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作品:《路尽之处

    警厅,平时空荡的地方,此刻或坐或站了许多人。


    民警给苏溪四人倒了杯热水,司机对面的卡车司机也有一杯。


    所有人都在沉默的等待,等待两个小小的肇事者。


    司机的目光在对面四人面上流转。


    这些人说是过来附近雪山露营的,刚才看他们开的车都是好车。他对狗没太大了解,只在老家养过两条草狗。


    事发时,他还担心这群人会抓住自己不放,但听了一轮下来,这些人好像并没有这个打算。


    甚至连一声重话都没有。


    最后,司机的目光落在对面两个颜值姣好的年轻男女身上,狗是这两位的。


    静谧中,入口传来动静。


    脚步在楼梯上踩踏的声音,还有妇女喊骂孩子的声音。


    “你哭!你好意思哭!丢不丢人!”


    “作业不写,汤包倒晓得去吃。”这是一道中年男性的声音。


    伴随着孩童低泣声,吵吵闹闹地进了门。


    “狗主人在那边,你们先互相商量下。”民警领人进来。


    进门的有四人,应该是两个家庭,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各自站在左右,两个孩子在他们中间,彼此隔了段距离。


    他们穿着过时的棉袄,面上有被生活磨砺过的风霜,目光警惕又略带烦躁的往屋子里头看。


    两个孩子的父母扫视面前这一行年轻男女,又看了眼最后面的工装中年男人。最后重新看向四个年轻男女。


    男孩父亲问,“狗是你们的?”


    戚妄,“对,我的。”


    “确定死了吗?”


    “对,死了。”戚妄看着他,“要看尸体吗?”


    他用手碰了碰手边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袋是光面的,有一定厚度,里面装了什么重的东西,底部结实的摊开在桌上。


    很像他们平时去菜场买猪肉,装肉的样子。


    中年男女心想。


    “既然是卡车压得,那这位师傅他怎么说?”男孩父亲遥遥问最里面一直静坐的司机。


    忽然被指名,司机愣了下,“我能怎么说?它突然跑过来,我哪能反应过来?又是下雪天,我刹车也刹不住啊。”


    另一位男孩儿的母亲立刻皱眉了,眉毛不知是在镇上哪家美容店整的,粗硬的一条。听司机这么说,她耐不住了,尖着嗓音喊,“狗不还是你撞的?你现在是想把责任推给我们吗?”


    司机不甘示弱,火气一下上来了,拍桌起身,“如果不是你们孩子吓人家狗,它能跑我车轮底下?”


    男孩儿母亲喊,“两孩子懂什么,就是和狗闹着玩,谁知道它不经吓,反正撞死狗的是你,跟我们可没关系。”


    “没关系?那不如你让两个孩子躺地上,我把炮塞他们肚子底下试试?”戚妄冷漠的声音响起。


    三人的争吵顿时被打断。


    母亲看了自家孩子一眼,孩子一直低着头,连哭声都不敢响了。


    她推推儿子肩膀,“说话,你是故意塞的吗?”


    孩子低头,露着尖尖的发尾,感觉到肩膀传来地推动,立刻摇头。既没说话,也没看人,就这么盯着地上。


    母亲满意地看向众人,“你看,孩子是不会说谎的,他不是故意的。”


    苏溪淡淡地笑了下,忽然觉得很讽刺。


    当初被戚程救下来的小孩儿,比这两个还小一点。那天忽然在墓园碰见,他眼圈红红的,满脸愧疚。


    救人的死了,被救的人活了。当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甚至想做什么,她没敢再呆在原地,尤其是刻有戚程照片的墓碑前。


    犹记得事后,她对戚妄说过一句话。


    “我从没意识到,原来我是这样恶毒的人。”


    也许这句话用在现在,会更合适。


    这四人在来警厅的路上,互相推搡,各种不情愿,面上眼中充满了厌烦。


    苏溪在想,这四人会怕什么呢?怕一条狗半夜找他们报复夺命?


    不,一只耳是只胆小又心软的狗。


    那他们会怕什么呢?


    学业?工作?


    苏溪看着小孩始终低头,怯懦害怕的样子。看母亲怕儿子说错话就死命戳儿子背脊的手。


    她一定以为他们看不见。


    那他们还怕什么呢?一定有的。


    “没什么事情的话,那我们就走了。这一大早,刚到厂里就被叫回来,肯定要被扣工资了。”妇女烦躁地说着,推了儿子一把,大喊,“赶紧回去做作业!”


    “等等。”


    厅内,众人望向说话的苏溪。


    妇女顿足,看向这位格外好看的年轻姑娘,眉眼下意识在苏溪身上上下打量,不太开心地说,“还没完没了了你,我急着上班,这事儿我们不负责,有事你找那位司机。”


    “我的狗死了,你儿子害的,难道不用赔钱?”苏溪冷声问。


    妇女粗硬的眉毛立刻皱在一起,也不走了,正面对着苏溪,“我凭什么赔钱?压死它的可不是我们。”


    苏溪看向身边几位民警,“既然我们无法协调,请问这事你们能负责吗?”


    “可以。”民警点头,看向妇女四人,“这事情我们调查过,正好也有监控,的确是你们孩子故意把炮塞狗身下的,就算不是你们压死了狗,但也有直接原因,赔偿肯定是有必要的。”


    苏溪说,“一开始我记得你们问过,狗多少钱买的是吗?”


    民警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依旧配合说,“是的。”


    “它的确是我们捡来的流浪狗,但它每个月的开销我们都有明细。”苏溪找到手机里给一只耳买的所有礼物、衣服和零食,还有上次治疗被辣肿了脸的医院清单。


    “戚妄,你找一下。”苏溪说。


    “我这儿也有!”不等戚妄说话,余洸立刻说。


    很快,三人手机里的明细全部拉出来了,每个月的开销,足以看出身为主人对宠物的爱护。


    开支,是死的。


    一笔庞大的数字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连民警都忍不住侧目,下意识朝窗外停车的地方看了眼。


    “你们这是讹人!”妇女一看数字,当即喊出声,“一条狗的衣服要1千?”


    “放心,我知道你们赔不起。”苏溪说,“2万,现在就给我。”


    2万,两个家庭分开,就是各自1万,一个说大不大的数字,足以承担,却是明晃晃要白上个把月的班,让人肉疼的数字。


    中年男女不同意,又叫了会儿,甚至还说要把他们都告上法庭,可民警说,这样花费的会更多,甚至示意这群年轻人的穿着和开得车,你们根本耗不起。


    眼见无法更改,父亲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手劲很大,狠狠转了一圈,冬天僵硬的耳朵立刻充了血,“你他妈以后要再给我惹事,我就打死你!!”


    同样的场景,上演在旁边那对母子身上。


    不同的是,一个揪得耳朵,一个打得耳光。


    孩童吃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的响起,原地拼命跺脚,捂着耳朵想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闹剧是瞬间出现的,民警反应过来,上前阻止。


    旁边的司机,想到这串数字,一脸菜色,叹气说,“对不起啊,你们的狗……只是,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我要让家里人先转过来。”


    他这个月全都白干了。


    戚妄,“没事,你不用给。”


    司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白杦看了还在打孩子的父母,嘲讽地笑了下,“从刚才起,这四人没有一个说声对不起。”


    “毕竟是我开的车。”司机局促地说,“真的不用赔偿吗?”


    戚妄摇头。


    司机松了口气,但又怕太明显,只能尴尬地点了下头,低调出门了。


    两万转的银行卡,两大两小才骂咧咧地离开了警局。


    戚妄提着黑色塑料袋出来,问身边的苏溪,“为什么会想到要钱?”


    苏溪沉默两秒,“我只是在想,这些人怕什么。”


    余洸和白杦同时看向苏溪。


    “孩子怕责骂,如愿以偿地被打骂了。父母怕没钱,却破了财。明明只是‘一条狗而已’,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既然体会不到,那就从他们最害怕的事开始。”


    苏溪淡淡说着。


    戚妄看苏溪的目光,微怔。


    余洸想到一开始还冷静和他们谈事的中年妇女,在听到要赔偿2万时狰狞的样子,顿时舒服了很多。


    果然,蛇打七寸,人也得抓住他最害怕的才行。


    这个结局,总算还行。


    只是……


    余洸看了眼戚妄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沉默。


    /


    到家已经半夜了。


    戚妄捧着凉掉的骨灰盒,穿过客厅,去往卧室。


    苏溪叫住他,“戚妄。”


    戚妄停足,转过身。


    “你准备放在卧室吗?”苏溪看着他手里的骨灰盒。


    宠物殡葬馆是一只耳常去的宠物医院老板推荐的,盒子挑了个狗狗的款式。


    “嗯,放卧室。”戚妄说着顿了下,“如果你有忌讳,我可以放回我那儿。”


    他说得,是他的别墅。


    “放书房吧。”苏溪没急着解释‘忌讳’两字,只是看着戚妄的眼睛,说,“放卧室会经常看到,你会难过的。”


    戚妄犹豫,“那是你办公的地方。”


    “不,我办公从来不在书房。”苏溪说。


    戚妄这才想起,来她这里这么久,很少看她用过书房。


    “嗯。”戚妄没再拒绝,去往书房。房间一如往日,那股沉闷、封闭已久的味道,书架上,桌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


    戚妄把骨灰盒放在靠墙的玻璃柜中,关上。准备离开,就看到柜子下面有个东西,像照片的一角。


    他弯腰手指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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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探进缝隙,成功取出。


    苏溪坐在客厅,给戚妄转了笔钱。这笔钱是那对中年男女给的,当时转到了她卡里,一只耳殡葬的钱也是从这里面出的,剩下的理应还给戚妄。


    “咔嚓——”书房门传来动静,苏溪看到戚妄出来。


    “我把剩下的转给你了。”苏溪说。


    戚妄走近,在苏溪对面坐下,“不用转给我,你留着就行。”


    苏溪摇头,“其实……”


    她说了,又不继续往下说,戚妄不解。


    “其实主要是看到这笔钱,我会生气。”苏溪说,“戚妄,今天看着那四人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戚妄,“想什么?”


    苏溪,“我在想当年被戚程救下的那个男孩儿。”


    戚妄一愣。


    苏溪,“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忽然出现在墓园,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我以为又只会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扫墓,祭奠的一天,他们却来了。我待不下去了,就离开坐在山坡上吹风,你当时也跟过来了,你还记得吧?”


    戚妄,“嗯,记得。”


    苏溪,“我其实是个心里很阴暗的人,还很小气。”


    戚妄看着苏溪,没说话。


    苏溪继续说,“那个男孩儿后来私下里找了我,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戚妄立刻想起,那天看完戚程后,苏溪说想独自待会儿,他们就离开了,但也没离太远,或许是这段时间。


    “他说了什么?”


    “他说。”苏溪,“对不起,姐姐。”


    “他的嗓音在抖,身体也在抖。还说,他记不起被人救下的细节,就记得海水很冷,肺很疼。隐约中感觉有只手将他抱得紧紧的,好像有人对他说,别怕。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最后活了,而救他的人,却死了。”


    “他才12岁,很小是不是。戚程虽然因为他死了,可获救的他也因背负一条人命被迫变得早熟,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悲哀?”


    戚妄安静听着。


    苏溪,“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我突然清醒过来。原来我也只是普通人,一个自私又恶毒的人。”


    “因为当时的我在想,死得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沙发上,戚妄垂在身侧的手握地紧紧的,骨节泛白。因为过于用力,在微微发抖。


    苏溪看着戚妄,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话低下头的样子,她轻轻笑了下,“后来我就不会这么想了,因为戚程不会愿意看到我恶毒的样子。所以,你别伤心,一只耳它……”


    “别说了。”戚妄咬紧牙关,声音嘶哑。


    苏溪停下。


    戚妄垂首,苏溪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皮一跳,准备起身,“……你怎么了?”


    她只是想试着用过去那段经历安慰开导他,怕他会生闷气,更怕他两度经历亲近者离世难过,但情况似乎有点不对。


    戚妄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到茶几上。


    苏溪看到了,于是,坐了回去。


    那是一张泛黄的合照。


    青涩的年纪,女生靠在男生的肩头,两人对镜甜蜜的笑。


    戚妄,“你的戒指,打算什么时候摘?”


    苏溪看了眼左手无名指的银色素戒,“我不想说这个。”


    戚妄又问了一遍,“打算什么时候摘?”


    苏溪皱眉,“你别像我妈一样行吗?”说完顿了顿,“还是说她让你问的?”


    戚妄,“我是自己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摘。”


    苏溪看着他,语气淡淡的,“不会摘了。”


    “你是白痴吗?”戚妄的声音忽然变大。


    苏溪一怔。


    就见戚妄浑身紧绷,看过来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冽,“我哥都死5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干什么?你是想扮至死不渝吗?还是想做给谁看?5年了,可以了,去找个新的男友吧,你一直耗着,是想让我全家都对你愧疚吗?”


    苏溪微微张开嘴巴,瞳孔骤缩,呼吸变得急促。


    戚妄死死捏着拳头,双目泛红,声音低哑,“溪溪……向前看吧。”


    苏溪倏地起身,茶几被撞,水杯摇摇晃晃,然后颓然倒在桌上,撒下一滩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毯上。


    戚妄抬头,看着面前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泪,却偏偏面无表情。


    然后看她越过茶几,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大步离去,卧室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戚妄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面前茶几上,合照沾了水,画面因折线光被放大。照片上的背景,幽蓝色的大海,好像真的在起伏波动。


    “滴答——”


    “滴答——”


    水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像时钟。


    像心跳。


    像这片静谧的大海。


    苏溪。


    恶毒阴暗自私,这些情绪,不仅你有。


    我也同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