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秦月娘能感觉到，那道灼热复杂、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停留在她右肩那空荡荡的袖管处。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满含痛惜的叹息。


    “月娘，你受苦了。”


    皇帝在床沿坐下，身上那件玄黑色的常服还带着几分殿外的寒气。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她的脸颊，但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手又在半空中顿住，转而落在了被角上，轻轻替她掖了掖。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情，“好好养着，朕已经让太医院把所有好药材都送了过来，你的伤，会养好的。”


    秦月娘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平静地望向眼前这个男人。


    他瘦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浓重，那双曾经锐利威严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燃烧着偏执的火焰。


    此时此刻，他脸上交织着痛楚与怜惜，表演得天衣无缝。


    可秦月娘看得分明，在那层伪装的温情之下，是急不可耐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疯狂。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动了动身子，目光落在自己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上。


    那里的衣料柔软地塌陷下去，像一个嘲讽的笑话。


    “陛下，我已经是废人了。”


    持剑的右臂没了，一身武功废了七七八八，她这件曾经趁手的兵器，如今只剩下一堆残骸。


    皇帝脸上的痛惜之色更浓了：“胡说！朕会让你好起来的……”


    “陛下。”秦月娘打断了他，再次开口，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您费这么大功夫，把我这件已经报废的物什捡回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虚伪的温情在这一句直接到堪称无礼的质问下，轰然碎裂。


    皇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缓缓收回掖着被角的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丝伪装的暖意褪去，只剩下阴鸷的、灼人的火。


    火光在他瞳孔深处跳动，又迅速熄灭，沉淀为某种比寒冰更冷的东西。


    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外人无法读懂的剧烈情绪。


    “做什么？”皇帝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尾音拖长，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笑意，“月娘，你曾经是朕最利的刀，最懂朕的心思。你猜，朕想做什么？”


    秦月娘扯了扯嘴角，那抹弧度里满是讥诮。


    “民女猜不到。”她平静地回视着他，“从前的秦月娘已经死在悬崖底下了。现在的我，只是个断了右臂，对陛下一无用处的废人。”


    “废人？”


    皇帝脸上的阴鸷忽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古怪的、近乎狂热的亢奋。


    他俯下身，凑到秦月娘的耳边，呼吸灼热。


    “不，你不是废人。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把他给朕带回来的人。”


    “朕要你，去把裴应见给朕带回来。”


    秦月娘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就知道。


    绕了这么大圈子，费尽心机将她从鬼门关拖回来，用最好的汤药养着，为的还是裴应见。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漠然。


    “陛下说笑了。裴应见早已身死，尸首被扔到乱葬岗被野狗啃食，早已尸骨无存。此事京中人尽皆知。您让我去哪里，给您找个**回来？”


    “他没有死！”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秦月娘受伤的左小腿，隔着厚厚的绷带，力道大得让秦月娘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他不会死！朕知道他还活着！秦月娘，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说！告诉朕！”


    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的腿骨生生捏碎。


    秦月娘痛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可她偏偏笑了。


    那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却带着淋漓的快意。


    “陛下……您弄错了。他**，我亲眼看着他断气的……您要是真后悔了，不如自己下去陪他？”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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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死！”


    皇帝被她的话彻底激怒，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


    可那巴掌终究没有扇下来。


    最终，他颓然地松开了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回床沿。


    秦月娘沉默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她不信这个男人会真的对她心软。


    他不过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她就范。


    果然，皇帝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她。


    “朕知道，你比谁都在乎他。你以为你把他送走，他就安全了？朕告诉你，你若不去寻他，他……就真的要**。”


    秦月娘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只有她知道，他没有撒谎。


    此时此刻，如今世上，确实没有另外一个人，能让她在乎了。


    甚至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她不能不在乎裴应见。


    见她脸色变了，皇帝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眼中的疯狂褪去些许，换上了种近乎悲怆的疲惫。


    “朕老了，月娘。”他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虚弱，“朕没有多少日子了。这偌大的江山，这沉重的龙椅……朕要交给他。”


    秦月娘猛地抬头，眯起眼睛。


    将江山交给裴应见？


    且不说他自己有儿子，这皇位还轮不到外人来坐，单就说他曾经恨裴应见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为什么？”


    皇帝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惊。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漠，“你只需要替朕，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安神香的气味混着药香，浓得令人作呕。


    秦月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


    良久。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般的叹息。


    “民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