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城的雾气越重了，让本就朦胧的夜色更难看得清道路。


    玄鸟载着众人在天上盘旋，王隽使尽浑身解数攻击结界防线，奈何她的法力微弱，怎么也打不开结界的一丝缝隙。


    眼见着玄鸟渐渐力不从心，还强撑着安慰自己，王隽咬紧了牙关。


    她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否则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掏出袖间的匕首，师尊曾在这里面倾注了大量的法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力量蓄势待发，要喷薄而出。


    原本她想一直珍藏着，不到生死之时绝不动用。可现在应该就是时候了。


    “师尊，帮帮我吧。”


    王隽轻轻说着，匕首在双掌间化为七寸长。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向结界的出口纵身起跳，高举过头顶的刀刃射出光线，终于在混沌的天空中划出巨口。


    “玄鸟走——”


    王隽喝了一声，玄鸟立刻趁这个机会溜了出去，停在结界的边缘处接应她。


    不想从废墟渗透出来的寒雾中冒出几道蛇影缠住了王隽，将她从高空拽了回去。


    玄鸟正想一头扎回去，但王隽方才开的巨口转眼就合上了一半。它现在化出的身形太大，连半个身子都挤不进去。


    它顾不得身上的人了，红着眼睛就向里面冲撞，任双爪都变了形也不停下。反复尝试后，结界边缘的屏障倒越发坚硬了。


    眼看着结界口即将闭合，玄鸟又急又慌，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这些人，它就可以救她了……


    方才它用力冲撞时，丝毫没有顾虑身上的人有什么反应。自己的身体抖动得厉害，她们没有出声阻拦，更没发出半点动静干扰自己。


    玄鸟回首望去，那一张张忧惧痴傻的神情像面具嵌入了皮骨，没有半点变化。在妖精们多年的威吓下，她们早变得安静麻木。


    就连逃离妖城后，她们脸上也没有一丝喜悦。唯有下意识抓紧毛发而微微颤抖的手，能看得出她们求生的欲望。


    玄鸟扭过了脸，它相信，如果自己真抛下了她们，她们也不会有半点埋怨。


    只是会绝望……而已，就像曾经的她濒死前的模样。


    可它不愿回想起她为人的十世是怎样惨死的，也不想再体会一遍不能出手干预的痛苦。


    偏偏她说——


    这些普通的人也曾是她自己。


    救她们，亦是救自己。


    玄鸟咬紧牙关，下了决心。它低声道：“你们别怕，只要抓紧我的羽毛就不会掉下去。”


    它沉稳平和的声音让她们的眼中溢出光彩，她们合目祈祷，祈求那位带给自己希望的神明平安归来。


    人仙微弱的信念聚成一团，不断抗衡着结界缝隙的“自愈”。


    妖城的寒气不断上涌，冲着玄鸟喷了一口气，它的脚爪顿时被冻得没了知觉。


    趁玄鸟下意识地收了脚，结界口瞬间闭合。


    “不要！”


    一声惊呼后，与缝隙一同消失的还有从身上跳下的女嫉和女妒。


    呼啸风中，玄鸟还没来得及看懂她们的眼神，她们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里。


    她们像要与亲人团聚似的，满脸决然和期待。


    玄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想去小须弥山搬救兵时，却被不远处乍现的银光晃了眼睛。


    原来是一只身形似鹤纤长的巨鸟，还比玄鸟大了几倍。


    它的银翼如云舒展，正在高空引颈呼喊，声音如泣，好像焦急地寻找什么。


    玄鸟眯起眼睛，自己在西海怎么从未见过这模样的鸟？它讶然发觉，那鸟的方向不一定，眼神空洞，像是……失明了？


    那鸟丝毫不在意它的忌惮，倒像是比自己更想打开妖城的结界似的，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断摸索着位置。


    在听到女嫉和女妒的哭声后，那鸟迅速向她们的方向奔去。可在撞击到屏障后，它尖声嘶鸣着，用鸟喙不停啄着玄鸟看不见的地方。


    那鸟攻击的位置浮现出一处粉色的圆疤，周围生长出的结痂被那鸟又啄了个干净，渗出大片的血印。


    玄鸟见有效，二话不说地加入进来，你来我往地啄了起来。


    等到露出的血印越大，混沌的云层几乎遮不住妖城的本体时，玄鸟这才惊愕地意识到，这座妖城并非有结界。


    为了证明那个大胆的猜想，它缓慢而微滞地上升，终于在晨曦万缕中得以窥探这座妖城真实的相貌。


    雾气尽散而去，真正的天空澄澈万分，在万云交织的绒团上，突兀地盘卧着一条黝黑发亮的庞然大物。


    它紧闭的双眼像是陷入沉睡，可不安分扭动着的身躯像是在等待猎物。


    玄鸟一下子怔在原地，眼前的巨物正是它曾经最大的噩梦。


    “竟然是……蛇……”


    玄鸟怔怔地吐出几个字，又闭紧了嘴巴，生怕把那巨蟒惊醒。


    那它和王隽困在岛笼，被妖精们带去的地方，竟然是蛇的肚子里？


    玄鸟一想起被蛇吞进去的黑暗，胃部排山倒海地翻涌起不适。


    恐怕神仙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离他们最近的位置，却藏着最险恶的妖怪。


    可那只巨鸟，它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在弥漫妖雾的空城上空，小小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漫无方向地飘飘下坠，那窒息的感觉，与溺在海底没什么分别。


    跑马灯的回忆迅速追上她们，渐渐模糊的意识里，她们竟然又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只是那影子很快被撕成了碎片，低不可闻的啜泣被割裂成丝线，又揉作一团丢进了混沌的天空。


    是啊，她们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的天空，是红色的。


    随之出现的，是妖长老狰狞的笑容，还有他手上的那把刀。


    火辣辣的疼痛后，她们脸上的豁口骇然可怖，像吃了人的妖精，獠牙间满是鲜血。


    黑夜中，她们不解和恐惧的哭声格外刺耳，但更响亮的，是那沾了血印的巴掌声。


    女嫉和女妒闭上了眼睛，耳畔杂音交织。


    他们说，晚上哭，会有姑获婆来吃你。


    他们说，晚上哭像哭死人，真晦气。


    从此，她们被禁止在黑夜发声。


    她们要像被妖精哥哥们带回家的女人一样安静，她们要像妖长老更改的名字那样，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


    她们明白“嫉妒”从不是什么好字。他们想让她们恨自己身为女子，哪怕是名字。


    她们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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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笨傻和丑陋比反抗容易。


    尽管她们已经习惯恐惧，但还是不能习惯失去。


    她们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勇气，可她们再也不想失去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个赋予她们名字新的意义的亲人。


    看到下方慢慢浮现的黑点，女嫉和女妒隐忍的啜泣声在满腔担忧和委屈中释放，在空寂的妖城越发响亮。


    “王隽姐姐，王隽姐姐——”


    正被蛇影缠绕的王隽意识已经开始恍惚，直至脸颊落下清凉的雨，她才蓦然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灰蒙蒙的天空，两个女孩像雨童，洒泪降世。


    “你们俩可真不叫人省心啊。”


    王隽无奈地笑着，心中感慨万千。


    她扬起短刀将蛇影劈散，又将短刀向上一抛，咬住了刀柄。王隽张开双臂，左手和右手各接住一个，稳稳地落地。


    她并不宽大的手对孩子们来说，足够温暖。女嫉和女妒紧紧抱着王隽的胳膊，像归家的鸟儿，感到无限的安全。


    王隽一边搂着两个女孩，心中却没有放下警惕，凌厉的眼神扫视一切可疑的动静。


    在发觉那两个女孩是她的弱点后，四面八方的蛇影出动，更加频繁地向她们发起了进攻。


    王隽口中衔刀，快步如飞地穿梭在废墟中，面对水草般密密缠绕的蛇影，她像鱼儿在其中游刃有余。


    那一刻，她甚至不合时宜的庆幸：还好自己当初在地府出差时，常常日行千里。


    又得益于她总是背负着数万的亡魂奔走，这才练就一身好轻功。


    而撕咬不到她的蛇影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嘶声，攻击更加频繁，甚至毫无章法地出动。


    王隽心想：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既然她击退的蛇影还会再生，必须尽快找出蛇的本体才行。


    可是她在妖城，那妖王只化出蛇影，却不出面，莫非是要消耗自己，等自己力竭后再收网？


    还是说……那妖王根本无法现身，只能用幻影纠缠？


    思考的瞬间，蛇影悄然攀上女孩们的腿脚，向王隽身后游动而去。


    王隽忽觉身后一凉，原来是女嫉用小小的手腕圈抱住了自己脖颈。


    “哎哎，这不能摸，我可怕痒。”


    女嫉什么也没说，笑着收回了手，头轻轻歪在她的怀里，似是最后的眷恋。


    王隽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女妒看到姐姐青白的手背出现一道尖细的牙痕，努力抑制的呜咽声终于爆发，让王隽清醒了。


    女嫉泪光晶莹，眼神开始涣散，王隽慌了。


    “别怕，别怕，我会救你。”


    她用尽所有法力维持女嫉体内的毒素不再扩散，身后的蛇影唰唰地追击而来。


    王隽抱紧了孩子们，无助望天。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攻击却停止了。


    蛇影全部退散，各个角落响起痛苦的呻吟声。


    结界现出鳞片状的纹路，并迅速在越发透明的天空铺展，像一层薄薄的皮肉，涌动混浊隐约可辨的液体。


    王隽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发现蛇妖的本体了。


    原来自始至终，她们都在蛇的肚子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