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后，寒风暴雪席卷显阳城。


    要知道，显阳的冬日很少见雪，一年有那么两三回小雪就足够令人高兴。可是今年雪花纷纷，足足连下了七日，可想而知人们会有多欣喜若狂。


    大家都说，这雪是万家军凯旋带回来的。


    “来呦~寂声楼新品试尝喽~”


    大小树在门口摆了长长的桌案，几乎从九曲街的这头延伸到那头，各种口味的蜜饯和热饮供不应求，所有哑人全都出来帮忙了，一时间让九曲街变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界。


    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堆雪人，大人们则享受着“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城巷街角到处都热热闹闹的，就连素日高不可攀的寂声楼都敞开了大门。


    周医官来了，“小树，给我装两袋枣花酥。”


    小树高兴道“好嘞！”


    大树问：“您今日是不是要给他们复诊？”


    周医官笑着点点头，取了枣花酥，然后就像往常那般进入寂声楼，打开药匣子，等待小哑童、哑娘和哑郎们挨个复诊。


    现在大家已经能发出声音了，但喉咙曾经受损严重，需要一些时日来训练恢复。不过有个年纪小的哑童恢复的很快，“周伯伯，我的苏哥哥呢？”


    这小孩名唤小凡，正是当年跑到医馆门前求药的孩子。


    周医官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放心，你的苏哥哥只是累了，需要多睡一段时间，等他睡够了自然会醒来找你的。”


    小凡聪明，不像是信了这话，但表情看不出他有别的想法。


    “那苏哥哥在哪里睡觉呢？”


    周医官随口说了“将军府”。


    小凡趁大人都在忙时偷偷跑走了，脚印在雪地里扎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一路扎到了将军府门前。


    恰好门口坐着宁谦，他本在等小津回来。


    “诶！小崽崽来啦？”


    小凡扑进宁谦怀里，稚嫩单纯的脸上充满幸福，笑的格外开心：“谦哥哥！我好想你哇！”


    宁谦架着他在空中飞了两圈，就像自己小时候被爹抱着飞一样。


    “你自己跑这么远？嗯？”宁谦打了两下小孩的屁股蛋，装作凶他。


    小凡捂着屁股扭躲，“我是来看苏哥哥的，我想苏哥哥了！”


    宁谦忽然停下不打了，“我也想。”语气忽然有点怅然。


    小凡睁着大眼睛，“周伯伯说他在这里睡觉，所以我想来看看。我想让他听见我的声音，我是所有人里最快能重新说话的。如果苏哥哥在梦里听见我说话了，会不会高兴得醒过来？”


    宁谦的心一下子变得好软，蹲下来笑看着小孩的眼睛，“他可是我亲大哥，我天天在他耳边说话都没把他吵醒，你这小崽子倒还挺有自信？”


    话虽这么说，宁谦终归还是把小凡领进去了。到了屋门口才知道将军在里面，所以又先把小凡安置在自己所住的侧院，打算过会去骚扰他大哥。


    宁谦话多且密，就连吃枣被噎住这种小事都不放过，但苏更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周医官说他应该是听不见的，可是他不放弃。


    另一个不放弃的，便是万尧清。万尧清变了，不再那么寡言少语，而是学会和沉睡中的苏更阑分享事情。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和苏更阑，在别人面前他依旧是只可远观的。


    聊天的内容非常多，比方说寂声楼的流水增加了多少、小津和宁谦偷吃了你最喜欢的酸橘子、陆家松想登门拜访但被撵了出去、边境的哑市最近有点萧条……


    说起哑市，还真奇怪。


    连续打仗的那四五个月里，哑市的贸易简直热火朝天。可当战火渐渐平息后，生意反而不如从前那般，好在总体上正常运转。


    连锁酒楼就不必说了，目下已成为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聊点八卦、骂骂上司……反正聋哑人们听不见，还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唯一让万尧清有些无措的就是学堂。学堂没有老师，那该怎么教？


    可这没良心的老师一睡就是好几个月，安详的就像死了一样。周医官用尽医术，将军府重金遍请天下名医，最近有了点新眉目但效果还不显著。


    说到底，只要人没醒，那所有的折腾都是一场空。


    可是再说到底，苏更阑没有直接呜呼在万尧清面前，就已经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了。在将军心里只要人还热着、能呼吸，哪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至少代表人还在，比冷冰冰的尸体好无数倍。


    “咚咚咚---”是很小声的敲门声。


    万尧清给苏更阑掖住被角，深深地看着他阖住的眼睫，然后在眉心处落下轻轻一吻，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身去开门。结果第一眼没看着人，垂眼，才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凡睁着一双大眼睛，扬起脑袋，不说话，就那样傻傻呆呆地望着从未见过的大哥哥。


    万尧清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个巨人。


    “你是谁？”巨人开口了。


    “我叫小凡。”小凡乖乖答话，然后眼睛一亮，“我记得你，你是苏哥哥从火场里拖出来的大哥哥！”


    万尧清眉梢微挑，缓缓蹲下身，“你怎么记得我？”


    “因为我那天也在宁安城里，苏哥哥先把我抱出来，然后又冲进火里去了，我在等他的时候看到了你。”小凡伸出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万尧清的嘴唇，“我还看到苏哥哥给你的嘴巴里吹气了。”


    孩子的音色稚嫩清脆，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哑疾的磋磨。万尧清想，这一定会是苏更阑喜欢听到的声音。


    小凡说：“苏哥哥给你吹气之后，你没多久就活过来了，好神奇。”


    “苏哥哥现在和你那时一样都闭着眼睛，为什么你不给他吹气？”小凡以为自己出了个绝顶聪明的主意，眼睛亮的不可思议，“说不定苏哥哥就会醒来呢！”


    将军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冷酷的五官瞬间被融化，“你怎知道我不给他吹气？”


    “那你吹了吗？”


    “嗯。”


    万尧清说，“每天都吹。”


    于是小凡放心了。


    小凡盯着将军的脸看，看呆了，“哥哥，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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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尧清心中有答案，但居然不厌其烦地问：“那第一好看的人是谁？”


    “当然是我的苏哥哥了。”小凡向卧房里面探头，“我可以去和苏哥哥说说话吗？”


    “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大将军呀。”


    “你不怕我？”


    “不怕的。”


    “为何？”万尧清第一次起了逗小孩的闲心，颇觉有趣，“好好答，否则就不让你进去。”


    小凡双手揪住万尧清的一双大手，根本不怕生的样子，“苏哥哥以前给我说过的，说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让我以后也当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不怕你。”


    万尧清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微微怔愣间，小凡已经从门缝隙间溜进去了。小短腿扑腾到苏更阑榻前，小脑袋一下子就枕在了苏更阑的腰腹处，屁股撅起来的样子很像只欠打的小猪。


    “苏哥哥...你听，我会说话了。”


    “我长高了，还长胖了...最近我的大门牙掉了，可是新的还没有长出来......昨天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我给你看......”


    事实证明，小凡比宁谦更适合当陪聊。


    后面这几天，苏更阑的卧房里总是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不怎么说话，而小的就不停地说话。


    小凡说累了，要么就趴在苏更阑身上睡着，要么就窝在万尧清腿边睡着；饿了就吃，无聊了就在院子里由侍女陪着玩。


    有一天，万尧清在院子里练剑，小凡看入迷了，眼巴巴地走上前去，“我也想练。”


    旁边站着小津，“你还小呢，而且将军从来不收徒的。”


    可是这话刚一落下，万尧清就对小凡说：“过来。”


    小短腿欢快的扑腾过去，“嗯！”


    “真的想练？”


    “嗯！”


    “不怕吃苦？”


    “不怕！”


    “为何？”


    “因为...苏哥哥说了，要我成为你这样的人。”


    万尧清收徒了。


    于是后来的院子里，苏更阑除了能听见各路话痨们的叽叽喳喳声，还能听见利剑劈开空气的声音。


    直到开春，沉睡数月的“苏更阑”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服侍苏更阑的侍女说，她们看到苏先生睁开了眼睛，但仅仅一瞬，再就没见过了。侍女也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不敢隐瞒，赶紧如实禀报给将军，现下整个人还战战兢兢的。


    周医官急速赶来，“快让我瞧瞧。”


    他把脉，针灸，可苏更阑依然毫无动静。


    “如何？”万尧清问。


    周医官沮丧地摇了摇头，未发一语。


    侍女倍感局促，“我真的瞧见苏先生睁眼了……”


    当所有人都失望之际，窝在榻上的小凡忽然掀开苏更阑的被子。宁谦呵斥了一声：“小心风寒，崽子你快把---”


    小凡的小胖脚本来在被子里取暖呢，结果忽然感觉不对劲，这以掀开被子才发现——


    “苏哥哥的脚指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