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铁山郡的清兵大营中，气氛极其压抑。


    阿济格坐在主位上，扫视一圈，无人敢与他对视，但他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定有人偷偷盯着他。


    夜袭失败，甚或可称大败，有人想要撤军，被他军法处置。


    他发了一通大火，命令众将正面与皮岛守军海战，可是水战非满洲所擅，皮岛又多出一艘他生平仅见的大船，自然是打几次输几次。


    当然，损失的基本都是朝鲜水师。


    夜袭皮岛西北隅的千余满洲精锐，大半身死或被俘虏，饶是他也不敢再投入满洲兵去打无甚信心打赢的水战。


    但越是如此，士气越发低落，乃至刚被打痛的朝鲜人也开始不满。


    眼见无人敢说话，孔有德索性当起了坏人，“王爷，撤兵罢。”


    阿济格猛地瞪过来，眼里满是愤怒，孔有德心里却不以为意，甚至暗中骂阿济格莽撞。


    “王爷，皮岛非是朝鲜江华岛，明卒亦非朝鲜人，殊难打下。”孔有德道，“但东江镇迟早会覆灭，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阿济格却吼道，“该不会是你这厮汉狗将夜袭的计划透露给了明狗罢？否则那怪船怎会出现得那么及时，致奇袭船队几乎全军覆没！”


    孔有德面色大变，耿仲明连忙辩解，尚可喜也心惊胆跳地发起毒誓，表达忠心。


    “十二叔，无凭无据的事说出来未免伤了人心。”硕讬也听不下去了，“许是那监军道来了，岛上加强了防备……”


    “那狗官也来得奇怪！”阿济格气得牙痒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时候。而且这也说不通，岸上有守军正常，可那些船出现得太凑巧了！”


    硕讬面色凝重，他也想不通那怪船为何恰好在奇袭部队的主力准备登陆时出现，这让奇袭的兵将无法快速地逃跑。


    “内奸！定有内奸！”


    阿济格大喊大叫起来，帐内气氛更为冰冷。


    硕讬心里也认同阿济格这个看法，但阿济格将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大错特错。


    帐内只他和阿济格两个满人，还是宗室，这几乎是明言三顺王中有人是内奸。


    “英武郡王不要血口污人！有证据便拿出来！”


    孔有德腾地站起，他再不作表态，便是任由阿济格将内奸的名头安在他头上，到时他不是内奸也是了。


    毕竟他可以背叛大明，便可以背叛大清。


    更重要的是，满洲人看不起他们三顺王的尤为多——


    连大清宗室中称王的也不多，他们三个在满洲人眼中的“包衣”竟都成了王，岂能不让他们仇恨。


    耿仲明和尚可喜也明白这个道理，纷纷站出来道，“我等对大清之忠心，天地可鉴。若我等对大清有丝毫不忠，天打雷劈！”


    孔有德怒视着阿济格，“可若是武英郡王没有证据，我等便是拼了个身死，也要将此事告到皇上御前！”


    阿济格没想到连一贯恭顺的尚可喜都这般作态，惊愕之下，是更猛烈的怒火。


    “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本王如此不敬！三个包衣奴才，狗一样的玩意，也敢……”


    “十二叔！”


    硕讬几乎是吼了出来，阿济格发红的眼睛看向他，似乎连他都想吞下。


    “三位，十二叔是着急了，你们莫要误会。”硕讬没空理会阿济格，劝慰孔有德三人道，“三位都是大清的肱骨大臣，对大清忠心耿耿，我等知道，皇上也知道。”


    硕讬放低姿态，“三位，且随我来，你们在战场上损耗的盔甲，我已经准备好了。”


    趁着阿济格还没彻底失去理智，硕讬赶紧将孔有德三人送走，安抚住他们情绪，便又返回来见阿济格。


    “你护着作甚！”阿济格气消了许多，但仍旧对硕讬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很不满，“不说他们嫌疑很大，即便当真是本王冤枉了他们，他们也得受着！”


    硕讬懒得去教育阿济格“满汉一体”的道理，“十二叔，据暗桩的说法，这巨舰和红衣大炮一样，来自佛郎机人。


    “佛郎机人在明国最南方的省份，据此几千里，他们赶来起码数月时间，说明明国早有增强东江镇的打算。


    “我满洲不擅水战，若无朝鲜水师，皮岛与陆地之间的水道，几如天堑。若巨舰非止一艘，只怕我军绝无可能拿下皮岛。”


    “水师厉害有何用？朝鲜水师厉害，也守不住江华岛！”阿济格对硕讬的结论嗤之以鼻，“明狗比朝鲜人强些，但也胆怯无能！


    “再说了，若是还有船来皮岛，更该全力攻下皮岛。否则，往后更没机会打下皮岛了！”


    硕讬摇头叹道，“拿甚去打！夜袭几乎丧失一千满洲儿郎，这些日子与明军水战，朝鲜水师损失惨重，三分之一的船被打没了。”


    “请援！”阿济格道，“让朝鲜国王，再派一百艘大船来！”


    硕讬惊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说是皇上派人送口谕来了。


    两人连忙起身，一锐气十足的年轻满将大步走了进来。


    硕讬震惊之余，脱口而出，“十四叔……”


    阿济格怔住，难以抑制厌恶浮出脸面，“多尔衮……”


    多尔衮却只是同情地看了眼自己的胞兄，“皇上有令，撤兵。”


    ……


    皮岛，一间书房里。


    黄孙茂端正地坐着，看着何起蛟道，“趁吾没反悔前，尽快走罢！”


    “堂尊，你为何仍这般固执？”何起蛟很不理解，“这是对你我都好的事，难道你不想看着东江镇壮大，至少保住现有的成果么？”


    “与贼合作一次，权宜之计。与贼合作多次，便是与虎谋皮。”黄孙茂道，“你口口声声说东虏将会入关，但在天下人看来，却是你大同社更危险！


    “何况，无论如何说，与你合作，都是通贼，都是欺君大罪。退而言之，即便能瞒住皇上，你又让吾如何相信，你们达成目的后还会帮助东江镇？


    “哪怕你们有这个心，又真能及时跨越数千里驰援东江镇么？”


    黄孙茂起身，背对着他，“你快走罢，陈总镇很快便会抵达皮岛。他会做出甚么事，吾不能预料。”


    何起蛟叹道，“堂尊，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也不行？”


    黄孙茂默然，何起蛟失望地告辞离开。


    宅院之外，萧游看着何起蛟怅然若失地走出来，顿时撇了撇嘴。


    他迎上去说道，“李船长，我早说了，黄孙茂那厮迂腐得很。当时要不是东江镇有覆灭的风险，他才不会松口。


    “如今鞑子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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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莫说请他写封信，就算让他派人跟朝鲜打个招呼，让我们可以靠岸交易，他也不会答应的。”


    何起蛟正要回话，可嘴巴张开便愣在了原地，萧游顺着何起蛟的目光看去，只见东江镇总兵沈世魁披着一身明甲，气势十足地向他们走来。


    “两位南方的朋友，本镇早说了，有事来找本镇，何必来黄监军这触霉头？”沈世魁让一众将士停住脚步清走路人，自己走上前大声说道，“本镇，一向讲义气！”


    何起蛟与萧游对视一眼，又惊又疑。


    “说你们是官兵，不行，但去信帮你们打声‘招呼’，简单。”沈世魁拿出一封信，满不在乎地给了何起蛟，“这信里，加盖了本镇的帅印，放心去用。”


    何起蛟看看信，又看看沈世魁，“沈总镇，这……”


    “这没甚么！没你们帮忙，皮岛只怕真没了。”沈世魁眼神无比坚定，“皮岛乃是本镇根基，本镇赌上所有，也不容皮岛有失。”


    顿了顿，他看向黄孙茂暂居的宅院，“但有些人不一样。过一两年，甚至几月，他便走了。于他而言，守住皮岛一次足矣。


    “甚至，哪怕皮岛失陷，也远远没有他的名声重要。毕竟皮岛没了，他顶多不能做官。可要是没了名声，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沈世魁收起讥笑，又看向何起蛟和萧游，咧嘴笑道，“两位，皮岛欢迎你们。不论是你们的巨舰，还是那些珍贵的……货物。”


    ……


    珠池号启航，离开皮岛的港口。


    它身后，多出一条尾巴——


    沈世魁“借”给他们六艘船，有大有小，都是方头方尾平底的沙船形制。


    因为这“尾巴”的拖累，加之他们打算借此机会探明半岛近海水文情况，是以沿着海岸十分缓慢地向东航行。


    闰四月十七日，珠池号又一次来到江华岛，这次江华岛的守军有了准备，甚至主动提出给珠池号免费补充食物和淡水。


    可是珠池号上的人态度大变。


    不但驱逐企图靠近珠池号的朝鲜人，并且言辞激烈地斥责朝鲜背弃大明，助纣为虐。


    何起蛟放下了几个朝鲜俘虏上岛，毫不客气地命令江华府使尹履之将这些人送去汉城。


    俘虏带上了沈世魁请朝鲜上下官员尽力配合、宽待珠池号的信件，以及何起蛟自己写的信——


    信中，他要求朝鲜国王李倧前来江华岛，亲自解释派兵攻打皮岛的原因。


    尹履之哪敢送人去汉城，他冒死靠近珠池号，上船后便当众跪地哭诉，言尽朝鲜为胡虏逼迫的不容易，请天使谅解。


    何起蛟着实没想到朝鲜臣子的身段这么软。


    萧游得意洋洋，低声对何起蛟说道，“李船长，如何，我说的可对否？”


    何起蛟板着脸看尹履之，嘴上却感慨道，“不错，朝鲜与交趾果然不同。两国虽皆自称小中华，可一个视大明为父，一个却看作兄弟。


    “交趾对大明，有仰慕，也有畏惧，更多的却是警惕。朝鲜对大明，当真是纯粹的敬服和恭顺，可惜出了鞑子这一异数……”


    尹履之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两人，何起蛟当即冷哼一声，“观你所为，对大明尚存真心，朝鲜国王不必亲自过来，但必须给出让‘我们’满意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