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名氏

作品:《朱明承夜

    她不要命了?


    她当然要命,她舍不得死。


    她也不是鹿死不择荫。


    她在赌。


    赌眼前这个当了几十年黎元君父的人,究竟是更爱他自己一些,还是更爱他的社稷一些。


    实如长英所说,他们都是工具,而沈明枳特殊一点,还有着特殊的意义。


    长英说,看见自己宠出来的女儿过得这样好,就越能对比出先帝当年对他的坏、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卑劣与贪婪,就越能替他杀兄弑父之举正名。


    而沈明枳觉得,远非如此。


    圣上的童年到底比自己凄惨得多。她好歹有大姐姐、太子长兄这些人替自己遮风避雨,而圣上,便是与其母同出一族、血脉相连的姨母也要他死,而他还有个妹妹要照顾。他到底比她更渴望爱,也更不相信爱。


    他比沈明枳更会爱自己。


    沈明枳不了解他与他的左膀右臂是如何相处的,然则他们君臣之情后的遮遮掩掩,在郭明修推谢封爵、誓将永不动兵戎的时候,就已经大白于天下。郭明修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没有郭明修,或许他早就死在某次刺杀之中了,这样的人,尚且惧于人心易变。


    大概他爱他自己爱到顶峰之时,便是那女子自戕之日。


    沈明枳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圣上会给自己这样与众不同的宠爱,仿佛也明白了,为何他要问自己在宫外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问自己嫁了郇寰过得好不好。


    兖王,兖国公主;枳花明驿墙,沈明枳。


    他问的哪是她沈明枳,他问的是那个让他至今深爱的女子!


    这样说也不对,他对那个女子哪是爱?他对她能算得上爱吗?他因为“爱”她所以强占了她,因为“爱”她所以要将她带回宫,最后也是因为“爱”她所以要宠爱她留下的孩子。


    这叫“爱”吗?


    他不过是想证明,证明自己想要什么凭着自己的努力就能得到什么,证明只有自己是对的,证明这样的自己值得一切最好的物件、名分、名声、女人。而那个女子痰迷了心窍,居然想不开寻死觅活?难道宫外就比宫里好吗?难道给一个岌岌无名之徒守一辈子活寡就比嫁给一个帝王当宠妃好吗?这天下难道还会有比他还要值得珍重、敬仰、生死不顾的男子吗?他的前半生已经受尽了冷眼、轻视,他的余生岂能栽在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身上!


    所以,沈明枳在宫里过得越高兴,他便越能证明哪个女子的糊涂,证明自己的正确。


    所以,对她沈明枳的这点偏爱,跟皇后、太子、乃至于这个孩子的生母、孩子本身,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太爱他自己罢了。


    所以,若他真的这么爱他自己,那么,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又何惮于将生杀予夺在一人手的权柄暂且交到沈明枳的手上,让这个充满了自己的影子的孩子,去替自己实现未了的夙愿。


    反正他要死了,死去元知万事空,便是将来再唱了一出武皇现世又如何,于他没有半点牵连,而千秋万代之名于他一个死人又有何羁绊?


    沈明枳稽首三下,重伏于地。


    “臣请圣上做主!”


    虽曰臣,终非臣。


    沈明枳有这个觉悟。


    过了半晌,圣上问道:“替谁做主?”


    他不需要答案,甚至不需要沈明枳抬起头时的一个坚定的眼神。


    不愧是沈明载教出来的人,真是犯起倔来什么也顾不上了。


    也不愧是他最骄傲的孩子。诸王为了东宫之位你死我活,只有她真将黎元之苦放在心上,也不枉自己当年逼着三司查案,只想给她一个公道,虽然最后失败了。


    他骤觉悲凉。


    沈明枳要他替东宫一家做主,替卷入纷争而无辜丧命之人做主,替大楚的朝廷做主,独独不是他的女儿受了委屈,要让自己替她做主。


    他突觉自己坐拥天下,为百姓之主、社稷之君,却举目四空,无亲无故。


    这种孤独之感,这种笼罩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孤独之感!


    沈明枳垂下脸。


    她脸上的泪早就干了。


    那半边脸蛋还是肿的,可瑕不掩瑜,她还是极其漂亮的、鲜活的,就如同绽放于那年驿墙上的枳花一般明艳。


    “庞陪!”


    候在门外的庞大总管徐步而入,一眼也不敢瞧跪伏在那里的一小团被礼法道义束缚得瘦弱的身影,只朝坐于龙榻边的圣上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叫郭明修,笔墨伺候。”


    庞大总管压抑住心里的激动与恐惧,恭敬应了。不一会儿,郭明修与抬着桌子的窦宇走了进来,笔墨整齐,便是织锦的绢布也是干干净净预先备好的。


    圣上看着窦宇的背影,不经讥笑,旋即,更深的悲凉涌上心头。


    其实他这个女儿,什么都准备好了,大可以直接杀了自己假传圣旨,反正有兵有人,还有郭明修当“正统”二字的护卫,她真的没必要走这一招险棋。


    他最讨厌被人安排。


    可这就是亲情吗?


    圣上觉得可笑。


    “明修,老规矩。”


    郭明修小声应是。各种册封的诏书他写过不少,常常是圣上说个大意,其他的格式、措辞让他自己把握,这算是他们几十年君臣之间的默契。


    圣上看着沈明枳,慢慢道:“赵王明戬,反心昭然,赐白绫,余罪待查。”


    郭明修写字的手不停,心里却猛地“咯噔”一下。圣上从没有杀过任何一名谋反的皇子,而赵王之罪,“余罪待查”,反倒成了头一个赐死的。


    “其党羽一并逮捕调查——”圣上抬手,止住了郭明修,忽又问沈明枳:“你要立谁为太子?”


    郭明修惊得连手中的笔都快掉了。


    沈明枳从容直起腰背,再朝圣上拜道:“秦王有龙阳之好。”


    一瞬。


    两瞬。


    三瞬。


    郭明修这下连笔都快握不住了,可圣上目光深沉,盯着沈明枳的后背,继续道:“现立十七子晋王明戒为东宫太子。”


    郭明修稳住心神。前头关于赵王的处置,他不敢擅攒一词,可现下晋王的册立,却要他搜肠刮肚地发挥一番,虽然后续还会有更正式的一份册立诏书发下,然而这封几乎决定了大楚国脉的简诏亦不可轻慢。


    等郭明修写完了,圣上继续说:“着左都御史柳曦既入阁,晋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蓝阮入阁,晋建业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郭明修仍任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林振江——”


    沈明枳倏然抬起头望向圣上,郭明修及时刹住笔,也抬头看向沈明枳。


    有这个胆子拦着林振江入阁,这是不打算活着出御书房了。


    郭明修为她捏了一把汗。


    然而,沈明枳在直言太子另立时,就对活着回去不抱希望了。


    晋王从小与她亲厚,现又有了不伦之念的传言,她又拦着不让秦王当太子,在圣上眼中,这不就是要女主国事、谋权篡位的前兆么?而圣上同意立晋王,便是答应与自己做这场生死买卖,那既然要死,死前再讨价还价一把,总也不算吃亏。


    圣上避开沈明枳的目光,撂下林振江不谈,转而望向虚空。他似是有些出神,又似在想着心事,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从沈明枳上头悠悠传来:“兖国公主——”


    沈明枳直起身,再朝地拜伏,俯下身前,尽是从容与释然。


    幸好,她给柳曦既留了书信,为着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柳曦既绝对会帮她最后这个忙的。而有了柳曦既帮忙,郇寰便不会有事,爵位大概也不会丢,郇七郎他们也有了依靠,等风头过了,他便可以去苏州,去他早就安置好的那个院子安度余生,他可以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可以五湖四海地走一走。


    又幸好,她临走前重新记下了他的模样,想来便是忘了,下辈子凭着心心相印的感觉,她也能找到他的。


    更幸好,她羞于诉情,却及时说了“我爱你”。


    “兖国公主——”圣上将这个封号念了两遍,似是在这两遍的间隔中,慢慢回味起了很多陈腐往事。


    兖地,与他其他兄弟的封国相比,不算富庶,却也不是辽东苦寒可以相比,不上不下,不好不坏,不强不弱,像极了先帝给他规划好的平庸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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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谁又记得,幼时宫中讲学,课业做得最好的是他,武艺学得最好的也是他,朝臣众口称赞的还是他,太子位极高极寒,本也该是他的。可没人瞧得上他,哪怕是商贾出身的寇氏,也看不上他。


    兖王啊兖王。


    可兖王是太子了,现在又是皇帝了。


    可兖王要死了。


    圣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是这辈子永远化解不了的心结,在体内烧成了粉末,也随着这一口气离开了寄生了几十年的躯壳。


    “兖国公主加封辅国公主,暂入流照阁,掌首辅事,重新组阁,钦此。”


    沈明枳浑身一震。


    等郭明修写字的沙沙声消失,她这才回过神来。然则她低着头,迷茫、困惑、震惊通通被藏于深不可测的眼下,只在最后一次叩首接旨时,手掌贴上地毯边缘的金砖上,那丝丝凉意瞬间蹿入体内,让她豁然清醒。


    她活下来了。


    她又可以见到郇寰了。


    郭明修搁下笔,在圣上的注视下,取了国玺盖上,又加盖了自己的武英殿大学士的章,最后才捧了圣旨上前,交由圣上过目。


    圣上摆手,只看着沈明枳起身,接过圣旨,弓身步步后退。


    那凤冠很重,她却低下头支持了这么久。


    直到快退至屏风了,沈明枳才直起身,背对着垂手沉默站着的郭明修与坐于龙榻上的圣上。


    “鹇儿!”


    圣上分明有话说,却在沈明枳闻言停住脚步时,久久说不出话。


    也就在听见这声发颤、发慌的呼唤时,本已泪尽心枯的沈明枳却立时流下一行清泪。


    兖国公主、沈明枳,这些称呼全是旁人的影子,这不经让人好奇,也由圣上亲自拟定的这个小名背后会否另有玄机。


    她其实早就有了猜测,这样的猜测在现下落了地。这也难怪,她让郇寰这么唤她,不知自哪日起,郇寰便是开“君臣”的玩笑也不常这样叫她了。


    郇寰、郇海山、郇二郎,这些都是他,可沈明枳、兖国公主、鹇儿,没有一个是她。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起过互诉爱意的昵称。


    行走世间二十几载,到头来,连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


    沈明枳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圣旨,擦不了眼泪,而门近在眼前。


    更深夜重。


    晋王立在阶下,窦宇、凌云重、王暨白、魏俊秋都站在右边廊下阴影里。沈明枳一踏出门槛就将圣旨递给了左手边的庞大总管,顺势抬手抹去自己脸颊上的眼泪,随即褰裙步下台阶,领着众人跪下。


    这一个晚上她跪得太多太久,膝盖早就麻木了,只有在起身的刹那,身形轻微地晃了晃。晋王要扶住她的手已经伸出袖子,却在目光触及廊下一众外臣时迟疑地收了回去。


    沈明枳起身,接过圣旨,随即朝晋王恭行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窦宇等人立即下拜。


    **


    柳曦既一夜未睡,只是坐在正堂的椅子上假寐,静静数着滴漏。


    不易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柳曦既睁开眼,刚要比个嘘声的手势,结果伏在下首浅眠的乔致用与韦不决登时清醒。他们眼里布满了血丝,但只是瞬息,那种藏不住的疲惫就被抖擞的精神驱逐。


    不易朝三人行礼,随后朝上首早已换好了官服、冠发整齐的柳曦既简述了宫中旨意。


    韦不决严肃问:“逆王已死?”


    “是,逆王接到圣上病危的消息入宫,在宫中被擒。”


    柳曦既早已撑着椅子把手起身,韦不决与乔致用对视一眼,乔致用出声:“逆王已死,然则逆党还在,曦既,你要入宫,我与不决送你。”


    韦不决与乔致用本就是担心他的安危,硬是要陪他等到现在。他们都是恋家的人,又在边疆守过不少担惊受怕的夜,现在入了京也不能安寝。柳曦既张口要拒绝好意,就听不易道:“二位侍郎大人请放心,秦王殿下亲自来接的,现已候在府外。”


    既是秦王率骁骑卫亲自来接,那便用不着他们两个赤手空拳的武夫了。韦不决与乔致用没有坚持,只是拍拍柳曦既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