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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掩娇啼

    男人的语气分外温厚而有耐心, 似乎并未因为她答错多次而流露出任何不满。


    然而迟钝如越明珠也能看出来他现在不太高兴。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烛火将两人倚叠的影子拖得很长, 也叫那玉器的轮廓更加张牙舞爪。


    如同裴晏迟现在给她的感受。


    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将人吞食入腹。


    越明珠悔不当初地想, 早知道就不跟裴晏迟闹脾气了。


    裴晏迟倒是一一同她解释清楚了误会,只剩下她现在哑然无言。


    天知道会变成这样。


    越明珠有一个很容易受欺负的习惯, 就是真发现自己做错事之后从不撒泼耍赖大声嚷嚷。


    甚至正相反,她心里一旦没底, 就会表现得异常乖巧。


    少女低垂着脑袋,葱段似的指尖紧紧抓住他的衣袍:“那你先同我说刚刚的答案。”


    她的声音细弱不已, 又充满了讨好般的诚恳:“子淮哥哥, 刚刚只是个意外, 我这次真的一定会记住的。”


    刚刚生气时故意不这么唤他, 这个时候倒是分外顺口。


    但迟来的讨好如今实在没有用处。


    裴晏迟伸手摩挲着她腰后下陷的桃花窝,掌下雪肌如玉冰凉, 被他抚过良久才因为赧意发烫。


    片刻后,他道:“雨前龙井茶芽熏的鱼, 记牢了吗?”


    越明珠忙不迭点头。


    裴晏迟是个对吃食几乎无所谓的人,他口味清淡,只要食材上佳、味道尚可、能够果腹则足矣。


    唯一的特例是小时候越明珠以夫子让她过来请教功课为由串门,被何良娴留下来用过一日晚膳。


    越明珠知道他不太喜欢她, 怕他把她赶出去,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主动示好, 坐在他旁边时主动冲他笑了一下。


    眼睛弯弯的, 稚嫩的脸蛋像个粉粉的桃子。


    用膳时还故意跟他搭话,说他们府中用龙井茶芽熏的鱼好好吃。


    裴晏迟之前从来不吃鱼,嫌腥, 闻言才勉强夹了一筷子。


    味道却好像确实还可以,他破天荒地应了一声。


    如果她家里的厨子连这个都做不出来,以后可以过来尝一尝。裴晏迟没说,但是心里头是这么想的。


    然后过了晚膳,越明珠便溜去找裴惊策了。


    说是来请教功课,但显然只是个借口。


    明明裴惊策除了诗文写得还有几分济济风流以外一无是处,她非要围着一个哪哪都不如他的人转。


    裴晏迟盯着假山后少男少女的身影看了半晌,啪的把书合上,冷冷跟人吩咐,以后再也不准越明珠用这种理由进来。


    那日越明珠夸的龙井熏鱼的确还可以,比其他食之无味的东西强一点。


    不过除此之外,她小时候真是没什么眼光。


    腰侧力道蓦地一重,越明珠心瞬间悬起来。


    明明她刚刚很认真地应过他的话了,但裴晏迟的脸色并未好转,甚至更沉了几分。


    ……她的表现难道有这么差劲吗?


    越明珠不甘地想,她跟裴晏迟认识这么多年,不可能全答错吧。


    刚刚只是失手了而已。


    正想着,头顶上响起裴晏迟的声音:“我偏好的茶叶。”


    “……”


    越明珠又哑巴了。


    情况竟然比刚刚那个问题还要糟糕,她一时之间甚至想不出答案。


    记忆里一片空白。


    仿佛从前根本没有听裴晏迟谈论过这件事。


    烛蜡一滴滴落下。


    裴晏迟撤开那只触碰她的手,往侧后微仰倚在床柱上。


    这个闲适的姿态不仅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也让他在这烛影摇红中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疏远。


    男人的语调更是不近人情:“你自己坐过来,还是又要我帮你?”


    越明珠现在真是想找块豆腐撞了了事,她往旁边缩了缩,挣扎道:“我真的在想了,我只是反应稍微慢了一点,你等一等……”


    言语之间,男人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横亘过来。越明珠小脸煞白,已经感受到了冷玉隐秘而迫切的寒意,如同她现在的境遇一样透心凉。


    偏偏裴晏迟还雪上加霜地补充道:“要我帮你也可以,态度不端正,罚双倍。”


    侧靠着金丝软枕的那副美玉平日需要精心呵护,否则就如现在这般稍微一碰就化开。越明珠攥住他的袖口试图拦下,急急忙忙给出答案:“是不是雨前龙井?”


    裴晏迟眯了眯眼。


    越明珠觉得自己推测得头头是道:“你既然爱吃雨前龙井熏的鱼,没道理不——”


    话音戛然停住,少女抓着他的指尖用力得泛出青白。


    罚的远比她想象中重,答错一回便是猝不及防的满盈,冰凉而强势的闯入让人思绪骤地涣散,越明珠的脑袋也跟着变成一团浆糊,压根想不出来答案。


    偏偏裴晏迟还在逼问她,不允许她有任何逃避。


    越明珠只得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了。


    君山银针、碧螺春、太平猴魁……她把听说过的茶叶名挨个念了一遍,但并未增加半分胜利的概率,答一句错一次,错一次便送得更往雪眼里,白玉似的趾紧紧蜷着,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少女走投无路的绝境。


    眼泪一串一串地掉,越明珠不敢去看,又没办法闭眼,免得惹裴晏迟更生气,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男人冷静得过分的脸庞。


    毫无往日动容的模样,好像真是个冷血铁腕的刑官。


    又答错一次,一切继续,少女雪白的颈往后仰,混沌中抽噎得愈发语无伦次:“怎么还有……”


    裴晏迟语调不善:“吃了那么多回,连这个都记不住?”


    陌生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靠近越明珠半分,更别提沾染。这块玉跟他一模一样,然而看越明珠的样子,次次都以为到底了,当真是毫无概念。


    他幽幽地道:“明珠不记得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还多。”


    一个都没答上来,越明珠也破罐子破摔地不再辩解了,况且她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是看她太过可怜,老天终于给了机会。刚刚那个话题在潮涌中结束,裴晏迟接着问:“我喜欢的酒。”


    越明珠的脑子比刚刚还空白,胡乱地应道:“你不是不爱喝酒……”


    原以为跟刚刚的结局没什么两样。


    没想到裴晏迟顿了顿,竟应了一声,短暂地道:“对。”


    越明珠几乎以为是自己陷入绝境时产生的幻觉。


    她被这一个字感动得快要哭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


    裴晏迟低缓地打断她:“不行,但答对有奖励。”


    然而他的奖励于越明珠来讲跟惩罚没有什么区别,到底后再出去,下一题错了后又周而复始,接着答错的间隔越来越短,回答的速度越来越急,越明珠的额角差点又被撞到了。


    都说好玉温养人,可裴晏迟选的玉一点也不,寒彻入骨,只叫人难捱,几乎要被铺天盖地的强势跟冷峻淹没。


    更要紧的是,除开中途夸过她两句,由于她频频答不上来,裴晏迟的脸色跟语气从头到尾都是不冷不热的。


    他甚至衣冠齐楚,没有靠近她,没有真正碰到她,两人间隔得泾渭分明。男人身上毫无为她波动的痕迹,除了手以外哪儿都没有理会她,目光所及之处全都疏远到了极致,跟从前亲她夸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她见过裴晏迟不高兴,也被他逗过不知道多少次,可唯独现在这样是头一回,裴晏迟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喜欢他似的。


    ……难道她真的有那么大的错吗。


    干嘛像审犯人一样审她。


    越明珠一时间更委屈了。


    她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冷落,那股委屈抵过了耻感,细白的手抓住他的衣摆,低声道:“不要用了好不好,我不喜欢……”


    裴晏迟:“那喜欢什么?”


    他只是一问,万万没料到少女攀上了他的手臂,主动贴过来,极小声地道:“喜欢你。”


    裴晏迟一滞。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她受不了讨好的话,可越明珠天生就有一句话四两拨千斤的能力。她低低的声音又柔又软:“求求你,我更喜欢你,更喜欢你的,就换一换,求求你嘛……”


    她说着,摸索着攀到了他怀里,少女带着水痕的睫毛转眼就扑在他脸上。


    越明珠对他的了解少得实在一塌糊涂,除开零星答对几次,其余的,裴晏迟越问越不满意。


    然而准备了再多惩罚,此时也不得不被迫到此结束,他收回来,扶着她哑声命令:“坐好。”


    软浪忽摇冰簟,裴晏迟不得不换一种更纵容越明珠的方法,手把手地叫她记住他的种种习性。


    仅仅只消几个时辰,越明珠觉得她要背的东西比之前在学堂里待了数年的还要多。


    裴晏迟喜欢吃龙井嫩芽熏的鱼,喜欢喝庐山云雾,茶水要七分温,倒出来后晾半柱香正好。


    裴晏迟喜欢山水画,最好还要早春险峰,可惜上京城没有这样的山,他从前去汉中府履职时就喜欢在山腰云雾间独坐品茗。


    越明珠连他爱去的山叫什么名字,曾经被外派到哪些地方都快记住了。


    她屡次闪过同一个念头,真的有必要记得这么详细吗?


    然而每回当这种质问伴随着潮意升起时,裴晏迟都会适时亲一亲正在尝试努力记住跟努力起伏的她,低声同她说:“我也记得明珠爱去的地方。”


    她不像他一样走过五湖四海,只在上京城与杭州府打转,然而细致到她爱去的酒楼茶铺,裴晏迟都说得分毫不差。


    越明珠听得有点愧疚。


    裴晏迟这么了解她,她竟然连多了解裴晏迟一点都不愿意。


    于是接下来她很乖,虽然脑子真的混乱到记两点丢一点,但裴晏迟说什么,她都会像小猫哼叫一般跟着念一遍,试图记得更牢。


    裴晏迟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又亲了亲。


    但满意并不能抵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的行径还是冷酷得令人发指。


    四周彻底暗下去,玉的凉意却重新攀上。


    男人温和但说一不二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为了保证你能记牢,等我明日回来重新问过一遍再取。”


    少女可怜的小脸又泛着雪白:“不行,太久了……”


    “我明日休沐,早晨在书房,午膳前回来接你。”


    男人的嗓音虽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哑意,却透出难以忽视的苛刻。


    “——还是说,明珠更想同我一起去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