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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第81章


    云杳窈含糊其辞,她知道岑无望佯装不知,是在故意逗她。


    某些时刻,岑无望总要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来,总是诱着她说些自己想听的话来。


    云杳窈知道岑无望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羞恼便更加证实了岑无望心中所想,但若要是直接承认,岂不是又遂了他的意?


    这么想着,云杳窈反而平静下来,她故意和岑无望作对:“我担心她呢。”


    云杳窈下巴抬了抬,分明指向尚在沉睡的女婴。


    岑无望明显失落:“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担心我。”


    他这么直截了当,云杳窈反而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岑无望。”云杳窈蹙眉,抬手去摸岑无望额头,“你被夺舍了?”


    岑无望哑然,云杳窈便接着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可没工夫再陪你玩闹了。”


    说罢,云杳窈重新抱起刚才暂时安置在一旁的姜娆。她目光四处打量,想要在崇仙阁内找到一处能够让姜娆休憩的软榻。


    邬盈侯尚不知去向,姜娆如今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云杳窈打算把姜娆安置在阁内,在她附近暂时设下结界,然后再去找阁外众人商议邬盈侯逃脱一事。


    岑无望一边帮着她设界,一边坦诚:“我只是讨要一点师妹的关心,未曾预料到师妹竟不愿正眼瞧我。我真是……”


    他幽幽长叹一口气。


    云杳窈收手,金色灵气还在指尖萦绕。抬眼之际,可见眼前人的风流狡黠。


    岑无望见她看过来,如是感叹:“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这种含情脉脉,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云杳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木着脸,终于再次搭理岑无望了。


    “你好肉麻。”


    两人将姜娆安置妥当,又对着两个小鬼犯了难。


    将他们留给姜娆,恐怕会给姜娆带来麻烦,且不说他们有吞噬母亲获取力量的天性,再者姜娆若是醒了过来,想起先前经历的种种,看见这两个小鬼,可能会更加心惊胆战。


    于是,最终云杳窈与岑无望还是决定将他们带在身边,各自看管一个。


    如今他们被围困王都,不知晓外面的情形,又无法向外界求援,短时间内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止戈。


    云杳窈与岑无望快步向其他人的方向赶去,刚一走


    出崇仙阁,便看见冲天的灵气笼罩在整座宫殿外。


    远处剑光闪动,偶尔有鬼气和灵气交相冲撞的气流震荡。


    飞鸟远行,王都内所有宫人都仰头望着,一见到云杳窈和岑无望走过来,便自行让开一条路来。


    襄华的安危竟就这么寄托在几位少年身上,云杳窈担忧之外,还隐隐生出些期待。


    即便如今陷入困境,可她仍旧没有陷入绝望,相反,她心底还有另一层盘算。


    “岑无望,你觉得我们有必要继续迎战吗?”


    岑无望的鬼气先行,已经将局势尽收眼底。


    虽然没有突破邬盈侯的鬼军,但在阵法内,他们占据了绝对优势。


    闻佩鸣与花在溪两人就能碾压在场所有恶鬼,且丝毫不见疲态,酣战不退。


    岑无望以为她在担心邬盈侯逃脱一事。


    邬盈侯固然狼子野心,可他也不过是别人的爪牙,幕后之人尚未露面,云杳窈的担心不无道理。


    可如今也没有退路了,岑无望便安慰她:“别担心,我在你身旁,哪怕是天神下凡,我也会护在你身旁。”


    云杳窈知道岑无望没开玩笑,他向来言出必行。


    “我不怕。”云杳窈说,“我想的是,这次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岑无望闻言,侧首而视,轻轻嗯了一声,有些疑惑。


    雨已经停了,可风还不止,将她的声音吹散了些,可她目光如炬,分外坚定,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直躲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乾阳宗敢明目张胆追捕我们,不过是因我们声势微弱,人微言轻。”


    前世,直到云杳窈死在白雪皑皑的回雪峰上,也无人知晓,便是真有人对她的去向有疑,晏珩也能够寻到借口,以家务事打发旁人,以此杜绝外人窥探家私。


    今生,岑无望被扣上杀害同门的罪名,世人不知晓内情,只知道有晏珩这个剑君做担保,断然不可能冤枉了自己的徒弟。


    细数往事,他们几乎为所谓的清名所累。


    云杳窈道:“天下又不是只有一条道,乾阳宗在世间独占鳌头数百年,寻常仙门宗派望尘莫及,世家修者趋之若鹜,不过是仗着有几大修仙宗族和晏珩坐镇。”


    “我们便是继续逃,又有哪个门派敢留下我们?若是做散修,东躲西藏一辈子,我也是不甘心、不情愿的。”


    岑无望隐隐猜到她心中所想,可还是问:“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云杳窈毫不犹豫回答他:“杀。”


    花在溪与闻佩鸣尚能稳住局势,便让其余人回到朝晖殿,负责排查聚集于此的宫人。


    两名乾阳宗弟子和聂清光正在人群中安抚人心。两位年轻弟子心高气傲,不善言辞,正在逐个排查人群中是否混入奸细,而聂清光面目和善,负责与各宫掌事沟通善后。


    云杳窈看见他们,松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两名弟子,简单嘱托后,便往闻佩鸣与花在溪处赶。


    来的凑巧,自王宫最外层的宫墙上,升起一道黑色屏障,鬼气如雾,很快就将整个王宫笼罩在阴影下。


    这些鬼气不知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与闻佩鸣的阵法并不冲突,且隐隐有漫过阵法,吞噬整个王宫的趋势。


    不过闻佩鸣也知道,不能让这些鬼气进入朝晖殿,不然有恶鬼混进手无寸铁的宫人堆里就不妙了。


    他额上生汗,指尖灵气化棋,权衡之下,将范围缩小,竭尽全力在阵法的最内侧设下点位,树立结界。


    灵气不断流动,将鬼气隔绝在外。


    被挡在外面的鬼气迅速将整个朝晖殿围起来。有一道犀利鬼影从中浮现,云杳窈正好撞见。


    这股力量太过熟悉,确定是邬盈侯已经回来了,她想都没想便挥剑向砍向他。


    然而鬼影却悄然遁入迷雾中,原本没有边界的身影伸出几只形状各异的手,将闻佩鸣与花在溪拉入阵内。


    云杳窈与岑无望紧随而至,钻入迷雾。他们的身法比触手拖拽两人的速度还快,先一步抵达触手源头,杀向未能及时隐匿身形的鬼影。


    鬼影散,触手断,可是邬盈侯却下落不明。


    无头尸从暗处现身,似乎有意将他们分隔开来,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们几个汇合在一起。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邬盈侯不仅能迅速重振旗鼓,其所能操纵的鬼气要比刚才在崇仙阁内还要强大。


    云杳窈还不能完全确定邬盈侯是否借助了那些丝线来成事。


    若她没看错,那些丝线不仅和鉴义形态相似,连能力也相仿。这才让邬盈侯能够借助旁人之力,在短时间内精益自身鬼术,并获得源源不断的鬼气。


    云杳窈原本以为邬盈侯会先冲着她与岑无望动手,毕竟方才协助止戈封印鬼胎,损毁太子肉身,让他无法冠冕堂皇继承襄华江山的人是他们,现在阻挠他再度进入崇仙阁的还是他们。


    邬盈侯为人睚眦必报,一定会报复他们。


    果然,在云杳窈和一众恶鬼交手之时,突然感受到一股阴冷之气从身后袭来。随即,铺天盖地的鬼气从后方切入,目标明确,下手狠厉,似乎想从背后直接掏心。


    好在云杳窈反应迅捷,将周围的恶鬼震开后,立刻回身以问心作挡。


    不远处的陈无望见状,喉结滚动后,面纹迅速爬上苍白肌肤,他再次发动音咒。


    “止步。”


    可惜邬盈侯来势汹汹,且功力大增,鬼气刺向云杳窈的速度慢慢减缓,但方向并未改变。


    这道音咒并未完全遏制鬼气的前行,不过对于云杳窈来说已经足够了。她顺利挡下这一击,想要借力后撤,再发动反击。


    可是这道鬼气在触碰到问心剑刃的那一刻,骤然分为几股,绕过云杳窈的身体向后继续前行。


    云杳窈一怔,这些鬼气已然在她后方再次凝结,并且依旧没有转变行进方向。


    她猛地转身,看向了重重迷雾之中。


    “小心!”


    红衣白袍的少年闻声回头,额上的凤凰羽烙印在浓稠的黑暗中依旧耀眼,似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


    花在溪周身有灵焰环绕,是至纯至阳之物,根本无惧鬼气近身。


    这股鬼气虽强,但若能击溃,定能叫操纵鬼气之人遭到反噬,所以花在溪并未惧怕,甚至想借助鬼气踪迹,将火烧到一直不敢显露真身的邬盈侯身上。


    花在溪意图逼邬盈侯现身,所以干脆张开手掌,将周身灵焰聚集在指尖,想要正面迎接。


    与预想中的一样,灵焰几乎是贪婪的将送上门来的鬼气燃烧殆尽。


    可是在鬼气散尽后,一道细如发丝的灵光自鬼气中窜出,无视了火焰,朝着花在溪额心的凤凰羽烙印而去。


    花在溪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甚至怀疑这道灵光仅仅是他眼花时产生的错觉。


    可是一息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灵光顺着最外层的烙印,一路来到凤凰羽所在的识海深处。


    随机,在它接触到凤凰羽的一霎那,识海一片震荡,火焰纷飞,甚至顺着他的灵脉向四周扩散,大有自内部将花在溪焚烧殆尽的趋势。


    他的血液即将沸腾,全身滚烫发红,连手中剑都拿不稳了,膝盖重重着地。


    额心的红玉坠子已经被击碎了,尖利的碎石划破他的眼角,渗出丝丝鲜血。


    云杳窈离得最近,见他状况不对劲,强行将鉴义塞进他识海,想要扑灭灵焰。


    可是花在溪如今神志不清,几乎是在用本能反抗侵入体内的异物,他单手扶额,双目紧闭,痛苦异常。


    云杳窈焦急道:“花在溪,不要抗拒,我是云杳窈,我是在救你。”


    花在溪显然已经神志不清,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也无法正常思考。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染红他织金云纹的前襟上,洇开一团重色。


    简单的治愈术法已经于事无补,为了不让花在溪立即爆体而亡,她只能在外围织网,尽可能抵挡火焰向他的各处灵脉继续输送力量。


    岑无望和闻佩鸣替


    他们拦下无头尸和恶鬼,不至于让云杳窈与花在溪腹背受敌。


    闻佩鸣正要开口,突然后颈一凉,他瞳孔震颤,仿佛被扼住脖颈一般,动弹不得。


    他咬紧牙关,拼命抵抗心中恐惧,挥扇朝身后的恶鬼斩去。


    可是这近身一击却落了空,他迅速转身,边天上地下搜寻方才的恶鬼,边颤抖着声音激动道:“都小心!他来了!”


    邬盈侯总算现身了,他没有再次夺舍,而是为了更纯粹的力量,直接以鬼身降临。


    鬼身接近原身,邬盈侯身形高大,如一座魁梧的小山,他眉高目深,鼻子也高挺直立,然而唇却很薄,像是两片平行的纸并在了一起,几乎要看不见唇线。


    在他薄如蝉翼的嘴唇上,斜着一道伤疤,几乎把人中也给斜切着一分为二。


    他没有打招呼,鬼气直冲最虚弱的花在溪而去。


    花在溪自顾不暇,云杳窈也犹豫了一瞬,拦下邬盈侯的第一道鬼气,她的手腕被震得有些发麻,没有立即舍弃花在溪保全自己,而是放长鉴义,单手持剑迎敌。


    可是这样一来,云杳窈便只能做到防御,很难反击。


    邬盈侯不着急杀他们,这几个人配合相当默契,又是在闻佩鸣所设阵法内,他先击溃了能为阵法助力的凤凰羽持有者,却并没有着急瞄准下一个人。


    仿佛猫捉老鼠一般,邬盈侯毫无规律的随机发动攻击,想要寻找破绽。


    他先是看向岑无望,啧啧称奇:“都做恶鬼了,放不下前尘,也舍不得道义,世上哪有既要又要的好事。”


    不过他虽然是和岑无望说话,却悄然飘到云杳窈与花在溪身后,亮出尖利鬼爪,试图袭击两人。


    千钧一发之际,孟裕斓与同伴赶到,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孟裕斓直接削掉他的鬼爪。


    邬盈侯被阻挠,舍掉这只手,化作鬼气再度消失。


    他操纵恶鬼与无头尸攻击孟裕斓等人,顺利脱身,借助迷阵飘了出来。


    刚重新聚起人形,岑无望不知何时挡在他前面,皮笑肉不笑道:“借助迷阵内的鬼气隐匿自身气息和踪迹,不要以为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


    他模仿刚才邬盈侯的那一招,同样以恶鬼的解决方式,用比剑还锋利的鬼爪贯穿邬盈侯腹部。


    这一次,邬盈侯来不及逃,是真真切切挨了岑无望的一击。近身对他来说同样是个好机会,他的手几乎要挨到岑无望的连,可岑无望早有预料,侧身躲了过去。


    他刚刚松懈,邬盈侯便趁机逃脱。


    阵法与迷阵层层相扣,都不能奈何对方。邬盈侯借助阵法聚起恶鬼,在几次移步后,已经吞噬了好几只恶鬼。


    不过这些恶鬼都是凡人死后所化,多为怨气未消滞留人间,真正凶残暴戾的没有几个。


    于邬盈侯来说,几乎是杯水车薪。他伤口未曾愈合,一边拽动身后丝线一边往内庭深处逃去。


    岑无望没有穷追不舍。在鬼气迷雾中,邬盈侯的行动比他们方便太多。


    邬盈侯做鬼比做人时更加狡猾,说不定是借机会分散他们,好逐个击破。


    他回到云杳窈身边,看见诸位弟子已经盘坐在花在溪身后,为他输送灵气。


    云杳窈蹙眉,面目凝重,正沉思着。


    “他情况如何?”岑无望询问。


    云杳窈收手,却没有断开鉴义与花在溪的联系。


    “性命无虞,但……”云杳窈牵动鉴义一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踪迹。


    “事有蹊跷,那东西钻入花在溪体内后,还能将它揪出来吗?”岑无望对于鬼气更加敏锐,既然能第一时间感知到那缕被鬼气掩盖的灵光不同寻常。


    云杳窈无奈道:“已经找不到了。它可能只是个用来引爆凤凰羽的引子,如果使用者不再次使用出来,别说直接找到原型,就是拼凑也很难拼凑出一个相似的出来。”


    无他,只因那东西现身的时间太短暂,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钻入花在溪识海。


    “还有另外一处疑点。”云杳窈说,“方才花在溪的识海已经几近崩溃,可是自识海深处的灵核突然焕发出生机,帮助我一起压制了凤凰羽产生的灵焰。”


    灵核潜伏在修士的识海深处,与神魂相连,几乎是修士所有力量的源头。因各人的修炼功法不同,甚至心性各异,灵核也有不同的形态。


    多数时候,灵核都是一块看不清楚的形状的团状物,只有抵达无灭境界后期,才有可能看见自己灵核的原初形态。


    有了灵核相助,此后的修炼也会事半功倍。


    按理说,唤醒灵核的条件极为苛刻,寻常修士都会找到一处灵力充沛的僻静之地,专心去唤醒灵核,断然不可能在昏迷中唤醒它。


    “假使花在溪真的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灵核感受到主人危在旦夕,自己突破后钻了出来。”


    刚说完,云杳窈又否定了刚说出去的猜想。


    “不对啊,那股灵气,分明不属于他,更不属于灵核本身,而是潜伏在他体内的,一道附着在体内最后关隘的魂力。”


    岑无望也蹲下身去,捏住花在溪手腕处的脉搏,良久,他沉声道:“不管是何种奇遇,都是花在溪自身的造化。”


    云杳窈见他不慌不忙,稳重镇定的模样,还以为他窥探到什么秘密:“你探出些什么了吗?”


    岑无望淡然回她:“没有。”


    云杳窈语塞,她扁扁嘴,道:“那你还说什么废话。”


    岑无望挑眉:“我久病身弱,可没有闲心再关心旁人。”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这凤凰羽及时被扑灭,既没有伤害他的经络,还淬炼了他的肉身,如今他不过刚到无灭境界,灵核就提前显现,识海自我修复是迟早的事。更何况,有怀璞长老与定渊长老在,还有他在问鼎峰的一群师兄弟在,轮不到咱们替他疗愈识海。”


    岑无望的意思,是让云杳窈保存灵力,好应付接下来的状况。


    云杳窈正有此意,她刚掐断鉴义,原本昏迷的花在溪悠悠转醒。


    花在溪是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的,刚睁眼就看见云杳窈在他身侧,手上还有几段他从未见过的红线痕迹。


    而那些线似乎有生命,在她截断后,迅速钻回自己主人的手腕。


    花在溪隐约能感受到,这些线似乎刚才一直在帮他压制识海内灵焰。


    他没忍住扣住云杳窈的手腕:“师妹。”


    体内灵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沛状态,但身体尚未适应,有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


    他说话和动作太急,体内气血和灵力再次加快运行,让他不由自主向一旁倒去。


    差点就倒在云杳窈肩头。


    幸好有热心的闻佩鸣在后头帮衬着,他眼疾手快,伸出扇子扶住花在溪的脑袋。


    他关切道:“脑袋坏了吗?怎么至朝着人砸啊,还好有我在。”


    闻佩鸣叹了口气,还没上手去查看,花在溪已经摇了摇头,由着身后的孟裕斓将自己扶起来。


    他站定后,稳了稳心神,发觉自己的境界不退反进,诧异之外,更多的还是惊喜。


    越往后修炼,境界便越难精进,他这回虽然凶险,却阴差阳错之下觉醒了灵核,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事。


    花在溪抱拳,一扫疲态,略微有些兴奋。


    “感谢诸位师弟师妹竭力相助,救我于危难之际,花在溪感激不尽。”


    孟裕斓等人比他还激动,他们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别人开启灵核的过程。更何况,花在溪在同辈弟子中素有美名,门中素来传言,他会定渊长老衣钵,成为下一任问鼎峰峰主。


    花在溪为人大方慷慨,过后必有好处。说不定经此一事,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几个师兄弟一扫阴霾,互相恭维了一番。


    云杳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乾阳宗的人了,所以忽略了花在溪的话。


    花在溪是救了回来,但邬盈侯尚未除掉,说不准在哪个角落吸纳鬼气,计划着卷土重来。


    这次有惊无险,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迷雾未散  ,几人商量了一番,花在溪做主,决定重回朝晖殿,先暂时休整一番,再思量接下来如何揪出邬盈侯。


    留在迷雾内还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无头尸和恶鬼,甚至是神出鬼的邬盈侯,所以无人有异议。


    众人在崇仙阁内休整了一番,云杳窈三人身着的衣衫不过是寻常布匹,很难不被剑气和鬼爪所伤,他们各自换了衣衫,再根据受伤情况互相掏出锦囊宝袋里的药医治。


    云杳窈伤情不重,外伤几乎没有,她看着宫人送过来的窄袖锦袍,罕见的指定了款式和颜色让宫人尽量找来。


    待更换完衣裳,在崇仙阁内与众人一起调息疗愈后,云杳窈起身离开。


    “我去看看姜娆和两个小鬼。”


    聂清关早就派了已经排除内鬼嫌疑的几位宫人和医官在姜娆身侧伺候。


    云杳窈看她仍在沉睡,没有多作打扰,一言不发,静坐一会儿便默默走了出去。


    她刚踏过门槛,看见岑无望就这么在外等候,长身玉立,乌鬓浸漆,着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长袍,依旧将那块能够压制禁制的方巾戴在颈前,墨发高高拢成马尾,被淡紫色发带竖起。


    巧的是,云杳窈身上衣服正好是紫色,被最外层的雪青色纱制轻衣笼罩着,朦胧间仍可辨认出,他佩戴的那根发带,与衣料纹路如出一辙。


    云杳窈与他静静对视,两人相顾无言,就这么在廊下立着。


    微风拂过她的轻纱外衣,两人的衣摆交织在一起,明明谁都没有靠近,却好似已经被风推着靠近。


    这是几天来,云杳窈难得觉得放松的时刻。她享受了一会儿无人打扰的静谧,而后主动开口:“岑无望,你觉得我之前所说的,有几分可靠?”


    岑无望不假思索:“三分。”


    想以名声震慑乾阳宗,怎么看都不大可能。更何况,晏珩可不是好说话的主。


    你与他讲道理,他跟你论实力。你和他动刀剑,他不仅要压人一头,还会惺惺作态,事后假意宽恕你。


    三分已经是高估了。


    云杳窈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可如今,他们已经被架在火上烤。现在情况危机,有邬盈侯在,花在溪尚且与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但是邬盈侯一旦被彻底铲除,花在溪很有可能会坚持此前想法,将他们直接带回乾阳宗,即便她好岑无望能够顺利逃脱,但花在溪只要将他们的方位广而告之,他们也难逃后续追捕。


    所以云杳窈斟酌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有一个办法,能够一箭双雕,既能解决邬盈侯这个燃眉之急,又能暂缓你我困境。”


    岑无望静待她继续往下说,但云杳窈突然止住,她张口欲言,突然泄了气,反问他:“你会信我吗?会一直相信我,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吗?”


    岑无望看着她不安转动的眼神,轻轻捏了捏她脸颊软肉:“无论何时,我都会全然信任你的一切选择。”


    他轻笑一声,似乎前方根本不是关乎生死的大事,道:“我若瞻前顾后,当初就不会跟随你出万鬼窟。”


    其实当初他压根没准备好,被云杳窈猛地一巴掌扇懵了,不敢有异议,才闷头逃了出来。


    但这些都不重要,在岑无望心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哪有她现在的心情重要?


    云杳窈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还是有点感动,也不计较那只胡作非为的手了,搂着岑无望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云杳窈才觉得自己的底气足了些。


    “那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管,也不要阻止我,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根据岑无望过往经验,云杳窈卖乖一定事出反常,他已经吃过很多次亏,刚想改口:“这个嘛……”


    云杳窈一手捂住他的嘴,手脚并用搂住岑无望,把他往后推了几步后仍不罢休。


    “我不管!”她死皮赖脸缠着岑无望,“你说过要支持我,要帮我的,怎么能突然改口?你要是敢反悔,那我就不松开,闷死你好了,烦死你算了。”


    这种几近娇蛮任性的撒娇方式,岑无望并不讨厌,他单手稳住云杳窈,给她后腰处一个支撑点,任由她在自己这里撒野。


    “不敢不敢。”岑无望连连认输,他的唇被云杳窈的手压制,所以说话有点模糊,不过并不影响他们交流。


    “我怎么敢违背杳窈大王的心意?”岑无望道。


    他单手抱着云杳窈,用空闲的另外一只手勾过云杳窈的小指。


    “我记着呢,天大地大,杳窈最大。”岑无望轻轻晃了晃两人的手。


    云杳窈仰头,看见他唇边笑意不减,遂紧紧缠了上去,不服输似的使劲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能轻易掌控的高度。


    她皱着鼻子,轻哼一声:“算你识相。”


    得到准确答复,云杳窈挣脱岑无望的怀抱,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岑无望看着宽大纱袖随风飞舞,好似一直振翅待飞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实在可恶,丝毫没有想起来自己方才刚刚做了什么,坦然飞走,落在白玉阶下才想起回头看一看。


    雪青色的素纱双袖垂顺落下,云杳窈冲岑无望招招手:“快点。”


    岑无望仍是信步慢走,她只好回到方才刚走过的廊柱下,说:“哎呀,慢死啦。岑无望,你怎么这么慢啊。”


    或许正是应了近墨者黑的道理,她如今也沾染了岑无望的一些坏习惯,反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慢,是故意的吗?”


    接着,也不管岑无望听到后有什么表情,有没有不适应,直接抄起岑无望的手,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牵着他,半拖半拽让他紧跟在自己身后。


    “算啦。”云杳窈宽宏大量,“我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就纵你这一回吧。”


    岑无望难得无话可说,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但是咱们可要说好了。做人是要有限度的,你可不能恃宠而骄。”


    待穿过后院,往前院去,人便逐渐多了起来。


    云杳窈有点不好意思,自以为坦然的悄悄松开了手上力道,想要让岑无望自己把手收回去。


    手中刚变空,云杳窈便要将手臂收回身侧。


    岂料岑无望很快追了上来,站在她身侧,将她的手重新包回自己的掌心。


    云杳窈暗自环视一周,周遭宫人纷纷侧身垂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无人窃窃私语。


    到底是真没看出什么,还是假装没看见,那就不知道了。


    云杳窈暗暗使劲,想要甩开岑无望。


    可是这人实在讨厌,反客为主道:“我可不止要恃宠而骄,我还要三千宠爱集于我一人,还要从此君王不……”


    声音戛然而止,云杳窈及时堵住岑无望的嘴,碎碎念:“非礼勿言,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她看了看两侧的宫人,发现有些年纪小的侍女果然忍不住笑了,还偷偷往这边瞄了几眼。


    云杳窈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朝晖殿如今少有僻静之处,她害怕岑无望又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只能任由他牵着。


    “生气了?”岑无望欠身凑到云杳窈耳边问。


    半天等不到回应,岑无望继续说:“那就是杳窈脸皮薄,不好意思了。”


    云杳窈将他脑袋推开,矢口否认:“才没有。”


    两人一路吵到前院,发现闻佩鸣和花在溪等人已经重新回到阵前,原本留在朝晖殿内的孟裕斓也一同过来了。云杳窈看先他时,他主动解释:“花师兄识海受损,如今能使出来的功力不过半数,宫人们都清点的差不多了,我在花师兄身旁,也能和他有个照应。”


    云杳窈并无异议,她观镇内局势并不算紧迫,无论是无头尸没少见,恶鬼倒是比先前要少一些,而且多数的鬼气都很微弱,即便是进入阵法内,还没走到内层,便被闻佩鸣消灭掉了。


    如果云杳窈猜的没错,那些消失的恶鬼应该都被邬盈侯所吞噬。止戈很快就会到,他如今应该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增强力量,好在外面有人增援前,剿灭朝晖殿内所有人。


    届时,


    他便能带着鬼胎逃走,避开宗门与世家的围剿。


    闻佩鸣注意到身后动静,他打了个哈欠,挥手落子时又除掉几只落入阵法陷阱的恶鬼。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回闻佩鸣知道该注意什么了。


    他让聂清光给自己搬了张带软垫的轻便椅子。


    闻佩鸣用扇子抵着头,在扇骨后侧用中指悄悄揉着太阳穴。


    没办法,针法对他的精力和灵气消耗极大,花在溪已经无力帮他输送灵焰,他只能空耗自己的灵力。邬盈侯杀不掉,这些无头尸和恶鬼便会源源不断往这边来,偏偏他们暂时还奈何不了这厮。


    闻佩鸣叹了口气:“师姐你总算来了,过来坐。”


    他拍了拍身侧,邀请云杳窈同坐。


    云杳窈拒绝道:“不了,还是你坐着吧。”


    不过她还是看出闻佩鸣略带勉强的笑容,以及眼底掩饰不住的疲倦,道:“辛苦了。”


    闻佩鸣一愣,将扇子移开。


    “确实辛苦。”他承认,并且坦然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众人,“我最多再坚持一个时辰,邬盈侯此前已经借迷雾摸清了阵法结构,这些无头尸单只不足为据,但若是一直朝着这几个点位攻击,恐怕阵法不能再坚持多久。”


    他说罢,垂眼挽尊:“别怪我。我也是第一次运用这个阵法,尚有不足之处,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我尽力修补了。”


    阵法运行后,一般是不能在原基础上增删修改的,否则很容易出现差错。


    闻佩鸣有心修补那些原本就被他遗漏的缺陷,却根本无力支撑阵法所需要消耗的灵气。


    意料之中的叹息声传来,意料之外的安慰也紧接着过来了。


    云杳窈按下他再度抬起的手腕,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会怪你。闻佩鸣,你真的是阵修奇才,或许当初,你就不应该到乾阳宗拜师,差点就要耽误你这一身本事了。”


    闻佩鸣这辈子不缺在旁拍马屁的,那些恭维他的话,他都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可那些人都是在不断夸耀他照渊阁少主的身份,夸耀他南荒掌权人的权力与地位。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阵法奇才。


    闻佩鸣强壮镇定,因为多度消耗灵气,所以耳根子发热。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我想用,便能信手拈来。”


    云杳窈知道他最面子,不过这次,真的不需要他再继续维系阵法了。


    因为她决定彻底解决掉邬盈侯这个祸害。


    云杳窈足下轻点,凌空缓缓拔剑,问心出鞘便能聚起四周灵气,剑光凛冽,浩荡斩向聚集在阵内的几只恶鬼。


    恶鬼被剑气斩杀,发出凄厉尖叫,声震四方。


    可剑气未曾消散,威力不减,继续向阵外扩散。目之所及,恶鬼消散。


    云杳窈身轻如燕,翩然落在阵法上空。


    天地寂静,不只是恶鬼,所有人都被她这蓄力挥出的一剑所震慑。


    花在溪和闻佩鸣有了真正喘息的机会。朝晖殿的宫人目光紧随着云杳窈,他们都看到了方才那震天撼地的一剑。


    剑气余波振开云层,厚重的黑云被劈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线。


    今日的第一缕阳光倾洒而下,虽轻衣素袍在身,但灿阳毫不吝啬的为她披上一层耀眼的金光,如神明偏爱,独独为她赐下了吉服一般。


    远远望去,纵有数人围绕在侧,她仍旧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宫人中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突然感叹:“这位仙子,当真是霞姿月韵之风貌,琨玉秋霜之秉性。”


    襄华会成为她名扬天下的起点,剑君又如何,他能有万鬼窟前封印万鬼的功绩,她亦能斩杀恶鬼,护佑天下安宁。


    所有襄华子民都会是她的见证者。


    既然身负千年前的罪孽,怎么做都逃不过天道惩戒,不如将野心和盛名留于此世。


    云杳窈要青史留名,要堂堂正正行于人间。


    她横起剑身,与剑上照映出的自己对视。这双鎏金似的双瞳正燃烧着点点星火,威中带慈,她开口,以灵气传音于整座王宫。


    “邬盈侯狼子野心,驱使恶鬼残害无辜。我欲济世救民,平天下动荡,碧血丹心,天地为鉴。”


    “天道在上,我云杳窈在此立誓,愿斩尽邪祟,护佑世间安宁。”


    “世间多有不平事,今日我携神剑问心而来,愿天下闻我铮铮剑鸣,见我道心,不灭邪祟不罢休!”


    修者最忌讳随意立下誓言,更何况,云杳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天道对赌,以誓愿剖析道心。


    若是哪一日有违今日誓言,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邬盈侯这一路屠城养鬼,甚至献祭自身,只为了获取更强大的鬼术。天道未能立即降下神罚,一是他有天隐石与幕后之人相助,二是平定这场祸事虽然凶险,但同时也是机遇一桩。


    如果要在世间扬名,要那些天庭众仙,甚至天道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功绩,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此举太过冒险,闻佩鸣和花在溪未曾预料到她会这般行事,皆愣在原地。


    而且,作为修道之人,他们已经听出来,云杳窈誓言当中的不对劲。


    除掉邬盈侯这个恶鬼尚且艰难,云杳窈说的可是斩尽天下邪祟。


    什么是邪祟?有害人之心,沾染了因果报应的离奇鬼怪,山野精怪皆可称之为邪祟,如邬盈侯这般不择手段之人,即便没有抛弃肉身,亦可称之为邪。


    世间多有不平事,不灭邪祟不罢休。


    说来容易,其实难于飞升。


    花在溪看见四周灵光开始向云杳窈身上聚集,那些天光织成的灵丝开始迅速涌入她体内,刹那便将方才损耗的灵气补足,甚至还绰绰有余。


    万民心之所向,再加上姜氏一族久久不能平息的怨气,终于,晴空中传来一声霹雳巨响,雷光硬生生劈在了王宫内庭的一座宫殿处,紧接着,天际雷云滚滚,在朝晖殿上空聚集成团,龙啸凤鸣,天降雷声,此为渡劫升境之异象。


    但按照这雷劫酝酿出的气势,可不像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能够修成的造化。


    闻佩鸣迅速后退,警告众人:“小心。”


    花在溪与岑无望想要共同助她抵挡这一道雷击,却见她飘然与众人拉开距离。


    修道渡劫凶险万分,低阶修士可能一辈子都不曾亲身经历雷劫,更遑论跨境跃升。云杳窈即便自身灵气充盈,又有问心在手,可实力不过刚抵达韵灵境界,要想以一己之力渡过难关,其凶险可想而知。


    天道认可了云杳窈的行为和誓言,可不代表着能够在渡劫一事上放她一马。


    雷劫之下众生平等,就算是蚂蚁,想要飞升,必须挨够几次雷劫才算作数。


    至于雷劫过后焉有命在,天道不关心,更不在乎。


    两种雷光齐齐落下,照亮这污浊世间,劈开萦绕在襄华王宫的鬼气,打得邬盈侯无所遁形。


    同时,也让云杳窈心惊胆战。


    花在溪想要跟上去,被岑无望拦下,他横眉冷目:“什么意思,你要看着云师妹去死吗?”


    岑无望只会比他更加担忧,但他明白云杳窈的意思。


    有些命中劫数纯属上天作弄,根本没有必要,有些磨练却只有在经历过后,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不。”岑无望说,“我不是放任她送死,我是相信她有能力回来。”


    就如同千年前的约定一般,她说聚散有时,终有重逢的那日,那无论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都等得起,他都愿意去等。


    岑无望忍不住看向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坚定道:“她有这个能力,我相信她。”


    花在溪看着岑无望佯装镇定,却依旧坚决挡在他身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清楚,如今伤势未愈的他很难帮上云杳窈什么。他连岑无望都越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雷劫降下。


    花在溪看着岑无望,讲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然而尽管岑无望目不转睛望向远处,但他依旧信守承诺,寸步不移。拦下每一个跃跃欲试,实则在雷劫前不堪一击的人。


    花在溪在这两个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坚毅,也看到了同样的疯狂。


    他第一次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产生畏惧。这种畏惧是对他们所行之事的困惑,更是源自于这两人之间,超脱人修极限的默契与信任。


    半晌,花在溪喃喃自语,终于为这两个人找到一个合适的词:“疯子。”


    乌云中电闪雷鸣,蠢蠢欲动。


    每一道雷光都比上一次更加强大  ,云杳窈一边躲避,一边远离朝晖殿,不断朝着另一处雷击的地方奔去。


    邬盈侯的身体已经不知道被击散过多少次,他可以感受出,每一次重聚,他的力量都在大幅削弱。


    再这么劈下去,他很快就会没命。


    “不行,坚决不行!”邬盈侯惊恐道,“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能死……大人,大人!大人快救我!”


    他还没有享受到自己胜利的成果。姜氏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姜娆,还有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孩子。只要他能逃过天罚,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实权摄政王。


    到时候,姜娆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毕竟连姜氏的太子都死在他手里,唯一身负帝王气运的后人还是他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即便魂魄剧痛,情况凶险万分,伏在被雷火烧焦的深坑里难以行动,邬盈侯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82章


    自雷劫降下,那些寄生在邬盈侯魂魄里的红线便如同死了一般。他重新聚气凝结出双手,将散落的红线扯到身前仔细端详。


    那些红线在翻滚的过程中打了不少死结,邬盈侯边不断拉扯着这些丝线,企图再次汲取力量。他声音似哭非笑,嘴上不断絮絮叨叨:“再眷顾小人一次吧,再帮我一回,我不想死啊,不想死……”


    但是那些红线再也没有回应邬盈侯,他的语气从卑微变为愤恨:“利用完老子就想抛弃,你算什么东西,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凭什么!”


    雷声轰鸣,电光照亮他脸上的狰狞。可能是被雷劫折磨后有些疑神疑鬼,明明不是每一道雷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还是下意识捂住脑袋,将脸埋了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邬盈侯战战兢兢祈祷着。


    预想中的恐怖雷击并没有落下,邬盈侯悄悄抬起脸,头顶的雷云还在聚集,这回肯定是要落在这里的。


    他赶紧手脚并用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咒骂:“别让老子找到你,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老子替你卖命,关键时刻不管老子了,等着吧,我化成厉鬼也要缠上你。”


    但他其实已经是鬼魂,来不及夺舍新的身体,他原来的身体也已经不复存在,又被幕后之人抛弃。


    现在的他邬盈侯不仅是孤家寡人,更是孤魂野鬼。


    不过邬盈侯还是凡人吴让的时候,本就一无所有,现在不过是回到了起点。他脑中闪过许多张脸,姜娆、云杳窈、岑无望,再然后是那个红线中的人影。


    “等我东山再起,我要把你们这些人,全都杀掉。”他这么想着,心里才好受了点,“我要把你们全部斩首示众,让天下人看看,对不起我吴让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我要用你们的皮做鼓,用你们的骨头棒槌,让天下人都听听你们的哀鸣。”


    他奋力往上爬,好一会儿才爬到地面上。


    明明雷声依旧,天却突然暗了下来。


    邬盈侯抬头,发现并非自己已经度过雷劫,而是有个人站在了他身前。


    云杳窈的形容同样狼狈,袖子都被烧焦了不少,身上也带了不少伤口,但她看向邬盈侯的眸光依旧明亮,鎏金眼瞳中蕴含着比以往更胜的灵气,璀璨夺目。


    再仔细看,她的身后也蔓延了无数丝线。


    鉴义不断被落下的一道道雷劫烧焦焚毁,可是总有新的丝线迎难而上,将那些雷劫吸纳进来。


    这些天然的灵气威力恐怖,几乎将云杳窈的全身经络震碎,她的骨头都断了不少,全靠用灵气不断煅体促生,强行再次连接断裂的筋骨,让它们强行愈合。


    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身魂俱灭,尸骨无存。


    到后来,云杳窈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她带着焕新的**和魂魄,找到了另一个被雷劫逼到绝路的魂体。


    “终于找到你了。”云杳窈一直平静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她的嘴角都麻木了,没控制好表情,脸颊肌肉抽搐一瞬,直接把邬盈侯吓得尖叫一声。


    身后是万丈深渊,邬盈侯无处可退,只能往一边爬。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邬盈侯目眦欲裂,他吓得丢了一条腿都没发现,“救救我,大人,大人!”


    云杳窈没有如邬盈侯那种虐杀的变态癖好,她已经不想再给邬盈侯留下任何生的希望。


    这种人就像是臭虫,只要不彻底杀死,就会一直恶心人。


    不给他任何翻身可能,让他即刻去死,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云杳窈举起问心,上面隐隐有雷光显现,灵气聚集在剑尖,她毫不犹豫,瞄准邬盈侯的魂心,干脆利落将他捅了个对穿。


    邬盈侯只感受到一股灵气贯穿身体,将他全身的鬼气驱散,他再也无法舍弃什么东西来重聚魂魄,那些灵气就如同火一般,将他几乎烧了个一干二净。


    云杳窈知道邬盈侯最爱惜性命,也最贪生怕死,所以她故意留他一点意识,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性命流逝却无能为力。


    “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愿意赎罪,我愿意用任何办法赎罪,只要你留我一命,哪怕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去死啊!”


    邬盈侯被问心钉在原地,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去仰脸,他两只手抱住云杳窈的腿,哭嚎道:“你不想知道我背后之人是谁吗?我只是个奉命办事的,你不想知道真正卷起这场祸事的人是谁吗?”


    云杳窈眼神微动,终于垂首再次看向邬盈侯。


    邬盈侯以为自己说动了她,赶紧想方设法与她谈条件。


    “留我一命,我来替你办事,我帮你揪出那个真凶,好不好?”


    云杳窈感受到他的魂魄越来越微弱,感受到他的恐惧越来越深,没有丝毫犹豫,握紧问心剑柄,将它抽了出来。


    可是她并没有想办法为邬盈侯聚魂,那些残存的灵气已经足够覆灭他的魂魄,邬盈侯这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终于说不出来任何话,眼睁睁感受自己与天地融为一体,马上就要彻底消失在风中。


    只要魂魄尚存,就还有转世的可能,即便是赎罪,上天要他将世间痛苦都尝试一遍,他也认了。


    可是云杳窈连他的一丝魂魄都不可能留下。


    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什么来世恶果,她都不在乎。


    她真的一心让他死个彻底。


    恐惧如潮水般袭来,几乎将邬盈侯溺死,他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刚才即便是被雷劫搞得差点魂飞魄散,也从未想过自己真会落得这般下场。


    邬盈侯终于痛哭出声:“你不能杀我,我不过是想改朝换代,有野心,不甘平庸,难道也是错吗?古往今来屠城的君主不止我一个,你敢杀我,难道不怕因果报应吗?”


    云杳窈用尚且能扯过来的一角衣袖,将问心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邬盈侯已经彻底消失,但她还是自顾自道:“我最不怕因果报应,我怕的是,因果根源不来寻我。”


    天地逐渐归于平静,雷声渐悄,乌云未散。


    云杳窈看见那些断裂的红线洒落一地,她一一将其捡起,打算让止戈辨认一下,是不是与鉴义同源。


    若是同源,就有可能找出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也是云杳窈为何干脆


    利落杀了邬盈侯的原因之一,这些丝线是单向流传,邬盈侯根本没本事找到幕后之人,否则按照他的秉性,定要将此人拖下水,逼他不得不帮自己脱困才可。


    历经此次雷劫,云杳窈跨境跃升直神秀境,体内灵气浩瀚如烟海,但她心法与技法仍旧不够娴熟,好像一个天生力大无穷的武生,能凭借蛮力获胜,但若遇上同境界的其他修士仍然不具备优势。


    刚才在经受雷劫时她识海忽见异象,先是看见自己前世与晏珩的种种,而后又是她不同身份时所经历的一些故事,以及每一世都不可避免的死局。


    云杳窈现在脑子还有点糊涂,她越是想往前深挖,看到最初那一世的真相过往,越是感觉脑内有一团萦绕不退的雾气遮蔽着,在这种自我对抗中,先前雷劫中都没倒下的云杳窈,突然感到喉头一紧,紧接着唇角溢出一点鲜血。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绝对不会放过。


    云杳窈索性闭眼,去专心看那些生死之际唤醒的,残存在她识海中的前世记忆。


    好像只身走过了千百年的时光,她在迷雾深处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


    她们神魂一致,或者说,她就是她,是前世今生,是上天捉弄造就的阴差阳错。


    她们本就不分彼此。


    迷雾中的云杳窈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在她的额心。


    “痴人,还不快醒过来。”


    云杳窈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按回了肉身中。


    原来方才她险些魂魄离体,再度投身轮回。


    如今骤然苏醒,方知凶险万分。她惊觉方才竟然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她抬腿想要离开这里,但身体就像是和自己不太熟悉,根本不配合,膝盖一软,她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在此刻,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熟悉的怀抱让云杳窈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下来,她刚想和岑无望分享自己境界提升的喜事,嘴巴刚刚张开,就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云杳窈抓紧岑无望的肩头,想要咽下那口血,“我做到了,我自己做到的,天命原来并非不可违抗。”


    她话刚说完,鼻腔流出一股热流,接着眼角流出血泪,耳道也跟着淌出污血。


    她眨眨眼,这才发现岑无望不是没有说话,只是他嘴唇不断开合,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雷劫降下时,云杳窈用灵气不断冲刷自身筋络,刺激它们不断修复再生。


    现在雷劫已经过去了,那些被灵气撑开又干瘪的筋脉如同枯萎的藤枝,这里根本没有足以维持她身体消耗的灵气。


    世界如此寂静,静到云杳窈甚至能听见自己异于常人的心跳,已经她血从身体里不断流出来的声音。


    “冷,真的好冷。”云杳窈忍不住浑身打冷颤,她倒在岑无望肩头,对着他的耳畔轻声说,“岑无望,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第83章


    云杳窈话音刚落,便感受到岑无望手臂收紧,仿佛要以此来用力回应她。


    云杳窈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她感觉又累又渴,心里委屈:“岑无望,我好累啊。”


    岑无望一直没有出声,让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于是便咬了他一口,在他脖子上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不准不理我。”


    云杳窈强行撑着自己的意识不要溃散,因为她知道,一旦昏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灵气的流失不可控制,她破损的筋脉根本维持不了灵气的正常运行,没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供她强行维持此身,自我修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现在全身的灵气都聚集在心口,强行让她撑着一口气没有昏过去。


    “好不甘心啊。”云杳窈忽然长叹一口气,却仍感觉心口沉闷,“明明差一点的。”


    云杳窈回忆起方才看到的几世,自嘲般笑了笑:“怎么每次都是差一点呢,可能我真的是差点运气吧。”


    可是嘴上这么说着,云杳窈却始终不肯放任自己晕过去,还在试图用鉴义汲取周围的灵气。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暖流进入她体内。


    这些灵气进入到云杳窈的四肢百骸中,并没有立即汇入识海和心脉,而是开始修复她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


    那些断裂的筋骨开始重新愈合,密密麻麻的痛和无法忍受的痒让云杳窈逐渐清醒。


    与雷霆之势的天道劫数不同,这种由内而外的痛和痒几乎不可能忍受,她突然开始剧烈喘息,想要在地上打滚,甚至把自己的血肉都扒开,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可


    是岑无望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做出任何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事。


    云杳窈这时才听见岑无望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耳边像是被蒙了一层膜,她有些烦躁,撒气般在他怀里挣扎,挣扎不成就扯他衣服,用嘴泄愤,想把这种痛感从自己身上散出去似的。


    好一会儿,云杳窈才逐渐听清楚岑无望在说什么。


    他先是说:“别怕,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而后是:“听话,不要乱动,你会伤到自己的。”


    失去的五感渐渐回归,云杳窈看见他脖子上青紫伤痕与禁制符文交错着,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齿痕一定会烙印成疤,她已经分不出口中的血腥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岑无望的,痛苦让她无暇思考。


    岑无望在给她渡灵气,这让他体内勉强能够被灵气压制着的鬼气翻涌起来,她知道岑无望可能比她还要痛苦。


    于是她紧紧抓住岑无望的衣襟,央求道:“放我走吧。”


    岑无望此刻与她神魂相通,两人都如同置身炼狱。


    他看着云杳窈眸中泪光,轻轻摇摇头:“不要说胡话。”


    他明白云杳窈心性要强,不肯在此刻拖累他,但他更明白她对生的欲望有多强大,又怎么会主动求死。


    云杳窈继续说:“真的。”


    岑无望坚定道:“撒谎。”


    两人为彼此的生死互不相让。


    云杳窈还要狡辩,岑无望却垂眸俯身,以吻作挡,将她任性的谎言全数封存。


    担心她伤到自己唇舌,岑无望撬开她唇舌,与她继续纠缠。


    偶尔云杳窈想要逃离,都被岑无望按着后脑勺一一讨了回来,直到她没力气,只能接受他不断渡过去的灵气和暖意。


    雨过天晴,在天地曙光重新之时,云杳窈终于能够克制那种与痛苦,灵脉重新运作,不仅内里漏洞愈合,连带着外化于形体,身体的伤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岑无望不知何时与她拉开点距离,在废墟之上,两人额头相抵,身心俱疲。


    鉴义重回体内,帮助云杳窈梳理新涌入的灵气。


    因他们彼此之间的灵气同根同源,云杳窈的身体几乎对岑无望的灵气没什么排斥,失而复得一般,有条不紊在体内流转。


    可能正是因为身体恢复了些许,刚才那些自暴自弃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云杳窈有点不好意思。


    她被岑无望抱在怀里,整个人像是被拆开后重新拼凑完整一样,全身酸痛。


    稍稍有点动作,岑无望的灵气便如影随形,手也很快覆盖过来。


    他冰冷的鬼气用以麻痹她的痛觉,如果有恶鬼在这里,应当会惊讶他身为恶鬼,竟然如此会做出如此行径,拿如此纯正的鬼气给人缓解痛苦,简直令鬼蒙羞。


    鲜活的血肉就在嘴边,他居然违背本性,替虚弱的猎物缓解痛楚。


    甚至吞噬的欲望铺天盖地侵占理智时,岑无望也只是动了动喉结,很克制地在她唇上啄了啄。


    云杳窈不知道岑无望此刻本能作祟,在他有又一次低头得寸进尺时,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岑无望吻到她的掌心,在成为恶鬼前,他就已经辟谷了,照理说时不会感受到饥饿的。但他胃里确确实实泛起酸水,那种迫切想要吞掉点什么的欲望让他无法再忍受。


    于是,岑无望改变方向,目标改为云杳窈柔软的颊肉。


    然后,他就想被音咒定在了原地,突然不能动了。


    云杳窈担心岑无望走火入魔,从他怀里艰难起身,岑无望竟然没有再束缚她,任凭她跪坐在地,惊慌失措去检查他的身体。


    她小心翼翼将脸贴在岑无望的心口,在听见他心脏仍然在奋力跳动时,微微松了口气。


    心跳还在,那岑无望应该就暂时不会彻底鬼化。


    她仰起脸,用双手捧起岑无望的脸,轻轻摇晃:“岑无望,


    你能听清我在说什么。”


    好在岑无望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眼珠微动,慢慢回应:“杳窈。”


    云杳窈又问他:“你哪里不舒服?”


    岑无望似乎无法理解他的话,半天没有反应,活像个木头疙瘩。


    云杳窈捧着他的脸左右摆弄,发现岑无望毫无反抗之意,却仍旧对她刚才的话没有反应,疑惑道:“怎么不说话呢,你和我说说话啊。”


    然而她刚说完,岑无望就回答她:“杳窈。”


    听见他这么说,云杳窈愣了一下,随即试探道:“岑无望,你跟我说,我是笨蛋。”


    如果是平时,岑无望定然谁说:你是笨蛋。


    然而云杳窈等了一会儿,听见岑无望一字一句缓慢道:“我是笨蛋。”


    云杳窈终于想明白了,岑无望应当是为了不沦为真正的恶鬼,在灵气低微的情况下,自我封存了一部分意识。


    岑无望仍旧是一副清正俊秀的年轻郎君模样,乍一看,周身一点鬼气和灵气都没有,与凡间的世家公子别无二致。


    只一点不对劲,他虽气质不俗,但眼神空洞,只有云杳窈下达指令时,才稍稍有点反应。


    而已太复杂的指令也不行,例如云杳窈试着让他现在刺杀晏珩,他眸光动了动,分明听见了她的指令,却还是立在原地,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能思考,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


    云杳窈长长叹了口气。


    如今的情形,岑无望恐怕只有等到自身灵气恢复,才能完全恢复清醒。


    想到这里,云杳窈忧心忡忡:“岑无望,你不会是要变成傻子了吧。”


    她迅速思考了一下岑无望要是真要做一段时间傻子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很糟糕。


    一直等着岑无望清醒也不是良策,还是要先回朝晖殿,然后再等待止戈回来,让她看看岑无望如今还有什么能够快些恢复的法子比较好。


    因为两人的灵气的几乎要耗尽,云杳窈没办法御剑回去,这里一片断壁残垣,道路不畅,而且她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什么新情况。


    为了让岑无望能够跟紧自己,云杳窈用鉴义拴着他,自己则拄着问心在前开路。


    “岑无望,跟紧我。”云杳窈说,怕他理解不了,她又补充道,“走路,明白吗?自己走路。”


    还好,岑无望并非真傻,他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抬脚跟着她。


    虽然速度慢,但好歹能动身了。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人牵起丝线,发觉丝线已然断裂。


    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残存的丝线虽然无法再从他这里获取力量,但那些被赐给邬盈侯的线不过是他仿制的子线,从本源里分裂出来的劣质品罢了。


    这些子线的力量和能力远不如本体鉴义,但真正的鉴义如今在云杳窈手中,他此前费劲心力,也只寻找到一根尚能使用的丝线。


    云杳窈如今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了多大的力量,而他已经借这条丝线的能力,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千里操纵傀儡,再比如……


    他纤长的手指拨弄母线,唤醒那些千里外遗落的子线。


    “这样才有意思。”


    子线感召到母线的变化,将所剩无几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瞄准目标,猛地刺入。


    如此微薄的灵气,云杳窈和岑无望根本无从察觉,这根丝线传入岑无望体内,直奔他的识海深处。


    岑无望体内没有凤凰羽,这点灵气很难再如同先前行事。


    不过火上浇油不能做,他还会祸水东引。


    岑无望只剩一丝灵气保持自己灵台清明,需要一段时间慢慢恢复。一旦鬼气入侵,他的鬼化便不可阻挡。


    他很好奇,云杳窈到底会选择怎么处置岑无望呢?


    亦或者说,岑无望会不会在失控中亲手杀了自己视若珍宝的人。


    他很期待两人的表现,不再等待,再次拨动母线。


    子线已经寻找到那层隔绝了鬼气和识海通道的薄弱防御,它如针般的身体刺穿这层屏障,透过这个小孔,鬼气争先恐后往里入侵。


    而后,鬼气很快边不满足于这狭小的通道,硬生生将屏障挤出几道裂隙。


    啪——


    稍稍恢复了些许的岑无望听见自己脑内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


    灵气与鬼气互相争夺地盘,鬼气几乎是以压倒之势赢过灵气。


    岑无望看见自己直起身体,突然举起手,鬼化后的利爪根本不需要蓄力,朝着前方毫无防备的云杳窈发动袭击。


    鬼爪摩擦剑身的声音异常刺耳,云杳窈已经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看向身后。


    恰好赶来的止戈抖了抖缠在手上的剑穗,心里有点遗憾。


    岑无望做鬼也这么敏捷狡猾,刚才差点就能把他的指甲削下来了。


    她没有犹豫,准备再次进攻。


    “你这时候鬼化,简直是送上门找打。”止戈轻嗤,“就知道你控制不住,还好我来得足够快。”


    云杳窈见两人之间打得越来越激烈,她赶紧大喊一声:“停!”


    止戈蹙眉,侧首用余光去看云杳窈,恨铁不成钢道:“岑无望已经鬼化了,他刚才差点就要杀你,你还要替他辩解吗?”


    云杳窈也不能确定岑无望的鬼化状况为何突然加重,他身上的鬼气越发浓郁,光是立在那里,雪肤乌发,目中无人的模样就有一种森然阴郁的气质。


    和云杳窈过往见到的岑无望简直不是一个人。


    可是,他确实在云杳窈喊停后乖乖站在原地,尽管一身鬼气不散,可攻击意图确实停止了。


    云杳窈犹豫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还是有意识的,并未完全沦为恶鬼。”


    不过止戈才不在乎这些,她确实感觉岑无望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反问道:“有何不同,就算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可他已经被鬼气侵蚀,撑死也只能说他是个诡计多端的恶鬼,蠢鬼、智鬼都不如做死鬼一条,你站远点,我来杀他。”


    说罢,她再次举剑欲杀向岑无望。


    云杳窈赶紧说:“岑无望还没说灵果在哪里呢,你杀了他,灵果又该往何处寻?”


    止戈犹豫了一瞬,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除掉岑无望的好机会。


    “你能控制他?”


    云杳窈摇摇头:“好像不能完全控制他。”


    止戈摇摇头:“浪费我时间,还是杀了比较省心。”


    云杳窈连忙拦在她身前:“哎哎,别急啊,我虽然没办法完全控制他,但是我有办法让他乖一点。”


    止戈看她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剑锋,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她犹豫一瞬,没有立即收剑,将剑往一旁悄悄挪了几寸。


    扪心自问,她确实不舍得白白放跑灵果的消息,于是压着杀心问云杳窈:“什么办法?”


    “你把他打昏过去。”云杳窈说。


    止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她看见云杳窈认真神情,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道:“你真想他死吗?他身上鬼气这么浓重,我一剑砍中后,他要是没死也该被我激怒了。哪有把鬼打昏过去的?”


    云杳窈将她手中剑夺了过来,收归剑鞘中。


    “但是岑无望不能算恶鬼啊。”云杳窈解释道,“他的魂魄仍在身体里拘着,抛开他满


    身的鬼气来看,不就是个普通人吗?你把他打昏了,然后我们御剑回朝晖殿,好不好?”


    止戈很想说她抛不开。


    但云杳窈嘴唇动了动,强调:“灵果。”


    止戈瞪了瞪远处的岑无望,也强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放岑无望一命的事,止戈实在很难做到,但放任灵果继续流落在外的事,她更做不到。


    权衡利弊后,止戈拨开云杳窈,剑都没拔出来就上了。


    云杳窈还在身后说:“别打头,也别打脸。”


    第84章


    止戈动作干净利索,加上岑无望精力不济,又时常被云杳窈喝停,几乎是没打几个回合,就被止戈绕后打昏。


    岑无望晕倒后,止戈第一时间为他输送了灵气,这时候她才有功夫问:“我刚刚看见雷劫降下,你境界飞升,把邬盈侯杀了?”


    云杳窈回答:“差不多。”


    她想起先前邬盈侯身上的丝线,试着用鉴义潜入岑无望体内,让他在丝线的操纵下能够慢慢行走。


    这样确实好用,不过云杳窈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法子,试了好久,发现操纵岑无望时还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同手同脚,她索性放弃,站在岑无望与止戈中间,假装没看见。


    止戈倒是没功夫嘲笑岑无望,她道:“岑无望现在很危险,他本就是拖着病体苟活,即便能够清醒过来,说不准哪一日便会完全沦为恶鬼。”


    还有句话她没说,彻底鬼化对岑无望反而是一种解脱,以她看到的情况来说,他可能压根支撑不到完全鬼化的那天。


    岑无望从前仅凭着几根心弦苦苦支撑,情况本就不容乐观。如今只剩孤线续命,这样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能苟活下来,这要是被哪个医修捡走,可能要把他供起来研究。


    云杳窈拉着岑无望,她还不够娴熟,刚刚岑无望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这回她不敢松手,时刻都要分心去看他脚下是否平稳。


    岑无望的身体状况确实令云杳窈忧心,她不知道止戈愿不愿意帮他们。


    她视岑无望为仇敌,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就出手相助。


    可天下之大,与岑无望同时期活下来的灵族同胞只有止戈,而只有嵘烬山可能有记载治愈灵族心脉的法子。


    况且嵘烬山僻静,内部灵气充裕,即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治愈岑无望的法子,对他修养恢复亦有好处。


    云杳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今除却灵果,她恐怕只剩下一样能够与止戈做交换的东西了。


    她刚想开口,长时间听不见她回话的止戈已经另找了话题。


    “姜氏兄妹还好吗?”止戈突然问,“姜娆平安吗?那两个鬼胎你们如何处置了?还有……”


    她突然顿了顿,或许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猜想,可她还是选择继续问下去。


    “姜烛可还活着,肉身和魂魄都还完整吗?”


    云杳窈想起早就尸首分离的姜烛。


    想了想,无论是谎言还是真相都很残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既然如此,还是把真相告诉止戈比较好。


    “姜娆已经平安,如今在朝晖殿休息,有医师照料想必很快就会醒过来。”


    “鬼胎一事比较棘手,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说来话长,还需要你待会儿亲自看过才好。”


    云杳窈斟酌着用词,没有直接说姜烛遇害已久。


    “太子烛仁善宽厚,若非遭遇此次祸事,应当会是位贤明的君主。”


    身旁的止戈一直垂眸看脚下路,她认真踢开每一块有可能绊住她脚步的石子,睫毛纤长浓密,云杳窈偷眼斜看,几乎不见她眼底情绪。


    止戈喃喃道:“这样啊,还真是……”


    她思索了一阵,平淡道:“还真是有点可惜了,今年的上巳节,我因诸事缠身,未能赴约。听说淇水边的风景甚美,却无缘一见,可惜啊。”


    云杳窈见过她的愤怒、悲痛、无情,但是这种谈起逝者却仍旧风轻云淡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


    按照常理说,即便是不亲近的人,猝然听闻他离世,也该象征性感叹几句,亦或者悲声痛哭,掉几滴眼泪才好。


    若是无情,似乎就该是这幅无喜无悲的模样。


    可倘若真无情,那未能共赴的淇水之约,又怎么会是遗憾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止戈和姜烛还是差点运气。


    云杳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反倒是止戈若无其事往下聊:“邬盈侯已死,襄华内部必然会有动乱。光是谁来继承王位,恐怕都能吵个七天七夜。”


    云杳窈点头说:“是。”


    她猛然想起来,止戈作为太子门客,应当也有自己的见解,于是问:“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止戈闻言,扭头疑惑道:“你问我?”


    她轻笑一声:“你别误会,我帮姜氏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既然恶鬼已然除掉,我就没有继续赖在这里的理由了。如今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绝了,我才懒得插手襄华内务,让那些臣子和宗室们自己吵去,我于襄华不过一过客,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江山了。”


    “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该由我们继续收拾烂摊子。”


    止戈刚说完,又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带着岑无望这个灾星继续漫无目的四处流亡吗?”


    云杳窈反驳:“岑无望不是灾星。”


    她知道止戈讨厌岑无望,索性不再与她纠结称呼问题,说:“至于去哪里……”


    先前云杳窈想得简单,以为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可此行让她对接下来的旅途不得不产生更多顾虑。


    且不说乾阳宗一直没有放弃对他们的追杀,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能驱使恶鬼的人,这两股力量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从逐庆到王都,他们早就被人盯上,遇见姜娆和取出鬼胎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幕后之人真正想要的不是襄华,而是他们一行人。


    那他究竟在等谁呢?她、止戈、岑无望、闻佩鸣,甚至是乾阳宗几个弟子都有可能。


    但云杳窈回想起邬盈侯在崇仙阁底下脱身的那一刻,那个突然借助邬盈侯残躯望向她传话的人。


    他的眼神,分明是胜券在握。


    上有天听雷霆,下有暗影无数,这世间鲜有真正藏匿行踪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啊。”云杳窈乖巧道,“或许会找个能够接纳我与岑无望的门派,继续做某门某派的弟子,或是做某个世家的门客。岑无望的心疾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他痊愈了,我们再一起做对闲散游侠也好。”


    止戈恨铁不成钢,听了直摇头:“就这点出息,光想着岑无望这个负累,怎么不想想自己。”


    云杳窈笑得两眼弯弯:“有啊,你要听吗?”


    止戈这才注意到,她笑时那颗虎牙真的让她有种狐狸的狡黠感。如此年轻活泼,鲜亮动人,即便是衣衫褴褛,刚刚遭受过天劫折磨,仍然目有星子闪烁,亮的不可思议。


    凡人的寿数于止戈而言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她有点不自在。


    “你愿意说,我就随耳听喽。”止戈说。


    邬盈侯所设结界的效果还在,树影与屋影已经回落重现,但人影有灵,依旧被残存的结界影响。从某方面来说,这里依旧是无影之地,与镜湖类似,是一个暂时能够随心而言的地界。


    “我想开宗立派,平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直到任何一世的我都能有处可栖。直到这个世间,再没有一个与我相似之人会重演我的遭遇。直到他——”


    云杳窈话音暂停,伸出食指朝天。


    “或者说他们,再也无法忽视我,随意摆布我的人生,我需要创造一个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我的功绩。”


    要多大的功绩,才


    足以打动天道,直接飞升成仙?


    止戈回忆了在仙庭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必得是亘古未有的丰功伟绩才行。


    而不凭借自身功法,仅凭功德飞升的人,在此间世界里,还从未出现过。任何瑕疵都有可能成为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心魔,更何况仙庭那帮人岂会让她轻易如愿,任何小事都会成为他们攻讦刁难云杳窈的理由,但人活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瑕疵?


    立下不世之功的将军没有飞升,悬壶济世的神医也没有飞升,杀万鬼的剑君也总是好像差一口气似的。


    人要立下多大的善,才能问心无愧,才能越过仙庭规则,直接成为天道亲选的仙者。


    “太天真了。”虽然止戈听了她一番话,内心也泛起涟漪,可她还是毫不犹豫泼了一盆冷水,“要真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仙庭早就挤不下了。你的存在本就是一根拔不去的刺,即便你是不世之材,可这世间阴阳平衡早就被规划好了,邬盈侯之祸已是罕见,可天道也只是给了你一个顺势而为,除去祸患的机会。你再想创立功绩,就算是杀遍世间恶鬼也不行,毕竟前人已经替你试过了。”


    这个人,便是剑君晏珩。


    “所以,我不能杀万鬼,因为鬼是杀不完的,世间的生死和轮回从未停止,以杀证道,何时才是尽头?”云杳窈平静道,“倘若我说我要做的是度化而非杀戮呢?”


    若是别人可能会嘲笑她异想天开,止戈虽然也很想说不可能,但看着云杳窈认真的神情,总觉得有种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认真思索了一下,才说:“你想怎么做?”


    云杳窈见止戈有所动摇,才牵着岑无望继续向前,边走边说。止戈也忍不住紧跟着她,听她到底能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正如你所说,世有阴阳平衡,正邪两立,互不相让,天道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打破这个最根本的规则。仙庭为了不让大批新派涌入,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松关卡,可他们太害怕被分权,自然要暗中打压,这便会暂时影响平衡。”


    “我肉身虽会经历老死,却有不灭灵魂。我需要等待,等一个他按捺不住向我出手的时机。在这之前,我需要丰满羽翼,需要世间遍扬我名。”


    已行至朝晖殿前,止戈拦下云杳窈正要推门的手。


    “等等,你说的他是谁?”


    第85章


    云杳窈勾起唇角,但笑不语。


    从高处传来一声呼喊:“师妹!”


    红衣少年来不及让自己的剑停下来,在半空中就迫不及待跳了下来,犹如枝头飘下的落花,准确无误掉在云杳窈面前。


    花在溪看见云杳窈平安归来,伸出手想要看看她是否有外伤。


    但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又讪讪收回,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没事就好。”


    花在溪的目光向后,看见立在云杳窈背后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岑无望。


    他一个侧身绕过云杳窈,围着岑无望转了一圈,手指拖着下巴,挑眉问道:“这是什么造型?”


    未待人回答,花在溪抬手在岑无望面前晃了晃。


    见岑无望的眼神光重新聚集了一点,却依旧无动于衷,花在溪扭头和云杳窈搭话:“怎么不理我?”


    话音未落,一道风朝着他的右脸袭来,尖利的鬼爪必定穿透他的脸颊。


    花在溪回头,身体向后倾仰,勉强避开这一击。但他此前毫无防备,若是岑无望再继续攻击,以他识海内现在空荡荡的状况,根本无从抵挡。


    然而他咬紧牙关,准备拔剑相迎时,另一道掌风替他接下岑无望的又一击。


    云杳窈避开岑无望的手掌,两人手腕相接之时,她手腕转半周,用了巧劲将他小臂向下压,避免他骤然收手伤及无辜。


    “停。”云杳窈边说,另一手扶住花在溪的后颈,使劲一提,将他整个人拉回正位。


    花在溪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云杳窈向后推开两步,与岑无望拉开距离。


    等他随着余力站定后,发现云杳窈已经站在岑无望身前,将他与众人分隔开。


    “是我的不是,没看管好岑无望,让你受惊了。”云杳窈道。


    岑无望站在她背后,就如同一道化为实质的影子,无声无情,沉默到有些诡异。


    以花在溪对岑无望的了解,他不是会随意出手伤人的性格,所以他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止戈抱臂不语,听见花在溪的话,偏过头去:“问她。”


    云杳窈笑了笑,道:“宿疾未愈,不太清醒,寻常人最好不要靠近他。”


    她拉起岑无望,淡声询问,将此事轻轻揭过:“姜娆醒了吗?”


    花在溪知道她不愿再提,他对岑无望如何变成这幅模样不感兴趣,如此这般,无法阻止他最后将师妹带回乾阳宗最好。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笑,不打算追根刨底,边在前开路边回头看着她说:“醒了有一会儿了,刚醒时看见天边雷云,还一直担心挂念着你的安危,跌跌撞撞跑出来,吓我们一跳。好不容易才劝下,这会儿正在前殿等着。”


    云杳窈闻言蹙眉,加快脚步:“她正是虚弱,又没有经历过修行煅体,怎么还由着她这么耗着自己?”


    凡人生命何其脆弱,仅仅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便能夺去。


    姜娆虽然在她与止戈的帮助下,免了生产的血腥和苦痛,但那些怀胎时遭受的创伤依旧无法避免。


    古往今来,生育都是女子的劫数。姜娆被鬼胎消磨自身血肉精气,必殃及自身寿数。


    “是我执意要等你的,怨不得旁人。”


    姜娆从殿前重重人海中现身,都说久郁成病,鬼胎长久的折磨和一朝失去血亲的悲痛,让她脸上再难看见任何喜色和血色。


    虽说此刻仍是晴天白日,可风云变换无常,姜娆身体不好,云杳窈牵着她准备往殿内去,走到玉阶上,却发现姜娆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


    姜娆在朝晖殿的金色匾额下,面对犹在茫然无措中的宫人们,虚弱开口:“诸位受惊了,如今内乱虽平,可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孤已派人请右相与左相等重臣入宫。内廷之事,由太妃赵氏并内庭诸位官员决断,”


    她顿了顿,侧身向云杳窈身边靠近了些:“本不该再烦扰云仙子,可如今仍有一事,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前往。”


    无论是处于何种角度,云杳窈都该拒绝。邬盈侯已死,接下来的事物便是姜氏内务与襄华国事了。


    身为修道之人,不该插手凡间政务,身为流亡者,她更没有理由在此逗留。


    可是姜娆拉着她的手紧抓不放,微微颤抖。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眼神却带着哀求。


    与邬盈侯的较量是血淋淋的生死相争,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两全其美。


    可是那些不见血的风浪还在后头,姜娆一个已经外嫁的王姬,自强固然重要,可若真无一人陪伴,怕是要经受无数刁难。


    止戈也很默契的没有表态,她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那两个被抱出来的婴孩。这会儿正在专心致志抱着女婴,已经在研究起她体内的帝王气。


    于是,云杳窈思量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可她仍有一件事要拜托止戈,且只能是止戈来做,她才能放心。


    “殿下稍等,容我和止戈说句话,很快就会回来。”


    一片阴影挡住了侧面投射过来的光,挡住了止戈的视线,她神色不耐,看向云杳窈。


    对方将腕间的丝线斩断,递给她,若无其事道:“我去去就来,你替我看顾着阿冀一会儿。”


    云杳窈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丝线,半天没等到止戈的动作,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似有疑惑的看向止戈。


    止戈呼吸凝滞,恍惚间下意识接过那根紧系着岑无望的鉴义,道:“你……你不怕我故意激他?”


    云杳窈摆摆手,这根鉴义非寻常鉴义,而是一根


    自她心脉延伸而出,与她同源的鉴义。上面有她的气息,能够安抚岑无望,所以她并不担心岑无望会无端暴走。


    止戈所言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这里可是朝晖殿,先太子姜烛尸骨未寒,又有众多宫人在此聚集,止戈便是不为自己,也会为旁人着想。


    她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不会真的冷血到袖手旁观。


    云杳窈扯起唇边的笑,抬眼之际,被光晃了眼,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抽离感。她低声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若你都不可信,我还能信谁呢?”


    她摸了摸止戈因激动而微微紧绷的侧脸,柔声道:“这会儿没有人,你去底下看看吧,他执念那么深,魂魄必定还在原地徘徊。”


    止戈听闻,瞳孔微微收缩,她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下,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点不自在:“我……我不是想见他,我无意和他继续纠缠的。”


    云杳窈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反驳,她又取出一段鉴义,斩化为一根有实质的灵线:“那就当是替我去,他尸身为鬼气侵蚀,凡人不得近身,一直留在下面,恐异变化为尸鬼。你替他保留一具全尸,就当是全了他最后的体面。”


    说罢,云杳窈转身离去,两段鉴义从她手中脱离。


    止戈还下意识抓紧丝线,想要再说些什么。她仍在无措当中,可看着云杳窈渐行渐远的背影,随即慢慢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云杳窈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坦然,她在雷劫中看到的自己,应当是一直封印在她灵魂深处的一道灵识幻影,如今静下来,幻影却越发明显。


    原本只是灵君残像,而后还有无数道与自己灵魂共振的倩影逐渐清晰。


    因她这一世突破了自身瓶颈,原不可违抗的命数开始有了偏离,所以这些灵识才会解封。


    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功法都随之慢慢归拢,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假以时日,总能让她寻找到当年真相。


    云杳窈有种预感,她在被自己推着走向曾经从未奢望过的机遇。


    得道飞升。


    不过,云杳窈的得道飞升并非只是为了长生,也更不是代表着要与曾经落井下石的仙庭同流合污。


    不屈服的方式有很多,但只有站在和对手同一高度上,才有反抗的可能。


    若一味躲避,或是满足于现世的虚妄,她很快便又会重蹈覆辙。


    愚昧会同时带来长久的麻木与短暂的幸福,但绝对不可能带来公平。


    世间不能再有第二个灵族,就如同她也不想再成为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剑君附属品。


    云杳窈可以肯定,即便是飞升成仙,仙庭也不会是她最终一站。


    如此大费周章去设局,蛰伏千秋百世,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能够争取公平的机会。


    她没能记起每一世的自己是何种境遇,何种野心,但她很了解自己的心性。


    如荒野上一粒不起眼的草籽,若无生机,便深埋土壤,只求活路,可一旦逢水遇风,给她一点点希望,便会肆意疯长。


    云杳窈走在漫长的宫殿残骸间,在尘埃遍地之处,看见了历史百代间生生不息的自己。


    她们,或者说她,从未看轻过自己。


    所有人都在簇拥着他,用眼神告诉她,往前走,不要回头。


    那道打入她额心的灵识,终于再次迸发出光热。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云杳窈的灵核苏醒了。


    和云杳窈预想中的如出一辙,是一颗羸弱的幼苗,像是一株发育不良的仙草。


    云杳窈很快便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前世死后,灵魂所附着的那株仙草。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曾殚精竭虑,把过去、现在、未来中所有能够改写命运的方法一一试遍。


    命途推演六十四,皆是无可解的死局,但在这其中,仍有生机一线。


    那是她为自己博取而来的变数。


    曾经在她在她眼前不断掠过的,所有人的命运在此刻交织,共同指向现世的云杳窈。


    最前方的灵君停了下来,云杳窈抬头,与自己对望。


    有关于灵君的记忆仍不完整,云杳窈知道,她并未完全通过自己为自己设下的考验。前路仍旧漫长艰险,她只是站在了起点,有幸窥得前世种种机缘。


    她们沉默着望向云杳窈,如同看着每一世不服输的自己。


    直到云杳窈与灵君并肩,百世不灭的灵魂终于在此刻归一,奔向云杳窈的身体。


    只有一道灵识依旧暗淡,上面的封印依旧未能完全解除。


    云杳窈听见灵君开口:“灵果重现之日,便是你真正了悟之时。”


    第86章


    说罢,灵君残影再次伸手,如同上次一般点在云杳窈额心。


    这一次,没有劫后余生的残存紧迫感,也不再有任何慌张,云杳窈静静感受到千年前的自己是如何点拨自己。


    一股如水般温柔,却又如火般炽热真诚的暖流自额心汇入识海,直至化作甘霖,浇灌在她的灵核上。


    那颗不起眼的幼苗汲取了这股上古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挺拔生长,云杳窈甚至能听见枝干快速生长时的咯吱声。


    老旧的树皮承受不了过快的生长速度,渐渐脱落,经不住风雨的树叶也很快归于尘土。


    好在,它们的去处终究是根系,它们的归途仍是母树。


    一切的死亡都是为了更茁壮的新生,一切的离别都是为了再次相遇。


    树如此,灵魂亦然。


    云杳窈眼前幻景消散,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巍峨宫殿中。


    雷劫与人祸未曾央及这座古老的金殿。随着境界的提升,云杳窈眼中的世界越发清晰,她能清晰看到紫中带金的帝王气如烟荡漾。


    气息未曾消散,但若无天命帝王做主,恐怕这里的帝王紫气会随着世间流失而飘散。


    一代明主的恩泽至多绵延数十年。


    而整个襄华的气数,竟要压到一只尚未开悟的女婴身上。


    云杳窈从前只顾此身,如今或许是因为有了余力,顺其自然生出了些忧民之心。


    当然,除却忧民,还有对姜娆的担忧。


    姜氏仅存的希望不可能由婴孩承担,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先向姜娆这个王姬投掷过来。


    恰在此刻,姜娆侧首回望过来,她似乎是看出云杳窈的担心,强撑出一个笑容。


    “仙子好洁,偏殿有侍女等候,不妨更衣后再来正殿。”


    云杳窈微微一愣,抬手看见自己如今不伦不类的装扮,干笑两声,赞同她的提议。


    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衣后敬人,她如今这副模样确实不像仙人,像是逃亡而来的难民。


    意识到这一点,云杳窈再也忍受不了,忙去换了身衣裳。


    待她随着侍女脚步走入殿中,便听见两位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在争执不休。


    “王位空悬,以臣愚见,从前流放的姜氏宗亲尚有后代幸免于此难,当为继位君主。”


    “不可!若依照如今的事态,寻个不知秉性的庶人,岂不是将我襄华江山拱手让人!”


    “左相这般笃定难担重任,老朽却不是可有齐全之策?”


    “依我之见,论亲疏远近,老臣倒是有个中意人选。”他顿了顿,余光扫过阶上姜娆,“王姬所诞为龙凤双胎,不若将男婴过继给先太子烛,前朝立摄政辅臣,另请赵太妃垂帘听政。如此,既全了殿下身后香火供奉,也能善待王姬。若是新君出自早已被废黜的宗室血脉,恐他心生怨恨,对王姬不利。”


    两位垂垂老矣的臣子坐在软凳上,互相对峙,压根没有把争辩机会分给旁人的意思。


    前人语气很缓,后者语速虽快,但仔细听来,两者说得有来有回,你一言我一句。


    殿上臣子各站一边,躬身低头,无有不从,姜娆虽是站在高位,可这么一来,一句话都插不上。


    左侧的臣子说罢,终于问了姜娆:“王


    姬以为如何?”


    云杳窈算是搞明白了,这两人看似意见不合,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逼迫姜娆将权力移交前朝。


    什么宗室遗留的血脉都只是幌子,姜娆压根没有选择。


    他们以为姜娆很快便能看清利害关系,毕竟过继孩子于她而言,就是多一道护身符。


    无论权力移交给谁,姜娆都会是襄华幼主的生身母亲,若只求在内廷安稳了却余生,自然是个好选择。


    但姜娆犹豫不决,迟迟没有答应下来,直到她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两条队列的中间。


    云杳窈抱拳躬身:“问王姬殿下安。”


    姜娆道:“快快起身,仙子既不是俗世中人,何必拘泥于俗礼?况你我之间,何必被礼节所扰,快站到我身侧来。”


    姜娆的身后,便是王位。


    细数襄华历史,还没有一个除姜氏王族外的人能坦然站在王座前,接受臣民仰视。


    那些臣子忌惮她身份,默契地对云杳窈移步上位的动作视若无睹。


    幸而,她仅仅是站在了两位相国中间,没有真的到王位前。


    云杳窈道:“我虽不是襄华子民,可也做过凡人,知晓些礼数。殿下为君,体恤臣民,是为慈爱,可臣民却不能为私冷待了殿下。殿下不开口,我怎好自行免礼?说出去要被后人笑话,质疑襄华前朝文人风骨已死,连一个敢维护君主颜面的人都找不出。”


    她仍立于阶下,被众人目光围绕。


    “为了诸位的身后名着想,在殿下未曾首肯前,我自然该行礼。”


    如此明晃晃的嘲讽,自然有人出列反驳。


    两位老臣未曾动身,便有一名末位年轻臣子义愤填膺道:“阁下此言,是要置我等于何地?更何况,此刻正是我襄华危急存亡之时,众人皆知,新君未定,何来不曾维护君主一说?”


    云杳窈道:“凡入了这宫殿之内,殿下之人便都是臣,我与诸位无有不同。”


    她转身与那位臣子对视:“反之,殿上之人便是君。旧主已死,新主未立,王姬便是掌权者,大人可有异议?”


    “咳,云仙子终归是方外之人,仙人久不理世间事,还是不要插手我朝国事才好。”右相忍不住起身打断,他颤颤巍巍走到云杳窈身边,苍老的身形佝偻着,只勉强到了云杳窈肩膀处,“王姬圣明,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臣恭请王姬速下决断,保我襄华江山。”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像是得了某种启发,齐刷刷跪了一地。


    “恭请王姬决断。”


    姜娆望向云杳窈,她则勾了勾手指,示意几位宫人过来。


    三位宫人,一位端着笔墨,一位捧着诏书,中间那位则端着襄华帝王玺印。


    她亦躬身,却不是逼迫,而是为姜娆提供几个选择。


    “请王姬抉择。”


    云杳窈自然不能代替姜娆做选择,襄华气数未尽,她插手此事,不止是看在私交情分,也有自己的筹谋。


    若姜娆愿意,她们会是彼此的盟友。


    若姜娆厌倦了争斗,选择居于深宫,她亦会尊重她。


    只是南有照渊阁,西有乾阳宗,北有世家无数,东面被嵘烬山脉切割开,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


    仙门权力虽大,但王权统治天下凡民,亦不容小觑。


    云杳窈需要襄华君主的助益,而无论是落魄宗室之后,还是那个命数不明的女婴,都过于飘渺。


    她抬眼,看向殿上之人。


    那才是她最有可能获利的王位人选。


    姜娆或许比云杳窈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娇弱,但她同时又有着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坚韧的心性,她们从不惧怕血腥,甚至不惧怕死亡。


    娆,本意柔若、娇媚,但语意会遂历史流变,姜氏先王为她赋予此字时,恐怕也没想到,如此娇弱的王姬,亦有杀敌救国的勇气,哪怕有人不愿承认,但后世读史,总会看到她的那行耀眼功绩。


    至于史书上记载的是帝王姜娆,还是王姬姜娆,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云杳窈只会提醒她,却并不会替她选择。


    朝臣能够以辅臣之名把控前朝,那姜娆也能借帝王之气成事。


    姜娆在云杳窈的鼓励下,手中的笔啪嗒按了回去,转而握住帝王玺印。


    见此情景,众人已经明白她们二人的目的。


    臣子们已经抬头,看见玺印到了姜娆手中,惊呼不可。


    “女君临朝,亘古未有之奇事,若被上天知晓,恐有祸患!”


    “殿下慎重!诸位先王若是知晓您有夺位之心,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


    “太子烛!太子烛尸骨未寒,殿下怎可夺兄长之位?”


    左相道:“殿下若是不满先前提议,依臣之见,尚有回旋余地,不如改日再行商议。”


    右相也说:“非老臣愚昧腐朽,可女子继位,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先例可循。”


    晚了,在姜娆捧起玺印的瞬间,云杳窈已经挥退了宫人,并且挡在姜娆身前,不给任何人夺诏书和玺印的机会。


    “那历史可以改一改了。”云杳窈摸了摸腰侧佩剑,露出寒光一寸。


    “史册未有先例,那就从此处开个先例。”


    云杳窈的剑拔出来,殿上之人皆是胆战心惊,都静了下来。


    但右相却在寂静中突然高呼:“不可!”


    他笔直跪着,佝偻的背都挺了三分。


    “老臣历经三朝,曾为太子太傅,王姬和先太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于公,我不能任由江山旁落,于私,臣已经亲身经历了储君的逝世,不能由着一手教导出来的另一个孩子做遗臭万年的罪人。”


    姜娆终于开口:“右相,孤幼时明明与王兄一样出类拔萃,你后来为何要执意拒我于门外,你提起师徒缘分、教导之恩,孤却仍记着此事,原以为今生无解,今日终于有机会亲口问一句,你为何不肯继续教导我?”


    右相眼眶发红,他双臂颤抖,其心不改。


    “若臣早知今日,只会后悔,为何没能更早些拒绝王姬。让王姬生出这些繁杂念想,是臣失职。”


    他苍老的身躯再度深深伏地,声音不似先前激动,却依旧铿锵有力。


    “臣,请王姬归还玺印。”


    云杳窈听得心烦,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好纠结的。不愿效忠的臣子,留着也是祸患,换一个便是了。


    想到此处,她挥剑斩去右相首服,他花白的头发登时散落。


    几人围了过来,想要扶起他,多是些原先立于右相身后的臣子。


    不过也有几人看清局势,沉默不语,仍跪在原地。


    云杳窈冷眼瞧着,收剑归鞘。


    她声音不大,却盖过殿中短暂的喧闹。


    “不愿臣服者,可脱去这一身官袍,归还王室所赐官印,且去寻你的忠君之道,何须忍辱负重,再侍新朝?”


    第87章


    右相听罢,从一旁的臣子手中取回冠帽,将它抱在怀中。


    他借着旁人的手重新站了起来,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见姜娆毫无挽留之意,梗着脖子转身离去。


    人群中有人亦步亦趋跟着他,想要搀扶着他出宫,却被他强硬拂开。


    “我已是朽木一具,诸卿尚有仕途前程,何必惹新君厌弃?”


    他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行至殿中,身后仅剩一人保持着半身距离跟在后头。


    他抬头长叹,已经顾不得自己会怎样狼狈退场。


    “臣愧对先王与先太子君恩,女君临朝,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得天谴。”


    “此身老矣,于社稷无用,于家国无用,于旧主无用。”


    说完,他猛地向一旁的柱子撞去。


    砰——


    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在殿内炸开。


    预料中的血腥场面未能发生,原来是一柄剑插入柱中。


    剑柄所带的灵气将他弹开,他瘫坐在地,看见止戈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单手将已经嵌入柱子内的剑拔出来。


    “呦。”止戈便将剑插回剑鞘,便扫视了一圈殿中乱景。


    止戈这个太子幕僚的身份不过是个方便随时出入太子府邸的借口,她是个从不插手襄华党派争端的闲散过客,压根不认识几个朝臣。


    但这个没能血溅金柱的老头,止戈不仅认识,还有过一段过节。她这会儿心情不爽,连带着不给他好脸色:“右相,怎么干坐在这里,殿下没给你赐座?”


    与问心的绝对服从不同,止戈的剑如她本人一样,带着点倔脾气,兴许是此行没能得偿所愿,剑归鞘后仍有嗡鸣声。


    止戈拍了拍孤遐,示意它安静。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会看眼色,连个扶右相起身的人都没有。”


    止戈说完,薅了一把右相手臂,将他整个人摆正。


    好在她尚且拿捏分寸,右相稳稳站定,胳膊腿儿一应齐全,尚无散架风险。


    止戈又看向抱印的姜娆,以及冷眼旁观的云杳窈,立刻明白了如今局势。


    “姜老头,要识时务啊。”她好言劝告。


    右相以为止戈是来帮他的,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道:“你是太子幕僚,难道不明白,这是在谋朝篡位,是在染指殿下的位置啊!你忘了为臣的本分了吗?”


    他声音颤抖,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来。


    止戈定神看了看云杳窈,道:“右相,无人比我更懂忠君,我终其一生,都在追随明主脚步。”


    但她没有站到右相身侧,而是来到云杳窈身后,如影子一般隐在她背后。


    右相瘫软在地,他口舌发干,几欲昏过去。


    就在这时,姜娆走了过来,但她并不是为了归还玺印,而是心中尚有话要说。


    她的这些话在心里憋闷太久了,或许是从幼时不得不放弃圣人典籍,拿起珠钗绣布开始,或许是从见到云杳窈开始,也或许是从下嫁叛军开始。


    时间都将她的口齿磨钝了,以至于叫她下意识露了怯,给了他们一种自己可以任人愚弄的错觉。


    在这场新旧两派无法达成和解的争辩之中,姜娆莫名有点想笑。


    她回忆起父王与王兄的模样,他们都是最为和善仁厚的君子,仿佛生来就是襄华的君王,是以不需要任何激烈言辞、雷霆手断,便能令臣子俯首帖耳,心悦诚服。


    若是父兄,应当会再请这位老臣回朝效力。


    可是过往君主的做派已经不适用于新朝,姜娆仔细想了想,没有学着父兄的模样,暂时做出退让。


    “襄华的子民流的血够多了,哀嚎也足够多了,孤不需要以你的血来震慑四方。”


    姜娆亲自走近,扶起这位三朝老臣。


    “但你也休想以此要挟孤退居内庭,孤会赐你免死恩荣,饶恕你今日不敬新君的罪过。孤还会下令保你辞官后衣食无忧,因为还要让你亲眼见证新朝光辉,看看襄华子民是如何在孤的治下安居乐业。功过非一时之说,自有后世千秋万代评定。


    老师,你太老了,老到忘记了,一个王朝的兴衰并非仅仅系于某君某臣身上,这天下,是人的天下,这襄华,是襄华子民的国土。故而,这朝堂,不止会有女子为君,也当有女子为臣,未来,还有有无数个太女。”


    “莫说你一人,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荒唐……”右相嘴唇颤抖,“殿下的意思是,以后也不打算还朝于幼子?那何时还朝,十年,还是百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呼吸急促,翻着白眼,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孤会一直挑选资质优异的女子入朝,直到人们习以为常,直到女君、女朝臣前的赘述不再被人提起,直到我们的名字不再被刻意抹去。”


    “老师,你到了地下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兴许与历代功臣名将高谈阔论时,我们那段短暂的师徒情谊,才是你毕生最值得夸耀的功绩。”


    尽管姜娆知道,从始至终,右相都极力与她撇清关系。


    姜娆今日打赢了两场战役。


    一场为报王室血仇,一场则为了天下。


    姜娆目送着右相等人离场,又接受着殿中他人的朝拜,听他们如何毕恭毕敬为新朝进言献策,只为她垂目首肯的那一刻。


    或许这些跪拜在她脚下的臣子并非全然真心,但是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嫁给一个压根不尊重她的丈夫。不仅如此,她往后还能庇佑更多和她处境一样的人。


    就像是,曾经多次朝她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云杳窈一样。


    殿中臣子散尽后,姜娆才想起自己似乎冷落了云杳窈与止戈。


    她追着出去,幸而两人未曾拔剑,还在边走边闲聊。


    “你把岑无望放哪了?他没跟着过来吗?”


    “放心,我让剑灵带着他回嵘烬山了,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去的,对吗?”止戈侧首,眸光闪动,似乎有点故作镇定。


    云杳窈还没说话,便听见姜娆气喘吁吁追上来。


    “留步!两位何不再多留些时日。我还有好多话想请教,也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如果留我一人……那可如何是好?”


    “你在怕什么?”止戈被姜娆打断了话,好气又好笑,但看见这位新任君王的年轻面孔,心中又有所触动,不忍责备。


    瞥了一眼,看见云杳窈正笑着看她,止戈摸了摸鼻尖,索性不再多说。


    “我们二人尚有要事在身,恐怕要在此与你作别。”云杳窈本就是明媚如枝头晴光的长相,笑时露出虎牙,让原本有些伤感的气氛松快了不少。


    “你既担起重任,何愁没有我倚仗你威严的那日?”


    姜娆被她逗得笑了两声,但她嘴角很快又耷拉下去。


    “可是……”姜娆面露难色,“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我做不好的话,那怎么办?岂不教天下以为女君无用。”


    “治国之事,便是圣人在世,亦难免出些错漏。此番人祸虽令朝野震荡,但尚有臣子可用。你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自然不需要我们再留下来指点什么。”


    “襄华的前朝,尚有能臣,王朝气数未尽,怎么可能因你是个女子,就轻易败干净了。如果女子身份真有这般威力,邬盈侯早就捏个女身篡权夺位了。”


    云杳窈顿了顿,突然道:“我有件事拜托你去做。”


    姜娆已经镇定下来,她附耳过去,听云杳窈密语。


    止戈斜着身子,抱臂而立,看见这番场景,终是忍不住小声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还不让我听了。”


    云杳窈说完就听见她的抱怨,无奈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有多快?”止戈问,她从前在灵族王宫的时候,就很喜欢追着灵君刨根问底。


    因此,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恨自己嘴比脑子快,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先回家。”云杳窈和从前一样,没计较她心直口快,“等回家后再说。”


    止戈被她顺其自然的回答镇在原地,她面无表情,好半天才想起去摸腰侧的剑。


    回家回家,其实仔细想来,她们的家早就已经在那场浩劫之中烟消云散。


    那就只能回嵘烬山了。


    可是与灵君一起回嵘烬山的路也好漫长,止


    戈等了几千年,等得她都有些忘记了那些灵族同伴们的面孔。等得山火之后的新芽突破焦土与灰烬,幼苗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痕迹,才换来今日的重逢。


    真是太过漫长的一场等待,几乎把她一辈子的耐心都倾注进去了。


    止戈深吸一口气:“对啊,先回家吧。”


    云杳窈却走到她面前,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神情里带着点狡黠,故意问她:“怎么哭了?”


    止戈坦然道:“太高兴了。”


    她对灵君向来坦荡。


    于止戈这些灵族侍官而言,灵君不仅是她们要尽心辅佐的君王,也是如母亲一般的存在。


    可是这位灵君又与千年前不太一样,云杳窈的眉宇纤细,脸颊上还带着些细小的、泛着金光的细腻容貌。


    岑无望这厮不太靠谱,不知为何没能照料好她,身量竟然比止戈还要矮上些许,看向人时双眼总是带着点圆滑世故的天真。


    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太过年轻。


    止戈自然不好意思再与她撒娇卖痴。


    但是云杳窈的手牵起她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亦如千年前,她曾亲手拉起她进入灵族王宫。


    那些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掌心依旧温暖。


    “既然高兴,何必扮出苦相来。止戈,你该为自己多笑一笑。”


    第88章


    上次云杳窈来到嵘烬山,是形势所迫,对此处多是好奇,并无特殊的念想。


    如今灵核与记忆苏醒,再上嵘烬山,难免生出些感慨。


    遮天蔽日的林木绵延数百里,青山枯荣不随人,它自有四季轮回。


    这里是传说中的神陨之地,人修止步于经年不散的山雾外,为苍山灵脉的枯竭而长叹。


    然而鲜有人知晓,堕神的尸骨与山脉融为一体,百年未散的怨气笼罩整个中原,将真相彻底掩埋。


    灵脉从来都没有断绝,而是深埋地下,从镜湖喷涌而出。


    而这些溢出的灵气,并没有消散飘走,而是和误入此地的外界生灵一般,被堕神余威永远困在了这里。


    山门仍是旧时模样,甚至还能看到箬竹站在山门口,仰头看着什么。


    流云缱绻,飞鸟停驻。


    止戈脚步快些,先走到箬竹身旁,开口问她:“在看什么呢?”


    箬竹似乎对止戈的来去无踪习以为常,并没有分眼神给她。她抬手,用目光和手指接住了一只燕子。


    “哪来的燕子?”止戈道,“我怎么没见过。”


    嵘烬山易守难攻,易进难出。而燕子生性喜欢温暖,春日在北方筑巢,秋末又要不辞辛苦,南飞远渡。


    这种自由又有灵气的鸟,若是被困在嵘烬山,冬日还未真正来临就会郁闷而死。


    “从前误入此地,待到秋日时被我放走了。如今时节未到,居然又飞回来,也算是故交吧。”


    箬竹抬眼,看向不期而至的云杳窈。


    “旧燕归巢,游子新归。箬竹,拜见主人。”


    云杳窈从箬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她听见箬竹的称呼,并不接话,而是看向一旁的止戈。


    “怎么回事?”


    止戈牵起箬竹,边走边说。


    “其实我箬竹并非真正的世中鬼魂,她是我用上古秘法拟魂而生的一只小鬼。”


    云杳窈问:“和襄华的那两位一样?”


    “不。”止戈当即否认,然而她又陷入踌躇,好半天才理顺思绪。


    止戈开口就让云杳窈差点半个跟头。


    “其实她就是你。”


    云杳窈道:“那怎么可能。我三魂皆在,七魄俱全,怎么会有个这么小的分身。”


    止戈干笑两声,道:“我从仙庭的琅嬛福地偶然看到一本奇书,上面有根据魂魄拟态的法术,我便偷偷记了下来,谁知下界后,人间太过无聊,我便仿照你捏了个小鬼出来。”


    箬竹从止戈身侧探出个小脑袋,直言不讳:“我是你的替死鬼。”


    止戈闻言大惊,赶忙弯腰捂住她的嘴。她将箬竹整个抱起,架在臂弯上。


    “小孩子瞎说什么。”止戈道,“谁跟你说的。”


    箬竹眨眨眼,虽然口舌不便活动发声,但她不知跟谁学了传音的本事,稚嫩清脆的声音很快便环绕在两人耳边。


    “不是替死?那我还有什么用。承载了欲念而生的鬼魂,不就是为着了却原主遗憾而生?”


    箬竹的眼神直勾勾看向云杳窈。


    “我很早就看见了。”


    “她的愿望,是一直活下去。”


    第89章


    箬竹两腮犹带着软肉,头上两颗梳理整齐的圆髻,就这么朝天而示,横冲直撞,像林野中野蛮生长的幼鹿双角。


    她有着近似于无情的直觉和洞察力。


    云杳窈注意到,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她原本空荡荡的裤腿里已经化出和寻常孩童别无二致的健全双腿。


    只是她的脚下,仍旧没有长出影子来。


    这是拟态新生魂魄的天然缺憾,获得生命,可灵魂永远受制于方寸之地。


    既无过去,也不会有来生。


    云杳窈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浅笑着摸了摸箬竹的发顶。


    “很可笑吧?”她眼睫微垂,掩饰眼中情绪“但是,如果一个人连生欲都不复存在,还能称之为活人吗?只有行尸走肉才会不考虑明天。”


    在云杳窈的生命中,活下去的意愿高于一切。


    从前想活下来,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心有不甘,处处遗憾。如今想活下来,是因为心中有千般不舍,太多牵绊牵住了她的心魂,所以无法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几人走过两侧荒草遍布的长街,还未见到亭台楼阁的影子,忽见一人从高处冲了下来。


    她脚下生风,见到止戈抬头,才硬生生止步于此。


    “慌什么。”止戈拦住剑灵孤遐。


    剑灵所化人形,是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因孤遐剑势灵巧,剑身窄长,所以她的身形也格外纤细高挑,像是止戈手中挥出去的一道剑光。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云杳窈,然后咽了口唾液,小声道:“不见了。”


    “谁不见了?”止戈蹙眉道。


    云杳窈见情况不好,先行稳住止戈,对孤遐说:“别着急,慢慢说。”


    “岑小君,没影儿了,”孤遐说完,语气更急了,有点欲哭无泪的意思,“我前脚送他回来,便听见他梦中说着胡话,浑身发烫,人还没落地,先吐了我满身的血。我想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于是换了身衣裳,又去阁中寻了些药来,结果回到院子后,便看见他人已经不见了。”


    止戈看着她手里的药,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他吐血,你拿外敷的止血药,怎么治他?”


    云杳窈揉了揉眉心:“重点不是这个,当务之急应该是赶紧找到岑无望的下落。”


    岑无望如今一身伤病,人也属于半昏迷状态,单凭他自己,不可能离开嵘烬山迷阵。


    “屋内的灵气和鬼气痕迹找了吗,指向何处?”云杳窈问道。


    “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孤遐两手一拍,“小君身上的鬼气还停在床榻上,压根没有变动,我怀疑是被人掳走了,这才急忙跑下山寻你们。”


    止戈闻言,眉头却舒展开来:“不可能啊,就算是晏珩,也不可能逃过山门大阵。”


    她单臂抱着箬竹,抬手间挥出一道灵力,唤守山灵兽出来。


    “玄隐。”


    玄色巨蛇从她背后绕出,吓了云杳窈一跳,她倒吸一口气,连退两步,却看见那蛇化作位玄衣男子,一身锦袍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是古井余波,又像是化形时未褪的层层蛇鳞,时隐时现,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和古怪。


    玄隐站在止戈身后,笑时眼睛眯了


    起来,那惑人心神的黄金竖瞳也掩去多半。


    “贵人勿怪,平日里不曾面见生人,所以忘记化了形再现身。”


    止戈问:“可见有生人出入山门?”


    玄隐回:“除了一只误闯结界的燕子外,连只生蚊子都没看见。”


    燕子是寻常燕子,即便比旁的鸟雀多些灵性,也不过是有些认人识途的本事,并无异样。


    要是非把过错推给燕子,那才是真笑话。


    玄隐打着哈欠,身影渐淡:“没有别的要紧事,我就回去睡觉了,整天看孩子都够累了,你有本事跑下山悠闲,有本事以后别把这苦差事托付给我。”


    他指的是看着箬竹这件事。


    诚然,箬竹是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稚童,可她已经有几百年的寿数,因被困在这山上,久不知世间变化,所以寂寞得狠了,也会找些事来做。


    玄隐已经回了阵法洞天内,声音还在幽幽抱怨。


    “前段时间,这小怪胎训练了一支蚁军,要在这山上自立为王,因臣民寿命太短,说什么也要找龙肉为它们续命,趁我在树下打盹,老子的鳞片都被偷偷掀了几片,伤到现在还没好,你再不管她,她迟早把整个山头掀了。”


    在场众人沉默半晌。


    “孤遐,你确定岑无望是在床榻上凭空消失的,对吗?”止戈问。


    “从鬼气痕迹来判断,是这样没错。”孤遐道。


    “既然玄隐说没人来过,那整个山上只剩下你和另一个人有嫌疑,如果你不是把岑无望就地处理了,那就只剩下……”


    止戈看向佯装无事的箬竹。


    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箬竹。


    “你告诉姐姐,你有没有擅自将外来的客人藏起来?”止戈忍着怒意,温声问箬竹。


    等不到箬竹回答,止戈还摇了摇她,将她从袖中摸来的玄色鳞片。


    蛇鳞不能拔下来,但玄隐是修炼数百年的大妖,额上生角,原身近似蛟龙,每一片鳞片都是经受苦修得来的天然甲胄,无一不是为了抵御雷劫所化。


    可现在也顾不得去计较蛇鳞的事了。


    止戈伸出手:“把他交出来。”


    箬竹淡定将蛇鳞放在她手心:“给你。”


    止戈忍无可忍,伸手抽了她一下,以示警告。


    “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岑无望呢?就是那个被孤遐带回回来的男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箬竹淡定道:“他要死了,不如做养料好了。止戈,你太心软了,如此软弱无能之辈,怎么配成为灵君大人的辅臣,他只会成为软肋。”


    箬竹从她怀里挣脱,跳到云杳窈面前。


    她每走一步,便长高几寸,转瞬间就化成和云杳窈一般年纪的少女模样。


    “我等了你很久。岑无望不能做的,我可以帮你做。我会是一把比他更锋利的刀,也会是你更忠诚的臣子,让我做你的新影子吧。”


    “恕我难以理解你话中之意。岑无望于我至关重要,请你立即将他的下落说出来。”云杳窈道。


    问心出鞘,云杳窈微微抬起下巴:“你若不愿好好同我讲道理,那就和我的剑诡辩。”


    “看。”箬竹小小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她似乎很满意云杳窈的表现,对她的威胁不以为然。


    “一个羸弱的君主,不该配上一个更加孱弱的小君。靠他这种无能之辈,灵族何时才能重见天日,灵族人的冤屈什么时候才能洗刷干净。岑无望优柔寡断,并非能臣,我不一样,我会永远做出有利于灵族光复重兴的选择,哪怕君王剑指命门,我亦无怨无悔。”


    说着,箬竹迎着剑向云杳窈靠近,她负手而立,任凭剑尖的锋芒悬在她咽喉前。


    “如果你愿意与我共享肉身,让我做你的魂影,我就把岑无望放出来。你好好想一下,即便你是灵君转世,可是千年的轮回已经让你的身心俱疲,你在时间蹉跎这么久,没有任何一世能够重现当年灵君风采,你承认吧,你的剑软了,你已经不是纯粹的灵族,心里也早就不能够将灵族复兴大业放在首位,你会犹豫,你会迟疑,都是因为你早就不坚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来替你做决断呢?”


    “君上,如果你再次看到同胞亲族在绝望中赴死,还会辗转难眠吗,还会为此流下哪怕一滴眼泪吗?还是说,你已经替我,替我们所有灵族同胞原谅了那些无耻之辈。”


    箬竹的脸与云杳窈越来越像,她们就像是镜中影与镜外人。


    连一旁的止戈都有些屏气忘言。


    “箬竹,你已心生痴念,还不速速醒来。”


    云杳窈指尖一道灵力点入箬竹眉心。


    很快,箬竹脸上的神情便平静下来,她的身形不断缩小,直到再次便回幼童模样。


    箬竹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恢复平常模样,可眼底仍有一团化不开的雾气。


    拟魂而生,其心无主,最易受外界影响。


    “止戈,今日之事,你难逃罪责。”


    云杳窈对身边人鲜少有这么不近人情,单刀直入的时候。止戈知道,如果遇上这种情况,那便意味着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及时认错,揽下罪责,才是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她拉过箬竹,半跪请罪:“箬竹深受灵君残念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严加看管,不曾有过纰漏,未料到她今日会做出如此举动,还望君上赎罪。”


    问心归鞘,龙吟之声在长阶回荡,余威难消。


    现在不是清算旧事的时候,云杳窈道:“带我去找岑无望。”


    箬竹在止戈的连番逼问下,终于指了一个方向。


    至此,众人才根据她的指引,来到了一座空中林苑。


    这座空中林苑的布局很奇特,与卫英台格局类似,不过与卫英台有所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遮天蔽日的登闳灵树,反倒被郁郁葱葱的荒草覆盖。


    云杳窈跳下高台,顺着箬竹手指的方向拨开茸茸草木,在一片被倾倒的苍翠中看到了岑无望。


    他的身躯被荒草和土壤掩埋大半,覆盖在身上的草木高高隆起,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包。


    第90章


    苑内树林蓊郁,草木深深,岑无望就这么安静躺在阴影里,只有一道光透过丛林斜影,照在他脸上,随风轻轻晃动。


    一切都静到不寻常,连虫鸣鸟啼都没有,云杳窈耳边只有过境的风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云杳窈蹲下身来,将岑无望身上的杂草全部抱走,却发现他半个身体都已经掩埋进土里。


    单靠一双手,很难将他身上的灰尘和碎土全数清理干净。


    云杳窈闭上双眼,天际的云忽然不再流动,连风声都停止。


    万籁俱寂中,突然有一阵强烈的风灌入林苑内。


    树影摇曳,清脆的断木声都被掩盖在狂风中,风声几乎要刮走所有杂声。


    聚风为刃,云杳窈将岑无望身上未清理干净的杂草和污泥全部抖落干净,然后稳稳抱入怀中。


    只有真实感受到他重量倾覆过来,云杳窈心底才有了点踏实感。


    明明隔着衣衫,岑无望滚烫的体温还是让云杳窈心底一沉。


    每动一下,岑无望的呼吸就会不自觉加重几分。云杳窈刚想试一试他额头温度,指腹才触碰到肌肤,就引来岑无望无意识的皱眉。


    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即便是近似于怜慰的轻柔抚摸,也会抽搐痉挛。


    云杳窈只好一边抱起他,一边为他输送灵气。孤遐见状不忍,刚想凑上前去,说了句:“我来吧。”


    谁知云杳窈并不搭理她,后撤一步,扫视了其余人一圈,抿唇不语,而后掐诀唤剑,预备御剑离开这里。


    狂风渐歇,止戈给了剑灵一个眼色,让孤遐在前为


    云杳窈带路。


    这一路上,云杳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他们来到另一处空中楼阁,将岑无望安然放置到床榻伤,她都想不出能用什么代价去换一个完整的岑无望。


    岑无望这副躯壳已经濒临极限,魂魄被灵力和鬼气两股力量不断拉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又不能如邬盈侯一般,夺舍同类躯壳。因为这世上除止戈外,已无灵族血脉。


    除非魂飞魄散,否则难得安宁。


    然而即便是甘愿承受苦痛,岑无望亦不得长寿。


    没有任何灵丹妙药能够拖住他的身体走向衰败。心脉尽断,即便是那颗心仍在跳动,也不能阻止他走向死亡。


    无需驻颜术,岑无望的容颜与外表也会一直停留。


    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连衰老都一并停止,下一步只能是腐败。


    若云杳窈用鉴义替代损坏的脉络,再往岑无望破败的经络与识海中强灌灵力,那么岑无望的下一次睁眼可能不会很久。


    但是这会是岑无望最后的机会,一旦失效,失衡的三股力量会使他刹那灰飞烟灭,神魂俱散。


    即便是这般勉强苟活下去,往后的每一日里,岑无望都会承担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他不仅要承受新的灵气涌入识海,还要任凭这股力量压制他的原生力量。


    识海内的斗争永不止息,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只会愈演愈烈,这种痛苦迟早把他逼疯。


    如果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云杳窈都该问一问他的意见,愿不愿意这么狼狈活下去。


    可岑无望不行,云杳窈甚至无法逼自己先唤醒他。


    她太害怕失去岑无望,害怕他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害怕他会先一步离去。


    云杳窈坐在塌前,手摩挲着岑无望滚烫的手腕皮肤,久久摸不到脉搏。


    时至今日,在这么一个有可能永别的时刻,云杳窈方才懂得岑无望独行数千年的孤独与恐惧。


    云杳窈的眼泪啪嗒一下,逃脱眼眶,毫无征兆落了下来,直直砸到岑无望的掌心。


    她赶忙去擦,却被人紧紧抓住,十指相扣。


    岑无望睁开眼,迟缓地眨了几下眼,好半天才恢复视线。


    他一字未发,动了动手指,示意云杳窈离自己近些。


    云杳窈以为岑无望有话要说,半个身子凑了过去,还要小心不能压到他。


    她侧首附耳,不愿岑无望再多废力气。


    岑无望什么都没说,拼劲力气才仰起头。他滚烫的双唇印在云杳窈的眼角,替她抹去不能随心落下的眼泪。


    这种温柔反倒让云杳窈更难过。


    床帐遮去了大半的关光,云杳窈微微侧脸,看着岑无望的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泪还没流干,隔着朦胧水光,居然看见岑无望眼中亦有湿润。


    “好疼,杳窈心疼心疼我吧。”岑无望挤出一个笑,想同她开个玩笑活络活络气氛。


    云杳窈如他所愿,破涕为笑,笑得脊背都在发抖。


    其实很多次,她张口欲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以只好一直笑,笑到她足以压制喉间酸涩,问岑无望:“你再陪陪我吧,不要走。”


    她咽下一口唾液,像很久以前求他带上自己一起去斩鬼一样撒娇:“岑无望,让我再自私一回,让我再无理取闹一回,好不好?”


    生怕岑无望不答应,她又唤起他在灵族时的乳名:“阿冀,我太害怕孤单了,所以不敢放你离开我。你能不能,能不能再陪陪我。”


    情深不寿,云杳窈不知道岑无望会不会因此恨上她。


    她索性闭上眼,与岑无望额头相抵,发动鉴义,不由分说进入他的识海深处。


    岑无望的识海深处,是一片废墟,天地难分难容,灵气与鬼气相容又相斥,早已将这里的一切全数烧了个干净。


    那些余热已经尽了,过不了多久,岑无望的身体也会逐渐冰凉。


    目之所及,皆为死寂。


    云杳窈凭借直觉来到最寂静之处,找到了岑无望识海内的灵体。


    他守着一段枯死的树枝,紧闭着双目。在云杳窈靠近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才睁开双眼,沉默着与她对望。


    最擅以音惑人心神者反而沉默。灵气与鬼气的双重反噬下,岑无望连在自己的识海内开口说话的能力都一并被剥夺。


    云杳窈没有犹豫,借助不断织网覆盖识海的鉴义,将灵气源源不断输送进来。


    识海上层汇集灵气所聚成的云团,还未见电闪雷鸣,雨便急急落下。


    风与雨催化万物,枯木逢春,焕发新生。


    新芽在雨水灌溉下,自灰烬与断木中钻出。原本寂静无声的识海开始重新有了声音,先是风声和雨声,而后是溪流和万物生长的声音。


    要想压制岑无望体内原先暴乱的灵力与鬼气,必须是更为浩荡强盛的灵气。


    这些新涌入的灵气没再如寻常疗伤一般,助力某一方,而是蛮横清扫识海内所有蠢蠢欲动,想要再次作乱的原生力量。


    幻化成识海内的具象场景,就是无尽海浪翻腾。


    岑无望与云杳窈两人则是岛屿中心未曾沾染尘与水的例外。


    如此浩瀚如海、宏伟壮丽的灵海,让岑无望即将降下来的体温再度升高。他在一片如烈火炙烤的灼热中,本能去寻找令他心安的冰凉怀抱。


    耳边犹闻浪涛声,隐约还有交缠的呼吸声。


    岑无望迫切想要抓住流逝在指尖的水雾,动作未免急切了些。


    所以当云杳窈想要稍稍后退些许,为自己争取喘息机会时,他仍然不肯罢休,将她困在身前。


    鬼化会加深心中的欲望,寻常恶鬼可能是贪念、杀念乃至色念,岑无望亦不能逃脱欲望束缚。


    可是他的欲望又与寻常恶鬼截然不同。


    致使他保持清醒,又不断沉沦的欲望,是他甘之如饴的爱欲。


    岑无望想要再低头寻觅唇齿间的依恋纠缠,却被云杳窈下意识躲开的动作唤醒神智。


    他在焚身烈火中睁开眼,凝视她的犹豫与退缩,温柔道:“你在害怕?”


    与神魂相融不同,即便是情投意合,双修时心怀忐忑的修者仍旧不在少数。


    岑无望小心翼翼闻了闻她有些微润的额发,道:“别怕我,没必要做到这一步,识海已修复多半,我们不如……”


    他话音未落,感受到云杳窈双腿缠上他腰间。


    天旋地转,两人位置再次交换。


    云杳窈趴在他肩头,素以声音闷闷的。


    “没有害怕。”云杳窈说,“从前灵族王宫,有专人教导过的,他们没人教你吗?”


    岑无望喉结微动,修长五指扣住她的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幽怨,甚至有点阴阳怪气:“没有,君上忘了吗?臣只是小君,并未做过君上的君后。”


    “君上可怜可怜臣的一片痴情忠心,教教我,好不好?”


    岑无望全然没有一点作弄云杳窈的愧疚,低垂着眉眼,微微偏过脸,一副虚心求教却略带羞涩的正人君子模样。


    只是没有哪个正人君子会在说完这话后,用食指勾住别人的衣带。


    岑无望修长的手指搅动两下,轻而易举把本就岌岌可危的结解散。


    他虽然被云杳窈压着,但只要目视前方,仍能够与她平视。


    云杳窈受不了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打算在他肩头留了个齿印。


    “嘶——”岑无望倒吸一口气,“疼,好疼。”


    云杳窈以为是误碰患处,立刻松口。她刚起身,想要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却被岑无望夺取呼吸。


    半晌,两人再度拉开距离,云杳窈晕晕乎乎还不忘问他:“哪里疼?”


    其实岑无望只是想找个借口让她注视自己,看见她这么认真,又有些心虚。


    他这人就是这样,还有一口气就要装模作样戏弄别人。


    本该就此偃旗息鼓,但是看见她这么认真,还不管不顾要与他额头相抵,那点心虚很快就无影无踪。


    岑无望顺势道:“我识海不对你设防,你何不一探究竟?”


    云杳窈语塞,明知是陷阱,但是她看着他弯起的唇,还有眼中暗流涌动着的期待,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