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是被硌醒的。


    他仰面躺倒在地，身下竟铺着许多一指余长的细木棍。以他躺着的地方为中心，从内而外七层，形成一面古怪的图画。


    有些像是……天上星辰运转的轨迹。


    谢珣撑身坐起，低头一看，居然看懂了。


    地上的木棍是算筹，用来占卜。


    占卜结果是。


    “阳寿未尽，借尸还魂”。


    更兼之，死而复生，神魂有损，记忆有缺。


    不对。


    这是他的命盘！


    谢珣心下悚然一惊，忽然眼前发黑，呛咳起来。原身记忆不由分说涌入——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做顾停舟。二十有三，金陵人，家中父母健在，上头还有个大十多岁的哥哥，他身为次子，颇受宠爱，被视作掌上明珠。十八岁拜入宁州逍遥门中求道，然而原主不爱修仙，爱算命。


    他钻研一种名为“占天之术”的卜算法，以至于神思过度而亡。


    谢珣咳嗽着，急忙以手掩盖，鲜血积在手掌，溢出指缝，滴落在算筹之上。


    不对。


    原主身体竟衰竭至此。


    按照这种程度，他十年前都早该死了，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而且，那地上演算的，正是谢珣死而复生的命运。顾停舟怎么会知道这些。顾停舟，到底是谁。地府判官又为何要让他以顾停舟的身份复活——


    “九师兄！”


    少女声音在门外响起。


    谢珣匆忙擦净血迹，便见到个花苞头的女孩子迈进了门槛。


    她一见地上算筹，立刻皱了眉：“九师兄，你这几天不吃不睡，又在算命？你想知道前任仙尊到底是死是活，大不了，我去黑市找消息贩子打听嘛——你这样不眠不休，身体受不了的！”


    谢珣呆了一呆，只说：“对不起。”


    “唉，好啦好啦。”女孩跑过来挽他胳膊，居然一下就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谢珣眼前发黑，勉强稳住身形，听人雀跃道：“走吧，去南坪城逛大集！”


    她说话的时候，花苞头上分别垂下的几根麻花辫，就在圆圆的脸颊边摆动，跳舞似的。


    这是原主的好朋友，逍遥门的小师妹，苏雪柳。


    谢珣被她手拖着手拉出房门，一抬头，正瞧见一道廊。廊外日色晴朗，花树葳蕤。夜合花的香气，氤氲在宁州夏末潮湿含水的半空中，洁净而清甜，宛如微光闪烁的七重纱衣。


    这是逍遥门。


    一座位于温暖的南方，以炼药为业的小宗门。


    这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斗争。


    其实苏雪柳除了脸圆圆，身形是很清瘦的。但是她有力气，说话脆生生的明亮，走路也快，转眼便到了宗门外。


    一座葫芦飞舟停在空地上。


    飞舟旁，站着一脸正气的大师兄方奕然。


    其实大师兄……不太喜欢顾停舟。


    他讨厌顾停舟的出身优渥，也讨厌小师妹总亲近顾停舟。


    但是，他不显露，也不行暗自针对之举。大师兄是那种下定决心要成为好人的人，对于心中的阴翳，也只会默默忍受。


    顾停舟对此一清二楚。因此，谢珣才会在他的记忆中看到这些。小师妹是在仙门里长大的女孩子，不太明白俗世中男女大防，更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原主曾向方奕然恳切地解释了这个，得到方奕然的谅解。


    三人登舟。


    一阵颠簸后，葫芦升向空中，向下看，逍遥门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了绿色原野中的一个小点。


    接着，白色的云层，盖住了脚下的大地。


    苏雪柳和谢珣坐在一边。小师妹拿肩头碰他，示意他把手伸进云里：“很好玩，也很凉快。”


    谢珣点点头，伸手按住船舷，接着慢慢伸下去。


    云海拂过，掌心沁凉。阖上双眼，其实前世梦中血火仍依稀可见。而风吹过脸前，一瞬间真觉得恍如隔世。


    *


    南坪城，集市。


    各色小摊沿街排开，卖糖画面人、胭脂水粉、珠钗香囊、轻罗小扇、酸梅绿豆冰水、乳酪酥山。人群摩肩接踵，南方人多爱穿鲜亮的浅色服饰，有年轻女子发间别了新鲜花束，和同伴手挽着手，另一只手扶着发髻：


    “你看我……”


    “没掉啦！走吧快去买胭脂，去晚了，你一直想要的那个颜色可没有啰！”


    苏雪柳在前头挑，方奕然在后头拎。


    方奕然在人前不便露出储物法器，无怨无悔地扛着一大包零食玩具木剑香囊，谢珣道：“我也拿一半？”


    “你让方奕然拿嘛，他乐意。”苏雪柳又从衣襟里取出笔册，涂涂抹抹一番，“还有师兄们叫我带的东西，一样跑腿费三文，一共十六样……若有合适的小算盘，也买一个……诶？”


    苏雪柳领在前头，忽然在个不起眼的书摊前停步。


    她扯了扯谢珣袖子：“快看。那姑娘手腕上戴的五帝钱……”


    谢珣：“有问题么？”


    打眼看去，倒只是普通法器，有辟邪镇恶之能，并无妖邪之气。


    苏雪柳道：“真好看。我也想买一个。”


    谢珣一怔，又听苏雪柳道：“我们在旁边等等好不好？等她买完了，我去问问这五帝钱在哪里买。”


    谢珣能看出那并非是买来的，而是师传的法器，灵能不强，但年头已旧，混在那姑娘腕间缠的水晶、朱砂和檀木珠串里，光芒隐约而幽微。


    不过他没有出言提醒，只顺着小师妹道：“好。”


    那姑娘穿雪色点银红的衣裙，耳上钳着缀流苏的银环，腰间别着皮酒囊，倒像个落拓不羁的江湖客。


    她正跟摊主讲价。


    摊主故作高深：“精品话本，只卖有缘人。缘分未到，千金不换。缘分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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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文。”


    摊主一哽：“你识货吗？这可是蜀山笑笑生的书！”


    “十文。”


    摊主叹口气，换作循循善诱：“姑娘啊，这可不是简单的话本子。三年前，谢珣一死，蜀山笑笑生便宣告封笔，是也不是？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真知道些什么啊！这些书里的故事，肯定有真的，跟那些胡乱杜撰的下品，可不是一个价。”


    “十文。”


    无论摊主如何，那姑娘都拿准了一句话，不松口。几番推拉后，摊主败下阵来：“好吧好吧。只是这本《谢珣上位史》是多人，得加钱。”


    谢珣觉出不对来。走近一看，定住了。


    这摊上别的没有，只有几本书。


    最中间的一本，书名大喇喇写着：


    《谢珣上位史》。


    边上一行小字，是著者名，“蜀山笑笑生”。


    别有韵味的笔名，和直白耸动的书名，共同勾勒出此书不凡气质。


    谢珣眼神一颤，想要移开视线，左边余光却瞥见：《堕入诡道后，冷面剑圣为我沉沦》。目光再错，右边是一本：《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三面夹击，围追堵截，竟叫人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苏雪柳跟过来，“呀”了一声：“原来是蜀山笑笑生的话本。九师兄，你不是对前任仙尊最是好奇么？不然，和这位姑娘打个商量，让她借你看看……”


    谢珣忙道：“我不看！”


    虽然仙门普遍认为他是个变态。


    那他倒也没有变态到爱看自己风月话本的程度。


    苏雪柳了然地拍拍他手背：“别不好意思嘛。”


    谢珣:……


    那姑娘听到他们说话，十分欣喜，热情地非要送他一本。


    谢珣低头一看——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在小师妹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他只得攒出个笑来：“多谢。”


    那姑娘道：“别客气。江湖一见，便是缘分。交个朋友？我姓白，黑白的白。”


    “顾停舟。幸会。”


    白姑娘点点头，又同苏雪柳通了名姓，接着飘然而去。她腕上缠绕的水晶、朱砂、菩提、铜钱串互相碰撞，留下一路声响。


    谢珣将书一卷，迅速塞入袖中。


    苏雪柳道：“走吧。我们去兵器铺看看……呀！”


    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人群分开，冲出个小厮打扮的青年。


    他上半身怪异地弯曲下去，以一种接近四脚着地的姿势狂奔，那速度快得根本不似常人，众人惊叫着朝两边分开，小厮一路无阻，眼见就要朝书摊这处冲撞过来！


    小厮形状可怖，面色却惊恐茫然，嘴里嚷着：


    “有鬼！有鬼啊——”


    “井里有鬼……”


    “鬼在后头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