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6年1月2日凌晨00:15，威尔斯的轻型穿梭机精准泊入坐标区域一块表面尚算平整的陨石中央。


    舱门刚一开启，他便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陨石表面。


    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航空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扬头望向头顶那片浩渺星空——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仰望星空了。


    不远处的岩缝中，两台三米多高的PD01型重装机甲同时跃出，稳稳落在他身前——靠后的那台机甲右手紧握成拳，冲他挥了挥，像是在示意——“如果不老实，我就一拳把你砸扁！”


    威尔斯收回注视星空的目光，心中好笑——如果不是被困陨星中央，韩呈栋恐怕是打算亲手砸扁我呢！


    .


    一个小时前。


    在他发布那段明码讯息之后，小行星带的通用频道瞬间炸锅。


    “什么情况？！”


    “哇靠，大名鼎鼎的威尔斯船长也在小行星带？！”


    “纳尔逊·威尔斯？就是那个联盟通缉的火星叛军总指挥？！”


    “听说他劫掠飞船、屠舰无数，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狂魔……”


    “胡扯！威尔斯船长是为了火星独立而战！”


    “对啊，他主张削减联盟对外太空移民抽税，拒绝给地球上的吸血鬼们上供！”


    “呵，说的轻巧——不交税？那联盟为外太空殖民提供的生态、技术、材料，钱——从——哪儿来？”


    “兄弟们——跑！题！了！重点不该是——威尔斯船长为什么要投降？！”


    “对啊，他不是和韩将军势同水火吗？”


    “他说……要帮韩将军拦击木星大爆炸形成的陨石雨？”


    “天啊……这是不是说明，情况已经糟到不行了？”


    “地球要毁灭了吗？”


    “那火星，可能……幸免吗？”


    ……


    .


    而军用频道中，却始终一片死寂。


    威尔斯等了整整十分钟，才得到了来自韩呈栋本人的一个简短回复：只有一串坐标和一个落款。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张紧绷的面庞浮现在半空，棕色的眼眸冷冷盯着自己，语气里带着一贯的轻蔑：“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若投降，条件也要由我定，别妄想讨价还价！”


    威尔斯揉了揉额头，喃喃自语道：


    “布下天罗地网，等我来袭，却料不到，我竟会主动投降吧？”


    “韩呈栋这个为人高傲，心胸狭隘的家伙……这次，是不是又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竟为再一次戏弄宿敌而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


    .


    第一名机甲战士却并未展现出敌意，而是根据礼节，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从机甲背仓中取出十余个通讯屏蔽器，依次布设在他的穿梭机周围。接着，就抬起手臂，启动全频段扫描仪，展开逐寸扫描——显然是在检查，他身上和穿梭机内，是否藏有机关或□□。


    “这位，礼节周全，态度严谨，应该是通讯部的技术军官。”


    另一名机甲战士则自始至终保持了警戒状态，臂载机关炮的炮口牢牢锁定威尔斯，摆出了一副“只要你有一丝异动，我便立即扣动扳机”的架势。


    “这位，警觉性极高，杀气十足，定是来自韩呈栋麾下的宪兵部队。


    威尔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一文一武，符合韩呈栋的行事风格。


    .


    “威尔斯将军，请您随我们来。”


    负责检查穿梭机的机甲战士显然是位军官。


    他转身向看守威尔斯的那位战士打出了一个“OK”的手势。


    机甲战士这才收起机关炮，跨步上前，敬礼致敬，然后一弯身，将威尔斯轻轻抓起，安放在了机甲胸前的载人平台上。


    一个防护罩缓缓落下，将威尔斯护在其中。


    军官解释道：“威尔斯将军，我很抱歉，这里条件简陋，没有转运车。只好委屈您了。”


    “没关系，我客随主便。”


    威尔斯心中腹诽不已：


    ——到目前为止，韩呈栋还算遵守联盟受降规约和必要礼节。


    ——只是……这家伙心里不知道有多恨我，表面却非得装得妥帖，真是难为他了。


    转念一想，他便了然：“韩呈栋摆出这个姿态，定不是给那些他从来不屑搭理的联盟总部官员们看，而是……给寒玉看看，他是多么的大度。这么说……她也在看着吧？”


    身后，气闸门关闭，“咔哒”“咔哒”的扣环闭合声第次响起。


    消杀气流开始“呲呲”冲入，威尔斯将航空服脱去，将指挥官轻甲调成了制服模式。


    绿灯亮起后，最后一道气闸门缓缓开启。


    他终于进入了临时观察站的主体设施。


    .


    这个观察站的通道，是一个直径5米的竖井。


    一路上，他穿过了四道加强型气闸，平台下降了近百米，厚厚的陨石层，倒是足够防辐射。


    “威尔斯将军，请您稍等，我将为您接通韩呈栋将军的直联通讯。由于带宽限制，通讯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


    军官向战士示意，战士便将威尔斯轻轻放下。


    威尔斯拉开头盔的护目镜，环顾这个颇为简陋的房间——除了一些科学仪器和防护设备的能量盾外，房间中央只有一个通讯台。


    他走向通讯台，在指挥椅中坐定。


    .


    片刻后，一阵清脆的联机提示音响起，全息投影屏上缓缓出现了一行字：“通讯请求已被接受。倒计时完毕，即可通话。”


    “3，2，1……”


    “威尔斯将军，你好。我是翔龙母舰舰长，飞龙舰队总指挥官，韩呈栋中将。”


    扩音器中传来韩呈栋平静的有些冰冷的声音。


    “或者，是否我该称呼你为吉姆·纳斯奇将军？”


    “韩将军，你好。还是请称呼我纳尔逊·威尔斯将军吧。至于那个名字，我并不喜欢。何况，我那位老父亲早就不打算承认有我这个儿子了。”


    威尔斯淡然地回应道。


    “韩将军，我今天来，不打算拐弯抹角，也无意施展什么阴谋诡计。我选择投降，并不是为了帮你个人的忙，而是因为形势所迫。这一次，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我的船员们都愿意协助飞龙舰队拦截陨石，只要你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打算无条件投降。”


    “我凭什么相信你？”韩呈栋冷冷地问道，“毕竟，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


    “如果按我的意思，我宁愿和你大战一场，不死不休。” 威尔斯冷笑一声，“可惜……如今，我的这点小小心愿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威尔斯带着几分嘲讽调侃道。“不过，既然你此生都将被困此地。我想，我的目的便已达成。至于毁灭地球和火星，你也知道，那从来就不是我的目的。”


    韩呈栋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说道：“当初，你本有机会和我光明正大地一决高下，可惜，你放弃了。从今往后，你的确没机会了。”


    韩呈栋心中庆幸，“幸亏寒玉说服我同意她陪我一起进入陨石星球。如果寒玉留在外面，我只要想想她恐怕会被他掠走，就会觉得寝食难安——但现在，任凭你机关算尽，寒玉就在我身边，你此生休想再碰她一下，再看她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莫名幸运，而小吉姆，运气要照他差上几分！


    .


    这三个月，韩呈栋曾无数次想象，如果见到这位害死他几位兄弟的罪魁祸首，觊觎自己妻子的情敌，自己将如何亲手干掉他。


    然而。


    现在二人如同身处两个平行“世界”，谁也碰不到谁。


    既然无法动手，那就好好嘲弄他一番——不能和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谈条件！


    “威尔斯将军，你投降的理由很高尚，动机也听起来‘合理’。”韩呈栋轻叱一声，“不过，说实话，我很好奇，你的那些手下，有几个懂得如何在陨石上安全登陆、精确变轨？他们不都是些杀人越货、绑架勒索、走私军火的老手吗？拦截陨石这样的技术活儿，他们，擅长吗？”


    威尔斯不动声色地道：“忠诚者号是一艘装备精良、配有核弹的护卫舰。我的船员们，大多都是空天军退役官兵，他们接受的训练与你的部队并无二致。只不过，他们退役后还要养家糊口。”


    “韩家大公子从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当然不屑于这些‘鸡鸣狗盗’的谋生手段。而且，您老丈人富可敌国，你们一家自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所以，请别苛责我的手下想要劫富济贫。”


    威尔斯声音中那股傲慢的火星9区口音，听在韩呈栋耳中，十分刺耳。


    韩呈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哦，我却不知道，富可敌国的纳斯奇家的大公子倒比我更了解民间疾苦。都说‘第二舰队官匪一家’，你们当完了官兵，拿够军饷，退役就摇身一变成了‘劫富济贫’的太空海盗——难怪老实的平民没活路！”


    “不守军人的底线，就是空天军的叛徒——我为什么要同你们合作？”


    .


    韩呈栋的嘴向来不饶人。


    十年护航期满，他本是决意不再听从父亲的安排，染指空天军统帅的职位，所以，这几年，他无需刻意讨好任何人。


    韩济世得知他的心意，也索性彻底放开了对这个我行我素的大儿子的各种约束。


    韩呈栋自从得到岳父楚凯明和第一舰队总指挥官埃里克森将军的全力支持，剿匪所需的后勤补给和兵员都不再依赖联盟空天军总部。


    所以，联盟总部的大小官员，能对韩呈栋采取的掣肘，微乎其微。他这两年去空天军总部述职的时候，谁都不再敢轻易招惹这个冷面战神——惹他不满意，当场便会发作，不将对方怼得下不来台，不罢休。


    而韩呈栋在战场屡战屡胜，短短两年，已将火星独立势力的据点和基地一一拔除。如此军功赫赫，也少有将领不识趣，同他当面硬刚。


    于是。


    大部分对他不满的人，都开始背后捅刀子，让喜欢光明磊落地回敬对手的韩呈栋十分不爽。


    而今天，这位宿敌，小吉姆·纳斯奇选择向他无条件投降，显然也违背了其内心意愿，如此冷嘲热讽……是掩盖他心中的不甘吧？


    韩呈栋觉得魏博文的建议很好——尽可能地刺激这个对手，看看是否会在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得到一些意外收获。


    当然，前提是，他的情绪要保持稳定。


    这，有些难。


    .


    果然。


    听到这个“空天军叛徒”的称呼，威尔斯脸色便是一僵。


    他冷笑一声，“韩舰长，为什么要同我们合作？因为，和我一样，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飞龙舰队的四艘护卫舰负责拦截B区的陨石流，你心里很清楚，即使柯云埔将军豁出去全军覆没，以他目前的人员配置和指挥能力，也未必能拦截住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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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向B区的大陨石。而他们每漏掉一颗大陨石，地球将承受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就会增加数倍。”


    他继续分析道，“韩呈栋，你需要大量可以运送登星人员的穿梭机和经验丰富的驾驶员。而我，有一个整编飞行中队，拜你所赐，我的飞行员们最擅长的，就是在各种陨星表面上着陆，接送人员。有了我的帮忙，你那老父亲，就不必率领东方舰队建立第二甚至第三道防线。”


    “这里拦截陨石，虽然允许有失误，可一旦陨石飞离小行星带，经过碰撞的飞行线路就更加难以预测，拦击失误率将指数上升。我们都清楚这些利害关系——所以，如今，我们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合作。”


    威尔斯指了指那个枪口一直对准他的机甲战士，嘲讽道：“韩舰长，所以，虽然你现在最想做的，是让那个一直盯着我的家伙，一炮将我轰成渣渣，你，却不会这么做。”


    机甲战士闻言，却立刻拔出了悬于腰间的激光短剑，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又送回剑鞘，显然是在说：“我会一刀刀的劈了你，为什么要浪费子弹给你个痛快的？”


    威尔斯见状，微微一皱眉，心里暗忖，“这个年轻人的敌意毫不掩饰，是和我有私仇吗？”


    .


    “说得轻巧，”韩呈栋冷笑道，“我又如何确信你不会破坏我们的陨石拦截任务？”


    威尔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你看不起我和我的手下，但你需要每一分可以依靠的力量。而我们，虽然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战友的鲜血，却也不得不来帮你，因为我们这次，是为‘生存’而战。”


    “我实话告诉你，你不来搅和，我有九分把握。为了再提高不到半分的胜算，你该说服我的是，为什么我还要冒着风险同你们这些向来是‘言而无信’的叛军合作？”


    威尔斯明白，韩呈栋可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尤其对面是一个暗算了他多年的情敌。


    他放缓了语气道：“我有办法大幅提高柯云埔舰队的拦截效率，减少士兵的伤亡。你看看合不合适。这是我对这次合作诚意的体现。我劝你暂时搁置我们之间的那些私人恩怨——或许你会发现，在利益一致的时候，我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当然，把这个方案送给你，我有个附加条件——希望你能接受。”


    .


    这一次，韩呈栋久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看来，他的确从没把与我合作当成一个可能的选项。真是个记仇的家伙。”


    威尔斯打开了机甲军官送来的饮料，轻啜了几口，那是他最喜欢的火星产玫瑰冰茶——看来，自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韩呈栋就已经开始全面了解他的过往了。


    他心中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令韩呈栋相信他的诚意。


    思及此，威尔斯语气诚恳地再次开口。


    “韩舰长，对你来说，我提出和你并肩作战，不是你心中我们之间该做的了断。但是，请相信我，我已经思考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方案。向你投降，非我所愿，但，这却是解决你我当前困境的最佳选择。我希望你会接受我们的附加条件——我认为，它们并不过分。至于之后，我们之间如何了断，”


    他自嘲道，“这件事不急。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你闲下来，可以慢慢琢磨如何收拾我。”


    “威尔斯将军,我的确没打算放你活着离开。” 韩呈栋这一次的回答很爽快——他一向明人不说暗话。“你知不知道，两个月后，陨石拦截任务完成，你手中的筹码就没有了？”


    “我也许活不了那么久，所以我不去想那么多了，眼下，我想先听听韩舰长对我提出的三套合作方案的看法。”


    “如你所说，我最需要帮助的是B区陨石拦截任务，我既缺人，也缺穿梭机。所以，你提出的方案B我觉得我可以考虑。” 韩呈栋冷笑一声，揶揄道，“可是，你信任我吗？”


    “我确实可以行使战地指挥官的权力，暂时赦免你的舰员之前犯下的罪责，征调他们参加飞龙舰队的行动。之后，我也的确可以恳请联盟司法部论功行赏，从而减轻他们的处罚。”


    “但是，威尔斯将军，你就不怕我安排你的舰员去送死？让他们活不到那个时候？毕竟，我自己舰员的存活率也只有50%。我也不是以大度闻名。”


    威尔斯冷笑道：


    “信任你？我当然不。你的名声，在我们这里，说实在的，很！差！劲！”


    “你的部队在战场上不接受投降、不留俘虏也就罢了，联盟中还没有哪位将军可以如此冷血，将整整一船，数百已经投降的俘虏送入炮火之中！”


    “不过，若不是你如此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也不会抛妻别子十多年，只为追杀仇人到海角天涯。”


    听到通讯器中传来的一声脆响，威尔斯心知自己戳到了韩呈栋的痛处。


    “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说到信任，咱们，彼此彼此。”


    他冷冷的补充道，“我的船员和我一样，到今天这个境地，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所以我就提出这个条件——你夫人的信誉比你好。我需要她的保证。请她发个信息回火星，照顾我手下在火星上的家人，接他们去火星九区的地下居住区避险。毕竟，这是我部下们愿意赴死的初衷。”


    .


    2286年1月2日凌晨3:30，韩呈栋与威尔斯的第一轮谈判结束。


    二人的第二次谈判，定于2286年1月2日13: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