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天地一色。


    通往郊外皇庄的大道上寂静无声，只有烈风卷起雪粒打在车篷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马车领着两队人马缓缓前行，留下几道深深的车马辙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仿佛从未有过痕迹。


    “叮铃——”


    钗环首饰随意丢掷在地。


    沈思漓一只脚迈入门槛，颓然的背影渐渐没入昏暗之中，身后门扉缓缓关合，将众人阻隔在门外。


    她脑袋昏沉麻木，胸口像压着浸水的棉被，在绝望地窒息感中，眼前恍然浮现出过往的场景。


    乌檐那么高，夏初的季风夹杂着窸窣落叶迎面而来，她俯身趴在檐边，始龀孩童愈加摇摇欲坠，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吴兴老家的丫鬟们聚在屋头推牌饮酒，不论她如何叫唤，始终无一人走出屋头响应她。


    红嘴蓝鹊扑腾着羽翅往她身上啄，利爪划伤稚嫩的手臂，惊慌和恐惧爬满她的心头，凄厉的哭喊随风送至远处。


    结姨娘丢下名贵布料，不遗余力向她飞奔而来，惊惶无措地发出尖叫声。


    “漓儿！”


    沈思漓撑起手臂阻挡鹊鸟的攻击，泣不成声道：“阿娘，快救我！”


    丫鬟婆子们慌乱出门，眼见闹出事端，赶忙去找软被爬梯。


    结姨娘顾不得太多，撸起袖子笨拙地抱上庭内高耸榕树，手脚并用勉强够上粗壮树杈，好几次差点失足掉落。


    她听着结姨娘喘着粗气，语气温柔不断安抚着她，却似乎害怕她一不小心掉落，急的泄出一缕泣音。


    “漓儿再坚持一会，”结姨娘攀至树杈末端，一脚踩在飞檐角，不要命似的纵身一跃，匍匐在檐顶对沈思漓扯出一抹艰难的笑，“漓儿不怕，阿娘来了。”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将红嘴蓝鹊惊飞远去，沈思漓劫后余生“哇”的一声凄厉大哭起来。


    结姨娘踩碎灰瓦，将沈思漓牢牢抱在怀里，轻拍着背部，温柔打趣着：“我们漓儿太厉害了，才五岁就学会了飞檐走壁，还独自抵挡鸟怪，看来啊咱们家指不定要出个行侠仗义的小女侠。”


    笼罩在沈思漓心头上的恐惧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昂着头抬起胸脯，指着正脊和垂脊夹角处的树枝鸟窝说道：“漓儿给阿娘和母亲捡燕窝。”


    结姨娘哭笑不得，滚烫的液体滴在沈思漓脸颊，幼年的她一时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后来结姨娘陪着她坐在屋顶上耐心解释了鸟窝和燕窝的区别，指着远方山川河流说这是四方宅院外的世界。


    沈思漓一拍胸脯，许下承诺：“等漓儿长大，要带阿娘一块儿到外面去。”


    结姨娘轻笑着将她抱坐在腿上，低声吟唱着歌声，她的眉眼是笑着的，眼眸中却泛有淡淡的忧伤。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思漓……口齿自清历。[1]”


    沈思漓无声地流着泪，跪在结姨娘冰冷刺骨的尸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阿娘。”


    “阿娘……你理理我……”


    结姨娘仿佛陷入了沉睡，没有回复她。


    沈思漓浑身无力，牙关不住地颤抖，几次尝试抓住结姨娘的指节，却觉得遥不可及，屡屡失败。


    她撑起身体，以膝蹒跚至娘亲的身前，结姨娘胸口处凝着的血冰，仿佛凝固的火焰般助燃了沈思漓心中无边无尽的仇恨。


    屋里起初静默无声，接着传出沈思漓哽咽不成声的破碎语调，她与结姨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


    到后来，像是再也忍不住内心深处那撕心裂肺的悲怆与绝望，静穆的庄内突兀地回荡着悲痛的嚎啕。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扉自内缓缓轻启，莫莉推开火盆撑着红柱站起身来。


    沈思漓面如死灰，抬头看向灰白云潮，笑得凄然而沉重。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莫莉，浓厚的鼻音使说出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你亲自去一趟武威，务必将此信交予师父手中。”


    莫莉接过信件，犹豫道：“您……”


    “信里还有你的身契，是走是留全凭你的心意，”沈思漓阖下眼眸，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若是决定离开，书信送达后，师父会另给你五十两白银当盘缠。”


    沈思漓言尽于此，莫莉心中波澜起伏，自由身的诱惑令她难以抗拒，没有片刻犹豫，她接过书信飞奔离去。


    马蹄声踢踏阵阵，渐行渐远。


    红袖听见动静探出身子，只见沈思漓笑意不达眼底，客气道：“劳烦红袖姐姐替我梳洗更衣。”


    沈思漓换上洁白孝服，端坐在正门庑廊檐下，腰间刻有姓名的两枚柳木牌依靠相抵。


    属于结姨娘的那枚柳木牌上，雕刻着荼莱二字。


    皇庄侍卫驻守院门，公主府守卫巡逻搜寻形迹可疑之人，摆放着结姨娘尸身的正堂外赫然站着两列浑身杀气的精壮大汉。


    在场无一不是随着高靖远从雁嘉关浴血厮杀出的心腹亲卫，手刃厥子兵无数。


    长荣一脸鄙夷的将中年男子丢在雪地上，恶狠狠道：“跪好了！”接着退至一旁，像是觉得晦气般往身上擦了擦手。


    “这雪白得恍眼，与红梅甚是相配，”沈思漓垂眸抚摸着膝下紫貂毛毯，语调轻如鸿毛却威胁意味十足：“你说是吧，陈管家。”


    长荣甫一招手，各式刑具摆至陈管家眼前。


    陈管家缩在雪地里冻得直哆嗦，铁铸的刑具陷在雪中看起来愈发冷冽，他吓傻了眼，支支吾吾道：“五小姐您听我解释……这都是误会！”


    沈思漓神色淡淡，捂着手炉置若罔闻。


    两个凶神恶煞的精壮汉子上前一步，钳制住陈管家双肩，将其手脚捆得严严实实的，像条蛆虫一样在雪地上蜷曲蛄蛹，好不滑稽。


    陈管家可谓是看着沈五姑娘长大的，心中鄙夷不过是个性情软弱的软柿子罢了，好糊弄得很。即便沈思漓如今贵为定安侯夫人，可谁人不知高靖远身陷天牢，自身难保，量她不敢在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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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浪尖上私设刑堂。


    陈管家伸长了脖子，有恃无恐地狡辩道：“我等是奉老爷之命特来接结姨娘回家的，怎料半路遇上了山匪拦路打劫……”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个汉子拿起铁钳从脚指甲盖开始，一片一片地肉指肉上剥离下来。


    陈管家凄厉大叫，长荣眼疾手快的将破布塞进嘴里，堵住他喉间的叫喊。


    鲜血滴在雪地上，犹如一副风雪落梅图，狠狠地取悦了沈思漓。


    “放开我！啊！”一个年轻女子口中不断挣扎着，在看见陈管家受刑时，恐惧遍布全身，对着沈思漓连连磕头，“求姑娘饶命！求姑娘饶命！”


    时隔半年，沈思漓看见熟悉的面孔，将凉透了的茶水砸向那人的额头，泼得她满头凉水，冷笑一声：“姨娘可待你不薄啊雪青，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陈管家老奸巨猾，沈思漓没指望能从他口中说出实话，而雪青最爱惜一身皮肉，为了自保什么话都肯说。


    雪青瞥见陈管家已经痛晕过去，那些兵爷手上动作不停，趁着鲜血尚未凝固，拿起铁钉敲进陈管家脚肉，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再次苏醒，闷声哀嚎。


    十片脚指甲整齐摆放在她的面前，仿佛预示着她的下场。


    “我说！我说！”雪青连连摇头，双唇不住地发颤，害怕的语无伦次道，“奴婢都是听命行事，老爷让我等哄骗姨娘上车，途中自有马车来接应。于是陈管家便借口您受夫家休弃，在家哭得要死要活，姨娘不疑有假便上了车。至于来接的人是何身份，奴婢当真不知呀！”


    沈思漓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阿娘是在乎她，这才上了当。


    好个沈渊，好个沈家。


    沈思漓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如癫狂之状笑得身子直颤抖，她转身迈入正堂，抬手将手炉抛掷身后，溅起余炭火星。


    ……


    沈思漓一身素白，双手抱起结姨娘缓步走向新备好的马车，侧身路过长荣身侧，冷声吩咐道：“启程大理寺，莫叫他们死了。”


    “是。”长荣抱拳应声。


    东阳长公主立于身侧，对沈思漓朗声劝道：“此事若是私下处置，本宫能为你惩治沈渊。可你将事情闹到明面上，非但会给你引来诸多非议，你亲娘的名声恐遭受损，本宫亦不得不避嫌。”


    沈思漓偏过头，破天荒地骂了句粗话：“狗屁的名节，我就是要让沈渊失去他最在乎的官声！”


    东阳长公主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沈思漓带着沈府马车和侍女红羽的尸首踏上回城的路，一同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内，齐寺正听手下来报定安侯夫人带着罪犯前来报案，现下正在堂上书写诉状。


    齐寺正大吃一惊，酷寒的大雪日里，生生急的满头冒汗。


    报案人身份特殊，既是罪犯定安侯的夫人，又是东阳长公主的表妹，更与皇帝的亲表哥苏如是交好。


    眼下苏少卿出城办案，这叫他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