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茫茫大地上，还未点燃起人类文明的星火，只有漫无目的风在自由奔走。


    对王隽而言，这呼啸的疾风也不过是耳边的一阵呢喃声罢了。


    她这副庞大的身躯在人群间十分不协调，就连转身都要担心撞倒了房屋，偶尔说句话都像打雷，惊扰了小小的人们。


    她只好走出来逛逛，独自凝望着长夜星河，偶尔回头向远处的篝火明灭。


    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人类的历史已经按照原来的方向开始了。


    王隽的眼睛染上难以言喻的悲哀，人啊，只有少数的会选择自认为正确的路。而多数的，自以为能做选择，其实都没得选。


    从一切的源头起，人类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即便是女娲自己，也是如此。


    王隽走得有些累了，随便盘腿而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的天。等到耳边的轻风夹杂着不和谐的呵气声，她才注意到一直藏在草丛后的黑影。


    她发出自嘲的笑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在这个世界，除了那个孩子，还有谁会从一而终地选择自己呢？


    王隽向那个黑影投去温柔的注视，轻轻问了一声：“女始，你有话跟我说吗？”


    草丛突然响起因惊慌而发出的簌簌声，然后一张麦色紧实的小脸露了出来。


    “母亲，我不是故意跟着您的。”女孩扭扭捏捏地走出来，不自觉地掐着手指，不敢直视王隽的眼睛。


    女始没有想到母亲这么快发现了自己，这让她本就难以启齿的话更加说不出口。


    王隽哈哈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玩捉迷藏呢。”


    她的神情忽然落寞下来，“现在想想，自你出生后，我就没有好好照顾过你。”


    “不是这样的！”女始的脸因着急辩驳而变得通红，“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期望，您是我们最了不起的母亲。”


    王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都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她现在还是女娲娘娘的形态，内里还是那个王隽。她羞赧而激动的脸色让女始有些疑惑。


    不过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母亲，没有将母亲的异样放在心上。


    “母亲，您是不是对我们很失望？”


    女始的话令王隽不解，她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女始以为她还故意瞒着自己，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您也有自己的生活和使命，对吗？”


    此言一出，王隽几乎要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了。难道女始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她的母亲吗？


    她难道知道，自己其实是另一个人？


    王隽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然，支支吾吾地回答：“这个嘛，你年纪小，还不需要知道这些。”


    女始轻摇了摇头，“母亲，您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您创造我们，是想让我们和您一样，去创造守护这天地。但是许多人……没有这样的勇气。”女始扬起头，着急开口，“我愿意跟随母亲，请您不要觉得我是负担……”


    原来这孩子为的是这个。


    王隽无奈笑了，这孩子认为自己创造她们，是为了让她们完成再创造的使命。


    所以她以为自己是要离开人类，才一直跟着自己的。


    王隽小心捧起了女始，满眼慈爱：“我做的一切都出自心甘情愿，没有使命感那么沉重的东西。你不必带着我的期望生活。”


    女始使劲儿摇了摇头，还不甘心：“可是我就是带着您的期望出生的。”


    这话确实堵住了王隽的口。


    她承认，在创造第一个人类时，她的确带着一点私心。


    没有谁能不在自己的第一个作品中倾注心血和期望。没有谁能不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的灵魂灌输自己未竟的理想。


    尽管她十分克制，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女始。


    在她自省的沉默中，女始满腔委屈和失望涌了上来。


    难道母亲真的不管她们了么？


    从前身为人类的领袖，她始终保持着乐观和坚强，从不在人面前哭泣。哪怕跟猛兽玩乐划伤了腿骨，也忍着一笑置之。


    她自觉承担起动物和人类关系的平衡，努力带领大家建造屋舍，就是希望有天，母亲能向她们投来赞许的目光。


    她不想永远只望着母亲的背影，她也想像母亲一样。


    而现在，母亲却说不需要她这么做了，那她以前付诸心血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女始的肩头猛地抖动起来，努力抑制哽咽的呜咽声，想要吞下所有的泪水。


    王隽不知自己说错了话，只好不停抚摸她的发丝，笨拙地安慰着她。


    “乖……不哭了……”


    她的心头涌起奇怪的感觉，这还是女始诞生后，自己第一次拥抱她呢。


    在出生时，她一声都没哭过，如今倒被自己惹哭了两回。


    想起自己从人群离开时，听到风中传来呜呜咽咽的悲鸣，王隽的心也跟着揪疼了起来。


    现在想想，她没有参与过女始成长的过程，甚至也没有什么教导。而小小的女始日日夜夜看着的，只有自己忙碌的背影。


    那么像自己的小人儿，过强的责任感与众人的想法冲突时，恐怕会觉得自己才是异类吧？


    那种孤独，她也并不喜欢啊……


    王隽把女始捂脸痛哭的手轻轻拿开，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女始，不用想什么期望和使命了。只要是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不论是创造什么，保护什么，或者是改变什么，只要不伤害到别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对你有意义，就足够了。”


    “而我，不会离开你们。”王隽的嗓音温柔，渐渐抚平女始心中的不安。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回来。”


    这些话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


    在她的郑重承诺里，女始才抬起了泪脸，看着无限慈爱和包容的笑眼，重新绽开了笑颜。


    她将脸埋在王隽温暖的掌心，像猫儿似的摩挲，像是撒娇。


    女始平息了哭声，依依不舍：“可您要去哪里，我要怎么怎么找到您？”


    王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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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了拍她，安抚着：“放心，我不会走得太远。”


    女始还在犹豫，王隽将手转向一边。


    “你看，还有很多人会和你一起呢。你不会感到孤单了。”


    女始扬起脸探看，自己身后竟然跟了这么多的人。她们眼睛炽热，神采奕奕。


    “女始姐姐不告诉别人就跑到母亲这儿来撒娇，也太不公平了。”


    “对呀，对呀！”其他女孩笑着附和，伸出手要抱抱。“母亲我也要——”


    女始羞赧地捂住了脸，没想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竟然被大家发现了。


    王隽看着她们互相逗弄，眼中笑意更甚，将女孩们都抱了起来，亲昵地蹭蹭她们的脸。


    真是一群好孩子啊，姐姐妹妹在一起，便再也不觉得孤独了。


    女始的眼睛也终于有了点点亮光，继承母亲意志的人，还在。


    她恢复了往日自信耀眼的样子，仿佛还是那个孩子王，语气却坚定更多：“母亲，从今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去摘果子建房屋供养你。”


    王隽耸耸肩，“现在还不到退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我还有要做的事。”


    女始早预料到她的话，忍下心中的不舍，含泪而笑：“那母亲，我们走了，您一定记得回来看我们。”


    王隽郑重地点了点头。


    女始从她的指间缝隙跃出，其他女孩也跟着纵身而出，就像一片片羽毛，轻盈的、欢快的奔向自由。


    王隽默默目送她们离开，直至耳边再听不到一丝铃声般的笑声，她才低低舒了口气。


    自己确实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想起之前长老说过，人类为了生存四处争抢水源和土地，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事，自己要尽可能多挖掘一些河流。


    这样不管万物生灵去往哪里，都有被容纳的一席之地。


    她微红的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光，即便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日夜，尽管那些徒劳的念头在脑海频频闪过，沾满泥泞的手也没有没有停过片刻。


    只要自己再多做一点，她们受的苦就会少一点。


    到最后，她的脑中已经没有任何念头和情绪，只是一复一日地重复着挖河道、开垦荒地的动作。


    直至削瘦的身体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时，王隽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会感到疲惫啊。


    再次清醒时，王隽的视野仍是看不到边的空地。她麻木机械地往嘴里塞了几个没有存在感的果子，竭力压抑想埋头畅饮水的欲望。


    以前她是神仙，不会累也不会饿，做什么事都是百年起算。而今她也不得不望河兴叹了……


    毕竟她要是放开了喝，那准得把刚开通的河道喝成枯涸的沙漠，岂不是又白费了功夫？


    忘记饥渴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睡觉。


    王隽叹了口气，看来她只能暂时借助睡眠来转移注意力了。


    希望醒来的时候，不要再那么累了。


    她倒头呼呼大睡，全然没有注意，头顶的日落升降了一次又一次，在漫长的梦里，这个世界悄然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