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重修增加)
作品:《掩娇啼》 第 70 章 70
“从前我不懂如何表达心意, 讨你开心,一回回都弄巧成拙。你不记得, 不知道,乃至不相信,都是常事。”
“但如你所见,明珠,我的确惦念了你很久。”
不止是口头说说。
他屡屡试图接近她未果,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像裴惊策一样同她打好关系,两道身影出双入对, 似乎永远都没有旁人插进去的空隙。
于是明面上, 他再也没有贸然展现出任何不堪的意图。
但越明珠送人的礼物,落下的东西,纸鸢,手帕, 乃至于课上随手用簪花小楷写的小诗, 那些别人不在乎或是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都被他沉默而完整地收藏好,放在这一方书房之中。
倘若可以,裴晏迟并不想让越明珠知道这些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行径委实不可理喻, 何况是越明珠?
他宁愿徐徐图之,身体力行叫她清楚他的心意。
可越明珠不相信。
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他在婚后做再多也赢不回来她的信任。
除了让她亲眼看见他阴暗不堪的过往以外,裴晏迟的的确确束手无策。
书案上还凌乱摆着许多信笺,有的与公事有关, 但更多都是从越明珠厢房里拿回来的。为了让她相信他们真的两小无猜,他费尽心思伪造了许多信物。
只是在越明珠恢复记忆之后,这些东西都统统作废了, 只得收回来等着他毁尸灭迹。
“那些作假的信,每一封,每一笔,都是我亲手写上去的。”
裴晏迟道:“为了不露破绽,我把裴惊策留下的东西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
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承诺了什么,他几乎倒背如流。
裴晏迟伸手扣住了越明珠削薄的肩膀,低下头,凑近她,压低声音,清清楚楚地道:“我很嫉妒,明珠。”
“我每看一遍都忍不住嫉妒,原来你可以这么真心地珍视另一个人。”
“然后我又想起来,现在那个人变成我了。”
“从此以后,你写的信,竟然都会送到我的手里。”
连裴晏迟自己都很难形容,意识到这两点时,他是什么心情。
越是嫉妒就越是窃喜,可难以言喻的窃喜过后,又忍不住更深入骨的嫉妒。
骗她的每一日、每一回,他都在这两种情绪之间反复来回,大起大落间的参差足以叫人发疯。
他从未想否认过种种欺瞒的劣行。为了圆下那个弥天大谎,他的确跟越明珠说过许多假话。
青梅竹马是假,两情相悦是假。
唯独这颗卑劣的心是真的。
当越明珠坐在他对面,一边擦眼泪一边抱怨他不够用心时,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推开她。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还带着泪水的睫毛扇动,唇瓣翕动着没有说话。
裴晏迟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嗓音愈发低哑:“明珠,你也一遍遍反复翻过旁人的信,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心情?”
越明珠当然知道。
可就是知道才觉得荒谬。
裴晏迟让她亲眼见证的一切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从认识那一刻开始,在她眼中,裴晏迟就是那样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又神秘深沉得让人难以揣度。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裴晏迟口口声声的剖白。
什么叫做同她一样的心情,难道他也夜不能寐过吗?难道他也苦苦等过吗?难道他也跟她一样,认真发过誓,一定要同心仪之人白头偕老,倘若不行,便干脆不成亲了吗?
越明珠实在没办法把自己那些幼稚的、一厢情愿的心思套到裴晏迟身上。
可好像裴晏迟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再也没有什么比感同身受四个字更值得人相信的了。
她脑袋还有点发昏,张了张口,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的手还锢着她的肩膀,如玉骨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墨色狭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你……”越明珠道,“你先松开我。”
裴晏迟垂下眸,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才勉强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半晌后,他迟迟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越明珠撇开他的手,走到那方书案前。
视线先落在那副纸鸢上,接着,她又有些不知道该看哪儿。
这间她从未涉足过的书房里似乎处处都有她的痕迹,光是一一打量都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无法想象,难以置信。
然而当惊涛骇浪褪去时,越明珠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这些事情对她来讲太复杂了。
是不是应该有点害怕?她从前全当裴晏迟是说过话的陌生人,可他竟然暗中窥探了她这么久。
明面上跟她说不上两句话,暗地里却早已经收集了那么多与她有关的东西。
她曾经认识的裴晏迟,好像真真只是冰山一角。
可是——
越明珠站定在那副纸鸢前。
满墙名家诗画,唯独这一副带着小孩子稚气的玩意悬在离书案最近的地方。
她其实理解裴惊策为什么没有好好收着。
这种东西就像是他们在路边临时起意给对方编的草环,最大的意义就是在交换那一刻,接着自然而然就会被抛之脑后。
她不可能要求人人都像她一样,对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都如数家珍。
可被旁人抛之脑后的东西,有人却愿意珍重地收藏起来。
她自知不可能达成,所以从来没有提过的要求,有人却已经做到了。
房内没有燃灯,一切都笼在轻柔如纱的夜色之中。越明珠陡然瞧见书案边有只精巧的镇纸兽,兽类炯炯的怒目嵌着两颗剔透的猫眼石,在黑暗中泛起幽幽余晖。
闪烁的微光有些晃眼,越明珠侧过身,看向裴晏迟。
挺拔的身形还立在门口,身后月影清冽凄迷,为墨色的衣袍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边。
“当初所谓夫子奖励我的那颗猫眼,其实是你送我的,”她小声问,“对不对。”
说是疑问,其实越明珠自己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到现在才有了同他确认的契机。
裴晏迟嗯了一声。
哪怕已经提前知道了他会这般回答,亲耳听见时,越明珠还是有些恍惚。她仍旧觉得很匪夷所思:“你从那时候就……?”
裴晏迟:“也不算。”
那么小就谈情情爱爱实在有点太早,他当时其实只是觉得,小时候的越明珠很可爱。
裴晏迟从前并不清楚可爱到底是个什么意义的形容。
但看见那个小姑娘因为一点小事在掉眼泪,会产生某种前所未有的不耐烦,不想听她继续哭了。
他到后来才意识到,真的不耐烦的话,应该直接走掉。
学堂很大,又很吵闹,走远一点就听不见了。
是他非要驻足在那儿悄悄看她。
只是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有点太晚,越明珠已经情窦初开被人拐跑了。
他刚踏出去几步,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只能继续在旁边悄悄看她。
错过了一回,便一步错,步步错。
男人沉静的视线望过来,带着太多晦涩的情绪。
越明珠不可控制地回忆起他们相处的一幕幕。
递来的猫眼,捡起的纸鸢,屡屡的网开一面——
脑子又开始搅得混乱,越明珠忽地记起,很久之前,宫中也同样有一个静谧而慌乱的夜晚。
是千秋宴下。
她掉进水里,裴晏迟及时救了她,又替她教训了任家那个心怀不轨的登徒子。
他把她裹在披风里,并未表露身份,只是有意或者无意地留下了一个墨玉扳指,才被她发觉了端倪。
越明珠记得那个怀抱,很结实。
她身上的水沾湿了披风,也应该打湿了他的衣袍,但裴晏迟并不介意,稳稳当当地抱紧了她。
答案好像已经呼之欲出。
书房里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直至凉风吹过,她喉咙一痒,偏头咳了声。
少女的低咳打破了微妙的僵持,裴晏迟走上前,替她拢了拢狐毛长帔。
顿了片刻,他似乎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唯独出声时,低哑难辨的尾音出卖了并不平静的心绪。
“明珠,想让你看的,同你说的,你都已经知道了,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去——”
“那你呢?”她突然问。
手指不自觉拢紧,他望着少女还带着雾气的杏眼。
四目相对良久,裴晏迟才缓缓道:“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接受从此以后你都与我形同陌路。”
最卑劣不堪的一面已经展示在了她面前,再隐瞒下去也没了意义。
他可以涌生出无限的耐心等她,但骨子里从来没有变过,永远都如此执拗、偏激、不达目的不罢休。
如越明珠刚刚看见的一样。
她方才的指控,他不认。
她的要求,他也没有办法完成。
他们都有意略过了那张赐婚圣旨的存在,但穷途末路,那是他最后与最大的筹码。
裴晏迟永远不想同她闹到那种地步。
他已经极尽克制了许许多多。
——越明珠同样很清楚这一点。
心尖蓦地被灼烫了一下,她垂下睫毛,长睫轻轻盖住瞳仁。
少女的沉默宛若一场漫长的凌迟。又过了好久,越明珠终于轻声开口道:“可我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原谅你。”
无论他所谋何事,又无论他对她如何,欺瞒一事是真,这桩错无可辩驳。
裴晏迟道:“我从未想过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
“既然是我自己犯下的错,你要惩罚我,考验我,让我数倍奉还,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没有一刻想过逃避。”
“但唯独——”
他垂下眸,声音也跟着低下来,伸手握住她,又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
男人并不畏寒,冬日也穿得甚是单薄,掌心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他的心如何跳动,一下接着一下。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裴晏迟望着她,低哑道,“好不好,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