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问米

作品:《逆徒以为我死遁了

    陈满仓出殡这日,流水席从村东头摆到村西头。


    整个陈家村携家带口,老幼妇孺齐聚,好不热闹。


    另一边,扶灵的亲人却个个面上愁云惨雾,张翠更是一路嚎啕,几欲脱力昏厥过去。


    葬礼在活人村就像个盛大的节日,喜悦的、悲伤的、真心的、矫饰的种种声音汇集到一处,织成首荒腔走板的节庆贺曲。


    直至正午,所有声音因一个人的到来而齐齐静默一瞬。


    那人以白绫缚眼,下半张脸苍白瘦削得几乎没有活人气,穿一身灰扑扑的旧袍子,腰间缠着五颜六色破布做成的流苏,坠下一串脏兮兮的铜钱。


    这就是活人村的神棍,米先生。


    他似乎威望颇高,竟至于每次露面时,村民都要屏息静默。


    上一次,陈满仓被人打死的那天,他出现在族长家,将谢珣指成了冲喜新娘。


    这一次,米先生和那天打扮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手上端了碗米。


    “阿婆,这个米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不动声色混进流水席的苏雪柳冲身旁老妇人甜甜一笑。


    今日清晨,谢珣同逍遥门两位后生悄悄聚头,商量出一个计划。


    他在堂前随葬礼流程走,伺机而动。苏雪柳和方奕然则混进流水席中,向村民打探消息。


    苏雪柳二八年华,本来就生得明丽动人,一笑又有三分天真娇憨气,老妇人见之心喜,和蔼道:


    “你就是陈文的好朋友吧?我们这儿呀,有个习俗,叫做‘问米’。就是葬礼那日,由问米婆请死者灵魂上身,同家人告别。”


    “问米婆?”苏雪柳心说这个米先生果然有问题,“但米先生不是男人么?”


    “是呀。”


    老妇人叹了口气,面上仍带着和煦的笑:


    “女人,往往是比男人活得更艰难的。当一个人遭到很多不幸的时候,神明就会赐予她沟通阴阳的能力。我们做问米婆的,有的几个孩子接连夭亡,有的十几岁就成了寡妇,有的生下来就带有残疾。”


    “陈家村曾经有四位问米婆。这在十里八乡,都是极为罕见的。那些年,谁不说出了四位问米婆的陈家村是块难得的福地呢?”


    “但是,忽然之间,我们就请不到鬼魂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五年前。陈疯子一家遭到凶杀,他四岁的小儿子七窍流血,大儿子更可怜,连尸骨都寻不着。他们一家死得什么也不剩,村里人只好每人出一点钱,给他们送终。”


    “那一天,先去问米的是我的好姐妹。她谁也没有请到,在场的人发起狂来,将她活活打死。便请第二位、第三位,全都是一样的惨剧。我是第四个。我也失败了。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米洒得满地都是,踏上去都要滑得跌个大跟头,但就是没有任何亡魂上我的身。鬼魂,就像是从陈家村的地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米先生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是个外乡人,没人认识他,但他只将咒唱过一遍,便发出了陈疯子的声音。接着是陈疯子弟弟的声音。接着是陈疯子小儿子的声音。他把那三个人全都请到了!米先生不仅仅是救了我的命,更是救我们全村于水火之中啊。”


    “只有他能证明,天命没有抛弃我们陈家村,这里,仍然是被神灵眷顾的福地。”


    老妇人牙齿已脱掉大半,没办法再吐出清晰的字音。但她说得很慢、很平静,带着拖长的尾音,仿佛只是在将什么遥远的传说娓娓道来。


    “您受苦了。”苏雪柳向前微微倾身,双手轻轻覆盖在老妇人起皱龟裂的手背上。


    这个动作,恰好挡住老妇人的视线,让假扮成传菜杂工、实则偷偷用炭笔记录的方奕然悄悄脱身,将消息递给谢珣。


    但她说的话完全出自真心。


    “我老了。什么苦不苦的,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


    老妇人反握住苏雪柳的手,她的手粗糙而温厚,令人莫名感到心安。


    “姑娘,我一见你,就觉得和你有缘。我知道的,都同你说了。”


    苏雪柳一进活人村,先是遇到诡异的苏郎中,又差点被拉去做冲喜新娘,心中本来恨透了这个鬼地方,被这样亲切对待,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但是,她又觉得有些怪。


    眼前的老妇人似乎话里有话。


    而且她说,“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是什么意思?


    她看出自己是故意套消息的,却还是什么都告诉了她么?


    还没等苏雪柳想出个所以然,老妇人旁边的位子上突然爆出一阵哭闹声:


    “饿!饿!要吃!要吃!”


    苏雪柳闻声望去,却见发出声音的不是三岁小孩,而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老妇人却司空见惯一般,熟练地安抚住他,又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这是……您的儿子吗?”


    面前的男子,俨然是个痴呆。老妇人将他拉扯长大,委实不易。


    “不……”


    老妇人却摇了摇头,脸上终于出现淡然和蔼之外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他是我的丈夫。”


    苏雪柳悚然一惊,在霎那间突然看懂了老妇人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那是被极力压抑着的、陈年的、深不见底的怨恨。


    *


    “干什么去了?”


    “头晕,出去透透气。”


    谢珣从容道。


    张翠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米先生马上就开始问米了,你还到处乱跑,真是无法无天!——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她便不由分说掰开谢珣手心,见双手空空荡荡,又去搜他的袖袋,依旧一无所获。


    当然没有。


    谢珣知道张翠提防他,刚接到纸条,迅速读完后便烧掉了。


    那老太太是问米婆。活人村中本来有四位问米婆,却在十五年前陈疯子全家下葬时齐齐失去沟通阴阳之力,自那以后,活人村的问灵之术,便全由米先生把持。


    问米婆说,十五年前,陈疯子家死了四个人。


    陈疯子、陈二根、长子、次子。


    坟地里却只有三具尸首。


    那个“尸骨无存”的长子,如今去了何方?


    张翠找不出马脚,只好掐他一把,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见谢珣竟不吃痛,张翠心中不忿,还想教训几句,却听得门外传来祷祝唱词。


    张翠连忙噤声。拍了拍谢珣手背,示意他低头站好。


    “食我米粟,降我恩慈。思之念之……魂兮归来!”


    米先生踱着方步自门外行来。


    他一边念诵咒文,一边将碗中米粒朝地上泼洒。


    行至陈满仓灵位前,他烧起黄符,点燃线香,插入米中,朝虚空遥遥一拜。


    米先生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得可怜,但他这一拜气度非凡,竟真像是在叩问天地阴阳。


    堂下寂静。


    所有人敛息静默,紧张而略带畏惧地等待着鬼魂降临的时刻。


    蓦地,米先生仿佛被雷电劈中一般,全身诡异地战栗起来、


    片刻后,颤抖平息,他开口道:


    “是黑子打死了我!翠啊,告诉爹,叫他给我报仇!”


    这话的语调、声音,都不再属于米先生,却俨然正是三天前死于非命的族长独子陈满仓!


    米先生已经通过问米仪式,召来了陈满仓的魂魄,并使他附着在自己身上。


    “好、好!”张翠立时应下,眼中涌出泪水,“我就不多说了。孩子们很想念你,让他们同你多说说话。”


    张翠话音一落,屋中竟无人言语。


    陈大卧病在床,纪川假扮的陈文不动如山,大妹二妹手牵着手面面相觑,陈武踌躇不前。


    半晌,陈武终于怯生生开口:


    “爹,你打人的藤条和棍子放在院里,还有那把铁锹,上头都是血,娘的、大哥的,洗不干净。我见了总是怕得发抖……父亲,我能把那些东西扔掉吗?”


    “不孝子!”


    被陈满仓上身的米先生还未开口,张翠的耳光便呼啸而至。


    “爱之深,责之切,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么?我花光了嫁妆,就为供你读圣贤书,你却如此罔顾孝道,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武哇哇大哭:“我只上过一天私塾……”


    “你就是这样管教我儿子的?”被陈满仓“上身”的米先生语带愠怒,“慈母多败儿,看看小武被你惯成了什么样,竟然要扔掉他爹的遗物!真是反了天了!”


    说罢,一记窝心脚,将陈武踹倒在地。


    “陈满仓!我打也打过了,你这是做什么?”


    张翠上前阻拦,搡了“陈满仓”一把。但到底顾忌米先生的身份,没再动作。


    “陈满仓”一把推开张翠,走向陈武。


    “废物。被你娘养废了。”


    “陈满仓”蹲下来,揪住陈武的头发,冷笑一声,下一刻竟然伸出手去连扇了他六七个巴掌!


    那每一下都抡圆了臂膀,粗鲁又蛮不讲理,打得陈武眼前阵阵发黑。


    “陈满仓!”


    张翠尖叫一声,扑将过去。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米先生了,陈武吐出两口血来,哭着开始喊娘,二妹被这变故吓得六神无主,颤巍巍喊了声“爹”又被捂住嘴,大妹搂着妹妹,无声朝她摇了摇头,带着她往灵堂边缘隐去。


    堂上陡然闹成了一锅粥。


    谢珣趁乱示意纪川离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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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算时间,流水席上的金葵草该开始发挥药效了。


    纪川点点头,悄无声息离开,没引起任何注意。


    “陈满仓,你不能这样打我的孩子!”


    张翠像是忽然被陈武的血彻底激怒了。她咬着牙,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是指甲擦过尖锐的硬面,可与此同时那双总是挑剔着别人的眼睛里却蓄起泪来,她竭力忍住才不至掉落:


    “当年……当年你赌输了喝得大醉回来,阿大劝你,你做了些什么?你举起锹子打断了他两条腿,叫他高烧七日,到今天都下不得床来!又哄我掏出嫁妆,说要给阿大讨个新娘子来冲喜,却又拿着我的钱去嫖、去赌、去找村西头的小寡妇……我不该叫你回魂,你该下地狱,下地狱!”


    “我找什么小寡妇了?”


    “陈满仓”扔下陈武,站起身来。


    只一瞬间,“陈满仓”方才打人时的粗鲁暴躁竟然消失殆尽。他袖手而立,面对含泪而几乎啼血的张翠,得体地微笑。


    “你还不认,你还不认!”张翠恨得捶地,光亮的簪着扁金对钗的发髻散了一半,被横流的涕泪沾湿,黏在脸侧,“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们……看她生得美,都要保她,她一个寡妇,本该扔到河边的草庐里去自生自灭的!”


    “哦?是啊……”“陈满仓”掸了掸袖子幽然一叹,“村里的寡妇、孤女,是不祥之人,都要被扔到草庐里去的。可是这么多人,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小寡妇呢?”


    “你怎么不知道!你为了她,打破了我的头啊!”张翠发出尖利的嘶鸣。短短不到一刻钟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不想嚎啕大哭,可是眼泪已经止不住地砸落下来,无论多么歇斯底里的诘问都等不来哪怕一句承认。


    她的痛苦就像是扔进海里的石头。


    “哦,我好像记起来了。”


    “陈满仓”慢悠悠说着,捧起张翠的脸,给了她一点希望:“这么说来,的确是我对不起你。”


    张翠愣了一愣。她已经很痛苦、很绝望,可是丈夫这句话又让她收了眼泪,“陈满仓”见状,说了句更让她开心的话:“你才是我的妻子啊。那个小寡妇,比不上你。”


    一瞬间,张翠胸中荡开一种胜利者的喜悦。


    可是下一刻“陈满仓”凑近耳语,让她陡然变了脸色——


    “毕竟,不是你杀的她么?正好,你的孩子们都在,我要不要让他们知道,其实你杀过人?”


    张翠瞪大眼睛,出现一种极度惊骇的神情:“不,不,我没有……”


    她的确动过杀心。甚至已经揪着小寡妇将她的头按进了河水里,但她最后松手了。怕也好,隐隐明白一切并非这个漂亮姑娘的错也好——


    扑通一声。


    小寡妇自己投入了河中。


    她就那么死了。没有墓碑,也没有丧仪。


    米先生站起身来,经过漫长的铺垫,终于开怀笑道:“大妹,二妹,小武。爹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说够了么?”


    米先生蓦地被打断,眼底厉色一闪,望向来人:“哦,是你。陈大的冲喜新娘。”


    “你要装作陈满仓到什么时候?”谢珣直接道。


    陈满仓根本没有死。如今活人村早就没有死者,自然也没有鬼魂,四位问米婆灵能失效,便是因为这个。


    从十五年前起米先生一直在骗所有人。


    也许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能得到更多线索,但没必要了,张翠已经过分痛苦。


    堂上几人闻言皆是一惊,米先生冷笑一声:“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做的那些事,已然犯了淫罪,按照陈家村的规矩,只要我高声一呼,你立刻就会被绑起来,关进猪笼,沉入河里……”


    啪!


    米先生话说到一半,被掌风扇得偏过头去!


    “你……”


    米先生一瞬间脸色极沉,牙关咬紧,喉头发出混浊的一声笑来。


    可是没等他说出什么,另一边脸也挨了巴掌!


    米先生方才打了陈武六下。


    谢珣还了他六下。


    和米先生不同,谢珣扇人耳光的姿态甚至称得上轻描淡写,明明打得疾而重,身体却不因此摇动半分。


    直到收手,面上仍是一副如雪如霜冷淡表情。


    谢珣拎起衣袖擦手,对堂中道:“大妹,二妹,陈武。带你们的母亲回去吧。”


    “嫂嫂……?”二妹颤声道。


    “不用怕。”谢珣说。


    米先生趁机要走,却被谢珣拦住。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冲喜新娘,分明只是轻轻搭了他肩膀。


    却叫他动弹不得!


    谢珣低声道:“想要活命,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米先生。或者,你更想我叫你,苏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