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两地间
作品:《朱明承夜》 郭明修不是一般人,有过与圣上彻夜长谈、就此留宿武英殿的先例,若没有意外,这个借口可以一直支持到明早上朝。而郭明修本人,也相信是赵王投毒栽赃秦王,让忠君爱国的他守在圣上附近,一来防止圣上醒来后恼怒于阴阳卫、朱雀卫的自作主张,二来,也是为了防止事有变故而东宫尚空。
至于他为何相信是赵王投毒,不,是长英公主投毒,窦宇懒得去想。
缪内监是庞大总管最看重的后生,然则贪欲一起,行差踏错,便被长英收买做出如此牵连九族的举动。晋王尝药,差一点就要以身试毒了,多亏晋王身边那个叫不周的护卫觉出异样,这才免去一场悲剧。
然则缪内监失手,却攀咬上了秦王,圣上竟然就此被气得昏了过去。
缪内监是个贪生怕死的,还没等到严刑逼供,他就将长英公主供了出来。可长英不是赵王,这样的谋反大罪安不到他的头上,虽然大家都觉得,这就是赵王指使。
不是赵王谋划,那就方便了封锁消息,可圣上不醒,就无法制死赵王。
窦宇觉得烦躁,刚要在心里骂起莽撞的沈明枳、自叹落魄现在受郇寰那个小白脸挟制,就听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亲卫附耳低声禀告。
窦宇的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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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爆了又爆。
沈明枳将倒在桌上的郇寰搬到床上,废了不少功夫。她很专注地给他脱靴子,解衣带,拆头发,盖被子,听见了月珰推门,却没有回头,只是坐在床边打量着郇寰的睡颜。他的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似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沈明枳最后亲了亲郇寰的额头,又用拇指抹去自己亲吻他的无形痕迹,随后起身放下幔帐。
月珰这才将一捧翟衣凤冠搁在了妆台上,轻声说道:“殿下,凌指挥使那里已经准备好了。”
“好,纸笔。”
月珰应声退出,去拿来纸笔,余光瞥见沈明枳缓缓走向床尾那只不起眼的黑漆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只用铜环扣着。沈明枳的手指搭在那铜环上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爱怜地打开了这只封了许久的箱子。
箱盖翻开,迎面就有淡淡的檀香逸散出来,随着她的翻动,箱中各式锦盒里的物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若非是四下极静,寻常人的耳朵根本捕捉不到这一声声的,似是盒中困着的一段段回忆在默默叹息。
沈明枳取出了那份压在最底下的信笺,随后将箱子盖上。
正此时,月珰捧着笔墨进来了。
沈明枳走到妆台边,由月珰替自己梳头,自己提笔抽了张雪白的笺纸,尚未落笔,就通过铜镜看见了为帷帐遮掩住的床榻。她的思绪就此飘了出去,“明天等他醒了,记得劝他多吃点,他今天中午就吃了一个饺子,晚上也没吃多少……”
月珰感觉心里发酸,沙哑着嗓子应了下来,帮沈明枳绾好了发髻,也不见还在出神的她在纸上写任何一个字。
“殿下,要换衣服吗?”
沈明枳回神摇头,边说边写了起来:“告诉他,我不会有事的,不对,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就知道了。”
月珰管住自己的眼神,不去看沈明枳写了什么,心里却已清清楚楚。
若真会没事,奈何又像南巡那样,临行写一封遗书。
果然,沈明枳写了几行,就将纸折了起来塞入信封,将信交到月珰手中,自己捧了衣冠往房外走,“如果明天辰时前我没有传回消息,你就将这封信送到柳曦既手中。”
月珰捏着信,眼看着沈明枳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沈明枳回首朝她虚弱地一笑,“不会有事的。”
夏半年外城不落钥,凌云重事先打点好通化门的羽林卫,在此亲迎沈明枳入宫。外城好进,但内城就没有这么好进,不过他们可以借道东宫,自梅园入御花园,随后直奔御书房。
东宫由长缨卫戍守,江聿洲好说话,逆王宫变后他与凌云重的关系也日渐密切起来,故而东宫借道十分顺利。就是御花园一带都有羽林卫巡逻,凌云重为了掩人耳目地将沈明枳带到御书房,中途踩了不少点、暗中捏了不少汗,等沈明枳终于站在了御书房门口,晚间沐浴后换上的轻衫已经湿透了。
郭明修与晋王一齐迎了出来,一见沈明枳那略微肿起的半张脸,不由得诧异。
沈明枳本不觉得什么,还指望着这半张肿起来的脸一会儿能发挥些功效,但见窦宇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在她换好凤冠翟衣、准备让孙先生扎醒圣上时,“出于好意”地建议:“殿下需要臣弄点脂粉来吗?”
沈明枳挑眉。
这么有碍观瞻的吗?
怕不是这姓窦的小子故意奚落自己?
沈明枳笑眯眯地回绝了他的“好意”,蓦地,她又想起了郇寰。
那时候应该肿得不算厉害吧?
沈明枳抛去这些杂念,在得到庞大总管“请进”的消息后,深吸一口气,曳着一身的分寸、礼节,跪在了龙榻前不远的地毯上。
“儿臣叩见父皇。”
圣上靠坐了床边,精神恹恹。他本堕沉眠,骤然清醒,听郭明修简要讲明了事情经过,尚在怒中,又闻得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深夜求见,虽可惜于梦碎、深恨于情薄,却也不得不找了一张笑脸重新戴上。
“鹇儿怎么来了?”
他虽然这么问,粗略打量过沈明枳一身礼衣,倏尔想起南巡归来后的那一天,承天殿前,叩问国安,她也是这幅打扮,他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儿臣——”沈明枳咬唇,顿了顿哽咽着声音继续道:“儿臣要状告父皇第五子,赵王沈明戬,指使齐家军卫绑架朝廷二品大员,更意图谋杀儿臣!”
沈明枳稍稍抬起脸,一滴泪随着声音中断,就此落了下来。
圣上猛然睁大了眼睛,“鹇儿,你的脸……”
沈明枳似是气得、又似是吓得、更可能是伤心得浑身发抖,跪在那里无声淌泪。
或许是今天哭得太有经验了,收放自如,让她假的都演得无比逼真。其实她本不想哭的,觉得就算是要挤眼泪也得到最后,可她跪下来的一刹那,多少年前的伤心事旋即涌上心头,便是她不想这般做作地抹眼泪博同情,眼泪也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因为上回这样哭泣着向亲长诉苦,还是故太子在时。
圣上明白了,攥紧了拳头,平复了片刻,问道:“他绑架了谁?究竟怎么回事?”
沈明枳叩拜道:“回父皇,今天下午儿臣接到一封无名信,上言他们绑架了左都御史柳大人,逼儿臣在落日前到启复门外指定的地方赎人。情况太紧急了,儿臣只能去了,去了才知道,绑架了柳大人的就是长英,若非……若非今日锦麟卫指挥使出宫轮换皇城兵马司,出手救下了儿臣,儿臣只怕……”
圣上猛地一砸床沿。
长英思慕柳曦既不是一日两日,今天早上何施南才死,她下午就绑架柳曦既,更意图害人性命!她一个尚未出降的公主哪来的人手?是了,赵王夫妇向来宠她,齐家军卫便是赵王派过去帮着她的。
圣上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难怪她敢当街绑架柳曦既、暗害兖国,原来是早就打算好毒死自己,帝位更替,她是赵王亲妹,自然不会受到惩罚。又或者,这本来就是赵王的算计,不,时间不对,现在还没有听见赵王围堵宫门的消息,看来长英背后并没有他的指使。
他看向正抽噎着的沈明枳。
可他的鹇儿,一开口就要状告赵王。
圣上还没来得及去深想,就又听沈明枳哭诉道:“有些事儿臣本不欲告知父皇,只是,只是儿臣太害怕了……”
沈明枳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膝行着呈到圣上眼前。
待圣上看完那张本该被沈明枳烧毁于和郇寰决裂的清晨的皇后病情细陈,沈明枳再取出一张印着大红指印的认罪状,“儿臣之所以愿意以身涉险营救柳大人,因为柳大人对儿臣有恩!柳大人在查洛阳知县卢有孝一案时,曾从卢有孝处搜得诸多毒药,讯问后才知,卢有孝之妻出身西南,受齐家嘱托向西南巫医购买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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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年,齐家曾向卢有孝要了一种名为‘留命’的毒药,此毒常人服下不久毙命,孕妇服下则只会流产……”
柳曦既给她的那张诉状,其实没有指印,但这并不重要,柳曦既那里必然留有一份按了卢有孝指印的诉状;而卢有孝与齐家,未必就要真的有勾连,齐家之毒盘桓于长安废都,卢有孝替吴王卖命于洛阳东都,但这又如何,他们行的都是伤天害理事,便是要为东宫报仇,移花接木了,此刻只要将齐家与赵王咬进去,之后的事情柳曦既自会料理。
沈明枳深吸一口气。
果然,圣上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得残忍些,太子虽然只是他铲除门阀世家的工具,可对付了太子,就是在对付他这个皇帝。太子死后,太子妃怀着的孩子就不仅是东宫的希望,更是他的希望,结果呢,太子折了,皇孙也折了,最后连皇后也被迫牵连了进去。
这已经够骇然了。
可沈明枳的话点到为止,还有更骇然的事情,随着圣上自己的联想主动铺展开来。
比如,整个朝野。
梅如故翻出将近二十年前的悬水河旧账,结果死在了昌南;阎野放替梅如故出头,结果突发心悸;靖安向方台行贿,四处安插眼线、培植势力;还有去岁轰动的霍氏案,也与各种谋杀、暗害相关,而霍氏全族的庇佑霍伊兰,则是多少年的内阁老人、从龙功臣。
魏王、燕王一派狠,他们狠得下心逼宫,但敌不过赵王一系毒。他早知道门阀世家的根烂透了,被门阀世家捧起来的诸王也早已被蚕食了帝王血性,却不知,他的升平朝廷,也已经被腐蚀得风雨飘摇。
圣上怒极反笑。
可他看向跪于膝下、仍默默流泪的沈明枳时,目光却凉得可怕。
沈明枳低着头、捂着自己发烫的半边脸颊,感受得到这样的眼神变化。
这便是,今夜的劫数。
柳曦既是东宫旧臣,是耿介之臣,更是不二之臣,故而圣上会给他这些秘而不宣的举动找出合理的解释,比如说,他深知东宫之殇是帝王不可轻触的禁区,更知消除国之积弊并非他一人一日之力可以实现,所以他犹豫徘徊。
可沈明枳不一样。
往日沈明枳在圣上面前极力塑造的,都是一个聪慧听话、乖巧懂事的女儿形象,这样的乖女儿,嫁了人后,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替赵王瞒下这样的罪过、视国之痛楚而不见,又可以在自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毫不犹疑地出卖赵王,甚至于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刻薄寡恩,自私自利,口蜜腹剑,这些从来不会与沈明枳联系到一起的字眼,就这样血淋淋地写满虚空。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求生是人的本能,再者说,沈明枳的这些举动到底没有威胁到他这个皇帝的安全,他们之间的父女天伦还能保全。
可这些并非今夜沈明枳全部的打算。
如果就此打住,赵王会像魏王、吴王那样失势被囚,长英会被关,齐家会被抄,盘踞其后的势力会分崩离析,可这远非沈明枳所愿。门阀尚存而圣上已入风烛残年,这也非圣上所愿。诸王败落而秦王当立,不得不扛下迎击门阀的重担,这更非秦王所愿。
她要赵王、吴王死,要长英死、齐骞死,还要门阀世家死。哪怕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自记事时就被亲长悉心教导的志与道,为了她与郇寰将来能安稳地活下去而不必担惊受怕,她都要这些人死。
分明有三全的法子,可不该是她沈明枳提出来。
她是女子,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还曾力排众议代帝南巡,又在众臣里有不少的威望赞誉,她若提了一句,妄议朝事、僭越逾矩不说,“牝鸡司晨”那曾给君王们带来过的刻入骨髓里的恐惧,就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天家的父子情、父女情,就是从东宫到薜荔殿。东宫住着他最疼爱、看重的孩子,薜荔殿关着他最失望、痛恨的孩子,而沈明枳住在坤宁、养在皇后膝下、有着无上的荣宠,也不过在这两地之间。
而现在,她竟是打算出离两地,往那女子绝迹、血脉断绝的承天殿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