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福宫，文武百官早已入座多时。


    投壶比赛不是秘密，她们女子间的小游戏争斗之激烈也不令人惊讶。因着章萧两边的争斗早就开始了，在后宫，也在朝堂，命妇女眷间亦是。


    唯独不曾想到，在这场小游戏里，最后起关键的作用的竟然是赵北平那个出身低微的夫人。


    秦秋漪一踏进春福宫，便有许多打量的目光投来。


    这与看台上不同，在这些复杂尖锐的视线里夹杂着审视和许多猜测，最终又都从她身上移到轮椅上。


    一个女子怎可能做到百发百中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赵北平教的。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轮椅吱吱呀呀的响声。


    这个曾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即便坐在轮椅上也让人不敢造次。


    老夫人看着孩子们走近，不省心的老二也好，秦秋漪也罢，任所有人打量都面不改色，都没有丢了赵家的脸面。


    自老大受伤，这半年来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受得多了，她全不当回事，但这会儿秦秋漪冲她浅浅笑了笑，她不禁湿了眼眶。


    宫殿瞧着威严开阔，实际走来也没多久，秦秋漪在老夫人身边坐下。


    她今日的表现，老夫人再满意不过，在这宫殿中无数目光盯着，她便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多的话回府再说。


    秦秋漪懂得，又对她笑一笑。


    上头太后和皇帝先后讲几句贺词，正式动筷子时，菜肴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秦秋漪提起筷子，略微动一动，每道菜浅尝辄止。


    “大哥，大嫂定是伤心极了。”赵南安小声对赵北平说：“她平日里胃口极好，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了。”


    赵北平抬眸望去，她眉心微蹙，神态疲倦。这样的宴席最是折腾人，偏她身子骨不好，今日着实难为她了。


    耳边又听赵南安道：“我还瞧见她偷偷抹眼泪了。”


    “你安生吃，少说话。”


    赵南安只得闭嘴，但心里想着事，就对御膳失了胃口。他随意动了两筷子，忍不住问：“大哥，你不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罢？”


    赵北平不言语，拧了眉瞪他。


    “瞪我我也要说，就算你想左拥右抱，我也不许李丹玉进门。”他小声嘟囔着，这话他留不到回家说，实在是今日被李家气得不轻。


    先前，还当她家的龙舟是被章家的撞偏的，却原来他们早就投了章家去，要不是今日投壶站队，还被她家蒙在鼓里呢。


    皇帝举杯庆贺，众人便也放下筷子，举起酒杯。


    宫中的酒不烈，后劲儿也不大。但想到齐大夫交代她不宜饮酒，赵北平眉头微压。抬眸看去，她已举起杯子。


    平素里喜欢她坦荡，此刻倒想她不要那么实诚才好。


    酒水入喉，凉得秦秋漪激灵一下。她也知这身子不宜饮酒，却不得不喝。


    坐在那高阶之上，底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饭菜凉了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只要不是喝一两口就送命，那便只能喝了。


    幸而皇帝和太后都不是好酒之人，不过举杯共饮三五回。


    只是，她方才投壶百发百中到底碍了章贤妃的眼，章贤妃稍稍露出些不喜，便有人愿意替她收拾收拾这个软柿子。


    赵南安见好几拨人去跟秦秋漪敬酒，道：“大哥，不能让她们这么欺负大嫂。”


    “你坐着。”


    秦秋漪这边倒还能撑上一会儿，却见长顺走来道：“将军欲更衣，请夫人过去。”


    知是他的借口，帮她脱身离席。


    她想了想，便收下了他的好意。章萧两边已是明晃晃的水火不容，万一宴席上再发生点什么，她可就又得任人拿捏了。


    她对老夫人欠了欠身。


    老夫人如何不知她今日的委屈，没的这般欺负人的，“去罢。”


    到了外头，春风吹来，很是舒坦。


    秦秋漪呼出心里的郁气，道：“谢将军为我解围。”


    酒气醺得她面颊微红，眼眸也更明亮动人。


    赵北平道：“你是我的妻子，不用这般客气。”


    她应一声好，轻飘飘的，似是微醉，又似是没有听进心里去一般。


    赵北平垂下眼睫。


    出了春福宫，他们沿着湖边的小道走。


    晌午的阳光晒得湖边的风也暖了，岸边的柳条不知疲倦的在水中晃荡。树下的草丛里开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不仔细瞧不能发现。


    长顺和春杏识趣地退下，在不远处的白玉兰树下候着。


    秦秋漪不言语，等着赵北平开口。


    见他欲言又止，似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便猜得到他要说什么，无非是李家姑娘的那点事。


    李姑娘也好，王姑娘也罢，她没放在心上，他讲不讲其实没大碍。只希望李家和赵家不要闹得太难看，不然受苦的还是她这个被塞进来的软柿子。


    这般想着，她心里又生出些郁闷。不想掺和这些，但也知道身处在这个位置避不开，也急不得。


    她足尖轻点一颗小石子，推到小道的边缘，并不往湖里推，再收回来，如此来回，心情又好上了一些。


    不等赵北平想好要怎么说，李丹玉却先过来了。


    长顺见了她来，原想拦着，却被赵北平制止了。


    小道不宽，赵北平的轮椅占了大半，李丹玉一来，秦秋漪便往边上让了让。


    李丹玉面带歉意，先行了礼，“方才投壶时，她们说话难听，实则为的是赢得比赛，还望夫人不要放进心里去。”


    小石子不玩了，脚底下踩着。秦秋漪也回了一礼，“无碍，李姑娘不要自责，我晓得的。”


    “我与将军……实则都是我的不对。”


    赵北平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并没有言语。


    李丹玉又道：“我心知说再多也是无用，只求秦夫人不要因为我和将军的过往而难过。”


    “不会。”


    “那便好，秦夫人宽宏大度实在令我汗颜，便不打搅将军和夫人赏风看景了。”


    她看似来道歉，讲的话又都围绕着赵北平，但秦秋漪直觉她来这不是女子间的争风吃醋。


    想了想没想出个头绪，左右也不关她的事，这个问题还是留给赵北平去想好了。


    她把脚下的小石子又磨出来。


    沉默许久，赵北平终于开了口：“我与她，不曾见过几面。”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从头讲起了，秦秋漪眼眸放光，倒是愿意听人讲故事。


    她放开小石子，抬起脚想往前走两步。


    突然小腿上传来剧痛，不知被什么击中，力道之大使得她连连后退两步，直直从小道上倒下去。


    赵北平伸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湖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沉入冰凉的湖水中，脑海中灵光一闪，秦秋漪终是想明白了，李丹玉为何要来这儿说几句没用的废话了。


    她伸开双手用尽全力游出水面，见赵北平坐在轮椅上，她松口气。


    “我会游水。”她大声说。


    赵北平未动，手指紧攥着扶手，眼神暗沉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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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


    他看着她一点点从湖水里游到岸边，颤抖着抓住春杏的手爬上岸。发髻散了，钗环都沉入水中，精致的面颊上没了血气，瑟瑟发抖裹着春杏的外裳。


    湿嗒嗒踩着岸边的泥土，终于挣扎着上来了。


    春杏慌得哭出了声，秦秋漪反倒笑着安抚她，“不要紧，换身衣裳就好了。”


    春风吹在湿冷的身上，她也像柳枝一样在风中打摆。


    她想撑下去，待换了衣裳，梳理整齐，早早回秀澜院去，也挺好的。


    可是酒劲儿袭来，身子发软，眼前赵北平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依稀见他嘴唇上下动一动，却听不见声音。她想凑近了些，眼前一黑向下栽倒。


    ……


    深夜，秀澜院中灯火通明。


    老夫人坐在外间，晚风中灯笼摇摇晃晃，她望着那盏灯出神许久。


    赵北平道：“母亲回罢，等她醒了，我便叫人去告知母亲。”


    赵南安也道：“娘，夜深了。大嫂要是知道你不吃不喝守在这儿，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沉静坐了许久，老夫人终于动了动，她看着赵南安，“往后，再不可向从前那般胡闹了。”


    “娘，再不会了。”赵南安郑重点头。


    倘若大哥没有受伤，倘若他能像大哥一样建功立业，他们如何敢这般欺负人。李丹玉又怎敢退了婚，还回头来踩他们一脚。


    老夫人起身，进里屋再看一眼。她昏昏沉沉躺在被子里，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轻浅的呼吸像风筝线似的，稍不注意就能断了。


    “仔细照看好夫人，再有差池，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一家子都发卖了去。”


    春杏惶恐跪下。


    在老夫人身边多年，她知这句话不是敲打，是要动真格的。此刻真恨不得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是自己才好。


    她走后，赵南安还守着。


    “你也回罢。”


    赵南安不动。


    少见的，赵北平没有瞪他，只平静道：“回罢，我守着她。”


    他声音轻缓，又像夜风捉摸不定，赵南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长顺道：“二公子，你先回去，不然叫外人知晓你在这儿守着，倒伤了夫人的声誉。”


    “谁敢！”


    他一声怒喝，烛火晃动两下。


    但到底还是回去了。


    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听来更响了。


    “你们也退下。”


    “将军，老夫人让……”


    “退下。”


    他冷冷的两个字，直教人脖颈发凉。春杏无法，只得抱着小声哭泣的月儿下去。


    都走了，长顺轻轻关上门，守在外边。


    院外的灯灭了，廊下的灯也灭了，寂静的夜色里只余里室一盏。烛火摇曳几下，最后一抹昏黄的火光，也熄灭了。


    黑暗中，她的呓语模糊，听不清。


    厚重的被子里冰凉，汤婆子和手炉也捂不热的冰凉。


    昏沉中，她本能地抱住温暖的源头，紧紧抱着。


    他轻轻卷起她的亵裤，清凉的药膏抹在她的小腿上，她瑟缩一下。


    “疼。”


    “抹了药就不疼了。”


    他轻轻哄着，药膏揉进她的肌肤里，等那里微微发热才松开手。


    泪水湿了他的胸膛，昏睡着也忍着没叫出来，淡淡的血气从她柔软的唇上散开。他手指捏住她面颊微微使力，迫使她松开牙关。


    疼痛的吟息和着淡淡的冷香盈满黑暗的床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