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苗离川的帮助，藏乌比往日更顺利出了宗门。她们二人离开药宗所在的翠馨原，中途穿过纱州，最终抵达鳞鬼窝居的鬼惊谷。


    鬼惊谷的名字听着骇人，但景色与其余北境地区无太大差异。越靠北，风急雪越深，呼啸而过的凛风似要将人的耳朵刮跑。


    天地山水皆为一色，纯白的世界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藏乌的衣袍猎猎，她跟在绯雪身后一步一个雪坑，只能依靠对方析辨方向。


    一个普通弟子的冬衣能有多厚？


    冬风不断灌进藏乌单薄的衣物，鞭打她的皮肤，她的手脚冰冷又僵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藏乌噤声，愣是不说一个“苦”字，死死地跟在绯雪身后，将自己当作一具无感受可言的行尸走肉。


    这种受罪的境况直到绯雪走出老长一段路才注意到。


    绯雪叹一口气，她脱下自己的艳红大氅给藏乌披上，还往冻得发白的手里塞了颗定风珠。


    在为她系氅衣结时，绯雪忿忿道：“下次我一定要选阴天出门。否则某人继续犯同样的傻错，活脱脱没苦硬受。”


    藏乌这种不喊苦不喊累的行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能算是美德，可她将这种行为做到了极端，反倒成了恶习。


    藏乌貌似没有向人诉苦和接受他人好意的习惯。无论遇见什么事，她总会下意识忍气吞声，好似一旦开口寻求帮助，就会带来麻烦，遭到别人的厌恶嫌弃。


    过去有一次绯雪带她出门历练，藏乌不慎被妖兽咬伤手臂，伤口小且深，容易被她墨蓝色的衣袖遮掩。换个正常人都知道喊疼，再不济停下脚步处理伤口，可藏乌这两件事都没有做，似是不想拖累绯雪的行程。


    一趟历练下来，她整只衣袖被鲜血浸染成深墨色，那伤口才被心大的绯雪察觉到。


    大事如此，小事更是这样。


    某次天公不作美下起雨，绯雪顺势撑起伞。朋友之间同乘一伞很常见，顺路的话更是理所当然，无需在意的事。可这种小事对藏乌来说都需要向撑伞人请求，她偏偏难说“请求”二字，便傻傻在外淋着雨，同行在绯雪的伞外，不去介入。


    “有时候你该学会低头，难道淋着雨雪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吗？”绯雪哀其不争。


    藏乌回得简易：“但这很麻烦。”


    “我不讨厌你的麻烦。”绯雪给藏乌系好衣结，意有所指，“你明明算得清诸多账务，却看不明白我的事。”


    丝绒氅衣厚实的温暖将藏乌包裹，把她隔离至风雪之外，舒适又安心。绯雪留有一身月白色束腰直袖对襟袄，金封银云纹的衣袂在猎风中翻飞。


    藏乌张了张口，担心道：“你不怕冷？”


    束腰劲装衬托出绯雪的身形苗条，在骤雪面前，她如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看似纤细，但坚韧不屈。


    绯雪丝毫没有被北境的风霜影响，面色如常，恰似走在家中庭院那样惬意自在：“这点风雪算什么，当年师父把我和师弟扔进冰河里修行时，他眼睛不带眨一下。”


    绯雪比北境人更习惯北境极寒的环境，呼啸狂暴的飞雪会让她想起练功时师父严苛的剑技教导，她深感亲切。


    忆到修行时，师父那张冷峻无情到可以结冰的脸，绯雪不吐不快：“呵，我果然不是他亲生的。”


    她身上的银饰于风中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绯雪的每件衣物都坠有象征平安顺意的护饰，数量繁多。


    藏乌道：“剑尊大人视你如己出，整个修真界找不出比他更疼爱你的人了。”


    绯雪注意到藏乌的视线落在自己颈前的长命锁，顿时没好气道：“对，视若己出，他把我当成他的衣服架子和梳妆柜，你们俩一丘之貉。”


    绯雪的师父名唤东方子霰，一剑霜寒十四洲，剑意独傲天下，至今无人可出其右。他贵为剑尊，顶天立地威名远扬，背地却是一位喜欢穿红大褂、爱梳妆打扮的主。


    可惜，一代仙尊什么都能干的了，就是穿不得他心爱的红大褂。一张断情绝欲、冻煞旁人的“冷脸”配上极具冲击力的红大衣，那场面也只有剑宗弟子能捂脸硬夸“宗主好眼光”了。


    东方子霰后知后觉也明白自己这么大年纪，不太适合红色，于是忍痛穿回素衣，割舍一大爱好，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将绯雪捡回剑宗，收为徒弟。


    剑尊大人死去的爱好再度重燃，它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别人身上，绯雪顺理成为他的红袍加身、梳妆打扮的试验对象。


    绯雪满身的镶金戴玉挂银饰，足以体现剑尊大人的兴趣之浓厚！


    去年，绯雪初次带藏乌回剑宗，面见了师父，话题自然而然就绕到他老人家身上。


    绯雪天生的剑宗人直脾性，立刻向藏乌大谈特谈她师父怪异的行为爱好，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剑修，当以剑为重！


    沉迷打扮是闹哪样？剑才是正道，才是毕生追求！


    当时，藏乌温柔地笑着，点着头听完绯雪的全程牢骚，然后反手投了“敌方”，跟东方子霰共站同一个阵营。


    “不怪剑尊大人，你穿红色的确挺适合的，剑修还是要注意一下仪容言表——对了剑尊大人，她头上的飞羽花藤玉钗是您自己亲手雕的？左边的编发用胭脂色丝带会不会更好……”


    当面跳反！


    之后的整个下午，东方子霰兴致勃勃与藏乌畅谈首饰衣料，绯雪在旁再也插不上一句话。她实在看不出胭脂色与朱砂色的区别究竟在哪，只见他们拿两条一模一样的丝绦在比较。


    绯雪：“……”


    北境寒风将绯雪勾回现实，她捏着颈间的长命锁赌气道：“等年纪一到，我立刻要让师父把这些东西摘了，也不嫌硌人。”


    “真的一个都不留吗？”藏乌深感遗憾。


    绯雪绝情绝义，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他敢给我戴一个，我就当掉一个，大不了拿去送人。”


    她送给苗离川的金叶配饰，便是从自己绾发的首饰掰下来的，完全不顾及手工匠东方子霰的心是否在滴血。


    藏乌闻之一叹。


    说话间，她们二人来到传闻所说的鳞鬼洞窟的地表上。


    风雪渐弱，极寒的飞雪似乎有意避开鳞鬼的巢穴。洞穴附近的雪层比其他地方的要浅得多，一踏就能踩到坚实的北境土地。


    宽广的洞口旁盘有几个黑漆漆的不知名事物，被风雪覆盖着，像极了一个个小凸雪坡。


    绯雪好奇地凑了过去，弯腰抹开附在上面的雪迹，与冻僵的鳞鬼黑脸来了个目目相视。


    绯雪道：“……我曾听过鳞鬼、空心俑乃活人所制的传言，本以为是胡意瞎想，现在我竟觉得有几分真。”


    “从这里进去就是鳞鬼巢穴。”绯雪盯向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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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洞，里头一点鳞鬼的嘶响也没有，余有绯雪的回声在洞内回荡，“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嘛。”


    藏乌在药宗住有一年半载，多少听说过北境游牧民族的鳞鬼恐怖故事，她面露迟疑：“确定要进去？这里已经有现成的‘样本’了……”


    若绯雪只是单纯想看看鳞鬼的模样，洞外这几只冻僵的鳞鬼就足以满足她的要求。


    绯雪笑道：“你慌什么，它们都睡死了，难不成还能梦游？”


    她话音刚落，藏乌身旁的“小雪坡”猝然匍匐前进，它脑袋上堆积的雪花簌簌散落，“小雪坡”发出咕哝声，爪牙带着惺忪睡意朝藏乌勾去。


    它像是在饥饿的睡梦中嗅到美味佳肴，身体不由自主向其靠近。


    绯雪讶异：“能醒？忒没有原则了吧！”


    鳞鬼如老龟迟缓地爬行，没有多大杀伤力，却异常缠人，死死不肯放弃目标。


    藏乌拎起自己的衣摆，慌张地后退几步，她身上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仅是系在腰间削草药用的短柄小刀——刀刃还微微卷曲。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绯雪。


    绯雪没有拔剑，反而缓缓地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藏乌心觉不妙，一看她的神色就知：这家伙压根不是来看鳞鬼的——她是爱闹事的主。


    果然，绯雪从自己的储物囊中抽出一节烟花爆竹——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


    她挡在藏乌前，匍匐爬行的鳞鬼瞬时被她勾引走。鳞鬼嗅着气息，乌黑的爪子胡乱摸索，绯雪趁机把点燃的爆竹塞进它的爪内，随即促狭撑起一把红伞，将藏乌遮于伞下。


    鳞鬼只觉爆竹上有人的气息，便不管不顾将它吞进饥肠辘辘的腹肚。


    爆竹的引线燃尽，下一刻它的肚内迸出悠长的尖啸声，整只鳞鬼被抛上了高空，划出一道弧线！


    紧接着是轰隆巨响！


    鳞鬼炸得四分五裂，纷纷落下的残骸飞血砸在绯雪的红伞上，她们一滴黑血也没沾上。


    空气中弥漫火药味和怪异的血腥味，藏乌摸着良心：“我觉得剑尊大人把你放出来，是今年他干的最错误的一件事。”


    鳞鬼的尸骨血水尽数落在雪层间，染出一片深黑。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它的骨肉片刻后化作一滩“浓墨”，渗进地表消失在茫茫雪景之中。曾被染黑的雪堆也恢复往日的一片白净，好似之前的事从未发生。


    绯雪在仙家典卷没有看过这现象，即刻来了兴趣，断定这只“死了的鳞鬼”回到了洞穴。


    “这就不得不进洞瞧瞧了。”绯雪收回伞，兴奋道。


    藏乌总习惯先调查清楚再实践：“我们尚不知对方数量、习性和能力，贸然闯入只怕事出意外。”


    “要不然换种方式。”绯雪从储物囊抖落出各式法宝：幽冥火、纳海盒、天雷珠、巨岩符……天知道她从剑尊的珍宝阁薅了多少，“水淹洞府，土埋鳞鬼窟，还是烧烤鳞鬼？”


    藏乌难评此事：“……最后一件我拒绝。”


    “拒绝已经晚了。”


    绯雪听罢偏偏就选这一项，出其不意推了藏乌一把，带着她一同落入深不见底的洞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下落，失重感与听觉变得尤其清晰。


    黑暗中，绯雪笑吟吟的话成为藏乌唯一的引路灯：“要做就做最大胆的，平庸无味过日子多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