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真相·上

作品:《郎君另有白月光

    另一边,枣花街。


    院内,知慈听着院外响起的敲门声,心中惊疑不定。


    知慈权衡片刻,离开内室,仔细关上了门,然后来到了院门口。


    她将院门的反锁解开,小心翼翼将门向内拉开一条小缝。


    她肌肉绷紧,蓄势待发,打算稍有不对,便唤隔壁轻鸿过来杀他灭口。


    然而,当知慈看见门外的人面庞时,她愣住了。


    对方竟是很久以前在路府相识的一位故人。


    “张小功?怎么……是你?”


    只见眼前的人正是当初在路府时,与自己关系很好的护院,张小功。


    知慈非常意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偶遇他。


    看见知慈,张小功毫不意外,他平静道,“知慈,好久不见。”


    “你有什么事?”知慈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张小功道,“我来帮你,处理赵晏然的尸体。”


    一瞬间,知慈戒心大起:赵晏然当初开除了张小功后,二人便无交集,此刻张小功怎会与赵晏然扯上关系?何况赵晏然才刚死,他从哪得了消息?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知慈冷声道。


    张小功放缓了语气,“你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知慈怀疑道。


    张小功解释道,“如今我在赵晏然麾下效命。赵晏然知道今日他是他的死期,特地命我过来帮你处理谋杀现场,让人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闻言,知慈如遭雷击,动弹不得。


    赵晏然早就知道自己在给他下毒?


    可他怎么会知道?还有,若他早就知道,又为何装作若无其事地配合她服毒呢?


    对面,张小功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别急,我全都会告诉你。”


    张小功道,“三年前,我与赵晏然分配到了同一个军营,成了战友。那时前线常有鞑靼人在水源中下毒,毒药无色无味,下在水中却能使人神经麻痹,动弹不得。”


    “一次偶然,晏然和我们营中另一个伙夫误饮有毒水源,险些丧命。晏然被救回之后领着我们攻破了对方的大本营,并勒令对方交代清楚下毒的事。”


    “性命相逼下,鞑靼俘虏如数相告。原来他们所下毒药是鞑靼地区特产的草药朱砂草,这种草药汁液无色无味、奇毒无比,单独使用便能药倒九尺大汉,与其他草药混合更是能让绝顶高手武功尽失。”


    “随即,鞑靼俘虏又告诉我们,朱砂草毒并非没有防范之法——鞑靼人从小就会服用寄生在朱砂草之上的一种菌子,服用后,原本无色无味的朱砂草闻起来就变得气味刺鼻,向他们警示危险。”


    “于是我们抢走了对方库存的所有菌子,分给了军队里的兄弟。从那之后,我们军中所有人都能一眼识别出下过朱砂草的水源和食物。”


    张小功冲知慈点了点头,“知慈,你给赵晏然所下的毒药中,也含有朱砂草成分。”


    知慈呆住。


    神明让自己给赵晏然下毒,赠与的却是一瓶赵晏然立刻便能察觉的毒药。


    这是神明同自己所开的玩笑?


    可令知慈更加疑惑的是,赵晏然既然知道有毒,为什么还要面不改色地服下?


    另一边,张小功继续道,“晏然担忧死后牵连到你,所以早早嘱托了我,一旦他出了事,我便要负责帮你善后。”


    知慈心中充斥着疑惑不解的情绪。


    为什么?


    赵晏然知道自己下毒,却配合地服下,甚至死后还要让人帮她善后。


    可他如果早知自己要杀他,方才又为何那般愤怒——那一瞬间的杀意绝对伪装不来,他是真的想让自己死。


    知慈抹了把脸,脸颊湿湿的,她这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她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


    三年前。


    北方前线战场。


    谢军大营,赵晏然挥拳殴打了总旗,营地内所有人都对他怒目相视。


    赵晏然不愿道歉,直接离开了驻扎地,却正好遇见了一队勘察的鞑靼士兵。


    他没有躲藏,迎敌而上,杀死了大部分鞑靼士兵。


    然而就在只剩最后一个敌人时,赵晏然突然浑身无力,跪倒在地。


    赵晏然想起方才在营中喝了一碗水,明白了水中有毒。


    但为时已晚,他再无力将剑刺入更深一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鞑靼人挥刀向自己劈下。


    赵晏然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闭上了眼,过往种种仿佛走马灯在他脑海中闪回。


    但下一刻,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临。


    赵晏然茫然地睁开眼,看到鞑靼人睁着眼捂腹部的伤口,然后仰倒摔在地上,彻底断了气。


    原来,赵晏然方才砍鞑靼人的伤口极深,对方未能坚持到杀了赵晏然,便咽了气。


    赵晏然心神一松,身体晃了晃,也倒在了雪地上。


    暴雪的夜晚,赵晏然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只能忍受着寒冷一点点剥夺他的生命。


    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时辰,他就会被冻死。


    他愈发困倦,刺骨到麻木的寒冷让他只想伴着呼啸的风声入睡。


    但他很清楚,闭上眼睛,便再也睁不开了。


    此处地势偏僻,夜色已深,营中战友都已睡下,不会有人发现他受了伤;何况即使他们知道他出事,也不会来寻他。


    他将在这里被冻死。


    不过……这样也好。


    赵晏然心想,如果能就此睡去,他便从失去知慈的痛苦中解脱了。


    赵晏然眼前看到了漂浮的白光,他已经分不出这是眼前真实的景象,还是他大脑中产生的幻觉。


    他看见知慈站在白光中注视着他。


    “别睡,赵晏然,醒醒。”她逆着光唤他。


    赵晏然望着知慈被白光笼罩的五官,轻声呓语。


    “你来接我了吗?”


    他努力想看清迷雾中令他魂牵梦萦的人,但他越是努力,知慈的面目救越模糊。


    “……我很想你。”赵晏然哽咽道。


    白光中的知慈没有回应。


    于是赵晏然低低笑了起来,“……我又开始痴心妄想了。你根本不可能原谅我。”


    他痴然凝视着眼前的幻象,即使明知是幻觉,他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良久,赵晏然轻声开口,说出了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恐惧的执念,“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杀死你的不是鞑靼人,而是……我。”


    赵晏然深吸一口气,方才得以支撑着勇气继续道,“是我太虚荣傲慢,才害你深夜跑出家门横遭意外。如今我把仇恨算在鞑靼人头上,不过是在逃避罪责。”


    “可其实我很清楚,即使杀光这世上的鞑靼人,你也不会原谅我,对么。”


    赵晏然又沉默了下来。


    眼见白光明明灭灭,知慈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赵晏然!”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


    赵晏然猛地惊醒。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旁边燃着一簇篝火,篝火对面坐着一个人。


    赵晏然瞳仁聚焦,终于瞧见了那人的模样。


    是与他同一军营的张伙夫。


    张伙夫见赵晏然睁眼,道,“你醒了?你身体快冻僵了,烤一会火把,等你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咱们回营地。”


    赵晏然虚弱地点点头。


    身边的篝火十分温暖,让他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


    赵晏然感受到自己身上中的毒已解去不少,能小幅度动作了。


    张伙夫见他好转,忍不住语带讥讽,“你真是个祸害,白天差点害死小李,晚上又擅自离营,害得我们大冷天多走几十里来寻你。”


    赵晏然没有力气说话,他躺在地上,静静听着对方的指责。


    “方才老孙倒地动弹不了,大家才发现水源有问题。你谢谢老孙吧,他都中毒了,还念叨着你喝了他打的水,要不你就真被忘在雪地了。”


    赵晏然听着他说话,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沙哑开口,“张小功,你为什么来救我?”


    张伙夫——张小功不说话了。


    赵晏然和张小功隶属同一军营,张小功在营地担任炊事兵。


    二人虽然相识,但因为之前在路府赵晏然辞退张小功一事,张小功从不和他说话。


    至于赵晏然,他本就瞧不上张小功,更是直接对他视而不见。


    所以赵晏然从没想过冰天雪地的深夜中,张小功会徒步几十里搜救自己。


    张小功不愿承认关心赵晏然,不太自然地刻薄道,“……不救你,难道还跟你一样,看着战友去死吗。”


    赵晏然静默片刻。


    随即,他开口道,“张小功,离开路府后,你过得怎么样?”


    “……呵。”张小功闻言,冷笑一声。


    张小功道,“离开路府后,我又找了份差事,但距家很远。我娘常年卧床,早晚都需要我伺候她按摩,换了差事后,我必须寅时起床给她换药,算下来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


    张小功语气阴阳怪气,“——而这些,都拜你所赐。”


    赵晏然默然。


    见赵晏然不说话,张小功反而打开了话匣。


    “当初你开除我的理由是习武态度有问题。可我早上给我娘按摩,晚上回家给我弟弟妹妹做饭,饭后还要继续照顾我娘,忙完这些已近深夜,每天倒头就睡第二天又得早起,哪有额外的练功时间?”


    张小功越说越来气,“赵晏然,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从小就在最顶尖的门派里习武,除了练武不需要操心任何事。你以不努力为由把我辞退,可我难道还能将我娘和我弟弟妹妹都不管了不成?”


    说到这里,张小功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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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既然怨我,又何必来救我?”赵晏然道。


    张小功不说话了。


    半晌,他方才开口道,“个人恩怨怎能和国仇家恨相提并论?你虽傲慢又招人恨,但终归自己人;而鞑靼人发动战争,害我无法再母亲面前尽孝,这样的血海深仇才真正不死不休。”


    赵晏然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的事,抱歉。”


    张小功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你若真有心,还是去给总旗道个歉吧。你打了总旗,但他没和你计较,得知你出事便立刻组织大家找你。”


    “大家都在找我?”赵晏然很意外。


    “是啊,总旗命老孙向南搜救,白土向东,刘方云向北,而我向西。眼下找到了你,你休息片刻,我们便返程吧。”


    赵晏然说不出话来。


    他下午将李树林抛在了雪地里,自己做了这样过分的事,他们为什么还会救自己?


    他把他们视同草芥,可他们却依旧把自己当做战友。


    赵晏然道,“能给我讲讲咱们营里这些人吗。”


    张小功意外地瞥他一眼,随即哼笑一声,“难得。”


    张小功道,“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于是张小功从善如流,耐心给赵晏然讲起了他们每个战友的生平、性格。


    赵晏然认真倾听。


    从前他从不和这些战友打交道。但随着张小功的讲述,这些他朝夕相处却不熟悉的同伴,逐渐变得形象清晰起来。


    他们都是好人,赵晏然心想,比自己人品强太多了。


    他心中愧疚和感动的情绪交织,不知何以为报。


    长久以来,赵晏然不断被一个问题困扰——他到底为何而战?


    八岁时,县里征兵队拉壮丁,知县孟强打出的口号是‘为谢国而战’。


    可年幼的赵晏然记得清楚,那时孟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讲,但他十八岁的儿子从始至终都没去前线。


    后来,赵晏然父母死了,没有一个乡亲肯替他爹娘说话。


    赵晏然望着孟强狂妄的嘴脸、乡亲们闪避的目光,失望之余,他怀着失望和愤恨拜入上清。


    那时的他渴望力量,只为自己而战。


    再后来,知慈死了,他悔之晚矣,于是上了战场不顾命地杀敌,想借此逃避痛苦,推卸害死知慈的过错。


    那时的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只为仇恨而战。


    可这些……真得是他所求之道吗?


    自赵晏然因青牛观的意外瘫痪后,他就一直很茫然:


    他已将剑术练至顶尖,可是只要老天爷想,他就会立刻瘫痪;只要老天爷想,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爱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如果他已经追逐到了强大的力量,却依旧无法掌控他和所爱之人的命运,那他执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此刻,听着张小功对战友们的描述,一种熟悉的、感动又愧疚的情感再度涌上了赵晏然心头。


    他突然发现,其实答案早已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刚刚从瘫痪中痊愈的时候。那时所有人都弃他而去,他心中怨恨无比。但下一刻,他却在外室看到为了陪护自己蜷缩睡去的知慈。


    赵晏然非常不解,明明自己已经成了废人,毫无价值,可她为什么还不离开?


    那是赵晏然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并非所有人畏强欺弱、捧高踩低。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即使他不够好,也会有人在意他,珍视他。


    那一刻,赵晏然隐约找到了他真正想追求的东西——


    不是强大的力量,也不是让人畏惧的武力和权势。而是被在乎,被接纳,被包容,被爱。


    回到此刻,战友们带给赵晏然的冲击,和当初一模一样。


    他终于知道自己该为何而战了。


    他本该为保护所爱之人而战。


    另一边,张小功还在耐心地同他讲述着战友们的生平。


    随着他的叙述,这些面目模糊的战友,在赵晏然脑海中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赵晏然突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


    他虽然再也救不回知慈了,但他还可以用自己的武功,挽救这些和知慈处境相似的好人,阻止类似悲剧的发生。


    想到这里,赵晏然缓缓坐起身。虽然他尚有些头晕,但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


    张小功见他突然起身,问道,“怎么了?”


    赵晏然道,“我有办法,能带大家扭转战局。”


    虽然如今他们被鞑靼人困于山中,但如果能集结起来,由他打头阵冲锋突围,未必没有胜算。


    赵晏然拿起手边的长剑,缓缓拔剑出鞘。


    这一次,他的手平稳无比。


    因为他终于找到自己的道心——


    他为拯救弱小者而战,为保护战友和同伴而战。


    他为了深深爱着的知慈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