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母亲还是同意了宁无虞的请求，后者如自己所言，给娃娃起了个名字，叫宁无虞。


    她开始拿两个娃娃在母亲面前做游戏。大部分是角色扮演的游戏，你喊我姐姐，我喊你妹妹这样的。母亲很喜欢，非常喜欢，实在太喜欢。


    喜欢到为她买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模型，据说是参考了许多家游乐园数据做出来的，世界上最好玩的乐园模型。之后，母亲还为她添置了一些可以安放在其中，使它更加丰富有趣的小配件。


    它的北部是积木拼成的矮山，摆上了一个无处安放的大摆锤；它的西部是旋转小火车，某次吃冰激凌时雪糕掉在了火车上，洗干净后仍留有浓郁的草莓味；它的东部是超豪华尖叫鬼屋，里面真的有咬人手指的道具……摩天轮、旋转木马、装着食物模型的小推车，一一被摆放在空余的位置。


    闲暇的，不需要拿着娃娃向母亲展示的时候，宁无虞会拿起模型小人，假装他们是进入乐园的游客，自己和自己对话。


    “我想要冰激凌！”


    “这里没有冰激凌，我们有火激凌，你要吗？”宁无虞拿起点香用的打火机，“砰”地按下，四处挥舞。


    “火激凌火激凌！”她转着圈，在光滑的地板上大叫着，然后自己绊了自己一跤，一头撞在了旋转木马的尖顶上。


    鲜血登时从她的眉梢向下流，流入了眼睛中，她才想起来要哭。而从未像现在一样紧盯她动向的母亲在她哭泣之前已然冲了过来，抱住她轻轻摇晃，嘴里还说着安慰她的话语。


    竹子溪看着面前的场景，目光定格在那个用以确认身份的伤口上，却无法确认眼前的人到底是宁无虞，还是宁无霜。


    人在幼年时经历的创伤往往会伴随一生，而幼年，恰恰是发病最厉害的那段时期。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父母丁点正常对待的宁无虞，最终还是如他们所愿，给了他们一个孪生妹妹。


    可笑的是，他们当真对这个妹妹态度十分不同，百依百顺不说，先前怎样都学不会的父母基本职责，如今却像本能一般，举手投足都显露出来。


    他们会关心宁无霜的伤口如何，仔细上药，直到它完全康复。他们会纵容宁无霜偶尔的娇蛮，也会给她书本，告诉她是时候上学校读书。他们甚至会在十点十三分催促宁无霜该去睡觉，不要再对着游乐园模型扮演家家酒了。


    宁无霜有时会立刻将模型抱起，放在供奉执岁的台子上，就在那颗有几处孔洞的岁石前面。有时，她又会拖延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会放好模型。另一些时候，她不需要父母催促，自己就会提前将模型收拾好。


    她不再需要对着执岁拜上三拜，再敬上一柱感激妹妹的香，也不再需要待在那间压抑的蓝色房间。父母为她重新装修了宁无霜的屋子，主体风格是她喜欢的粉色，墙上是大片金黄的向日葵花海。


    她有时候会照着镜子，抚摸自己左眉曾经受伤的地方，仿佛那里从未愈合。


    那里的确没有愈合，也再不会愈合了。


    宁无霜读书、长大、成年，按照父母期待的样子，信仰执岁。她当真信仰吗？或许并不。但至少她表现得虔诚，足够应付组织里的一应人物。


    是的，在她成年的那天，她的父母将她引荐给了组织里，大概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也许该称为小头目。


    他的面容比父母还要模糊不清，因为宁无霜抬起头时，听到的已经是“神”的声音：


    「叮！检测到合适载体。」


    「载入中……」


    「你是否正苦于学业、工作、恋爱、生活等等经历一塌糊涂？你是否知道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囹圄，无法自拔？你是否想要……」


    宁无霜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她的呼吸停滞在听见“叮”声的那一秒，如今因为窒息感一阵眩晕，却还是抢在系统说完之前，在心里回答：“是。”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顿住，然后继续平缓地说道：


    「你的名字？」


    宁无霜神情恍惚了一下，抚摸上自己的左眉，没有摸到凹凸的疤痕，下意识回答：“宁无霜。”


    「契约成立。」


    第一次听见系统的声音让竹子溪感到有些新奇。它的发生逻辑和人声十分不同，实际上应该是由字节与读音拼凑而成的，这让它听起来似人非人。


    据竹子溪所知，系统其实很少出声，玩家多数时候只能听到它的提示音，其他信息则通过面板展现出来。


    他思索片刻，在自己心中的小本上记下模仿系统的要诀：一，少说话，二，在能让对方感觉到不是人的前提下，越像人越好。


    这是否有点接近宁无虞所说的第一课，要用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展现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过这样做能让人产生的情绪大抵是恐惧，先前已经在林父身上实践过的竹子溪认为，单凭恐惧并不足够获取人的膜拜。


    暂时先不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了。竹子溪把注意力转到宁无霜的回答上。


    她回答的名字竟然真是宁无霜，那这之后自己和江雨凝碰到的宁无虞又是怎么回事？系统同时跟两人签订了契约吗？不，这样的话她们的双重人格应该会得到系统认证，并像江雨凝一样被投射在副本世界中。而事实上，在《乐园》里具备独立思维的只有宁无虞。


    为什么不是宁无霜，也不是姐妹，偏偏只有宁无虞呢？是因为系统和她交易的具体内容吗？她也被困在了某个循环之中无法解脱，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真实吗？


    又或者，不是经常有那样的说法吗？副人格为了保护主人格牺牲了自己，这样她们的关系就好像梁泽玉与江雨凝一样。


    而在接下来的记忆中，系统不再出现，宁无霜也和过去没什么分别。她依然顺从父母的安排，并被他们宠爱着，如同公主一般。就连在组织之中，几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也是透着喜悦的。


    她看起来就这么接受了一切，像过去一样。实际在她听见系统的声音并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之前，竹子溪原以为她是接受并沉溺其中了的。


    毕竟这没什么不好的。她的父母不再像逼迫宁无虞一样逼迫她做任何事，她被允许做一切，只要不伤害自己的事。


    她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是，作为宁无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很奇怪，她的母亲从来没有问过她，宁无虞去了哪里。


    所以，其实不是因为父母幻想出了一个妹妹才去逼迫宁无虞承认，她的确有一个早夭的妹妹。而是他们想要的，本就是一个代替了宁无虞的……妹妹。


    不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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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执岁。”


    竹子溪猛地睁开眼，周围的镜像也睁开眼看向他。它们长着不同的没什么特色的脸，是米乐斯嘉年华中的NPC的脸。


    他抬起手，那只手苍白而修长，指节分明，的确是自己的手。所以：“当意识到宁无虞与宁无霜本质上并没什么不同，父母的偏爱也不来自于什么姐妹，而只是信仰的延伸后，副本的这一环节就已经完成，可以脱出了，是吗？”


    “是。”无数的镜片在虚空汇集，最终拼凑出宁无虞的模样，左眉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你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看来了解人类社会确实能帮助到你。”


    竹子溪不置可否：“那么你到底有没有留下疤痕？”


    宁无虞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这就要看，你怎样理解我与宁无霜的关系了。说说吧，你的看法。”


    “这是考试吗？”竹子溪挑了下眉毛，“宁无虞讲堂的结业考试？”


    宁无虞跟着笑了起来：“你要是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


    “但我是不是缺少了一点关键信息。比如和系统契约之后，宁无霜又做了什么呢？”


    宁无虞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的确不知道，不过这应该不影响你做出推断。”


    的确不影响。


    “你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的两个人格，她是你由于童年创伤而分裂出来的副人格。这个副人格除了你本身的经历外，不乏有‘执岁’的影响，在这一点上，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满足了你父母的期望。


    “‘执岁’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一是让你的父母成为狂信徒，于是对你的精神进行摧残，其二则是趁虚而入，在你病情——我听说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疾病，总之你本来可能没有严重到需要副人格完全替代你生活的地步。


    “从我认识你，也就是副本还没开启时，镜像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所谓的宁无霜只是你操控的傀儡而已。但江雨凝曾经明确告诉我，你有个双胞胎妹妹让我不要弄混你们。


    “这件事姑且按下不表，因为它实际上与另一条信息息息相关。也就是和系统最终签下契约的是且仅是宁无霜。


    “所以，由于某些原因，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人格分裂患者，但你仍时常假装自己是两个人……我可以说原因吗？”竹子溪说到这里顿住了。


    宁无虞耸耸肩：“你身上没有任何限制。”


    虽然不太清楚这个限制到底是什么，竹子溪还是点点头继续说道：“你的假装甚至需要瞒过江雨凝，当然这也可能和你的性格有关，不放心将事情告诉别人。不过即使在只有你自己的副本世界中，你也一直会这样做。


    “因为你要瞒过系统。


    “系统识别不了你的身份，它使用名字作为契约实际上是钻了人类认知的漏洞，即只要名字与人有了牵扯联系，无论是否更换自己使用的名字，都会被契约时的名字束缚。


    “而你不一样。你发自内心认为宁无霜是另一个人，系统的契约无法对你产生效力，然而你并不能让它发现这一点。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至于为什么不会有一个真正的宁无霜被系统束缚，我想原因应该是，在这个副本建成之前，她已经死了，对吧？”


    宁无虞拍了拍手：“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