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轻而易举...

作品:《侯府表妹攀高枝失败后

    距离城郊庄子还剩不到五里地的时候,狂风骤起,雷声震耳,雨势将倾。“端午无雨,碓头无米”,想必今岁黍粮满仓,能有个好收成。


    ——只是对于正在赶路的行人来说,雨下得不赶巧。


    一阵风从挑开的一角车帘里呼啸进来,云萝探首出去张望一眼,咦道:“庄子那头怎么黑黢黢的……”


    夜色浓重,密匝匝的雨珠子兜头泼下,车驾停在庄子前的平阔直道上。


    云萝撑开伞率先跳下马车,冷风一灌,禁不住冻了个哆嗦,便见自家娘子已下马径直朝前走去,身影单薄纤弱,背脊紧绷,猎猎狂风吹动裙裾翻飞,露出袖下攥握着的小拳。


    自三爷说出那句话后,娘子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好半晌没开口。


    云萝从没见过三爷如今日这般,含着滔滔怒气,又万分着急,仿佛天塌了似的。最后娘子什么也没说,拿上账簿吩咐她备马车来了这处庄子。


    路上一语不发,平静得令人害怕。


    云萝跟在娘子身边伺候也有将近七年的光景了,熟知她的脾性,却同样未曾见过她这般,人虽还是往日里温婉恬淡的模样,但又明显与从前不同。云萝也不知怎么形容,就像今夜这天气儿一样,蓄着势,暴风雨不定几时落下来。她心慌得厉害,忙不迭紧追上去:“娘子—风大雨急,仔细受了凉!”


    庄子占地几十亩,位于太朗山山畔,修建得古朴端庄。只是现下门户紧闭,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两盏羊角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灯火将熄未熄,门首的香蒲艾叶早不知被刮去了何处。惊雷轰隆,一道闪电劈开黑穹,登时亮如白昼,照见匾额上“唔清庄”三个馏金大字,竟透出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洛瑜收回打量的视线。这时云萝赶了过来,砰砰敲响大门,喊道:"来人开门——"


    无人应声。


    因着她们这一趟是临时起意出城,事先也没给庄子递个信儿,故而管家不知道她们前来,但怎么门房小厮也不见一个人影儿?云萝又重重拍了两下朱漆大门,贴在门缝边眯眼望里瞄,黑咕隆咚的,更觉奇怪。


    洛瑜抬手按了按仍在跳个不停的眼角,脑子里像是有数十只蜜蜂嗡嗡乱鸣,叮蜇她的神经。


    过了半刻钟,呜咽的风声渐弱,才听得里头传来一道慢吞吞的脚步声。云萝立即出声:“里头是何人?快些将门打开。我家娘子是侯府三夫人…”


    门打开一条缝,来人飞快扫了她二人一眼,又移目望见不远处那辆“祁”字标记的马车,惊疑的神色立即转为恭敬,忙将大门敞开,躬身讪然道:“原来是三夫人。老奴失礼,竟没亲迎,您这么晚了过来,可有何急事?"


    三人绕过照壁往里走。洛瑜不答,问道:“管家如何称呼?庄子怎么四下无人?”


    那人年近五旬,五短身材,脊背微驼,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在前引路。“回三夫人的话,老奴是悟清庄的管家,姓何。今夜电闪雷鸣的,下人定是都躲懒去了,老奴明日定好生教训他们一番。”


    他这明显是托词,连云萝都听出来了,她那会儿敲门可是手都拍疼了,他才姗姗来迟。要么就是欺负她家娘子年轻好糊弄,要么,就是庄子有猫腻!


    何管家又道:“东院里的屋室下人每日都清扫整理,三夫人赶了一程路,莫如先早些歇下。若有何安排,明个老奴定听您吩咐去办事。”话里意思也很明显——有什么事儿留待明日再说。洛瑜脚步一顿,看他确是在往东面走,冷着脸说不用,“去正厅。”


    话落,转身拐上另一条回廊,瞧着是朝正北行去。何管家心里头连声哎啃着急,紧忙劝道:“三夫人,您瞧,这又是打雷又是刮风,时辰也不早了,您身子金贵,还是莫要劳神操持,暂歇一晚,明日再……”洛瑜转头,何管家被她扫过来的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当下咯噔一跳,话音立即就弱了下去。心道这位三夫人根本不像他手底下的人打听来的那般温和软绵啊,瞧这说一不二的气势,与大太太季氏差不离多少,都有一股主母的威严,思及此,他方记起,如今侯府正是这位三夫人当家……


    他暗暗骂道,定是自己的人打听不仔细!办事不牢靠!


    转过月门,跨过门厅,正中高悬“问渠厅”三字漆金匾额,两侧挂有一副楹联。


    何管家急忙掏出火折子点燃灯烛。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站着,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掀眼偷偷朝上首看去。三夫人在交椅端坐,发髻和衣裳上沾了雨水却不显狼狈,紧抿唇角,面上隐有怒色……


    等等,三夫人生气了?


    他惴惴不安,一颗心立时跳到了嗓子眼,三夫人莫不是发现了?


    过了片刻,三夫人发话了。


    “这厅内,怎的这般燥热。”


    何管家:“…….”天爷!这处庄子依山傍湖,冬暖夏凉,他腊月里的寒衣都还没收入栊,哪儿就热了?


    他连忙退出正厅,吩咐两个下人,“快快,去冰窖里取两方冰块来   给里头那位姑奶奶降降火!”去岁冬月,湖面结冰,这是当时取了存在地窖里头的冰块。


    洛瑜仍是觉得热,好似有一团火要从胸腔里喷射出来。一口闷气郁堵在心头,怎么都不得劲。她拈过桌上茶盏一饮而尽。


    旁侧的云萝看着自家娘子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惊得目瞪口呆——这茶盏是空的!都没有茶水啊!


    何管家自然也瞧见了,嘴角一抽,三夫人这是……?


    洛瑜深呼吸几口气,揉揉眼角,从怀中掏出那本账簿,语气冷淡,“何管家,说说吧。”


    “说………什么?”何管家顿时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冰块冒着丝丝寒气,他却突然也觉得厅内很热,后背唰地起了一层薄汗。


    “这账目自去年岁末起,逐旬减少,记账为采办炎夏消暑之物……何管家,方才那冰块我瞧着也不像是采买来的,庄子里环境清幽雅静,不知何管家采办了哪些消暑之物?”


    “娘子,"云萝等她话音落下,才弯腰凑近低声提醒:“您的账簿………拿反了。”


    洛瑜垂眸仔细一瞧,发现账页上的字迹是倒的,她轻咳一声掩饰,默默拿正了,心绪却烦乱依旧,勉强定定神,不再去想那件事那个人那句话。


    然而云萝看见自家娘子强撑着挺直的背脊,心疼地快要哭了。她宁愿娘子大哭大闹一场,也不要这样憋在心里,她不禁开始恼起三爷来,怎能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那厢,何管家听罢这问话,心下了然,三夫人果然是因为发现了账簿的不对劲而生气,并未发现别的,他偷偷松了口气,正要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结果稍一抬眼,觑见三夫人脸色沉沉,账簿被她葱白指尖攥得起了皱…


    他登时慌了神,三夫人眼神如刀,直飞过来,他膝盖一软,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交代:“鬼……是给鬼差大人的……”


    “何管家就算糊弄我,也该寻个正常些的理由才是。”


    “老奴不敢……当真是鬼使啊!”


    “荒唐,这世上哪儿有鬼!”


    云萝回想起庄子里的诡异之处,忿忿说道:“怪不得庄子里乌漆嘛黑,没个人影,该不会是被那所谓的"鬼抓走了吧!”


    "那倒………没有。"


    起因是去年岁暮盘点账目时,他忙至深夜,回屋的路上,突然撞见一个鬼………


    云萝立即出声打断:“你怎知他是鬼,不是人?”


    "他长得不像人……鬼模鬼样的。"


    “…….”


    那鬼竟能说出他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兄弟面貌、生辰八字,还说他父母即将轮回入地狱道,进阿鼻地狱受刀山、火海、油锅酷刑。他光是听着,在寒冬腊月里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父母生前本分友善,为何死后竟要受此折磨。那鬼说得煞有其事,言他若是行善积德,便能抵掉父母的恶债,轮回入人道,即可转世再次为人。他急声追问该如何做……


    洛瑜把账簿重重拍在桌面上,“所以,何管家就信以为真了?私自挪用侯府公账,为你父母赎罪?”


    “老奴都快半截入土的人了,在这世上的亲人亡的亡、离的离,唯一念想就是底下的父母兄弟……我在侯府做了二十几年的奴仆,临了却被分派到这庄子里来管事,那点银钱对侯府来说不算什么,对我却是救急之用,何况那鬼使说了,此举亦可为侯府积攒功德………"


    洛瑜着实被这荒唐的言辞气笑了,忽然心神一动,问:“何管家与郭管家可是旧识?”郭管家也在侯府有二十余年之久了。


    何管家突然愤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旧识谈不上,如今已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人。”


    “那就是曾经有过节?”


    "事已至此,老奴也不瞒三夫人,当初我与那姓郭的同在大太太手底下办事,他嫉妒我抢了风头,在其中挑拨离间,最后大太太将老奴安排到这城郊庄子里来。"


    洛瑜手肘撑在桌面上,轻揉着眼皮沉吟思索。她是决计不信真的有鬼,定是居心叵测之人扮作而成,此人熟知何管家脾性,以他父母作饵拿捏他的软肋,继而狮子大开口……


    会是郭管家吗?


    早知傍晚那会儿不该摆手了事,应再细细盘问一番,原本打算等着祁凛彻下值回来问一问他的主意……


    方一想起他,洛瑜心中梗塞难言,那股道不明的闷气与委屈又匆匆涌上来了。亏得昨日给他系长命缕时,还想着“真心以待”,谁知在他眼中,她原来是那等朝秦暮楚、妄攀富贵之人。


    她咬着银牙,站起身来。“何管家,你今夜散退下人,庄子里又阒黑,先前还非得让我赶紧去东院歇息,可是那人…那鬼今夜会来?”"是……啊,不是,每逢月初,但具体不知几时。"


    洛瑜道:“那我可是赶巧来着了,今个夜里定教此鬼''现出原形。”何管家骇然失色:"三三三夫人,您是要捉鬼啊?"


    “对,今晚我就守株待鬼''。”洛瑜下颌扬起,望向厅外倾盆的大雨。


    "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鬼怪!


    何管家被她气势所摄,吓得抖了三抖,竟莫名替那只“鬼”担忧起来……


    半夜三更,雷鸣大作。


    洛瑜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神思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祁凛彻。他当着她的面撕碎了方敏如的和离书,脱口又是那样一句话,宛如一把锋利弯刃,生生剖开她的心脏,几番搅弄,钝痛不止。过往相处的点滴,在那一刻化为无数冰锥,朝她迎头一击,她再也站不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斜雨敲击窗棂,湿漉漉的雨汽蔓延进来,她脸上覆了薄薄雨雾,用手背一拭,才惊觉已是满脸泪痕。


    她一眼不眨地凝视着窗外,浓黑的夜幕,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眼前犹如走马灯一般,飞掠而过她和祁凛彻一同经历的所有,如同烙印一般清晰。


    心中的酸涩委屈忽然化为对他的恼意,他怎会因为一封和离书——都不是她的,便二话不问、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妄图攀附权贵?他心中是不是早就有此想法…


    邻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细响,惊得她立即止住思绪,一手把泪抹,一手抓木棍,大步流星、气势汹汹走了出去。逮见那团黑影,迎面就是一顿毫无章法的乱挥乱揍,似乎把憋在心里头的气也一并撒了出来。


    那鬼''不躲也不逃,闷哼了一声,她愈加火冒三丈。


    “装神弄鬼!打的就是你!”


    云萝和何管家听见动静,齐刷刷跑了进来。没有点灯,满室黑暗。管他是人是鬼,云萝也学着自家娘子的动作,抡着木棍照着那黑影一通乱打。只有何管家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一道闪电转瞬即逝,云萝顿了顿,忽然停了动作,语气不确定:“三爷?”


    洛瑜手中木棍正要落下,“?”


    云萝也只是闪电劈开的一刹那模糊瞧见了此鬼''眼角有道疤,似乎跟三爷很像……黑暗中,鸦雀无声。何管家急忙掏出火折子点燃。


    这下洛瑜看清了,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唤出声:“夫君……….


    祁凛彻淋了雨,浑身湿漉漉。这会儿被打花了脸,一道青一道紫,左脸颊高高肿起,少了往日里的凌厉冷峻,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着她。他已经知道和离书是个误会,他说错了话,得罪了她,伤了她的心,他罪该万死,眼下听见这声亲昵的“夫君”,心头震颤,呆愣地回不过神,她还愿意唤他夫君,是不是意味着……然而下一瞬她就亲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祁大人——”


    他想,她是有本事的,轻而易举就能教他的心情从云端一瞬跌落至谷底。


    “若是无事便赶紧走吧,莫要妨碍我捉…”


    她停顿片刻,视线从他左手腕的长命缕上移开,冷声道:“莫要妨碍我另攀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