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死
作品:《紫簪记》 元夕夜,明灯千朵腾于空中,灿若星河。
三更刚过,万千中的一盏灯缓缓落到了淮州知府的院子中。
原本静谧的姜府,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大姑娘院子走水了!”
主院刚熄灯不久,闻言,姜府新续弦的夫人胡蕴蓉连鞋也顾不得穿,只草草披了一件斗篷便从屋内跑出来。
胡氏随着一众奴仆乱哄哄得穿过几座廊桥,复又路过一片枯莲池,才来到一座破败的宅院前。
院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门扉半掩,推门而入,只见漫天彻地的火焰熊熊燃烧,主屋早已被大火吞并,烟雾腾空犹如一条黑龙,盘旋着升到空中。
“姑娘还在里头!”一丫鬟言道。
胡氏听此一言,急上心头,“快救火!这小贱蹄子若是死了,那笔银子可真就无从所知了!”
话音方落,本就年久失修的屋顶忽然间全部塌落下来,瓦片破碎声此起彼伏,霎时间灰烬弥漫,叫人难以喘气。
见此情形,胡氏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活生生晕了过去……
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被寒风吹落,枝丫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声。
“吁——”
夜色浓重,一辆马车将将停在姜府西侧门旁,趁着月色,两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迈着急步,一溜烟似的上了马车。
少女脱了连帽,只见她面若寒冰,眉关紧锁,一双如寒夜般的眸子里散发出点点冷光,白净如雪的脸上丝毫不带笑意,仿佛是夜里盛开的花,不屑叫人来赏。
她掀开帘子往后瞧了一眼,随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就好像牢笼内的囚犯脱离了苦狱,重获新生般,如释重负。
而她,确确实实是重生了。
两年前,京城国公府顾家遭人陷害,全府上下三十二口含冤而亡,她身为顾家的嫡女,在那一场密谋的屠杀中早已经死了。
可如今却又不知何故,占了自己表妹姜云绾的身子,重返了这人世间……
看着身后那浓烟滚滚,顾静娴的思绪渐渐飘远,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夜。
是顾静娴借尸还魂的第一夜。
那一夜冬寒刚卷过了长街,满城的梅花渐渐露了花苞。
破旧的房门被打开,几缕寒风吹进,顾静娴受了凉,卧在榻上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推门而入的,是续弦胡氏。
胡氏端着药膏走至床前,屏退了屋内服侍的丫头。
她粗暴地撕扯开顾静娴的衣衫,入眼的是胸口处一块鲜红的血肉,正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水。
“伤得可不轻呢,好在昨日未曾真把你整死。”胡氏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听闻顾府嫁女,除了那十里嫁妆,还有一万两雪花银做体己钱。那些钱现今存放在何处呢?”
顾静娴不语。
胡氏倒也不急,用食指勾起一些药膏,放在顾静娴伤口附近摩挲。
她又道:“若你识趣,乖乖的将那笔银子交出来,你就还是我姜家的好女儿。他日,我这做母亲的,自也是会好好待你。”
顾静娴冷笑一声:“何来银子?”
胡氏道:“你房中的春桃和夏莲已经替你交代了。”
顾静娴目光一冷,犀利反问:“既是她们二人交代的,你应向她们讨要才是,怎来我这?”
胡氏的手顿了一顿,“顾书禾那贱人既已嫁入姜家,她所有之物,自然都是我姜家的东西。你若不听劝,我自有千百种法子整你,叫你呼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
顾静娴不冷不热道:“我竟不知,我外祖家送我母亲的物件,在我母亲死后竟全然成姜家的了?”
瞧着胡氏那虚伪的嘴脸,顾静娴又道:“我母亲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姜家夫人。而你呢,外室扶了正,所行之事到底是不光彩些。”
话毕,顾静娴明显感觉到胡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一颤。
屋内片刻沉寂后,胡氏那根手指似利剑一般,猛得刺进顾静娴的伤口。
手指在伤口内上下挑拨,左右旋转,疼的顾静娴额间布满细微的汗珠。可即便如此,她也硬是不发一声。
胡氏一边折磨顾静娴,一边道:“明媒正娶如何,顾氏贵女又如何?不已然被我一包砒霜变成一捧黄土,做了我这外室的手下败将吗?”说完,她得意地笑了几声,手上的动作愈发用力。
须臾,胡氏似乎也觉得无趣了,便将那手指拔出,她嫌弃地将手上沾染的血水抹在顾静娴的脸上,随后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胡氏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顾静娴,突然露出一丝不耐烦,挑逗地弯起嘴角,讥嘲道:“你还不知道吧,除了你母亲,还有你那高门显赫的外祖家,也是被你父亲亲自扳倒的。”
一语言毕,听得顾静娴脑中一霎时只剩一片空白,耳间嗡嗡作响,浑身颤抖,便连方才被胡氏折磨得伤口也不觉得痛了。
她浑身逐渐冰冷,心跳也几乎停止。
她知顾氏一族遭此劫难是有人在背后捅刀,本以为是父亲识人不清,用人不善之因。却未曾想过,颠倒黑白之人,竟会是自己的姑父!
如今这淮州府的知府——姜松,姜大人。
看着顾静娴痛不欲生的模样,胡氏那张殷红的脸上透露着得意之情,“污蔑你那国公舅舅贪墨的十万两雪花银,是你父亲买通了顾府的人,亲手放进顾家库房的暗间中。”
胡氏看着顾静娴生不如死的惨样,继续道:“顾府养的那位门生,祖上既是行商的富户,十万两雪花银向你舅舅买个官做又有何难呢?你说是吧,我的女儿。”说罢,她忍又不住大笑了几声。
顾府是有一位姓宋的门生,才华横溢,样样精通。家中虽是行商的下九流人家,但凭着自己苦读数年一举中第,终是进了御史台。
顾静娴闭上双眼,那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她的心仿佛被胡氏紧紧握住,然后被其决绝地掏出,痛不欲生。
胡氏敢如此嚣张,无非就是觉得面前的少女手无缚鸡之力,再翻不出任何的风浪。
可胡氏到死也不会想到,此时人早已非彼时人。
顾静娴幼时曾养在大内,怎会同姜云绾一般心性。自胡氏说出那一番话起,她就早已开始暗暗谋划。
而今日姜府的这一场大火,正是顾静娴自己放的。
她所住的院子走了水,将一切事物全付于这一场大火之中,死无对证。
借尸还魂的这三个月里,顾静娴时常遭受胡氏的刁难,身上被折磨得布满伤口,甚至连一块好肉都不曾见。
今夜过后,淮州城中谁人不知那姜府嫡女命丧火海。
她再也不用受胡氏的折磨,也再不用认贼作父,忍气吞声。
顾氏一族的冤屈,姑母和表妹的惨况……这些,总有一日顾静娴要让姜松和胡氏那个贱人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车轮碾到一块小石子,车身颠簸了一阵,顾静娴的思绪这才被拉回来。
车内良久无声,丫头秋霜打破了这一道寂静,哽咽道:“过了今日,这世间可就再没有姑娘您了。”
“与其在此做阶下囚,不如逃出去,才好放手一搏。”顾静娴云淡风轻地说着,可她的目光却无比深邃,就如冰寒深渊,一望无际。
她现下里只一个想法,那便是报仇。
顾静娴顿了顿,问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秋霜抹了抹泪,“那俩出卖姑娘的蠢货照姑娘吩咐,已被刘妈妈安排的人迷晕,扔进了咱们院子中,大火之后大家都会以为那是姑娘和我。”
“嗯,”顾静娴点了点头,凛声道,“卖主求荣,死有余辜。”
又问道:“银子的事?”
“银子也已被刘妈妈亲自送到夫人出嫁时顾老夫人所赠的软香阁中,这间铺子不在夫人的嫁妆单子中,姜府的人查不到这。”秋霜答道。
“那铺子中的人,可干净?”
顾氏遗留的一万两雪花银,是顾静娴现如今唯一的筹码,她不得不防。
秋霜道:“都是夫人当初出嫁时,从顾府一并跟过来的。”
顾静娴微微颔首,闭眼养神不再言语。
车内又重归宁静,秋霜时不时看向顾静娴,近段时间她总恍惚,似乎姑娘不再是姑娘。
可细想想,遭此变故,又有谁能和从前一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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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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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了两个时辰,才在淮州和登州城交接处的一座庄子前停下。
彼时天边出现一抹温润的粉红。
晨露熹微,雾色弥漫,在空中旖旎缭绕。
走出车厢,阵阵凉意袭来,顾静娴拢了拢斗篷。
刘妈妈已在此苦等良久。见顾静娴的马车驶来,才安了心。
刘妈妈上手搀扶,轻声道:“姑娘可算来了,叫老妈妈我好等,里头一切皆已备妥当。”
刘妈妈本是姜府的奴婢,顾夫人还在世时,曾多次受到顾氏照拂,后来凭着自身的能力,一步一步高升,成了姜府管事的妈妈。
这一年多来,刘妈妈假意奉承胡氏,利用管事的权力,在暗地里几次三番协助顾静娴。便连昨夜出逃一事,若无刘妈妈帮衬,恐也难成。
顾静娴由刘妈妈搀扶着缓缓往院子内走去,只见左侧一颗桂花树下站着一人。
定睛细瞧,是一位约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生着连鬓胡子,双目炯炯,神态彪悍。
那壮汉拱手道:“见过姑娘!”声音浓厚,如黑云聚集,里面闷雷滚滚。
刘妈妈忙介绍,“这是我男人在漕帮的兄弟,过腻了船上的生活,想求个安定,我男人便想着让他来护姑娘的周全。”
顾静娴面上浮笑,“妈妈有心了,不知这位壮士平日里该如何称呼?”
刘妈妈道:“他打小就自己一个人,不知名姓,平日里我们都唤他阿忠。”
顾静娴道:“那便称为忠叔吧。”
忠叔又拱了拱手,“多谢姑娘不嫌弃。我旁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的力气!只要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旁的人伤了姑娘!”
举目望去,一座四方宽大的屋子坐落在面前,院中种着几棵修竹,正随风而动。
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贯穿整个院子,院子左侧有一座堆砌而成的假山,假山下围建了一口小池子,几只朱红的金鱼正在池子中摇着尾巴。
随着碎石子路再往内走,一处游廊下站着几位婢女,见顾静娴进来,屈身行礼。
刘妈妈缓声道:“这些丫头我都细细盘查了,底细干净。”
顾静娴道:“虽如此,我房中近身伺候的只许是你们三人,让她们在外头做些洒扫的活便罢了。”
等进了主屋,一阵暖意铺面袭来。
屋内虽不大,但却精巧。几案和坐具一应俱全,窗子用纱帘掩盖,朦朦胧胧却又不会太暗。几处高几上摆着白釉梅瓶,里头斜插了几支梅花,或是红梅,或是白梅,零星两处还插着一株绿梅。
待一切安定,已到了正午时分。
顾静娴简单吃了几口饭菜,询问起秋霜,“现今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这庄子刘妈妈花了一百零三两银子买下,又除去二十三两修缮钱,现下里还有九千八百七十四两银子。”
秋霜自幼和姜云绾一同长大,顾氏教姜云绾算账时,秋霜一并也学了些。
“秋霜,你同刘妈妈知会一声,今日夜里随我走一趟软香阁。另外,再让忠叔这几日在淮州和登州两地,多瞧瞧铺子,以便后续采买。”
秋霜不解,“姑娘买铺面作甚?”
顾静娴只淡淡地回了八个字,“以牙还牙,以伤还伤。”
秋霜再次恍惚,与她相伴长大的姑娘,似乎真的变了……
她道:“秋霜这一生是夫人和姑娘给的,姑娘若有复仇的法子,可叫秋霜去做,秋霜从不怕死,唯一心忧的就是姑娘啊。”
顾静娴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轻笑着道:“傻秋霜,我会带你亲眼瞧见看着姜家大厦倾塌,以报家仇之恨。”
窗外又飘落起雪花来,由小渐大,直到她们来时的路上被一层银霜覆盖才缓缓停止。
顾静娴望着窗外,那几株修竹上覆盖了一层雪,被压弯了腰。
她浅浅叹了口气,如今,她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如今既已经“死”了,那便一出戏做到底罢。
“秋霜。”
“哎。”
“日后在外头,我改换姓殷,名紫簪,这世间再没有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