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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第91章
鉴义彻底将岑无望的灵魂紧紧捆束。
云杳窈不忍心看见岑无望因此失神空洞的双眼,将头埋进他胸膛,轻声问:“岑无望,你会后悔吗?”
从此以后,鉴义会讲他牢牢锁住,岑无望再无性命之虞,却如提线木偶,再也无法与云杳窈分离。
她对自由的狂热,让她无法能够相信岑无望会毫无
怨恨。
“不会。”岑无望抬手将她锁在怀里。
他剧烈的心跳声就在云杳窈耳边,几乎要将所有声音淹没。
“从几千年前,我能听见声音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与万灵沟通,以此侍奉我心中的神明。”
“杳窈,我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你的降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传递你的意旨。我唯一的亲人、毕生的爱人、需要终身侍奉的神,都仅你一人而已。”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日月长恒,世事易变,要度过几千个春天,才能再次与你擦肩而遇?要听过世间多少悲欢离合,才能再度与你重逢?我有拟声之能,却无法再重现你的声音。”
“可如果我不能向世间传递你的声音,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岑无望长长叹了口气。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杳窈,就像我说的,我的诞生是为了迎接你的降临,那么我存在的意义,也一定与你有关。”
“你愿意留下我,我就不会轻易离去。你又何必,再质疑我的忠心?”
岑无望的掌心轻轻拍着云杳窈的脊背,仿佛要把她心中的不安都尽数抚平。
云杳窈仰起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我没有。”她替自己辩解。
“嗯?”岑无望垂首看向她,室内一片寂静,嵘烬山的夜寂静到落针可闻,连虫鸣都没有。
世间好像静得只剩下彼此依靠着的他们。
好像连月光倾斜入户的轻盈都能听到似的,岑无望凝神,静待着云杳窈。
而云杳窈无法言语。
很多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从出生到死亡,都有一套早已被前人试验出的流程,要如何证明,你所有心甘情愿的选择,都是完全出于自我,而非被驯化后的结果。
云杳窈期待着岑无望的反抗和怨恨,但她抬起头,发现今夜除了满地月光,就只有岑无望眼底取之不尽的爱意。
所以她又把话咽了回去,重新闭上双眼,靠在岑无望身上。
“我困了。”
本来是想装睡,但等云杳窈真的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
岑无望已经不在云杳窈身侧,屋外隐约传来低语,是他和止戈的声音。
鉴义加强了两人的联系,云杳窈刚醒过来,岑无望便有了感应。
“失陪一下。”他对止戈说。
岑无望回到房内,看见云杳窈已经穿戴整齐,只有头发还是散乱的。
他将人按在梳妆台前,熟练拿起发梳,为云杳窈盘了个整齐又简洁的发髻。
梳妆台上没有发钗配饰,他又在床榻旁边摸索了好一阵,最后现所有珠玉琉璃装饰都在夜中不慎掉落,粉身碎骨,无一可用。
岑无望面无愧色:“抱歉。”
云杳窈接过他手中一只折了一半的琉璃钗,有点可惜,道:“才戴过没几次。”
但她看着岑无望的坦荡,又怀疑昨日拔下发钗的不是他。
琉璃钗本就易碎,应当是两人神魂交融时没注意到。
“无妨,我储物袋里还有。”云杳窈道。
岑无望按住她的动作,指尖聚灵,琉璃钗断裂之处生出一段灵枝,枝上又生花苞,花苞随心开放,从中又传出丝丝缕缕的灵气,而这些灵气没有消散,最终聚集在一起,化成一只蝴蝶。
他将这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琉璃钗簪入发髻间。
云杳窈晃晃头,看见蝴蝶颤颤巍巍震动翅膀,像是下一秒就能飞走。
岑无望总喜欢弄来些小东西挂在她身上,云杳窈习以为常,所以没有再翻找新的发饰。
窗台边的树木忽然晃动,有个脑袋顶起满枝绿叶,探了进来。
是箬竹。
“下来。”止戈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抱回怀里。
她瞥见正在对镜梳妆的云杳窈,还有帮她摆弄发饰的岑无望,有点尴尬。
她咳了一声,道:“不好意思,一眼没看见,就让她跑过来捣乱了,你们继续。”
云杳窈高声叫住她:“止戈,去镜湖等我。”
止戈背影一顿,抱着箬竹的双臂骤然收紧。
箬竹懵懂仰头,看向止戈的下巴,待止戈应了话,渐渐走远,箬竹才在山道上问:“姐姐,你怎么了?”
止戈将她放开,蹲下身来嘱咐道:“你先去玩一会儿,要乖乖的,我和君上有话要说。”
箬竹摸了摸她皱起的眉心,问她:“那我能去找岑无望玩吗?”
止戈异常干脆:“不行!”
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吓到箬竹了,所以又解释道:“他是病人,你接近他的话,可能会伤到他,你去找大蛇玩,好不好?”
箬竹点点头,没有异议。
但是却在止戈准备朝镜湖禁区方向走时,冷不丁道:“我会让着他的。”
止戈没有在意,急匆匆往镜湖方向去。
等到了镜湖内,云杳窈一刻不到,她的心一刻不能安定。
思索片刻后,止戈甚至想唤出影子,让影子替自己蒙混过关。
可到底是做贼心虚,犹豫了一会儿,刚想唤出影子,便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在仙庭做事这么久,难道也养出了畏缩不前的性子?你从前年纪虽小,却是众侍官里最果敢坚毅的那位。”
止戈手一抖,硬生生把影子按了回去。她硬着头皮行礼问安:“灵君。”
云杳窈嗯了声,挥手从镜湖化灵为影,支起桌椅,先行入座,还不忘招手示意止戈一起落座。
止戈犹豫了会儿,终在云杳窈挑眉望过来时移步至她身侧。
镜湖是此事诸灵脉的交汇处,云杳窈在此没了束缚,能够无视境界,随心所欲。
如果能力回到从前,她几乎能够化灵为万物。
云杳窈屈起指节,扣了扣桌面,茶壶和杯盏应声而出。
她倒了杯浓茶给自己,转眼从同一个壶里倒出第二杯茶,竟是清茶一杯。
推给止戈后,云杳窈才缓缓开口:“说说吧,为何要让箬竹对岑无望下手。”
云杳窈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能是因为姿态太过闲适,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因此止戈反应过来后,差点被茶水呛到。
“臣没有听明白,请灵君明示。”她抬眉,偷眼望去,却见云杳窈眼风刮了过来,似乎已经全然知晓。
到底不是从前记忆全无的时候,云杳窈愿意为她留个体面,没有厉声斥责。
但该说的话却一字不落,该指点的事绝不会轻易让止戈糊弄过去。
“箬竹本就是由你亲自培养教导,你纵有万般借口,难逃教导无方的罪责。且不说那守山兽唯你马首是瞻,这山上还有青鸟为你时刻报信,你怎么会不知道箬竹在做什么?”
“君上恕罪,”止戈单膝跪地,急声为自己辩解,“我确实是知道箬竹贪玩,去找了岑无望,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她至多将岑无望藏了起来,可并不知晓她要对岑无望下手,更不知道她竟然想要取而代之。”
“好吧。”云杳窈已经将浓茶饮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疲乏倦怠。
“既然如此,那就是箬竹一人之过。岑无望到底是小君,代表的是我的脸面。她既有害人之心,藐视君威,自然不可留,那就按律处死吧。”
“君上!”止戈惊呼,她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灵君宽仁大度,少以死刑处置族人,她轻飘飘就决定了箬竹的生死,让止戈一时间难以接受。灵族覆灭后,除却岑无望,这就是她唯一的族人。
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她亲手创造,她就算是再无情,也不能放任她落得如此下场。
“箬竹到底算是半个灵族,如今大业未兴,正直用人之际,望君上垂怜,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她的过错。”
“我不是不容许你们犯错。仙庭的五百年,你并未救下任何族人,更无长进,连灵力都停滞不前。如今兜兜转转,竟然被贬入下界,成了彻底的边缘人物。你在仙庭举步维艰,有诸多眼睛盯着你,所以我并不怪你对世人无情,对不平之事冷眼旁观,我理解你的为难之处。”
“但我真的对你太
失望了,灵族诸多子民被剔除仙籍,贬为凡人。他们身负诅咒,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轮回苦海,你却沉溺于虚妄,宁肯画地为牢,让嵘烬山成为禁区,也不肯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变化。”
“止戈,最让我心痛的,不是你的无动于衷,而是你的傲慢无礼。”
镜湖内风浪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止戈深吸好几口气,还是觉得心中仍有一口郁火在烧。
“止戈知罪,甘愿受罚。”
云杳窈蹙眉:“你有什么罪?你真的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她再次敲了敲桌子,这次没有清心解渴的茶水出现,茶壶杯盏俱碎,灵气重新融入镜湖之内,化作点点星光。
“罪在未能教导好箬竹,罪在纵容亲族伤害小君,罪在僭越……”
她愤然数着自己的过错,像是和自己较着劲,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良久,仍然等不到云杳窈开口,止戈又补充道:“罪在未能拯救苍生。”
“可昨日之事,”止戈话音一转,“若是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自我成为侍官那日起,唯有忠于君上这一条底线,灵君待我如姐如母,我只是没有救岑无望这个叛徒,我没有错。”
“君上心疼岑无望的痴情等待,为何不想想臣的举步维艰?仙庭宫殿寂寥,他们都因为我的出身而忌惮我,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从前在灵族的日子。我不敢忘记仇恨,所以誓要与仙庭和凡尘划清界限,嵘烬山是我耗尽心血所建,是灵族最后的净土,我守山数百年,未见希望,所以蛰伏。君上今日质疑我,那我也要问一问你。”
“是不是百次轮回已经削弱您的意志,所以复兴灵族之事已然无望。你对除了灵族以外的人起了怜悯之心,那谁来可怜可怜我们枉死的族人?”
第92章
止戈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激动道:“至于岑无望,我也遵守当年约定,从未亲手伤过他,昨日之事我纵有教导不严的过失在身,可我与他本就势同水火,冷眼旁观已然是最大让步,君上何必为我强加罪名?”
“而且,君上难道不会怨恨吗?当年内乱,说到底与灵族内部几个氏族争权夺利分不开,岑氏因小君岑无望,更是联合其余氏族和仙庭,意图架空灵君,还想要效仿尘世王权,以一家之姓取而代之。”
止戈说着说着,还要再强行缓口气,才不至于让心中怒火越烧越旺。
“灵族内部想分化君上权责早有端倪,族内先有人以舅甥之名代掌母权,而后是什么,灵君猜不到吗?”
“贬斥到人间后,原本灵族无需承担的生育痛苦,也要一起承担,我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将族人们聚起来,修道升仙,可是亲情爱恋本就是剧毒,蛊惑她们走进姻缘陷阱,再用生育捆绑她们的肉身,分化她们的灵力,约束她们的自由。”
“这里,”她指着洞外的世界,亦是指向人所能达到的每一寸土壤,“就是仙庭为灵族设好的炼狱。岑氏以为借仙庭之手分化灵君权利,就能吞并其他氏族权利,一家独大,让整个灵族成为岑氏的一言堂,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灵族众生的死活。”
“岑无望没有最终称王,他辜负岑长老的期望,是他蠢。但蠢人并非没有野心,灵君今日救下他,他来日必因分权之事谋反,岑氏家风如此,我既忠于君上,不能不替您考虑。灵族再经不起第二次等待,也不可能再容许第二个岑氏登台。”
“所以,如果昨日之事重演,我还是无法昧着良心去救他。”
止戈这么说着,再度跪下,她拔出自己的佩剑孤遐,却没有剑指君主,而是将锋芒高举过头顶。
“我心昭昭,若君上不信我的忠心,唯有一死以鉴之。”
孤遐的剑芒将她眼中决绝映出。
云杳窈站起身,将剑握在手中。止戈有孤勇,可当年毕竟年纪太小,心性未定就只身进入仙庭拜师,如今成了这幅偏激模样,情有可原。
止戈闭上双眼,好半晌没等到孤遐落下,她睁开双眼,看见云杳窈笑着叹了口气。
紧接着,孤遐被送回剑鞘内。云杳窈则伸手,用手弹了一下止戈的额头。
“我若真对你有疑心,就不会力排众议,将你送入仙庭修习。对岑无望也是一样。”
云杳窈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岑无望虽然是岑氏抚养长大,可终究是灵树所育,与我同根同源,他与我的羁绊很难动摇,我信任他,就像新任你一样。”
“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同生共死的亲眷,即便历经沧桑,他也不可能违背本能选择背叛。而另一个,则是我的全部希望。”
“即便岑无望本人并无争权夺势之心,可众人胁迫之下,他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岑氏需要的不是岑无望,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完成权柄过渡交接的小君。若不是灵族覆灭,可能不出三代,就无人记得三代前的灵君了。”
“不见血的内部争斗才是最致命的,人间百代君主,已经无人知晓当初的灵族是何等繁盛。”
云杳窈垂下眼睫,抚摸着止戈的发顶。
止戈静默着环抱住她的腰,就像是久不归家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母亲身边,将脸颊贴在她的身前。
“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不,我们不能永远被动等待仙庭的审判降临。”云杳窈说,“灵族就是现在的人族,此事无论何人都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再缔造新的历史。”
止戈抬起头,看见云杳窈眼中笃定,她几乎立刻明白了云杳窈的意思。
“襄华?”
云杳窈但笑不语。
止戈便继续往下推测:“你想让那名女婴成为襄华帝王。”
云杳窈说:“不止。”
她指尖灵气轻梳止戈的发尾,缓缓开口:“最佳人选其实是姜娆,也只能是姜娆。”
止戈不明白:“为何?”
云杳窈知道她的顾虑,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我知道,你认为姜娆已然受人间礼仪规训,思想根深蒂固,担心她最终会让步妥协,让大权旁落。你还认为,襄华内部激斗不会停止,即便姜娆不肯移交权柄,人族寿数短暂,一旦晚年失势,很有可能失败。”
“但是任何事情的起步都充满了艰难险阻。你不要忘记了,人间的王权继承制度已传承千年,姜娆根本不是在复刻灵族老路,她要做的更加艰难,几乎等同于推翻人间有史以来所有记载。人间不是灵族,没有人会愿意等待一个孩童慢慢成长,不止我们等不起,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也等不起。襄华前路道阻且长,我们现在急需的不是精雕细琢而成的完美继承者,而是敏锐果敢的合作者。”
云杳窈的手指抚摸着止戈的后颈,这是个极其脆弱的部位,稍有不慎,便能折颈而亡。
可是止戈未有丝毫畏惧,她不曾对云杳窈的动作产生恐惧。
亦或者说,即便云杳窈下一刻在镜湖内将她杀死,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云杳窈继续往下解释:“姜娆比姜烛更早察觉出襄华的危机,或许从王都夜游那日起,她就注定要成为襄华的新王。”
“你虽然与姜烛私交甚密,可也不能不承认,比起世人眼中宽厚仁义的太子烛,姜娆才是那个亲手结束内乱,替亲族报仇的人。她不曾因上天赋予她的柔弱身体而退缩,更不曾因曾经遭受的区别对待而妄自菲薄,那我们又何必早早断言她的结局?”
云杳窈话音一转,将话题扭转回最初的事上。
“我其实并未打算直接处死箬竹,相反,你有一个真正能够倾注自己感情与心血的人,我很高兴。”
姜娆身体僵硬,手不自觉攥紧了云杳窈的裙摆。
“但是,”下一秒,果然等到了云杳窈的话锋一转,“你确实已经无力教导她,数百年的山中经历不过是纸上谈兵,很多道理并非单单用言语能够讲明白。将她永远困在山上并非良策,你若珍爱这个孩子,不如让她去悟自己的道。”
“可是……”止戈忍不住反驳,“箬竹虽已经活了这么多年,终究是孩童心性,我不是不放心她四处闯荡,实在是她尚且稚嫩,还是留在山中多锻炼些时日吧。”
云杳窈摇摇头,态度坚决。
“山中岁月不过虚长年岁。箬竹并没有根据你的态度直接杀死岑无望,她有自己的
思量,也会审时度势。当然,我不会让她就这么在外头横冲直撞,平白招惹祸端。上山前,我曾嘱咐姜娆,让她找工匠重新雕刻新的神女像,前来求取灵木的人不日便会来到嵘烬山,我会让他们将箬竹一并带走。”
话说到这里,止戈意识到,云杳窈这些话并非商议,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向她传递的命令。
可是有处死箬竹的严厉处罚在前,如今的安排倒也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她先天感情缺失,无喜无悲无怒,若是纵容欲望滋长,恐生心魔。我会封印她的灵力,让她到襄华修行,顺带看顾两个新生的王族血脉。”
同类相处,更容易产生情感。
两个鬼胎无人看顾也是麻烦事,箬竹出自嵘烬山,有她在襄华接应,坐镇王宫,姜娆才好放手去做她们想做的事。
青鸟在洞外鸣叫,止戈闻声,起身回头,姿态警惕。
“有人进了嵘烬山地界。”
她蹙眉,神情紧绷:“这么快,襄华的人马难道已经到了吗?”
云杳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紧张,人族的车马再快,也不可能如御剑一般,一日横跨千里。应该是故人来访,我们去迎接一下吧。”
止戈这才舒展眉头,自我安慰道:“是了,襄华王都距离这里路途遥远,以他们的速度,即便是日夜兼程也没有那么快。”
云杳窈先止戈一步走了出去,留她在洞穴内稍作休整,平复心情。
迄今为止,多数情况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即便力量未能达到巅峰,可她仍有后手,自信能够达成所愿。
只一件事尚不明晰,也不清楚何年何月才能探寻到。
是云杳窈曾经为自己立下的禁制,一段自我封印的记忆。只是她不明白,如今前途依然明朗,为何她当初会刻意将这段记忆埋藏起来。
若是担忧这段记忆扰乱道心,阻碍前程,那该就此清理干净,尽可能不留下痕迹才好。
可偏偏,连残存的灵识都刻意与她相见,让她得知记忆的存在。
那就是时机不到。
云杳窈虽然好奇,但她对自己的判断向来有信心,如若现在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那将来中有揭晓的时刻。
想到这里,她稍稍平静了些许,唤出问心,御剑至山门阵法有异动的地方。
云杳窈来的还算及时,远远瞧见玄隐在与一名少年缠斗,那少年衣着朴素,甚至与他往日的打扮相比,称得上暗淡无光。
他剑法又快又狠,偏爱将乾阳宗的寻常招式化为己用,化简为繁,让人根本无法预料他的下一剑究竟想要刺向何处。
这种以乾阳宗弟子剑为基础,但又变化极多的招式,曾经引起过无数弟子效仿。
但其中最出彩的仍旧是花在溪本人,他是天生的剑修,是注定能够接替问鼎峰的峰主之位。
假以时日,他可能成为宗门之内,晏珩之下最出色的剑修。
花在溪往日最爱红衣,他本人比衣着还要惹眼,即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天下第一剑宗,他的五官身材也样样出挑,如晴光照夜,过于吸睛,人立在哪里,哪里就是人群焦点。
可惜他今日遇上的是蛇妖玄隐,任何动作在蛇都太过缓慢,玄隐只是阻拦,并未真正下狠心攻击。
花在溪与玄隐看似不分伯仲,实则已然落于下风。玄隐甚至未显出真身,亦不曾露出獠牙,手中空无一物却能见招拆招,不让寸步。
“让开!”花在溪手持景星,明白这守山灵兽的速度远快过自己。
若是曾经的他,未免会觉得受挫,最引以为傲的速度竟然都不如妖族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招招狠厉,却不得再进半步,缠斗半天也没能摸到山门,不免有些急躁。
花在溪看见玄隐竖瞳紧盯着自己,那种刻在骨子中的畏惧自下而上攀延到头皮。他汗毛直立,仍旧不肯离去。
不过语气倒是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我有急事需要求见两位仙子,还望行个方便,我只问一句话,问完便走,绝不多留一刻。”
玄隐嗤笑一声:“你随便一句话就让我放你进去,那我面子往哪搁?”
花在溪无奈停手,做出退让:“在下乾阳宗问鼎峰新任峰主,我愿用手中本命剑作抵,只需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好。”
玄隐扫了景星一眼,眼神未动,明显看不上景星。
“你这柄剑还不如止戈大人给孩子雕的木剑稀奇,看不上,不稀罕,不放。”
花在溪脸色都黑了,但他一时半会儿拿这个蛇妖没办法,只能强忍着脾气,道:“本命剑在,我作为剑修,怎会弃剑而逃?剑在命在,剑亡人亡,我绝不会有任何欺瞒。”
玄隐被人扰了清梦,亦心中有怨,见他这般不肯知难而退,说话都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嘲讽:“说实话,我不仅看不上你的剑,也看不上你的人。乾阳宗是什么宗门?宗门立派到现在应该没我活得长吧,不然我怎么没听过。”
玄隐的真身有上古时期的灵蛇血脉,他也是世间罕见的大妖。
比之伯都这种绒毛都没褪干净的幼年灵兽,他担得起一声妖族老祖。守在嵘烬山,不过是一时贪恋地下灵脉,又刚好想借嵘烬山的天然屏障躲过天罚,压根不把这种人族修士放在眼里。
花在溪忍无可忍,再次提剑刺过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回玄隐被激怒了,他根本不惯着对方,躲过花在溪一剑后,蛇尾已经露了出来。
他刚要化处真身,被御剑而来的云杳窈制止。
“住手。”
云杳窈落地收剑,挡在两人中间。
玄隐收起尾巴,脸上的鳞片也随着心意,瞬间收得一干二净。
大妖善藏匿自身妖气,若不是那双刻意用来显示自己妖族身份的蛇类竖瞳未收敛掩饰,他看起来与人族无异。
“方才在山上惊闻青鸟啼鸣,便知晓有客人来访,原来是昔日同门,失敬失敬,没有被玄隐伤到吧?”
大蛇的毒牙可没有解药,若是让花在溪负伤离去,又是麻烦一桩。
玄隐冷哼一声,花在溪装作没听见,冷声道:“没有。”
“我有话要问你,还请师妹借一步说话。”
云杳窈思索了一下,出于谨慎,没有同意。
她冲玄隐点头,请他先回阵中。待玄隐身形淡去,云杳窈才道:“抱歉,山中暂不方便接待外人,你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说。”
“好。”
花在溪没有再强求,似乎确实有急事相问,干脆利落,开门见山。
“我师尊过世了,是为了救我性命,强行利用他在归飞千翼戒中设下的禁制,替我挡下一难。我想知道,杀害廖枫汀和我师尊的凶手,是否是同一人?”
花在溪身着麻衣孝服,连点缀着赤金花纹的红色抹额都取了,换成了白色孝帽。
他声音很冷静,似乎只是在寻求一个既定的答案,可是细细看过去,他眼眶已经发红,甚至不敢轻易眨眼。
只恐在人前落泪。
定渊这个老头为人开明和善,云杳窈虽不是他的弟子,可亦受过他的恩惠照拂,是以听闻他骤然离世后,先冲乾阳宗的方向遥遥一拜,以表哀思。
“节哀。”
再抬头与花在溪对视时,她沉着应答:“如果你口中的凶手是指岑无望,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没有理由对定渊长老下手。”
“凶手的目的不在我师尊,他是冲我来的。”花在溪说。
云杳窈点头:“当日在襄华王宫内,你也分明看得真切,那凤凰羽想将你焚烧殆尽,如果真是岑无望想对你下手,何必借凤凰羽之力?你来之前其实就应该猜到了凶手是谁,只是你不肯相信,所以一定要向外探求答案。”
“那我就告诉你,杀害廖枫汀与定渊长老的人,就是晏珩。”
花在溪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他何等聪慧,并非不是不知道谁才是真凶,只是他不能相信这个人竟然真的是晏珩。
要去怨恨这样一个强大又极富盛名的人太过痛苦,仇恨和无力会来回拉扯他,让他喘不过来气。
所以,当好友廖枫汀死去时,他只能强行怨恨岑无望。
连日的奔波和巨大的痛苦将他摧残得身心俱疲,他意气风发的人生似乎从看见廖枫汀死去那一刻就结束了,往后的日子不过是残存的幻影,而定渊的死再度加深了这种残酷,让他不能再自我麻痹。
悲痛之下,花在溪猛地吐出一口血。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痛苦,甚至在抹去唇下污血后笑了起来。
直至第二口血再次涌了上来,他才发觉自己麻木的心口传来阵阵余痛。
怪只怪,他太过后知后觉,非要酿成大错才肯相信云杳窈当日所言非虚。
事到如今,花在溪已然看明白了,廖枫汀与定渊皆是为他所累,晏珩两度下手,都是想让他死在乾阳宗的地界之外。
所有的人,都是在替他承受苦果。
花在溪笑得不能一时言语,即便是握着剑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滑坐在地,手被本命剑割伤,光亮的剑身随之留下长长的血痕。
好半天,他才缓过来点力气,喃喃自语。
“可是,我怎么值得这么多人以命相护。”
第93章
“我哪里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花在溪脱力,跪在山道间,喉间充斥的血腥气叫他几欲作呕。
“为什么?”他缓缓仰起头,注视着不远处的云杳窈,就像是抓住迷航中唯一的希望。
他想要向外索求答案,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问起。
“如果想要我的性命,尽管拿去,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难不成靠近我的,都要遭此厄运,那下一个是谁?”
擦不尽的血从他口中和鼻腔溢出,眼角亦隐有坠血泣泪之象。
本命剑感应到花在溪的变化,不断躁动,发出阵阵嗡鸣声。
花在溪已有走火入魔之势。
云杳窈以鉴义渡灵,强行唤醒他的神智:“至少你还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可能报仇。如今你寻死觅活,也挽回不了他们的性命,不如好好想一想,晏珩究竟是意欲何为。”
境界倒退不可阻挡,花在溪眨了眨眼,耳内一片嘈杂,一会儿是定渊的谆谆教导,一会儿是师弟们叽叽喳喳的叫喊,云杳窈的声音就像是隔了一层膜,听不太真切。
他身体的颓势也不可阻挡,五脏六腑近老,两鬓乌发悄然发白。
可是执念未消,花在溪咽下一口血,硬生生点了身上几个穴位,让即将流逝的灵力堵在体内经脉里。
撕裂般的痛苦拉扯着他,他忍着剧痛,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如果境界再掉,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宁肯折寿,也不能放任灵力流失。
“多谢你解答我心中疑惑。”花在溪喘了几口气,眼前一片昏花。
他拔起深嵌入大地的景星,向云杳窈抱拳行了一礼。
礼毕,他带着剑,跌跌撞撞走进林间迷雾。
与此同时,止戈翩然落地,站在云杳窈身后,还没打声招呼,便听见云杳窈喊住前方少年:“你还是要回乾阳宗吗?”
那个向来桀骜挺拔的背影,因负担着过重的愁与恨,竟也微微弯曲下来,
他闻声,停了下来,不过并没有回头。
花在溪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我无处可去,我也必须回去。”
云杳窈摇了摇头:“现在回去也是送死,不如留下来吧。”
她走近,立在花在溪的一步之外,抬手为他拨开林间道路上的迷雾氤氲。
“当然,我不强人所难。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的意愿。”
“君上?”止戈疑惑,她看着不远处狼狈的花在溪,虽然不忍,但是还是出声暗示,想让云杳窈收回刚才的想法。
嵘烬山是她心中最后的净土,她不想让外来者踏足。
云杳窈却咳了声,假装没听出止戈的言外之意,继续看向花在溪。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又像是想起来什么,猛地止步,回头向云杳窈问道:“我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如果我有一日要下山……”
云杳窈微笑:“十年内,你不得擅自离开,供我驱使遣用。十年后,去留凭君意,山中无人可干涉。”
花在溪抿了抿唇,道:“我需要一座练武场,还有宝物库与炼丹房,以及一方可以休憩的榻。”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眼下开山收徒在即,我会为你与新入门的弟子专门划出一片区域,你想要怎么布置,怎么使用,都无所谓。”
止戈还没能接受花在溪,就骤然听见云杳窈决定开山门收徒一事,她压住心头的疑惑和不满,抱臂等在一旁,斜睨着花在溪。
花在溪道:“好。”
云杳窈用灵气化出一只红羽金尾鸟,它停在花在溪肩膀上,甩了甩尾羽,侧着小脑袋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即日起,你就暂代始鸣峰长老一职,定渊长老从前如何教导你执掌一峰职责,你便如何做吧。”
红羽金尾的小鸟啄了啄花在溪的肩膀,云杳窈看见后,指尖微动,隐去的鉴义瞬间显形,将它的动作牵制住。
“当然,十年期限内,灵雀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心,我绝不留情。”
仇恨能够暂时将两人拉成同盟,可是人心易变,尤其是以花在溪的心性,出身名门,年少成名,有些小聪明,从前有定渊撑腰,喜欢在规则边缘试探冒险,心性难定。
如今心有一腔热血恼怒,若是再不加以束缚,恐怕会生出祸端。
云杳窈急需用人,因此才愿赌一把。
花在溪瞥了灵雀一眼,没有犹豫:“好,我答应你。”
“后山有灵泉,且让灵雀带你去沐浴疗伤。”云杳窈挥挥手,灵雀展翅前行。
花在溪只能赶忙御剑跟上。
待人走远,止戈才哼了一声。
“君上,恕我直言,即便是我们要广开山门,可让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执掌一峰,恐怕不妥。”
云杳窈未抬眼,自顾自看着脚下路,缓步上山。
她知晓止戈心中有怨,所以先赞同她的说法:“是啊,花在溪确实有些年轻,也确实不够稳重。”
“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云杳窈话锋一转,微微侧首看止戈:“我问你,若我们毫无准备就开启山中首轮遴选,愿意拜师学艺的世家子弟几何,能教导他们的山中人又有几何?想让那些本就占尽优势的世家子弟与修者大能背叛宗族和门派,改投嵘烬山,实在是异想天开。”
嵘烬山不可能一直封闭,云杳窈已经想过了,仅凭山上几个老弱病残,很难与晏珩身后的乾阳宗抗衡。
所以云杳窈不能和止戈一样,死守嵘烬山的旧规,故步自封。
灵族与人族的融合势不可挡,或者说 ,已成定局。
即便止戈不愿承认,但在千年的时光里,已经有灵族脱离恶鬼身,转世成功,留在了此世尘中。
山门开启是迟早的事,即便这一世的云杳窈没有做到,在她力所能及的轮回中,总会走到这一步。
鉴义结合众生之愿,以情而聚,云杳窈亦能借此能力感知、影响、控制他人。
从这一点来看,花在溪实为一颗近乎完美的棋子,一颗并不显眼,甚至势单力薄,可若他愿意为云杳窈所用,这场遗留太多年的残局就能更快启动。
正如云杳窈所说,时间不多了。
除却收徒事宜之外,她还需要长期闭关,让自己的力量重回巅峰。在这期间,她需要几个能够代她打理嵘烬山事务的人。
花在溪未必是最好用的,但他如今身为一峰之主,出身启宁花氏,又是定渊爱徒,向来在几大家族中的小辈里声望颇高,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云杳窈打算如其他宗门一样,广收弟子。
只不过,那些名门宗派多与世家联合,修道途径与资源几乎被垄断,其余小门小派苟延残喘,难成气候。
“根骨奇佳的天才多出自仙门世家,那照这样说还不如不收徒。”止戈撇撇嘴,有点故意与云杳窈置气的嫌疑。
修道之事,本就是天赋根骨胜过努力。
有人终其一生摸不到门槛,有人出生就能无师自通,掌握灵力。更有甚者,还能突破常规,自创功法。
然而成功是难以复制的,有能者各显神通,平庸者只能在度过漫长岁月后,绝望发现自身局限与所求如隔天堑。
这种差距,人们称之为命。
“你啊。”云杳窈伸出手,无奈在止戈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如果都甘心屈居人下,碌碌无为,那么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前仆后继的人了。其实多数人在入门测根骨那日,便能知晓自己此生能走到的极限在哪里,在亲眼见证天赋赐予的残忍差距后,仍能不改初心的,要么是执拗的傻子,要么是心有不甘的蠢人。”
“仙庭很公平,严防死守着,不让任何异类掌握话语权,你、我,以及所有被质疑的灵族亡者,都在此列。”
云杳窈双手重新交叠在身前,隐在随风飘动的纱袖中。她抬眼看了看万年不变的天空,心道这才是最易变却真正更古不变的景色。
“幸而天道虽高远,却仍有慈悲。它有时也会在俯瞰中垂首,予死境中的绝命者生机一线。”
地有尽,天无穷。
风雨只能变其色,而不能动其神。
天际流云缓缓挪动,谈话间,遮天蔽日的云雾聚集在整片嵘烬山脉上空。
风雨欲来。
“你看,”云杳窈重新将目光放回眼前,她指了指周边的草木,“花草树木,是这世间最基础的生灵,有时人们会把最基础误认为最低等,所以认定它们柔脆无比。可是千年过去了,连鼎盛的灵族都仅剩下几人而已,草木却一岁一枯荣,即便大火燃尽整座山脉,它们仍旧会在某年春日重新挣脱灰烬,肆意生长。”
有关她成为堕神后,在绝望中自焚的痛苦是一片空白,云杳窈却能隐隐回忆起来,她灵魂飘至半空时看见的一片焦黑死寂。
她长叹一口气,像是要把肺腑里淤积多年的烟尘一并吐出去。
“太好了,竟还能见证如此繁茂葳蕤的华光胜景。”
一滴雨落在云杳窈挺翘的鼻尖上,她眨眨眼,杏眼微睁,似乎从漫长回忆中醒过来。
她双手一拍,清脆响亮,倒是引来止戈惊讶挑眉,侧目而视,以为她想到什么能一举解决眼下所有困境的办法。
谁知她提起裙摆朝前跑去,似乎很着急,跑了几步,听不见背后脚步声,还回身催促止戈:“快跟上啊。”
“有什么急事吗?让我来。”止戈牵住那只朝她伸过来的手。
布满了握剑留下的薄茧,这是云杳窈虽然爱美,却仍心甘情愿留下的勋章。
“很急,”云杳窈说,“岑无望如今可经不得风雨,需得快些回去才行。”
止戈语塞,道:“不能御剑吗?而且岑无望又不是傻子,下雨了应该知道往檐下躲吧?”
“不能御剑,若是御剑凌空,可能就遇不上他了。”云杳窈认真道。
果然,她们二人还没跑几步,被荒草埋没的道路上,岑无望执伞而来。
草间落雨沾湿青衣,山道逢雨必有风,林叶婆娑,其声奏和着雨打风吹之声,自然灵动。
他平生最善以音侍奉神灵,却一字未言,唯有眼中脉脉情深。
伞倾斜过来,云杳窈顺势钻入伞下。
止戈这才想起聚灵挡雨,她看着雨中一对璧人,小声嘟囔:“打什么伞啊。”
第94章
门规章程由花在溪拟定,再经云杳窈调整修改。
山中浮岛与建筑多仿照灵族旧式,来不及进行重新搭建。除却开辟一片荒地做练武场外,就只添置了一样新物件——神女像。
不过这样东西并云杳窈嘱咐定制,而是姜娆相赠。
开放嵘烬山的前一日,有长队人马自西而来,约莫百人,他们此行目的有三。
“一是献礼,庆贺嵘烬山重现真面目,祝愿嵘烬山荣光万年,繁荣昌盛,尽收天下奇才。”
为首的是位熟面孔,自年少就与姜娆生死相随的侍女忍冬,她如今华服锦衣,头戴纱帽,恭敬却不谄媚,稳重得体,礼仪规矩无一错处。
她给了身侧随行的年轻女孩一个眼神,那名女孩应当是忍冬的徒弟,所以即便是年纪小,可没有人敢越过她,她亲自掀开层层包裹的红绸。
云杳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尊藏于崇仙阁地下的神女像。
受姜氏王族与天下香火供奉千年,自王都陷入叛乱后,被邬盈侯斩去一臂。
如今不知被哪位能工巧匠修复,在断裂臂膀处用了如藤蔓一般的材质固定住,看起来就像是臂环。
“这是谁的巧思?”云杳窈摸了摸,竟然能看到藤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继续生长。
“并非人为,”忍冬解释,“原本拼合好了之后,神女像的手臂一直被麻布缠着。宫内匠人本打算找到合适的金属来固定修复,可是等再次揭开麻布,神女像竟然自己长成新枝。”
忍冬笑了笑:“枯木逢春,神像自愈,都是千载难逢的奇景逸事,所以陛下让我们将旧时神女像送来。”
说到这里,忍冬又继续补充道:“如今自王都起,襄华境内有不少人闻此奇讯,重新为各地庙宇内的神女像塑身雕刻。陛下亦准备迁都,定址东南,希望仙子能为新都提名。”
云杳窈拿起被人奉到身前的笔墨,思索片刻,在洁白纸面上写下两字。
毓新。
“此行第二件事,是为按照约定,迎接国师入宫。”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
她唤人上前:“箬竹。”
接着,她以鉴义渡灵,将箬竹点化为二八年华的少女模样。
“且下山教化两位鬼胎小儿。”
云杳窈封存了箬竹身体内的鬼气,让她日下显影,看似与常人无异。
因为是众人提前商议好的事,也和山下的姜娆通过信,箬竹早有心理准备,她虽然力量大不如前,多受束缚禁制约束,不过还是要比寻常人自在许多。是以看起来没有半分忧虑,甚至有点兴奋。
倒是止戈,满面愁容,眼珠子只顾着盯箬竹,生怕少看几眼。
“最后一件事,则是留五十位襄华少男少女,他们都是按照要求您的要求,精心筛选出来的年轻人,是襄华和嵘烬山共同的希望,万望诸位善待他们。”
云杳窈点头:“这是自然。”
她侧目而视,突然说:“不如将她也留下来。”
修仙问道,长生长乐,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云杳窈既然说出口,忍冬也不好直接开
口拒绝,苦笑侧脸低头,问身旁人:“嫣晴,掌门赏识,还不上前谢恩。”
嫣晴的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一阵,上前行礼,却道:“请掌门恕罪,嫣晴已决定终身侍奉师父,她待我如亲女,我不忍弃她而去。”
云杳窈没有多留,在嵘烬山境内,她眼中的一切人与事都通透明澈,所以这个孩子在凡间的命数也能被她看个大概。若无方外之人强行介入,此女眼光独到,又多得贵人相助,恰逢姜娆新政,她很有可能会成为襄华历史上的初代女官,定会青史留名。
不过不求仙缘求钱权,也并非容易的事。朝堂之事牵连众多旧时官宦氏族,其路之险,难以预测。
若是决心踏足衮衮诸公之地,每一步皆是如履薄冰。
旧族门阀视新政如洪水猛兽,恐怕要视这些初出茅庐的女官为眼中钉、肉中刺,岂容她轻易登顶?纵有贵人扶持,那贵人自身亦是风口浪尖,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连带将她碾作齑粉。
青史之名,从来由血泪与白骨书写,这初代女官的仕途前程,注定要以百倍千倍的代价去交换。
姜娆身为唯一一个先王血脉,仍要面对诸臣诘难,更何况一个初初踏足官场的嫣晴?
鉴义所示,嫣晴此人的命弦太短,回声却悠长。若是寻仙以求长寿,尚有可能改命,否则,只能是昙花一现。
可转念一想,此时不止是她缺乏根骨奇佳的人才,襄华也需要能够推动风云变化的新人。
前路迢迢,何必为了此刻的命弦回音而踌躇。
云杳窈到底没有明说,只点头:“好孩子。”
她吩咐花在溪:“师弟,你去带这些孩子安顿下来,明日开始,待山门再次封闭后,一起测试根骨天赋。”
花在溪一愣,随即应下,带着满心好奇的一群人往山上走。
途中有一位不及他腿长的小童,在一众少年里格格不入,他被一名年长些的孩子牵着,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没看见熟悉的大人们护在队伍身后,于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花在溪看着他未长齐的牙齿,俯身抱起了他。
一如当年他千里寻亲,走到乾阳宗半山腰,没等到他负心薄幸的亲父,却等到了骄纵他半生的师父。
不同的是,花在溪忍着脾气,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而那时的定渊,远比他和善得多。
几十年前的定渊和他如今一样,已初现老态。
他站在那儿,笑眯眯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收你做徒弟,你喊我一辈子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花在溪那时候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当时只道是寻常。
积攒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如果无人轻声怜慰,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花在溪被定渊牵着走了一路,眼泪就掉了一路。
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替他擦去不知不觉间掉落的泪水。
“不要哭。”
花在溪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怀中的稚童和当年的定渊一般,手忙脚乱替他擦去满面泪痕。
原来倏忽之间,天地已翻过那一篇。
未几,嵘烬山上经年不散的迷雾中,突然显现出一条望不到边际的长路。
自襄华最东边的国土开始,嵘烬山不问出身、过去的事,像是在整片平静水塘中投掷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而云杳窈,仅仅参与了首批收徒大典,她门下弟子并不算多,且大都出自提前进入山门的襄华内选子弟。
并非她挑剔,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教导这些人。
即便是挂在她名下,也是丢给止戈和花在溪指导。
云杳窈长期闭关,每有感悟,便下山寻人,逐一给名门宗派的大能发帖,登门过招。
偶尔也会化身凡人,前往海外求索新知,回来后再融会贯通,感悟新的招式技法。
只有一个例外,她会在每年除夕夜幕降临前现身,从不例外。
不过寻常人也很难有机会在此时敲门拜访。
云杳窈每年的这一夜都要到最高的浮岛上守岁。
浮岛的宫殿高耸入云,如在天际,是整个大陆上最邻近天的地方,附近被法阵所笼罩,普通弟子即便是御剑,也无法登岛。
逃课躲在必经之路上的几名嵘烬山弟子目送她登岛。
其中一个惊讶道:“哇,大师兄,你说的果然没错,掌门不御剑也能飞。”
“那是,你们不信典籍都不能不信我,我是谁?我可是你们的大师兄!”花有期挑眉,活脱脱就是个皮猴模样,他整日在山中为非作歹,挑着门规空子钻。
山中新上任的长老都不如他记诵熟练,好几次被他气得上门找花在溪要说法。
看着师妹、师弟们崇拜的眼神,花有期眼珠都没转,就又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他三两下解除头上的红金抹额,中心的红玉是一件能够随身佩戴的法器。花在溪修炼多年,终于能够燃出与凤凰羽火焰类似的火苗,而且同样能够寄身于法器内,无物自燃,千年不散。
花有期求了好久,才求来这么一根被灵火寄身的法器,挂在抹额上,恨不得睡觉都不取下来。
“大师兄,你这是准备干嘛?”花有期的师妹歪头询问。
花有期压低声音,却压不住语气中的炫耀意味,神神秘秘道:“你们想不想看看最高处的风景?”
几人没有犹豫,玩心大起:“想!”
俗话说法不责众,而且花有期向来觉得自己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他仅剩的那点忐忑和心虚在一双双期待的双眼中逐渐迷失。
“可是要怎么做?不是说这些法阵是南荒阵修聂清光所设,阵中还有木精亲自看守,怎么可能就简单破解。”
花有期见师妹有所怀疑,更加坚定了今日破阵上岛的决心。
“我观察了,这些法阵除却防御功能外,还有增加了温养灵力的功能。法阵中的木精根本阻拦不了我,只要等会我用师父给的灵火将法阵烧出一个小洞就行。”
“可是,法阵自我修复的速度很快,这真的行吗?”花有期的师弟问。
“要是过不去,说明你们御剑的基本功不过关,”花有期敲了他脑门一下,“再说你怎么这么笨,跟紧我不就好了?”
“哦。”师弟撅着嘴捂住脑袋,不情不愿回了他一声。
眼见着天都快黑了,花有期不再犹豫,将抹额向前一抛。
在灵力的辅助下,抹额越延伸越长,上头的红玉还在斜阳中闪着点点火光,眼见着就要烧到法阵上了。
砰——
远处有一颗石子飞来,精准将这条抹额砸歪,上面的红玉也掉了下来,不过没有砸向地面,而是飞向掷出石子的人。
花有期刚想愤怒质问,看看是谁敢坏他的事。
结果被花在溪的威压硬生生摁在地面。
“逆徒,你们几个险些闯下大祸。”花在溪蹙眉,落地时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
第95章
花在溪摩挲着红玉,手中火焰升起,直至红玉表面细小的伤痕全部补齐,重新变得光洁平整。
“凭你们几个,没有越过我的本事,竟还敢惊扰掌门?”花在溪提起花有期的耳朵,“我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你们一旦进入法阵内,就会成为木精的养分。”
花有期连喊好几声疼,花在溪才把他放了回去。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滚回去挥剑一千次,今天做不完不准吃年夜饭。”
花有期揉着耳朵,刚准备和师妹一起回去,抬眼刚和花在溪对上视线,就听见他严厉道:“尤其是你,再加一千次。”
“凭什么!”花有期不服气。
花在溪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还敢问凭什么,没你在前冲锋陷阵,他们几个怎么会想到跑来这里?就你鬼主意多,快滚回去,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再靠近这里。”
花有期气鼓鼓
跑走了。
他这位师弟是个怂包,忧心忡忡道:“师兄,你以后还是少惹师父生气。师父明明是门中最年轻的长老,现在头发都快白完了,你还是少气他了。”
花有期一肚子火没处撒,他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我就气他,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可听说后来进门任教的长老说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没少闯祸,怎么偏偏爱指着我的鼻子骂,严于律人宽于待己……”
“那你哪一天真把他气死了,怎么办?师父的衰老速度比没修行的凡人还快,他好像还不到一百岁。”
“呸呸呸,”花有期脸更红了,“你说什么混话呢?我死了师父都不会死,看起来老是因为师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长老,怕不能服众,所以才特意用了这么一副稳重的外表,是他特意伪装好吗?如果师父愿意,他大可以自己炼驻颜丹啊,师父炼丹也很厉害的。”
“师父肯定还能活一千年,他现在是应天境界,命长着呢。”花有期的师妹也说,“我看了古籍,说得道成仙能活万年,与天同寿。师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肯定能活到一千岁!”
“不对,是一万岁!”花有期补充道。
“两万岁!”
“三万岁!”
几人吵吵嚷嚷来到练武场,开始老实按照花在溪的话挥剑一万次。
花有期承袭花在溪的心法剑招,尽得他真传,挥剑速度很快,一练完就丢下剑,摆摆手说:“你们先去吃饭,我去叫师父一起去。”
说完,抄小道跑回了花在溪的住处。
花有期猛地推开门,看见仍在院中练剑的师父,早就在挥汗如雨的练武场上把刚刚的不愉快忘记了,他高声兴奋道:“师父,一起去吃年夜饭啊!”
这是嵘烬山约定成俗的规矩,人间的节日气氛没有被山门阻隔,最热闹的就是年节前后,来自大陆各地的弟子们汇聚于此,远隔万里,仍不孤单。
同门就是家人。
“不去。”花在溪拒绝。
定渊死后,他再也没有家人,在嵘烬山教导这些弟子不过是恪守职责,没有义务陪他们玩闹。
“走嘛走嘛,”花有期笑嘻嘻道,“年前有位乾阳宗的徐姓仙子托人送礼过来,说是送给掌门的乾阳宗特产,掌门留了一半,剩下的分到宴席上,师父您出自乾阳宗,不想尝尝旧时风味吗?”
小孩子不记仇,抱着他的袖子不肯罢休。
为了不被他扯掉整件外衫,花在溪只能黑着脸跟他一起走。
师徒两人半推半进入宴会大堂,无数弟子正举杯庆贺,止戈也在。
前段时间水患瘟疫盛行,她下山平乱,回来时带了个小孩儿,正新鲜着,走到哪带到哪。
“你来了。”止戈好酒,又逢年节佳期,这会儿已经喝得微醺,对花在溪的出现毫不意外。
她搂过一旁小孩的肩膀,将人拽到自己身旁介绍道:“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新收的徒弟,我打算收他做徒弟,叫照夜。”
说完,歪头掐了掐小孩儿的脸:“照夜,快跟花长老问好。”
那个小孩眼睛很亮,在一众勾肩搭背,分外热络的弟子中格格不入,他像是一匹误闯进人群的狼崽子,看人满眼警惕。
他紧攥着止戈的窄袖,没有出声。
“这么跟锯嘴葫芦似的,”止戈道,“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的,该说话的时候又不出声了。”
花在溪看出他不愿张口,并不在意,一句话就把这件事翻了过去。
“有人给掌门带了什么特产,还有剩的吗?”
“有的,掌门记挂着你,特意留个你的,压根没人动筷子。”止戈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盘子,上头摆满了辟谷丹。
她盯着那盘丹药,道:“我下山偶遇一个女子,她看见我身上玉牌,说自己跟君上是旧相识,我便想着君上闭关那么久,带她回来叙叙旧。”
“是徐清来吧,她从前确实和掌门关系不错。”花在溪没有喝酒,他每日只打坐两个时辰,等会儿还要回去练剑。
这些年他按照古籍上记载的残篇旧法,不断燃命提修为。
好消息是嵘烬山灵气充沛,远胜别处,天材地宝取之不尽,他的修炼速度才能达到如此惊人的速度。
坏消息是即便有前者相助,再加上每日吃数不清的丹药延绵寿数,也无法抵御这具身体的衰老。
练到应天境界后期,更是难以寸进,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再进一步,可是还是难以跨越这层壁。
极限到了这里,花在溪就更不敢荒废,除却打理门内事务,就只能一直练剑,不敢懈怠。
酒和茶喝多了容易手抖,花在溪吩咐弟子换一杯清水过来,取来一颗徐清来送过来的辟谷丹吃了起来。
看他面无表情嚼着辟谷丹,止戈啧啧称奇:“你们乾阳宗吃得这么差啊。”
这都能吃得下,丹药放在这么多珍馐中间,根本没有弟子感兴趣。
弟子端过来一杯冰水,放在花在溪面前。
止戈看着更惊讶了,她都替花在溪的舌头叫屈,拦住他:“对自己好点吧,你还喝冰水,来来来,换点有滋味的。”
她刚想让弟子去拿点温和的果酒,花在溪已然举杯饮尽,他毫不在意:“年少时听闻剑君饮冰啜雪,以此磨练心性,感悟剑道,我尚不解其意。在乾阳宗时,同门即便无缘修习无情剑,亦纷纷效仿,断情绝爱,不问红尘,我却偏爱烈酒鲜衣,非要做最招摇最醒目的那个才好。”
“如今想来,应该早点戒酒戒情,说不定我就能早点达到归元境界了呢。”他自嘲般笑了笑,让止戈看着有点不是滋味。
但她天生就是灵族,后又经灵君托举,到仙庭修习,是当世唯一一个既是上古灵族,又保留仙籍的人。
所以花在溪根本不觉得她能够理解自己,兴致寥。
正准备起身,听见止戈说:“不一定啊。”
“人不能太憧憬没走过的那条路,”止戈说,“你愿意成为小剑君,或者是下一个微尘长老吗?”
花在溪愣了下,这回是真笑了,笑得周围弟子都侧目看他,似乎年少的他在这一刻回魂俯身,灿烂耀眼。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怕被众人看,不过也不会再期待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早就不在乎了。
“算了,还是做我自己吧。”花在溪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喝酒,这和口味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将剩余的辟谷丹全数打包,这些辟谷丹的口味比他自己练出来的好吃些,许是各地水土不一样,明明是同样的药方,他怎么都练不出同样的味道。
这些辟谷丹留在这里无人赏识,真是可惜,不如便宜了他。
花在溪拂袖而去,路上听见子时熄灯的钟声响彻夜空,还没等来第二声,就看见无数烟花绽放在高处。殿前有无数弟子在看烟花,叽叽喳喳互送祝福。
他逆着人群,从热闹走向孤寂,半路巧遇新雪初降,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他鬼使神差停了脚步,想要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还没落在掌心,就在半空消融不见,岑无望伸手,什么都没捞到,只好虚空握了握五指。
云杳窈不知何时从岑无望背后出现,为他披上氅衣。
“这么冷,怎么不披件衣服?”云杳窈道。
岑无望回头,看见她笑盈盈的言。
他说:“不冷,刚打开窗户,你就来了。”
“骗子。”云杳窈将他的手放在掌心,呼出热气,又搓又揉,才让岑无望冰冷的掌心重新生出些温度。
“我看你是忘了时间,我上岛好一会儿了,看不见逢朽生春内有灯亮起,还以为你睡着了,于是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
岑无望的手还是会再凉下去,整座宫殿都如在春日,
“你怎么不喊醒我?”岑无望说。
“你觉浅,不想惊扰你安眠。”云杳窈说着,渡了点灵气过去。
“怎么醒了没有点灯?”云杳窈疑惑,她挥手,将满室点亮。
岑无望打了个哈欠,懒懒靠在她肩膀上:“忘记了。”
他闭上眼,似乎有点累。
“别睡了。”
云杳窈说,“我带你去看烟花好不好?”
岑无望说:“不是刚刚放过了吗?”
云杳窈这才松了口气。
很好,证明岑无望没有骗她。
她先前进来时分明叫了岑无望两声,却没听见岑无望回应,她还以为岑无望病情反复,已经到了五感渐失的地步。
能听见烟花绽放,证明他还是能听见声音的。
但是岑无望还是说:“算了,既然你都说了,那还是再看看吧,烟花在哪?”
云杳窈想了想,道:“我知道个小法术,让你在地面上也能看见烟花,你跟我来。”
第96章
云杳窈带着岑无望来到院子中的空地间,她聚起灵气,慢慢在手心凝结成两只光点,其中一枚光点往空中一抛,待超过墙高,她便弹指将另一枚丢出去。
两股灵力相撞,砰一声炸开,无数灵力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比雪还轻盈,比火还灼热,比真正的烟花更恒久。
灵力形成的光不会立刻消失,在修道者眼中只会渐渐变弱,最后恢复最初模样,在空中与尘埃共生共舞。
“看,”云杳窈兴致勃勃,“喜欢吗?”
岑无望盯着半空的烟花,笑眼弯弯:“喜欢。”
“但是你也别试探我了,”岑无望叹了口气,“我都记着呢。”
这些都是他从前哄孩子的招式,云杳窈年幼时爱哭又怕黑,偏偏还害怕声响。
把岑无望磨得没脾气了,就会点灵力给她炸烟花。
岑无望笑眯眯道:“有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难道我还会瞒你不成?”
云杳窈抬起下巴,转身想要反驳,没注意到岑无望已经悄然靠近,致使她恰好撞到岑无望怀里。
岑无望张开披风,将云杳窈整个裹了进去。
骤然被温暖包裹,鼻腔里充斥着他清冽又熟悉的气息,方才烟花灼热的余温似乎未散尽,还掉落入怀。
光点簌簌落在披风外,透过缝隙,还能看见细碎的光屑如萤火般飘摇、坠落,映得他低垂的眉眼格外温柔。
岑无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微震,低沉而清晰,仿佛是说给怀中人,又像是在回应那些散落的烟花:“我都记得呢。”
他收紧手臂,用手指去勾了勾云杳窈的腰带。
“天大地大,杳窈最大,你不发号施令,谁也带不走我,阎王小鬼都不行。”
他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那弯弯的笑眼在披风拢下的阴影里,盛满了不容错辨的暖意和笃定:“所以,别怕。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就好。我现在被你藏在浮岛上,你再不像以前那样,多来探望我几回,外头会以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被你厌弃后心灰意冷了。”
厚重大氅隔绝了微凉的夜风,却隔绝不了他的声音。
那些试探、那些盘旋心头的担忧,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直白的话语,轻柔地、不容拒绝地按回了心底。
许久没听到岑无望嘴贫,云杳窈反而不习惯。
看见他仍然游刃有余,一副天塌下来有嘴顶着的轻松模样,云杳窈紧绷的肩线,在他怀中悄然松弛下来。
“净说这些不着调的话。”云杳窈在他怀里闷声道。
等光线黯淡了,院中仅剩下一盏残灯照着,原本紧紧将两人裹在一起的大氅也滑落了些许,岑无望再度弯腰垂首,拉近两人的距离。
他的呼吸很浅,喷洒在云杳窈脸上有点痒。
“既然你都试探我了,那我也要试一试你。”岑无望轻声道。
“你想试探什么,放马过来。”
云杳窈以为岑无望是想盘问她些什么,她自认没有什么问题能够将她难倒,于是抬头冲他扬了扬眉。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勾起唇角,偏过头去,在她耳边低语。
“君恩未报,此身何用?都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怎我夜夜独守空房,却不闻恩人夜访敲门声。”
云杳窈强装镇定,实则心跳得厉害,还好夜色昏暗,她红透的耳根子不至于太明显。
不过毕竟是与岑无望相处时间久了,她也有样学样,很快便想到对应的借口。
云杳窈佯装愤怒:“岑公子自重,我不是轻佻无礼之人,不过区区一命之恩,何必放在心上?若是公子觉得我是挟恩图报的贪财好色之辈,我离开就是,无意扰了你的清净。”
原本只是浅浅勾住她腰带的那只手突然松懈,接着整个手掌贴合到她后腰处,不容她擅自逃离退缩。
“晚了。”岑无望倒没有生气,可是比之先前的遂心应手,确实也急切了些许。
“岑无望,你玩不起啊?”云杳窈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不见方才的羞赧,主动环紧他的腰,与他紧贴在一起。
岑无望低头,坦然道:“对啊,难道只准你耍无赖?”
云杳窈没有回答,岑无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哪哪都满意。
这是自他有生以来就长存不灭的信仰,即便大厦倾负,他也凭着一息念想走过无数坎坷。
现如今,神明入他怀抱。
除却满足之外,岑无望还生出旖旎念头。
人间把这种行为称之为什么来着?
好像是渎神。
岑无望连在心底喊了三声罪过,而后眨眨眼,决定问问她的意见:“我可以爱你吗?”
云杳窈毫不犹豫:“当然可以。”
暗香浮动,岑无望盯着她的唇,语气诚恳。
“我可以尝一下你的胭脂吗?”
云杳窈问他:“你想怎么尝?”
岑无望则用行动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他喘着气问出第三个问题:“那我可以……”
“等一下,”云杳窈捂住他的嘴,从泥泞的思绪中唤回神智,“你身体太过虚弱,不可纵欲,不可思淫。”
岑无望眨眨眼,只待她放下手后,低声问:“那我可不可以。”
明显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云杳窈思量片刻,看见他眼底越来越深重的幽怨,其实她也愿意和他亲近,只是总要顾虑他越发虚弱的身体。
不知是久病缠身,还是相思苦重,他腰身似乎又瘦了些。
“好吧,”云杳窈想了个借口,“我来看看你识海内是否有需要修补的地方。”
雪下了整夜,铺满整座山。
逢朽生椿的门户被风吹动,吱呀半夜,忘记去关。烛影轻曳,纱帐重帘摇动,最易晃人眼。
新雪初霁,晨光熹微。
练武场上,弟子们早已列队等候,窃窃私语。
“哎呀,真不想练剑。今天是大年初一,别的峰都准许弟子们在今日自行修习,花长老还要求咱们晨起练剑两个时辰,未免太严苛了吧。”一位弟子小声嘟囔道。
“嘘,小声点。”站在他身旁的弟子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不然被花长老听见,给你多加一个时辰。”
不过等了许久,都不见花在溪前来练武场领弟子晨练。
花在溪长老素来严苛,从不误时,今日却迟迟未至。花有期心中莫名涌起一丝不安,他向师妹使了个眼色,让众弟子自行在此演练,而后找了个借口悄悄溜出队列,朝着花在溪的居所跑去。
庭院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枝时,枝头不堪重负,落下昨夜积雪的簌簌声。
花有期唤了几声师父,无人应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内陈设依旧,却
空无一人,唯有一缕极淡的、属于师父的丹药气息残留。
书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信笺。信封微微发黄,上书“掌门云杳窈亲启”几个遒劲的字迹。
花有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偷偷打开看看。
可刚触碰到信的封口,一道灼热的的灵力迅速缠上他的指尖,他惊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上面的灵纹密密麻麻,不容外人窥探。
花有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抓起信,指尖触到那残存着余温的灵力封印,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来不及细想,花有期没有死心,接着又一一打开了书房、剑库和炼丹房。甚至连藏书阁都跑了一趟,皆寻觅不到花在溪影踪。
师父难道就这么走了,这样不告而别,是有急事下山,还是自此不再回来了?
在花有期的印象里,师父从未下过山。
他心道不妙,抄了最近的小道,几乎是狂奔着冲向通往镜湖的山径。他知道掌门今日要回到镜湖闭关修炼。
往日这条路上被巡逻弟子看守,难以闯入。好在因着过年的缘故,松懈了不少。所以他昨日才能带着两个同门悄悄溜到这里的树林里。
今天没了花在溪拦着,他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在大路上立着,任凭寒风吹彻满怀,他也一动不敢动,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掌门御剑而过时,错过拦截她的激活。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待日上三杆,花有期终于看见了掌门从浮岛往镜湖慢行的闲适背影。
“掌门,掌门!弟子求掌门留步!”花有期气喘吁吁地冲到云杳窈面前,双手捧着那封灵力封存的信,急切地递上,“师父……师父不见了!桌上只留下这个,上头有封印,需要您亲启!”
云杳窈停下脚步,温和平静的目光落在花有期和他手中的信上。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在看到信上流转的熟悉灵力后,才心下了然,有了大致猜想。
花在溪已在嵘烬山做长老十年有余,按照当初的约定,他可以随时下山。
云杳窈没有多问,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更为精纯浩瀚的灵力,轻轻点在那淡金色的封印上。封印如水波般荡漾开,无声无息,只留下淡淡水雾,缓缓飘散。
她将信展开,金色灵文在空中浮现,不过云杳窈还是盯着信上由人亲笔所书的寥寥几行字,不曾移开目光。上头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决绝无情的冰冷。
掌门钧鉴:
十年期限已过,你我恩怨就此了结,我欲归返乾阳宗,了断前尘。自即日起,与嵘烬山上下再无瓜葛。缘分已尽,勿念,勿寻。
虽无落款,但凭借年少时一起抄写门规的经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花在溪亲笔所书。
云杳窈静静地看着,脸上无悲无喜。
许久,她抬眼,将信纸缓缓折好,收入袖中,山风拂过她的衣袂飘带,带起一片清寒。
“掌门!师父他……”花有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他回乾阳宗做什么,什么叫再无瓜葛,他不要我们了吗?”
看见面前的弟子满眼焦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解释道:“无需担心,这是你师父的选择。当年他与我约定,替我管理宗门内务十年,如今掐指一算,也到了离别的时刻。”
云杳窈的目光投向乾阳宗所在的遥远方向,没有回答花有期的疑问,淡声道:“回去练剑吧,我会让其余长老接替他的职务,你们的修行功课不会落下。”
花有期抹了抹眼泪:“掌门,你不挽留一下师父吗?他说不定还没走远。”
云杳窈摇摇头:“我尊重他的选择,他既然选择悄悄离去,就是不想被门中的任何人窥探到去向踪迹。”
看着花有期稚嫩又倔强的脸,云杳窈不免心软,长叹一口气:“如果有一日,他愿意回来,嵘烬山永远是他可以栖身避祸的地方,这里会是他的家。”
说罢,云杳窈不容花有期再多说:“回去吧,如果你师父看见你偷跑出来,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即便你们短暂分别,说不定将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若你懈怠修行,他肯定第一个骂你。”
待花有期走后,云杳窈没有按照习惯去镜湖修行,而是御剑朝山门飞去。
虽然面对门中弟子,云杳窈做出一副去留凭君意的大度模样,但念及多年同门情谊,花在溪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于情于理,她都该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刚到山门,云杳窈二话没说,揪出在阵法中的玄隐。
“他怎么下山的?如实交代。”
山门大阵有玄隐这条大蛇坐镇,花在溪不可能真正做到悄无声息溜出去。
从前在乾阳宗,他便是惯犯,先是以替师尊定渊办事的借口试探口风,再趁机找机会贿赂灵兽。等和灵兽混熟后,甚至不需要仔细盘查,只要能够保证宵禁前回来,就能从小道自由出入。
多年过去,还是这一招。
花在溪每月必会前来此处与玄隐过招,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甚至在了解了蛇妖习性后,花在溪还会在玄隐蛇毒反噬期间,割血制药,亲自炼丹为他缓解痛苦。
玄隐摸了摸鼻子,没想竟是连半日都没守住。
“他不是已经完成了约定吗?我这才放他离开的,虽说擅自离开不太妥当,可他既没有盗取财物,也没有不偷窃法器,大不了我以后不再管他了。他要是再回来,我肯定拦着不让他上山。”
云杳窈才不在意他随口说出的承诺,她根本无意阻拦花在溪去留,只是觉得他此举蹊跷。
明明坦诚相告,她也一定会点头同意。
除非悄然离开和留下书信,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幌子。花在溪另有图谋,只是想借此转移视线。
云杳窈眯起眼,盯着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强装镇定的玄隐,再次问道:“你给了他什么东西。”
若是仅仅为了顺利下山,那割血制药未免过于费心费力。
花在溪这些年唯恐多在无用之处浪费时间与精力,是以一改年少时的热情爽朗,厌烦与人交际攀谈,吝啬于与人私交。
果然,玄隐最后没能躲过云杳窈的追问,眼见着自己的护心鳞都要被问心刮下来,他才认输:“好吧好吧,他向我讨了点蛇毒,说是山高路远,用作防身。”
“你信了?”反正云杳窈不信。
“我当然信了。”其实是事到如今,不得说自己不信。
玄隐见云杳窈已然了解事情经过,又说:“他还跟我说,如果掌门真要刨根问底,即便不顾他的意愿,也请顾念您与廖枫汀与定渊长老的旧情,不要派人阻拦,更不要亲自去寻,一切由他承担。”
玄隐竖瞳忽现,整个人隐匿在树影下,蛇类的冰冷滑腻与雪景分外贴合。
“他还说,或许他会是扳倒晏珩的最佳人选。请您在山上,静候佳音。”
另一边,花有期失魂落魄地回到练武场。花长老不辞而行的消息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瞬间浇灭了所有弟子心中的热切。
原本还盼着花在溪某日转性,给他们放宽些要求的弟子,竟然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看样子没多少庆幸意味。
“他不要我,我们也不要他。”突然,花有期拔出剑,狠狠朝空中斩去,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委屈无处申诉。
“总有一日,我会下山找到他,让他看看,他曾经能够轻易弃之不顾的弟子,究竟有多厉害!”
少年的雄心壮志被点燃,可修行的日子多数枯燥乏味。
渐渐的,按照花在溪教导,每日晨起,比其他各峰提前练剑的习惯渐渐灭了。
只有几个弟子还剑痴和花在溪的亲传弟子一起提前两个时辰练剑。
可是有关花在溪的消息并没有就此停止。就在门中众人逐渐不再提及这位花长老后,令人心胆俱裂的消息如同滴落进油锅里的沸水,激起一片炸裂飞溅。
消息是随着乾阳宗的传讯一同飞来的。传讯的并非信件,寻常法子根本无法进入嵘烬山。
云杳窈也早就和玄隐打过招呼,凡是乾阳宗派来的人或信,统统拦截在外,一律不准越过山门半寸。
乾阳宗也知晓两个宗门之间恩怨难清,可此事若不宣扬出去,门中上下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索性脸面也不要了,指派几名弟子在山下日夜喊话,非要把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才好。
“原乾阳宗弟子,现嵘烬山长老花在溪,年少听信谗言,误入歧途,月前假意叛门归宗,于二月初二子时,潜入乾阳宗回雪峰,以灵火焚毁隐春宫偏殿,更意图刺杀正在闭关修行的晏珩长老!幸而长老及时出关,并无大碍。花在溪行刺失败,已被当场擒获!乾阳宗嵘烬山管教无方,纵容门下
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现将罪人花在溪幽禁于万鬼窟,不日处死,以儆效尤。”
第97章
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传遍了嵘烬山,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不可能!这些人在瞎喊什么胡话,”花有期第一个跳起来,“让我去把这几个人赶出去。”
“师父怎么可能是去刺杀,他不是……”
他想说花在溪是为了回乾阳宗才抛弃了他们,可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其实他也不敢相信。
“回雪峰隐春宫,那可是剑君晏珩的清修之地,”有弟子喃喃道,“师父他为何要这么做?那可是剑君啊,那可是当世最强剑修!”
恐惧、担忧、不解、愤怒……种种情绪交织。
练武场上,一众来去峰弟子从群情激愤,到徒留满地沉默寂静。
惟有不歇的风仍旧在耳边回荡。
花有期想起那个每每拂晓之际立于练武场上的身影,想起他正当年富力强却两鬓苍苍,想起年夜饭时他面无表情嚼着辟谷丹的样子。
甚至想起他逆着烟花人群离去的孤寂背影。
那会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吗?
“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管师父与乾阳宗究竟有何恩怨,他都是我们的师父,是嵘烬山的长老,这些事实不会改变,就算他有错,也该让掌门亲自处罚,我们不能就这样任由外人处置师父!”
花有期仍在愣神,这一声高喊把他魂都喊回来了。
来去峰当前唯一一名女弟子,在花在溪的亲传弟子中行七,也是花有期的小师妹,名唤沐东流。
东流年纪小小,身量高高,舞得动软剑,甩得动重剑,平生三大优点:能吃能睡能打。
因此发育比同龄弟子都快,站在一众师兄弟中是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东流脸上还带着点稚嫩的婴儿肥,声音铿锵有力。
“什么剑君,说破天了也不过是个人修。他既然名声那么好,肯定要脸,那我去把那两个弟子捉了做人质,在他门前喊话,看他给不给换。”
她旁边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抓住她。
一个连声说:“算了算了算了,小人不计大人过,咱们是正经门派,又不是土匪,真捉了人,那两个喊话的弟子岂不是遭遇无妄之灾?”
另一个也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即便不要这张小脸,那总得要师父那张老脸吧。真带着人家弟子去交换,那不是威胁,是挑衅啊!依我看,师父走得那般决绝,就是不想让咱们群情激愤之下做出傻事,如果你挑战不成反被擒,进了万鬼窟,师父还不得被你气死?”
“懦夫!”东流赏他们俩一人一拳,“那你们就等着乾阳宗把师父挫骨扬灰吧。你们都精明怕死,我可不怕,不愿去也别拦着我。”
“谁跟我去,就提上剑随我下山。”
东流一身红衣,站在皑皑雪间,就像是一簇燃不尽的火苗。
花有期脑子里很乱,他这会儿经风一吹,逐渐冷静了下来。
师父要救,但绝对不是以这种形式。一群年轻气盛的少男少女一拍即合,就要违抗门规去当世第一剑宗挑衅剑君,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花在溪走后,花有期身为大师兄,就该成为来去峰的主心骨。
他去死可以,但是不能让这一群师弟师妹们也跟着送死。
东流见他沉默不语,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冷汗,问:“大师兄,你怕了吗?”
“不!”花有期断然否认,“师父要救,可我们真蜂拥而上,就算现在立刻把那两个弟子打杀了,只会给师父徒增骂名,说不准还会激怒乾阳宗。”
“况且,”他话锋一转,看向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一干弟子,“咱们就这么冲过去,能过得了玄隐前辈那关吗?”
众人不语,只有东流还在问:“那怎么办?”
其实他们都已经有了答案,剑君一人可抵万千恶鬼,整个嵘烬山,能够与之抗衡的,恐怕只有掌门了。
他们二人虽然没有公开交手,可掌门已战尽除乾阳宗外的北境各宗门,其中不乏各种隐居百年的大能前辈。
嵘烬山不少弟子都在私下讨论过,论灵力剑道,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花有期握紧拳,咬着牙说:“云掌门这些年来,未尝有过败绩,她一定能够救下师父,只要她愿意,乾阳宗必得给她面子。”
“我去求她救师父。”
在场有出自襄华的弟子,他们对于这位云掌门,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崇敬。
自襄华王都起,无数人间庙宇奉云掌门若神明,襄华本就受嵘烬山庇护,当年佳话不仅是传说,更是史册有记载的事实。
所以他们丝毫没有犹豫,点头应是:“是,掌门那么厉害,我们一起去求她。”
群情激愤,没人注意到花有期已经扣紧腰间的剑,他大喝一声,将自己与众人划开距离。
“都不许过来!”
寒光映雪,让想要跟着他一起去的弟子们止步于此。
雪被剑尖挑起,扬到了东流的鞋面上,她蹙眉:“大师兄这是何意?”
花有期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如果我们整个来去峰的弟子都去求掌门,那就不是为师父求情,而是胁迫。师父刺杀乾阳宗长老一事已成定局,乾阳宗的怒火不无道理……”
“管他有没有道理,”东流冷声打断,“我只要人回来就行。”
“外人觉得是嵘烬山挑衅在前,可实际上,师父他已经主动请辞,早就主动挑明自己已非山中人,掌门帮他是情分,与他划清界限,保护嵘烬山不受天下人非议是本分。”
“你们不能去。”花有期再次说,“只有我可以去,如果掌门盛怒之下,将我赶出山门,至少来去峰上不至于就此没落,宗门的年度大比就要开始了,难道你们想就此止步仙途,甘心做个凡人吗?”
他环视周围一圈,硬生生将此事做了个了结。
“晨练还没结束,都给我在这里练剑,哪里都不许去。”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敢再看众位弟子脸上神情。
镜湖外银装素裹,日月给予此处一点光,就能折射出万千明亮。
花有期褪去一切嵘烬山弟子服制,仅着一层素白单衣,背着剑一步步走到镜湖结界外。
越靠近镜湖,便越寂静,四周像是被夺取了声音一般,青鸟不鸣,风过无声,雪落无音。山道上只有花有期踩过台阶碎冰积雪的轻微步声。
花有期感受到结界阻拦,就地跪在冰天雪地中,鼓起勇气大喊:“花在溪座下弟子花有期,求见掌门。”
无人应答。
“来去峰长老花在溪座下弟子花有期,求见掌门!”
无人出现。
“嵘烬山来去峰前长老花在溪,座下首徒花有期,在此求见掌门!”
依旧未曾见到有人现身。
寒冷侵袭花有期的理智,他不肯运用灵气御寒,不一会儿连牙齿都在震颤。
眼前被雪光蒙上迷雾,他感觉头晕目眩,还是提着一口气,想要接着喊。
突然,有一件衣服被人丢到他脑袋上,打断了他将出口的话。
“行了,这么冷的天,穿成这幅模样就跑来镜湖打扰掌门清修,她就是想见,也不敢见你啊。”
来人似乎很怕冷,裹得很厚,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埋在毛茸茸的披风围领里,连手都不曾露出来。
花有期迷迷糊糊间抱着衣服,他抬头眯起眼,看见那人虚影在视线内来回晃。
这是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并非掌门。
于是他还是坚持着说:“弟子有要事,求见掌门。”
岑无望幽幽叹了口气,走下台阶,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囫囵盖在花有期身上。
“花在溪整天教你们些什么啊?我久居逢朽生春,怎么不记得你们来去峰的穿着 ,都这么……“他看了看尚且年轻纯澈的花有期,硬生生换了个词,“狂放不羁?”
他指尖一抬,花有期感受到自己被一股温和的气息包裹,他随着这股力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镜湖充沛的灵气让花有期身体逐渐回温,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这才看清眼前人的相貌,眉目如画,如一抹早至的春风落在山间,清雅和煦,莫名有些熟悉。
如此清正如修竹化仙的偏偏君子相貌,偏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总会掐准时机刻薄人两句。
不过也无伤大雅,花有期已经想起此人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此人周身的气息和灵力,与云掌门类似,应当就是掌门那位体弱多病的道侣岑氏。
花有期在脑子里思索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才挤出一句:“岑长老。”
不怪花有期,实在是岑无望鲜少在门中露面,他久居浮岛,非要事不出门,嵘烬山小辈几乎没几个见过他,能一眼辨识出他的,已经足够让岑无望惊讶了。
岑无望微微挑眉,本想矢口否认,可看见花有期唇齿发白,混身抖着,仍不肯退缩的执着模样,便歇了那点捉弄他的心思。
“掌门正与弥亘长老等人都在镜湖洞天内室。外头这般冷,我站一会儿脸都僵了,你要一起进去暖暖身子吗?”
花有期听着他的话,立即将岑无望先前调侃他的话给忘了,抬脚就要往里头冲。
动作被岑无望单手拦住,他敲了敲花有期的脑门,遗憾发现并没有听见任何空荡荡的回声,更没有来回晃荡的水声。
“弟子服表礼仪,须臾不可不严整。这条门规是我加的,花在溪是不是偷偷删去了?”
岑无望仍是笑眯眯,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穿好,嵘烬山不兴负荆请罪那一套。花在溪的一意孤行,没必要让毫不知情的徒弟去偿还。”
第98章
云杳窈与止戈及各峰主教已经坐了好一会儿,说到争执不下的地方,便默契停下来喝茶,待稍稍冷静些再继续。
中途感受到镜湖外的结界有所波动,云杳窈便让岑无望出去看一眼,将外头的人带进来。
未几,就在止戈刚一巴掌拍到桌面上,大喊“我不同意”的时候,岑无望领着一个少年进来。
云杳窈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先前拿着信来找她的那名弟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此人不仅是花在溪的亲传弟子,还是嵘烬山开放后的第一批弟子。
第一批弟子都是襄华子民,而他的父母皆死于邬盈侯之乱,得益于朝廷选拔,才选了这么多孤弱幼子进入嵘烬山修炼。
可能是合眼缘,花在溪亲自领了他上山,得知他的身世后,索性易姓赐名,彻底断了尘缘,破例未经选拔比试,将他带在自己身侧培养。
前几年嵘烬山还没那么热闹的时候,花有期还在止戈手底下磨练过一段时间。
止戈看见眼熟的小辈在此,默默将话遏住,端正坐好。
花有期行礼后,急切开口:“掌门,我有要事相求。”
云杳窈见他裹着岑无望的衣服,头上还有未化的雪,抬手从镜湖底部拉起一方软凳,挥手示意他过来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云杳窈平静道。
实际上,几位主事和止戈就是在为同一件事争论不休。
乾阳宗并且立即处置花在溪这个叛徒,而是将他先行囚禁,再大肆宣扬,分明就是要逼迫嵘烬山表态。
嵘烬山各峰主事意见不一。
有人觉得花在溪的死局已定,若是立即上门讨人,难免落得下风。不如静观其变,若花在溪尚有一丝存活可能,便私下去信与苦主晏珩交涉,将损失压到最低,让身为掌门的云杳窈亲自登门致歉,将花在溪全须全尾带回来即可。
还有人觉得花在溪不顾门规律例,先是单方面辞去嵘烬山长老职务,而后又莽撞行刺,已经为嵘烬山惹出诸多非议事端,若是再一味饶恕他的过错,将他救回来,必然后患无穷。
止戈则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晏珩此人死有余辜,道歉更是不可能,她想亲自去乾阳宗一趟,再刺杀一次,打晏珩个措手不及。
不过止戈刚否决了让掌门登门一事,还没来得及说想要代替掌门前往,便看见岑无望领着人进来了。
她刚想接着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定静一看,岑无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血色浅淡的唇边作噤声状。
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岑无望在使小动作。
从前在灵族同为臣子的时候,岑无望主掌祭祀,善音律,司掌万物之声。如今借着云杳窈的力量,竟然敢夺了她的喉舌。
止戈怒瞪岑无望一眼,对方早就移开视线,悄无声息在云杳窈背后坐下,若无其事把玩起云杳窈垂在背后的柔顺长发。
云杳窈对这两人的争斗不感兴趣,她直接给岑无望也下了禁言令,又操纵镜湖中的灵力,挡住了止戈即将踹到岑无望身上的一踢。
她不疾不徐的话语和镜湖灵力一起在此处流淌,镜湖之下暗流汹涌,整片大陆深埋于地下的灵力汇集在她们脚下,只在此处能窥见一二。
“花在溪是我嵘烬山的长老,也是与我一同经历了诸多风雨的同伴,人我一定要救,你们不必再多说。”
花有期听见了,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即从软凳上滑落跪下,猛磕了几个头。
“师父于我恩重如山,求掌门带弟子一同前往。”
止戈和岑无望也想说同样的话,可是两人方才只顾着给对方使绊子、找不痛快,如今两个哑巴只能面面相觑,硬生生在其他人眼中稳住了长老神秘莫测,稳重自持的形象。
云杳窈道:“此事本就是我们理亏,能将人平安无恙带回来就好。又不是去打架,用不着那么多人跟随。”
主事们倒是避之不及,纷纷赞同:“掌门此话有理。不过近来南边不太平,天灾四起,不少流民恶鬼渡江朝北,适逢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妙,不若让来去峰的弟子随行,守在乾阳宗结界外,若真谈不拢,外头也好有个接应。”
云杳窈自年关过后,便再没有闭关,她已经通过四散分布在各地的暗桩汇报知晓此事。
天灾降祸总逃不开瘟疫与死亡,马上就要开春,届时疫病只会更加严重。
云杳窈前些日子已经派遣青鸟去往襄华新都毓新,去信给姜娆,让她暂时停了南境线上的贸易往来,让襄华边境都紧关城门,严防死守,以防疫病向北境扩散。
南荒古人犹在,当年襄华王宫内不告而别,十年间竟然只有一次偶然相逢,不过点头示意,两人各有急事在身,擦肩而过。
就这么过了七年。
云杳窈这时候让青鸟冒死去蔚云城递消息,就是想问问这场疫病在南荒究竟扩散到了何种地步。
可能是路途遥远,也可能是闻佩鸣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回信,青鸟至今未归。
见云杳窈沉默下去,几位主事互相交换眼神,问云杳窈:“掌门,可有何不妥?”
云杳窈闻声,将思绪拉回,她浅笑回应,湖面下的时与音才再次流动。
“诸位思虑周全,不过来去峰上多剑修,这个年纪的剑修,心气精力都旺盛,未必肯在结界外安生待命。这回就让天元峰的医修们随我下山长长见识吧。”
天元峰主事瞳孔一缩,抬眼看见云杳窈似笑非笑的神情,跟着周围主事低头应是。
“掌门英明。”
“那……我们就在门中等待掌门归来。”主事们告辞,临走还不忘把花有期也一并带了出去。
镜湖之上,余下云杳窈、岑无望、止戈、花有期。
这些年来,为了集百家之长,容纳不同修炼功法,嵘烬山与几大家族订立盟约,新弟子中有不少都是世家与宗门的后辈。
除弟子外,还有奉命入嵘烬山行监管之责的主事。
他们并非长老,
无法像花在溪与止戈一般完全掌控一峰弟子,更无法随意使用门内资源,时间久了,即便有几峰的长老不断变更,可主事的权力亦不断缩减,从一开始联合起来,能够利用门规漏洞与云杳窈争辩抗衡,甚至干涉长老亲传弟子的选拔,到现在为了散在各峰的家中子弟互相掣肘。
最先瓦解的就是来去峰主事,剑修本就是嵘烬山根基,有花在溪常年坐镇,主事从一开始就难以插手,其他峰主事也很难介入,只好装聋作哑,任凭来去峰发展。
而最难从主事手中收归权力的,就是医修聚集的天元峰。
医修与其他修道者不同,天赋有时候并不是很重要。在嵘烬山以山中上古灵草为交换,与三阳谈条件之前,医修几乎只靠血脉与师徒传承,难以自修。
悟性再高的医道天才,若是连修炼的门槛都摸不到,只会泯然于凡尘。
凭借着这种方法,三阳门所代表三个姓氏,让天下医修尽出自门下。
可是经历了上古灵族的集体陨落,此世留于地上的灵气十不存一,仙草灵植更是大量灭绝,医修很难再有精进。
所以,在嵘烬山开放山门后,三阳门才愿意派弟子进入嵘烬山学艺。
天元峰也在主事的监管下,继承了先辈遗风,成了嵘烬山上唯一一个没有长老任职,完全被主事掌控的地方。
山中独一例,几乎成了国中之国。
凡人子弟,即便进了天元峰,也难以融入。
云杳窈想了很多办法,都难以插手,这些年轻的三姓弟子骨头竟然比那些老家伙的骨头更硬,光是排挤欺压同门的丑闻,每年都会上演,且是愈演愈烈,即便是云杳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提点,都难以遏止这种现象。
这场瘟疫,或许是历练弟子们的好时机。
他们平日里连出天元峰都不肯,明明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却看着暮气沉沉。
“都这样了,还固步自封,不肯更改旧时规矩。”止戈发现自己能说话,立即吐槽。
云杳窈扯着唇角,露出一抹笑。
“是啊,可是这一套实在太好用,三姓鼎立,虽千年不变,可门中却能太平稳固,若是冒险变革,容易引起争端不满,倒不如一直不变。”
岑无望听出她言语间的嘲讽,随即接话:“看来是医者不自医,那些个弟子年纪轻轻,灵魂却垂垂老矣。而且我在门中曾探听到一句话:宁为三阳犬马,不换凡权二钱。三阳门比人间王权还稳固,也难怪门中小辈倨傲不恭,不友善士。”
“就连挤破脑袋得到认可的人也不敢改变,甚至更加拥护陈规。”
不过岑无望调侃归调侃,断不会任凭嵘烬山有这么一处异类。
他微微收敛笑容,侧首看向云杳窈,正色道:“君上打算怎么做?”
云杳窈道:“该结束了。”
镜湖内的一尾小鱼蹦出水面,通身散发着荧蓝微芒,它落在地上,便化作小人模样,跌跌撞撞往着前方奔跑。
镜湖是天地倒影,尘世灵气的源头与归处。
每一抹能够化形的灵气,都是跨越了时空的纪念与预言。
云杳窈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小人,它最终归于镜湖中,投身于如夏夜星河般的镜湖倒影中。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既然三阳门想把那套规矩贯彻到底,想要在嵘烬山再重建一个独立的门派,那么就要做好被彻底反噬替代的打算。”
第99章
花有期刚刚走出镜湖结界,便看见山道拐角处立着师妹东流,她不知在此等了多久,周身不断运转的灵力将脚下厚重冰雪融化,但融化的冰雪又成水,浸湿了她的衣摆。
东流看见花有期的一瞬间,双眸一亮,喊道:“大师兄!”
花有期见她傻站在这里,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说话急了些:“谁叫你跟过来的,我不是让你们在来去峰等我回来吗?”
东流听见他疾声厉色,不甘示弱,抬着嗓子说:“我乐意!”
她下巴微微抬起,双目直视花有期,似乎不懂得避让二字怎么写,站在如此狭窄的小道上,花有期被她目光和前倾凑近的身体逼得后撤半步。
“只准你逞英雄耍威风,不许我担心你,是吗?我有做错什么吗,我只是路过,你如果说我是一厢情愿,热脸贴冷屁股,你压根不需要我,我立刻离开,才不让你在这里吼我,让别人以为我沐东流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说完,她扬起头,作势转身离开。
花有期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人,可是师妹东流才不管他那点别扭的自负,就像是能精准掐住他死穴一样,招招见效。
他只好赶紧跟在东流身后,也不解释,反正东流往左他不会往右。
东流在山道岔路上故意绕了半步,他也梗着脖子跟着,也不说话,两人傲的如同无法驯服的野鹰,彼此都在等对方低头。
可是真的寸步不让,是不会做出亦步亦趋姿态的。
眼见着东流越走越快,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花有期只好硬着头皮说:“师妹。”
然而花有期并不知道怎么道歉,他觉得自己压根没错。难不成让东流跟着他,两人齐刷刷去求掌门,和他自己去求有何不一样?左右都是求人,何必多一个人辛苦。
所以花有期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此事过错,你我各占一半,不如各退一步,别生我气了。”
沐东流的背影猛然一顿,她回头看了看唇色发青的花有期,毫无征兆挥拳打向他面门。
剑修之间小打小闹很正常,来去峰上的年轻弟子也会突然向同伴使出招式,原地过招拆招。
其他人都觉得这种行为离疯了不远,哪有人天天偷袭自己同门的,可是他们打来打去,感情还是一样好,若是谁偷袭不成,还会被人调侃。
这一拳带着凛冽寒风,按理说花有期能凭借自身的敏捷反应躲过去。
可是这一刻,他的脚步被什么的东西钉在原地似的,怎么都拔不动腿。原本该看拳风和灵力走势的双眼,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后面。
花有期看向东流,毫无畏惧。
东流的拳风砸在他脸上,可是拳头并没有落下。
她问:“为什么不躲呢?”
可能是出于一种对同门的新任,也可能是因为愧疚,或者是干脆是因为腿被雪冻僵了。
好像有一万个理由,可一万个理由都无法形容出口。
花有期也不知道究竟以哪个借口作挡,才能消除师妹的怒火,所以无法回答。
他感觉很烦躁,却什么重话都不想说,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笨蛋,坏蛋,混蛋。”东流低声骂他。
三颗蛋的罪名压下来,让花有期哭笑不得。
他还没为自己辩解,突然感受到额头一痛,原来是东流给他弹了个脑瓜崩,直震得他眉心疼。
“东流!”
东流听见他的低吼,鼻间轻哼一声,快步离开。
两人前后脚跑回来去峰,发现练武场上的弟子比原先还多。
除却花在溪的亲传弟子,还有各峰上曾受过花在溪教导的弟子。
其中竟然还有弥亘长老的得意弟子徐子先。
“回来了。”徐子先熟稔打了个招呼,他和花有期臭味相投,两人虽然师承不同剑道,可性格相近,经常凑在一起。
止戈向来不怎么管教这个徒弟,是以徐子先几乎是来去峰的第二个大师兄。
他为人和善,最是好想与。这会儿被弟子们围着,还不忘招呼人给东流找柄趁手的剑拿上。
东流还没有本命剑,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徐子先神色如常:“上乾阳宗救花长老啊,咱们这么多人呢,别怕,我给你们兜底。”
其实在场的都知道,最后兜底的还是弥亘长老。
花有期面有菜色,
一时不知该谢好友仗义相助,还是该痛斥他行事不管不顾。
怪不得弥亘长老都收小徒弟了。
花有期看着跃跃欲试的师弟们,发现每一个还没有获得本命剑的弟子都带着剑,且不是平日修习用的凡品。
他看着递到东流手里的剑,觉得有些眼熟。
徐子先还抽出剑给东流比划了几下,剑上红光无血自亮,杀气在不经意间显现。
“利剑配美人,师妹,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挑的,和你正相配。”
花有期颤着唇问徐子先。
“这些剑哪来的?”
徐子先摆摆手:“不重要,我徐子先侠肝义胆,劫富济贫,区区几十柄宝剑,都不是事儿,大家随意使用,记得用完还回来就行。”
“咱们拿着剑,快些跟上掌门脚步,不然出不了山门。”徐子先心里头的算盘叮咣乱响。
去天下第一剑宗救人,听着就让他兴奋。
若是能与那剑君过上两招就更好了,他境界突破在即,却怎么都差一点,嵘烬山上虽灵气充裕,修炼有如神速,可这种太平日子磨不出利刃,他要做天下第一,哪能天天被困在山上呢。
都说人濒死的时候可能会在某一刻激发潜力,感悟新招式。徐子先还没遇上能够殊死一搏的局面,嵘烬山上他除了长老和掌门都打了个遍。
与花有期过招都有些索然无趣,他必须找点刺激。
杀气重现,不过这回源头不在宝剑锋利的刃上,而是来自悄无声息出现在练武场上的止戈。
“找死。”止戈沉声,一剑劈向徐子先。
徐子先头都没回,凭借过往的千锤百炼,侧身躲过这一招。
孤遐剑意在地上留下一条一掌宽的裂隙。
“弥亘长老。”在场弟子纷纷行礼。
徐子先额上冷汗沁出,回身打招呼:“师尊,好巧,你也路过吗?”
“不巧。”
孤遐剑身上的灵光重聚,看起来有在此起剑的架势。
“我的藏剑突然少了七十六柄,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徐子先惊讶:“那可是大事,师尊莫急,等我救了花长老回来,就立刻去搜寻这些剑的下落。”
剑光再起,徐子先轻松躲过浑厚的剑意杀招,六道剑意都没能让他显露出狼狈颓态,他以为自己身法又精进了,没想到止戈猛地收剑,他脚步停下,还没抬起头,就感觉头重脚轻,后颈上仿佛有千钧重担。
原先后撤的剑光迅速围上,几乎看不出运行轨迹,以极快的速度痛殴倒地的徐子先。
没打几下,徐子先就开始嚎叫:“肋骨,肋骨断了!别打了,别打了,我这就把剑还回去。”
止戈停手,压在徐子先脖颈上的重剑比其他长剑稍慢些,在徐子先勉强爬起来后,又狠拍了一下他后背。
徐子先还没站稳,就被打得被迫直起上半身。
他道:“师尊,我真的有想去乾阳宗找剑君打一场,你就算今日把我骨头打断,我也要下山。”
止戈总算知道云杳窈的先见之明,她深吸几口气,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觉得刚才就不该停手。
止戈看着徐子先不服输的神情,突然觉得遍体发寒。她的眼前浮现出箬竹那双荒凉的眼眸,与眼前人的面孔逐渐重叠。
她连道三声好,说:“你倒提醒了我。”
这就是她寄予厚望的弟子,天赋异禀,连级跃迁,未加冠便是无灭境界。
可有嵘烬山和她做依仗,能到无灭境界并不算稀奇,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竟然让他高傲到了不识天高地厚的境地。
“既然断几根肋骨都不能叫你安生,那为师就打断你的腿。”
止戈抬手,她身下的影拔地而起,不过并未出现在止戈身后,而是浮现在徐子先后面。
影随心动,手中影剑未出鞘,直直砸在徐子先的腿上。
这下不止是肋骨,连腿都断了。
炽热灵气钻入骨血,禁制随着伤口蔓延,让徐子先疼得冷汗直流。
“我本有惜才之心,不愿束缚了你的拳脚,想让你任情凭心而长。可是你竟敢敢出窃取宝剑,蛊惑众弟子随你送死的蠢事。”
止戈心情有些复杂,她以为天赋不受限才能尽可能发挥所长,可是若是一味凭着弟子自由疯长,不加限制,似乎也不是良策。
乳臭未干的小子心比天高,若是真下了山,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
“滚回去练心法,好好给我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学会稳重,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历练。”
徐子先被当众下了面子,这比直接要他命还难受。旁边的花有期不忍心,想过去扶他一把,被他一把推开。
他就这么一瘸一拐独自离开。
止戈看着徒弟倔强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至少现在,她好像有点懂得云杳窈的意思了。若是对为了所谓的天赋力量,对少年人的暴行不加以教导,便是亲手豢养恶鬼。
在不知事的年纪拥有太多,反而是种过错。
止戈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一直隐在止戈身后,默不作声看着止戈教训弟子的天元峰主事突然说话。
“掌门已经清点了二十名天元峰弟子,随她一同下山,你们这些人,该练剑的回去练剑,不要在此喧闹。”
主事没有随止戈一起离去,他站在花有期面前,问他:“你知道掌门为何不让来去峰弟子随行吗?”
花有期何其聪颖,但他还是说:“弟子不知,请先生明示。”
天元峰主事捋着须问他:“你们义愤填膺,一哄而上,究竟为何事?”
“为义为情,在所不辞。”花有期脱口而出。
天元峰主事道:“剑修灵力增长最快,然寿数苦短。天下从不缺不怕死的剑修,可莽夫之勇,何堪大任?花在溪为私仇行刺,尚知撇清干系,不欲牵连你们。尔等却不管不顾,欲杀上乾阳宗。若途中横生枝节,或陷掌门于两难,或激化矛盾致花长老境地更危,岂非适得其反?义非匹夫之勇,情更需智勇双全。尔等当下之要,乃精进修为,恪守门规,莫负花长老平日教诲。”
说罢,他摇了摇头,拂袖离去,留下一众来去峰弟子面面相觑。
第100章
云杳窈到了半途,就让二十名天元峰弟子各领其令,超南方各城,去医治此次受瘟疫影响的修士与民众。
她则孤身踏入乾阳宗,刚看见伯都化身,朝着她蹦蹦跳跳走来时,还有些神思恍惚。
就好像,她只是在宗门里日子过得太无聊,去山下玩了一趟,还要守着门规,在宵禁前赶回宗门。
十年对乾阳宗这样根基深厚的门派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门中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徐清来应当是得知了她要亲自拜访的消息,早早在山门处等候。云杳窈与她便走便寒暄:“一别多年,师姐可还好?”
徐清来驻颜后的相貌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衣着比从前更加素净,眼窝也比先前更深邃了些许。
“去岁刚接替了族中事务,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乾阳宗,回西晴老家过清闲自在的日子了。”
“师姐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吗?不如到嵘烬山
做长老,藏书阁里有不少上古灵族的典籍,还有书海幻境,师姐不想瞧一瞧吗?“云杳窈道。
这十年间,云杳窈不是没有遣青鸟问候过她,两人每年都有书信来往。
可饶是嵘烬山日渐兴隆昌盛,徐清来仍是三拒邀约,不肯入山。
“这天地哪有自由可言。”徐清来叹息,“你如今身居高位,开山立派,不也同时被诸多事务所困,难以脱身。”
云杳窈点头,她与徐清来没什么话好隐瞒,两人都是聪明人,可以直言不讳,也懂得分寸,点到为止。
“不过总好过从前,幽居回雪峰的日子固然清闲,可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我心亦然。”徐清来说,“西晴对我来说,不仅是责任,还是念想,年少时爱看天地山河,恨不能以脚步丈量世间,可真让我选择,我也甘愿退居西晴,每日翻翻闲书,教导教导族中小辈就好。”
年少失怙失恃,在族中备受冷眼,后只身到乾阳宗求学,友人不多,唯书卷、剑、云杳窈而已。
孤独与徐清来共存,可她不会自怨自艾,更不期盼姻缘,草草顺从族中意思嫁出去。
早在徐清来第一次挥别云杳窈时,她便决定终身不外嫁,只做徐氏家主的话,她已经有把握让族老信服,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听她提及小辈,云杳窈忽然笑了:“徐氏那名送上山的弟子,表字子先,刚上山时让我好一阵头疼,不过他后来被止戈收为徒弟,我闭关静修,倒也没怎么特意关照,你和他可曾有什么渊源?”
徐子先虽是西晴人士,可却是徐清来接任族长前便送上了山,她也是想了会儿,才想起着这位混世魔王。
徐清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族中层层选拔出来的孩子,表字是子先。
至于本名,徐清来也不记得了。
徐清来道:“非要说渊源,那就是运气太好,和我同族出身,才叫你高看他一眼吧。”
“不必刻意关照,只是一个年轻孩子罢了。剑修哪有捷径可走,不如每日多挥剑两万次。”
准备送云杳窈进入大殿时,徐清来轻轻说了句:“如果你路过西晴,来找我喝酒吧,我从书中偶得酿酒古方,据说是上古灵族的佳酿秘法,你得空了,我们可以一起饮酒看书。”
两人的缘份若即若离,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这回分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相见。
“一定,”云杳窈说,“乾阳宗的时光我不愿回首,但我还是挺怀念,那些能与你共枕月光,由清风为我们翻过书页的日子。”
云杳窈于巍巍大殿中独自面对诸位乾阳宗长老。
于她而言,乾阳宗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欢喜她并未多言寒暄,径直说明来意。
“我原是一辈子都不愿踏足此处,此行只为花在溪。我知前尘往事纠葛难清,可如今也不想再计较这许多,愿以上古灵剑和剑法秘籍做交换,只求今日能够将花在溪带回嵘烬山。”
云杳窈早就不是那个任由长老们评判训斥的弱小弟子,姿态不卑不亢,灵力虽隐而不发,却令殿中气息无端沉凝几分。
众人都看不穿她如今实力如何。
可这也能说明,至少云杳窈现在的境界已经远在他们之上。
然而,端坐上首的怀璞长老,也是花在溪生父,闻言面色铁青,竟不待她说完便拂袖断喝:“不必多言!此逆子叛出宗门在前,行刺师长在后,不忠不孝,罪无可赦。我乾阳宗清誉,岂容此等孽障玷污?他既自寻死路,便该承受后果。我怀璞没有这等儿子,乾阳宗也容不得这等败类,老夫宁可让他死在万鬼窟,也绝无放归之理!”
字字铿锵,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
殿内其他长老都是看着花在溪长大的,或默然或面露些许不忍,却无人出声反驳怀璞这决绝之言。
云杳窈面沉如水:“怀璞长老,我敬你是花在溪的父亲,才多番忍让。如若你真的这般厌弃他,为何还要留他一命?”
这话引来怀璞一声冷哼:“老夫可没想留这个逆子,要不是有人极力担保,我早就清理自家门户了。”
“云掌门,我也敬你如今身居嵘烬山掌门之位,才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才是该自省之人,万般孽债,罪责只在你一人。”
云杳窈侧目而视,不知怀璞缘何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敌意。
“哦?”
“你擅闯万鬼窟,劫走恶鬼岑无望,这是罪一。”
“威逼利诱,让老夫爱子众叛亲离,委身嵘烬山十年,心性大变,这是罪二。”
“至于罪三,也是最为大逆不道的……”
云杳窈眸光微沉,听到怀璞说到正激动的地方,周遭灵力隐有波动。
恰在此时,一个略显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自殿外传来:“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晏珩身着雪青长袍,面色苍白,似乎伤势未愈,无人搀扶,独自缓步走入。他气息微促,却径直走到殿中,对怀璞长老说。
“怀璞师兄,爱之深,责之切,我虽六亲缘浅,却也明白血缘情深,实难割舍。”晏珩声音平和,“在溪纵有千般不是,其心结所在,诸位心下了然,非他一人之过,我等并非全然无辜。强留他于此,徒增怨怼,亦非宗门之福。”
晏珩顿了顿,看到脸色铁青的怀璞,语气转为坚定:“既然云掌门亲自前来,愿担其责,足见情深义重。不如便成全了他们。让在溪师弟随云掌门回去吧。”
怀璞长老霍然起身,怒视晏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师弟,这逆子可是险些要了你的命,你竟为他说话?”
晏珩轻轻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旧怨缠缚,如同作茧自缚。恩怨是非,非一语可尽。我既为苦主,愿不再追究。还请师叔,看在昔日情分,也看在他终究曾唤你一声父亲的份上,网开一面。”
殿内一片寂静。怀璞长老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晏珩,又猛地看向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云杳窈,最终,那满腔的愤怒与顽固像是被戳破了一般,颓然坐回椅中,闭上眼,挥了挥手,再也不发一言。
竟是默许了。
云杳窈见识过太多爱恨交织的亲情,但像怀璞与花在溪这般的父子,她也不多见。
她想,或许怀璞长老才是最适合练习无情剑的那个。
云杳窈客气道:“多谢晏珩长老,多谢乾阳宗成全。此人情,嵘烬山记下了。”
未再多言,她转身,也无需引路弟子,径直朝着思过崖方向飞去。
晏珩站在门口,天光将他毫无血色的俊秀面容,照出如玉一般的温润质感。他眼睫微颤,眸光却一直盯着那个逐渐变小的背影。
玄隐炼化千年的剧毒,在刺杀中被花在溪刺入他的身体。加上返璞境后期的反噬,他为躲避天道,只能强行封存自身灵力。
没想到竟然让花在溪钻了空子,趁他闭关修炼,灵力全无,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潜入回雪峰。
肉体凡胎根本无力抵抗剧毒,毒素顺着经脉遍布全身,他这副身体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晏珩只是暂时受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凭借自身强大灵力洗涤经脉,自我疗愈。
是以,当晏珩扶着门突然呕出一大口污血时,连掌门明晦都吓了一跳。
怀璞长老当机立断,痛骂道:“妖孽,她究竟要害你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不成,你真对她……”怀璞长老恨铁不成钢,“她可是你的徒弟啊!何至于让你念念不忘至此,你若真放不下,再收一个更好的不就成了。”
明晦深深看了晏珩一眼,她打断怀璞长老,心中已有定数。
“微尘师弟,你的道心还稳固吗?”
晏珩没有回答,浓重妖冶的红将他唇色染红,他眼底没有迷茫,在明晦点出他道心破碎后,越发平静。
不止是道心,若是道心破碎,至多境界倒退不至于走到灵力尽失的局面。
与他的无情道一起陨灭的,还有数千年前,他为自己设下的咒。
晏珩天生无情无爱,当年为进入灵族,博取灵君欢心,他强行给自己下了噬心咒。
噬心咒,上古邪咒。相传是上古巫灵研制而出,凡中咒者,皆为情所困,若不能为爱沦陷,起初百蚁噬心,而后便是肝肠寸断,魂销魄散。
但它也有另一个作用,那便是牵缘唤情。
无情如晏珩,便以魂魄为誓,换取情丝束心。
在噬心咒的约束下,一点点逼迫自己去模仿如何爱人。
如今噬心咒消失,他本该再无顾忌。上天入地,不会有人能够牵动他的心。
可是明晦一言,他才方知,这么多年噬心咒其实根本没有发挥过作用。
噬心咒,遇真情则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那些他让他无法自拔的爱恨,都并非噬心咒作用。可笑的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以此为借口,哄骗自己从未爱上过云杳窈。
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易脱身,不沾染爱恨因果。却没有料到,即使没有噬心咒协助,他也早已为情所困。
晏珩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不知是蛇毒更烈,还是真情灼人。
恶心,真恶心,真的太恶心了。
恶心到他不得不再度俯身低头,将经年积压在胸口的爱恨和血喷涌而出。
他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情谊,再难支撑病体,滑落跪地,连声作呕,恨不能将心给吐掉。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眼前血色在他混乱的视线中不断闪烁。
红、黑、白交织,最后隐约浮现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