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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假装成师兄的未亡人后》 第71章
“现在王都的情况尚不明晰,若此次邬盈侯反叛确有恶鬼相助,那他所经之城可能都会如逐庆那般,被悄无声息接管。我们毫无准备就进入王都,恐遭邬盈侯埋伏。”
云杳窈犹豫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翻找出当初姜氏兄妹当初赠予她的令牌。
见此令如亲见姜氏皇族。
云杳窈握紧令牌,对止戈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如你与姜娆先不要急着动身,等我和岑无望先去王宫探探路,如遇险情急事,你就带着姜娆先行离开,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会合。”
她们一个是襄华王姬,一个曾是太子幕僚,如果出现在王都,定然会被有心之人看到。
止戈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点头应下:“你们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好姜娆。”
云杳窈与岑无望正要离去,却听见有人推开门,才探出半个身子,还未站稳便着急叫住已经翻身上马的云杳窈。
“师姐要去哪里?”
止戈的剑很快,快到没人看清她起势拔剑,剑尖就已经停在了闻佩鸣的鼻尖。
在看清了他的脸后,止戈挑眉道:“哪里的小鬼?”
观眼前女子并未有敌意,反倒是露出了点好奇和惊讶,闻佩鸣用扇子抵在剑尖上,自己则站定,整理衣襟前的褶皱,轻轻颔首回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闻佩鸣,照渊阁少阁主是也。”
未待止戈说话,他便噙着浅笑问候道:“这位难不成就是止戈大人?”
止戈收剑归鞘,听到她并未接他的话。
闻佩鸣倒也不尴尬,几步走到云杳窈身侧,微微俯身,埋怨似的问她:“我夜里睡得沉了些,师姐要出门,怎么都不喊我一声,叫我在客栈内好找。”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和姿态都很亲昵,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与云杳窈同行似的。
夜里微光稀薄,这会儿云遮月隐,仅凭两盏门前的灯笼,很难将一切都看个明晰清楚。止戈凝神看向不远处的三个人,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望向这个新面孔。
说是新面孔,可她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觉得这种长相多数表里不一,不过是相貌清隽温润,指不定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所以连带着对闻佩鸣没了好印象。
闻佩鸣不知止戈心中所想,他站在马匹的一侧,抬眼看向云杳窈,因为是背对着微黄灯光,他的五官很模糊,仿佛所有精明和算计都一并被隐藏在黑暗里。
似乎是因为忙着追出来,闻佩鸣就这么衣衫不整走了出来,长而柔顺的墨发散落肩头,就这么仰视着云杳窈,向来算无遗策的照渊阁少主神情中难得带着点委屈。
方才情急之下,云杳窈确实没想起来闻佩鸣还在这里。
上马之际,她虽然已经想起了还有位同行者,可也顾不得那么多,心里想着干脆将他留在这里好了,最好是让他知难而退,自己离开襄华回到南荒,继续去做那个逍遥富贵的照渊阁少主去。
谁知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追了过来。
云杳窈作惊讶状:“呀!”
她俯身,满脸愧色:“抱歉,这一路奔波劳累,实在是委屈少阁主了。我知少阁身娇肉贵,恐怕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所以便想着让你多休息会儿。”
说着,她将闻佩鸣悄悄揪住自己衣摆的手不动声色移开,自责道:“怪我一时疏漏,少阁主不会放在心上吧。”
哪知闻佩鸣脸色微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自小在南荒长大,甚少踏足北境,确实是个没见识的,叫师姐担忧了。”
原本还站在原地的岑无望眼珠微动,余光看见闻佩鸣这番不加掩饰的乞怜。除了觉得好笑外,还生出了些愤怒。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岑无望自以为他该对闻佩鸣习以为常,没想到这人的招数远比他想的更多,且总用在些难以预料的地方。
不痛不痒,却足够烦人。
岑无望直白道:“看来你也不算完全没有优点,至少有点自知之明。”
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和闻佩鸣拌嘴,虽然这人很烦人,但他并不想将这个暂时可控的变数留给止戈。
这两个人分开对付就足够糟心了,如果再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想想都头疼。
于是岑无望长吸一口气,缓和道:“不过年轻人嘛,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他看着心烦,移过视线,却还不忘催促闻佩鸣:“刚刚你师姐跟你开玩笑呢,你一个长了腿的大活人,难不成我们还能故意丢下你不成。”
闻佩鸣不知道岑无望为何突然对他这般和善,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不过他向来看不惯岑无望顺心,偏要唱反调。
“可是为何只牵了两匹马?”闻佩鸣再次看向云杳窈,“师姐……”
云杳窈也不知道岑无望这会儿在想什么,她还没编出点安抚闻佩鸣的话,忽然感觉身后一重。
身下白马原地踱步几下,鼻息喷洒热气,似乎有点不满。
岑无望已跨坐在云杳窈身后,将她环在怀里,双手握住缰绳,若无其事将云杳窈的手完全包裹。
“当然是因为,师姐要和师姐夫共乘,统共就这么两匹好马,师弟再多几句废话,我们可能就没办法在天明之前赶到王都了。”
岑无望这些话虽然是说给闻佩鸣的,可因为这分外贴近的姿势,反倒像是附在云杳窈耳边,专程同她讲话一般。
气息微凉,齿间送出的风扫过耳廓,云杳窈想拨弄那缕被带动的头发,然而手已经被紧紧攥住。
岑无望感受到她的动作,心领神会,将那缕几乎要飘落额前的碎发拢到而后。
熟稔到好像已经在平日里做过千百次这样的动作。
“什么师姐夫,一派胡言,信口雌黄。”
听到这个称谓,止戈的反应要比闻佩鸣更激烈。
闻佩鸣面有菜色,迟迟未动身。
一下子将两个人气到的岑无望丝毫没有愧疚,心底还回味了一下刚才说话时的情形。
他心底暗叹没发挥好,并不理会气得嘴唇发颤的止戈,还有咫尺之遥的闻佩鸣,两腿夹了马腹,朗声驭马:“驾——”
闻佩鸣及时闪身,还是被瞬间飞扬的尘土溅了满身的尘灰。
顾不得再管其他人,闻佩鸣上马紧随前人。待跑远后才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子可是阁内一直想要搜寻到行踪的止戈。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兴许是离得太远,止戈的身形逐渐变小。
奇怪的是,她好像没有影子。
闻佩鸣没有多想,前方正要途径树林,他继续回神向前看。
几人连夜赶路,在抵达王都的那一刻后,就连灵气都没办法再强吊住马的精神。驮负两个人的白马首先慢了下来,以跪地姿势半抗议半求饶终止了此次奔跑。
而闻佩鸣所骑的红棕色马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赶上两人后,见到同伴的姿态,瞬间有样学样,跪地不走。
幸好这里距离城门并不算远,几人索性将马拴在原地,步行前往。
可能是近来不太平,也可能是他们来的太早了,城门口的百姓寥寥无几。
守城的士卒在看到云杳窈的令牌后,连姓名和通行证都没看,诚惶诚恐放行。
云杳窈一行人进了城后,发现城墙下围了不少百姓,他们都仰着头,对着城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见此情形,云杳窈等人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一颗孤零零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死不瞑目。
云杳窈向周围的人打听,她向一位看起来义愤填膺的老头询问道:“老伯,这上面的是谁啊?”
老头打量他们的面相和装扮,看几人气度不凡,可风尘仆仆,略带疲色,且口音与王都百姓略有差异,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不准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外乡人吧,从哪来的?”
云杳窈半真半假道:“老伯好眼力,我们打西边来的。”
老头得意洋洋,下巴高高扬起,单手捋着半白的稀疏胡须,道:“老朽在王都见过不少外臣使者,你们打哪来
的,一张嘴我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我刚刚也在心底猜你们是不是西边过来的,果然……”
眼看着他越说越远,云杳窈连忙笑着打断:“您好耳力。”
“这城墙上的是谁,怎么挂在这里?这死状,怪瘆人的。”
老头呸了一口,神情愤慨:“他活该!这种叛军头子就该这么被挂着,以儆效尤。害了多少人无家可归,两次叛乱,南边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么死都算便宜他了,要我说,就算是把他片成片都不为过,都不解气啊。”
云杳窈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这是邬盈侯?”
“还能有谁?”老头说,“咱们太子殿下亲手斩下他的头颅,所有王都子民都知道殿下的功绩。”
“悬首于阙下,抉目于城门。”
“一是震慑所有心怀不臣之心的贼人,二来是因他所犯罪孽深重,辜负了此前君主对他的信任,鼠目寸光,野心勃勃却见识短浅,剜目以谢罪。”
老头越说越激动:“早知如此,当初太子殿下要是能早日察觉出他的野心,直接在之前就把他诛杀了,也能免了人间这么多罪孽。”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可若真是那样,那就不是太子殿下了。殿下宅心仁厚,为避免战火殃及更多人,才决定了招安。”
“只是可惜了那位为国下嫁,安抚一方民心的王姬,她尚且年轻,白白叫这么一个人耽误了大好年华。”
话音落,引得周围众人一片唏嘘。
第72章
云杳窈听到老伯这番话,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娆所遇非人,但好在能够及时止损。依照姜烛的性格,定然会将她接回王都,善待她的余生。再加上止戈在旁游说,纵使姜娆未来不愿再嫁,也未必不能赡养她一辈子。
如今看来,只需要解决掉姜娆腹内孽障鬼胎,就能让姜娆再度做回无忧无虑的襄华王姬。
云杳窈没忍住再度看向高悬于城墙上的头颅。
她不怕见血,经过几番生死波折,她连狰狞恐怖的恶鬼都能坦然面对,可不知为何,见到血淋淋的叛军首级,她还是在逐渐炎热的初夏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恶寒感。
大约是这种震慑人心的方式还是太过直白血腥。她不免觉得自己对姜烛的了解太过片面。
一行人又往王都方向去,恍惚间,云杳窈听见岑无望问道:“怎么了?从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太好看,是身体不适?”
岑无望说着,将微凉指尖搭在她腕间,垂眸凝神去感受脉搏。
云杳窈回答:“没有。”
但没有挣脱,任凭岑无望检查。
两人脚步停下,岑无望微微侧身去瞧她。
晨光为云杳窈的发间镀了一层金色,在清透的朝阳下,连脸上细小的透明容貌都泛着光,岑无望看着,心头一软,难免生出些逗弄她的心思。
“被吓到了?”他道,“怕的话,要不要抱抱?”
云杳窈未曾上山习剑时,与岑无望几乎片刻不肯相离。偶尔有些难缠的恶鬼,会刻意露出自己死状来吓唬她,云杳窈便会躲在岑无望身侧,将脸埋在他腰间。这实在是个很方便的动作,只需要稍稍侧脸就能实现。
不过很快就变成需要躲在他身后。
彼时灾年过去不久,时人多一日两餐,且少见荤腥。加之民间女子盛行弱柳扶风之姿,所以多以少食为荣。
云杳窈不好意思说自己爱吃肉,她那时候总担心岑无望嫌弃她难养活,所以总爱撒谎说自己吃饱了。
然而总跟着岑无望东奔西跑,斩鬼除恶的,她时常感到饥饿。
岑无望一开始以为她真的胃口小,直到某日听见她肚子叫,才惊觉自己不该让她自己停筷。
后来岑无望揭榜更加勤快,只要有钱,就算是无门无派的散修都不愿意接的苦活累活,他也愿意接。
云杳窈过上了一日三餐,且每日都能吃上肉的日子。
吃得好,身体也自然好了起来。
原本凹陷的两颊圆润起来,面色都红润了不少,本该停止生长的个头也跟着往上窜了窜。
云杳窈觉得这样就没那么好看了,岑无望却对这种变化颇为得意。
后来云杳窈见话本上的病美人,突发奇想决定节食。
岑无望愁的日日在饭桌上叹息,他极少去劝着云杳窈做什么,更不会刻意立规矩要求她。他只是抽空去记那些茶肆酒楼里,她多夹了几筷子的菜,然后学着做给她吃。
各地风土人情不一,口味各不相同,出身不知何处的岑无望却能做出很多地方的特色菜。
云杳窈那个年纪,还没辟谷,自然很难有抵抗美食的自制力。
战事平息,城中人来人往,云杳窈不禁红了脸,半嗔半怒道:“谁怕了?我才不是怕。”
“好吧。”岑无望有些失落,“那就是不要了。”
云杳窈不知道他到底在失落什么,生怕被别人看见了,于是矜持道:“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你收敛一点。”
说完,她快步走开,生怕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岑无望见她脸色红了不少,且不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轻笑一声。
在旁沉默许的闻佩鸣将岑无望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番:“此前听闻小剑君为人清正,未料到如此轻浮。”
岑无望摇了摇头,向来不喜欢与外人有肢体接触的他,难得拍了拍闻佩鸣的肩,摇摇头:“少阁主还是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吗?少管闲事,尤其是别人的家务事。”
说罢,翩然离去。
未到宫门,远远便看见长街之上有一人骑着骏马游街而行,他身着金甲,意气风发,刻意放慢行进速度,接受百姓的欢呼与追捧。
偶尔有自沿途的人群中投掷过来的鲜花果实砸到他,他也并不气恼。
有一颗红色果子砸到他铠甲上,又很快落到地上,鲜红的汁液顺着金甲上的纹理流淌,如鲜血一般。
这种不太吉利的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可能会引起滔天怒意,但姜烛不仅没有动怒,反倒冲着人群安抚道:“无妨。”
云杳窈看到马背上青年的侧颜,果然是姜烛。
她挤进人群,高呼:“殿下!太子殿下!”
可惜很快就被鼎沸人声给淹没,她喊了几次,眼见着离宫门越来越近,索性拿了路人篮子里的一枝花,朝着姜烛的脑袋砸去。
下马站定的姜烛还未迈步,花朵就在他脑袋上炸开,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有几片在途中停在他肩甲上,他微微侧身,听见有个女子喊的格外卖力。
定睛一看,竟然有些面熟。
看到有人胆敢袭击太子,侍卫立即走了过去,想要拨开人群将此人拽出来,以儆效尤。
此人在游街时要对太子图谋不轨,而且最让侍卫们惊讶的是,这竟然是团伙作案。
足有三人,若是真让他们得逞了,怕是要动摇民心。
侍卫们黑着脸将把人一一拉出来,想要押送到太子面前,听从太子发落。
不料姜烛几步上前,似乎是认识罪魁祸首,主动问候道:“云仙子?”
他连忙吩咐侍卫们:“这些都是孤的贵客,放开吧。”
云杳窈这才有机会和他说:“这里人太多,我有急事和你说。”
见她神情严肃,姜烛也没多问,立刻带着他们入宫详谈。
刚关闭宫门,将嘈杂声隔绝于身后,云杳窈便开门见山:“我途径逐庆,意外见到姜娆,她深受邬盈侯迫害,我于心不忍,便带她逃离了逐庆。”
话都没说完,姜烛便脸色剧变:“她现在在哪,怎么没看见她和你们在一起?”
云杳窈理解他爱妹心切,道:“不必着急,我们入城前不知道你已战胜邬盈侯,恐有人认出她身份,带来不必要的危险,故未将她带在身边。她就在城外不到百里的地方,有止戈在旁照顾,你尽可放心。”
她看着姜烛仍然紧锁着的眉头,继续说:“你放心,邬盈侯已除,再无威胁她的存在,我会立即让止戈带她过来,御剑而行,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姜烛松了口气,他道:“不急,她胆子小,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我派人去接她吧。”
见云杳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问:“怎么了?”
云杳窈道:“只怕不能慢慢来,她需得尽快回到王宫。”
接着,云杳窈便将邬盈侯将她幽禁,阻拦她与人往来,还有设法让她怀上鬼胎的事逐次告知。
最后,云杳窈道:“她一心想要堕掉那个孽障,止戈说,需要借助那尊木雕神女像。”
“非我不愿体贴姜娆,而是鬼胎狡猾,与寻常胎儿的生长速度不同,多拖延一刻,都有可能会让姜娆产生性命之忧。”
姜烛的脸色很难看,他犹豫一会儿,才说:“那何时能进宫?”
云杳窈知晓止戈的御剑之术远超过普通剑修,但考虑到姜娆身子重,行动不大方便,她还是给出了个较为保险的时间:“最快一个半时辰。”
姜烛听后,道:“那事不宜迟,还请云姑娘尽快让止戈带阿娆回宫。”
他想了想,又说:“那尊神像历经风霜,按照国师的意思,如今在地下修建了一间佛堂,仍有专门的女冠看守,每日香火供奉,从不间断。位置隐蔽,诸位请随我来。”
云杳窈用影中鉴义向止戈传音,让她带着姜娆赶快过来,她则先跟着姜烛往崇仙阁方向去。
朝晖殿位置在王宫正中心,是内庭最接近外庭的宫殿,为了节省时间,四人御剑在王宫上空飞行,没过多久就抵达正殿。
本该立刻往崇仙阁走,姜烛却面露难色:“按照我襄华习俗,拜神前必得沐浴焚香。此次要借用神女像的力量,能否容我下去简单梳洗一番。”
云杳窈有些无语,她委婉道:“神女若有知,定不愿姜娆受苦,也不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殿下不必在意,我们还是尽快去请神女像比较合适。”
姜烛还是有些犹豫:“至少,让我到偏殿卸甲更衣,带着战甲和佩剑进去,总归不妥当,若是因我身上戾气惹怒神明,怕会耽误了阿娆。”
他察觉出云杳窈稍有不快,提议:“诸位可在正殿等候休息,若不愿等待,也可跟随宫人先行去往崇仙阁。”
云杳窈听他再三坚持,不好多说些什么。
她与岑无望还有闻佩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后,道:“那我等先行前往崇仙阁。”
宫人上前开路,待走出些距离,闻佩鸣道:“没想到姜烛竟是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若是寻常人家或可称其为人温和谨慎,可他处在储君的位置上,这可是为君大忌。”
宫人的头明显更低了,云杳窈咳了一声,将他拽了过来,悄声吩咐:“少说点话吧,这里可是内庭,处处都是姜烛的耳目。”
闻佩鸣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不过是仗着身份没话找话。云杳窈越离得近,他越要说些危险的话:“我可不怕,别说是储君,就算是凡王,也要尊我一声少阁主。北境的凡人君主,可管不了我这个南荒的众城首领。”
岑无望冷哼,单手将他脑袋别开。
“这位众城首领,对别人的家务事指手画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才叫为人轻浮。”
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路吵着走到了崇仙阁。
阁中有一名的道士在里面打坐。隔着屏风,看不清楚面容。
宫人小声道:“道长每日打坐,不能有外人打扰,否则便会闭门谢客。各位贵客先在此休息,待这柱香燃尽了,道长便会出来面见各位。”
说罢,她自行退去。
云杳窈见香炉上的线香不过一指长,便耐着性子在屏风外打坐。
香烟袅袅,在日光下隐隐有紫气翻腾。
不久,那名道士调息完毕,现身见客。他一身玄衣,体型壮硕魁梧,皮肤黝黑,宽肩小头,不像个道士,反而像个猎户。
他性情古怪,应该是个不好相互的。连宫人都要提前将他的规矩讲清楚,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此等怪人,今天遇上了比他还怪的人。
闻佩鸣起身,自顾自要往外走:“这也太久了,反正还要等,我可不想再干坐下去。我去催催那位太子殿下。”
身后的衣袍尚未离开椅子,就被身法奇快的道士按住了。
“这位公子,入我崇仙阁,却不拜神女,有些不大合适吧。”
闻佩鸣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何等身份,我才是阁主,既然在阁中,便要遵守我的规矩。”
“敢自称阁主。”闻佩鸣冷着脸,打开折扇,“巧了,我最不喜欢听到的称呼,就是阁主”
说罢,他扇风如罡风,向道士刮过去,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
道士虽身形高猛异常,可速度奇快。
就像不被身体束缚一般。
突然,云杳窈拔剑,毫无征兆向他挥出一剑。
剑意威严,势不可挡。
因为是突然发难,即便道士速度很快,可一时不察,身体只能躲过一半。
他的头断了。
不过不是因为问心的剑气,他扭动身体,身上的玄衣被剑气展开,露出残破的铠甲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颗不协调的头已经滚向一旁,身体还能如常活动。
云杳窈将剑横在身前,警惕道:“你是谁,为何伪装成道士在此等候,原来的道长呢?”
第73章
滚落的头颅化作枯骨,冒出令人胆寒的黑烟。
腥臭腐烂的气味瞬间席卷整个崇仙阁。
头还在说话:“还能怎么着,那道士不愿化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为我所用,自然是被我吃了。”
云杳窈被这刺鼻的腐臭味熏到睁不开眼。
这个假道士没有急着返工,而是先捡回了自己的头。
不过刚才云杳窈那一件,已经斩破他的伪装,头骨上以鬼气和腐肉制作而成的皮肉已经被灵气腐蚀,只剩下森然白骨和斑斑血迹。
唯独眼眶中,还有一双挂在眼眶里的眼球。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好奇道,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难不成是有人走漏风声?不应该啊,不应该啊,还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云杳窈说:“不需要通风报信。香炉里焚的是还魂香,我曾日夜在灵位前焚香祈祷,希望能召得一丝魂魄,所以最清楚这个味道。”
岑无望闻言扭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实实在在确认,这个人只可能是他自己。
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他觉得头重脚轻,甚至有魂魄离体之感。
云杳窈没看出岑无望风平浪静下的石破天惊,仍在说着:“人的身体构造最为精密,你有如此魁梧的身躯,却长了一个极不协调的脑袋,影子投射在地上的时候,你自己没有看出来吗?脊骨与颈骨就像是用皮肉强行将两者拼凑在一块儿,你根本不是活人。”
这个恶鬼不仅能保留一部分肉身,而且思维清晰,还懂得伪装成活人,引诱生者入崇仙阁。
他打坐调息,也不过是因还魂
香不仅有招魂之效,亦能蛊惑生人,使人神思恍惚,自然就很难注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对劲。
如果不是闻佩鸣想一出是一出,扰乱秩序,云杳窈又早就在命殿里闻惯了还魂香,说不定就被这个假道士糊弄过去了。
“你是谁?”云杳窈问,她握紧剑柄,手很稳,心跳却在一直加快。
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且又需夺舍潜伏于内庭,绝非等闲之辈,她对邬盈侯部下并不熟悉,索性直接往大了押。
“邬盈侯,你是邬盈侯,对不对?”
云杳窈想要用鉴义联系止戈,让她立即带姜娆远离王宫。
“不算太笨。”假道士打了个响指,他饶有兴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嘲笑道,“不过也没聪明到哪去。”
层层木门逐次关上,天旋地转间,云杳窈感觉脚下不稳,可又是实实在在踩在地上的。
待她压下心慌,再看四周时,万物都已经错失了原来的位置。
天与地倒悬,可又不是简单交换,无数个太阳沉入脚下,而埋于地底的神女像则高悬于天,幻化出无数个分身。
“我不是邬盈侯。但是你不用着急,等大人”
云杳窈看向自己的脚下。
她的影子不见了,不仅如此,在场所有人的影子都消失了。
整个崇仙阁光明璀璨,却处处透露着诡异感。
“我知道你身边那个人善用鬼术,为了公平起见,咱们都不要使用影子了。”
邬盈侯说,他试着将头放回脖子上,不过这具身体已经不能再与他的头想接,他只好跳了下来。
“你们还不值得我出手,先乖乖留在这里,不要给我添麻烦。”
邬盈侯的头颅沿着道士的尸体脊背滚了下来,往外一蹦一跳。
没了邬盈侯的鬼气,这具尸体很快化为齑粉,消散在空中。
云杳窈见他要走,二话不说,提起问心追上。
然而还没等她再挥出一剑,从天上崇仙阁的纱帐和屏风里窜出来无数无头尸,挡住了云杳窈的去路。
“都说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假道士突然大吼,他的眼珠子因为太过用力掉了出来,还好无头尸替他接住了。
“我暂时不会杀你,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最好听劝,兴许还能保全他人。”
“不然……”假道士把眼珠子按了回去,自头骨下飘出一团鬼气,凝作一具四肢暂缺的身体,慢慢飘出崇仙阁,“我就只能不小心对你下手了。”
云杳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明白他有所顾忌,暂时无法杀她。
她顾不得假道士的警告,此时止戈和姜氏兄妹都在崇仙阁外,假道士已彻底舍弃肉身,化作恶鬼,夺舍只是他迫不得已,若是放他离开,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死在他的手里。
整个王都还沉浸在剿灭叛军的喜悦中,殊不知,叛军心腹已然潜入内庭。
云杳窈脑子里很乱,她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王宫都没有鬼气。
正是因为看不见鬼气,才让他们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邬盈侯若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何不直接屠城,为什么要费心费力设下此局。
明明直接让肉身鬼化,就能得到普通修道者无法企及的力量,为什么还要让心腹舍弃肉身潜入内庭。
无头行尸围了过来,云杳窈只能挥剑斩杀。
这些鬼尸本就缺魂少魄,神志不清,不足为惧。可架不住人太多。多的好像杀不尽似的,一批倒下,总有新的填补空缺,叫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她凭借本能抵御尸潮的攻击,脑子里不断搜寻着这一路所有蹊跷之处。
在斩杀了不知道多少无头尸后,三人逐渐被逼至崇仙阁中间的祭台。
这些无头尸似乎是惧怕着什么,只要她们呆在神女像下方,就不再动弹。可是要他们超前多跨一步,他们就会发了疯似的围攻上来。
云杳窈连剑上的血迹都没擦,直接把问心的刃对准身旁的闻佩鸣。
“刚才你见到那个道士的第一眼,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但你只想自己跑。闻佩鸣,你又在利用我。”
有蔚云城的前车之鉴,云杳窈已经对闻佩鸣的忠诚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宁愿自己涉险,也要拉他们趟这趟浑水。
“从逐庆到王都,我想过邬盈侯能在襄华只手遮天,想过是你可能会从中作梗。兴许你早就知道了什么,但一直不肯说。我不期盼着你突然转性,能舍己救人,但事到如今,你也身在这里,难道还不肯说出真相吗?”
细细想来,一直是照渊阁的人在背后做推手,将他们指引到了逐庆,又一步步引他们发现邬盈侯与恶鬼勾结,以及姜娆腹中已然成型的鬼胎。
“你们照渊阁早就想好了,要牺牲逐庆暗线,所以货物才会消失在逐庆,刘桢衍师徒才会自困于医馆。你说你不知道货物的下落,不知道货物是什么,也是骗我的借口罢了。”
云杳窈气得眼眶发红,不过好在她手依旧很稳,压着闻佩鸣命门,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问心发出阵阵嗡鸣声,似乎是低声威胁。
往前是随时有可能割开他喉管的问心,往后是不知疲倦的无头尸潮,闻佩鸣苦笑,连扇子掉在了地上都无心去捡。
“师姐,我是真不知道逐庆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那批货物究竟是什么。”
闻佩鸣举起手,对天发誓。
“我发誓,我要是提前知道了逐庆内情,却还欺骗了你,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后世万代史书不见我名。”
对于一个生来自负的天之骄子来说,青史不留痕,远比死法悲惨要难接受的多。
云杳窈正在气头上,她无法接受闻佩鸣的说辞,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但是我在刚才看见他的时候,突然知道那批货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了。”闻佩鸣赶紧说。
他感受到问心的刃已经割破喉间肌肤,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流淌。
这种刺痛感让闻佩鸣有些紧张,但看着此刻云杳窈满眼都是他,这种刺痛感中又生出了一种微妙的痒。
闻佩鸣看向云杳窈,试图让自己远离问心:“师姐,你再信我一次。”
云杳窈依然没有放下刀刃,她鎏金眼眸里流淌着几乎可以化为实质的怒火,亟待一个宣泄口。
无论是闻佩鸣,还是已经离开崇仙阁的假道士,亦或者是一直在背后没有现身的邬盈侯,她都不会放过。
但闻佩鸣还有价值,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云杳窈强压着怒火,她已经将闻佩鸣压到边缘,差一点,就能将他推入尸潮。
闻佩鸣也很清楚,不过比起被推下去,他似乎更在乎云杳窈的看法,他再次解释道:“真的,无论此前我怀着何等目的接近你,但我发誓,自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再做出任何一件让你不快的事。”
云杳窈不信轻易许出的诺言。真心是瞬息万变的,她只想要真相,只想做自己的判断,不想听闻佩鸣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不在乎。”云杳窈将他拉回绝对安全的范围,“你发什么誓,说什么话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知道的一切。”
闻佩鸣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师姐能从乾阳宗顺路逃脱,是借用了我照渊阁的法阵。而那个法阵并不是真的将人的行踪完全抹去。实际上,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隐匿方法。”
“阵法核心其实不在于隐匿,而在于干扰,干扰人对万物的感知。”
云杳窈想了想,道:“幻象?”
闻佩鸣点头:“是,其实是通过营造幻象,来制造风过无痕的假象。”
云杳窈还是觉得不对劲:“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识破那假道士的伪装?”
闻佩鸣回答:“很简单,我天生魂魄残缺,还魂香对我无效。”
闻佩鸣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推测的没错,我们从入城开始,就已经身处幻境。”
说着,他弯腰将地上的折扇拾起,对岑无望说:“鬼应该对鬼气更敏感才是,鬼气自死者七窍而出,即便没能顺利化为恶鬼,凡人死后,身上怎么可能一点鬼气都没有?”
岑无望看着云杳窈撕掉他衣角一片,仔细擦拭了问心剑上的血。
旁人只能看出云杳窈的愤怒,却鲜少能看出她的色厉内荏。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最担心姜氏兄妹的就是云杳窈。
云杳窈认真擦拭着血,剑身上却仍有一片猩红,就这么映在她眼
尾。
岑无望于是用两指轻轻捏了捏她皱起的鼻子。
等云杳窈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他才不咸不淡同闻佩鸣说下去:“鬼气的隐匿方法不止一种,若是鬼的肉身完整,又足够强大,也能很好的在人群中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不主动使用鬼气,寻常修道者很难辨别。”
岑无望环视周围无头尸,话锋一转:“但话又说回来,即便邬盈侯想操纵这些未能堕落成恶鬼的凡人,也不至于让他们尸首分离,这样做确实可疑。”
他们被围困在这里,既不能向外界传信,也不能自救。单看这里的阵法,强行破阵需得几日几夜。
没有阵修相助,他们光对付尸潮都有些力不从心。
闻佩鸣道:“此阵要是陈老在,肯定就能轻易破掉。只可惜他早年为照渊阁殚精竭虑,只留下阵法残篇便匆匆仙逝。”
他用扇子不停的扇风,脚下的太阳炙烤着,像是决心要把倒悬后新生的地面烧穿。
扇子呼呼作响,闻佩鸣长叹一口气:“要是陈老的徒弟在就好了,可惜他的弟子们多数为人低调,不显声名,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话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否定前面的说法。
“不,就算陈老的徒弟在,也未必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陈老门徒众多,可学阵要的不是勤勉刻苦,而是天赋异禀。还真有能就我们于水火的奇才,早就该在阁中大显身手了。”
听着闻佩鸣在一旁絮叨着,岑无望打断他:“如今襄华的情况,除非天上能掉下来个陈氏子弟,或者干脆把陈老召回来,正好这里还有招魂用的东西。”
云杳窈恢复了点,已经有功夫和他们胡说八道了。
“别惦记陈老了,他就算走的再慢,这会儿孟婆汤都喝了,哪里还记得捞一捞他未照拂过的少阁主。”
几人在原地胡侃几句,还没说完,天地再次翻转。
云杳窈与岑无望对视一眼,再同时看向闻佩鸣。
“陈老显灵了?”
第74章
让一个作古多年的老头在此刻回魂相助,确实不大可能。
所以调侃归调侃,三人还是一起配合,在众多无头尸中杀出一条血路,与这位从天而降的义士会和。
没了阵法辅助,尸潮明显不如先前汹涌,原本在空中震慑无头尸的神女像重归地下,万物归于原位。
只是这位义士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身材肥胖,个头不高,兴许是强行破阵和缩地千里几乎榨干了他体内的灵气,他口吐鲜血,却仍在画阵。
以同等阵法压制阵法,技高一筹着夺得主位。
很明显,布阵者也输给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
“聂清光!”
闻佩鸣头一个喊出他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
聂清光画阵的手一顿,扬起一个讨好的笑。
“少阁主。”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解释他是如何突破重兵把守,悄无声息出现在王宫内庭。他略显佝偻的背没有挺直过,最起码闻佩鸣从未见过他挺直腰杆的模样。
闻佩鸣见聂清光一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响声的窝囊样,知道他有心装傻充愣,无奈摆摆手:“罢了,等出去再细问,你既然有本事破开这崇仙阁的阵法,我会记你一功。”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藏在王都内的邬盈侯,以及他盗走的天隐石。”
此处法阵还未完全解开
云杳窈抱着剑立在不远处,看着聂清光画阵时行云流水,繁复的阵法压制着崇仙阁原先的阵术。
不管是肌肉记忆,还是在看到法阵后凭借直觉所绘,都堪称恐怖。
云杳窈早在边境就见识过聂清光的阵法,那时她只是觉得他可能善用此道,不曾想这位平平无奇,几乎被照渊阁遗忘的暗线弃子,竟然要比许多阵修还要厉害。
她没见过闻佩鸣口中的陈老,但也隐约感受出聂清光可能没那么简单。
云杳窈问闻佩鸣:“你们阁中的暗线出手都是这个水平吗?”
闻佩鸣也没见过这种架势,那位陈老早在他记事前就已经驾鹤西去,阁中这些年培养过不少阵修,也曾重金利诱一些仙门奇才为阁中做事。
他们都远不如聂清光。
可若聂清光真有这等本事,照渊阁没理由把他外派到荒凉之地,即便是他过往犯过什么错事,也该找机会让他在阁中卖命,将功赎罪,而不是十几年不闻不问。
就好像是要刻意将他的存在抹除一般。
闻佩鸣眉心一跳,在聂清光完成阵法的最后一笔后问他:“你师从何处?”
聂清光为照渊阁做事几十年,生平经历都在照渊阁有详细记录,即便有人刻意抹除过他的痕迹,但只要闻佩鸣想找,肯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抬眼看着闻佩鸣这张带着些许傲气的脸,突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最后他只是简单回答:“先师陈观。”
在聂清光回答之前,闻佩鸣便早有预料,所以他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他余光瞥见云杳窈一直在看他,于是摆出一副早已洞察一切的神情,泰然自若道:“陈观生前弟子众多,不过宗门上有内外之别,弟子也有亲疏之分,陈老是个惜才之人,生前曾向阁主引荐过众多弟子亲信,你既然有如此本领,为何此前没有听过你的名号?”
聂清光这些年来疏于修炼,境界不进反退,光是缩地千里和绘制此阵就已经耗费他不少心力,这会儿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听见闻佩鸣这一长串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咽下一口唾液,仍是自谦:“正是因老师门徒众多,所以有我这么个胸无大志的徒弟也不奇怪。”
闻佩鸣挑眉:“你是在质疑陈老看人的眼光?”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吓得聂清光欲哭无泪:“不敢不敢,实则是我有愧于老师的栽培。”
云杳窈在一旁试了试,还是无法联系上止戈。听闻佩鸣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行了,咱们还是快些去找天隐石吧。”
“你们二人既然是隐渊阁之人,想必知道些内情,可有能找出天隐石的法子?”
这下轮到闻佩鸣与聂清光面面相觑了,最后还是聂清光干笑着回答:“生人是不能直接接触天隐石的,依照属下愚见,这天隐石要么在某一处阵法的阵眼中,要么在相辅相成的法器里,若是生人携带,直接使用,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魄受损,当场横死。”
“然而能够承载天隐时的阵法也并不多,只需一一排查即可,法器便更好寻找,只要运行就会有灵气轨迹的变动,即便我们不能看出是天隐石,但这里是凡人王都 ,灵气稀薄,只要朝着灵气最浓郁的地方去找,应该能找出天隐石所在范围。”
可是若是满城排查,所需人手众多,还是需要借助姜氏的力量。
云杳窈等人离开崇仙阁,准备找姜烛商议此事,看他能不能召集城内的修者,哪怕是过路的散修也好,总比他们四个人一点点排查城内异常要快一些。
谁知刚推门而出,便看见江烛领了一大群人,在重仙阁外,最前面几人手上施用法诀的姿势还未变,一看到门从内打开,有好几个人都同时叫住云杳窈。
“师妹!”
“师姐。”
“云仙子。”
云杳窈也已经看向了这几个人,为首的人气宇轩昂,灵气最盛,施法时额心隐隐可见凤凰羽图腾浮现。她顿时将问心横在身:“花在溪?你怎么在这里。”
花在溪见她对待自己如此警惕,甚至下意识刀剑相向,不禁苦笑:“自你离开乾阳宗,我便跟着下了山,却一直都没有找寻到你的踪迹,我也是半路听闻你与襄华王姬是旧识,所以才跑到这里来试试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再次见到你。师妹,随我回去吧。我……微尘仙尊和很多弟子都很想你。”
云杳窈神色冷淡,她无动于衷:“想我什么?是想听见我痛哭流涕低声下气求你们原谅,还是想亲自让我于众人前伏法认罪,以展示宗门的纪法严明,还有你们乾阳宗众人的刚正不阿。”
花在溪想上前,他着急道:“不是的师妹,只要你能够与岑无望断绝关系,微尘长老和我师尊都会出面保你,你只是受恶鬼挑唆,并没有酿成大错。我们都知晓你最重情谊,应有难以诉说的苦衷,所以过去发生的,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
看到他想靠近,云杳窈拔剑抵在他胸前,威胁到:“别过来。”
花在溪见云杳窈这副姿态,便知晓刚才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脸色不禁有些难看,他这才将目光放在了云杳窈身后的岑无望身上。
他嘴唇颤了颤,不知是妒忌还是气愤:“你宁愿和岑无望这个声名狼藉的恶鬼纠缠不清,也不愿回到宗门,为什么?”
他坚持道:“他对你用了蛊惑人心的鬼术,所以你才执意离开,对不对?”
云杳窈皱眉:“关他什么事?即便没有岑无望,我早晚都会离开乾阳宗。道不同不相为谋,花在溪,若真能将一切都既往不咎,你应该比我先放下了。”
望着这双再无一丝留恋的鎏金眼眸,花在溪似乎感觉到额心在烧,凤凰羽让他灵气大增,境界提升,但强行借助凤凰羽锻造自身,也让他无时无刻都处在焦金烁石的煎熬中。
花在溪道:“如果你说的是放下岑无望杀害廖枫汀,诱使你背叛宗门,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一辈子,对于凡人来说是可以轻易许下的诺言。但对于修者来说,即便是随口说出,也很容易成为困其一生的心魔谶语。
饶是压根不把花在溪放在眼里的岑无望,也不禁侧目而视,好心提醒:“慎言。”
天色晦暗不明,刚刚还晴空万里,可此时王宫已经被乌云笼罩。
风雨欲来,岑无望一身素衣,坦坦荡荡站在云杳窈身后,既无愧色,又无焦急,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花在溪无比厌烦。
“你拖累她至此,若真的还有一丝良知,就该知道远离她才是善待她。”花在溪怒而拔剑,直指岑无望。
岑无望丝毫不惧,因为早在他剑尖落下之前,问心就已经挡掉着一剑,他长叹一口气:“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你!”
这是乾阳宗的恩怨,几人灵气和鬼气翻作一团,威压让普通人难以招架。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生怕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乾阳宗其他几名弟子与花在溪同仇敌忾,几乎在云杳窈震开花在溪时一同亮剑,而闻佩鸣乐得见他们打起来,没趁机火上浇油便已经是善心大发,怎么着都不可能开口相劝的。
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诸位何不听我一言。”
最后竟然是姜烛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姜烛站在两人中间,无意间让他们多了些顾及,不约而同收回神通。
只是碍于脸面,仍保持着针锋相对的姿势。
这位宽和仁善的太子殿下并不知晓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但他已经听出来,这几人是同门弟子。
至少曾经同为乾阳宗的弟子。
“云仙子是姜氏贵人,而花仙长替孤斩杀邪祟,如今又受我所托,来到崇仙阁救人,何不各卖我一个面子,先将眼下危难解决掉,再一同清算过往。”
眼下最棘手的事情尚未解决,云杳窈不想也没精力和花在溪纠缠。
而花在溪也很明白,自己一时片刻不可能说动云杳窈,有人在这里递了台阶,他们便装作不情不愿地下了。
云杳窈先收剑,不再看花在溪,转头向姜烛说:“我们在崇仙阁内遇见了一个夺舍道士的恶鬼,他是邬盈侯的属下。他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若不是有人及时破阵相救,恐怕这会儿我们还被困在里面。”
姜烛点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出来,又打不开崇仙阁大门,便知晓其中必有蹊跷,因此才拜托此前帮助过我们诛杀邬盈侯的花仙长等人前来营救。”
云杳窈面沉如水:“邬盈侯并没有死,他很有可能已经进入王宫。请殿下立即封锁宫门,不能放任何人出去。”
她环视周围,没有将邬盈侯可能会夺舍一事挑明。
一来是为了不让众人在惶惶下,出现疑神疑鬼甚至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
二则是敌在暗,他们在明。云杳窈此时仍不知邬盈侯的具体下落,若是他此刻已经潜伏在宫人中,还是不要将所有情况都托盘而出的好。
“此外,殿下召集所有人至朝晖殿,凡是曾见过邬盈侯的,安排在崇仙阁前,其余在周围等候,我需要一一排查。”
云杳窈对花在溪说:“修道者当心怀天下,护佑世间安宁,你我暂时休战,在襄华的危机解决前,我希望花仙长能够不要再起事端,以万民安危和天下太平为先。”
说完,她甚至不计前嫌似的,露出一个微笑,唇角的虎牙若隐若现,看起来可亲可爱。花在溪已许久没见过云杳窈对自己露出这般温柔和煦的笑颜,天色晦暗不明,可她眼神明亮如星。
明明与他一同深陷这恶鬼精心编织的迷局,却不见丝毫惶恐。
花在溪神思恍惚,想起他们曾在乾阳宗的时光。仅仅是崖底思过,便让她担惊受怕了许久。
微风掀起花在溪额前碎发,先前惊闻云杳窈被困,他耗费灵气强行催动凤凰羽时所生出的热汗还未落,就这么悄然滑到眼角。
花在溪回望云杳窈诚挚的目光,盈盈水光,殷殷期待。他又看了看一旁岑无望平静无波的神色。无论何时,岑无望的视线里似乎都有她的身影,且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背影。
无论是他还是乾阳宗的诸位弟子,都认为这位师妹不过是心性不稳,才会误入歧途。就连花在溪都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是云杳窈太过依赖岑无望,所以才会选择与他一起叛逃师门。
这世上最不可分割的就是亲人和爱人。
云师妹只是分不清楚这两者的区别,才会误把岑无望当作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雨前微微湿润的气流争先恐后堵进花在溪的喉管,他呼吸有些困难。
凤凰羽让他拥有世上最炽热纯粹的灵气,可是他沸腾的血再度凉了下来。
花在溪看向岑无望,这回,他带着羡慕的口吻说:“岑无望,你很得意吧。”
岑无望有些疑惑,似乎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暴雨倾盆,携雷声而至,毫无征兆地将天地溺在水里。
电光闪烁之间,花在溪看见岑无望的目光平静落在他身上。
他的唇张张合合,但是被雷声所覆盖,听不清楚。
花在溪凭借岑无望的唇形变化看出那两个字是什么了。
“蠢货。”岑无望如是说。
第75章
鸣金收兵,内斗暂休,云杳窈与乾阳宗众人自内庭宫道起,按照聂清光的指示,搜查几个可疑的阵点,最后在宫门前会和。
恶鬼仍在黑暗中潜行,阴雨天让一些小鬼在白天也能肆无忌惮。为了所有人的安危,云杳窈提议每条路线都要由两人结伴而行。
花在溪还有很多话想和云杳窈说,他第一个上前:“师妹,还是和我一起吧。”
闻佩鸣倒不急了,他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要单独和聂清光聊,因此主动先走一步:“我在城门处等你们。”
靴子还没碰到水,
身后的聂清光就已经贴心为他铺起避水术,并提醒他阶梯:“小心脚下。”
大雨天,他还下意识摇着折扇。
并不是他不知冷热,这其实是一种信号。
自进入襄华境内,闻佩鸣总有一种失控感。他自以为是那个下棋的人,没想到进了王都后,倒成了盘中棋子。
他孤零零站在命途交织的纵横线上,身侧有无数棋子与他并肩而立,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他甚至没有机会明哲保身,只能告诉自己每一步都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
可哪有选择是永远正确的,也根本不存在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他全身而退。
闻佩鸣难得叹息。
身旁的聂清光听见了,殷切凑上来:“少阁主有心事?”
闻佩鸣没拿正眼瞧他,只在余光处瞥见一张堆着褶子的笑脸。
实在称不上好看,这张脸哪怕再年轻二十岁,也很难被称作英俊,按照闻佩鸣刁钻的眼光来看,丑男人年轻时也很丑,老只是不够俊美的借口。
闻佩鸣这个人事事要求最好,自身如此,对身旁人的要求也是如此。
要最好的出身,无可挑剔的外貌,令人望尘莫及的根骨,还有绝对的权柄和威视。
旁人觉得他心气高,他却觉得只有全部拥有,他才能活下去。
反正聂清光也是个灵智半开的,在阁中也说不上话,能从千里之外赶来,应当是想借他权势重回照渊阁中心,闻佩鸣拿捏这么个人,还是有十足的把我。
所以他这才放心和聂清光说起最近的烦心事。
不过闻佩鸣还是谨慎惯了,即便剖心挖肺,也不会彻底坦诚。他没有直接说出想问的话,而是拐了个弯:“见到阁主了吗,他让你过来的?”
聂清光啊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没有啊,小的还没回过照渊阁。”他摸摸头发,惭愧道,“更何况,就算我去了,阁主也不会见我这么个小人物的。”
确实没听懂,不过这也让闻佩鸣有点意外。
“那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去向?”
聂清光好半天没回答,他憋的脸都红了,才说了句:“我猜的。”
“猜的挺准。”闻佩鸣嘲讽他。
可惜聂清光是个直肠子,根本没听懂这位少阁主的阴阳怪气,他以为对方夸赞他心思活络,直觉精准,于是还像模像样继续谦虚道。
“少阁主谬赞。”
闻佩鸣无语。
聂清光没看出他不高兴,于是继续乐呵呵没话找话。
“少阁主年岁几何啊?我有个侄儿,与少阁主应该差不多大,他母亲年轻时可是我们师门的第一美人。好多年没见了,要是他长这么大,应该和少阁主一样俊。少阁主母族是在哪啊?说不定和我师姐是亲族呢。”
闻佩鸣其实不知道自己年纪,他记事起就在阁中受教,眼一睁就是少阁主哪里知道自己母族在何处。
他很讨厌别人问起私事。
南荒就那么几个有名的氏族,互相通婚很正常,如他这般的少年英才,随便两两凑在一起往上数,都有那么点亲缘关系。
不过是又一个以此套近乎往上爬的,闻佩鸣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不耐烦道。
“管那么多干嘛。”
他这人的刻薄是造物主刻在他骨血里的,于是他灵光一闪,反问道:“怎么说你师姐,你说你自己,你先前那么想回南荒,想必是妻女应该也在南荒吧?怎么不数数自己祖上的恩典。”
谁知这话对聂清光仍是无效,他笑了笑,回答道:“小的根本没成婚,更没有孩子,一直蒙受师姐和师姐夫的照顾,才在南荒有个落脚之处……”
也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闻佩鸣,他反问:“师姐和师姐夫?搞半天,你在南荒连个自己的住宅都没有吗?还要靠人家施舍才能有个住处。”
这话实在是很过分了。说到底,聂清光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给照渊阁做事,到头来家未成,业荒废,几乎都是两任阁主的决策失误。
甚至很有可能,他在襄华边境这几年,阁中连钱都没给他多少。
不然一个养在外面的暗线,不可能让他穷困潦倒至此。
闻佩鸣看见他,觉得他可怜可悲又可恨。
脑子实在是不灵光。
算了,闻佩鸣心道,聂清光都这样了,他己还和他计较什么呢。
闻佩鸣转头,正准备大发慈悲心给他砸点钱,没想到看见他抹着眼泪,哭的正难看。
太丑了,闻佩鸣原本打算掏出来的帕子又塞回袖中。
他抱袖安慰道:“行了行了,一把年纪还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恶毒呢。”
不过闻佩鸣听几声就不耐烦了,啪的一声合上扇子,道:“哭什么,等回了照渊阁,我提拔你到阁内做事,再给你买个宅子,你要是想娶亲,找红娘帮你牵线就行,钱从阁中出,算是犒赏你这些年的苦劳。到时候你就能扬眉吐气,让你师姐和师姐夫再也不敢看不起你。”
聂清光只听进去前几句话,抹了把泪,感叹道:“师姐和师姐夫于我有恩,待我极好,我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
此话一出,把闻佩鸣气笑了:“你就这点出息。听你说的,你肯定喜欢你师姐,怎么就甘愿做奴才供人家两口子驱使呢?你师姐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他从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人,觉得有必要亲自给他提个匾,上头就写着南荒第一大窝囊。
聂清光却不这么觉得,他容不得别人说他师姐,于是窝窝囊囊硬气了一回:“我要是天天想着反抗,来襄华第一年,我就跑路了。”
看见闻佩鸣拉下脸,他又赶紧说:“我师姐不是那种人,我确实年少时曾爱慕师姐,但比起娶她,我更想让她幸福。一个男人,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幸福,反倒想方设法哄她跟着自己往火坑跳,那才是真怂蛋。”
“况且我师姐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个好女人,能文能武,当年就是她造了改良版飞舟,阁中一直沿用至今。是我配不上人家,不能因为我能力不够,反而去诋毁人家。”聂清光认真道。
他人到中年,竟然还显现出了点少年气来。
“况且我也是这次回去才知道,师姐和师姐夫已陆续离世,只剩下我那可怜的外甥,除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竟无人可依靠。”
这回闻佩鸣听明白了,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打住。”闻佩鸣说,“弯弯绕绕,最后不就是想为你外甥谋个出路,既然如此,到时候你把他领过来,我给他找一份清闲的差事,养着他就是了。”
聂清光喜笑颜开,却连道不敢。
“能得少阁主赏识,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怎好再因这些小辈的事再劳烦您呢。”
这于闻佩鸣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左右不过是收养个孤儿,他拿捏着这个孩子,就等同于将聂清光收归己用。
此次襄华之行让闻佩鸣明白一个道理,要是想从现任阁主手中夺权,绝非易事,他不能干等着权力交接,多培养些心腹,于他而言绝不是什么坏事。
聂清光不但阵法造诣高,又心思单纯,说不定还能借此将当年陈老遣散的弟子们召回,为他所用。
实在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
闻佩鸣重新将扇子打开,轻轻用扇面掩了掩鼻尖。
“你只要安心跟着我做事,不会亏待你
的。“他顿了顿,“若是回去后我太过繁忙,就把你举荐给阁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清光打断:“那可不成。”
闻佩鸣眯起眼,威胁道:“怎么不成,照渊阁可是只有一位阁主,你不愿替他做事,就是想要背叛照渊阁。”
原以为这次聂清光也会迅速倒戈,没想到他坚决道:“不行,我既然受少阁主恩惠,自然要事事围着少阁主,阁主周围那么多精锐,也不缺我一个,少阁主要是厌烦我,或是嫌我做事不够妥帖,也请让我跟在身边做牛做马……”
这回闻佩鸣真笑了,他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有意恭维他,还是真的愚忠,认准了什么道理就咬死不放。
他压根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没有异心的忠仆。
两人边走边说,脚步自然慢了下来。
已经有人比他们先一步抵达宫门口。
剑刃破开骨头的声音,闻佩鸣再熟悉不过,他远远看见两个红衣白罩纱的少年在宫门前如砍瓜切菜般利落斩杀无头尸。
其中一个戴着红玉莲花冠,束着细长抹额,打扮风流明丽的,正是花在溪。
再转身,玄衣少女与他相背而立,两人出招的方式如出一辙的爽快。
云杳窈的剑比花在溪的更轻盈更快,剑锋扫过花在溪耳边,带起一阵风。她斩杀了一只从侧边袭击过来的无头尸鬼,细长的红色抹额为问心的剑气所伤,就这么衰落在地,很快就就被雨水浸湿。
闻佩鸣还没来得及出手,两人就已经结束战斗。
云杳窈收剑,捡起断裂的抹额,额心点缀的玉石已经碎了,灵气也无法修复。
“抱歉。”云杳窈说,“方才情急之下,不小心斩断了它,我再赔你一根。”
花在溪额心的凤凰羽图腾再无遮掩,完全显露出来,在雨丝的遮蔽下,远远望去,好像在燃烧舞动。
雨水顺着花在溪的眼睫往下流淌,显得他一双眼湿漉漉的。
这场雨浸湿了他整个眼中世界,他捡起抹额,毫不在意:“无妨。”
带到他指尖接触到自己的掌心,云杳窈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竟然同时戴了两枚戒指。
归飞千翼戒。一枚戴在食指,一枚戴在尾指。
花在溪垂眸:“这是师长对我们的心意和祝福。”
他忽然问她:“还要吗?”
说着,作势要将那枚更细的尾戒取下来。
云杳窈没有躲,但她说:“没必要给我,都过去了。”
雨水打湿皮肤,那枚戒指套在手指上,滑腻难褪,他好不容易推出来一点,便听见云杳窈的回答。
太坦荡了,以至于叫他也不得不坦荡。
“也是。”
花在溪又把那枚戒指推回指根。
刚才握剑太紧,这会儿手指充血,掌心有点发烫。无名指上的戒指尺寸可以随心意调节,但他偏偏要执着于保留着这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尺寸。
云杳窈提醒他:“花仙长,戒指可以用灵气变换大小。”
“就像这样。”没有打招呼,云杳窈隔着雨幕,将灵气输送过去。
刚才还不合适的戒指瞬间贴合花在溪的手指,那种肿胀感却还没有消失。
花在溪说:“真绝情啊。”
云杳窈说:“不绝情才是绝情。”
闻佩鸣心情好,一把折扇横在两人面前,他笑眯眯道:“怎么不见岑无望啊,难不成是鬼性大发,跑了不成?”
云杳窈食指用力,折扇顺着她的力道扣了回去。
“方才路遇分岔口,偏偏两条路上都有法阵未曾检查,我想着离得近,分开一会儿也没什么,便让他去另一边了。这里的无头尸奈何不了他,应该等会儿就会过来。”
闻佩鸣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云杳窈不欲搭理闻佩鸣,直接越过他询问聂清光:“这一路上你们可曾找到天隐石的蛛丝马迹。”
聂清光回答:“没有,但我发现一件怪事。”
“先前我缩地千里,并未仔细走过宫内道路,只隐约感受到这里的阵法有些不同,然而今日细走一遍,却发现这些阵法的顺序似乎有些不一样。它们的灵气走向,似乎有些不对劲”
云杳窈不懂:“请聂叔明示,我观这些阵法聚气于内庭朝晖殿,照理说,这宫中是防御阵法,讲究聚气不散,流向应当没错才是,为何说它不对劲的?”
聂清光替她也升起驱散雨水的阵法,解释道:“是,它的流向没错,但是它没有出口啊。就好比一个宗门的防御大阵,纵然是聚气抵御外侵,但它必定是有出口。要么被消耗掉,要么反弹出去。否则全都聚集在一处,无处排解,久而久之,灵气走发,阵法内一切事物皆会被其殃及。”
“阵眼不算吗?”花在溪身旁的弟子问。
他苦心习剑,门内的阵法通识课并不算严格,他一般都逃课去练武场找人切磋。
云杳窈知道问鼎峰的弟子多以实训为主,除了心法和剑谱,其他都不放在眼里。她解释道:“阵眼只是辅助,并不能消耗多少灵气。相反,若阵眼设置得当,还能加快灵气的运行。”
聂清光点头:“有阵法,聚气不散,可就是找不到消耗灵气的阵枢。”
说到这里,云杳窈便想到了乾阳宗大阵内的镇山灵兽。
她喃喃道:“伯都。”
花在溪听到,立刻会意,两人同时想到一个问题。
“活物,可以做阵枢吗?”说完,连云杳窈自己都笑了。
巡山弟子列阵就是把为首的带队弟子作为阵枢,其余人则是阵眼,防御阵法的阵枢自然也可以改做活物。
可那样的话,原本的阵意就被改写。
阵枢若是活物,那改阵的人就是想借用此阵,养出一个能力强悍的怪物。
云杳窈笑不出来了。
不仅是她笑不出来,在场所有人都联想到了这一点。
就在气氛凝固到令人脊背发寒时,沉寂已久的宫门发出响动。
咚、咚、咚……
潺潺细雨之中,那沉闷的叩门声越发突兀。
第76章
将刚才的无头尸除去前,云杳窈已经将守城的人遣散,让他们前往崇仙阁护卫内廷女眷。
锁未开,即便是宫门大开,寻常百姓也不敢擅闯,那么来人的身份便很耐人寻味了。
两名乾阳宗弟子已经拔剑侧身贴在门后,待他们点头后,花在溪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将领,雨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遮不住那如鹰隼般犀利目光。他披甲带剑,见到陌生面孔,立刻将刀横插进门缝中。
他戾气很重,身形如小山般魁梧,明明是少年,却拥有着不似常人的力量感。
花在溪下意识往后躲闪,却被他抓住机会踹开门。
厚重的门被他硬生生踢出了几道裂隙。
这一脚极其霸道,直接将门后两人震开。
有一人惊呼:“什么东西,来了个体修?”
那人的刀已至门内,速度不够快,可刀刀狠厉,几乎都是冲着面前人性命去的。
在场众人对鬼气敏感,却鲜少见过这么纯粹的杀招。
来人甚至不带多少情绪,更没有什么杀意。挥刀似乎只是他眼前的一道指令,至于刀下亡魂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是鬼,可远比无头尸可怕多了。寻常恶鬼尚且有食人血肉的欲望,他出招砍人时没有恐惧,没有犹豫,没有兴奋,什么感情都没有。
一个无视杀戮的人,是不在乎他人性命的。
云杳窈没有想太多,加入混战。聂清远想要找个地方躲着,却被闻佩鸣出扇拦下。
他低声道:“门外有人,你快去。”
聂清远欲哭无泪,这人都这么狠了,要是外头那个比这个还狠,他焉有命在。
想要装听不懂,在原地磨蹭到打斗结束,然而那人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几道剑光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闻佩鸣恨铁不成钢,拍了拍他脑门:“怕什么。他
打头阵,就说明他最厉害,况且他再厉害,也是一介凡人,你一个修者,还怕凡人不成?”
聂清远咽了口唾液,刻意绕了一大圈,悄声猫着腰往门口走去。
然而那人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明明已经自顾不暇,还是将保命的刀丢了出去。
刀身狠狠插入地下,挡在聂清远身前,因为没有剑意和灵气,聂清远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起手动作。
直到刀背擦过耳边,发出鸣声,然后斜立在聂清远身前一丈远,他这才被飞过来的刀吓了一跳。
想起刀差点割掉他的耳朵,他直翻白眼,腿软着就要倒下。
“少少少……少阁主。”他越说越小声,“救救救……救命。”
说完,就昏死过去了。
“废物。”闻佩鸣低声骂道,他足下几步变换,想要以身法移至大门前。
那被压制的男子一瞬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闻佩鸣经过之时,不顾肩上利刃,赤手空拳就要向他挥出去。
剑刃已经割开他皮肉半寸,眼见着就要触及颈部动脉,他也丝毫不停手。
闻佩鸣并未拔剑,这人身上的灵气流动不像是体修,充其量是个精通武艺的凡人。既然是凡胎**,那便不值得唤天同出来。
躲过第一拳,闻佩鸣连扇子都未合上,借着后面众人余威未散,对此人仍是压制势态,所以不紧不慢与他过手上功夫。
正与他来回推拉交手,外头的女子看见门内情况,喊道:“戎负,住手。”
拳风停在闻佩鸣面前,扇子割破他耳垂,鲜红的血很快就聚集成点,乍一看,就像是特意点缀在耳边的红玛瑙珠饰。
戎负的拳头没有再进一分一毫。
外面的姜娆和止戈走了进来,看见场面一片混乱。
止戈打量了众人,发现几个生面孔都穿着乾阳宗的弟子服,手中剑皆为上品。她给出真诚建议:“乾阳宗果然是个误人子弟的去处。对付个凡人需要出动这么多人,还是别执着于教人走剑修这条弯路了。”
乾阳宗弟子纵然不是惊世奇才,也是北境各个家族里素有美名的小辈,哪里听过这种话。
其中一人以为止戈故意出言嘲讽,道:“你知道什么?这个人是个凡人,突然发难,我们担心误伤无辜,所以一再退让,若是想要他性命,他早就是亡魂一缕。”
他观止戈身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家族纹饰,也不像几大宗门的弟子,没了最后一丝顾虑,反唇相讥:“阁下莫不是天仙下凡,对我等评头论足,不知你剑锋芒又能显亮几寸,可否赐教?”
止戈蹙眉,她没有拔剑,看了看这位弟子的佩剑,问他:“你确定?这几人里头,数你出剑最快,偏偏行剑时连心无旁骛都做不到,心法与剑法不能合二为一,你根本没参透手中剑。”
自离开灵族幻境,止戈确实再未出手,云杳窈不知道是不是与她的身份有关。
但止戈心性高傲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这么说下去,处境最不利的反而是那名弟子。止戈这几句话是有心教导,然而越是这么说,越让那弟子面皮发红发烫,整个人都好似蒸熟了一般。
不过还未等云杳窈劝阻,便听见止戈道:“既然你有心请教,待我安顿好王姬,也不是不能与你过几招。”
说到这里,那名弟子仍是觉得她在戏弄自己,可止戈下一秒便认真询问:“这位小友,你的名字是什么?”
连云杳窈都愣了下,更别提那名弟子了。他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泽饶孟氏,孟裕斓。”
提起自己的家世门庭,他不自觉挺直脊背,连下巴都抬高了些许:“你呢?”
这回他才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人,紫衣乌发,在宫墙下格外艳丽,然而她的眼尾飞扬,总让人觉得她过分高傲冷漠。
其实仔细看,她眼中不是没有对手,而是谁都没有。
止戈言简意赅回他:“止戈。”
孟裕斓脸色再度红了起来,他已经听出来这并非她本名,不过想再继续刨根问底也是不能够了。花在溪拍了他一下:“别急,要与人切磋,现在也不是好时候。”
这次他们下山的领队是花在溪,孟裕斓向来敬畏定渊长老,对这位花师兄心怀憧憬艳羡,是以花在溪的话,孟裕斓无有不从的。
他沉声应是,余光忍不住打量着这位傲骨天成的女子,见她快步走到云杳窈身边,两人自然而并肩而立,好似分外熟稔。
而那位方才出声阻止的妇人,已经走到戎负身旁。他则低眉垂首,走在她侧后方。
这应该就是襄华王姬。
原本离散的几人,渐渐走到一处,不约而同顺着宫道往前。
三位女子走在中间,以云杳窈为首,连满身煞气的戎负和照渊阁少阁主都成了陪衬,更别提他们几个外人了。
孟裕斓嘟囔道:“云师姐怎么都不等等我们。”
花在溪抖了抖袖子,他的手仍在颤抖,不过脸色已经恢复寻常模样。
孟裕斓有些意外花在溪的反应,这位师兄在乾阳宗向来轻狂自负,如今体会被冷落的滋味,竟然也没多么难适应。
“你在原地不动,怎么好意思怪人家不停下等你?”花在溪甚少以严肃的口吻去教导同门师弟,今日竟然是个例外。
夏雨未歇,似有愈演愈烈之势,花在溪北望天际,幽幽道:“出言须思省。师弟,这里终究不是泽饶,也不是乾阳宗,世间奇人异事何其多,当谨言慎行才是。”
孟裕斓回想起刚才的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错:“花师兄说得是。”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又多问了一句:“师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花在溪见他一副懵懂无知却乖顺认错的模样,摇着头笑了笑。
他用了巧力从孟裕斓手中抽走他的剑,再将剑收回鞘中,从头至尾,只用了一息时间,动作却如风行水上般流利顺畅。
比孟裕斓自己运剑时还一气呵成。
“没有。”花在溪否认,“我同你,有什么好置气的。”
前方云杳窈已向止戈说了城内情况,包括进入城中无法使用影,以及邬盈侯舍弃肉身,借天隐石进入王宫内。
云杳窈以为,邬盈侯已有不臣之心,多次举兵造反,还借助恶鬼行事,还是干脆趁这次机会将此人除掉,也好免了这么个心腹大患。
止戈听到这里,突然说:“这件事不太对劲。”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番,每次刚要张口,天边的雷声便更加明显。
最终,止戈只能说:“按照世间命理和天道规则,你本不该过多干涉襄华内政。然襄华气数未尽,如果真是恶鬼当道,斩鬼除恶,应该是善缘。因果这事……”
看她再度止语思索,云杳窈没有停步,她目视不远处的崇仙阁,浑不在意道:“我身上背负的因果还不够多吗?反正按你所说,我的轮回本就是用来偿债的,无论是善缘还是孽债,我都照收不误。”
债是数千年前的债,可人却不可能永远是千年前的那个人。
时过境迁,止戈依旧不明白,灵君当年所犯过错,真的值得用累世血泪去偿还吗?
她看着云杳窈的侧脸,突然感觉到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间。
好像是歉疚。
止戈嘴唇轻启,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耳边的雨啪嗒坠地,风簌簌掀动枝叶,止戈眨了眨眼,与她一起经过朝晖殿前无数宫人让出的狭窄小道。
天际的阴影笼罩人间,成了风雨。伞面的阴影落在石砖上,越发显现出人群的寂静。
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盯着这几个人,明明是谦卑又顺从的姿态,可这种整齐划一的恭顺反倒让人心底发毛。
第77章
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米黄色的伞照的好像有一层油膜,只要与其中一人对上眼神,他便会忙不迭将头压得更低。
有一人逆行而来,
拨开人潮,却又在她们面前停住脚步。
身着杏黄蟒袍的姜烛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姜娆,有些不敢相认。
“阿娆,你……”姜烛神情有一瞬间空白,他虽然知道鬼胎一事,可终究只是听说。
如今亲眼目睹姜娆憔悴瘦削的脸庞,不可能不心疼。
数月不见,姜烛的手上添了细密的伤口,他不忍再看姜娆隆起的腹部,低下头脱掉自己干燥的外袍,搭在姜娆身上。
“这一路雨寒风急,苦了你了。”他红着眼眶,“是皇兄不好,害你不得圆满。”
姜娆看着姜烛布满红血丝的眼,险些落泪。
“皇兄,捷报为何没有传到南方诸城?我等这一日的重逢,等了许久,你怎么忍心不去接我?”
若是不见还好,姜娆心里的委屈还能囫囵咽下,有些难过偏偏是见了面才爆发。
她攥紧了拳,躲过姜烛即将抚摸到她脸颊的手。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起我,我是这场博弈里可有可无的弃子吗?”
战事平息,姜烛却始终没有想过她在邬盈侯那边过的怎么样。
即便是书信被半路拦截,可襄华王军已经取得胜利,若是快马加鞭,何愁不能昭告天下,将她迎回王都。
还是说因为她是已经出嫁的王姬,麻痹叛军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连最后的价值都没有了?
姜娆内心的怀疑和恐惧已经令她呼吸困难甚至隐隐反胃。
腹部开始作痛,可姜娆还是忍着,像未嫁前那般执拗的看着姜烛。
那些苦未曾将她的倔强磨平,她只是问:“为什么呢?”
姜烛怔愣在原地,所有宫人都在装聋作哑。
雨啪嗒打在伞上,就像是要在姜娆的心里砸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听的人都要心碎了,更何况是亲身经历。
“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姜烛站在原地,双腿犹如灌了铅。他抹去姜娆额上的汗。
“听话,我们先把鬼胎取出来,往后你还是襄华王姬,就当邬盈侯从来没出现过,你属意哪家儿郎,便让他随侍在侧,你想要安乐顺遂,我就再为你指一块封地,让你做当世唯一的女君。”
“君王一诺,重逾万金。阿娆,父王和母后新歿,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先王遗诏公布于世。”
姜烛身躯摇摇欲坠,还是戎负眼疾手快,将她及时扶住。
姜烛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今后能平安喜乐。”
姜娆脚下的雨水逐渐变暗,云杳窈看出不对劲:“见红了。”
止戈将她姜娆抱起,道:“来人带路,带我去找神女像。”
身后一群人闻声而动,她厉声呵斥:“除了云杳窈和姜烛,谁都不要跟过来。”
云杳窈执伞跟在她身侧,还不忘回头嘱咐花在溪等人:“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让人闯进崇仙阁。”
想要悄声跟上的闻佩鸣被侍从们拦下,碰了一鼻子灰。
“连我也不行吗?”
雷云密集,狂风大作。
鬼胎即将降世,这种至邪之物必将引起天地动荡。
潜伏在阴暗处的恶鬼闻讯而来,无头尸又从各处涌出来。
花在溪眯起眼,问闻佩鸣:“学过乾阳宗的剑阵吗?”
这必将是一场恶战。
闻佩鸣不喜欢别人指导他做事,先发制人,将天同召出。
“哪里用得着剑阵。”闻佩鸣掐诀,天同的锋芒凛凛,随即剑随心动,以迅雷之势刺进一个无头尸的胸膛,直取心脏。
“听说凤凰羽天下无双,不知与上古神剑相比,谁更胜一筹?”
红光冲天,花在溪额心凤凰羽图腾越烧越盛,那些雨未曾落在他身上就蒸腾消散,四周空气被凤凰火的烈焰扭曲。
蜃景扩散至朝晖殿外,花在溪御剑而至,站在朝晖殿的宫墙上,远望翻涌而来的恶鬼。
天隐石让鬼气隐匿在阴影下,只有离得近才能勉强辨认。
两名少年各占一方,比起单纯的斩杀恶鬼,更像是暗自较劲。
凤凰羽把附近的宫殿墙壁烧的焦黑,花在溪一连焚毁几个恶鬼,忽然听见一阵轰然巨响。
原来是聂清光不知何时爬上墙头,两人合力设阵,竟然凭借阵法变换,以纵横交错的宫道为灵气运行之道,画线为棋盘。
问心化作无数虚影,剑落之处,便是一子。
闻佩鸣远远看见,有几个无头尸踏入阵法范围,他举起握扇的手,再度落下时,剑光向下,将无头尸在棋盘格上绞杀。
盘内局势变化很快,每落一子,阵法便更加牢固。
而误闯进棋局的无头尸竟然慢慢找寻到规律开始寻找气口攻打阵法薄弱处。
这些变化,可能外人看不出,但棋手一清二楚。
闻佩鸣也是头一次用这个阵法,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存着一口气想要把这盘棋下活。
又一个藏在无头尸身后的恶鬼想要从活口突破,闻佩鸣毫不犹豫,挥扇召剑,将无头尸斩杀后锁住那名恶鬼。
这只鬼见机行事,毫不犹豫吞掉无头尸尚未完全腐败的心脏。
从这里开始,无数恶鬼纷纷效仿,且它们还在不断找突破口汇合,开始互相厮杀。
花在溪那边的恶鬼逐渐减少,闻佩鸣所设阵法内的恶鬼还在不断增加。
这次,就连局外人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花在溪御剑腾空,以剑气为界,暂时将这边不成气候的鬼挡在外面。
随后,他收回凤凰羽焰火,跳到闻佩鸣身边。
看着交融强大的恶,花在溪突发奇想道:“要不要试试新招式?”
花在溪两指并齐,额心再度亮起图腾,火光很快在指尖升起。他驱策着凤凰羽焰往天同上缠绕。
凤凰羽焰炽热的温度将剑身再度淬炼,两者都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今日在他们手中重逢,竟然意外的让他们配合出了新用法。
闻佩鸣提气,天同本剑贯穿即将突破棋盘束缚的一只恶鬼。利刃穿透鬼身时发出滋滋的炙烤声。
由于两人是头一次配合,没有预料到这一剑的威力如此之大。
天同轻易消灭恶鬼后并没有停下,而是又刺穿了几只临近的恶鬼。
剑所行的条直线上已经没有无头尸与恶鬼了,可剑还没有停,直接撞上一棵百年老树。
咔嚓——
拦腰而断的木头发出脆响,随后骤然倾倒。
砰、砰、砰——
木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神祠中,像是碎成断的叹息。
神女像被摔成两半,那一剑自背后而入,将止戈捅了个对穿。
她回身,愕然望向那张和善中带着些许嘲弄的脸。
“你……”止戈的这具身体本就是影子所化,被这样突然袭击,正中要害,恐怕不能多留。
被封印了五感,还不会啼哭的婴孩儿尚在神台上,她握着剑,很快从茫然变为愤怒。
“还回来!”她怒吼,“把姜烛还回来!”
在躯体消散的前一刻,止戈握紧了剑刃,给云杳窈创造了一个反击的机会。
几乎是在瞬间,云杳窈便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问心携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压灵气,向姜烛杀去。
速度不够快,可力量太强,几乎用上了云杳窈全部的灵气。
她坚信这一剑不可能落空,即便邬盈侯有通天的本事,本质上还是一个不
得不舍弃原身的恶鬼。
只要是恶鬼,被这一剑击中,不立刻魂飞魄散也该残废才对。
邬盈侯知道这一剑他不可能逃掉,这里的出口与入口都在云杳窈背后,暴露身份后他几乎无路可逃。
所以邬盈侯没有跑,而是聚齐全部鬼气,为自己延缓问心剑意落下的速度。
“我提醒你一下,这具身体可是姜烛的,杀了我,就是杀了他。”
他的手心已经渗出鲜血,那是活人的血。
云杳窈知道,邬盈侯没有撒谎,他根本不是以恶鬼之身夺了姜烛的身体,而是用了秘法,与姜烛两魂共用一体。
姜烛很有可能只是被他压制,陷入沉眠,仍有希望让他活下来。
感受到问心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邬盈侯甚至突然将手臂后撤,放任剑刃向自己逼近。
云杳窈一下子没收住力,问心割开姜烛额头上的光洁肌肤,在他的眉间留下一道伤痕。
温热的血珠顺着他的鼻梁滑下,乍一看,像是将他俊朗矜贵的面容分割成两半。
不再伪装的邬盈侯嗤嗤笑了两声,压着眉头,反问云杳窈:“不是要杀我吗?来啊。”
这种挑衅没有激怒云杳窈,邬盈侯有些失望,这种平淡的反应根本配不上他的精心谋划。
这么隆重的一幕戏,他不允许任何人出差错。
不过是肉体凡胎,邬盈侯迟早会换一具新的,所以他根本不心疼这具身体。明明被威压所震,五脏六腑在体内互相挤压,内伤已经很严重了,却仍在狂言。
“我虽是平民出身,却也曾窥破天机,知道襄华气数未尽,姜氏血脉的福泽未断,所以我不敢违抗天命诛杀储君,也不会杀死姜烛。”
“那你敢吗,你忍心吗?你究竟是想要杀恶鬼,还是想保住姜氏仅存的帝王血脉。”
邬盈侯看云杳窈咬着牙,眼神里翻涌的恨能把他千刀万剐。
他很欣赏这种目光,甚至有些沉醉其中。这些正道人士瞻前顾后,根本不可能会杀他。
邬盈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能够验证自己心中所想的手段。
没有任何征兆,他直接撞向问心。
第78章
云杳窈眉心一跳,硬生生将剑意往回收。
因为收的太急,她差点接不住这股力,往后撤退几步,最终背靠神台停了下来。回落的灵气立刻在体内反噬,她体内翻江倒海,气血倒涌。
眼前人影憧憧,她长长吐出一口腥甜浊气,抹去唇角的血,重新站直,将问心剑尖指向邬盈侯。
“你是何时学会运用鬼气的?”云杳窈问,“此前从未修行过,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将鬼气运用的炉火纯青。”
鬼气与灵气相生相克,很难并行,即便是岑无望也只能在使用时压制一方,才能做到不至于当场走火入魔。
世间关于鬼气修行的典籍甚少,多数被当作邪典禁书,交由各大门派保存。
即便是百年一遇的恶鬼修罗,也是集结了多重巧合养成。有仙门宗派与诸位世家在,已经很难再有能剿灭一国的恶鬼。
且恶鬼通常会被欲念蒙蔽,岑无望是上古灵族,尚且需要强打着精神,不能保证自己时刻清醒。可邬盈侯截然相反,即便是不再遮掩,可他通身的鬼气并不算重,恶欲与杀欲也并不算重。
若真是百世罕见的鬼道奇才,不该埋没到如今,该早些掀起风浪才对。若是后天习得,这般速度也该引得天生异象。
若有异象,世家不可能注意不到。
邬盈侯何至于做个叛军首领,应当早早被收作某位家主的义子才是。
既非天纵奇才,又不是勤勉修炼,那邬盈侯的力量从何处所得。
是偶然所得的机缘,还是他背后另有高人。
云杳窈根本没想听到真正的答案,邬盈侯狡诈,她只是想诈一诈他,再根据他的反应判断真伪。
刚才的交锋中,这具身体已经有了伤口,找准时机,鉴义兴许能进入他体内,在识海内寻到蛛丝马迹。
可邬盈侯似乎早就等着她发问,毫无保留道:“我要真有这种本事,宁做人人唾弃的鬼仙,也不做人间的王侯。”
邬盈侯揪住已经探入体内的鉴义,指尖用力,鬼气逐渐向内挤压,云杳窈感受到自己能递送进线内的灵气越来越少。
她内心尚存侥幸,期盼这只是一个巧合。然而邬盈侯无情掐断鉴义,提着枯死在手中的一截短线,任由它在空中飞舞。
没了灵气供养的断线就像是濒死的蛇,开始猛烈挣扎,甚至想要缠绕着从他身上汲取灵气。
无奈,这些都是徒劳,邬盈侯很快就将它碾碎。
“你不会觉得,这东西只有你有吧?”邬盈侯嘲讽,他打了个响指,自身后延伸出无数条笔直而鲜红的线。
无数与鉴义相似的线深埋于他的魂魄,每一根都绷得笔直。
这些线显形后,邬盈侯的每一个动作都能牵动相应的红线。
不,从某种角度来看,更像是这些线在牵着他走动。
而千丝万缕中的邬盈侯,活像是一只提线人偶。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云杳窈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半晌都无法回神。
明明还脚踏实地,云杳窈却有种置身半空的眩晕感。
身后的姜娆从昏迷中转醒,半只脚仍在鬼门关,她醒来看见云杳窈剑指姜烛,差点又昏过去。
姜烛是她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她第一反应便是抱住云杳窈的腿:“不要伤他,若是皇兄有什么错,我愿代为受过。”
一句话没说完,姜娆已经没多少力气抱住云杳窈。
身体往下滑落了许多,手还在紧紧攥着云杳窈的裙角,生怕她真的对姜烛下手。
姜烛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徘徊,她尚且虚弱,鬼胎吸食她太多血气,顺利将它们取出后,越发显得姜娆瘦弱干枯。
邬盈侯丝毫没有欺瞒姜娆的想法,从姜娆醒后,他就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姜娆平安无事,他竟然笑眯眯唤她:“夫人。”
“我猜的果然没错,那人果然有办法抱住你和孩子的性命。”
云杳窈的汗已经打湿整片后背,她咽下一口唾液,抽出一只手将姜娆拉起,她稍稍移步,将姜娆整个人护在身后。
“这具身体里已经不是姜烛了,他现在是邬盈侯。”
话音刚落,邬盈侯便纠正她:“不,我并没有杀死姜烛,他如今魂魄完好,仍在这副身体里沉睡。”
他伸出一只手,喊姜娆:“夫人。”
姜娆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缓了好一阵,才怔怔问道:“真的吗?”
她死死盯着邬盈侯:“她说的是真的吗?”
邬盈侯的手稍稍回落,脸上温和的笑随之消失。
“是,我就是吴让。”
不过他并不气馁,事实如此,比起一味隐瞒,他更希望姜娆能够接受他的新身份,所以邬盈侯继续说:“阿娆,过来我身边。”
云杳窈压低声音:“不要听,不要问,最好也不要恨。”
她发觉自己的声音过于颤抖,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不要冲动,我还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虽然已经尽量放低声音,但如今的邬盈侯有别于凡夫俗子,五感灵敏,能将云杳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夫人,你还不懂吗?我现在才是太子,她已经不能够保护你了,如今满城的人,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听我号令,你这么聪慧,应该懂得如何保全自身。”
“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吧。”邬盈侯道,“这襄华王朝,合该你我夫妻共享。”
云杳窈没有说话,她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带着姜娆逃跑,隔着血海深仇,邬盈侯不可能说动姜娆临阵倒戈。
外面的情况不明,不过这时候还没有恶鬼进入崇仙阁,应该是闻佩鸣几人还能应付。
只要离开此处,不愁无法找机会拖延时间。
止戈的影子消散,但她的本体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鬼胎这种凶煞之物,止戈都能让它们与母体分离,还能各自平安。那等她回来,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帮姜烛脱困。
姜烛突然在此刻问她:“杀了他,皇兄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云杳窈犹豫片刻,还是委婉道:“**一旦死亡,姜烛便很难再活下去。”
“那你会杀了他吗?”姜娆又问。
云杳窈刚才觉得自己有机会诛杀邬盈侯,可看了眼他身后
无数条红线后,便有些底气不足。
“如果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只能杀了他。”
比起生灵涂炭,还不如直接将襄华未尽的气数就此斩断。
因果报应她不怕,姜娆和止戈若是怪她也没关系。
此鬼不除,后患无穷。
可现在最棘手的是,云杳窈根本没把握杀死邬盈侯。
邬盈侯如此有恃无恐,她可以断定,即便是刚才那一剑落下,他也不会死。
云杳窈额上的汗滴进眼里,咸而辣的汗液让她一只眼刺痛,但她不敢眨眼,始终盯着邬盈侯,担心他突然发难。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为了定住姜娆的心,她随口扯了个谎话,“还有姜烛。”
身后是姜娆长久的沉默,她原先慌乱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沉稳悠长,原本搭在云杳窈肩头的手逐渐松开。
云杳窈有种不妙的预感。
姜娆哭着说:“对不起,但是求你不要拦我。”
说完,她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踉踉跄跄往邬盈侯身旁跑去。
纤细的背影绕过问心,云杳窈能看见她提裙落荒而逃的狼狈。
衣摆绊住姜娆,她差点扑了个空。
在场的两个人都同时伸手。
只是这一次,接住姜娆的人换成了邬盈侯。
云杳窈觉得很荒谬,她没有怒斥姜娆的背叛,只是瞬间陷入无助。
好半天,她才张嘴:“为什么?”
姜娆似乎不敢直面她,整个人埋进邬盈侯怀里,轻轻发抖。
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愧疚。
邬盈侯轻轻拍了拍姜娆的背,以作安抚,他微微躬身,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他夸赞:“你很聪明。”
“不管你此刻是否真心,我都不会辜负你。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襄华最尊贵的女人,史册会永远记得我们。”
从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到如今的得偿所愿,吴让走了许多年。他知道姜娆可能会恨他,甚至仅仅是为了活命才回到他身边。
这些他都不在乎,只要恨里有那么些许爱,就足够了。
人生嘛,哪能事事圆满。
夫妻感情不和睦也没关系,只要时间够久,总能把一方的棱角磨平。
邬盈侯感受到怀中人的惊惧,柔声细语和她开玩笑:“夫人别怕,我天生一副烂心烂肺,拼拼凑凑,总能装下一个你。”
姜娆缓缓抬头,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邬盈侯,恳求他放过云杳窈。
“夫君……”她喊得不甚熟练。
“云仙子于我有恩,你能不能不要杀她,将她驱逐出襄华就好。”
邬盈侯爱怜的抚摸她的额发,他带着疑心在姜娆发顶落下一个吻。
姜娆身体有些僵硬,但她没有躲开。
然后他便继续往下,先是额心,然后是脸颊,在即将触碰到嘴唇时,他忽然停下,满意的笑了出来。
说实在的,他其实没打算用姜烛的身体去和自己的妻子调情,怪恶心的。
还是等换一具更合适的身体吧。
这些话邬盈侯没有直说,只是轻轻在姜娆耳边呢喃,语调亲昵。
“放心,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她死。有人想要见她,我不会真把她怎么样的。”邬盈侯收紧手上力道,不容姜娆动弹半分。
“我只是要把你抢回来,只要你一直跟着我,我自然会放她一马。”
第79章
说罢,不管云杳窈同不同意,邬盈侯抬手,自黑暗中出现几只恶鬼,他们前仆后继,紧紧跟随着云杳窈的脚步。
这里的每一只恶鬼都至少能抵过一个形生境界的修士,云杳窈刚刚遭到反噬,纵有上古神剑和鉴义相助,还是难免力不从心。
云杳窈会疲惫受伤,但恶鬼数量众多,每每被斩杀一只,很快便会补上新的。
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落入下风。
她索性暂时放弃与这些恶鬼缠斗,画地为牢,将自己圈进剑气所竖起的结界内。
“姜娆,不要信他。”
明明是同一张脸,姜娆却觉得邬盈侯如同毒蛇一般阴冷粘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像是蛇腹游行,赤裸而直白的贴近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姜娆很难冷静下来。她看出来云杳窈不能除掉邬盈侯,她们想要活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屈服。
“我想活下去。”姜娆说,“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倒不如认命。他好歹是我的夫君,与我共育两个孩子,有这两个孩子在,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吴让其实也不想伤害我的。”姜娆神情木讷,极力说服自己和云杳窈,“不然怎么会想方设法让你们救我,他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明明可以不必顾及我的性命。”
“孩子……”姜娆突然从恍惚中惊醒,眼神明亮一瞬,“我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云杳窈觉得她这会儿好像中邪了一般,明明之前还对鬼胎深恶痛绝,这会儿真的生下两个人似的鬼物,竟然突然生出了点感情来。
难道母性真的是天生的,不可违抗的吗?如果连血海深仇都可以被所谓的血缘纽带化解,那和被下蛊有什么区别。
云杳窈心情复杂,她看着姜娆强打精神,跑到她身边,伏在神台上面,去看两只刚出生的小鬼。
它们是真切由她血肉化成,精气滋养出的小小生命。
这是一对龙凤胎眉眼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还不会说话,止戈最后一道封印未能完成,所以他们已经在逐渐恢复本性,凭借本能去靠近给养自己的母体。
寻常孩子刚降生时,往往红彤彤、皱巴巴的,但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已经相当成熟,颇具人形。
姜娆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幼时的她和姜烛。她屏住呼吸,想要听一听这两个孩子的声音,却发现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神,只是想方设法挥舞着藕节似的雪白手臂,没有哭闹,甚至没有表情。
其中一只小手握住姜娆的手指,是龙凤胎里的男孩儿。姜娆被他牵住以后才发现,这个孩子的掌心一片冰凉。
孩童的手劲很大,将她的手指塞进嘴里,没有吮吸,而是直接用整齐的小牙狠狠咬破她的皮肤。
血液流出来的瞬间,他用力吮吸,贪婪的吞咽着母亲的血。
云杳窈以为她会尖叫,会害怕,因为这两个孩子的诡异,连她这个外人都毛骨悚然。
更遑论被索取着的姜娆。
可姜娆只是定定望着他们出神,像是被抽去了浑身力气。
也对,她现在格外虚弱,还能喘气都算心性坚韧,若再被眼前情景吓晕过去,很有可能就要惊厥而亡。
半晌,直到指尖发白,再也吸不出什么东西,姜娆才得以抽出自己的食指。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手,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这个孩子没有呼吸。
姜娆分别探了探他们的口鼻,发现确实如此。她又赶紧抱起其中一个孩子,将耳朵贴在她身上,仔细去辨认。
“没有心跳。”姜娆明显慌了神,“孩子怎么没心跳……吴让!吴让!你快过来!”
邬盈侯缓步走近,神色淡然。
“鬼胎就是这样,等养些时日就好了。”
他将鬼胎放回神台,近乎冷漠的将孩子从母亲怀抱里剥离出来。封印还未解除,鬼胎本性极恶,杀欲深重,他不想让姜娆与其产生太深的羁绊。
“它们的降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再生几个正常孩子。”
显然,邬盈侯并不把这两个鬼胎当作亲生骨肉对待,也不觉得姜娆会真心爱护他们。
他只是想要有着姜氏王命血脉的孩子,以此瞒天过海,逃脱天道惩罚。
“你放心,我不会改朝换代,襄华是我们的襄华,也依旧是姜氏的襄华。我只想做王姬的丈夫,还有未来陛下的摄政辅臣。”
可是姜娆神情激动,她声色怆然,问他:“你可以寻找到合适的替身,难道没办法替他
们改命吗?即便不能,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代为抚养吗?宫中能够教养孩子的宫人众多,你竟然从未考虑过他们的降生后的处境吗?”
“随随便便创造了他们,然后又不闻不问……”姜娆已经濒临崩溃。
邬盈侯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
在他心里,姜娆一直是端庄明媚的襄华王姬,如今这个歇斯底里、喜怒无常的女人,已经与他记忆中的少女相去甚远。
他沉默片刻,解释道:“这只是两只借腹而生的鬼而已。”
可是看着姜娆瘦削的肩膀,还有轻微凹陷的发红眼眶,邬盈侯突然又改了主意。
“你如果真的在意,那就养在身边吧。”
邬盈侯将她揽在怀中,一掌便能握住她的后腰。他用习惯了握刀拉弓,搅弄风云的手拍在姜娆后背,惊叹于自己竟然能这般温柔小意的对待一个女人。
他能感受到姜娆微微的挣扎,甚至一只手还在不断捶打他的前胸,不过再用力,砸在他的心口也成了柔情蜜意,这种不痛不痒的反抗在他眼里更像撒娇,反而让他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些不可言说的欣喜。
因为她在为他们共同的孩子鸣不平。
想到这一点,邬盈侯突然心底一阵柔软,他发觉姜娆手上的力道逐渐变小。
“如果累了,那我们……”
已经落下的手重新抬起,再次接近他胸口时,手里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与方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匕首插入的力道几乎用尽她的所有力气。邬盈侯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她并不是在撒娇,而是要以此麻痹他。那些有意无意的触摸和拖拽更不是调情,顺带摸一摸他胸前是否有软甲作挡。
在准确刺进心口之后,姜娆的手已经软了,虎口发酸发麻。
她从未杀过人,不会握剑,不会骑射。她此前坚信圣人以身祭道,感化世人,这才是世间真理,然而今日遇上吴让,她的慈悲心全被抛之脑后,满脑子都是如何能确保他死在自己手里。
“去死。”姜娆整个人不停地战栗,说出的简短两字诅咒也是抖的。
可是很快,她就更加坚定的去咒骂邬盈侯:“去死,去死,去死……”
她越说越有底气,甚至即将脱力的手又重新握住刀柄,想要把匕首再往里推一些。
明明匕首已经刺进心脏,但是鲜血没有喷涌而出,邬盈侯也没有多少痛苦神情。
他脸上有一瞬空白,随机低低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两个人的肩膀都在打颤,最后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恶鬼想要围过来,却被邬盈侯抬手叫停。很明显,这会儿他已经无暇顾及云杳窈。她也终于得空化解周身鬼气,斩杀周围的恶鬼。
云杳窈没有料到姜娆竟然有勇气去杀邬盈侯,她余光瞥见邬盈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跪在姜娆面前,没有将胸口的剑拔出来,而是将她面前的碎发拨开,用手捧着她的脸。
“你杀的不是我,是姜烛。”他嗤嗤笑着,笑到直不起腰,“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换回他吗?”
邬盈侯双手掬着她的脸,用力晃了晃,与她四目相对:“太天真了。他死了我也不会死。”
他语气急转直下,带着最深的恶意,想要看姜娆崩溃痛苦的神情。
“失望吗?后悔吗?我要把你……”
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刮着各种可怖的刑罚,故意吊着胃口不往下说,想要看见她眼中的恐惧。
可是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和释然,他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最后的那点怨毒都消失不见。
姜娆跟着笑了,手轻轻松开匕首,却往邬盈侯心上压了千金重。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要皇兄解脱。他爱民如子,仁善宽厚,不会想看到你用他的身体残害亲眷,屠杀无辜百姓。”姜娆说,“你欠我的,何止一条命。你明明有机会做个逍遥富贵的王侯,为什么还要挑起战事。”
邬盈侯反问她:“你不明白吗?你竟然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啊。”
他瞪大双眼:“不是我不放过姜氏和那些百姓,是你不放过我啊!我喜欢你,想要娶你,想要配得上你,我有什么错!”
他字字情深,姜娆不堪其扰,打断他:“别再说了!”
“分明是你狼子野心,却要把我当成借口。我告诉你,你的无耻和恶毒让我几欲作呕。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曾遇见过你。”
姜烛的身体像是泄了气一般,逐渐僵硬腐败。姜娆鼓起勇气,推开邬盈侯的双手,自己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你从未尊重过我,我们今生不能做夫妻,来世也不会有缘份。你进了地府,也只会被投到畜生道,你根本不配为人。”
邬盈侯捧腹大笑,他自己拔出了那柄匕首,任凭血液飞溅,染红衣衫。
“我不会死,可是你却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亲手断送了他的生路,你觉得姜烛会不会怨恨你的无情?”
身后的红线愈发灼热,他知道自己又要去到新的身体里了。
云杳窈横剑,想要斩断那些抽离邬盈侯魂魄的情丝。
奈何这些丝线太多太密,剑气还未来得及斩断它们,它们便借气避到一旁。即便砍断一部分,但它们很快便重新生长出来,甚至还想缠上问心剑身,想要借此控制剑的走向。
周而复始,始终无法全部切断。
云杳窈收剑,问邬盈侯:“谁在帮你?如果他想要见我,为何不敢现身?”
邬盈侯还是如先前一般,不肯泄露半分,身上的生气越来越弱,鬼气越来越浓厚。
突然,他的头猛地抬起,神色无悲无喜,眼神如古井无波,深邃幽寂。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罢,数以万计的红色丝线齐齐断裂,他的头颅也随之掉落。
云杳窈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要将滚远的头颅捡起,好歹让姜烛不至于在死后还尸首分离。
无论是北境还是南荒,都认为死后尸体残缺的人会魂魄不得安宁,仍旧留恋尘世,以至于无法踏过望乡台,一直徘徊在人间与地府之间,不得转世投胎。
云杳窈已经死过一次,却没有见过鬼差,更没有到过地府。
但她觉得,姜烛不该是这种凄凉下场。所以她弯腰,想要将他的头放归原位。可能是刚才滚动的过程中,将颅内的鬼气都震了出来,云杳窈捡起来的时候,好像有个虚影从断头的接口处飘了下去,再眨眼去看,又消失不见了。
云杳窈把头摆好,却听见身后的姜娆发出一声近乎于尖啸的悲哭。
她定睛一看,头颅之上的脸逐渐剥脱,最终显露出真实面目,竟然是邬盈侯的脸。
姜娆扑到无头尸的面前,扒开他手臂上层层堆叠的衣服,在上面发现了一枚凤纹胎记,确认是姜烛的尸体无疑。
“头去哪里了?”
云杳窈大概猜到了,她想起了城头墙上那个仍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神情的首级空洞而悲怆的首级,没有说话。
算算时间,岑无望应该已经带着那颗头往内庭走了。
邬盈侯如此羞辱姜烛,云杳窈有些不忍将实情告诉姜娆。
两个鬼胎逐渐突破止戈未完成的封印,发出他们在这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在这之后,他们才有了呼吸、心跳、体温和影子。如果不看眼睛,他们两个就好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龙凤双胎。
姜娆心力憔悴,邬盈侯逃走了,她也没必要伪装,抱起其中一个,想要将他摔死。
可是这个小鬼似乎能感受到杀气,眼珠子极速转动几圈,然后定定看向姜娆,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婴儿薄薄的嘴唇没有盖住他的牙齿,两排米粒似的小牙整齐露出。
姜娆吓得没有抱稳,小鬼从她怀中跌了出去,迅速在空中翻了个身,四肢稳稳插在地面上。
接着,没等姜娆抱起他,他手脚并用爬开逃开她的手。接着转了个身,
从姜娆的小腿往上爬,沿着她的后背往上爬。
他小而锋利的手指甲狠狠嵌入姜娆的衣服里,没几下就把外面那层衣衫抓出几条爪痕。
小鬼的速度很快,他精准锁住姜娆的后颈,对着青色血管张开嘴,想要咬穿她脆弱的皮肉。
云杳窈眼皮抽搐了几下,直接用问心的剑鞘把他挑飞了出去。
小鬼在空中翻滚几圈,还想爬回到母体身边,却发现云杳窈一直在旁边,好几次险些把他捉住。
这两个女人不太好下嘴,小鬼眼珠子滴溜转着,忽然向后爬去。
看到他残影方向的瞬间,云杳窈便可以确定,他的目标是神台上的同胞妹妹。
吸食母体完成第一层突破的法子不成,他自然是凭借本能去吞噬更相近却也更软弱的东西。
这对龙凤胎中,妹妹鬼本就更孱弱,到现在还没有行动能力,她的四肢更为弱小,心脏却可以轻易透过皮肤看见。
云杳窈不想把事情想得这么糟糕,但按照现在的情况还有邬盈侯的恶趣味来看,邬盈侯同时培育两个鬼胎,完全有可能早就预设好了现在这种情况。
龙凤胎中的妹妹,很有可能是他一早就为另一只小鬼准备好的养料。
云杳窈将问心掷了出去,阻拦了哥哥鬼已经伸出去的爪子。
但小鬼的身法极其灵活,问心阻挡了几次,他便能凭借近乎野兽般的,对杀气的嗅觉完成躲避。
刚刚出世就已经这么难缠,假以时日,若是让他真的完成自我锻造,安然长大,必然会在世间兴风作浪。
为了天下太平,这种完全诞生于私心的孽障,云杳窈不能放任他为所欲为。
在鬼胎贴着墙壁躲避抓捕时,云杳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神祠内无风无雨,却陡然升起一阵润泽的水汽。
再仔细看,不是云雾细雨,而是一股鬼气。
岑无望突然从鬼气中显形,截住了从平綦迎面跳下的小鬼。
小鬼想挣扎逃跑,奈何在他面前的是鬼气更盛,修炼技法更为纯熟的另一只鬼。他被鬼气缠绕,跑也跑不掉,想要咬几口泄愤,但是每次都被岑无望刚好躲过。
“哪里来的小泥鳅。”岑无望揪着小鬼的脚脖子,“牙尖嘴利的。”
小鬼被他拿在手中,血液向头顶汇集,胃里还没消化的东西也被晃了出来。
他被血呛到,旺盛的鬼气弱下去不少,竟然哇哇哭了起来。
“这就哭了?”岑无望有些失望,“这么不经逗啊。”
他刚松开手,鬼胎还没合上哇哇乱叫的嘴,身体就已经飞了出去。
他胡乱啃食着周围的鬼气,虽然对岑无望这种上等补品垂涎欲滴,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单独捕杀这种等级的同类,所以他毫不犹豫撞向神台,在平面上翻了几个跟头,这才停在了妹妹鬼面前。
短短半个时辰,他已经长大了不少,所以很轻易就把更瘦弱的小鬼绑在身后,无规律的在神祠内乱窜。
云杳窈觉得自己一双眼睛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直接堵在出口处。
“他这是做什么,想带着另一只鬼逃跑吗?这种鬼胎也会有人的亲情观念吗?”
“当然没有。”岑无望的鬼气开始蔓延整个室内。既然抓不住,那他就直接堵他的路,直到逼他往自己这里跑。
“同类间互相吞噬,不仅要分高下,还要留充足的时间去吸收外来的力量,尽可能化为己用。这种诞生于私欲的鬼邪性的很,没有过去,没有生前,没有感情,从降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鬼,未经驯化,自然就没有纲常约束,更不懂礼法,他只是带上了自己的储备粮。”
岑无望抬起右臂,准确抓住走投无路的小鬼。
一只手扼住小鬼咽喉,另一只手走就准备好结印。
还没来得及再次封印他们,背上的妹妹鬼突然张嘴,朝岑无望的手背咬去。
第80章
关键时刻,云杳窈眼疾手快,精准捏住妹妹鬼的后颈,将两只小鬼分离开来。
不想这两个小鬼居然龇牙咧嘴,剧烈挣扎起来,还手脚并用地往一起靠。
云杳窈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这两个邪物提前从母亲身体里剥离出来,被止戈用神女像中经年累月积攒的愿力和灵气所镇压,却仍然无法完全封印,且其中一只还有隐隐成长的势头。
他们身上有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的旺盛求生欲。
鬼胎有着人类婴孩的面孔,且完全继承了姜氏血脉,眉眼与姜娆极为相似。
云杳窈的鉴义捆束着妹妹鬼,有一根丝线顺着她的臂弯向前延伸,直到探到心脏前。
鬼胎的心口皮肤很薄,上面印有一个掌心大小的印纹,那是止戈所设,以鬼胎心力为源,鬼胎不死,封印无解。
每当他们心中杀意滋长,心口的封印便会启动,让他们饱尝噬心之苦痛。按照止戈的说法,鬼胎本就不分善恶念之分,在他们的心里,恶念驱使的一切杀戮都只是本能,这种以暴制暴的办法虽然武断,却是最有效的。
云杳窈能清晰感受出小鬼血液的流动,以及心口皮肤远高于其他肢体部位的温度。
鉴义顺着脆弱的封印纹理,可以探到小鬼体内。
这是云杳窈的无心之举,可当鉴义真的进入鬼胎身体,她却愕然发现,本该空荡荡的鬼胎体内,竟有几率微弱的魂丝。
**完好,且还有魂魄,那他们便并非无魂恶种。
她又伸出一丝鉴义,探入另一个小鬼的身体里。
空空如也。
云杳窈有些迷茫,她喃喃道:“怎么可能?”
岑无望注意到云杳窈面有不虞之色,伸手探察,很快便知道她为何会露出一副古怪神情。
“这……”他触碰到女婴额心的食指微微收回半寸,“闻所未闻。”
行动完好的鬼胎有身无魂,而病殃殃的这个,体内反倒蕴藏了微弱的魂魄。
这缕不知从何时诞生的新魂,就这么缓慢生长着,因滋养魂魄所需之力甚多,几乎不能再分心作恶,才让这个鬼胎显得格外羸弱。
也正因如此,她虽有鬼气,魂魄却始终崭新,没有沾染恶念与杀气。且这个女婴的魂魄隐隐有紫气萦绕,虽然不起眼,但仔细辨认后就能看出来,这是象征着天命的帝王气。
被鉴义困得紧了,她张开嘴哭了起来,连哭声都很微弱。
但与另一只鬼不同的是,那只鬼的哭泣只有干嚎,而她哭着哭着,竟在眼角渗出点眼泪来。
到最后,连脸都哭得微微发红发紫。
云杳窈悄悄将鉴义放松一点,确保她不能挣脱后,将婴孩抱在怀里,想起些人间哄孩子的办法,僵硬着耸动了一会儿手臂,无措问周围人。
“怎么办?”
在场的都没有做母亲的经验,姜娆对这两个孩子并无感情,且一想到他们是邬盈侯造的孽,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被吮吸的手指还未散去麻木,她不知道两人为何突然犹豫,但看着这两张尚且稚嫩的面孔,又联想到刚才手忙脚乱去抓这两个小鬼的场景,不知是不忍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终究没有再生出勇气去抱过他们。
“他们原不该降生的。”姜娆的指甲嵌入掌心,只有这种刺痛感才能支撑着她保持清醒。“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终于,今日种种让她再难做出选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猝然昏了过去。
云杳窈将妹妹鬼送到岑无望手中,又及时扶住了姜娆,才不至于让她身心俱伤。
“先离开这里吧。”云杳窈叹了口气,“至少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休息一下。”
她看了看岑无望两手各拎一只小鬼,有点头疼。
“至于这两个……”她舌头感觉要打结了,“孩子?”
“姑且算是孩子吧。”想到这个带有凡王帝魂的孩子,云杳窈带着点绝望和认命道,“襄华气数未尽,如今储君
丧命,姜氏其余人估计也难逃劫数。她命不该绝,先将这两个带出去,等止戈到了再说。”
女婴刚才的挣扎和哭闹已经消耗了自身不少精力,再加上她先天体弱,这么一番折腾,她眼眶与脸颊尚红润,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竟也能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
若是单看其中一只,她还可以哄骗自己说这不过是邪术养成的两个孽障,趁着止戈压制了他们身上的邪性,一举将他们铲除,是最简单又稳妥的解决办法。
可是如今另一个血肉魂魄齐全孩子摆在了云杳窈面前,几乎与寻常孩子无异,而且还继承了姜氏王族的气运,她实在无法下手。
岑无望知道她为何犹豫,他倒是不觉得这两个鬼胎有何拟人之处,同类相斥,他对这两个生来便鬼气冲天的小东西没什么好感,但是那名女婴天赋异禀。
他不信是天意如此,更愿意相信这是邬盈侯及其背后之人层层谋算中的一环。
当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岑无望微微眯起眼,端详着那个不安入睡,五官都皱成一团的安静女婴,又瞥见那个龇牙咧嘴,想要和他硬碰硬的幼年恶鬼,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无名火。
岑无望抱着女婴,提着男孩儿,在云杳窈身后缓慢跟着。
崇仙阁地下祠堂通往地面的路很长,有几盏照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岑无望没有空闲去取下灯笼照明,又担心云杳窈会害怕,时不时就要搞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还在。
所以小鬼叽里呱啦乱叫,他就有一搭没一搭随口和他较劲,反正谅这小恶鬼也听不懂。
哥哥鬼不知道岑无望心中所想,咿咿呀呀像只猴似的叫了半天,竟然半天后拼凑出一句人话。
岑无望单手将他提到自己面前。
灯火时明时暗,他凝神看了好一会儿,结合唇形才辨认出他口吐的究竟是什么人言。
“去死,去死,去死……”
显然,他理解了姜娆的滔天恨与怒,在被限制了行动后,企图以这种方式诅咒束缚他自由与野心的人。
岑无望就这么静静听着他咒骂,并未像小鬼预料中那般气急败坏,也没有着急松手教训他。
半晌,等云杳窈的身影隐入拐角,岑无望那隐隐带着绯红微光的眼瞳才定定回到他身上。
明明眼前男子没有动用力量,小鬼却莫名感到汗毛倒立,巨大的威压让他遵从本能,在畏惧重展露獠牙。
如梅枝柳脉般的面纹迅速攀爬蔓延到唇舌下方,他血色比常人淡的多,即便是依墙站在暖光中,肌肤仍有一种近似冷玉的质感。
小鬼看见岑无望薄唇微动:“噤声。”
小鬼原本喋喋不休的嘴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的唇形尚且保持着上扬姿态,齿缝却怎么都送不出一点气声。
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舌根,让他再难言语。
岑无望眼中分外冰冷,没有丝毫压制他的兴奋感,他再度张口:“去声。”
这次,原本堵在喉间的鬼气凝结成刺,就这么横亘在喉咙里。
没有怒火,没有血腥,岑无望见他手脚并用想要去摸那无形的刺,并未展露出得意或喜悦。
他的目的一直都是让手上的讨厌鬼能够安生些,并不屑于折磨和虐杀。
这只小鬼的手好不容易够到自己的脖子,转着圈摸索也没摸到一个洞,他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岑无望无意对他下手,所以很识相的闭了嘴。
他原本就不会说话,暂且被封住声音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这种被同类碾压的感觉令他很不爽,他看着岑无望脸上的恶鬼面纹一点点褪去,眼珠子跟着转动,显然是没有放弃继续折腾的想法。
不过他这回学聪明了,知道暂时无法摆脱岑无望,索性乖乖保存体力,等待下一个时机。
岑无望看他突然安静下来,四肢都软趴趴垂着,只有那双如狼般的眼睛还在紧盯着自己。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已经断了爪牙的幼崽,不足为惧。
前方飘来云杳窈的声音:“岑无望?”
她太久没听见岑无望的脚步声,担心他是突发心疾,竟又折返回了一段路,来看他的情况。
岑无望立在她不远处,因错落的几节阶梯,所以需要仰起头去看他。
他笑眯眯问:“怎么了?”
云杳窈看着在他手里分外安生的两只小鬼,又看见他面色平静,便没多说些什么。
“走得太慢了。”云杳窈忍不住埋怨,“半天都没动静,吓死我了。”
岑无望自然而然接话:“怕黑吗?”
前方似乎没有灯盏和火把。
他拾级而上,离云杳窈越来越近,却敏锐听到她鼻间轻哼,接着,便看见她转身回去。
岑无望脚下一滞,忽然意识到什么,眉宇舒展开来,接着加快步子,跟进过去。
他继续装糊涂:“马上就能出去了,如果害怕的话,就离我近些吧。”
云杳窈听到后,疾步而行,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更不妥当。
她为自己辩解:“谁怕黑,我早就不怕了。”
刚重回地面,身后的黑暗里,岑无望的脚步声再度消失,云杳窈的后颈传来一阵凉飕飕的风,她猛地回头,却差点撞到岑无望笑意盈盈的脸。
他在原地站定,俯身轻轻吹开她被惊动的额发,眼神如水,从她毛茸茸的额发往下流转,一直移到唇边。
目光止步于此,不再移动。
岑无望一副驯良顺从的模样,好像方才捉弄了云杳窈的人不是他一般,虚心向她讨要答案:“那为什么回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