竟然都这么大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