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子在川上曰
作品:《逆徒以为我死遁了》 谢珣带米先生走出灵堂。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因为气急,米先生的声音没有再加以伪装。
他有把轻飘尖细又略带沙哑的嗓子,竟像是十五六岁换声期的少年。
“杀意。”
谢珣扣住米先生肩头,迫他往前走。
“昨夜我挖坟时故意露出马脚,叫‘苏郎中’发现。今日‘米先生’问米时,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是想叫我去死。我得罪的明明是‘苏郎中’,为何‘米先生’也恨我?只可能,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精彩。”苏郎中冷笑一声,接着竟大笑起来,“好,我承认。那又如何?小子,你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境况吧?活人村有进无出,你就算知道一切又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哈哈哈哈!”
“你是林昭的长子。你明明姓陈,却又改姓苏。为什么?”谢珣忽地说,“难道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么?”
一瞬间,米先生的狂笑戛然而止。
缚眼白绸在方才挣动之下已经松脱,他那双浑浊斜视的眼睛因愤怒而暴凸出来,尖声道:
“你知道——你凭什么知道!”
谢珣道:“因为你恨陈疯子一家。失踪的长子,突然出现的米先生和苏郎中,都在十五年前。一切恰好对上,严丝合缝。”
“哈、哈。”苏郎中不可置信地苦笑两声。
是啊……苏郎中是假的,米先生也是假的。
他是陈天赐。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叔叔、弟弟。
他杀了陈家村里所有的人。
“我懂了。”苏郎中的喉咙里,又发出那种非人而似兽的浑浊哼声,“你是……仙门中人。不要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泥腿子,我懂的很多,很多很多……你是来捉拿我的?哦,我在这活死人堆里呆过十五年,已经算是妖怪,你来捉妖?还是,审判我这个杀人的凶手……”
“我算不上仙门中人,也没有审判任何人的权力。”谢珣说,“但我可以带你出去。”
苏郎中是活死人村中唯一的生人。
生魂离体因他而起,他便是这绝煞的阵眼。
只要解了他的往事,绝煞便会崩塌消溃。
这也是走出绝煞唯一的办法。
“啊哈哈哈,你要救我?”苏郎中先是一怔,接着笑出了眼泪,“你他娘的,真有善心,真该死啊……呃!”
苏郎中忽地像被掐住喉咙般低呼一声。
他们迈过陈家的门槛,走到流水席上。
席间,尸体横陈。
恰与十五年前,一般无二!
苏郎中猛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转头逃走,可是来不及了,眼前忽然出现一丝一丝透明的扭曲,仿佛有什么藏在活人村的背面,此时正扭动着想要现身——
满地尸体身后、村落尽头,有一线银亮条带。
那是村东头的河水。十五年前,那条河埋葬了他的母亲。
此时此刻,万物扭曲摇晃,奔流河水却倏然凝固,仿佛变成了一匹冰凉的布帛。
紧接着,那布匹凭空揉皱、堆叠,然后整个地翻卷过来!
霎那间,眼前一暗,空气中多了一层昏黄色彩。仿佛设色绢本画作上鲜亮的涂改层被揭开,露出了下面陈旧的真迹——
活人村,回到了过去。
苏郎中看见十五年前的自己正走在路上,低着头,弓着肩背,垂头丧气。身后,一轮巨大的落日正沉入河里,被那铁线般的流水割得鲜血淋漓。
苏郎中缓缓瘫坐在地。
他记得那一天。
那是他失去所有的一天。
*
十五年前,陈天赐十七岁,在镇上医馆谋了份活计,给苏大夫打下手。
陈天赐打从出生起眼睛便生得怪异,为此在村中没少遭人厌弃,本不想出门见人。
只是奶奶过世了,父亲有疯病,二叔只知道赌钱,若他不去医馆,没有人给母亲抓药。
所幸苏大夫不嫌弃他。
苏大夫名叫望舒。
一轮光辉的月亮。
陈天赐在医馆的主要工作是擦地板。
有个很小很小的女娃娃,经常在他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她总是咯咯地笑,还爱去抱苏大夫的腿。
每当这种时候,若是没病人,苏望舒就会将女娃娃抱在怀里,一会儿轻轻摇晃,一会儿又将她高举过头顶。
小娃娃很爱这种会当凌绝顶的感觉,一被高举起来就喜不自胜,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在空中兴奋地挥舞。
“她是你妹妹么?”
在医馆帮工的第三个月,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苏望舒。
他不敢看苏望舒的面容,只敢看她的耳坠。
她总戴一副浅蓝色石头的耳坠,随她动作摆动时闪出光亮。
“是我女儿。”
许是行医的习惯,她说话总干脆利落,切中要害。
“啊,嗯。”他慌乱地低下头,连看她耳坠的勇气都失去了,“抱、抱歉,我并非有意……”
“道歉做什么?我被夫君抛弃,无奈只得孤身带女讨生活的故事早传得满大街都是。若这种小事我都要在意,岂不是每天都要气得睡不着觉了?”
苏望舒并不觉得被冒犯,反倒哈哈一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他撒了个谎,“我叫……苏红叶。”
“我们都姓苏啊?好有缘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怀中女儿眨巴着眼睛,去揪她垂落下来的长发。她捏捏女儿的小手,去蹭她胖嘟嘟的脸颊:“小柳儿,小柳儿。妈妈亲亲。”
他目睹这一切,胸中升腾出一股酸涩的嫉恨,却仍捏着副磕磕绊绊的生涩语调:
“是、是啊,好有缘分。”
苏望舒一边哄女儿,一边同他说话:“既然有缘,不如我闲暇时教你些医理。我看你于用药一道似乎颇有天分。”
“真的吗?多谢苏郎中!”
他调动起自出生起所有同快乐相关的经验,勉强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直到回到家中,在黑暗中躺下时,他才终于从妒火中脱身,咂摸出一点真心实意的雀跃。
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苏红叶。
他从此有了盼头,他盼望着同苏望舒见面,等她从对女儿的爱里漏出一点给他,就像主人吃饭时漏几粒米给狗一样。
秋去春来,时光匆匆而过。
他想,日子或许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他学会了辨认草药,又会做杂工,一枚一枚铜板地攒着,总有一天能在镇上买一处小院子,向苏望舒提亲,然后将母亲接来安享晚年。
他一边快快乐乐风风火火地做事,一边又阴暗地到处打听有关苏望舒夫君的事。
医馆里另外一个坐诊的山羊胡子老头告诉他,苏望舒女儿的父亲,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好像是修真的仙人呢。
苏红叶心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仙法我也能学,于是又杂七杂八学了许多神鬼之术。
可是有一天苏望舒突然不见了。
老郎中捋着胡子告诉他:
“啊呀,你不知道吗?就在前两日,苏郎中的相公将母女俩接回享福去了。她相公果然来头大,比咱们猜的都大,据说是那个什么神意门的长老!神意门,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盖的,好家伙,连马车都镶金嵌玉,还都不用马拉,嗖地一下就飞走了!”
老郎中说话风格同苏望舒截然不同,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还带着股豪爽朴实的中州口音。
“可惜了,我也没跟她多套套近乎,不然,说不定我也能沾光,讨些仙丹来吃。长生不老不敢想,返老还童也行啊!……咦,苏红叶,你不是跟她很熟吗?她有没有送你仙丹?还是什么修仙秘籍?——嘿,小子,别走啊!分我点,就一点点……真小气!”
苏红叶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
然而刚走出几百步,他又绕路回去,心里想着:万一她回心转意呢?
他来来回回折返数次,从医馆大门进,每次都是山羊胡子老头,于是他先在周围街巷迂回几圈,再从后门进入,仿佛改变进门方式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但还是山羊胡子。
老郎中从一开始笑眯眯讨要仙丹,到吹胡子瞪眼骂他“你这进进出出的是不是在耍老子”,最后终于恍然大悟:
“苏红叶,你喜欢望舒姑娘啊!唉哟,我真是老了,你瞧瞧,这才回过味来。”
他就这样被老郎中一句话钉在原地。
苏望舒不会回来了。无论他从前门进还是后门进、直接进还是绕路进,都不会再看到那个戴水蓝色石头耳坠的女子。
她医术精湛,悬壶济世,她夫君出身仙门,财力雄厚。
自是万般相配,一对璧人。
他又算什么。
“哪里的事,您多想了。”苏红叶敛下伤怀,装出懵懂讶然神情,“只是苏郎中教我医术,该算我授业恩师。如今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只是想同她道别。”
话已至此,老郎中心中了然,自然不会再戳他痛处,只道:“这医馆中谁人不知,苏郎中并非池中之物。既然凤凰已栖梧桐木,哪里又会回我们这破鸟窝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如是。”
苏红叶知道老郎中在开解他,但他心中郁结,岂是三言两语可解。几番张口,想说些文雅体面的话来作答,好让自己不显得太落魄,最后却只硬邦邦扔下句“先生所言极是”,转身走了。
他甚至没同人作别,但老郎中并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地从手边捡了颗蜜饯,放在缺牙的嘴里慢慢咂摸。
仙丹吃不到,有甜枣吃也是好的。
至于有些人,更倒霉些,连甜枣都没得吃,对此他也无能为力。
这世上就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他只是个大夫,能治人身上的病,可是苦难的命运,却不是吃药能吃好的呀。
就好像他从前在中州,大水淹了田和房子,乡亲们只能四散而逃。除了他,还有对小夫妻也走得很远,一路跑来宁州。那家的娘子,好像是叫做“云儿”的,心眼特别好,分过他一个窝头吃。不过如今,他同那对小夫妻,也早已断了联络,天各一方啦。
老郎中打了个哈欠,在午后热烘烘的光里眯起眼睛,唱起支旧歌来:
“日头么出来者照山川,
照的是阴山么阳山?
小妹妹锄田者呀坐地边,
照的是过路的少年。
日头么出来者照山川,
照的是大水漫了田。
小妹妹眼睛者哭出个血,
要跟我天各一边。
拿着的干粮吃完了,
出门人孽障死了,
绯红花儿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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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们是离乡的人……”
老郎中唱出的荒腔走板的调子,像一缕烟尘缠在苏红叶身上,直到夕阳西沉。
苏红叶回到陈家村,跨进家门。
却听得一阵吵嚷声。
叔叔陈二根举着一片碎碗,在割他弟弟脸上的肉!
苏红叶连忙上前阻拦,陈二根见他来,冷笑一声,把四岁的弟弟像破布袋子似的抛在地上:
“你自己瞧瞧。”
苏红叶慌忙捧起弟弟的脸,看清他血肉模糊的侧颊上,嵌着一枚新生出来的淡淡黑痣。
“叔叔,不管怎样,别打二弟……”
苏红叶说着说着,嗓子里像堵了棉花般无以为继,四肢冰凉沉重,像绑着铁坨沉入了深深的水里。
这块黑痣。
陈家村族学的教书先生脸上,有一模一样的。
二叔踹了他一脚:“小崽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苏红叶低头不语。
知道什么?是母亲有时候悄悄地出门去,还是那教书先生,对他似乎有特别的青睐,虽然他因为貌丑被人排挤没法念书,但教书先生会私下教他认字?
“真他娘的会装啊。”陈二根气发得差不多,坐在太师椅上抽了口旱烟,语气也变得轻飘飘的,“在老子身下又哭又叫还咬我,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妇……”
苏红叶捂住弟弟耳朵,想大喝一声住嘴,可是旱烟杆子抽在身上的旧伤却作痛起来,家门口又传来阵阵喧哗,苏红叶惊疑不定向外看去,听到陈二根隐在烟云里的声音:
“你娘干的烂糟事,我已经知会满仓哥啦。你猜她会怎么死?”
话音刚落,一群人擎着火把冲到了堂屋里。
为首的,便是陈家村族长之子,陈满仓。
原来天已黑了。
苏红叶顾不得太多,抄起弟弟往里屋跑,陈满仓倒也没追,满不在乎哼笑一声:“老弟啊,你这烟不错。”
陈二根道:“抽点儿?我儿子在镇上打杂挣钱,买来孝敬我的。”
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陈满仓揶揄道:“怎么,不装了?”
陈二根道:“反正那婆娘也是个死……”
苏红叶拼命地奔跑,把语声甩在后头。推开门,里屋里亮着灯,母亲坐着,陈疯子趴在她膝头。
竟然是父亲在哭。
苏红叶听到他说:“只要把那孽种交出去,我们还好好地过日子。”
林昭说:“那就交出去吧。”
陈疯子说:“我知道你嫌弃我。长得丑,不识字,没本事。可是我心里有你。”
林昭说:“哦,你心里有我。”
苏红叶听出不对来。
母亲说话的声音里有种怪异的水声,像是喉头正涌着血。一刹那苏红叶头皮发麻,借着灯光看见母亲手里握着一株花儿——
茎秆细弱,绿叶红花,花叶上似有斑斑泪痕。
苏红叶认得这个。
这是草庐边生的一种野草,连药谱上也没有记载,但是单凭样貌,便能看出有奇毒!
草庐是孤女、寡妇、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的流放地,她们的眼泪,浇灌出一种剧毒的草。
母亲手里的那一颗,已经吃了一片叶子!
苏红叶忙灌了碗茶往母亲口中递去:“娘,快吐出来!”
“是天赐回来了?”林昭偏过头去,“放下碗,点起一盏灯吧。”
苏红叶心下更冷。
明明这满屋子都是灯光。
林昭终于咳出一口血来。
她用手接了,揩在陈疯子脸上:“你说你心里有我,便是给我下药,让你的弟弟强/暴我么?”
陈疯子泣道:“我不能人道,不叫弟弟帮忙,你生不出孩子,会被扔到河边的草庐里去的啊!”
“是啊。你们都很有道理。只有我是错的。娘对我好,又叫我不停地织布。我不停地不停地踏着织机……”
林昭脸上忽然浮现出病态的嫣红。
“整个宁州,只有临川学宫招收女学生。我已经过了入学的考试,本来是要去那里读书的啊!卖身葬父,嫁给你,多少年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还有不停地呛咳出来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浸透了她的襟怀。
“母亲!”
苏红叶抱着弟弟跪在地上,陈疯子好像要说什么,忽地四肢抽搐,紧接着倒在地上怪叫起来,口里不断吐出白沫。
苏红叶看着地上发病的父亲,没有再阻止母亲的死。
梦想中那镇上的院子,住着心上人和母亲的院子,在这夜中远远地逝去了。
林昭蓦地靠回椅背,恢复了平静。
“子在川上曰。”
林昭叹了一声。
这话苏红叶听不懂,家里也没人听得懂,或许整个陈家村只有学堂先生能懂。苏红叶想起自己曾跪在母亲面前,求她不要为爱情飞蛾扑火,可母亲只说:
“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情意啊。”
苏红叶又不明白了。母亲说的许多话,他都不明白。
对于陈家村而言,林昭是一个妖女,一个难解的谜题。
此时,苏红叶仍跪着,弟弟不知何时已经昏迷过去。林昭靠在椅背上,嗓音像滴入了夜露一样冰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说罢,她闭上眼睛,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