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隽小心地捧起自己亲手创造的生命，呼吸都变得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吹走了这个小小的人。


    她一动不动，等待掌中的小人睁开懵懂的眼睛，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意外的是，这个小人儿在手心翻滚了一圈，便开始抱住自己的手指吮吸起来。


    “奇怪，你不哭吗？”王隽指尖戳戳她的脸蛋，反逗得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王隽忍不住跟着笑了，自顾自地点头：“也是，你生来就拥有一切，有什么好哭的呢？”


    小人儿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张开，发出“muamua”的声音，听得她心花怒放。毕竟这可是人类出生后学会的第一个词——“妈妈”，而自己很荣幸见证了这个时刻。


    此时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湛蓝的天空如洗，森林的万兽纷纷出动，都前来观瞻这一奇迹。它们注视着“大地之母”的孩子，神情恭敬庄重。


    这场面有些让人似曾相识呢。


    如果再来点儿阿卡贝拉的人声伴奏，她简直可以当场演绎一场生生不息的音乐剧了。不过今天的主角不是新狮王，而是一个新的人类。


    王隽将小人儿高高举起，向全世界展示这神圣的一幕。


    动物们温顺俯首，以长鸣欢呼庆贺着生命的诞生，小人儿脸色健康红润，手脚高兴地比划起来，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接下来，我要给你一个特别的名字。”王隽捏捏她柔软的小手，心头念百转千回。


    像起名这么重要的大事，得反复斟酌。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多想一会儿，命运使然般的，她的嘴唇轻动开合，缓缓吐露出那个名字——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始。”


    王隽原地愣了几秒，她没打算用这个字的。难道在某些重要的节点里，自己是不能擅作主张的吗？


    可是女娲娘娘为什么会用这个字呢？


    她嘀咕着：“女始，始女……”


    王隽眼睛一亮，心领神会：“最初的世界就是从女人开始的。女娲娘娘是，这个孩子也是。”


    “果然是个好名字。”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开始逗弄起掌心的小人儿。“女始，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小的人儿很快就接受了饱含美好寓意的名字，像憋着一股劲似的，不停地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你要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还得再等些时候呢。”王隽看着她有劲头的模样，嘴角也扬起了弧度。


    她不由得望向遥远的天空，忍不住想：这个女孩，会是那位长老吗？


    一想到这个女孩从懵懂稚嫩到看遍沧桑，不过数十年，却要经历她所说的千百种事，难免有些伤感。


    王隽暗暗立誓，她才不管什么历史转折点，也不管能不能改变未来。只要她在这儿，人类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小小的人儿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抱住她的指尖又蹭了蹭，像是无声的安慰。


    王隽欣慰微笑，捡了几根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木屋，在里面堆满了果子，将小小的人儿往前一推，开始了放养状态。


    “好孩子，多吃点，将来要长得比我高喔。”


    女始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像是不解。


    王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转身又投入到了流水线造人的大工程中。


    以她现在的熟练度，一天造个百八十个人不成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呼哧呼哧捏着泥团时，小女始正大口往嘴里塞果子。


    她小心揉捏泥人的肉身和骨架时，小女始坐着小象的鼻子玩滑梯。


    她屏住呼吸勾勒泥人的眉眼时，小女始正跟小老虎肉搏比摔跤。


    她偷懒用藤条甩泥点造人时，小女始已经成为了动物里的孩子王。


    她累得趴在黄河边小憩时，小女始守在她身边望风，俨然狮子般威风凛凛。


    那些刚诞生的小人儿对世界满是好奇，兴奋地大喊大叫，你追我赶。小女始怕吵到王隽，忙做了个“嘘”的动作，小人儿们就乖乖地捂住了嘴巴。


    女始学着母亲的样子，不自觉地带领这些小人，在不远处筑起了木屋，堆满了果子，将小人们往前一推。


    “你们要多吃，大口吃。”女始的口吻像极了王隽，说话中气十足的。


    小人们才刚学会说话，看看王隽熟睡的模样，脸上露出憧憬之色：“那我们以后也会像母亲一样高大吗？”


    女始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们的问题。因为她渐渐明白，她们永远也不会和母亲一样。


    但是她从看到母亲的第一眼就知道，母亲对她们的憧憬，从不只有一个模样。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母亲都是喜欢的。”女始顿了顿，“但是我们不能让母亲总那么辛苦。”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母亲的心血，我们应该好好保护它。”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呢？”小人们有些沮丧，“我们太小了，连动物们都比我们大。”


    女始自豪地挺起胸膛，拍拍手臂隆起的肌肉：“多吃多运动，就有力气啦。”


    她望着王隽熟睡的脸，轻轻而又郑重地宣布：“在母亲醒来前，我们要建造人的城邦，让母亲为我们骄傲！”


    小人们努力压低激动的声音，伸出圆圆的拳头，振臂宣誓：“为了母亲！为了人类！”


    当王隽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时，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搞原创还真是累啊。”


    她无力地揉揉眉心，还是觉得困倦极了。“咦，她们人呢？”


    王隽左右张望，终于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筑起了座座草屋木舍。女孩们穿梭在其中，个个生龙活虎的，自由如风。


    在发现自己后，她们都激动地叫喊起来：“母亲醒了，母亲醒了——”


    打量着精致小巧的房屋，王隽忍不住赞美道：“瞧你们造的房子，真不错啊。”


    “母亲喜欢吗？”


    听到女始的声音，王隽欣喜地看向瞭望台上似笑非笑的少女。


    她长高了许多，个子也更强壮结实。那无畏一切的眼神，意气风发的笑脸在灿烂的日光下格外闪耀。


    恍惚中，她仿佛有些熟悉的感觉。她微微一笑，毕竟是自己亲手创造的人，自然更像自己。


    “我很喜欢。”王隽扫视一圈，迟疑地开口问道。“是我记错了吗？你们当中是不是少了一些人……”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沉下眼眸，“她们是出去了吗？”


    闻言，女孩们都沉默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隽不想追问，可偏偏那些由自己小心雕琢的模样都浮现在脑海，让她不能忽视。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


    女始抬起沉重的头，轻轻地回答：“她们死了。”


    一声惊雷击在心头，王隽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女始慌忙解释着：“都怪我，我没有看好她们。我只是没有想到……她们会跌下山，会掉进河里……”


    “对不起……母亲。”


    生命无常，动物有生老病死，人类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们死在自己的造物中，还是会让她感到难过。


    “尘归尘，土归土，人从自然中来，也在自然中去。”


    王隽合上眼睛，“但生命不息，离开的她们终究会回来。”


    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问：“就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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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一样么？”


    王隽不自觉叹息了一声：“也许吧。”


    女孩像下定决心般，扬起了脸：“那母亲，您以后不用再辛苦造人了。我要成为母亲，成为人类的母亲，人类会像动物一样，生生不息！”


    “什么……”


    王隽满脸愕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发展。她下意识地开口拒绝：“那会伤害到你们的身体……”


    “可是您也会伤害到自己不是么？”


    王隽怔了怔，她的精力似乎确实不比从前了。


    女孩满眼晶莹道：“而且我们都会死的……但是我也想像母亲一样，在离开前留下什么。”


    王隽抿住了嘴唇，想说“你们也可以创造一切”，但那一切，也包括生命。


    她不置可否地沉默，这些孩子们显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


    她再次合上眼睛，脑海涌现无数记忆。她为女子的那十世，她看到的万千世界中女人经历的一切，并不总是公平的。


    可如果作为人重新来过，她还是愿意选择做女子。


    因为在故事的起点，女子天生拥有一切。


    “女始，你怎么看？”王隽看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孩子，认真聆听。


    女始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直认为，自己注定要和母亲创造一切，甚至她本能默认，这些女孩们也这么想。


    即便身为这一族群的领导者，她从未强迫她们的观念必须与自己一致。


    她沉默良久，最终坚定地回答：“我愿和母亲一样。”


    王隽的心不知怎的沉了下去，也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虽然自己愿意为她们牺牲什么，但并不希望她们也走上一样的路。


    “我的力量没有那么大，我也想体验别的生活。”又一个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我做不到母亲那样厉害，我觉得……我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了不起了。”


    女始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分歧在此刻让她们有了分别，王隽一时说不上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改变。


    但是她们有自己的想法，想要自己的人生，这不是很好么？


    她仿佛看到了漫长的历史中，她们故事的沉沉浮浮，生生不息。


    “人类的观念无法彻底摆脱社会的影响，你们也许并不会意思结果的好坏。但是……我只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她们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刻入生命的基因。


    “永远不要忘记你们从何而来。”


    “永远不要伤害你们的同类。”


    “永远不要放弃你们的力量。”


    “永远不做无条件的牺牲，哪怕所有人都说这是理所应当……”她沉沉叹了口气，“这能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


    “最后要记得……”


    王隽环顾四周，灿然一笑：“我永远爱你们。”


    她开始尽情挥动着藤条，像是在世界表演的最后一舞。无数泥点落地成人，有了些分别。


    而天地动物有公母之分，人类有女男之别，生命的轮回再也不需依靠她来完成，所有生物终将有自己的旅程。


    而自己只需要像从前那样，为她们留下公平的天道。


    王隽身边围绕欢呼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舞蹈越来越奔放，在这不停歇的狂欢中，女始屹立在高塔，面无表情地注视一切。


    直至那个伟岸的身影从人群悄然离开却无人注意时，温热的液体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在热闹嘈杂的声音里，没有人听到她的号啕大哭。


    从今天起，人类选择离开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