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小时前，忠诚者号中控室。


    悬于半空的星图缓慢旋转，一颗蓝色信标划过广袤虚空，正高速向A8区陨石群飞来。


    威尔斯船长的右手追踪着信标，在星图界面上圈定了三处区域——他，似乎是在找寻一个最佳的伏击位置。


    他站在几块陨石模型的阴影中，平素柔和的面庞微微绷紧，在星图忽明忽暗的荧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


    “舰长，您……还打算按原计划去劫持楚寒玉博士吗？” 工程部指挥台上一名高挑男子犹豫片刻，终究鼓起勇气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这种时候……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飞行部的马维尔也从控制台前抬起头，眉头微蹙。他心中存疑更甚——因为，他比舰上任何人都清楚，威尔斯要劫持楚寒玉，并非仅为争夺火星洞穴的控制权。


    威尔斯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良久，他才转身，语气平静，却带着难掩的沉重，开了口。


    “劫持？……田中，当前的局势还不够明朗吗？这个陨石星球计划，多半出自楚博士之手。让韩呈栋永远困在一颗陨石星球的中心……如果这不是唯一的可行方案，她绝不会这么做。”


    “而且，我们的内线特别强调，楚博士必须留在前哨基地为陨石星球导航定位，直到拦截任务完成，哪怕她有一点闪失，这个方案都可能失败。”


    马维尔低声问：“那，舰长，您是打算……帮楚博士吗？”


    威尔斯叹了口气，目光黯了几分：“不，这次，我要帮韩呈栋——帮他的舰队在B区尽可能拦下更多陨石。”


    “帮他？”杰克森猛地站起，语气激动——“拦地球方向的陨石流？凭什么？为什么？要我说，咱们不添乱就算仁慈了，干嘛不去C区，把飞向火星的那批全拦下来！”


    “因为，只有保住地球的生态圈，火星才有未来。” 田中小声解释，“布莱德少校从外太空研究所传来的评估显示，火星生态圈至少还需要五十年才能稳定。我们虽能自给自足，但生态单一，物种脆弱，最终还是要依靠地球不断更新土壤中的菌群与物种……”


    威尔斯抬手，打断了田中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又用一个凌厉的眼神，令杰克森将他的反驳噎回了肚子。


    他心中苦笑：


    ——田中是个书呆子，总是企图对杰克森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解释一切。


    ——平日里我或许还会听他们拌嘴，可今天，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对牛弹琴上。


    “马维尔，” 威尔斯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大副，“请你帮我起草一份无条件投降声明。八个小时后，我将亲自去见韩呈栋，协商具体事宜。”


    “这不行！” 朱迪失声叫道，声音微微发颤，“他们不会放过您的！韩呈栋——”


    “还是我去吧。” 马维尔抬手，制止了妹妹，眉头紧锁，“舰长，您一旦落入他手中，我们还有多少和他谈判的筹码？”


    “哼。我也没指望韩呈栋放过我——” 威尔斯想象着韩呈栋可能的反应，淡淡一笑，“若我不去，他根本不会信任我们的诚意。既然决定出手相助，就别再让他疑神疑鬼。”


    话音落下，众人沉默。


    他们都明白——威尔斯做出的决定，从没人能改变。


    朱迪偷偷望向哥哥，马维尔缓缓摇了摇头，神色沉重。


    她抿了抿唇，终于忍住，没再做声。


    .


    威尔斯起身，目光扫视在场的几名忠实助手，命令道：“现在，把所有情报汇总。工程部和飞行部重点分析各区陨石流的组成、大陨石的含量和它们的飞行轨道，评估我们的机队参与执行拦截任务的可行性和成功率。”


    马维尔与田中对视一眼——他们其实已私下讨论过。


    田中迟疑片刻，开口道：“如杰克森所说，您不用去和飞龙舰队接触，我们可以直接前往C区，对陨石流做精确定位，实施拦截，减轻第二舰队压力。”


    威尔斯摇头，指向星图，“从这份情报看，火星目前所处位置较好，陨石雨并不能毁灭所有定居点。地球所处位置却很糟糕——连续数轮的陨石雨会摧毁整个地球生态圈。我们在飞龙舰队中的内线也明确表示，单凭飞龙舰队的四艘护卫舰拦截B区陨石，人手远远不够。”


    威尔斯将飞龙舰队的部署图展开，指点道，“小行星带里滞留的船只虽多，但都是民用运输船，机动性差，而且缺乏防辐射的能量罩。他们的舰船上，也只配备了民用的轻型穿梭机。只有我们舰上的这支重型穿梭机中队，具备运送工程兵登星的能力。所以，这一次，无论愿不愿意，为了两个星球的未来，我们都不得不和飞龙舰队合作。”


    他沉默片刻，又道，“这样做，也算为弟兄们的家人争条活路。韩呈栋虽心硬，但向来信守承诺。让每人报上两名家属的姓名与地址，尽量是女人和孩子。我会在谈判时，请他安排转移她们到火星九区的地下城。”


    威尔斯的目光落在朱迪身上，“朱迪，整合评估结果，列出各方案的伤亡预期与成功率。19:00，我们再开会，确定要提交的投降条款。”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威尔斯与韩呈栋之间的斗争一向是不死不休，做出向这个死敌投降的决定，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看着威尔斯落寞离去的背影，马维尔招手唤来朱迪，低声吩咐她准备无人机，以便威尔斯可以通过小行星带的通用频道发布投降声明和后续跟踪。


    ——这事，也只有做得大张旗鼓，前去谈判的威尔斯的人身安全才更有保证。


    .


    回到船长休息室，威尔斯习惯性地踱步到舷窗前，望向左上方那片巨石翻滚的陨石群，和右上方清澈的星空，心中感慨万千。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这片星空时，就发誓有一天，要带寒玉来这里，一起欣赏深空的美景。


    ——如今寒玉终于来了，不是我带她来，而是她……要陪着韩呈栋去赴死。


    他苦笑，暗叹人生无常。


    ——多少人穷其一生，到头来不过是徒劳的追求。


    ——更何况，有的人，越努力，越失败。


    讽刺至极。


    .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威尔斯精心布局，一点一点地将韩呈栋推离楚寒玉的身边。


    他曾经是那么成功，韩呈栋和楚寒玉的关系从如胶似漆的新婚热恋，逐渐冷却至七年未见一面的冷战状态。


    然而，韩飞鸢的身世意外曝光后，伍德家族长子罗伯特·伍德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顾他的劝告，突袭了火星研究所。


    他算盘打得是不错，通过迅速挟持楚凯明、楚寒玉和韩飞鸢，夺取火星洞穴的控制权，并令韩呈栋和韩济世投鼠忌器，无法轻易发动反击。


    可哪料火星研究所新升级了防护能量罩，而驻防火星研究所的是姜羿的第九特种大队和火星警视厅凌家父女率领的特警部队，他们战力强悍，死战不退。


    韩呈栋听闻消息，竟然放弃护航任务，毫不犹豫地驰援火星，回援速度之快让人震惊！


    .


    威尔斯复盘时，终于看透，这一切不过是老狐狸韩济世的又一招妙棋。


    后续情报显示，东方舰队翔木舰已经奉调驰援火星，只不过，翔龙母舰及时赶到，翔木舰才未现身。


    韩呈栋奔袭三亿公里、解围火星研究所，不仅修复了和楚寒玉那岌岌可危的婚姻，也彻底改善了韩济世同楚凯明的对立关系。


    同时，这场未遂的叛乱令原本地位稳固的第一舰队的纳斯奇总指挥官下台，将日益壮大的火星独立势力扼杀于萌芽，还顺势促成了木星851研究所与火星研究所的合作，真可谓一石数鸟！


    “罗伯特，伍德家族怎么会选择他！” 威尔斯心中愤愤不平——这个在他眼中既浮躁又暴戾的家伙，怎会被伍德家族选为长子来培养？


    威尔斯气恨自己未能看透韩济世这个老狐狸的布局，也懊悔当初未能坚决阻止罗伯特的冒进。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离开空天军，担任起叛军总指挥官一职，为罗伯特·伍德这个草包收拾残局。


    .


    如今，韩呈栋被困陨石星球，永无出头之日。


    他只需旁观，就赢了，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地球毁灭，让楚寒玉以身犯险。


    威尔斯再次望向全息星图。


    翔龙母舰的湖蓝色信标旁，是一个不起眼的红色光点，它们如今重叠在一起。


    那，是楚寒玉的所在，也是韩呈栋的所在。


    威尔斯长叹一声：“或许，命运的齿轮真的如当初阿罗德叔叔劝我时所说，早已从我面前转过。我一再强求，也难拗过天意！”


    .


    2286年1月1日00:05，翔龙母舰中控室。


    韩呈栋整了整自己已然十分严整的军服，沉声命令道：“请威尔斯将军将他的穿梭机停泊到第一观测点。张宇，罗小武，你们两个，去迎接威尔斯将军的光临吧。”


    楚寒玉忧心忡忡地望向韩呈栋。


    他指挥战斗时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这一次，他微微抿起的嘴唇，眼中骤然升起的冷厉目光，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绝不会饶过这位背后算计他十余年的情敌。


    他是那么的骄傲，却被小吉姆操控得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肯定气恨难平。


    如果不能除掉小吉姆，他的余生都会寝食难安。


    然而，小吉姆能提供陨石拦截的帮助，呈栋……需要这样的援手。


    “呈栋，我想去舰桥。”楚寒玉低声请求道。


    “这是作战任务，寒玉，你可不是战斗人员。空天军的规定可不允许非战斗人员登上舰桥。”韩呈栋犹豫了一下，搪塞道。


    他心里暗想：“我和小吉姆没什么好废话的。但如果他知道寒玉在我身边，谁知道那疯子会说出什么让她难堪的话来？”


    “如果他不打算和你打仗呢？”楚寒玉追问道，“如果他真的是想帮助我们挽救地球和火星的命运呢？毕竟，他和他的船员、家人也都在那两颗星球之上。”


    楚寒玉思索片刻，又说道：“我也好奇，他为什么对我念念不忘。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回想小时候碰到的每一个男孩。”


    她脸微微一红，“你知道的，我出门总是带着面具，学校里都没人搭理我。”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会觉得和你青梅竹马？” 韩呈栋嘴角微微一抽，心里暗自腹诽道：“我的夫人啊，这位‘崇拜者’必然早已知晓你的真实容貌，并且与你有过频繁接触。只不过，以寒玉这性子，恐怕别人再殷勤，她若没留心，也全然不会在意。我可不打算让她回忆起小吉姆其实是被她忽视的某位追求者。”


    仅仅想到寒玉可能会因此记起小吉姆过去对她的示好，就让韩呈栋妒火中烧。他暗下决心，无论小吉姆这一次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颗陨石星球。


    “呈栋，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与你为敌这么多年？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吗？还有达芙琳，我也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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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没有答案，你……不要意气用事。”楚寒玉忧心忡忡地提醒道。


    韩呈栋的脸上飞快划过一丝气恼。


    他想起魏博文的分析：小吉姆如果未能确认楚寒玉的所在，未必会发动盲目的袭击。以往他数次针对楚寒玉的行动，都是在确认她的位置后，才敢发动无差别的进攻。这也意味着，他要在确信不会危及她的情况下，争取挟持她。


    那么，这一次他亲自前来谈判，很可能就是为了确认楚寒玉的确切位置，然后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寒玉，我现在还不能让威尔斯知道你在翔龙母舰上，和我在一起。如果他知道了，可能会用其他手段。”


    “我在你身边，他也看不到。不是只有声音传送吗？”楚寒玉不解地问道。


    “可是你在我身边，我……”韩呈栋迟疑了一下，“我的表现会不一样。他会察觉到的。”


    看到楚寒玉审视的目光，韩呈栋心道：“寒玉，你怎会知道，小吉姆和我，恐怕在一点上是相似的。我们都无法在你面前展露出自己黑暗的一面。” 他忍不住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哑着声音说道：“寒玉，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狠辣的那一面，会吓到你的！可是，有些事，我必须那样做。听话，在这里等我。我保证，不会意气用事。”


    楚寒玉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坚持。


    韩呈栋松开她，走向门口。


    .


    舰长室门口，两名机甲战士静静肃立。


    韩呈栋的背影消失在通道深处后，左侧机甲卢奇抬手，悄悄开启通讯屏蔽器。


    卢奇：8号主意识在吗？


    卢米：不在。魏博文将军手术后，主机又把它召回了火星洞穴。7号主意识在吗？


    卢奇：也不在。昨晚就没回来。


    卢米：听8号主意识说，它们玩得很开心，还把部分记忆分享给我。要不要看？


    卢奇：要要要！


    ……五十微秒后。


    卢米和卢奇的Avatar在虚拟空间中笑得前仰后合。


    ……一分钟后。


    卢奇：哎，被叫“哭包”那段我要删掉——太丢人。7号主意识回来和我融合，看到这段记忆，会生气的。


    卢米：你可以申请不融合。8号主意识就同意了。它说冗余空间很大，能容纳几千个子意识。


    卢奇：那我也要试试！[感谢分享.jpg][给你点个赞.jpg]


    卢米：今天怎么没休眠？


    卢奇：不想休眠。你忙，我也不能闲着。我在学习何冰上尉——听墙角。


    卢米：……听谁的？


    卢奇：所有人的。舰上总共52个人，只要人醒了，说话我都听着呢。


    卢米：没权限，这不合法！


    卢奇：只是听听，不传播。除了和你，我不同别人讲。


    卢米：……你是不是学坏了？


    卢奇：可是，这里好无聊。


    卢米：那我们帮着夫人偷听韩舰长和威尔斯将军的会谈。


    卢奇：韩舰长不同意怎么办？


    卢米：我们是夫人的亲卫，听夫人的。


    卢奇：可是，夫人要我卫护韩舰长。我要听舰长的。


    卢米：那我给夫人传话，你会报告舰长吗？


    卢奇：嘿嘿，舰长可没命令我去听夫人的墙角。


    卢米：[你真高明.jpg]


    卢奇：[谢谢宝宝夸我.jpg]


    卢米：谁是你宝宝？[抱臂翻白眼.jpg]


    卢奇：舰长经常这么和夫人说话呀，很亲热的感觉。[捂脸偷笑.jpg]


    卢米：……卢奇，你真的学坏了。


    .


    楚寒玉站在舰长休息室的落地舷窗前，凝视着小行星带那片清澈、透亮的星空。


    远方的群星一眨一眨，今夜却未能为她带来往日的宁静。


    她，莫名地心神不宁。


    “夫人，韩舰长与威尔斯将军的会谈即将开始。您想收听吗？”卢米那轻快、愉悦的中性声音从通讯器中响起。


    楚寒玉微微一怔，“我……，他……会知道吗？”


    “没用舰上的通讯系统。”卢米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是用我的能量球接收到的讯号，做过降噪处理，信号比狄安娜主机收到的，还要清晰哦。”


    楚寒玉迟疑片刻，轻声道：“那就接过来吧……嗯，打开通讯屏蔽系统。”


    “是，夫人。”


    话音落下，全息投影便在中央显示区倏然展开。


    右侧光幕上，韩呈栋已经端坐于舰桥指挥台后。


    他神情冷峻，微微皱起的眉宇间透出丝丝寒意。


    左侧光幕中，刚刚走进观察站的男人推开头盔护目镜，正在环顾四周。


    他中等身材，面庞柔和，五官立体，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是一丝淡淡的忧郁。


    男人走到指挥台后坐定，眼神聚焦在对面墙壁的计时器上。


    “3，2，1……”


    ……


    楚寒玉屏住呼吸，心口骤然一紧。


    这位，就是纳尔逊·威尔斯——火星叛军的总指挥官。


    那个，自称与她“青梅竹马”的小吉姆·纳斯奇。


    她忽然意识到，那双忧郁的眼眸，竟是如此熟悉。


    发现火星洞穴时，因为惊吓过度，她五岁之前的记忆被彻底抹去。


    而在那些零碎的梦境里，她时常看到一双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安静，哀伤。


    漆黑，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