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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掩娇啼

    夜久星阑, 火冷灯青。


    待裴晏迟披星戴月回到房中时,燃着的灯已经被风吹灭了一盏,只余零星烛火, 朦胧地映出房中静默的景象。


    走到门前时, 他特地放慢了步伐,等着越明珠推门扑过来。


    往日越明珠一听见脚步声就会跑到门口迎接。


    倘若他慢了些许, 她等不及了,偶尔是推开门从里面探出脑袋催他, 偶尔便直接跑来扑进他的怀里。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唯独今日例外。


    他在门口等了半晌不见里面半点动静,推开门, 迎接的也只有紧紧合上的床幔。


    从前熟悉了那么多年的场景, 此时却显得格外冷清。


    裴晏迟眉头微蹙。


    越明珠当然也没有睡着。沐浴过后,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靠里侧的位置,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还是毫无睡意。


    满脑子都是今天裴晏迟惹人恼的一言一行。


    直到裴晏迟的脚步声渐近。


    他还故意在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儿。


    但是越明珠才不会像昨日那样出去迎接他。


    意识到裴晏迟已经回来,她再也不动来动去了, 拉高被角,闭上眼睛, 假装自己已经睡了过去。


    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来,专心致志地听愈发靠近的声音。


    男人走到床榻前站定。隔着一层锦幔,在那短暂的沉默里,越明珠想, 等会儿裴晏迟无论怎么喊她, 她都会装作听不见。


    结果裴晏迟完全没有出声, 坐在床边, 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肢,把她捞入了怀中。


    一转眼,她就又坐上了男人的大腿, 背抵着他有力的臂弯,整个人都被裴晏迟一览无余。


    “……”


    越明珠很想装作没有被吵醒的样子继续睡。


    然而男人的长指捏起她的下巴,轻轻地摆弄起她的脸来。


    她不得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


    引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庞,冷淡平静,表情同用晚膳时的样子无异。


    由于越明珠一个人在这儿想了他半个时辰坏话。尽管面对是同一副表情,但她觉得现在这样的裴晏迟比刚刚更不顺眼了。


    不等裴晏迟开口,越明珠先发制人地控诉道:“你吵醒我了。”


    裴晏迟看着她。


    越明珠有一瞬心虚,但随即重新理直气壮了起来——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不应该装睡骗人,难道裴晏迟这样毫无顾忌地把她吵醒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她气呼呼地指责:“你明知道我睡着了还要吵醒我,是不是故意的?”


    裴晏迟:“……?”


    很显然,越明珠是在故意找事。


    装睡这么拙劣的小伎俩瞒不过人,他方才只是检查一下她是不是头疼脑热了不想讲话。


    结果并不是。


    她当真只是不想理他。


    认识到这一点,裴晏迟心里也生出了淡淡的不虞。


    越明珠见裴晏迟默不作声,这在她心中简直跟默认没有任何区别。


    她原本还有虚张声势的成分,这下倒好。少女粉润的唇瓣翘起来,对他的表现发自内心地更不满意了。


    她翻过身,背对着不想再看他。


    越明珠再怎么动也未曾逃脱出他的怀抱,裴晏迟轻而易举就将人掰了回来。


    他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明珠,你生气了?”


    越明珠并不想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不吭声,但生气两个大字已经鲜明地写在了脸上。


    裴晏迟继续问:“因为我没有及时告诉你我们可能要下江南?”


    他不着痕迹地加重了可能两个字。


    但这样的暗示对现在的越明珠来讲毫无用处。


    越明珠看了他一眼便快速合上眸子:“我要睡了,你别吵。”


    裴晏迟:“……”


    长了二十多年,他人生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吵这个字来形容他。


    他竟然不知道越明珠的胆量短短几日就长成了这样。


    越明珠闭着眼睛拒绝看他。


    一方面是不高兴,另一方面,听见裴晏迟镇定冷静地讲话,她又忍不住心虚上了。


    话说回来,越明珠还没有同他发过脾气。


    她其实真的挺没有底气的。


    虽然都是裴晏迟的错,可裴晏迟一看就是不近人情不讲道理的人,万一他一点都不自我检讨,反而想起她的不是,一生气就把她玩坏了可怎么办。


    她记得他前几日就不知道从哪儿带回来了奇怪的东西,只是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后才没用上。


    越明珠原本还想着说两句气话,用分床乃至分房睡刺激他一下,叫他知道她这次是认真的。


    然而真到了裴晏迟面前,这些话全部都被憋回去了。


    少女紧紧闭着眼,长睫因为忐忑微微颤抖,一会儿又觉得不应该给裴晏迟台阶下,一会儿又怕他像刚刚那样强硬地对她动手动脚。


    她胡思乱想着,裴晏迟继续道:“还是在气我没有准许你到时候随意外出?”


    怀中少女的睫毛扇得更明显了。


    她的心思总是相当好猜。


    不过,即便说到这个份上,越明珠还是不想理他。


    裴晏迟的眉头蹙得更明显。


    每回睡完之后故意逗越明珠,见少女羞得浑身皮肉泛粉,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时,尚且还会得到某种恶劣的趣味。


    然而真当越明珠对他完全不理不睬时,隐隐的烦躁便如羽毛一样在心头挠来挠去,叫人难以忽视。


    这种烦躁比之提起南下一事时的不悦更甚一筹,完全占了上风。


    四下安静了下来。


    裴晏迟抿住唇角,低缓道:“……你今日一反常态睡这么早,我方才是想检查你有没有风寒。”


    “……”


    接二连三的,听得越明珠都忍不住有点心软了。


    裴晏迟的态度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心里的气不自觉消了半截,但越明珠并不想这么轻易被他哄好,那样岂不是很没面子。


    少女睁开眸子,不施粉黛的小脸还板着,慢慢悠悠地出声拷问:“还有呢?”


    “……此事关乎不止是一省承宣布政使,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上京已经众说纷纭,我涉事其中,也不能附和他人妄下定论。”


    裴晏迟道:“我并非不告诉你,只是原本打算一切周全后再说,免得出了什么意外,让你惊喜落空。”


    头顶上响起的嗓音很好听,放缓放低时宛若清泉流泻,如琴如筝。


    他之前应该很少跟人解释这么多话。


    越明珠抬眸瞥了他一眼,咬住唇瓣,将信将疑地低声道:“真的吗?”


    裴晏迟应声。


    越明珠那根紧绷的弦跟着稍微松了下来。


    但她又想起来心里还有个疙瘩,裴晏迟刚刚一字未提。


    她等了等。


    裴晏迟还是没有主动提的打算。


    纠结了良久,越明珠闷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耐烦?”


    裴晏迟:“……?”


    指节抬起少女小巧的下巴,他对上那双杏眼,平静地道:“我很想知道,你从哪里得出来这么荒谬且错误的结论。”


    越明珠瘪起嘴唇,耿耿于怀地提醒他:“我说我记得你写的信,你都懒得多听。”


    “……”


    裴晏迟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自己当时失态,但没想到在越明珠眼中是这个意思。


    越明珠觉得他这样子像是被说中了,顿时又不打算原谅他,想重新翻过身去,腰肢却被男人的手臂牢牢箍住,不得动弹。


    她不情不愿地看向裴晏迟。


    男人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镇定自若地将矛头拨回去:“我只是觉得你太念旧了。明珠,你总是把以前的事情放心上,我不太喜欢这样。”


    越明珠听得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冲突吗?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放在心上啊。”


    又不是记得以前的就会忘记现在的,她虽然经常丢三落四,但脑子也没有糊涂到这种地步吧?


    裴晏迟顿了顿:“你记得过去的事情比现在得多太多。”


    越明珠觉得这简直是强加之罪。


    她蹙起秀气好看的眉毛,如数家珍般罗列道:“有吗?我也记得九月十三你给我带了一只次彩漆的小花猫摆件,我放在梳妆台上,十四你差人给我送了城头那家的糖渍青梨,还有前日……”


    声音戛然而止,少女的脸肉眼可见飞上一团团红晕,连忙改口:“那些东西我没有收,就不算是给我的。”


    裴晏迟投来的视线愈加幽深,她别开脸,转移话题:“反正我们成亲后的事,我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送了她什么,或者特别叮嘱过她什么,她稍微想想几乎都能想起来。


    裴晏迟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但这样仍然还不够。


    越明珠还想说什么,他径自打断:“那你记得我最喜欢吃什么?”


    越明珠不假思索:“蟹粉虾仁吧。”


    她果然一开口就是裴惊策的喜好。


    裴晏迟绷起唇角,淡淡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越明珠微愣,紧紧盯着他。


    裴晏迟的表情那般笃定,叫她很难不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难道他只是喜欢,还没有到最喜欢的地步吗?


    好像之前也的确没有明说过。


    越明珠回想起方才用晚膳时他多夹了两筷子的菜,不大确定地道:“……笋?”


    “错了。”


    越明珠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几乎是盲猜的:“……清炖鱼?”


    裴晏迟:“错了。”


    他一边单手解开她的衣裳,一边幽幽地提醒道:“明珠喜欢的糕点与菜色,我都吩咐过后厨。”


    “……”


    怎么会这样。


    眼下的局面发展到了越明珠没有料到的地步。


    她明明是来找裴晏迟兴师问罪的,结果这件事情说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她的过错。


    难道裴晏迟是发觉她连这个都记不住才不高兴的吗?


    越明珠陷入沉思,以至于她都顾不上自己的肩颈又到了一片清凉的境地。


    她思索半晌,裴晏迟现在对吃食没什么热衷,但以前应该有吧?


    越明珠试图用她一日比一日聪明的脑袋投机取巧:“你小时候是不是爱吃学堂对面那家薄荷酥?”


    裴晏迟的语气愈发冷淡:“我不吃薄荷。”


    这家里只有一个人喜欢。


    “……”


    越明珠的气焰彻底弱了,却还不死心:“……不会吧,你是不是故意诓我的?”


    越明珠记忆中确切的部分,必须要小心维持才能成功冒名顶替,然而她自己都不能十分肯定的事情,裴晏迟也懒得为了圆谎再装得尽善尽美。


    他望着她,薄唇缓缓吐字:“我的口味,你可以随便去问后厨里任何一个人。”


    “…………”


    现在轮到越明珠哑口无言了。


    这一切当然都在裴晏迟的预料之内。


    越明珠之前哪里会了解过他,成亲也就不到半月,当然对他大部分的习性一无所知。


    就算认真地想,也只能从以往的裴惊策那儿移花接木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然而预料归预料,真从越明珠脸上看见如此茫然的表情,心中的不虞又不讲道理地如藤蔓疯长。


    他觉得很有必要让越明珠少提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重新记一记他现在的习惯。


    最好从明日开始就印象深刻。


    男人一只手移到床案上,打开盒子,将里面玉制的长势拿了出来,对上少女紧紧皱起的小脸。


    越明珠还在回忆刚刚悬而未决的答案,余光不小心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瞳仁一震,小脸红白交替:“我还在想正事,你不要干扰我!”


    裴晏迟扯开唇角,温和地追问道:“想出正确答案了吗?”


    越明珠身子一僵,瞬间又不吭声了。


    裴晏迟:“你方才说对我的所有事情都放在心上。”


    “……”


    占据主动权的人一瞬间变成了他,越明珠自知理亏,低着脑袋,心虚得都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


    她还是不死心:“我可能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裴晏迟嗯了一声:“所以我准备多问几个,以免错怪了你。”


    他嗓音平静:“都是非常简单的问题,答错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些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