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第五三章 归途一路同云雨
作品:《有女怀春》 翌日,章怀春尚未来得及向车师后部王辞行,这人一早便来了驿馆。
“公主这是要回乌孙了?”车师后部王看院中那一摞已打点好的行装,讶然之余,已然明了,“今日便要走么?”
章怀春颔首,客气道:“正要去向王辞行,不想王竟先过来了。”说着便盈盈一拜,“这段时日,多谢王费心招待。”
车师后部王蔼然一笑:“公主忒客气了!敝处荒僻简陋,公主却从不曾有过怨言,是孤这些日子怠慢了公主。”又问,“公主真就着急这般走么?能否再多留两日?好歹让孤置酒设席为公主饯行一番。”
章怀春抿唇浅笑,婉辞道:“王的美意,我心领了。但以我如今的身份,实不便在外逗留太久,恐惹人猜疑。”
听言,车师后部王也不再挽留,却是向她说明了来意:“公主既不愿多留,那便在离开前,让孤见一见乌孙的那位王吧。”
章怀春心中大震,正要说明桥人在乌孙,车师后部王却抚须笑道:“公主不必为他遮掩行踪,也不必紧张,孤对他并无恶意。不然,孤也不必亲自来见他了。”
章怀春并非担心他会对明桥不利,只是不想让明桥与他相见。
她不想让明桥知道,她曾受过这位车师后部王的威胁;亦不想他因此事与车师后部交恶。
她正苦思着该如何将这人打发走,一直藏身在她屋内的明桥却自己出来了。
她向他投去一记责备的眼神,他却回以她一笑,走近她便宽解了一句:“不用担心,我与他说几句话便回来。”
当着外人的面,章怀春不好拦阻他,只能任他带着车师后部王去了后头说话。
***
两人入屋前,皆将身边人留在了外头。
门阖上,车师后部王脚跟尚未站稳,脖颈间便横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他抬眼看向身前的明桥——一线天光自半开的窗子里斜斜漏进来,正打在了这人脸上,将这人眼中的冷意都融化了几分。若非贴着脖颈的弯刀刀锋凛冽,他怕是要生出这人此举并无恶意的错觉。
他稳了稳心神,僵着脖子问:“阿娇靡这是何意?此乃孤的地盘,你敢杀孤?”
明桥勾唇冷笑:“那也是因王囚困大汉公主在先。”
“你忒会空口白牙地诬陷人!”车师后部王满肚疑团,“孤何时囚困了大汉公主?”
明桥却道:“我说有便有。王若不想这事被捅到汉家天子与太皇太后跟前,那便如实告诉我——你老日日召她前往王庭,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自是为孤医病。”车师后部王对答如流,“若非公主妙手神医,孤今日也站不到你跟前来!”
明桥目光自上而下扫视着他,揶揄道:“我瞧你老红光满面的,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将刀口更贴近了几分,眼神骤冷,“晚辈不想见血,你老最好实话实说!”
被乌孙这个口尚乳臭的昆莫举刀威胁,车师后部王羞愤不已;想到此子还顶着一重明都护外甥的身份,他更觉失望,幽幽而叹:“看来耿校尉不曾冤枉了你,你果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孤当日便不该在刘将军面前为你陈情。”
明桥眼微垂、唇紧抿,那只缠着纱布、握住弯刀的手掌倏地收紧,臂上肌肉亦不由绷紧。看车师后部王颈间多了一条蚕丝般粗细的伤口,他目光一闪,终是收刀入了鞘。
“王既不想与我刀剑相向,那便坐下说吧。”他揖请车师后部王入席,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知我乃忘恩负义之辈,若不想再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那便不要对我有所隐瞒。”
车师后部王脾性再好,此时也不免被激起了几分火气:“你这后辈当真无礼!”他撩袍在席上坐下,候明桥也在他对面坐下,才道,“孤还是那句话——孤日日召汉公主前往王庭,只为医孤体内顽疾,阿娇靡不信孤,难道连汉公主也不信么?”
明桥斟了一碗凉水饮下,双目凉凉盯着他:“王不肯对我说实话,她受你胁迫,自也不会对我说实话。”
听言,车师后部王心神一凛。但瞧此子模样,汉公主应并未将一切向他和盘托出,他这一句“受胁迫”怕是在诈自己。
他正思忖着如何用三言两语将此子糊弄过去,却又听他问了句:“王拿什么胁迫了她?”
提及此事,车师后部王便满面惭色:“你让汉公主放心,她女儿还活着的事,孤会谨守诺言,不会向外透露丝毫。”说着忽话锋一转,好心提醒道,“不过,你们还是多留心些吧。孤能识破那小女娘的身份,旁人自然也能。”
明桥心中大惊也大疑:“王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谣传?公主的女儿早已不幸……”
“你不用诓我。”车师后部王打断了他,“我见过那女儿,她如今就在这驿馆里。”
明桥却听得糊涂了。槐序分明远在乌孙,怎可能会出现在这驿馆里?转念一想,他忽就明白了这人口中的“汉公主女儿”应是银珠。
他不知这人为何如此笃定银珠便是大春姊姊的女儿,但只凭这人知道这“女儿”还活着,他就不应让这人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他的手再次搭上了腰间的刀柄,手指推动,一点寒光乍现。须臾之后,他却又将这点寒光推了回去。
车师后部王分明感知到了方才那一刹的杀气。这杀气如蛇吐信,顺着他的脊背一路爬至脖颈,让他后背不觉沁出了一层冷汗,连呼吸也停了。
不同于此人之前拿刀威慑自己时的态度,方才,这乌孙王是真的想要杀他灭口。
他心有余悸,抬手按着狂跳不止的心口,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公主那女公子还活着的消息,王是从何处得知的?”明桥此时已敛起了浑身的杀气,面上甚而挂上了和善的笑,和声和气地问。
车师后部王再不敢将他看作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肃了神色,道:“孤无需从旁人口中得知,只从那孩子父母待她的举止态度里,便能猜到。那郑郎君随商队过孤这里时,那孩子便日日与他在一处;这一回,汉公主大驾敝处,又将那孩子带在了身边,孤便是再眼瞎心盲,也不会看不穿这孩子与她父母间的牵绊依恋。”
明桥见他如此言之凿凿的模样,不觉失笑:“王便没想过,自己认错了人?”
“孤怎会认错人?”车师后部王一脸笃定,“孤当时与汉公主提到她女儿就藏在你乌孙时,她分明紧张了,亦不曾否认过,阿娇靡方才也对孤动了杀心呢。”
“所以,”明桥没再反驳他,顺着他的话追问,“王究竟凭此迫使公主做了什么?”
车师后部王不想多生事端,依旧不曾松口,只意味深长地道:“孤劝你,为了汉公主那女儿,适可而止吧。有些事,不是你如今该知道的。你眼下该考虑的,应是如何将那孩子的身份藏住。”
明桥见撬不开他的口,只得作罢,却也不忘威慑一句:“王若是走漏了消息,你老囚困大汉公主、意图谋害大汉公主的事,我也不会再替你老守着了。”
听后,车师后部王一句“血口喷人”尚未吐出口,却见这人再次换了一副嘴脸,满脸堆笑地道:“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车师后部王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颇有些厚颜无耻!孤自进了这屋子,被你又是拿刀横脖子,又是拿言语顶撞威胁,你凭何认为孤会应你所求?”
“凭我所求之事,事关大汉公主。”明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笃定对方会应下自己的请求。
车师后部王不免被他这副模样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你且先说来听听。”
***
自明桥与车师后部王去了后头说话,章怀春的心便未有过一刻安宁。她不知那车师后部王究竟是何性情,唯恐明桥因她之故得罪了那人,从而让两国结了仇。
如此,她便成了那祸国殃民的罪人。
她等得焦灼,欲让明铃往后头去探探情况,不想话还未吩咐下去,车师后部王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院中。
只是不见明桥。
她张望良久,也不见他出现。
车师后部王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对她道:“乌孙王怕遗漏了什么贵重之物,还在后头清点你们的行箧,孤也不便再叨扰你们。不过,孤回了王庭,会派一队人马护送你们出境,到时自有乌孙王安排的人接应你们。”
章怀春心下惶然:“叨扰甚久,我心本已难安,如今还劳烦贵国护行相送,惶恐更甚。其实这一路上也太平,王不必如此费心。”
“汉公主莫要推辞!”车师后部王正色道,“你若是在孤的地界有任何闪失,孤无法向汉家天子交代!”
听言,章怀春不好再推辞,只得承了这份情。
待将这车师后部王送走,她便亲自去了后头寻明桥,却被阿宽告知,他带着两名亲卫入了碉房[1]。
“他去碉房作甚?”她困惑不解地询问阿宽。
阿宽道:“自是为了那儿的蒲陶。”
说话间,明桥便回来了。在他身后,那两名亲卫肩上却各自扛着一筐干蒲陶。那两只竹编的筐子足有阿宽腰身那般粗,筐身也有他手臂那般长,每只皆摞满了串串风干的蒲陶。
“大春姊姊,你怎到后头来了?”明桥见了章怀春,便忙忙迎上了前。
章怀春将目光从那两筐干蒲陶上收回来,看着他问:“你们这是作甚?”
明桥笑道:“这是车师后部王聊表心意的临别赠礼,我却之不恭,便去这儿的碉房亲自挑了两筐回来。日后佐酒泡茶,皆甚好。”
“这未免太多了些。”章怀春眉心微蹙起,“我见伊列河谷附近的牧民也有种植蒲陶的,你何必贪这些小利?”
明桥委屈道:“我这是盛情难却。”又道,“且姊姊有所不知,乌孙虽也产蒲陶,但因天候不同、寒热有异,结出的蒲陶不同于车师,晾晒而成的蒲陶口味自也是有别的。要说这西域诸国,产蒲陶的虽多,但车师因占了天时地利,这晾晒蒲陶的工艺,无人能出其右。不过,论酿造蒲陶酒的技艺,还得看大宛。”
眼下,章怀春并无兴致与他论西域诸国的物产,将他拉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那车师后部王一早特意来寻你,是为了何事?”
明桥不假思索道:“因我昨夜去接你漏了形迹,他担心我这番不请自来会给他招来麻烦,这才一早过来警告了我一番,让我速速离开。”
章怀春并未生疑,但不信两人只谈了这些,继续追问:“除这件事外,你们还谈了何事?”
明桥依旧神色坦荡:“我请他帮我一个忙。”话毕,也不待章怀春追问,便神秘一笑,“不过,还请姊姊容许我卖个关子,待出了城,我再告诉你。”
***
车师后部王很快便安排了一支三十来人的人马前往驿馆,在这队人马的护行下,章怀春一行人也顺利出了城。
只是,车马出城不过行了两三里路,前方的道路两旁却挤满了一群老少男女。
见了渐行渐近的车马,原本静默的人群忽就躁动了起来,一声声怪腔怪调的“汉公主”似一道道起伏不定的波涛,被风卷进了车厢内。
车马经过,有人欲越过护卫在绥宁公主车马周遭的人马,却被护行的人厉声喝了回去。
众人见接近不了绥宁公主乘坐的车马,只能将早便采摘的一束束野花向那辆辎车掷去。
“这些人在做什么?”银珠几乎将整颗脑袋都探出了车窗,在呼呼风声和辚辚车马声里,大声询问着抱着两束花策马赶回到车旁的明桥。
明桥抬手将她脑袋往回推,又顺势将怀中的两束花从窗口塞进了车内:“公主,给你。”
章怀春笑着伸手接过,俯下脸轻嗅了嗅怀中这捧绚烂多彩的不知名野花;再抬首,她脸上似也开出了一片花海,笑颜如花:“这些人为何要赠花与我?”
明桥从马背上微俯下身、目光平视着端坐在车厢里的人,笑道:“这些皆是车师后部的百姓,是来为你送行的。”
章怀春眼里顿时流露出了一丝狐疑,探出半边脸向道旁望去,却在那群人里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在王庭见过多次的道民君[2]。
她心中疑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继而狐疑不解地看向明桥:“我与这些人素不相识,他们为何要来为我送行?”
明桥忽想逗逗她,故意卖着关子:“公主不妨猜猜。”
章怀春的目光在他与那道民君、车师后部百姓身上来回扫视,一瞬福至心灵,霎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目光炯炯地端详着明桥的脸,企图从他脸上瞧出丝端倪来。
倒是明桥被她这洞察了一切的眼神盯着,好似被剥光了衣裳,面皮忽涨起了一丝热意,声若蚊蝇唤了声:“姊姊……”思及他在外人眼中只是她买回来的奚奴,遂改了口,“公主……何故这样看着我?”
章怀春依旧直直注视着他,面色凝重地问:“你请车师后部王相帮之事,莫非与那些人有关?”
明桥双目大亮,惊道:“公主也忒聪颖了些!”随即坦然点头承认,“这些人,确是我托车师后部王请来的。”
章怀春愈发疑惑:“你要作甚?”
事到如今,明桥也不打算再卖关子。他从马背上直起身,一手执辔缓行,一手执马鞭指向了已被甩在后头的那群车师后部百姓:“这些人,皆受过你的恩情。听闻你要离开车师,他们特意等在了这里,一来为答谢你昔日的救命恩情,一来为你送行。”
章怀春眉微拧:“我何曾对他们有过什么救命恩情?”
“公主忘了么?”明桥收回目光,偏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敬慕,“我已听说了,风霾那段时日,城外许多百姓吃不上干净的水,因之染病乃至病逝的人不知有几多,是你带病出城亲身查看病情,最后赐给了他们一张救命的药方。”
“你休要胡乱为我揽功劳!”章怀春双眉不觉蹙得愈紧了,脸上竟染了几分怒气,“他们能活命,此非我之功,是他们的王怜悯体恤他们,寻来药材救了他们性命。他们若要谢,该谢他们的王才是。”
“不!”明桥坚持道,“公主怕是不知你那一张药方有多珍贵!车师与乌孙一般,信奉萨满,人身染疾多是请萨满巫师来驱邪,即便偶尔会开些药给病人吃,但那些巫师开的药并不是依病人切身之病开的,甭管你是咳嗽发热,还是腹痛呕吐,他们会给你开一样的药。上回若无你的药方,纵车师后部王有心救他的百姓,也是有心无力。”
即便他如此说了,章怀春依旧不以为然:“我闻西域僧人多习医术,习的正是从身毒国传来的耆婆[3]医术。我出城查看城外百姓的病情时,便有僧人在为他们医病,即便没有我那张药方,那些百姓也会有人救他们。”
“公主怎净钻牛角尖?”明桥急道,“僧人救了人,自有功德落在他头上!但这些前来为你送行的人,皆是被你所救,这是你的功劳,你又何必推辞不受?”
章怀春双眸冷冷盯住他,面上似凝了冰,冷冷道:“他们分明是被车师后部王逼着来的!这强求来的心意,不要也罢!我也不要这些功劳!”话毕,她便将怀中的那捧花扔出了车窗,径直甩到了他怀里,随之便“啪”地阖上了车窗。
这小小一扇窗,如同一堵横亘在彼此间的高墙。
明桥只觉那“啪”的一声,是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让他羞愧懊恼得面红耳赤。
他有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之感,甚而感到灰心丧气。
她的心,始终不曾对他真正敞开过。
他猜不透、看不破,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振作、欢喜。
怀中的花枝散落在地,很快便被马蹄、车轮碾碎在泥地里。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被碾成了泥,无边苦涩自心底蔓延开来,而他却只能将其咽下。
最后,他隔着那扇窗对她道了句:“他们不是受人逼迫才来为你送行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提缰调转了马头,催马往回驰去。
章怀春分明从他那句话里听出了些许低落,马蹄声远去,她的心似也跟着他走了。她抬手扶上车窗,掌心蓄力想要推开车窗,却又在使出力气之前,将力收了回来。如此反复了好几回,她仍是没能推开眼前的这扇窗。
银珠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唤了声:“公主。”
章怀春偏眸向她看来,嘴边努力牵出了一丝笑:“怎的了?”
银珠亦向她露齿一笑,双目灿灿地看着她,道:“我是想告诉公主,公主不但是外头那些人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与阿姊的恩人,但我却从未向公主谢过这番救命恩情。我虽没什么能报答公主的,但我对公主的感激是真心的。”说着忽起身跪倒在了章怀春身前,恭恭敬敬伏首磕了个头。
章怀春忙忙弯腰来扶:“你快些起来!不当对我行这样大的礼!”
殊不知,银珠本就天生大力,跟着明铃学了这些日子的武艺,气力更甚从前,不是章怀春轻易能拽起来的。
而章怀春因怕再大力去拽她,会拽疼了这小女娘,只能无奈放弃,转而肃容道:“你同你阿姊的救命恩人分明是天家那舅父。你不能学明桥,胡乱将旁人的功劳揽到我身上来。”
银珠却一脸认真又倔强地看着她道:“在我们被郑郎君救之前,是公主救了我们!公主可还记得离开悬泉置前给我留下的牵机毒?你告诉我,在生死危急关头,那毒许能为我们争得一线生机。如今,我与阿姊都还活着,这如何不算是公主的功劳?”
章怀春垂着眼静静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寻出口不对心的蛛丝马迹来。然而,这小女娘始终目光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丝毫不惧被她审视打量。
她终是在这样纯澈无垢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用手轻轻托住她手臂,朝她微微笑了笑:“你起来吧。”
银珠这回倒是顺着她的力起了身,坐回到她身边时,便眨着一双眼、一脸无辜天真地问:“那公主可还生乔明的气?”
章怀春面上一阵燥热,不答反问了句:“我方才没吓到你吧?”
银珠缓缓摇头,却是埋着头、用眼斜觑着她,嘟囔着:“公主生气的样子倒还亲切些。”
这倒让章怀春摸不着头脑了:“为何?”
银珠见她并未责怪自己胆大无礼,胆气遂壮了几分,声音亦清亮了几分:“悬泉置未遭匈奴屠杀前,我便没少受那些长辈的责骂,他们生气的样子,好比神鬼夜叉,但他们无一不是真心爱护我与阿姊的人。公主生气的模样可比他们温柔,我连他们也不怕,又怎会被公主生气的模样吓到?”
听这小女娘一席话,章怀春心中的郁结之气竟慢慢消散了。
想到自己方才又对明桥发了一通火,她悔恨之余,更觉惶惶,担心他会受不了自己这样阴晴不定的糟性情。
她分明知道,他舍下面子请车师后部王请来那些百姓,只是为了告诉她——她这双手也曾救过许多人,日后依旧救得了人,她不该困在过去的生死里,自暴自弃。
心绪沉浮间,她耳中忽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的心也不由随着那“哒哒”声扑通跳动着。
她几乎能断定,那是明桥又回来了。
十指攥进掌心里,她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疾驰的马蹄慢了下来,她紧握的双手亦不觉松了开来。
车窗推开的那一刹,映入她眼帘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捧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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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更绚烂的野花。而他的声音,却从花枝后传了过来:“我亲自去路边采的,你不信那些人的真心,总该信我的。”
车马行进中,花香浮动。
章怀春恍然想起,自与他在悬泉置重逢,他便试图用繁花点缀她那颗荒芜的心。从最初那枝用芦菔雕的迎春,到产子后总是铺满屋的瑰丽花朵儿,再到眼前这捧绚烂多彩的不知名野花,他的心意无疑是真诚炙热的。
她忽觉心头一热,一股暖流自心口溢出,缓缓淌过四肢百骸,让她身心俱泰。
她珍而重之地将花接了过来,花香盈满车厢之际,他的脸亦盈满了她眼眶。
然而,她却不曾对他说什么,只低垂着眉眼朝他浅浅笑了一笑,便再次将窗子掩上了。
明桥却不知她这是何意。若说她仍未消气,她却收下了他采来的花,甚而还会对他笑;若说消气了,她却一句话也不肯对他说,再次对他闭上了那扇窗。
惶惶然间,那扇窗忽被推开了一道一掌宽的缝隙,一枝花就从那窗缝里伸了出来。只是,花枝后,却是银珠那半张稚嫩的脸。
“公主赐你的!”银珠看他一脸沮丧,忍俊不禁,笑着将那花往他怀里抛去,“呐!接着!”
明桥忙忙将花接住,一抬眼,便见银珠在捂着嘴偷笑。
“有了花,你可别再哭丧着一张脸了!”
明桥瞥她一眼,冷讥道:“你如今寻了新靠山,已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同我说话也没大没小的。不怕回了乌孙,我再同你算账?”
银珠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向他吐舌扮了个鬼脸,便得意洋洋地将窗关上了。
明桥的心情已同方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去计较这小女娘无礼的态度。他将花枝举到鼻下使劲嗅了嗅,便将其仔细别在了衣襟上。
若非队伍里有车师后部的人,他定要将花别在发间,也好教旁人知道,这是他的大春姊姊赠他的花。
***
自车师后部回乌孙,有多条道可行。
来车师时,章怀春因是跟着金琇莹的商队走的,沿途经过了好几个西域小国,路线迂回曲折,甚是折腾人。而旁的路线,因须翻越天山,多崎岖,她的身子吃不消。
所幸,这一趟有明桥带路。在她决定回乌孙时,他便提议:“车师北、乌孙东有一座古陆台,两国各辖陆台东南荒漠绿洲和西部丘陵山谷。我们不若北行,只要穿过绿洲,便是我乌孙的牧场了;之后,我们再沿着夷播海东岸西行,便能回到伊列河谷。这是我们牧民常走的一条道,一路皆是草原河谷,无需翻山越岭,能让你少受些累。”
顺着明桥安排的这条道,一路上倒也太平无事,不过半月,车马便顺利进入了乌孙地界,车师后部的人马也便打道回府了。
伽罗大禄早在接到明桥消息时,便命自己儿子带了一队人马前往夷播海去迎大汉公主和他们的靡。
明桥见伽罗竟派了他那个如珠如宝的儿子亲自来迎自己,只觉事有蹊跷。
因此,当一众人马在夷播海东岸安顿下来后,他便趁着夜色将这人单独召到了自己帐中。
此子面貌肖似他的汉人母亲,黑发黑眸,生得眉清目秀的;体格却随了他父亲,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生得十分高大。
在他向自己行过礼后,明桥便示意他入席:“你先坐,兜兜。”
这少年才坐下,乍听到这一声“兜兜”,面皮登时涨得通红,无奈纠正道:“靡,我叫兜牟,不叫兜兜。”
明桥因想着尚有正事未问,遂遂他的意改口唤了声:“好,兜牟。”继而问,“令尊派你来迎我,可是有话让你转达?”
“是。”兜牟神色变得恭谨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方正色道,“就在前两日,都护城发来了一则讣告,说大汉的太皇太后崩了。”
“什么?”明桥仿若被雷电击中了一般,脑中空白了一霎,待回过神,方始有了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意。
“怎么死的?”他双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少年,唇边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兜牟摇头:“讣告里头并未阐明死因,只申令我们不必派人上雒阳吊丧,但须为太皇太后服丧三月,在此屯田的汉军官员得依汉制服丧三年,都护城会不时派人往诸国视察。”
明桥只觉讽刺。为取信大汉,他都不敢为冤死的明家人服丧,如今却要为仇人服丧。但他这个乌孙昆莫既是受汉天子册封,若是不遵诏令,那些诬陷明家的大汉朝臣,又怎会让他这个明家子安然坐在这个位子上?
不过是为杀害了他亲人的仇人服丧三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忍辱负重了许久,终盼来仇人身死,只要再多忍耐些时日,他便能等来明家冤情昭雪的一日。
算算时日,他安排到胡商里头的那些亲信,应快要到雒阳了。
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他的心绪已平静了许多,转而吩咐兜牟:“将你带来的这队人马留下十来人便够了,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回赤谷城,命令尊传我口谕:凡国中执汉印、佩汉绶的文臣武将,自明日始,皆须依汉制为汉家太皇太后服丧一月。这三月里,禁嫁娶淫乐,禁饮酒食荤。”
兜牟应了声是,而后道:“父亲还有句话。”
“何话?”
“父亲让靡早些回赤谷城,说氏族长老有要事同靡商议。”
明桥眉心一拧,那因徐太皇太后崩逝的愉悦心情,霎时烟消云散。
乌孙是由“五部侯”分而治之,五部侯辖下皆设有几名长老,也有部侯会兼任长老一职。
这些长老世袭罔替,资历老,年岁自然也大,部落里的大事小情皆有权柄插一手,大到出兵征伐、处理汉匈与周边小国的关系,小到分配草场资源、调解牧民矛盾。
然而,这些氏族长老的权柄却远不止于此。
乌孙不会像大汉那样用文字来记史,先祖们过去的辉煌与屈辱,多是靠这一代代的氏族长老口传下来的。部落里的婚娶丧葬习俗,亦是这些长老说了算的,便是乌孙昆莫的婚姻大事,他们也能插一手。
兜牟一提起这些“氏族长老”,明桥便知,这些长老们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何事。
他倒不怕同这些人翻脸。只是,这些人皆是上了年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颇有些难缠,要彻底断了他们插手自己婚姻大事的念头,他得给他们下剂猛药。
不过,眼下令他犯难的,是不知该如何将太皇太后崩逝的消息告知大春姊姊。
他为之欢喜,但想到她会伤心难过,心里便如针刺一般。
他甚至不敢去见她。
她知道他对太皇太后的憎恨,自也知道自己听闻这道消息后的心情。那自己这时候去安慰她,倒显得虚伪做作。
百爪挠心般的焦灼,折磨得他坐立难安。
最后,他仍是起身出了帐,朝十米之外的那座黑漆漆的毡房慢慢行了过去。
他既庆幸她已睡下,又遗憾今夜没能再见她一面。
他在她帐前梭巡了几圈,脸上却忽落了几滴雨。
夏日的草原,风云变化万端,须臾间,风便开始在河谷里四处游荡号叫。
明桥抬头看头顶墨云翻涌,便知夜里会有一场暴雨。
他没再在外逗留,抹干落在脸上的雨水,便回到了自己帐中。
***
时值盛夏,牧场水丰草茂,牛羊马匹成群。
一场大雨过后,各色形态不一的覃子忽就从草场里冒出了头。银珠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覃子,不禁馋得直流口水,一早便跑到明桥帐前,央求他陪自己去采覃子。
明桥正在往掌心涂抹乳膏,乍听闻这小女娘要去采覃子,立时抬起了眼:“雨后的覃子多有毒,采不得。”
听言,银珠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不死心地道:“总有没毒的。”
“将你肚里的馋虫压一压。”明桥给手掌快速上好药,又用纱布缠住,“你若闲得慌,那便将附近牧场的覃子都铲了去,省得被牧民的牲畜误食了。”
银珠没因他这番揶揄而生恼,只一脸认真地问:“牛羊误食了那些覃子,会被毒死么?”
明桥点头:“每年皆有因误食这些毒覃子而死的牲畜,你若惜命,便莫要贪嘴。”用嘴咬断纱布,他又认真叮嘱她,“你若真要帮牧民铲除这些毒覃子,那便护好自己,将手脸口鼻双目皆护严实了,记得让我身边的那大块头带你去。今日河谷雾气重,易迷失方向,不要走太远。”
银珠才应了声好,外头忽一阵喧哗,时而还伴随着一声声惨叫。
“救命啊——”
银珠听出是那个阿宽的声音,“嗖”地一下便蹿了出去。
雨后的河谷,晨雾似浮云翻涌沉浮,方圆之内,但闻人声,不见人影。
银珠侧耳聆听雾里传来的声音,发现在阿宽一声声惊慌失措的惨叫下,还有一阵阵急促又杂乱的“笃笃”声,似身形巨大的野兽奔跑的声响。
她登时大惊失色,看明桥慢悠悠从帐内走出,几步奔到他身前,拽住他手臂便将人往雾里推。
“你快去救人!有野兽闯进来了!”
明桥依旧不慌不忙的,回眸垂眼看着她笑问:“你再仔细听听,还能听到阿宽的呼救声和野兽的声音么?”
银珠不禁再次竖起耳朵去听,方圆之内静悄悄的,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她在臆想之下才听到的声音。
还不待想明白过来,明桥便向她解释道:“你只听到了人声、野兽声,却没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他将她手掌从自己臂上拂开,抬手往她背后轻轻一拍,“这般干净利落的箭法,也只能是教你武艺的夫子。想知道是什么野兽闯了进来,便随我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