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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第101章


    红,一片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


    终年严寒冷寂的回雪峰难得有这般热闹颜色,他的寝居也学作民间喜事那样装饰。


    龙凤喜烛高烧,流下汩汩的红泪,将内室映照得暖融而朦胧。烛火跳跃,在绣着鸳鸯交颈、并蒂莲开的锦帐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是瓜果点心及合卺酒气掺杂着一点蜡烛烟气的味道。


    这种暖熏熏的气氛,令晏珩沉醉。


    人影摇曳,晏珩在幻想中情不自禁伸出手,同时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突兀的风雪呼啸声。


    就算那人面目被遮掩,可他知道,这一定是云杳窈。


    幻象中的他拿起微凉的玉质秤杆,随即,盖头被轻柔地、一寸寸地向上挑起。


    先是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下巴,而后是被胭脂点缀的恰到好处的唇。


    晏珩一点点看见那张十年来魂牵梦萦的面孔,那是他前世今生都无法割舍的至爱至恨。


    爱到在尘世打转数千年浑然不觉,恨到面目全非也不肯放手。


    晏珩痴痴看着云杳窈的脸庞,她眼中有点点烛光,细纱红帐,可这些都不重要。


    她双眸中最明显的倒影,她此时此刻的深爱,她的唯一道侣。


    是他,也只有他。


    可是云杳窈眼中的憧憬和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


    晏珩忍不住去抓自己抽出拨雪的那只胳膊,无助喊道:“不要,不要杀她,求你了,求你善待她。”


    可是这些都是残存在他灵魂深处的幻想罢了。


    拨雪的利刃还是穿透了云杳窈的身体,晏珩什么都挽回不了。


    他感觉那柄剑也一同将他的心搅得稀巴烂,他头皮发麻,混身止不住发寒颤抖。


    前所未有的恐惧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春风未至的二月里,他在殿前仪态尽失,可是幻想却紧紧缠着他不放。


    恐惧不仅要将他吞没殆尽,又如蛇身缠颈,他呼吸不能,呼喊不能。


    只能摸索着抽出佩剑,想要以拨雪利刃将这条毒蛇斩断。


    一旁的明晦和怀璞等人根本按不住晏珩,见他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悔恨呜咽中又浑浑噩噩抽出拨雪,那架势,是非要割喉不可。


    再迟钝也能看出他心魔缠身,只是这会儿晏珩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运用灵力抵抗。


    众人顾及他的伤势未愈,不敢近身强压。


    怀璞硬着头皮,直接去争夺他手中本命剑。


    “醒醒。”


    熟悉的话语顺着灵力流入耳中,飘到识海,唤起了花在溪的神智。


    他失去了右臂,整个人灵气都消耗殆尽,连最基本的驻颜术都维持不住,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这是修道者最不体面的死法。


    尚有气息却不得不感受着灵气流逝,明明昨日还五感连通天地万灵,敏锐异常,如今却半聋半瞎半残半哑。


    求大道长生者,多不忍见自己的临终老态,更别提亲自感受了。


    是以体面些的,即便深知自己境界再难寸进,也会尽可能选个福地坐化,或是长眠中慢慢死去。


    无人愿意落得这么个下场,死前仍在卖力挥舞断剑,不肯归尘化土,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内在,花在溪都和从未修炼过的百岁老人无甚区别了。


    不知为何不肯就死,任凭万鬼撕咬捉弄,也要吊着一口气活下去。


    见人来了,才嘶哑着嗓子喊道:“师妹。”


    云杳窈给他渡了灵气,可这已经无法阻止花在溪奔向死亡。


    他连气都喘不动了,流出的血都几近干涸,只有燃魂续命带来的反噬还催动他唇角不断溢出血沫。


    “杀了晏珩。”花在溪颤颤巍巍吐出这句话,“杀了……杀了晏珩。”


    方才被云杳窈驱散的恶鬼已经逃散,只有一只还执意徘徊在周围。


    这世上本无恶鬼,欲念多了,便生成恶鬼。


    可还有另一种情况,能够将魂魄拘住,无**回转世,只能不断重复着死前梦魇。


    那就是魔化后的亡魂。


    如邬盈侯,如姜烛,如千年前从灵族边界兴起的魔种瘟疫。


    还比如,被困在这里,见到昔日门中好友,不肯离去的廖枫汀。


    廖枫汀的魂魄一直无法被招魂术寻到,他早在上古遗境中被晏珩杀害。


    云杳窈当初以为,廖枫汀是魂飞魄散,如今看来,晏珩恶趣味依旧,将他魂魄拘留人间,化为恶鬼。


    廖枫汀此人,有着古剑藏匣般的持重沉敛,正直却不迂腐,其质如青松,其性若明月。


    他是不可能化为恶鬼的。


    那么想要让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拘魂魔化,以痛苦催发他心底的恶。


    受刑十年,恶魂不显,清明残存。


    像廖枫汀这样,被刻意搜罗过来,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恶鬼,还有成千上万。


    “晏珩死不足惜。”云杳窈道。


    她扶着花在溪,干脆想要将他背起来,可花在溪却攥着她的手,将一直戴在手上的归飞千翼戒脱下,塞给她。


    云杳窈拿到戒指,被他用尽全力推着,朝廖枫汀那边送。


    能让两人执念不散的事,云杳窈已经有了大致猜想。


    廖枫汀一如当年那般,容色未改,他一直想要学师父怀璞长老蓄长须,可死时年纪尚轻,还没有驻颜,生命便戛然而止,永远定格在青涩质朴的年纪里。


    “当年幻境之中,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归飞千翼戒。”廖枫汀道,“它们由天外陨星造成,本就不是尘世俗物,最早将它化作法器的人并非定渊,而是一对灵族夫妻,他们中的妻子喜好听书,有记录世间奇事的习惯,所以特意造了灵器纪念夫妻共度的时光。”


    “灵族内乱之时,妻子正巧入宫,她是内宫官员,可能因此记录下来什么。”


    “晏珩绝不可信,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以宝玉为名,可并无君子玉质,顾其表而失其里。师妹,你不要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一定要万般谨慎小心。”


    花在溪得了灵力,这会儿稍稍缓过劲来,催促道:“我已经将蛇毒封入他体内,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你快去,快去,不能叫他再继续戏弄残害天下人。”


    云杳窈没有犹豫,转身离去,还不忘告诉他们。


    “你们在此处等我,等我带你们一起回家。”


    她刚御剑离开万鬼窟  ,升至半空中,忽闻脚下爆破炸裂声。


    火势从万鬼窟中迸发出来,很快便贪婪舔舐了整座山峰。


    灵火至纯至阳,灼热无比,足以烧尽残存在这里的魔气。


    在濒死之际,花在溪确实突破了境界,可他死局已定,也并无存活念头。


    净化魔气的灵火太过强大,花在溪的肉身已经不能再度透支,需要以灵魂为媒介才能召火燃烧。


    这场大火可能并不能净化几只恶鬼,但花在溪仍然决定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将它们救出去。


    第一个被他净化,能够再度投身轮回的恶鬼,便是廖枫汀。


    花在溪道:“如果看见我师尊定渊,告诉他,爱徒小虎,无愧于他的教导,一生都在捍卫正道。”


    “你叫他不要等我,告诉他,我已经飞升得道,不用他担心了。”


    黑云密布,雨落山头。


    很快,这场火就会熄灭,待春日来临,荒草会盖过灰烬。


    万鬼窟,依旧坐落在最不起眼的山崖中。


    雨还在下,很快就汇集成大大小小的水坑。


    云杳窈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弟子,待她藏匿行踪,来到先前的宫殿,却发现这里早已横尸遍野。


    红,漫山遍野的红,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雨水冲刷不掉血迹,反而和血融合在一起,流淌成河。


    尸身上没有灵气,倒是有森然的魔气。


    云杳窈顺着这股魔气,一直找到回雪峰上。


    白雪皑皑,天地一片素净。


    只有一个人,穿着染血衣衫,坐在隐春宫的玉阶上。


    他听见云杳窈的脚步声,缓慢抬起头,似乎很疲倦。


    “你来了。”


    他挥挥手,原本因主人灵气枯竭,无力继续运转的供暖法阵,竟然在魔气的供应下继续流转。


    覆盖在屋顶和枝头的雪很快融化,雨敲砖瓦,滴答滴答。


    “不是怕冷吗,何故曝身于风雪间?”


    晏珩眼底满是心疼怜惜,伸出一只手,想要邀她上前取暖。


    半天等不到云杳窈,晏珩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自嘲般笑了笑。


    “让君上见笑了。”


    魔气翻涌,他的衣衫被涤荡干净,崭新洁净。


    晏珩再度伸手,想要拉云杳窈到自己身侧。


    云杳窈脚步未动,问心先行。


    不过遗憾的是,晏珩虽然已经不能运用灵力,可他堕入魔道,依旧拥有返璞境界的实力。


    浑浊的魔气抵御了这一剑的攻势,两人不再纠结,双双亮剑。


    灵气与魔气汇集的瞬间,云杳窈拉开身位,再度攻去。


    浑厚的剑意劈开房屋,将整个隐春宫一分为二。


    宫殿轰然倒塌,卷起层层飞雪烟尘。


    云杳窈道:“掌门和长老们呢?”


    晏珩莞尔:“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死了。”


    “他们是你相伴数百年的同门!”


    “可我还是你轰动整个仙庭聘来的君后,我们经天道见证,非死莫离,”他道,“可你呢?为什么要辜负我。”


    云杳窈气得手抖,她已经多年未和人经历过这般颜面不顾,气度不顾的争吵。


    可是她不能输了气势,继续抬高音量,压晏珩一头:“自我亲临灵族后,有且仅有你一位君后,地位、体面、权力,你哪一样不曾牢牢把控,我并且辜负过你。”


    晏珩难得失态怒吼:“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你的目光,你的偏爱,尽数给了谁,你心底里一清二楚。”


    “灵族王宫里的众人都瞧不起我,说我不过以色侍君,身无长物。侍官们忌惮我,处处刁难我,你又何曾真正在意过?”


    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容貌,晏珩缓了缓,尽量不让云杳窈面前的自己面目狰狞。


    “明明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岑冀竟然找了借口将你支走。你知道侍奉我的宫人背后怎么嘲笑我吗?我怎能不恨。”


    云杳窈持剑向前一步,忍不住打断他。


    “那你要恨为什么不能只恨我,灵族百姓何其无辜?那些困在这里亡灵又何其无辜!”


    岑无望平静注视着她。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就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只要他想,无人能看出他眼底的情绪。


    可是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晏珩平和着一字一句说道。


    “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宁可忍受冷待,也要留在你身边。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第102章


    山峰之上,暴雨未歇,落地成碎冰,不断敲打着断壁残垣,如同为这场早该在千年前上演的决裂奏响哀鸣。


    晏珩的偏执让魔气越发浓厚,云杳窈看着他身躯上愈发明显的魔纹,知道他不过强行堕魔。


    这具身体本就被蛇毒侵蚀,在加上魔气不断冲撞,只要云杳窈拖下去,即便一时难分胜负,可终究难逃一死。


    “爱我?”云杳窈的声音冷过回雪峰的千年不融的寒冰,问心剑身锋芒大盛,映亮她眼底的决绝与困惑,“你的爱,就是屠戮我的子民,囚禁他们的魂魄,构陷我,试图魔化我,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晏珩,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爱,那未免太过可笑,我可担待不起。”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化作一道惊鸿流光,疾掠而去。剑尖直指晏珩心口,再无半分迟疑。


    晏珩竟不闪不避,周身魔气如沸腾的黑潮,咆哮着迎上。他手中魔气包裹着灵剑拨雪,在剑身凝出黑色晶石。


    晏珩掌心用力,魔气从剑柄灌入整把剑,将原本如寒冰白玉所造的灵剑锻成一柄漆黑的长剑。


    依稀能见拨雪先前模样,可煞气血气扑面而来,恐怕以后都无法复原。


    “铛——!”


    双剑悍然交击,发出刺耳锐鸣,余波撕裂雨幕,澎湃的灵气与魔气浪潮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宫殿残骸被彻底掀飞,碎石断木激射,烟尘与魔气、灵光互相绞杀,将方圆数十丈化为死境。


    云杳窈剑招如飞瀑倾泻,浩荡磅礴,每一剑都带着净化邪魔的凛然正气。剑光过处,魔气如冰雪消融,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呜咽风啸。


    晏珩的剑法诡谲狠戾,魔剑挥洒间,带起重重鬼影,那是死于此地、囚于此地的亡灵被迫显化的痛苦。


    他竟以亡魂为盾,以怨气开刃,实在是丧心病狂。


    两人从崩塌的回雪峰战至半空,又重重砸入雪水泥泞的地面。而后又在几座山峰间继续厮杀。


    剑气交错,每一次碰撞都引得地动山摇。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泥泞飞溅。云杳窈的青衣染上污渍与裂痕,晏珩的魔气也在问心剑势的层层杀招下不断溃散,身上出现道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血汩汩涌出,漆黑如墨。


    晏珩的身体不足以容纳魔气,他运用魔气,也是纵容体内蛇毒流向心脉,他的魔气依旧鼎盛,动作却逐渐滞涩。


    此时正是时机。


    云杳窈气喘吁吁。


    “晏珩,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晏珩不语,可他的动作确实停了下来。


    他在等待云杳窈的答案。


    是前世背负骂名也执意为利嫁他,是轮回中他不断以爱为饵,诱骗纠缠,想要引她动心动念的瞬间,还是根本就后悔遇见。


    “我最后悔的,其实是一时心软,没有在魔气出现在灵族境内时,就遵循侍官建议,将身为异族的你暗地里处死。”


    “你曾是我眼中的鲜活的生命,早在你踏入灵族的那一刻起,你便和所有灵族子民们一样,是我甘愿倾尽心血去庇护的珍宝。其实无爱无情,我们也能互不干涉,相敬一生。”


    “是你欲壑难填,是你自负又自卑,是你的自私,让这一切都走向毁灭。让我们最终不得不走向对立,今日若是我不死,来日也必将取你性命。”


    “若今日你不死,我追到天涯海角,哪怕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你为我的子民偿命。”


    晏珩倾耳听着,唇角惯性保持的笑容再难抵达眼底。


    他眸子一动不动,眼角肌肉却微微抽出,只要云杳窈再多说什么,他这张伪装出的平静面具会立刻四分五裂。


    有时候,言语也可以是利刃,只要瞄准要害,和灵剑一样能够见血封喉。


    “晏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并不是瞧不起你,也无意侮辱你,我只是永远都不会爱你。”


    晏珩不忍再听,他浑身被雨打湿,白衣若雪,可真正苍白的其实是他的狡辩,事到如今,确实也没有什么能够再辩解的了。


    因为晏珩知道,云杳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


    与他永远半真半假,连自己都能哄骗的话不一样。


    云杳窈的坦率了当,有着比谎言更让他难以忍受的真诚。


    这太残忍了,为什么连骗骗他都不肯呢?


    晏珩偏过头去,不忍再听:“够了!”


    云杳窈眸光一凝,问心剑寻隙而入,精准地荡开他的魔剑拨雪,剑尖直刺向他心口。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触及的刹那,晏珩周身狂暴的魔气骤然一敛。


    他眼中的癫狂、偏执、怨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他甚至微微撤去了护体的魔气。


    问心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云杳窈握剑的手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晏珩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身体的清亮剑身,又缓缓抬起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云杳窈。他的嘴角溢出黑色的


    血液,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笑。


    “一命而已,你若真想要,便拿去吧。”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暴雨倾盆而下,在他们对战时劈砍的而成的大地裂隙上聚集成河流。


    新的生命自水而生,而水,也能淹没一切。


    晏珩被雨势推得向前踉跄一步,让剑身刺得更深,身体几乎靠进云杳窈怀里。


    云杳窈闪身一躲,正巧避开他前倾的身躯。


    “杳窈。”他不再愤怒,不再怨恨,用最后的气力,唤了她一声。


    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她的脸颊,但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只指尖轻轻擦过她冰冷的衣袂。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


    他沉重的身躯缓缓向前倒去,倚靠着她的剑,倚靠着她,最终滑落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魔气开始从他身上飞速消散。


    晏珩那张依旧俊美无俦,却苍白如纸的面庞,安静得如同沉睡。纷扬的雨丝落在他长长的睫羽上,又凝结成霜,再无声息。


    周围狂暴的魔气与怨灵哀嚎着,随着主人的逝去而逐渐平息、消散。


    天地间,只剩下震耳的雨声,冲刷着满目疮痍,试图洗去血腥,却只留下一片更为死寂、更为苍凉的废墟。


    乾阳宗,就这么被他们奉如神明的剑君晏珩亲手灭门了。


    云杳窈知道,即便晏珩死去,这件事也从未了结。


    化魔瘟疫自南方而起,无孔不入,用不了多久,人间就会重现当年的惨状。


    灵族尚能以灵气作挡,延缓魔化速度。


    可是凡人只能等死。


    不,死了也无法安生。


    魔化侵蚀的不只有躯壳,还有魂魄。


    届时,此间世界将会变为炼狱,无数魔族会在大地上游荡,互相厮杀吞噬。


    运气差点,便会莫名其妙成为养料,运气好,也会在无穷无尽的厮杀中沦丧本性,浑浑噩噩,直至灭亡。


    从魔族诞生起,这就是不知根源,难以预料,不受规则束缚,甚至连自我控制都难以达到的族群。


    人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欲贪念,那和禽兽有何区别?


    禽兽尚有亲缘,可当今的魔族无法繁衍,


    任何人都可以是魔,所以对魔族而言,任何人都不是自己人。


    在一片混乱中诞生,在无数绝望中扩散,又在厮杀中自我毁灭。


    云杳窈没有立即离开乾阳宗,她化灵为鸟,让它给最近的两名天元峰弟子去信,让他们守在乾阳宗的山门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包括他们自己。


    乾阳宗内尚有活口,云杳窈传音,让所有人都在山门集合,随她回嵘烬山待命。


    若有不从者,立刻诛杀。


    云杳窈不能不狠心,若是放过任何一个携带魔气的剑修入世,都将会是一场浩劫。


    邬盈侯以凡人之躯差点剿灭襄华,更何况本就强大的剑修。


    警告一出,原先想要回家的弟子都默不作声。


    入魔的剑君虽然可怕,可云杳窈却是名杀了剑君的剑修。


    还没有敢以死抵抗。


    徐清来听她说完,环视四周,见无人作声,便第一个开口。


    “看来我与嵘烬山有缘,千回百转,还是要去一趟。听闻云掌门的山中有浮岛奇景,不知到时候能不能上去看看。”


    云杳窈浅笑点头:“浮岛算不得奇景,你们到了山中,可暂居闲置的浮岛院落,待我仔细排查,确认没有魔化迹象后,去留随意。若是想留在嵘烬山继续习剑修道,可去信给家中报平安,长留山中。若是不想进入嵘烬山,我也绝不阻拦。”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带走一位故友。”


    思过崖万鬼窟,仍有一抔滞留在内的余烬。热烈的少年不该落得如此黯淡的结局,至少也要有鲜花美酒作衬,三五亲友陪伴。


    云杳窈要带他回嵘烬山。


    回到有人敬他爱他牵挂他,一年四季都有流水的地方。


    那里有上百名曾受过他悉心教导的弟子,他们都在等待来去峰长老花在溪。


    他们都在等待他回家。


    第103章


    今岁春归迟,狂风不止,高天之上,唯见冷日,孤照人间。


    从南荒蔚云城回来的青鸟倦怠立于云杳窈的肩上,还未来得及梳理羽毛,便从口中吐出丝丝灵气,最后凝结化成一封信。


    云杳窈在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遍,而后提笔回信。


    止戈见青鸟急匆匆的模样,道:“南荒的情况如何?不若让我亲自出战。”


    笔下金光闪烁,字符无纸而立,漂浮在半空。


    这是一种青鸟密信的最终传递方式,纷乱的灵族字符聚集在一起,除却写信人和收信人,谁都不会知道信上内容,连立在一侧的止戈也只能看见模糊的金光,根本无从查看具体内容,


    此去亦是这只青鸟的最后一程。


    “不急,今天还有大事要做。”云杳窈眉头都没皱一下,自顾自抬起手臂,送青鸟飞离这里。


    按照灵族习俗,族中长者逝去,要在第七日招魂引归,并举行祭祀仪式。


    花在溪燃命引火,魂飞魄散,即便是岑无望已经亲自在命殿沟通万灵,仍是没有找到他一丝一毫魂魄残存的迹象。


    他甚至尸骨不存,只能将骨灰撒在了一棵桃花树下,以期待余烬中残存的灵气能够与树中新灵相融,再引他回顾人间,重获新生。


    云杳窈亲自来到命殿中,将早已熄灭的魂灯取下,和刚写好的碑文内容交付给守墓人。


    命殿中安魂的上古符文正在缓缓流动,只有纸上最后几笔内容是新写,墨迹未干。


    这是嵘烬山开门立派以来,第一盏在众人注视下骤然熄灭的魂灯。


    殿内和阶前有数不清的弟子自发跪拜,他们尚且年轻,不知道大道残酷,更不知道命数无常,连花在溪这般的长老也有永眠的那一刻。


    寂静,笼罩了整座命殿,直至云杳窈点头,迟来的丧钟终于敲响。


    一直浑浑噩噩的花有期被钟声惊到,猛地抬起头。


    真的死了。


    他喉咙充血饱胀,等东流替他擦去热泪时,他才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痛苦。


    两人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云杳窈从哀泣中逆行离去,她着一身窄袖长袍,银甲在身,站在殿前阶上,任凭庄重肃穆的钟声响彻九境。


    止戈、岑无望还有十六峰的主事站在她身后,听她用灵力传音。


    “晏珩诬陷无辜弟子,屠杀同门无数,堕魔为祸人间,罄竹难书,难担剑君之名,而今天下大乱,祸起南荒,我不忍见生灵涂炭,更不愿目睹千年前的祸事重现人间。众弟子,愿斩妖魔邪祟者留下,不愿舍命殉道者自行离去,绝不强留。”


    她说这话时,未有年轻弟子动身离去。可他们中却有抬头瞧主事的人。


    主事中有人抬脚,却被天元峰主事按下,无声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慌乱。


    云杳窈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所以在止戈即将请命南下前开口。


    “自今日起,我便辞去掌门一职,前往南荒除患,门中事务,全数交由弥亘长老,由她接任掌门之位,坐镇门中。”


    话还没说完,止戈便抬脚要上前一步。


    岑无望早有预料,将她定在原地,顺便禁言。


    止戈只能干瞪着眼,看见云杳窈侧身,面对她一字一句:“若我不归,守好北境,不得擅自南渡。”


    岑无望从她身后露出一张笑脸,他说:“那我……”


    “你也一样,”云杳窈收回灵气,淡声回答,“在逢朽生椿等我回来。”


    岑无望倒是没怎么抗议,但他还是有点不满,认真道:“为什么?”


    云杳窈没有回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说:“一旦开战,青鸟也很难及时传递消息,我需要你做我在北境的眼睛,也需要你成为我在北境的唇舌,所以你也不能离开。”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但岑无望还是一字不发,打算紧跟着队伍准备下山。


    所有要前往南荒除魔的弟子都已经御剑启程,在各峰的首席带领下往南方前行。


    只有云杳窈,只有她仍在山门前,与岑无望面面相觑。


    止戈已经马不停蹄开启了北境部署,光是天元峰山下弟子的传信请示都有上百条,她几乎连口气都不能缓,从接任的那刻就要开始思索如何处置那些潜入北境的魔族,还有那些疑似被魔气感染的人。


    岑无望比她松快,他既不是实权长老,也不是蓄势待命的弟子。


    若非要一个身份,他只能说自己不放心道侣远行。


    可是天下之大,责任之前,又怎能让他将私情宣之于口,所以他只是说:“我想帮你,让我一起去吧。”


    云杳窈看着他勉强撑着笑的样子,柔声拒绝:“不行。”


    “为什么。”


    “我有很多同行者,但只有一个岑无望,请你谅解,我恐怕再难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云杳窈和婆娑树影一起拂过岑无望清瘦的侧脸。


    “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留下来吧,不要让自己再置身险情。”


    “如果,这次我没能回来,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就呆在逢朽生椿内,等我某一世与你再续情缘。”


    “世间万千缘分,可我心魂所系,命中注定,唯你而已。”


    “所以,你要耐心等下去,等到我们有能力重逢的那日。”


    云杳窈还未落泪,指尖先被岑无望的眼泪打湿,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收手。


    她背过身去,召问心现身。


    剑灵与剑身一分为二,云杳窈如千年前那样,将问心本体丢给了岑无望。


    她则带着剑灵决绝离去,连一句庄重的告别都不敢留,生怕对面哀戚的挽留绊住她的脚步。


    如今的云杳窈不需要御剑便能凌空远行,她沉默向着剑修队伍的最前方飞去,而剑灵则在长久的死寂中问了个最重要的问题。


    “晏珩呢,死了吗?”


    “或许吧。”云杳窈长叹一口气,将胸口郁闷全部排空,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眼下。


    “从襄华内乱时我便注意到了,邬盈侯夺舍还魂之物,应当是与鉴义同根同源。”


    赋生还魂术,本就是上古灵族秘法。可赋生之术本就是逆天而行,实施条件极为苛刻。因此,就连云杳窈也只是听闻,并不知晓其真正用法。


    问心道:“灵族之力来源于灵树,可照理说,灵树早已毁灭,那岂不是……”


    “我也不能确定。”云杳窈说,“有可能与他囚禁在万鬼窟里的灵族亡魂有关,也有可能是当年灵树枯萎时,他趁乱做了什么手脚,窃取了力量。”


    问心蹙眉沉思。


    良久,她再度询问:“那你能推测出,他会找谁做替死鬼吗?南边魔气鼎盛,你一心向南寻是没错,可万一他就是猜中你的心思,特意藏匿在北境,那你此行岂不是正合他意。”


    云杳窈快速且笃定回答道:“不会,他必定会在万魔簇拥中重获新生。”


    从前在回雪峰对弈时,云杳窈便能察觉出,晏珩这人最喜爱的其实不是胜利,而是绝对的的掌控感。


    将局势尽收眼底,然后等待对手慢慢按照他设想的局面灭亡。


    因此,他可能会循循善诱,可能会暂时收敛毒牙,甚至会耐心教导你如何去赢。


    晏珩此人,谨慎敏锐,且极度自负。在此间世界的每一次轮回身份都要风光无两,绝无仅有,今生做了剑君,不仅出身显赫,年少成名,更是千年来无出其右的剑修大能。


    放眼整片大陆,能超越剑君名号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些还是仅存在于传说当中。


    既然无人比他更好,那他应当也不会屈居于次品的身躯内,合该亲自培养出一个年少有为,天赋、出身、能力都惊世骇俗的存在。


    放眼九境,只有一个人符合晏珩的挑剔眼光。


    云杳窈沉声将自己的推测告诉问心:“闻佩鸣,应该就是晏珩为自己培养出的容器。”


    她身后的剑修队伍越来越长,人群越来越庞大。


    问心回头看了眼,疑惑道:“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她还以为是那些散落在山外的弟子,看见了声势浩大的讨伐队伍,所以也御剑跟了上来,可是再定睛一看,越看越不对劲。


    “看这些人的打扮,貌似不是我们嵘烬山的弟子啊。”


    云杳窈道:“不用奇怪,我已经向各门派和世家传递消息,让他们派遣人手助我们一臂之力。”


    问心啧啧称奇:“他们竟然也肯听从你的调遣,别打着打着又学诸位主事,个个都想独挑大梁。”


    云杳窈挑眉,肯定道:“不会。”


    山外风平浪静时,主事及其拥趸是山内最大隐患。然战火一旦烧起,他们便成了最好的人质与助力。


    云杳窈一直容忍他们私下与各宗各派的密切来往,并不是她无力插手,就是在等这一刻到来。


    借势而已,并非只有他们会审时度势。


    借势之道,非其独专。


    权与义当互衬,享崇高之位,则忧重责深。


    既然自命不凡,享用了这一身荣光,要与凡人划清界限,还借了嵘烬山的灵气,达到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修行境界,那就到了该报效宗门和天下人的时刻了。


    一人拔剑,不足称奇。


    万人鸣剑,天下震荡。


    御剑破空之声响彻云霄,直压南荒诸魔。


    蔚云城的城门紧闭,十年的风霜雨雪未曾消磨它半分威严,与云杳窈记忆中别无二致。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倾尽全城之力,热情相邀。


    云杳窈拔剑,直指门前垂垂老矣的守卫。


    “嵘烬山行事,除魔卫道,事关南荒诸城百姓安危,烦请聂叔行个方便,让我与少阁主面谈。”


    第104章


    剑尖遥指向前,锋利寒芒映着聂清光苍老的容颜,他这些年修为并无长进,凡人忧心的生老病死,他一样都逃不脱。


    聂清光浑浊的眼眸转动片刻,才在一团灵光中辨识清楚云杳窈的长相。


    嘴唇嗫嚅了几下,聂清光声音干涩嘶哑:“云掌门。非老朽冥顽不灵,实是禁令难为。少阁主有令,封城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


    “掌门也清楚,老朽没什么大本事,不过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窝囊老头,少阁主委以重任,你可不能让老朽临死前,再担个无能又不忠的骂名。”


    “忠心?”云杳窈眸


    光锐利如电,言语直戳他心窝,“也包括眼睁睁送他去死吗?”


    “南荒诸城沦陷,蔚云城被围也是迟早的事。难道你就死守着城门,等到魔族打到照渊阁脚下才肯罢休,你的忠心是打算放任他拖死自己吗?”


    聂清光避开她的目光,铁铸般的身躯竟微微佝偻,紧握兵刃的手指节发白,显然,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煎熬。


    可是他挣扎一番,最后还是赔着笑拒绝了云杳窈。


    “如云掌门所说,南荒诸城沦陷大半,可你没有察觉吗?这一路虽然魔气四起,可并未盖过灵气,甚至,你们渡江至我蔚云城之事,并未遇见过强敌。”


    “老朽一生飞升难望,也不曾有过什么神谕仙缘,但有一件事,老朽很确定。”


    聂清光指了指天,纵横交错的阵法共同撑起了此时此刻的安宁。


    “这南荒的天,是照渊阁,而照渊阁的天,便是少阁主。”


    “何况这一路魔族虽鲜少惊扰云掌门,可到底有魔气在,老朽虽然信得过云掌门,可却信不过你身后的那些人啊。”


    说到这里,聂清光深深弯下腰,向云杳窈行礼。


    “危难之际,老朽不敢将众多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顾,更不敢让少阁主的心血毁于一旦,万望云掌门谅解,若掌门仍旧执意进城,老朽只能自不量力,以命抵抗。”


    问心见这老头油盐不进,不耐烦道:“想打架,那就让我来。”


    眼见着问心要上前,云杳窈抬臂,止住问心即将迸发的战意。她凝视着城楼上身形佝偻却目光坚定的聂清光,眼中锐利渐消,了然道:“聂叔忠心可鉴,思虑周全,是我等唐突了。”


    云杳窈声音缓和下来,收剑归鞘,这个动作让两人间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她转身,面向身后肃立的各派修士,声音清越,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清:“聂守正所言非虚,晏珩至今未现身,围而不攻,其心叵测。蔚云城能独守至今,必有依仗,强闯非但无益,反生龃龉,徒耗力量。”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急,或疑虑的面孔,继续道:“然南荒非止一城,纵有其余沦陷之地,百姓正陷水火,魔患肆虐,亟待清扫。”


    说罢,她抬手间,灵力于空中凝成一幅简要的南荒山河图,其上数座大城标记已黯淡无光,魔气萦绕。


    云杳窈丹唇未启,音传四方:“众弟子听令。”


    “来去峰与知止峰弟子,疾行往东,收复涟波,清剿城中魔物,建立防线,接应流民。”


    “凝常峰、本净峰、逐鸿峰弟子,继续南行,涤荡风熄,务必切断魔族上攻之路。”


    “其余各派,分赴图中标记各镇、要道,以斩魔、安民为首要,遇强敌不可恋战,及时以宗门秘法互通。”


    指令清晰,条理分明。


    出了北境,这里便是他们鲜为踏足的陌生地界,各派领军人物皆知这是眼下最合理的安排,纷纷拱手领命:“谨遵云掌门令。”


    霎时间,剑光再度亮起,如流星般散向南荒大地,奔赴各自的战场。转眼间,黑压压的联军便去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些许嵘烬山天元峰弟子,仍等候在原地,望着云杳窈,等待她的进一步指示。


    这些弟子都是云杳窈事先筛查过,因天赋异禀,才破格进入三阳门修行的外姓弟子。


    云杳窈却对他们微微摇头:“你们也随各峰弟子去吧,若有人不慎被魔气感染,先以灵气镇压魔气,拖延时间。若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由你们决断生死,切记万不可因一念之差,错放哪怕一个堕魔失魂者。”


    这一道能决定同门生死的重任压下来,让几个天元峰弟子都有些无所适从。


    见云杳窈就这么要离开,有弟子急切开口


    “掌门!”


    “去吧,有人还需要你们。”云杳窈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蔚云城这里我自有分寸,很快便会与你们会合。”


    弟子们不敢再违抗,只得犹豫间看了城头一眼,御剑离去。


    最终,城门前,只剩下云杳窈与问心,以及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遁光尾迹。


    云杳窈再次向城门处朗声道:“联军已分赴各地清剿魔患,解围各城。如今我只身在此,仅伴本命剑灵,可否足证诚意?我只求入城,与少阁主当面一谈南荒局势,共商应对劫难之策。若仍不可为……”


    她略微停顿,声音沉静而坚决:“我便只能给出半日期限。日落后,我便破阵而入。”


    言罢,她竟真的拂袖一挥,灵力流转间,于城门百丈之外的空地上,化出一方青石案,一蒲团,随即安然落座。问心剑灵抱臂立于其侧,虽面色不虞,却也未再多发一言,只是在若有所思中紧盯着城门。


    此举出乎聂清光意料之外。


    他看着下方那抹孤直的身影,以一派掌门、灵君之尊,竟真的压下千军,只身示诚,愿守于城外。其言辞恳切,行为磊落,更将麾下力量尽数派去救助南荒他城百姓,此等胸襟气度,与他预料中的挟势逼人截然不同。


    就在半日僵持的最后期限逼近时,一道略带疲倦的声音自城中传来。


    “让她进来。”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风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闻佩鸣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少了些许往日的自在随性,多了一份沉沉的、不属于他的威压与漠然。


    沉重的城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挂满橘红灯笼的长长的街道,如同巨兽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年节气氛还没完全褪去,可街道上空荡荡,不见活人踪迹。


    云杳窈与问心至照渊阁前,仍没有看到一个人,甚至连一名守卫都瞧不见。


    无风无人,照渊阁的门却缓缓开启。


    阁中深处,闻佩鸣轻轻勾手,便在室内掀起狂风,天地倒悬,一室格局迅速四分五裂,又很快拼凑重合,骤然将刚踏足阁中的云杳窈和问心分开。


    问心被忽然闪现在脸前的屏风阻挡,她下意识想扫清阻碍,化灵气为光剑,却在剑落下前被另一道剑光拦住。


    问心很快就凭借气息辨识出故人。


    她闪身躲过突然显现的手臂,斩断来人的一缕长发,沉声问候:“天同,你最好在我耐心耗尽前死出来,不然我今天必让你尝尝形神俱灭的滋味。”


    云杳窈的身影早已消失,照渊阁内灵气、魔气、鬼气互相交织,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平。


    局势尚不明晰,那个照渊阁少阁主也似敌非友,迟迟不肯表态。


    如今又弄出这幅故弄玄虚的姿态,让问心不能不警惕。


    魔气在她话音落下后迅速盖过其他两股力量,以迅雷之势铺满整间密室,四方墙壁无门无窗,魔气萦绕其间,犹如将这里与外面彻底隔绝。


    天同并没有立刻现身,更没有与问心直接交手的意思,不管她作何反应,都只是挑逗似的与她捉迷藏。


    先是撩拨她长发,又扯一扯她的裙摆衣角,而后甚至想要偷走她的发带,让问心不胜其烦。


    她弃剑散形,再重聚时已经一脚踹在那人的腹部。


    巨大的冲击力将玄衣剑灵掼在地上,直地板都砸出一个凹陷的坑来。


    问心紧紧掐住天同剑灵的脖子,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在搞鬼,我家君上呢?你在这里,那是不是晏珩也在?还有照渊阁少主和城中百姓呢?”


    被问心扼住命门,死死压在地上的天同。


    天同长发如泼墨,倾覆满地。他抬起手,却不是想要解开束缚自己呼吸的双手,而是颤抖着如冰雕玉塑般苍凉手指,去勾眼前的纱带。


    问心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天同缓缓睁眼,那双久为黑暗所困的双眼因被魔气侵染而重获光明,他眯起眼睛缓了缓神,这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面孔。


    天同的脸上因呼吸不畅而泛起微微红晕,他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宁愿不见。”问心冷言相刺,“你我本是同源、同时、同人所造的上古灵剑,你竟然自甘堕魔,真让我意想不到。”


    “是啊,我也没想到。可是我剑身已毁,若不堕魔,你便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天同说着,发觉颈间的双手竟然松懈,似是将要与他分离。


    天同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到了吗?我已时日无多。”


    问心道:“与我无关,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从你与我斩断联系的那日起,你我便形同陌路,你的生死何必要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很亲近的关系吗?”


    天同漆黑如夜的双瞳微微缀着点碎光,他眸光颤动,问她:“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


    说罢,问心强行挣脱天同的手,活动了活动手腕,四处张望,想要寻找一个离开这个房间的出口。


    四处都是封闭的,她凝神屏气,找寻着云杳窈的灵气


    轨迹。


    待找到一处久亮不散的光点后,问心毫不犹豫劈向墙壁,硬生生为自己砸出一条路来。


    她身后的天同却在此时叫住了她:“我们是家人。问心,即便你唾弃我,可你也曾与我密不可分,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世间的奇闻异志上,凡载有你威名,必有我相随在侧。”


    问心未曾犹豫,坚决道:“我是剑灵,终身侍奉灵君,从未有过什么家人,不要拿这一套来制约我。”


    她再破开一道远处墙壁,跨大步离去,并未再多施舍给天同一分一毫目光。


    第105章


    云杳窈挥袖拂去尘埃,在一片飞尘中发觉问心已经不在身侧。她看着向她任意敞开的门,凝思片刻,一时踌躇于进退之间。


    恰在此时,一根细微的红线从黑暗中颤颤巍巍伸出来,牵上她的手腕,牵引着她继续往阁中走。


    循线而行,不多时,云杳窈便随着丝线指引,找到了自困于阵中的闻佩鸣。


    之所以说自困,是因为他被无数丝线吊着,几乎是以一种提线木偶的姿态僵坐在地上。


    房内空旷可闻回声,惟有一人、一棋盘、一灯而已。


    如豆灯火,影影绰绰,散发着微黄亮光,除却能照亮棋盘外,便只能隐约照清少年半边身子。


    闻佩鸣整个人背靠黑暗,因尚有微光聚集身前,所以不至于完全被冷寂吞没。他衣衫宽大,猩红丝线无风自动,是不是就跳起来牵扯到他的手臂,扰得他执棋落子的动作艰涩无比。


    棋盘上明明只有白子,可每每眨眼刹那,总有无形力量在推动白子移位,甚至整个棋盘还会主动吞噬棋子。


    稍有不慎,棋局顷刻覆灭。


    “云师妹。”闻佩鸣面色平静,形容枯槁,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满面都是挡不住的疲倦。


    他的肌肤暗淡无光,整个人像是被丝线吸干了精气血肉一般,形销骨立,孑然一身,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这是天纵奇才的照渊阁少阁主。


    闻佩鸣落下一子,才有了片刻喘息分神的机会。


    他抬眼,眼中满布着红血丝,嘴唇边也有提神时不慎咬破的伤口,因不断撕扯揭开伤疤,所以仍有点点血迹,这才让他整个人有了些鲜活的生命气息。


    “不对,我应该叫云掌门,还是灵君?”


    其实云杳窈已经卸去掌门之位,上古灵族也早已不复存在,怎么称呼她,她都不在乎。


    所以云杳窈坦然坐在他对面,道:“称谓而已,随你心意就好。”


    “那还是叫你师姐吧。”闻佩鸣笑了笑,重新聚灵化成棋子,捏在指尖,不敢轻举妄动。


    每一颗棋子都只能落在至关重要的地方,经不起浪费。


    “我已经按照你所说,尽力拖延魔族在南荒的动作,你为何还要执意进照渊阁。”


    闻佩鸣长叹一口气,有些吃力地继续说。


    “你大可不必来质疑我,我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对于南荒诸城,我远比你们用情更深。”


    闻佩鸣咳嗽几声,而后叩响棋盘。


    以棋盘为起始,阁中一切突然消散,地势转瞬变换,他们脚下浮现出千肆蜃影阵,以照渊阁为中心,恢弘法阵浮空,整个南荒都在界中。


    闻佩鸣抹去从鼻腔溢出的鲜血,头痛欲裂仍面不改色。他坐在权衡一侧,而另一侧则被他身躯投射过去的虚影占据。


    影子越来越清晰,到最后甚至一分为二,立于权衡的另一侧。


    新与旧,白与黑,明与暗。


    他们就像是两个极端相似,又处处对立的个体,各坐一方,不肯相让。


    “其实早在看见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困守在这里了。非我贪生怕死,不愿慷慨就义,而是我一旦死去,躯壳便会立即死而复生,为晏珩所夺。”


    闻佩鸣又猛烈咳嗽起来,他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再运行,所剩的灵气全部都用来维系两大阵法同时运行。


    晏珩巨大的威压,丝线可怖的吸食速度,还有自阵法中传来的,南荒众城经久不散的哀哭与嚎叫,都让闻佩鸣濒临崩溃。


    灵气和魔气都在挤占他的躯体,一体双魂的下场只能是将魂魄更虚弱的一方挤出身体,如若强行争夺,只会让其中一个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饶是这般闻佩鸣仍旧没有让步。


    “我会享有世间繁华,凡所想所求,皆能轻易得到。”


    “我将与天命之女结合,她与我以神剑结缘,我们是天定姻缘。”


    “最后,我将承载天命,立于万人之巅,成为群仙之首。”


    他重复着命里的三条预言,竟无一条实现。


    第一条,他幼时艳羡月圆花好,所求不过团圆美满,可偏偏睁眼就做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无来处无亲族,打有记忆以来,便在阁中被暗卫抚养长大。


    少时立志离家成就伟业,却被告知自身不过是傀儡一具,连魂魄都只是晏珩随手割舍出的一缕残魂。即便终其一生寻觅自由,最后只能为阁主晏珩做嫁衣。


    第二条,他已在晏珩强行启动赋生术,与他抢夺身体时看过他的识海记忆。天命之女早已与他喜结良缘,不过并非这一世,而是前世姻缘。


    第三条,竟然反倒时最有可能实现的一条。


    只要晏珩夺过这具躯壳,便能驱使魔族吞并南荒,这具躯壳,将会成为世间最强,无论是人是鬼是魔是仙,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梦寐以求的极致力量就在眼前,原来只需要放弃,就能得到一切。


    “太过美好的预言,反倒成了我的死亡谶语。你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北上求学,何必费尽心思讨你的欢心,又何必遵从晏珩指引,去做自己不喜欢的打扮。”


    闻佩鸣自顾自在棋盘上又下一子。


    这一子稳稳定在中心,却没有解决城中燃眉之急,反倒迅速被显形的黑棋围困,吞噬绞杀。


    闻佩鸣只好揉了揉眉心,强行提着一口心气继续找突围解困的办法。


    “我一直在害怕,害怕有一日醒来,便发现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什么富贵荣光都成了过往浮云,只要晏珩想,我就仍是那个举目无亲的孤儿。”


    “师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死了,南荒怎么办,世上又会多出无数和我一般的孤儿。可是我这么苟延残喘下去,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晏珩的傀儡。我想要自由,这种渴望更甚于求生,可是如今,生死已经由不得我自己决断了。”


    闻佩鸣稳住棋局,长舒一口浊气。


    “认了一辈子命,这一次,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他疲惫双眸中突然复现清明,回光返照似的挺直了脊背,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故作轻松嘱托道,“城内百姓早已被疏散送离此地,蔚云城还能再坚持三日,我会将全部灵力注入阵法内,化鬼强化魂魄,与晏珩抗争到底。三日之内,请灵君务必将晏珩斩杀于孤城内,聚魂于这副残躯,施以炽刑。”


    他拿出天同残剑,想要自刎于这无力改变的棋局之前。


    却被人及时拦下。


    云杳窈出声阻止:“等一下。”


    然而比云杳窈动作更快的,是及时赶来的问心,她飞身夺过天同,道:“怎么回事?”


    天同的灵气早已耗尽,魔气也荡然无存,昔日神剑犹如废铁,只剩下剑柄和一尺长的断裂剑身。


    “天同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剑灵都堕魔了,为何剑身会残破成这样。”


    闻佩鸣深吸一口气,眼前直冒金星,他扶着额头缓缓回答:“剑灵?天同的剑灵早就消散才对,又怎么会堕魔呢。”


    他为了维持法阵运转,几乎将自己的灵力都掏干净了,连昔日最引以为傲的本命剑天同都被他祭剑投阵。


    不过闻佩鸣已经没功夫再思索剑灵去向,他被云杳窈扶了起来,看见问心拿着剑赶忙往回走。


    只是没有走几步,便被云杳窈唤住:“问心,你要去哪里?”


    问心握紧的手无助落下,她心里空洞洞的,像是缺了一角,可是剑本无心,即便是剑灵能够化作人形,那又怎样,恨和爱都是姗姗来迟,总让她措手不及。


    该怎么给她和天同的千年恩怨做个了结呢,说她不舍,还是回答她方才偶遇故人幻影。


    问心突然不知道刚才遇见的,到底是天同残存的灵识,还是她心底沉积已久的执念。


    她无从回答,所以沉默着化作剑意与云杳窈神魂合一,与她并肩作战。


    云杳窈放开鉴义,铺天盖地如蛛网一般的鉴义丝线盖过权衡,他凝视着闻佩鸣眼中那摇摇欲坠却不肯熄灭的星火,静默如渊。


    “你的体内有一段灵树枯木做脊骨,因此才是晏珩夺舍的


    最佳人选,如若让他神魂与你这幅躯壳相融,恐怕就棘手了。”


    不仅如此,如果晏珩与闻佩鸣同时死去,南荒将会无人看管,真发崩塌后,各城会陷入混乱,南荒将会彻底沦为魔族乐土,到时候即便晏珩被铲除,可厮杀必将滋养出新的魔头。


    那才是云杳窈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三息之后,她稳住气息,双手箍紧闻佩鸣双臂,轻轻摇晃,让他能够专心致志听见自己的话。


    “保持灵台清明,再撑三日。”


    鉴义潜入闻佩鸣体内,直至抵达识海深处。


    云杳窈周身磅礴灵气骤然向内坍缩,尽数敛入识海深处。


    她双眸轻阖,魂魄清光大盛,一道凝练如琉璃净火、璀璨胜过星河的人形魂体脱体而出。


    魂魄轮廓与云杳窈本体无异,却更显缥缈空灵,手持一柄由问心剑意凝聚的光剑,只蓄力挥剑了结与晏珩的恩怨。


    鉴义直刺入闻佩鸣混乱不堪的识海,想要将魔气中心的魂体强行撕扯出来。


    甫入识海,景象骇人心魄。


    再无棋盘权衡,唯有无边无际的晦暗混沌,魔气如浓稠的墨汁翻滚不休。万千猩红丝线不仅缠绕肉身,更深扎于这片神识虚空的每一寸,如同活物般蠕动,贪婪抽取着闻佩鸣的灵气,将其输往另一道魂魄中。


    一道由纯粹魔气、滔天怨憎与无情剑意凝聚而成的魔魂正在沉睡,正是晏珩的魂魄。


    他手中的拨雪剑身仍旧鲜亮,似乎从未染血,可上面的杀气与魔气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割破。


    “灵君。”晏珩魔魂感受到熟悉的灵气,缓缓睁眼。


    确认是云杳窈后,他潋滟双眸还闪过一丝茫然和挣扎,可魔气很快就吞噬他的理智,将他的欲望展露。


    晏珩勾起唇角,他浑身魔气萦绕,可却仍旧如出尘谪仙,不染半分尘埃。


    他有些幽怨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云杳窈眼都不眨,反问他:“你就这么舍不得去死吗?”


    “我不是还你一命了吗?”晏珩有点不理解她的斤斤计较。


    他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你已经斩杀了剑君晏珩,我们从此便两清了。”


    见云杳窈立在原地,并没有立刻反击驳回,晏珩又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愿堕魔,不然也不会在人间千秋中陪你轮回转世,白白蹉跎这么多年。”


    云杳窈听得浑身灵气直往头顶聚集,她忍不住打断:“令人作呕,别用我做借口。”


    晏珩还在喋喋不休:“我也能甘心赴死啊,尚有心愿未了,你还尚在人间,我怎么舍得离你而去。我们是天道注定的缘份,不会因这些小小波折而动摇,这一世,我做魔君,你做我的王后可好?成魔后随心所欲,远比你做假仁假义的灵君痛快得多。”


    他眼珠微动而后定,将目光停留在云杳窈的心口。魔气将他的魂体重塑,虽然乍一看与从前的模样没什么分别,可是魔气总会让他不自觉带上些情绪,反倒比不近人情的微尘仙君更加坦荡自在。


    晏珩是毋庸置疑的美人面,沾染魔气后,更加绝艳。


    他挑眉道:“不如你把灵果找出来,我们既能共享魔族的力量,又能重塑肉身,摆脱魔修的痛苦和劣根,重回仙庭。到时候,无论是人间还是仙庭,再不会有人能够将我们踩在脚下,你不是一直想替灵族申冤吗?那就和我一起杀回去,把那些虚伪的仙者全部杀死。”


    云杳窈根本不会听他的胡言乱语,即便是晏珩有无情剑加身,能够减弱魔气对心智的影响,可还是不免受心魔所惑,逐渐被欲望驱使。


    这里终归是闻佩鸣的识海,如果想要阻拦晏珩夺舍,就必须将他斩杀在此处。


    云杳窈毫无预兆便出手,手中剑化作七十二道剑光,组成无坚不摧的剑阵,眨眼间便将晏珩层层困在剑阵中。


    “燃。”


    一字既出,灵火四起,迅速焚烧着晏珩的魔气。


    灼热烧得闻佩鸣不由自主跌倒在地,痛苦惨叫。


    这种痛苦连带着影响了识海内的灵气,无数道灵气翻涌乱窜,不分敌我地攻击一切入侵者。


    在一片黑雾与烈火中,魔剑挥出,瞬间化作一头由无数扭曲剑意和哀嚎魂魄组成的可怖巨兽,携着撕裂神魂的恐怖威势,扑杀而来,其所过之处,识海空间仿佛都被腐蚀出滋滋作响的裂痕。


    云杳窈凝神聚气,面沉如水。面对识海内排山倒海的魔气,她并指如剑,竖于身前,再吐出一字诀:“斩。”


    纯净浩大的灵气以她为中心荡开,无数细密的剑气和符文流转生灭。


    拨雪被强行催化了灵体,所化魔兽不知原型,更无法维持人形,就这么轰然撞在剑阵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尖啸,还未来得及再次反扑便被剑光刺入身体,魔气与剑光相抵,陷入湮灭,冲击得整个识海仿佛要彻底崩碎。


    首次出招,平分秋色。


    识海之外,闻佩鸣猛地吐出一口血,紧接着,鼻腔和眼下都有条条血痕蜿蜒下淌,最后是耳朵。


    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几乎要昏厥过去,却在余光瞥见棋局之时,仍是尽力用指尖推动其中一子变换位置。


    “不能死,不能死,我还不能去死。”他念叨着,重新爬了起来,想要调息修复。


    识海内,云杳窈再度加固剑阵,听见晏珩轻哼。


    “雕虫小技,连乾阳宗的剑阵都用上了,看来你这十年确实没什么进步。”


    魔气再次凝聚,手中拨雪招式陡变。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化为融合了无情剑道,无形无相,防不胜防的心魔剑意。


    无数细微如丝的漆黑剑影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钻刺而来,它们不仅斩魂,还能以魔气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遗憾与执念,欲从内部瓦解她的剑心。


    云杳窈心神微颤,眼前幻象丛生。一会儿是漫天飞雪,一会儿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些死于她面前的族人不断哀嚎,魔气侵染他们的身心,到了最后,就成了行尸走肉一般。


    “过来吧。”


    “君上,陪陪我们。”


    “和我们共存亡啊。”


    “入魔吧,为什么不肯入魔呢?”


    在这些声音里,还有一道哀怨的声音尤为明显。


    “君上,为什么要让我背负这么多痛苦,为什么这些痛苦只能让我来记住。”岑无望立在她面前,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带灵果逃离故土?”


    云杳窈猛然惊醒,所有的声音都散了,可是她耳边还能听见岑无望的眼泪在不停坠落。


    啪嗒啪嗒,几乎让她难以分辨真假。


    隔着万水千山,有一道声音借由鉴义传了过来,岑无望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破妄,醒神。”


    云杳窈眸光瞬间恢复清明,她手中剑光舞动,剑意极其轻柔缥缈,剑尖点出无数清辉星芒,配合剑阵,精准将每一道心魔剑意挡在剑阵外层。


    金石交击之声密如骤雨,层层渗透,让晏珩不觉后撤几步。


    晏珩的背刚触碰到剑阵,便被灼烧的刺痛感便让他不得不退回原位,直面云杳窈挥出的问心剑意。


    在识海中很难让他们感受到具体的时间与方位,如此缠斗,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


    许是一天。


    云杳窈的神魂光华略显黯淡,她终究不像晏珩那般,完全将肉身摒弃,以魔气固魂,魂魄离体太久,对云杳窈而言亦是一种煎熬。


    “太难缠了。”晏珩见云杳窈久久不肯罢休,戾气更盛。


    他猛地将魔剑插入脚下虚无,双手结印:“以吾分魂为引,祭拜魔神。破!”


    轰隆——


    整个识海剧烈震荡,那些原本只是抽取魂力的猩红丝线骤然变得漆黑,下一刻,无数由闻佩鸣痛苦记忆与负面情绪融合的魔气沿着丝线疯狂涌出,尖啸着扑向云杳窈。


    它们所化形态各异,皆是闻佩鸣内心恐惧的投射,密密麻麻,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云杳窈顿时压力倍增,她挥洒问心剑意,清冽剑光护住周身,每一剑都能斩灭无数魔气所化恶兽,但晏珩不死,魔气无穷无尽,斩之不绝。


    “师姐……”


    识海传来闻佩鸣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焦急的呼唤,他的气息更加衰弱了。


    云杳窈意识到不能再与晏珩这么缠斗下去了。她忽然放弃所有防御,灵气凝聚,尽数汇入手中剑。


    剑身光芒暴涨,竟发出阵阵龙吟般的清越剑鸣。


    “晏珩,今日我便同你做个了断。”


    她无视周遭扑来的万千魔气,无视它们割开的道道伤口,以身合剑,人剑合一,化作一道仿佛能穿越万古的纯粹剑意。


    这一剑,蕴含着云杳窈灵气的巅峰战意,同时也是亘古未有的一剑,舍身忘我,直指晏珩魂魄。


    晏珩咬牙嘶吼,感受到了那剑中浩荡的灵气,全力催动魔气,拨雪化作一柄缠绕着无数冤魂的巨刃,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悍然劈向云杳窈。


    两人都不再回避,极致的力量对撞,胜负生死只在一瞬。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艰难维系着最后清明,与体内魔气及外部阵法双重对抗的闻佩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强行操纵那些本是晏珩用来控制他,抽取他力量的猩红丝线,猛地反向缠绕而上,想要牵扯他的行动。


    这反抗微弱得可怜,甚至没有多少灵气能够任由他顺势反扑,这对于全盛时期的晏珩不痛不痒,不足为惧。


    但在此刻,在闻佩鸣全力迎击云杳窈舍身一剑的瞬间,这一丝微不足道的牵制,让晏珩心魔反噬。


    闻佩鸣本就是晏珩分出的一律魂魄,两股魂力相撞,必然会产生波动。


    晏珩的动作出现了一刹那极其细微的凝滞,随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偏差和力道衰减。


    然而这对于云杳窈而言,一刹那的凝滞与偏差已然足够。问心剑意擦着魔刃的边缘掠过,穿透了那一闪即逝的缝隙,将这一剑狠狠刺入晏珩身体。


    一息间,问心彻底洞穿了晏珩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晏珩骤然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那道剑伤。漆黑的魔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他体内疯狂溃散涌出,发出亿万冤魂哀嚎般的凄厉尖啸。


    云杳窈手都在颤抖,但她仍然强令自己保持冷静,顺着这一剑的优势,不给晏珩任何自愈反击的机会。


    鉴义铺天盖地围了过来,云杳窈单手掐诀,点燃周遭无数承载着着灵族先民祝愿与力量的丝线。


    灵火一字诀再起。


    “燃!”


    晏珩的魂体开始寸寸碎裂,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冬雪,遇春而化。


    “君上,救我,救救我。”


    云杳窈酣战许久,魂魄身形比方才透明了许多。


    她看着魂魄即将崩散的晏珩,还有些难以置信,她眼神复杂难明,可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的淡漠:“晏珩,就算是死,你也难以赎清所犯罪孽。”


    晏珩最后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他感受着力量和魔气的流逝,他的死亡即将到来,而且这一次无法逆转。


    他只能静静的被绝望一点点吞噬。


    在确认了云杳窈的无情后,他的目光从祈求逐渐变成怨毒。


    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因耗尽力量而萎顿在地,气息奄奄的闻佩鸣,又死死盯住云杳窈,碎裂的脸上竟挤出一抹极其古怪扭曲、意味难明的笑意,随即问她:“你很在意我分身的生死吗?明明我们是同一抹魂魄,他不过是个窃取了闻佩鸣的身体,鸠占鹊巢的残魂,为什么你宁愿不计前嫌,顾惜他的性命,也不肯看看我呢?”


    云杳窈胸口起伏不定,她喘着气回答道:“不,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人,从他决定开启千肆蜃影抵御魔族时,他就只是他自己,并非你的傀儡。”


    轰!


    毫无预兆,晏珩魔魂彻底爆散成漫天翻涌的黑雾,但云杳窈很快便反应过来,化剑抵御,识海之内,滔天魔氛为之一清,压抑顿消,可也死寂沉沉。


    那些困住闻佩鸣的猩红丝线纷纷断裂,最后化作虚无,归于尘埃。


    云杳窈尽力想要避免晏珩的魔气再次损伤闻佩鸣岌岌可危的识海,可还是低估了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在风卷残云的狂风过后,云杳窈本体一震,睁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但她立刻强撑着,目光急切地投向情况更危急的闻佩鸣。


    闻佩鸣周身那些丝线束缚已然消失无踪,他无力地软倒在棋盘边,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


    棋盘之上,那原本与白子纠缠厮杀的黑子,并未消散。


    晏珩已死,可魔族还阴魂不散。


    剑灵重新化为人形,问心刚闻佩鸣用尽力气推着问心:“聂清光,快去把聂清光找过来。”


    见他一副随时都要咽气的模样,云杳窈也负伤倒地,问心不禁有些犹豫,直到他再吐一口气,无力捶打催促着她:“去啊,快去啊!”


    这才让问心丢下他们两个,往城门口去。


    待聂清光连滚带爬赶过来,扑倒在闻佩鸣身侧时,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死到临头,他连吐血的力气都没有,只知道紧紧抓住聂清光的手,含糊着说。


    “聂师叔。”


    是了,闻佩鸣何其敏锐,他早已识破聂清光拙劣的演技,也根本无法忽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怜悯目光。


    所以,他早就暗中调查清楚了聂清光的过往。


    顺藤摸瓜,闻佩鸣很自然的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也不对,并非他的身世,而是被他这个残魂占据的可怜孩子的身世。


    闻佩鸣,原本是聂清光师姐的孩子。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是晏珩不得已的备选,是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走的退路。


    从始至终,他都是真正的孤魂野鬼,无亲无友,亦无爱。


    就连“闻佩鸣”这个名字,都是窃取了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真正的闻佩鸣,从被接入阁中换骨移魂时,便已经死了。


    可是他不能告诉聂清光,或许是残存的贪念让他无法拒绝最后的温情,或许是他确实还有利用聂清光的心思。


    总之,他这个假货撒了人生中最后一个谎言。


    “师叔,我终于……终于要和我的父母团聚了。”


    一直埋藏在聂清光心底的愧疚再也止不住,他失声痛哭,连胜道歉:“孩子,对不起,我既不能护住师姐,让你没能有个完整的家,又不能护住你。你怨我吧,是我无能,我是废物。”


    几十年来,聂清光都不知道师姐的孩子没有死,更不知道同门将他送往襄华边陲小镇有何深意。


    他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是自己不得师兄师姐们喜爱,更无力在照渊阁保全自身,直到那日偶然和闻佩鸣重逢,方才逐渐揭开当年真相一角,回了南荒后,才循迹找出一切缘由。


    阁主的威严他无法反抗,饱尝生离死别后又惊觉一切都太晚。


    “为何,为何上天如此不公。”聂清光紧紧将闻佩鸣抱在怀中,想要将自身灵气输送给他却发现他的识海早已满目疮痍,根本留存不住灵气。


    闻佩鸣还没安心闭眼,定然


    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聂清光压住哽咽,俯身侧耳倾听。


    “师叔,我知晓自己性情顽劣,本不是个讨喜的人,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连你也只是可怜我。”


    “可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是因为可怜而生出喜爱。”


    “你只是爱屋及乌,对不对?”


    闻佩鸣紧紧揪住聂清光的袖子,就像是要把他的心也一同捏碎带走。


    哪怕真相如此,到了这个地步,聂清光也只顾摇头。


    “不是,不是的,你是个好孩子,即便没有前尘因果,我也会喜欢你,照顾你。你不要多想,云掌门在这里,她一定有办法救你。”


    说着,聂清光就要起身:“我给她磕头,我余生都给她当牛做马,我求她救你。”


    “来不及了。”闻佩鸣虚弱咳嗽了几声,这回他感觉自己的喉管都已经破了,气流无法抵达肺腑,经脉灵气无法流通,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


    “师叔,魔族之患还未平,南荒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我已经无法维持法阵运转了。”


    “我这辈子没能得父母疼爱,临了只求师叔疼疼我,替我坐镇阁中,把握权衡与千肆蜃影局,给我师姐一个喘息疗伤的机会,只有她才能救南荒。”


    闻佩鸣越说越急,甚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聂清光做了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可只有他继承了陈氏阵法绝学,也只有他才能为阵法续命。


    “师叔!”闻佩鸣肝胆欲裂,枯竭的眼眶竟然真心实意沁出些湿润。“此事迫在眉睫,若南荒诸城全数沦陷,会诞生不知多少悲剧,又会有多少孩子流离失所,一生无所倚靠。师叔,想到这儿,我死都不能瞑目啊!”


    “求求你,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救救我的师姐,救救南荒吧。”


    眼泪打在聂清光的手背上,终于唤起了点聂清光的血性,他抹了把脸,终于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你。哪怕豁出这条性命,我也替你们再争取一日时间。”


    第106章


    千肆蜃影阵再度焕发出异样光亮,聂清光与闻佩鸣两代照渊阁阵修中的佼佼者,舍身与阵法相融。


    巨大的损耗几乎瞬间就抽干了他们身上的生气,肉身遭到反噬,即刻化为齑粉,归于天地流尘。


    两道魂魄借阵法之势,顷刻间缩地千里,移步落地后各自占据东西两边界,死守在河的南岸。


    太河划分两岸,他们会是最后一道结界。


    如若前往镇压魔族的诸多北境联军竭身亡,仍不能阻止魔族吞并南荒的脚步,至少能够将魔族拦在北境之外,为北境诸多宗门世家争取反击时间。


    权衡疯狂左右摇摆,魔族是无法轻易被杀死的,而且他们还能感染道心不稳之人,吞并北境修者的力量。


    所有的反抗都只是缓兵之计。


    云杳窈带着问心,提剑入阵,借助千肆蜃影的空间转换,稳稳落于混战中的风熄城。


    一剑斩断为首魔族小头领的手臂。


    断臂被灵气灼烧,灵火沿着伤口迅速向上攀爬,一息间便将这个小头领烧成焦炭。


    余烬被风吹散,先是露出一柄映着硝烟与灵火的锋利灵剑,而后便是那张眉头紧压着眼,眼底仿若燃着烈火的严肃面容。


    剑光余波挥退了最前方的一众魔族。


    云杳窈甩了甩剑尖未曾消退的烟火,缓缓抬眼,定睛看向前方的魔众,传声给已经显露出颓势的风熄城众修士。


    “魔秽侵扰众生,为祸此间数千年,今日北境诸多义士舍身忘死,不止是为将来史书上的功名几句,更是为了身后同胞,为了心中道义。”


    “此战不休,剑影不止。血债,当以血偿。”


    “诸君,且随我,剑指魔军,以血证道心。”


    话音才落,问心剑的火光再度亮起。


    自云杳窈身后,诸多道剑光齐发,成百上千的剑意在风熄城半空刮起罡风,共同向着魔族刮去。


    燎原灵火迅速舔舐整片魔族大军,这阵中一角的局势很快扭转。


    不过魔族也并非那么好消灭掉的。


    灵火固然有奇效,可能够发动灵火的人却并不多,能够借力领众人剑指一处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云杳窈即便是不眠不休,也无法休止战事,只能不断逼退,等待下一波魔潮的降临。


    除此之外,还有不断被同化的修士,堕魔往往仅需一刹那,可带来的损失却是普通魔族的几倍。


    他们会毫无征兆发动杀意。


    刚开始还在云杳窈带领下取得几次胜利北境联军,很快便在随时可能上演的背叛与无穷无尽的厮杀中感到身心俱疲。


    而魔族,最擅长趁虚而入。


    煎熬、绝望、麻木逐渐侵蚀每一个人。


    朝为同袍,夕做伥鬼。


    利刃不仅会杀掉面目可憎的敌人,也有可能贯穿曾经共同浴血奋战的同伴。


    “真仪!你看看我,我是翠微啊,你快醒醒。”


    明明是魔潮退去后的难得安宁时刻,宝剑碰撞声却再度响起。


    明明是携手相伴的挚友,竟也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魔化后的赵真仪获得了远比自身更加强大的力量,她翻转手腕,手中剑向前压去,任凭心中的恶意滋长。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翠微眉头轻微松懈,虽然对方的攻势仍旧紧迫,可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你痛吗,是被魔族伤到后感染了吗?我带你去找云掌门,你再坚持坚持。”


    周围的人却不管她的坚持,在注意到赵真仪身上的魔气后,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


    “翠微仙子,快离她远点,她已经入魔了。”


    天元峰弟子此话一出,几乎是当即宣布了赵真仪无可救药,成了弃子。


    “不。”剑身已经在颤抖,可翠微眼神坚定,她的手腕已经因为两力抗衡而发酸发麻,如同百蚁啃噬,让她咬牙切齿。


    “她还记得我,她还是赵真仪,只是暂时被魔气蛊惑了而已,我能……”


    岂料,还未等满头冷汗的修士们再次警告她,已被魔化的赵真仪突然低声同眼前人道:“都这么久了,还不明白吗?根本不需要伤口污染,魔存在于每一个角落里,比鬼更加无孔不入,只要有欲望,人人都可以堕魔。”


    她的眼睛定定看向翠微,勾魂摄魄。


    “你凭什么呢?明明你是靠着我才有机会拜入乾阳宗,那就乖乖听我的话,在我身边呆一辈子好了,为什么要和别人那么好呢,明明赵家给你的,我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了,你这么贪心的人,欲望只会比我更多,不如和我一起堕魔,继续做我的小跟班,我还护着你,好不好?”


    赵真仪还像从前一般,擅自替翠微做了决定。


    一缕魔气顺势钻入翠微的眼中,翠微眼神一暗,手腕脱力,被赵真仪没有及时收回的剑意伤到。


    剑刃刮过脸颊,一道细长的伤口迅速出现在翠微的脸上。


    伤口出现了好一会儿,血才不慌不忙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是一缕遗落在她脸上的红线。


    血线不深却很长从眼角蔓延到唇角,丝丝缕缕的血顺着伤口汇集,又静静顺着脸侧流淌下来,乍一看像是血泪似的。


    明明


    她没有哭。


    赵真仪眼神微动,手下意识想要摸上翠微的脸颊,可是身后凌冽的寒光却骤然劈向她的后背。


    毫不掩饰的杀气让赵真仪汗毛直立,可是下一秒,这种濒临死亡的紧张立刻被兴奋替代。


    翠微握剑的手重新抬起,恢宏剑气与那股剑气相撞,爆发出足以撼动人心肺的震击。


    最开始入魔的时候,理智并不会完全丧失,就像是身陷泥沼一般,欲望会清晰而坚定地吞噬人的一切。


    那么翠微的欲望是什么呢?


    应该是杀欲或者愤怒吧,赵真仪猜测,毕竟翠微为了修行,不断讨好她,忍了她颐指气使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动杀心?


    赵真仪握紧剑柄,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拉其他人入魔了,她只想和翠微堂堂正正打一场。


    “总算不用让我了,翠微,咱们早就该这么杀个你死我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微麻的电流扫过赵真仪头顶的每一根头发,她甚至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还没打都这么爽了,就算这回死在对方手里,她也无憾了。


    不过虽然是这么个理,赵真仪还是迅速想了好几种逃离这里的办法。


    想绞杀魔族何其不易,云杳窈此时不在这里,一时半刻无暇顾及这里的异动,只有她能够完全消灭魔族。


    她只要在一盏茶内离开这里就好,哪怕抛弃身体,灵魂也能夺舍再生。


    想到这里,赵真仪挥剑向前,想要以此逼翠微动手。


    可奇怪的是,翠微只是侧身躲开她的剑意,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防守姿态,任凭赵真仪怎么言语激怒,她都无动于衷。


    “你这个蠢货,才刚刚入魔,连剑都忘了怎么用,真是白做这么多年检修了。”


    “退退退,就知道退,靠着我才能攀上乾阳宗,转头另寻高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退让。”


    赵真仪一边要抵抗其余修士,一边还要寻找机会刺激翠微,她很快就头脑昏沉,魔气已经侵蚀了她的身心,连她手上的剑都开始出现斑斑锈迹。


    “你……你瞧不起谁呢!”赵真仪恶狠狠道,她已经推翻了先前的猜测,“你入魔的理由不是杀欲,不是愤怒,那是什么?”


    赵真仪太过疲倦,心中执念让她忘记了自身处境。


    即便是获得了比先前强大数倍的力量,可这里仍是风熄城内。


    一盏茶的时间早就过了。


    周围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发烫,赵真仪的骂声突然停止,她意识到,这种源自灵魂的灼烧感绝不寻常。


    周围的修士已经退到安全距离。


    灵火,已经悄然包围了她们。


    剑光携火,威压足以让赵真仪失声尖叫。


    可是在她求救前,已经有人将她护在身后,就像是每一个魔族为了堕魔时那个念头一样奋不顾身。


    翠微顺从了自己堕魔时的念头,她的确心有不甘,的确心有怨恨。


    而这些恶念确实和赵真仪息息相关,不过却并不是因为嫉恨赵真仪。


    赵真仪所在的赵氏并非本家,她不过是旁支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辈,在襄华内做个富贵小姐还可任性妄为,可来到天才如云的乾阳宗,也只是无名小辈。


    从一开始,想要进入乾阳宗扬名立万的人,就不是翠微,而是她。


    翠微替赵真仪的不甘而不甘,也因她们的无名而怨恨。


    她以为勤加练习,与诸多前辈交际来往,会让别人高看她们一眼,可是却误将彼此越推越远。


    明明身为挚友,她们的野心和方向是一致的,可为什么渐行渐远?


    翠微死都没明白。


    “啊!!!”


    尖啸穿透整座风熄城。


    赵真仪顾不得灵火,伸手去抓翠微,却只抓住她的衣角。


    从方才迅速被她蛊惑入魔,到化为余烬,翠微都没说一个字。


    她想说什么呢?她为什么不说呢?


    赵真仪有些茫然无措。


    是她的愤怒再次将翠微的声音压下,所以她才没有说话吗?


    可是翠微应该告诉她的啊。


    终于,在烈焰焚烧中,赵真仪听见翠微说出了入魔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真仪,我保护你。”


    第107章


    灵火很快就蔓延到赵真仪的身上,或许是翠微的话让她神思恍惚,她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上的痛苦,只感觉灵魂一阵轻盈,脱离了沉重的爱恨,迅速向下滑落。


    赵真仪没有被黑暗吞没,十几岁的翠微在前方冲她招手,见她愣在原地半天,跑过来牵起她的手。


    脚步带动脚步,赵真仪听见翠微解释道:“哎呀,没有不等你,我去前面替你探路而已,你不是说要和我做一辈子朋友吗?我怎么可能不站在你这边,别生气啦,前面有糖,我给你买来赔罪,好不好?”


    赵真仪想起来了,这里是她们未上山前的城池,正值元宵佳节,城内张灯结彩。


    春日未至,赵真仪穿着厚重的裘衣,刚刚埋怨翠微跑太快,一会儿就瞧不见人影了。


    这里人这么多,要是走散了可怎么办。


    可是翠微总能找到她,她们穿行在汹涌的人潮中,灯笼的红光将她们的身心都照得暖烘烘的,赵真仪忽然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是和翠微单方面吵了几句,赌气不想去乾阳宗了,想要打道回府,所以翠微又来哄她。


    可是赵真仪又觉得不太对劲,这一次,为什么会让她心生恐惧。


    “翠微。”赵真仪喊道。


    好友鲜妍年轻的脸扭过来,她仍在拽着赵真仪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


    “怎么了?”


    赵真仪欲言又止,有一块被浸湿的棉花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一时难以开口。


    “你说我们下辈子,还会是朋友吗?”


    “不知道哎。”翠微说,不过她很快就改口,“没事,就算暂时不是朋友,我也会去找你的,缘分嘛,哪是那么容易就斩断的。”


    “那要是找不到呢?”赵真仪问。


    “那就继续找啊。”


    “那要是还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啊。”


    “万一一直找不到呢?”


    翠微忽然停下来,她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晃了晃:“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一直都站在你身边。”


    越过灯火和人群,她们走到了桥上,回身望去,满城摧残灯火。


    似要将这天边都燃尽一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又随着魔气的消失而落下。


    云杳窈有些疲惫,不过她并没有责怪这里的人为什么没有对两个入魔的修士下手。


    她喊出天元峰弟子,嘱咐道:“检查这里所有的人。”


    她则收剑归鞘,静养体内灵气,等待结果。


    很显然,云杳窈这是要清扫入魔的修士。


    幸而这里暂时没有第三个入魔的修士,她刚要提剑离去,只听见一名少年喊住了她:“云掌门。”


    云杳窈回头,见到来人的脸,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乾阳宗的弟子孟裕斓,从前跟着花在溪下山历练过,后来幸免于宗门之祸,又被赶鸭子上架来到了南荒。


    乾阳宗剩余弟子,几乎全部加入了此次北境联军。


    无论愿意与否,以他们在北地的处境,都很难说一个不字。


    晏珩在屠杀宗门后,又将他们这些侥幸存活的人推上风口浪尖。


    要与晏珩割席,与魔族割席,最好的办法就是南下以剑证心。


    天地之大,竟没有这些少年的立足之地,以至于他们仓皇去往嵘烬山,又匆匆高举旗帜,踏入南荒战场。


    然而晏珩既便死去,也并没有消除他在众人中的阴影。联军中的修士对他们多加揣测,本家的义士也连带着有所忌惮,只模糊说等待他们建功立业,荣耀归乡的那日。


    可战火越旺,归期渺茫,这也只是个暂时的安慰罢了,一旦魔气聚起,他们连后背都不敢交付给乾阳宗弟子。


    云杳窈知道乾阳宗众人的处境艰难,所以即便时间紧迫,她还是停下来,示意孟裕斓继续说。


    所有人,都在看着孟裕斓,有的人甚至将手默默放在剑上,随时准备拔剑。


    孟裕斓心中酸楚,无法诉说,只是问云杳窈:“敢问云掌门,你在集结联军南下前,可曾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战事持续了几个月了,可是我们只能勉强维持住防守线,可是灵气有耗尽的哪一日,人也有懈怠的时刻。”


    “今日死的是我的两位同门师妹,往前,第一个被魔化,死在同盟剑下的,是我的同门师兄段佑。他们之间还隔了许多北境修士,有的是乾阳宗的,有的与我素未蒙谋面,可是我


    们的人一直在减少。”


    “人人都吧我们当作叛徒,可今日我也不得不清醒着做一回叛徒了,云掌门,你说句实话,祸端到底能不能被消除?你究竟是不是在让我们做无谓的牺牲?假使我等仍旧奋勇杀敌,能不能将魔族拦截在太河以南?”


    孟裕斓朝着云杳窈步步紧逼,众人的利刃早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有些已经陷入脆弱的颈肉中,随时有割喉见血的风险。


    云杳窈站在原地,寸步不退,任凭孟裕斓发疯


    “天下第一的无情剑是晏珩,你曾是晏珩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才是真的无情,同门在我眼前接连死去,我恨不能以身相随,你却能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你前面,无动于衷!”


    “你才确实悟到了无情剑的真谛,你和晏珩一样无情,你杀同类时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联军中同为泽饶孟氏的修士怒喝:“孟裕斓,你发哪门子邪火?快向云掌门道歉!”


    “你们不敢说,我敢说!你们连怕都不敢承认,我却敢为了求真犯险。”孟裕斓吼到浑身颤抖,他涕泪横流,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我不要送死,我也不要让我的同门白白牺牲,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希望去迷信她。”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妄念太杂,这是要入魔了啊。”有人怕动摇军心,干脆打算一句话将孟裕斓钉死。


    这下,连刚才的修士都沉默了。


    只有孟裕斓仍在说:“我没有入魔,我很清醒,如果我有任何入魔征兆,不必等你们来杀,为着孟氏荣耀,为了乾阳宗的荣光,我也第一个撞剑而死。”


    “可是你呢?云掌门,你与晏珩多番交手,本就是最该被天元峰弟子疗愈检查的那个,可你至今都是唯一一个没有经过查验的人,你有没有入魔征兆,经不经得起检验?”


    “亲眼见证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你却毫无痛苦,正常人怎么会那么自如,怎么会那么熟稔,实在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魔族是你发现的,联军是你要集结的,魔族未见颓势,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你却仍固执己见,要我们死守在这里,这一切怎么会……”


    云杳窈打断孟裕斓:“你怀疑我入魔,拿你们给魔军做养分?”


    联军中不会只有孟裕斓这么揣测,但只有他敢这么直接质问出来。


    疑心一旦升起,便很难消散。云杳窈不给任何人继续往下延伸的机会,断然否认:“我不会入魔,你有撞剑而死的志气,焉知我没有为天下自焚的勇气?”


    “那你证明啊!天元峰都是你的人,”孟裕斓说,“敢不敢在此将你的伤口展示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有没有魔气。”


    云杳窈气笑了,她讥讽道:“我就是敢示众人前,有人敢过来为我解甲褪去衣衫吗?”


    她说着,甚至坦然张开两臂,身体微微前倾。


    众人默不作声,云杳窈才道:“你们不敢,你孟裕斓也不敢。你们根本承担不起我入魔的代价,因为假设一旦成立,莫说南荒与你们,整个世界,都会是我的戏场。没人会在意提线木偶的想法,我又何必大费周章作戏哄你们。”


    刚才指出孟裕斓有走火入魔风险的修士立刻补充道:“我相信云掌门,此子断不可留,若是因偏执入魔,恐为一害,不如云掌门送他一程。”


    孟氏族人立刻道:“不可!他仍是联军一员,尚未入魔,若是不入魔也能轻易打杀,那来日所有人都可以此构陷他人,这种风气绝不能起,还请云掌门将他遣回北境,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众人为他的生死争执不休,孟裕斓却真的好似木偶一般,垂首呆立在原地。


    云杳窈叹了口气:“徐清来等人在涟波城连战半月,也到了该轮换休整的时刻了,让她们带着你暂且退居太河线,待脑子清醒些了,再回来继续作战。”


    云杳窈是当之无愧的话事人,此话一出,无人再敢起争议。


    她刚要离去,往西方向的城池继续行进,却听见孟裕斓幽幽道。


    “你害怕失去什么吗?我们一直在失去,而你,似乎什么也没失去,但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你已经是襄华人人称颂的神女,为什么还要搅南荒这趟混水,守着嵘烬山不好吗?为什么要去乾阳宗,为什么要南下?”


    孟裕斓还真是个死脑筋。


    云杳窈没有正面回答,她并没有取得无情剑的真谛,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只是太熟悉这些目之所及的悲怆,已经茫然过一次,所以这回才显得游刃有余。


    云杳窈轮回百世,也做不到无情。


    可她还是给了个近乎冷酷的回答。


    “我只怕悲剧重演。为了天下众生,为了世间和平,为了人间盛景繁华还能继续,谁都可以牺牲,我可以,你可以,任何人都不会是例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