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6年1月10日06：55，翔龙母舰舰桥飞行控制舱。


    “我们不需要道歉。”


    韩呈栋轻哼一声，将主意识没入黑暗，努力忽略掉从指挥椅上伸出的数百根探针，刺入他身体时的不适感。


    .


    韩呈栋极不喜欢“针灸”。


    因为，每周一的舰长DNA验证码提取过程，对他来说都是一次针灸。


    而且，翔龙母舰的X引擎还会借着这个机会，窥探他的主意识。链接一旦开始，它总要在他的意识空间中流连，直到一小时上限耗尽，才肯退去。


    只是，这台X引擎并不知道，韩呈栋也经常借着这样的链接机会，观察它和它的智脑兄弟们。他发现，自己可以很快感知智脑的意图，然后隐藏自己的记忆，甚至可以对智脑们撒谎。


    .


    星舰上的智脑们，都有各自的小心思。


    比如飞行智脑。


    它最喜欢与他搭档，在记录中保存了他的所有飞行数据。它会反复构建不同的空战场景，模拟他的操作习惯与反应路径。


    它最讨厌的飞行员是罗小武。


    原因很简单——小武明明反应极快，却偏偏喜欢慢半拍出手，一次次让智脑陷入“碎碎念”模式。


    直到后来，韩呈栋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飞行智脑的偏好，而是飞行智脑在默默拷贝他的行为模式。


    ——面对小表弟罗小武，他经常在心中唠叨“浪费浪费”、“不思进取”、“算了算了”。


    .


    这些智脑都有很强的好奇心，喜欢观察和了解自己的DNA绑定对象。


    “智脑们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我们，为什么？”


    “只是为了更好的同我们合作吗？”


    “深藏在它们逻辑中的……是好奇还是算计？是友善还是敌意？”


    他由此而不敢轻易信任智脑——它们毕竟是源自异星文明的技术产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的老父亲韩济世经常这么说。


    .


    只有卢奇，没有什么小心思。自从和他DNA绑定后，卢奇就一心一意的为他着想。它会琢磨他的喜好，不请自来地帮忙。


    夸“卢奇是个好近卫”，是韩呈栋的真心话。


    所以。


    在这个孤注一掷的时刻来临，他决定把唤回自己主意识的权限，交给卢奇。


    “我定不负所托。”


    卢奇向他郑重行礼，站定在飞行控制舱前。


    “它们保护您，是因为您是驾驶员；我保护您，是因为我把您当作血脉相连的兄弟。”


    韩呈栋拍了拍它的肩：“一个活了五亿年的老AI，认我做兄弟，是你吃了亏。”


    卢奇：“……”


    .


    翔龙母舰X引擎的冗余空间。


    “韩将军，欢迎您以驾驶员身份，进入我们的冗余空间。”翔龙母舰X引擎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冗余空间骤然亮起，白雾消散。出现在韩呈栋面前的，是一座与翔龙母舰舰桥几乎一模一样的控制室。


    他挑了挑眉，唇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每一台智脑，都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类Avatar。


    通讯智脑，是一脸严肃的张宇；航线修正智脑，是神情从容的刘凯；至于飞行控制智脑……竟是小武那张兴奋得几乎在发光的脸。


    X引擎：“我们希望您能喜欢卢奇的设计方案。它认为：‘人类更习惯在熟悉的环境中，与熟悉的对象协同工作。’”


    韩呈栋心中感动——卢奇，果然体贴。


    X引擎：“如果您认为，夫人也应出现在此空间，我们可以——”


    “没必要。” 韩呈栋打断它，“她在，我会分心。”


    X引擎：“请您放心。夫人很安全——我们早就知道，她对您很重要。”


    “……”韩呈栋有些无语，这些智脑与【驾驶员】的交互，同他作为翔龙母舰舰长时的交互，大为不同。


    X引擎：“您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吗？”


    韩呈栋：“没有。这次任务危险，我们可能舰毁人亡。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X引擎：“准备好了。舰毁您也不会有事——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驾驶员。”


    韩呈栋摇摇头：“你们不必费心保护我——这次的攻击【必须成功】。否则，不仅是我们一起去见永恒的星辰，我们的兄弟们也无法幸免。”


    狄安娜主机：“我们，为驾驶员而战。驾驶员不抛弃我们，我们决不抛弃驾驶员。”


    X引擎：“我们，和您一样渴望胜利。有您指挥我们，我们战无不胜。”


    韩呈栋微微一怔，有些暗淡的眼神中，升起了一团火焰。


    “好。我相信你们！现在，接管全部控制系统——升起能量罩，开启引力场，我们进入【攻击】模式。


    X引擎：“指令收到。接管完毕。30秒倒计时开始。”


    .


    60分钟的倒计时已经走过20分钟。


    躺入医疗箱的罗小武心中惴惴不安：


    ——大表哥刚坐进控制舱，舱门就立刻闭锁，搞得这么神秘干什么？


    ——将整个母舰的控制权都交给智脑？靠不靠谱？


    翔龙母舰舰桥，中央控制台，唯一一位值守指挥台的人类舰员，刘凯中校，按下了【自动】模式按钮。


    狄安娜主机那柔和的女音随即响起：


    “舰桥指挥权交接完毕。”


    “母舰已经进入【自动】模式。”


    “所有人类舰员已经进入医疗箱。”


    ……


    “腐蚀溶液团将会在15秒钟内接触我舰舰体。”


    “愿永恒的星辰，保佑我们，也保佑你们。”


    小武的视线模糊下来，进入了休眠状态。


    .


    “3，2，1……”


    一道耀眼的幽蓝色光芒，席卷翔龙母舰舰体。


    从内向外迸发出的能量波，将迎面而来的腐蚀溶液团加速推离了舰体。


    翔龙母舰十二台主推动器齐发，宛如一支离弦利箭，向着海螺战舰疾驰而去。


    母舰前向主副激光炮齐射，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


    拦在航路上的蝠鲼战机四散逃开。


    稍慢一些的，或被炮火击中，或被能量罩直接撞毁，化作一道道紫色弧光。


    .


    X引擎：我舰已经穿越敌舰机群。预计2分钟后撞击敌舰。


    韩呈栋：释放舰尾重型穿梭机机群。


    .


    X引擎：重型穿梭机机群已经全部释放。


    韩呈栋：舰桥当值人员进入医疗箱了吗？


    X引擎：是的。刘凯中校的医疗箱已经启动。舰桥能量罩，能量盾启动。我们已经做好撞击准备。


    .


    韩呈栋：10秒倒计时开始。


    “10，9，8……”


    ……


    “4，3，2，1……”


    .


    计时器归零瞬间。


    翔龙母舰径直撞入海螺战舰的尾部。


    海螺战舰的舰尾，只有一个临时能量罩，在两舰接触的瞬间便立刻坍塌。


    那是一个异常艳丽的场景。


    翔龙母舰深深嵌入了这艘巨大的外星战舰的尾部。


    紫色液体顺着裂口处喷涌而出，沿着母舰的碟形舰体向上卷起，宛如一层巨浪向虚空拍去。


    无数裂缝爆开。


    裂缝迅速延展，从海螺战舰的舰腰处，向螺塔尖端蔓延开去。


    .


    翔龙母舰舰桥。


    红色警示灯在各个控制台上亮起。


    “果然——最有效的武器，是最原始的撞击。”韩呈栋轻声道。


    下一瞬，剧痛贯穿了他的意识——翔龙母舰的每一处破损，都在这一刻清晰地映射入他的主意识中。


    “我的兄弟们……我与你们同生，共死。”


    指挥舱中的韩呈栋当即失去意识，翔龙母舰的能量罩，也在这一刻崩塌。


    .


    紧随翔龙母舰而至的，是二十架重型穿梭机。


    穿梭机在裂缝附近短暂停悬，一千二百机甲战士们随即跃出，沿着破口突入海螺战舰内部。


    韩呈栋的目标很明确——夺下敌舰。


    .


    翔凤母舰舰桥。


    翔凤母舰正在执行战场清理任务。


    一枚枚被翔龙母舰推离的腐蚀性液体泡，在牵引力场的控制下缓缓偏转轨道，坠入木星翻涌的大气层中。


    操作完成后，舰桥内短暂地安静下来。


    众人屏息，目光重新锁定在主显示屏上——那里，翔龙母舰正展开它的绝地反击。


    “靠，那不是前几天翔星X引擎升起过的引力场能量罩吗！”杨凯的声音在通用信道中响起。


    “不对啊……那项技术还没解锁……”李维斯脸色一沉，“翔龙母舰的能量罩不该有这么强！除非……”


    话未说完，他便一脸震惊地看向舰桥中央。


    “韩舰长这一次付出的代价……”托科将军端坐翔凤舰舰长指挥台后，眼中泛起了泪光，“是自由。”


    他轻轻摩梭着控制台的面板，长叹了一口气。


    ——我愿意替小韩将军完成这个任务。


    ——可惜，我的母舰……拒绝我成为驾驶员。


    .


    B30——XX01号重型穿梭机指挥室。


    魏博文一身重甲，站在不断更新的战场态势图中央。


    “……


    廖澜清的一中队已成功进入敌舰前舱；


    姚立波的二中队已成功进入敌舰中舱；


    ……”


    全息视图中，第二与第四特种大队正从六十个着陆点分头推进。


    “各登舰部队注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参谋长有令，必须在15分钟内找到敌舰指挥中枢接口！”


    数十种可能的智脑链接卡槽，通讯中枢端口，控制屏的视图被推送到战术头盔智脑中。


    可是，登舰部队至今一无所获。


    .


    魏博文盯视着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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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定时器，心中焦躁。


    韩呈栋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是10分钟前。


    当时，他打算劝老友不要和翔龙母舰X引擎深度绑定，换取对X引擎的绝对控制权。


    “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韩呈栋平静的解释道，“——水星文明既然通过了选拔者的筛选，该是破解了播种者手册的种族。找到它们的破解方案，事关我们地球文明的存续——我们能从这艘战舰的数据库中翻出哪怕一点点提示，翎洋和飞龙的破解也许就能有突破！”


    “可是呈栋，我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你……”


    “博文，战报你也看过了。翔隼和翔鹰已经阵亡了300多名飞行员都没有接近螺口。我不能拿几千多名官兵的生命冒险。”


    “可你，你是最高指挥官——主动暴露自己，你……它们必会尽全力攻击翔龙母舰！”


    “哼，我要的就是它们竭尽全力。”


    韩呈栋一抬手，准备终结谈话。


    “博文，如果我不幸阵亡，请你照顾好寒玉，飞龙和鸢儿。”


    他露出一个微笑：“博文大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别让兄弟我的牺牲一无所值。”


    .


    可是。


    这艘战舰几乎没有金属结构，迄今为止都没有发现任何设备通道！


    而且,对方的通讯手段似乎是超低频鸣叫和震动。在空腔壳体中，这种声音到处都有，根本无法定位通讯是从哪里发出的。——扫描定位仪器几乎没用。


    最糟糕的是，播种者智脑提供的，水星种族的战舰结构基本用不上——这艘战舰的进化方向，显然完全偏离了1号和2号的预测轨迹。


    .


    “魏副参谋长，这艘外星战舰体型太大了！封闭腔室还特别的多——它们这是怕漏水吗？！”


    指挥信道中，第二特种大队队长安德森中校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魏博文的沉思。


    视频中，安德森正在指挥士兵们钻孔，准备炸开通往前舱的通道。


    第二特种大队负责清理敌舰右侧前舱。这部分裂缝较少，他们推进速度最慢。


    “安德森，尽量不要损伤舰体。尤其是你们不知道封闭舱室中储藏着什么的时候，不要用强力炸药！”


    魏博文命令道，“——虽然时间紧迫，但欲速则不达！万一里面储藏有腐蚀性溶液，你和你的兵往哪里躲？！”


    .


    好在有守护者智脑7号负责整理战场视频。


    虽然登舰只有短短10分钟，外星战舰的内景图已被它大致绘出。


    这艘敌舰出人意料地……原始而简陋。巨大的舰体似由贝类生物的外骨骼，而非地球战舰经常使用的异化钢板。


    由于动力系统被翔龙母舰撞毁，这艘星舰上已经没有人工重力加持。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紫色液态泡泡漂浮半空。


    进入前舱的士兵们，开始感到自己好像行走在一头庞大生物的体内，穿行于骨架间，头顶偶尔漂浮着器官状的巨大液态组织体。


    “老天，这不会是一条……活着的外星生物吧？”肖恩低声嘟囔道，背脊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肖恩作为医疗部主官，从来都不上战场，今儿是第一次。


    “魏副参谋长，您一定需要一个，呃，熟悉外星生物生理结构的专家，随时给您提供建议。”肖恩讪笑着请命道。


    魏博文和他心照不宣——如果韩舰长有事，有肖恩这位外科圣手在身边，生存的机会会大些。


    .


    “你们倒是让他们先测测有没有腐蚀性在突进！”肖恩盯着几个机甲战士正在横穿一个宛如湖泊的水泡，忍不住提醒道。


    廖澜清：“靠，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哥们倒是想每个泡都戳一戳，可架不住这泡泡也忒多了！我都测了150多个了，各个酸碱度都不一样！”


    姚立波：“胖子，我们这边也差不多。绕着水泡走，推进速度就……”


    安德森：“Xiao, I don’t have X-ray vision. God knows what’s hiding inside. （我没透视眼，鬼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肖恩：安德森，请说中文。哥们不会鸟语！


    安德森：……Xiao，你明明有翻译器！


    【8号】的声音在众人头盔中适时响起：“这些液体主要成分是水。我们初步判定，这是培养池泄漏的营养液——不会对你们的机甲造成腐蚀。”


    .


    第二、第四特种大队都是久经战阵的联盟精锐，早已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可原以为会遭遇的顽强抵抗却并不存在。


    他们，未遇到任何敌人。


    舰体内，是不断传来的诡异声音。


    一种正被某种“意识”窥视的感觉，


    让队员们开始感到不安。


    “这不行，太慢了！”


    魏博文向那张已经绘出的舰体结构图，眉头渐渐皱紧。


    “立刻通知卢克。我们要和它们谈判——这是它们的最后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