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燃依旧坐在华贵的金阶上，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在皇帝的默许下，这个出身寒微的小姐，死在了丞相之女的手上。”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地讶异了一声，“不对，应该说，是在皇帝的授意下，林贵妃杀死了我母亲。”


    裴元辰感觉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一样，无法发声，她猜测了太子和她的相似之处，但她没有想到这同样也是一个惨烈无比的过往。


    赵煜被这个真相给定在了当场，他再三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就如裴元辰一样，任何的话语都苍白无力，甚至连发声的资格都没有。


    赵燃的脸色有点苍白，冠冕下，他的眼睛依旧闪着乌黑的光泽，他目睹了二人的反应，可是他并不觉得奇怪，反而缓缓舒了一口气，溪玉姑姑保护了我，否则，我也要成为陛下冠冕上的一颗宝珠了。”


    一颗用来彰显他德慈仁义、一往情深的宝珠。


    他的嘴角弯起了弧度，裴元辰那年在春日的林子里第一次见到他，再到出发前，暖阁里的最后一面。


    她从来没有见过太子的笑，他一向是沉稳的，在人前是不会这样脆弱的。


    可是现在，太子的脸上带着那种脆弱地像露珠一样的笑容，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点柔软的愉悦：“小七，你很好，你母妃也很好，我有许多事情想告诉你，你听我讲，可以吗？”


    “嗯。”赵煜很艰难地答应了，他甚至不敢很用力地点头，他很担心自己的眼泪会洒下来，尽管这并不是为了同情。


    尽管是为了痛苦。


    太子继续讲：“你不怎么记得溪玉姑姑，她很好，后来，她生下了小六，你没有见过他的。”


    赵燃口中的小六，正是被皇帝宠幸的宫女所生下的。


    连名字都没有，就被送往宫外，也许是因为，宠幸亡妻的侍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对于一个这个假仁假义的皇帝，也算一种污点。


    “充南平原的事情，小六做了很多。”赵燃继续说下去。


    他全然不顾赵煜和裴元辰疑惑的表情，六皇子不得宠，充南水患的治理并没有参与。


    赵燃的脸色平静，“他做得很好，那个大坝，三年不到就塌了。”


    裴元辰被这句话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赵煜瞬间呆住了，“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赵烨确实勤勤恳恳，不曾偷工减料，充南的事情，是我做的。”


    赵燃已经预料到了赵煜的反应，“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父皇下手真狠，我原以为赵烨只会落一个此生圈禁的结局，没想到，为了林家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的事情，居然会真的杀了他。”


    “林家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包括你的父母，”赵燃咳嗽了一声，将目光放在了裴元辰的身上，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却依旧往下说着，仿佛要将这辈子所有好的坏的事情全盘托出，“裴家三房上位了，林家就有更多的钱扶持门生，把持地方权力。”


    裴元辰的手慢慢攥紧了，她只觉得大殿里一股又一股的寒气往上冒，她浑身都是冷飕飕的鸡皮疙瘩。


    “林家自以为是，以为把握住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就真的可以干政，往年里替陛下做了多少的事，晋王摔断了腿，身有残疾，将一个恶狼扶上了皇位，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赵燃的目光里带上了讥讽，“林贵妃死的时候，是被陛下亲手赐死的，死的可真惨。”


    赵燃似乎想要大笑，可是他一低头，就止不住地咳嗽，终于，他在颤抖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兄长！”赵煜被这鲜血给惊回了神，他扑在赵燃身前，大袖上的鲜血刺痛人的神经。


    裴元辰也吓了一跳，立即道：“我去请太医！”


    可是赵燃喊住了她，“裴公子，不必去了。”


    裴元辰的手慢慢从殿门上滑落，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有眼泪在惊吓中滑落，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如鼓擂。


    她转过了身，在她的眼光中，大殿里漂浮的微尘都如此清晰，昏暗的视野中，是金阶上缩成一团的太子，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滴落，潮湿如腥雨。


    猩红的大柱岿然不动，皇座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冷，好冷啊小七·····”赵燃缩成了一团，紧紧抱住了自己，


    赵煜慌乱地擦去赵燃手上的鲜血，紧紧握住赵燃冰冷的双手，哽咽道：“兄长，我去找人救你，你别怕，你别怕。”


    “不用了，没有用的，我迟早是要死的。”赵燃似乎又清醒了一点，他摇头道，“你走以后，我把持朝政，父皇厌恶我，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赵煜终于哭出了声，“兄长，你得活着，你、你要当最好的陛下，我答应过你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学堂，我说等你当了皇上，我就辅佐你，一辈子给你征兵打仗，你做留名青史的武帝，我做大将军王······”


    鲜血淋漓不尽，从赵燃的口中溢出来，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赵煜的手上。


    赵燃用自己的大袖，很用力地擦去了赵煜手上的血迹。


    “我做不了皇帝，”赵燃低声道，与此同时，他的泪水糊了满脸，他问：“小七，充南死的人多不多？”


    赵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很多，特别多。多到赵煜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赵燃。


    浮尸飘荡在河面上，有许多的人，在睡梦中死去；还有，死在挣扎的痛苦中。


    垮塌的房屋城池，也一度压垮了这个在那时刚刚及冠的年轻人。


    他的沉默回答了赵燃的问题。


    赵燃苦笑了一声，“很多吧？你看，我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可以牵连无辜，可以残害手足，我做不了明君。”


    忽然，赵燃抬起头，吞咽了一下口中的腥甜，大声道：“去吧，陛下在后面，他还活着，让他传位给你。”


    赵煜顿住了，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走向，赵燃却用力推了他一把，“小七，去吧，光明正大地成为皇帝，你家世显赫，你战功卓著，深得民心，又有亲友死心塌地的扶持······小七，你能做一个好皇帝的。”


    赵煜没有被推动，他僵在原地，可是渐渐的，他被赵燃的目光给融化了，那是苍凉的、悲切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动起来。


    “你做了皇帝，不会残害手足的，对吧？”


    “不会。”赵煜的眼泪砸下来，他咬着牙阻止喉间的哽咽，回答着赵燃。


    “你会任人惟贤，举用良臣，对不对？”


    “对。”赵煜慢慢站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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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


    赵燃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他知道，小七做得到。


    “去吧，小七。”


    赵煜抬起了脚步，往后走去，忽然，赵燃又道：“小七，记得为裴公子求一份恩典，就说，他漏了人，害的裴公子有仇难报。”


    赵煜闷声答应了，他终于走入了后殿的黑暗中。


    大殿中，只剩下了裴元辰和赵燃。


    赵燃很艰难地喘息着，他看向裴元辰，道：“我就知道，你敢跟着小七进来。裴公子，多谢你。”


    裴元辰无所觉的点了点头，她又在目睹一个人死亡的过程，这并不好受。


    赵燃看着她脸上亮晶晶的泪水，似乎想笑一声，可是浑身都没有力气，“裴公子，你告诉小七，我没有弑父，他的身体早就坏了，他、他以为是我做的，这些日子里，送去的汤药一碗也没有喝。”


    裴元辰慢慢走上前了几步，她点头，“我知道的，殿下，我会告诉他的。”


    又一阵疼痛席卷而来，赵燃的脸更苍白了，他很艰难道：“裴公子，请你，请你把我的冠冕摘下来，好么？”


    裴元辰一边回答好，一边走到了赵燃的身边，她轻手轻脚解开了束缚着冠冕的簪子，将那顶华丽的冠冕从赵燃的头上摘下。


    真重啊，裴元辰握在手里，这样想。戴上它，一定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


    赵燃却忽然一推裴元辰的手，那冠冕就从裴元辰的手中落下，硕大的珠子乱七八糟的缠在一起，咕噜咕噜从台阶上滚出去。


    赵燃似乎很高兴地笑了一声，这次裴元辰听见了。


    她抬头去看赵燃，他真漂亮啊，长眉入鬓，鸦青色的眼睫下是透彻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鼻梁很高，桃花瓣一样的双唇，依旧是淡淡的颜色。


    “我长得像我母亲，真可惜，你没有见过她。”赵燃碰见裴元辰的目光，忍不住又笑了，他的嘴角微微翘着，很骄傲似的。


    “来，”赵燃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空位，“裴公子，你坐在我身边吧。”


    裴元辰照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温柔的悲伤，像温水一样，逐渐灌满了自己的全身，她的心就在这种温暖里面跳动着。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江婉仪。”


    赵燃的声音轻轻的，裴元辰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了赵燃的手上。他又开始迷糊了，他的呼吸也轻轻的，歪了歪身子，他的头靠在了裴元辰的肩膀上。


    “裴公子，请你、请你告诉小七，不要难过，我去见我母亲了，我很想念她，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赵燃没有声音了，他的身体也很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逐渐剥离。


    他望着门外高高的云彩，阖动着自己的眼睫，视线逐渐在一片迷离的景色中溃散。


    忽然，裴元辰听见他说，“娘，我冷。”


    裴元辰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抬起手，紧紧地揽住了赵燃。


    赵燃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在满室寂静中，倚靠在裴元辰温热的怀抱中，死去了。


    裴元辰的余光里，赵煜站在那里，手里是明黄的圣旨。


    一切都结束了。


    窗外不是明媚的春光，又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