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庶长出了瞿平府，一直等待在旁的公孙斗扶她上车。


    马车粼粼驶出，行出一段距离，忽见路旁一盏昏灯，守着一个人。


    大庶长掀开车帘，眯着眼辨认：“子集，是你吗？”


    “是我，将军。”被唤作子集的老者用同样苍老的声音回答。


    “快上车来。”大庶长道。


    公孙斗下车将老者扶上去，自己便在车外跟从，留两位老人独自相处。


    “老夫婿，你如何来了？”大庶长卸下方才在太师府的一切形容，态度温和地问。


    老者虽年迈，但身子骨还硬朗，精神矍铄如同养鹤仙人般清俊儒雅，同样温和的回答：“见将军迟迟未回，心中担忧，出来寻你，听说你在太师府，怕坏了你的事，所以没有过去。”


    大庶长明白他的意思，嗔怪道：“我与他没有什么事。”


    “我知道。”老者笑道，“你我夫妻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我是晓得你必定是有事要他帮忙，若提及旧时情意，我若跟上去，他见着我，保不齐会刻意与你作对。”


    大庶长揶揄道：“可我听你这称呼，怎么酸溜溜的。”


    老者坐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笑着承认道：“老妇君，我也是人，我犯他的酸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担待吧。”


    大庶长靠在他肩上，无奈笑道：“早都过去了，人呐，是活在当下，即便从前有几分情意，也早被消磨干净了，再提起也只是利用，你宽心吧。”


    老者笑而不语，只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分道扬镳数十年，各自都有的家室儿女，连孙辈都有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王族子嗣本就比寻常人心硬，岂会几十年纠缠于一段以背叛而终的感情。就连先王解除她的权柄她都已经不恨不怨了，换作她是君主，自己的兄弟姐妹手握重兵，自己的重臣也对其示好，她也很难忍得住不下手。瞿平要为他父母报仇，要对付苦苦相逼的大宗姐姐，要相国之位，在利益面前舍弃感情，能理解。她的败落是她轻信于人，心不如人硬，技不如人狠，怨不得谁。


    她无法释怀的是自己被射的那一箭，导致终身不良于行，还有形同幽禁的几十年光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她得到这个老夫婿，云游至此就停在此了，几十年如一日照顾陪伴她，为她开解苦闷，一片真心不离不弃，夫复何求。


    齐恕与齐王跪足一个时辰，起来时双腿已经麻木了，车驾送回长安宫，齐王叮嘱让医工去为她检查身上的伤，为她上药。


    向姬听闻恕儿带兵杀了人，被王上绑到太庙，废为庶人，还要将她赶去黛阳修渠，差点晕死过去。


    早早就在长岁殿等候，等到齐恕回来，红肿着眼睛扑上去：“恕儿——”


    齐恕被扶到床上，大庶长下手重，解开衣裳后，齐恕的背上已经出现了一大块淤青，向姬看了心疼得落泪。


    齐恕趴在床上，扯出一个笑来：“傅母，我没事。”


    “都成这样，还说没事。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胡来了。”


    医工给她用过药之后齐恕便安枕了，她将要离开泠都城去黛阳，还不知道之前托付公孙斗为向姬说媒的事情形如何了。


    齐王从太庙回来，便找公孙斗问军中可有异动，公孙斗回答说，消息暂时还未传至军中，大庶长已经请了符为虎将军与符什将军父子二人过府叙谈，当是无碍。


    齐王感叹，“姑姑为齐国，煞费苦心了。”


    “去准备一下，明日寡人要巡营。”


    齐王巡营，颁布的第一条变法新令就是齐国从今往后，士卒以军功授爵，农人以种地纳粮授爵，并颁下许颐根据齐国旧有的爵位官职拟定二十等爵位，每个爵位有相应的奉禄和待遇，例如授爵一等可得岁俸五十石，二等岁俸一百石，公乘爵位以上爵位者出行可以乘坐公家车辆，国府官驿供给食宿等等。


    齐王的到来和亲自慰问，安抚住了士卒们，颁布的新令让不少人犹豫又期待，如此，障碍基本扫平，许颐与齐王开始推行变法新政。


    齐恕将要离开国都，前往黛阳，临行前她找到公孙斗，询问请他做媒一事。


    公孙斗反复思量，摇摇头沉吟道：“星官奚沉迷于研究他的测目图，终日不得空闲，我找他说过后，他说他有空会想想，但到现在也没个准信。”


    齐恕倒是明白了，星官奚那人看似沉迷研究无暇以顾，实则恐怕公孙斗跟他说的时候就听进去了，只是不好拒绝，便如此装聋作哑，不回答其实就是答案。


    齐恕思来想去，还是据实告诉向姬。向姬得知齐恕拖请公孙上卿为她说媒，不禁掩面娇羞，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是用心专一，没有思考这件事，他没有当场拒绝，那就是还有希望，非但没有黯然神伤，还期待起来。


    但又想到齐恕将要离开泠都的事，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你将要去黛阳，这可如何是好？”


    “我去黛阳，傅母就安心住在长安宫，柏乐和公孙先生、越贞夫人都会照顾你的。”


    “你不带我去黛阳吗？”向姬蹙眉问。


    齐恕摇头，“我被废为庶人，是去黛阳做劳工修渠，谁也不能带，就我一个人。”


    “我也不带吗？阙涟也不带吗？”


    齐恕还是摇头，拉着她的手说：“阙涟跟着我本是为我能借势给他，日后帮助他妹妹得到族领的位置，如今我被废为庶人，他自然也要另寻出路。他即将年满十八，就要去军中历练了。”


    “这怎么可以，当初阙涟是拜了你做主人，做了你的家臣的，怎能弃你于不顾。你身边不能没有人，我去求王上，将我也废为庶人，我随你去黛阳，去照顾你。”


    “我是去修渠，不是去游玩。”齐恕笑道，“傅母安心在宫里，我也放心。”至于与星官奚的事，她再去问问星官奚。


    然而不等齐恕去找星官奚，星官奚自己就找上门来了。向姬听闻星官奚来了，顿时又高兴起来。


    齐恕拍着她的手让她先回去：“我与星官奚商量，傅母在此多不方便，还是先回避一下。”


    向姬想想，羞涩地点点头，退到后殿去。


    星官奚踏入殿门，俯身拜倒：“臣拜见长安君。”


    “我已被废为庶人，星官不必多礼。星官此来，有何事要告诉我？”


    星官奚当场跪下，拜道：“臣愿尚甘义夫人。”


    齐恕闻言却有所疑虑：“你是真心实意？”


    星官奚微顿，郑重回答：“臣真心实意，愿尚甘义夫人，与夫人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也许就是天底下绝大多数夫妻的日常状态甚至是理想状态，然而齐恕希望的，不仅仅是相敬如宾。


    “星官，齐恕已是庶人，即将赴黛阳修渠，你不必因为我的身份而有所顾虑，我是要你真心爱重我傅母，与她恩爱绵长，白头到老，我只有这一个傅母，傅母待我恩重如山，你若是勉强，我也绝不会强求。”


    星官奚道：“臣是心甘情愿的。”


    齐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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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信：“那为何此前公孙师傅跟你提，你没有回复？”


    星官奚顿了顿，“那是因为，因为臣若尚甘义夫人，便要奉夫人为妇君，臣故而犹豫。”


    齐国因为归化了不少夷人部落的缘故，女性地位与山西列国不同，婚姻习俗也与山西列国不完全相同，男女双方婚姻，身份地位高的一方为主导，星官奚只是小小星官，甚至因为近视的缘故，连星官都名不副实，爵卑职小，与甘义夫人并不匹配，若成婚姻，算是尚夫人，要奉甘义夫人为妇君，虽然婚姻讲一夫一妻，但为主的那一方，有收纳侍者的权力，虽然妇君的比例在国中较少，但这已是默许的习俗规则。


    然而齐恕还是觉得，星官奚所言不尽如实。


    向姬在后面听得星官奚此言，忽然款步出来，目光炽热地看向星官奚，然后又羞涩地低下头，柔声道：“我不要做你的妇君，我愿奉你为夫君。”


    为表诚心，她立即对齐恕道：“恕儿，请求王上收回我的封号和封地，我不要奚奉我为妇君。”


    齐恕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一脸复杂的抿了抿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有时候真的对向姬这种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感到非常无奈，当初在缙国被医芦骗得身心受伤，现在还能因为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封地和封号尊位。


    星官奚目光在齐恕脸上流连过，随即心领神会地低下头，屈膝叩拜道：“若因臣之故使夫人丢了食邑与尊号，臣于心难安，还请夫人为臣考虑，切莫如此。”


    向姬为难地看了看星官奚，又看看齐恕，心里没个主张，嗫嚅纠结道：“那……那不收回封号和封地……”


    瞧瞧，这还没成亲，星官奚都能熟练地拿捏向姬了。


    齐恕深深吐纳，想想自己一走七八年，不可能也让向姬空守七八年，她既看上了星官奚，星官奚人也踏实，也愿意结成婚姻，索性就这样。


    齐恕道：“那便如此定下，择吉日立即大婚，越早越好。傅母既不愿委屈星官，那便不论尊卑互奉为主，彼此都不得有二心。”


    向姬大喜，星官奚跪而叩拜道谢，她也随他对齐恕跪下道谢。


    齐恕道：“傅母先回去，我有话要同星官奚说。”


    “我不能在此吗？”她还沉浸在喜悦当中，一刻也舍不得从星官奚身上移开目光。


    齐恕强压着不耐烦，吩咐宫人：“请甘义夫人回去休息。”


    星官奚温和地劝她：“夫人请先回去，长安君与臣有要事要谈。”


    向姬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等向姬退出殿门后，齐恕冷淡道：“星官，婚姻之事，星官不应则罢，既然应允，婚姻如成，还请你照顾好我傅母，若你生出二心，也请善待于她，不要令她伤心，待我回来，自会设法为星官解除困扰，不会勉强于你，但若让我知道，你伤害她，我必治你于死地，我知星官清正不折，不惧生死不怕我威胁，但也请顾虑你母你族，我质缙时孤身一人衣食尚且不足，又多受辱于缙人，唯傅母舍身护持，她虽单纯善良甚至愚蠢，但却对我有大恩，为她，我不吝于做小人。先礼后兵，勿谓言之不预，星官可明白？”


    星官奚丝毫不怀疑齐恕的威胁，凭她回国以来做的种种，都不难看出她想做的事一定不惜代价也会达成，又感慨齐恕对向姬的情真与知恩图报，然而星官奚并没有任何欺辱诓骗向姬的打算，俯首道：“臣明白，请小君放心，臣定会善待夫人。”


    如此，向姬的婚事便是落定了，他们在齐恕离开国都前举办了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