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机缘
作品:《紫簪记》 “天地人和,至富康顺。夜半,子时!”街上传来打更的叫喊,又传来一慢两快的敲打声。
冷月高悬,一辆马车漏夜前行,缓缓驶入柳烟巷内。
车身四面皆由精美的丝绸所装裹,棚顶四角处又各自挂着一个铃铛。马蹄急踏,各处的铃铛随着车身颠簸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中香气四溢,火炉散发着热气,烘得顾静娴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便解开了斗篷。
顾静娴问:“软香阁现今由谁管着?”
刘妈妈答:“是位近三十的姑娘,叫柳双儿,听说曾是顾老夫人身边一等的丫鬟。”
这倒不假,顾书禾出嫁时,顾静娴虽只五岁,可晨昏定省常去祖母院中请安,是曾有位姓柳的在身侧服侍。
顾静娴:“这些年的流水账本可曾见过?”
刘妈妈提前就备好了,从身侧的小柜子中拿出账本。
“这是近三月的账目流水,自打……自打夫人过身起的。”刘妈妈说着,心中没来由泛起一阵苦楚,哽咽着继续说道:“这铺子平日里虽赚得不多,但都是夫人一番心血。夫人每月里总要来这里一趟,或品茶,或制香。她说,这是她离顾家最近的地方。”
闻言,顾静娴微微垂眸,心潮却开始生出起伏,百味杂陈。
“胡氏的事情,母亲是否早就知晓?”
说到“母亲”二字时,顾静娴明显一顿。
用着表妹的身子,把姑母唤作母亲,她心中总觉得有丝丝别扭。
刘妈妈怔了怔,点头道:“夫人刚嫁过来不足一年,老爷就领了一个两岁哥儿回来——便是如今胡氏生的炳哥儿。后来,老爷就想以胡氏为姜家绵延子嗣,生育长子为由,把胡氏抬为平妻。夫人自是不愿意的,甚至一度想要和离,可……”
“可她腹中有了我。”顾静娴补全了刘妈妈话。
顾静娴哀叹一声。这些事,在姑母后来为数不多的回门中,也从未和父亲母亲,乃至老夫人提起。
“顾家高门显贵,娇养一辈子的独女,已是下嫁,竟还要生这样的气!”顾静娴打抱不平,“父亲便是为了这事,才和母亲离心吗?”
刘妈妈摇了摇头,“顾家是京中勋贵之家,又是朝中重臣。老爷重仕,一心想从通判官升知府,有一显赫的亲戚作为靠山,在官场中到底能走得顺遂些。平妻一事,本就是试探夫人底线罢了,又怎会真和夫人翻了脸,和顾家闹出不愉快来。”
“那是为何?”
“那时,姑娘已两岁,老爷也荣升成了知府大人——”
是十五年前初秋的某日傍晚,顾书禾正因姜云绾会走一事喜上眉梢。
可还未曾等顾书禾从这一喜悦中剥离出来,姜松便领了胡蕴蓉进了顾书禾所住的照水院。
胡蕴蓉刚进院子,还未曾走近顾书禾,便软着膝盖柔柔地跪下。
凄凄切切,我见犹怜。
顾书禾命人将姜云绾抱走,冷眼盯着姜松,又瞧了瞧地上那矫揉造作的胡氏,没好气地问:“这又是哪出?”
姜松笑着走到顾书禾身侧,他的笑就像是精心雕琢的面具,除了掩饰内心中的虚伪,别无用处。
姜松扶着顾书禾坐下,谄笑道:“夫人,蕴蓉她……她有了身孕。”
顾书禾心中一凉,看向胡蕴蓉。
泪水从胡蕴蓉的眼眶中流出,轻轻地滑落在嘴边。她呜咽着用手轻轻拂去泪珠,长长的睫羽扇了几下,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来,“先前平妻一事是蓉儿痴心妄想,惹恼了姐姐。如今,望求姐姐看在我腹中的胎儿,留下蓉儿,即便是老爷身边的妾室,蓉儿也是三生之幸。”
高门出来的女儿,心中到底良善。顾书禾厌恶胡蕴蓉不假,可幼子无辜……
姜松也正是知道顾书禾有一心软的好处,只要拿孩子做事,她十有八九必是会答应的。
可也正是顾书禾的这一时心软,日后却成了刺她最深的一剑。
短短三月,胡蕴蓉本性全露。
一日午后,她邀请顾书禾赏晚秋的绿菊,却多次言语冒犯于顾书禾。
“姐姐嫁进姜家三年多却只生一女,还不让有儿子的妾室入门,怎么?是怕我的炳哥儿未来承了家业吗?”
顾书禾自然懒得和她争论,教训了胡蕴蓉几句便要离去,可谁知胡蕴蓉却一把抓住顾书禾的手,就像一只饿狼好不容易从虎口中抢到腐肉,死死不愿意松开。
胡蕴蓉:“是我说到姐姐心中的痛处了?姐姐无子却仗着主母的位置,抬我为平妻,为姜家出一嫡子,又能如何!”
胡蕴蓉在顾书禾面前言辞犀利,却能在姜松面前,演得一手柔弱不能自理的好戏。
今日这出,也是她密谋已久的戏本子。
她佯装被顾书禾推倒,肚子故意磕上身旁的石桌,倒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
下肢缓缓流出一趟鲜红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腥气。
胡蕴蓉小产了。
听刘妈妈说到此处,顾静娴咬牙,眸中跳动两簇怒火。
“虎毒焉不食子,”她语气清冷,暗含怒气,“胡氏终会为其所行恶事,付出代价。”
刘妈妈说到情浓时,也落了几滴泪。她抬手拂去,和声道:“姑娘想做什么事,只管放手去做。妈妈我虽已四十有三,但能帮的,我一定帮姑娘。”
话言到此,顾静娴突然一愣,眼中原本冷冽的光淡了几分。
她从袖间拿出一张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各种的药材。
“茯苓、白芷、泽兰……”刘妈妈念着单子上的字,不解道:“姑娘,你买这些药作甚?”
“刘妈妈,我想开一家药堂。”
刘妈妈惊恐道:“可姑娘哪里会行医?”
顾静娴迎着刘妈妈疑惑的目光,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苦笑,“姜家大姑娘已经丧生火海,妈妈混忘了吗?”
刘妈妈收了收原本惊叹的神色,“是。”
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咯吱”的声音,马蹄声渐渐变弱,最终在软香阁前缓缓停下。
顾静娴梳着一头简单的垂云髻,只捎带了一支素紫色的步摇。她戴起帷帽,帽下又以面纱拂面,瞧不见真容。
软香阁虽大门紧闭,可透过窗纱却可见里面隐隐点着一株烛火。
刘妈妈上前叩门,她先是长叩两下,又短叩三下,随后站在门旁。
不一会,门被打开,一小丫头探出头来,见是刘妈妈前来,忙引了进去。
顾静娴跟在刘妈妈身后,却被那小丫头给拦下。
小丫头左不过和顾静娴同样年岁,她眨巴眨巴眼,满脸天真的问:“你是何人?”
“芳菲,休得无理。”刘妈妈压了压声,凑在丫头耳侧道:“这是姑娘。”
芳菲忙将举着的手放下,等顾静娴走进屋内,轻且快地将门给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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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动静,在内屋制香的柳双儿信步出来,她站在门边对着顾静娴仔细端详,她略带惊讶地看向刘妈妈,问:“这当真是姑娘?”
刘妈妈点了点头。
顾静娴透过帷帽,大致瞧清面前的人,这才将帷帽和面纱拿下。
人是不错,可十数载不见,当年在祖母身边伺候的柳姐姐,如今面上也逐渐有了皱纹。
柳双儿用手背抹了抹泪,“今早听说姜家走了大火,正好是姑娘的院子,我本以为……本以为!”
她这才敢走近顾静娴的身侧,看着面前这张脸,柳双儿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像,像极了,姑娘的眉眼竟和夫人生得一般无二……”
顾静娴眼中也泛起泪花,她有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顶着表妹的这种脸,拨弄着关心表妹之人的情感……
顾静娴今日寒了一天的脸又重现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替柳双儿拂去泪,“柳姐姐如今见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
柳双儿引着顾静娴和刘妈妈向内院走去,“姑娘且随我来。”
行进院中,只见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香料盒子,整个院子香气扑鼻,清香怡人。
众人随着柳双儿的脚步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柳双儿走到存放香料的柜子前,扭动了众多铜拉手中的一个,整个柜子便由中间分开,一间密室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密室倒也不大,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则放着一铜制的箱子。
柳双儿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许多银元宝和银票。
“姑娘交代存放在我这的钱都在此了,便是一文也未曾少。”
顾静娴道:“姐姐是母亲身边得力之人,若你不嫌我,这钱还得由姐姐替我管着。不过一会我走时,需带上两千两。”
柳双儿道:“姑娘何出此言,能为姑娘办事,我自当肝脑涂地,只怕我如今除了制香,别无用处。”
“你的用处,可大着呢。”刘妈妈将方才顾静娴给自己的那张纸递给柳双儿,“姑娘列的单子,我知你这常日里也制药香,不知这张单子上的药现下里可有?”
柳双儿接过单子细细看了起来,便又领着顾静娴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要大,除了柜门上特地标着药名,其余陈列却是一般无二。
“等天亮了,我照着这单子好好核对,若有缺,我即刻补上。”
顾静娴道:“劳烦了。”
需交代的事情交代完,该拿的银子也都拿了,顾静娴和刘妈妈便打算趁着天还未亮时回到庄子。
重回堂厅,门外却悠悠扬扬传来一阵唱戏声——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①
一字一句,虽如珠玉落盘,可嗓音却绝非上乘,带着嘶哑声,个别几字还破了音。
芳菲言道:“也是位可怜之人。”
这句话,倒引起顾静娴心中好奇,她追问道:“芳菲姑娘何出此言?”
芳菲解释道:“这位曾是咱们淮州和登州有名的伶儿,只要她一登台开唱,惊鸿堂内必是座无虚席,就连登州城的知府夫人都常到场。可一年前却遭戏楼背弃,一碗奇药毁了嗓子,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知府夫人?
这倒是个机缘。
顾静娴又问:“她唤何名?”
“程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