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剃度
作品:《杀死那个瘦马》 出了县城,二人顺着灵江返程。江上波光粼粼,灵山层林掩映、春光正好。暖风过处,更有杨柳碧涛、竹花旋舞。
可光景如此,路上人却步履匆匆,都没了赏春的心思。
走了近两个时辰,抵达庵堂时,正值傍晚。
红墙上“静雪庵”三个大字,被夕照映得金光熠熠。宋云谣站在庵堂前,竟有瘫软倒地的冲动。
已到了晚膳的时辰,寺庙里钟声回响,隐约能看见姑子们往斋堂走去。
庄箐箐早已累得走不动路,宋云谣强撑精神,将她送回屋子,又带上在县城里买的糕点,送去了斋堂。
姑子们刚做完水陆法会,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过来用斋。宋云谣看了一圈,摆摆手,只道正事儿还没办完,要先去找住持。
刚走出斋堂,背后又有一人跟了出来。她回头一看,竟是净念法师。
净念算是静雪庵的二把手,为人严肃刚正、不苟言笑,对寺庙里的小尼姑们向来严格。
宋云谣见了她,连忙回身行礼。
净念板着脸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问道:“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心中一惊,轻描淡写道:“就是有些累,叫师父担心了。”
净念不语,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得她心中发慌,她面上不动声色,扯开话茬:“倒是箐箐有些不好。”
她将今日在县城里撞见斗殴、庄箐箐受惊一事如实道来,净念果然眉头紧蹙,与她道谢一声,匆匆离开。
见她走远,宋云谣沉默伫立片刻,转身往法真禅房去。谁料到了后,禅房内竟空无一人。
她四顾一圈,将背篓放下,慢慢蹲在墙边,精疲力尽一般,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远离众人,她终于卸下伪装。
一旦身体空闲下来,熟悉的颤栗又从心底升起,恐惧仿佛潮水一样奔涌而来,盖住她的口鼻。
她深深呼吸几下,眼前仍是一阵阵发晕,干脆艰难抬起头,猛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冷静。
她对自己说。
就算朝廷真找到她,也未必没有活路可走!
宋云谣闭了闭眼,努力回想今日听到的消息,思绪转个不停。
首当其冲的,便是黑岩帮。
王攀此人贪猥无厌、官声极差,在浙江五年,逼得民怨沸腾。像黑岩帮这样揭竿而起的,也并非少数。
只是他们大多抵不过官府的势力,要么衙门推个替死鬼出来以泄民愤,要么被就地镇压、各自论罪。
总之,矿工们的起义大多就热闹个把月,便也销声匿迹、不了了之。
可是,黑岩帮却不一样。
他们之中肯定有个明白人,知道师出有名的道理,先是扯了杀死王攀的大旗,又做出不欺百姓、专杀豪强的姿态,俨然一副为民除害的英雄模样,以此笼络人心。
像茶桌上那位高壮汉子一样,一腔热血便去投靠的,恐怕不在少数。
对宋云谣而言,他们虽替自己顶了罪,却也将自己重新拉下了浑水。
按那歪嘴儿所言,江浙衙门早就上报朝廷,将王攀之死定为了意外。
其中缘由,或许因为王攀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便于遮掩;也或许是,比起一个活的王攀,浙江官场,更需要一个死了的王攀。
王攀之死牵扯重大,就这么草草定为意外,连同在游船的陈茂良都无人提起,只怕其中少不了多方人马的彼此默契、顺水推舟。
若事情只停留在这一步,兴许她真能找到一条活路。
偏偏黑岩帮横生枝节,将这事儿重新捅了出来,闹得声势浩大,就连朝廷都心生疑窦。
只怕现在,比自己还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是浙江官场上那些大人物。
思及此,宋云谣心中讥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不过一介无名瘦马,既无钱财、也无人牵挂。若真上了刑场,还有那些个道貌岸然、满腹经纶、家财万贯的大人作陪,倒也不亏?
苦中作乐一番,她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可她不想死。
若她今日死在这,当初一路吃的苦,又算什么?算她倒霉么?
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当初在平溪遇到的沈三,不禁喃喃,“确实倒霉。”
沈三碰上她,本来发善心做好事,结果又是山洪、又是平白无故承了她一条命,怎么不算倒霉呢?
她苦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手里。
这该如何是好……
忽有一阵风吹过,背篓“啪嗒”一声倒地,她揉揉脸,起身将落了一地的药材拾起。
可碰到药材时,她忽然想起今日在慧芳书坊,贾管事的话。
“……冯家可是衢州大族,祖上曾管过盐务,最风光的时候,冯家人跺跺脚,整个江浙都要抖三分……”
“……后来虽不比从前,可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何况冯家?大师的胞兄,如今就在南京做官……”
电光石火之间,宋云谣只觉灵台一清。
对啊,如今这世道,想要正儿八经开个尼姑庵,可不是易事。尼姑庵中尽是女眷,若遇上歹人想要为祸,只怕难有抵抗之力。
静雪庵从前名声好、香火旺时,兴许还有百姓维护;可如今香火稀薄,还能日日清静、不受旁人觊觎,不就因为住持的俗家——衢州冯家庇护么?
更何况,虽说修行修的是世外之道,可只要这尼姑庵在红尘俗世一日,便少不了受红尘俗世的规矩。
她从前随姐姐们在画舫上侑酒弹琴时,曾听席间官员说过,当今太后好清修,宫中不光有一座供奉佛祖的宝殿,还在宫外某个庵堂中挂了名。
她在花船上的那几年,除了练就察言观色、守口如瓶的本事,领悟最深的一个道理,便是:官场上行事,无非四个字,上行下效。
佛门乃清静之地,既有冯家回护、又有太后这顶高帽,衙门就算再得理,难道能直接冲进尼姑庵里抓尼姑么?
胡思乱想间,禅房后遥遥传来木鱼声。宋云谣循声望去,却见院角那扇木门虚掩着,门上藤蔓随风摇晃。
那是通向竹轩的门。
她鬼使神差站起身,拎起背篓,轻轻推开了门。循着记忆,她一路往深处走,穿过弯弯绕绕的小道,绕过一片竹林,竹轩俨然出现在面前。
佛堂的门半掩着,妙音跪坐蒲团之上,诵经坐禅。
夕阳照进佛堂,落在她狰狞的侧脸上,也落在褪了色的佛像身上。
妙音口中絮絮有词,佛像却沉静不语,只垂眸望着祂虔诚的信徒,不带一丝审视,仿佛永恒的宽容与慈悲。
宋云谣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想起自己方才满心功利的盘算,竟生出几分羞愧。
风吹来不寻常的气息,妙音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木鱼,转头望去,诧异道:“宋施主?”
宋云谣站在竹林下,碎发挡住了她的神情。
“妙音师父,打扰了。”
妙音戴好面巾,踩着碎步走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如那夜的悦耳,如流水叮咚,“施主怎么来了?可是来找住持的?”
“是也不是。”宋云谣沉默了一下,从背篓中取出一块糕点,“妙音师父要尝尝么?”
“多谢施主。”
妙音笑了,完好的半张脸上绽开笑容,可受伤的半边脸却古怪地抽了抽皮肉,伤疤挤在一起,愈发显得可怖。
宋云谣看着这张足以称得上丑陋的脸,心中却有说不清的动容。
妙音似乎瞧出她神情有异,连忙将受伤的脸转到一边,不好意思道,“是我得意忘形,吓着你了吧。”
“不会。”她摇摇头,认真道,“当真不会。”
说话间,忽有一阵竹风吹过,将她的面巾卷起,那张怪异的脸又露了出来。这一回,妙音没有再躲藏。
“修行二十载,我也常对自己说,皮相皆是虚妄,只是我功夫不到家,这么多年,仍困于色。”妙音笑了笑,目光真诚,“比起贫尼,施主更有慧根。”
“我……”
不知为何,一当着妙音的面,她那身混迹风月练出来的机灵话,总是难以启齿。
犹豫间,身后传来一道清正的声音。
“宋施主?”
宋云谣心中一跳,转身行礼。
“法真大师。”她拿出早打好的腹稿,“是我不请自来,还请大师恕罪。只是实在有急事相求,不得已才自作主张。”
“无碍。”法真走上前,“这本就是妙音的住所,她愿意就是,轮不到我多说什么。”
宋云谣闻言,下意识看了眼妙音,却见她神情如常,并不见惶恐或羞赧,不禁若有所思:她们的关系,竟比她所想的还要亲近。
“今日辛苦你了。”法真看向她手里的背篓,“一切都顺利?”
“还算顺利吧。只是在县城里遇到有人聚众斗殴,箐箐受了些惊吓,旁的倒还好。”想了想,她又道,“我还去慧芳书坊寻了个抄经书的活计。”
果然,法真点头道:“我去看过庄姑娘,开了个方子,待善远给她煎好喝下即可,并无大碍。还有,贾管事为人虽精明,做生意却是个守信的,你大可来往,不必担心。”
见她不过只言片语,便将自己今日种种都了然于胸,宋云谣一惊,仿佛被她看透一般,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心虚。
法真越过她,往佛堂内走,宋云谣在原地踌躇片刻,追了上去。
“哦对了,住持,您要看看这药材么?虽说那药商是您的熟人,可万一……”
法真站在佛堂中央,摩挲着手中持珠,并不言语。直到宋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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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气氛不对,悄然收起话音,她终于开口。
“宋施主,你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说了吧。”
宋云谣心中一震,慢慢收起脸上强装的笑。妙音不知去哪儿了,空荡荡的佛堂内,沉默伫立着一人一佛,等待她的回应。
她深深吐一口气,捏紧拳头,面向佛像跪下。
“今日前来,是我有一事相求。”她俯身叩拜,没有丝毫停顿,“小女一心皈依佛门,还求大师为我剃度!”
周遭一片寂静,话音落下,久久不曾听到答复,只闻屋内漏钟的滴答声。
她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半晌,终于听到头顶传来一道缥缈的回话。
“宋施主,大齐律法有云,民家女子未经娶嫁者,不得为尼。若贫僧未曾记错,宋姑娘如今还云英未嫁,是不得剃发为尼的。”
宋云谣缓缓直起身,沉默片刻,道:“住持恕罪,此事,是我与母亲骗了您。”
“但闻其详。”
“当初静雪庵收留了我们母女二人,住持问起身份来历,母亲谎称我未曾娶嫁,是打算风头过去,好另觅良婿。”
她低着头,声音哀戚婉转,可阴影下的那张脸,渐渐涨红起来。
“三年前,我嫁给了村里的屠户张家。张家图我容貌,我图张家殷实,一拍即合,便嫁了过去。可没想到,我那丈夫是个不成事儿的,仗着家中有父母帮扶,整日吃酒赌钱不说,醉了还对我拳打脚踢……”
她眼里落下泪,哭腔不停,说得情真意切,藏在袖中的手却攥紧了。
“我也逃过,可刚回娘家待不了半日,便会被父亲亲自送回张家……”她抽泣一声,“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宋云谣哭了几声,余光却见法真仍静静站在原地,似乎不为所动,不禁咬紧下唇,又开了口。
“后来,是母亲看不下去,说,‘若再待在张家,我就只等着给你收尸吧’,便准备带我离开。”她学着兰姨的口吻与脾性,小心翼翼编话。
“只是还没等我们脱身,我那丈夫有天吃酒醉倒,头摔进稻田上里,夜里稻田放水,被淹死了……
“后来,母亲不忍我做寡妇,退了聘礼,将我带回家。可没过几天,父亲又要将我嫁给邻村的老跛子,母亲一怒之下,便带我逃去了外祖家。”
“后面的事,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外祖家几口人早就死在饥荒里,我们当了一阵子流民,后来又遇到劫匪,九死一生,才到了静雪庵……”
大致圆上谎话,宋云谣担心说多错多,不敢再编,只能打住,以哭声遮掩。
而法真静静听完全程,问道:“你如今既已改头换面,以你的才情,就算再嫁也未必不得良配,又为何要遁入空门?”
宋云谣明白,这一问便是最要紧的考验,心弦霎时绷紧。她心知法真不是个好糊弄的,若是再全然作假,只怕被她一眼看穿。
她思忖片刻,这一年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半晌,低声道:“不瞒您说,我过去十八年,都不如在静雪庵的一年心安。”
法真脚步微移,转身看向她。
“山中清静,又日夜斋戒,自然叫人心安宁静。”
“那不一样。”宋云谣慢慢摇摇头,“我出生市井、自幼家贫,日子本是一眼能往到头的。好生长大、寻个老实人家,一辈子围着田间灶头转,日子虽平淡,却也踏实。”
她沉默片刻。
“说来让您笑话,因为这张脸,那样寻常的日子,我从没过过一天。”
宋云谣微微仰起脸。
佛堂外,天边涂抹着粉紫的云霞,浓艳的夕照落在她半张侧脸上,杏眼含春、长睫卷翘,是难得一见的媚色。
即便今日在外奔波一天,脸上也不见风尘,只是额前垂落几缕碎发,透出几分疲态。
可这疲态,映着下垂的眼尾、冷淡的神色,反倒中和了五官的媚意,像一幅留白巧妙的山水画,清隽动人、韵味悠长。
这样的相貌,不说钟鸣鼎食,但凡能落到个殷实富庶的家中,这辈子,也不必过得如此颠沛流离。
她轻声道:“大师,您也是女子。女子的难处,您又怎会不懂呢?”
法真沉默不语。
“在静雪庵一年,寺中师父们对我既不曾恶语相向,更不必说剥削盘算。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睡醒不必担心谁要将我买走、谁又要对我拳打脚踢……”
“这样的日子,我自……”她顿了顿,“我自五岁起,就再没有尝过了。”
“大师。”宋云谣仰起头,膝行至法真脚边,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您就为我剃度吧,我会好生念经、学佛法的。”
直到此刻,她竟分不清有几分是演戏,几分是真心了。
她哽咽道:“您就让我留在静雪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