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问太阳

作品:《朱明承夜

    郇寰觉得头疼,不知是想的还是被风吹的,连忙推门入屋,就见沈明枳居然已经梳洗好了,坐在妆台前,也正翻着信件。


    抬眼见郇寰进来了,沈明枳并没有收起信件,而是边看边问道:“靴子换了吗?”


    郇寰也不窥伺她的信,走到她身边,将已经被自己捏得有些发皱的信放在她桌上,随即便解外衣去洗漱,“放心,早换了,侯府的护卫也一起换了。”


    闻言,沈明枳眉头一皱。


    侯府那里人多口杂,大动干戈换靴,怕引人耳目,惊动了齐骞就坏事了。可侯府护卫与郇寰手下的亲卫所用靴子是一样的,亲卫换而侯府护卫不换等于白搭。


    等郇寰迅速洗漱完,沈明枳也将信看完了,“换靴之事,还是要紧一紧口风。”


    郇寰披了衣裳,搬了凳子坐到她身边,“放心,我都叮嘱过了。”


    沈明枳叹气,将郇寰方才给她的信纸掀到了自己的信件之上,指向信上“升平十年”这四个字,斟酌良久才说道:“他很得信赖。”


    这一句话言简而意丰。


    林振江得谁的信赖显而易见。升平十年,能代表都察院监察悬水河,那必然得都察院那几位首脑人物的信赖。而去年,作为梅如故的副手、和楼宥谦再查悬水河,说明他很得圣上的信赖。


    升平十年的都察院他们很难去了解,但他们了解这些年来能得圣上信任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忠于自己的,一类是忠于故太子的,而忠于故太子,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忠于自己。所以,圣上他只信谁也不靠、只拜服于自己脚下的臣子。


    郇寰补充道:“他是霍伊兰的门生。”


    沈明枳微一挑眉,思忖片刻道:“那么,他后来进都察院,必然和霍伊兰的关系更加密切,密切到什么地步不知,可他只用了十年就位居四品,前途不可限量,霍伊兰必然看中他。而霍伊兰卒于升平十五年,从左都御史任上退休是升平十四年秋,林振江除丧起复是十三年,可他没有回到都察院,而是去吏部从头再来。”


    十年了,去了吏部他就算不上年轻有为了,他能保证自己在吏部出人头地吗?他真的放得下自己在都察院熬过去的十年吗?他甘心吗?


    四目相对,郇寰觉得刚被热水浸过的四肢开始发凉。


    这样被信赖的人,却在丁忧这样的仕途存亡之际被放弃了、继而彻底离开了葬送了他十年奋斗的都察院,这说明了什么?


    沈明枳道:“如果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那么霍伊兰必然要留他,可是没留住,可能有各种阻力导致了他的丁忧;但是起复过后,都察院大致可以视为霍伊兰的一言堂,都察院内所有的阻力都不存在了,而都察院外的阻力,在霍伊兰这种老臣的力荐下根本发挥不了作用,那么这个时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霍伊兰不想要他,要么是他不想回都察院。”


    霍伊兰会不想要林振江这样的人才吗?


    林振江会愿意放弃过去十年的努力吗?


    郇寰又想起了一件事——他的兰陵之行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划清自己和被风斯帷所查的废都长安案波及到的霍伊兰的界限。


    那个时候,纵然不是所有霍伊兰主持下中了进士的官员担惊受怕,可林振江怎么能毫发无伤?就凭他看上去和诸王纷争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他可是在都察院、在霍伊兰手下浸淫了十年的人,都察院的御史难道没有通过霍家案里涉事的李增祥一路查到他身上吗?


    沈明枳深深叹了一口气。


    霍家子弟与赵王派有瓜葛无疑,而林振江——


    她现在很乱,又很烦。如果林振江能成为搬倒赵王的基点也就罢了,圣上对他那么信任,想来不是他真的中直守正就是装得太好,与他对上他们未必能讨到好。


    鱼游沸鼎,燕巢飞幕。


    这也是他们的处境。


    索性孙先生日夜守在圣上身边,锦麟卫与阴阳卫轮番相护,纵然圣上情况不佳,有他们在应该出不了大差子。


    郇寰见她面露愁容,笑着抬手理了理她肩上长发,“不急,我刚翻了几桩陈年旧案,能折腾他们一阵子。”


    沈明枳眉毛皱得更紧。


    郇寰知道她心里的忧虑,笑着宽慰:“没事,那些年谢氏兄弟替他们办了不少事,竟也有些是我不知道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吃点弹劾而已,不必担心。”


    见沈明枳眼底异色一闪而过,郇寰便起身开始熄灯,“休息吧,不必多想了,一步步走就是。”


    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屋内一盏盏地陷入昏暗,郇寰披着氅衣的宽阔的背膀,也在这种逐渐浓缩的黑暗里渐渐模糊。她忽觉得他们的前路也如同此刻光景,这让她整个人都惶恐起来。这种愈发真切的不详之感,正逐日驱散着有人心心相印时的松快安宁,却在郇寰执着最后一盏灯回首望向自己的刹那,又烟消云散。


    沈明枳想起了公主府前常亮的角灯。


    郇寰像太阳,让人眩目。


    他太亮了。


    他越是明亮,越是让仰头观瞻他的人,自惭形秽。


    可沈明枳忽然想,她自己本来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大姐姐说她简直是照彻两宫的小太阳。可环顾四周,甚至是掏出自己的心肺仔细打量,她却看不出半分自己曾经这样昂扬过的痕迹。


    她的一辈子活到现在,几乎没有办成过任何大事。南巡或许算一件,但靠的不是自己。


    她好像,一直在靠别人。


    仰望别人的光辉。


    郇寰心一颤,连忙走回来,脸上还挂着真实的笑,但笑容下的温存体贴骤然变得忧心忡忡。他搁下灯,双手抱住沈明枳,“怎么了?”


    沈明枳像是着魔了,神智也有些混沌,只埋在他怀里轻声问:“太阳会落下吗?”


    郇寰一愣,一夕千念,念念相逐,将他的心鼓踩得喧阗嘈杂。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柔和:“傻呀,太阳当然会落下啊。”


    他轻轻摩挲沈明枳的背,稳住自己含着苦涩的声线:“然后第二天,太阳又会升起,周而复始,永无穷尽。”


    沈明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他怀里笑出来的,只是恋恋不舍离开时,见他用折银暗纹绣着细腻繁复的禽羽花纹的雪白的衣襟上有一片被洇湿的泪痕。


    郇寰轻手给她理发丝,又护住她的额角亲了亲,“睡觉吧,明日的太阳总会更好。”


    **


    春闱圆满结束,曲江宴一过,忙了一个多月的宁晨铎终于空了下来。他本想把去年耽搁下的那本古籍重新修订一遍的,刚要去菁明书院找个僻静的房间藏起来,就被眼尖的汗牛领人架起来整饬一顿,末了,被“粗鲁”地塞进直奔极乐坊的马车。


    他极其不喜欢赴宴的,奈何今天摆宴做东的人姓卿,正是大理寺卿家那位新科进士卿澈的亲弟弟卿澄。卿澈与他在书院里脾性相投,有多年同窗的交情,而今好友终于苦尽甘来、科举中第,要与自己分享喜悦,实在是不能推脱。


    宁晨铎心里还念着古籍的事,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薄礼呈给了被灌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卿澈,一扫中央闹得厉害的英国公府小少爷辛喾,还有起哄的季谨、郭辞文等人,默默退到了包厢一角,纠结着告辞的时候。


    他本来想得极其专注,冷不防听见坐在不远的张八郎与人说着话,“晋王”二字就那么不经意地流入他的耳朵。


    晋王在宫里侍疾,朝廷上下已经夸了好一阵,不过没多久赵王被任命代帝主持春闱,等春闱出人意料地顺利结束后,满朝上下夸赵王能事的声音不绝于耳,倒少有提起晋王的。


    想来,晋王还在宫里吧,不然卿澄摆酒他如何会礼到人不到?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那是亲王。


    正胡思乱想着,他守着门,就听见微敞着的门外,酒醉逼人的卿澄不知扯上了谁的臂膀,连声道着“干戈玉帛”,另一人推辞不过,便被卿澄扯了进来。


    门被“啪”地扇开,闹得翻天覆地的众人倏然一静,都吃惊地回头望向门口的人。宁晨铎饶是听见了前奏,也被这一声门响吓得够呛,从位子上跳了起来,见到被笑嘻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卿澄勾进来的人,也不由得惊愕。


    这华服男子不就是抚远侯的幼子何施南吗?今年春闱,中第的世家子里,出身最显赫的两个人莫过于卿澈与何施南了。


    上首的卿澈缓了缓,连忙满上杯中葡萄酒,步伐翩翩地走了过来,笑着朝何施南施礼:“何公子也在?”


    何施南回礼,还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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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听满面酡红的卿澄嚷道:“来来来,大家静一静。”


    他嗓门很大,大得连门外路过的宾客都稍稍驻足观望,他从迎上来奉酒的貌美女伶手中接过酒盏,朝诸人高举:“咱们化隆城里的公子哥儿啊,一直有什么派别说法,大家因为一些误会,也闹了很多不愉快。”


    郭辞文谑笑了一声,却被卿澄的嗓门淹没过去:“而今呢,咱们说开了,那就化干戈为玉帛!正巧今年,何公子三甲登科,与我哥哥是同年!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子兄弟了!大家该不该为此喝一杯?”


    向来最爱甩脸色的辛喾此刻却出奇地配合,领着身边的纨绔齐齐大喊:“该!”


    气氛被炒得越来越热,宁晨铎不得已接过张八郎递过来的酒杯,就在喧哗声中听卿澄嗅了嗅杯中酒后笑得越发高兴:“武陵春啊!”


    何施南从女伶手中接过呈着满满一杯武陵春的酒盏,连连笑道:“武陵春好啊!我也最喜欢武陵春了!”


    “来,干!”


    宁晨铎沾了沾酒杯,就见他们居然是一口气将杯中酒全都喝干了,各自扣了杯子,大笑着相拥相捶,那股手足相亲的热乎劲差点把他也感染到。他克制地将浅浅的杯中的一口酒一抖,尽数洒在自己的袍角,然后就在这要掀翻天的喧嚣中,借口离开了厢房。


    终于呼吸到房外新鲜空气,宁晨铎却不觉得神清气爽。


    门没关,任他走得再远,屋内的嘈杂依旧认主似地追了上来,缠得他心烦意乱。


    他就这样一个人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蓦地想起了自己登科中第的那一年。


    那是升平二十年的春天。


    他不是个天才,文章也写得一般,更没有要入户部、吏部、都察院这样的野心,得了二甲中游的名次后便铩羽而归。放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有了功名,就能正大光明地在菁明书院里呆上一辈子也不用担心旁人的闲话,他也算对得起父母兄长的殷殷期盼。


    可现在,他的心是空的,像永远也吃不饱的饕餮,永远想着不可重来的“如果”,永在渴望绝不存在的“假如”。


    他现在刚喝过了酒,忍不住放空,就这样漫漶地假象起来:如果当年他再努力钻营一点,名次更高一点,入仕再早一点……想到最后,他不禁又低落下来。


    没用的。


    没用的。


    郇海山十八中第,九年后就当上三品侍郎了。


    而他的九年后呢?


    没用的。


    他公主殿下只会选择像郇海山这样的强大的人,虽然他骄傲得自负,虽然他说一套做一套,虽然他不守公心正气,虽然他不是个好官,虽然公主最厌恶这样的人。


    没用的。


    没用的。


    宁晨铎抬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落了半边。


    纵然日落半边,那无边的光辉肆意地扑洒尘寰,天穹、云翳、远山、疏林、近舍、平粼、画舫、彩旌,一切都沐浴在这样的光荣之下,一切都与之交相辉映。


    他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


    他居然觉着这太阳像郇海山。


    这种可笑就如同今天,分明已经撕破脸皮的两派纨绔,却要假意握手言和、粉饰太平。


    彭雪萼与何施臣算计郇七郎之事,他早就听说了。册封何施臣为抚远侯世子的诏书,被压在了他们礼部,那天他亲眼见的,是庞大总管的亲徒孙缪内监亲自来找陈尚书说的话。而彭雪萼,在家安分了几天又出来寻花问柳,结果被不知何人拖进了暗巷暴打了一顿,骨头都断了许多根,京兆府搜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这当然没完,随后彭家与何家又被都察院的高御史抖落出不少私放高利的丑闻,这下可把户部上下累倒了,一直处理到年关才堪堪结案。


    何施南与他的两个哥哥的性子不同,不然为何他能中而他二哥何施德落榜了?


    宁晨铎自觉今天有诈,可他说不上来卿澄等人要图谋什么。


    又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宁晨铎自嘲再笑,忽听左手边廊道尽头门响,他略微注意,就见护卫拱卫之中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衣饰华丽,脸上如同芙蕖灼绿波般的娇笑里,透着说不出的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