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被什么绊住，小厮砰一下扑倒在地。方才热闹的人群，倏然静默下去，接着传出窃窃语声：


    “南坪怎么会有鬼？这人糊涂了。”


    “是呀，山神大人庇佑，怎会有鬼。”


    “莫非，他是前日梦里，那周府的伙计……”


    小厮躺倒在地，围观人群无一人上前搀扶，反倒显露出古怪神情，掩面后退。


    忽然间，小厮头软软一歪，像是陷入了极短暂的梦里，接着他眼睛半睁半闭，竟膝行朝谢珣迅速爬来！


    “救我！”小厮抱住谢珣双膝，涕泗横流。


    “莫急。”谢珣想扶起小厮，未成，转向苏雪柳低声问道，“他认识我么？”


    苏雪柳摇头，面色有些发白。


    小厮边哭边喊救命，形容凄惨。像是魇住了。但以谢珣目前这副身体的修为，解不了魇。


    “你先别哭。”谢珣扳住小厮双肩，寻找他颈间气脉汇集之处，想要先把他弄晕。


    在大街上闹不是办法。


    而且城中之人，对这个“周府的伙计”，好像有种莫名奇妙的厌弃。


    他们所说的“山神”，是可以控制城中人的梦境么？


    周府水井里有什么东西？


    这个被魇住的小厮，为什么冲他而来？


    谢珣二指相并，沿小厮颈间脉搏，找到气脉交汇之处。奇怪的是，这小厮周身气息并不紊乱，反倒平缓得出奇，甚至像是……


    睡着了。


    谢珣施力按下。


    然而小厮没有昏迷。


    他全身如被雷击般颤抖不已，紧接着，忽然松开抱着谢珣双腿的手臂仰面倒下，躺在地上，喉中不断发出痛极的低吼。


    小厮倒地那一刻，谢珣看见他的眼睛。


    那上面覆了一层白膜。就像是……


    鱼的眼睛！


    除了谢珣没人发现小厮异状，他们只看见小厮忽然扑上去又猛然倒下，怪异至极，有如恶鬼附身，吓得四散而走。


    从小厮忽然冲出，到现下躺倒在地，甚至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更糟的是，大师兄方奕然本来要出手相助，却被混乱的人群挤走了。


    谢珣抓紧小师妹衣袖免得她走散，低声道：“别怕。”


    小师妹“嗯”了声，忽地又道：“那是什么！”


    谢珣抬头，见一道流光掠过。


    是剑。


    剑意冰寒彻骨。


    剑自天际而来，携势万钧，转瞬便至眼前，直直钉入小厮颈旁一寸之地，剑身犹自震颤嗡鸣不止！


    此剑一至，小厮魇症立止，茫然起身，走了。


    “是根树枝……？”苏雪柳站在身旁，轻轻抽气，“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树枝，简直像剑一样……九师兄，你怎么了？”


    谢珣还不知道，刹那间，自己面上血色褪尽。


    他并不感到害怕。


    但是残存于魂魄中的伤痕，忽然开始作痛，以至于一息之间便汗湿重裳。


    他看着那把剑。


    在所有人眼里那只是根桃木枝，只有在他眼里，那是一把剑。


    因为他被那剑杀过。


    剑身洁白明净如新雪，映出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黑如点漆，而是柔和的棕褐色，因为他已经再世为人。如今他不是鬼刀之主谢珣。他是顾停舟。


    剑旁，出现一角深绀色衣裾。


    出剑之人，已在街巷正中。


    谢珣抬头，视线掠过钉在地上的空明剑，同那人隔剑相望。


    三年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


    南坪城，周府。


    周老爷开了桌席面招待来客。宁州人惯擅饮食，酒楼中点好的一桌，食材扎实菜色丰盛，散发诱人的鲜香。


    席上四人依次而坐：子虚真人、方奕然、苏雪柳、谢珣。


    纪川如今扮作“子虚真人”，是周老爷专程请来驱邪的道士。周府水井异动已有半月，每每夜半发作，若月色明亮时则怪声更盛，府中下人受不了，纷纷地跑了大半。


    周老爷笑着请他们喝茶，然而眼下挂着好大青黑眼圈，那一笑竟比哭还难看：“周某有幸，请来子虚真人驱邪，又有三位大师相助。想必井中之物，定然手到擒来，还我周府一个清净。届时，酬金几何，都由贵客们定夺。”


    周老爷没有提到山神。


    也没有提到小厮的魇症。


    只一味拜托他们驱邪。


    大师一号方奕然对这恭维极受用，凛然危坐道：“驱邪除妖，是我等本分。不必报酬。”


    大师二号苏雪柳戳戳身边人：“九师兄，我想吃那个狮子头。”


    大师三号谢珣：“……碗筷给我。”


    狮子头卖相极好，盛在白瓷盅中，汤色清澄配菜翠绿，狮子头提前下油炸过，散发着金黄的香气。


    但是放在子虚真人——也就是他上一世的徒弟纪川——面前。


    谢珣将筷子伸过去，幸好前世惯用长刀，手极稳，很快一整颗肉香饱满的狮子头便落入小师妹碗中。


    “还要一颗白菜。”苏雪柳指的狮子头里的配菜。


    如此合理的要求，谢珣自然无有不应。又夹了一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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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纪川抬手，直接将那道菜摆到他面前：“还想要什么？”


    “清蒸鲈鱼……”苏雪柳脱口而出，又怯怯问了声，“可以么？”


    纪川再抬手。


    谢珣只得对人笑道：“多谢。”


    “无妨。”纪川道，“贫道乃修行之人，本来吃不得荤腥。师妹还是小孩子，合该多吃些。”


    谢珣只得又恭维道：“子虚真人心细如发，在下实在佩服。”


    不沾荤腥。


    若谢珣没做过他师父，见他这副仙风道骨模样，大概会相信。


    其实纪川挺喜欢吃荤菜。谢珣记得那时候纪川初上须弥山，没修为，无法辟谷，吃他做的饭吃了整整三年，其间折磨难以言说。


    后来纪川便自己钻研了很多菜式，什么糖醋排骨、蟹粉豆腐、东坡肉、炒血鸭、羊肉汤饼、春笋烩糟鹅、茄子酿肉……


    而且这人还相当地眼大肚小，总做成两人份，吃不完干瞪眼。


    纪川颔首一礼：“谬赞。”


    一瞬间谢珣深觉不妙。


    再这样虚伪客套下去，简直能扯到天荒地老。


    幸而方奕然出言：


    “周老爷。捉妖驱鬼之事，宜早不宜迟，不如今夜，我等便布起阵来，将那井中怪物捉拿！”


    周府水井挖在东北角后厨院中。


    已经入夜，漆黑井水面上，嗖嗖嗖嗖映出四张脸来。


    水面极黑，平静无澜，看起来深不见底。


    方奕然左手持测妖罗盘，右手握捉鬼木剑，摆开架势，朝井口一阵鼓捣，却毫无反应。


    “非妖非鬼么？”方奕然皱眉。


    “也有可能是井中妖鬼太厉害，不惧这些法器。”苏雪柳幽幽道，两手攀在井沿上，伸长了脖颈往水面探看，“方奕然，九师兄，你们快看。”


    “出现了？”方奕然持剑横于身前，紧张道。


    苏雪柳说：“是月亮。”


    水底映着一轮圆月。光洁饱满的白色晕轮剪在井中，缓慢移动至正中央，如月至天心。从井口向下看去，目光破开水面，追逐着那枚玉盘，一寸一寸，深深地沉没下去。终于触及的瞬间，月亮却忽然变成了一面古铜镜，在漆黑井水中，放射出冷艳的光彩，令人双目眩晕。


    谢珣一瞬间闭眼，再睁开时，月亮已经不见了。


    望向水面，那里浸着一双瞳孔苍白的眼睛。


    他猛地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三，哪里来的满月轮？


    “是魇术！”谢珣双手撑住井沿后仰，下意识去拉小师妹，却抓了个空。


    他直起身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