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21

作品:《如果雨落下

    或许是老严的话起了作用,班上大部分人神经一路紧绷,一天都不敢松懈,直到九月月考,才稍微松了口气。


    九月月考定在了国庆假期的前一个周。


    这次一班考得不错。比起上学期期末考,一班的平均分已经反超二班0.8分,年纪前十一班也占了七个。


    老严眉开眼笑,成绩出来当天,买了四十九瓶AD钙奶,人人有份。


    据说那天的总结会上,老严还当着全校老师的面说他们实现了弯道超车,以后也会把二班狠狠甩在后面。


    但这个无从考证。


    不过看二班班主任老肖一见到老严就翻白眼的反应,这大概率是真的。


    老严一向严厉内敛,这倒颠覆了一班学生对他的认知。


    同时也惊觉,原来老严这么爱他们。


    他们的一点点进步,就可以让他这么骄傲。


    -


    温夏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她坐在这个位置,看着紧挨着教室窗口的那棵树,树叶由碧绿转向枯黄,夏日里生机盎然的模样不知不觉间隐去了,枯叶落叠在地上,下雨时总带着一股微糜的潮味。


    断崖式降温那天,温夏看到那棵树上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几片树叶。


    风怎么吹都不掉。


    她收回视线,搓了搓手。


    不知不觉竟到了冬天。


    树阳是南方小城,温夏无法理解景栩对冬天的描述——干燥,肃冷,像一把刀。


    树阳的冬天,是软绵绵的湿冷。凉意附在每一缕风上,瞅准机会就从毛孔钻进身体,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遍布身体的每一寸。


    之前天气好的时候,温夏每个傍晚从水果店回来,都会遇到林婆婆。林婆婆要么刚买菜回来,要么是已经吃完晚饭下来散步消食。


    天气转凉之后,温夏几乎没怎么遇到过她了。


    入冬后,景栩重新开始搭公交,温夏和他相处的时间又多了起来。


    放了寒假,和之前一样,她见到景栩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除夕前一天。


    这天温夏午休醒来,用清水随便洗了把脸,装了两套题在书包里。走出房间,去厨房冰箱拿了个三明治,才出门。


    她走出单元楼大门,看到走在前面的景栩。


    温夏眉眼不自觉染上了笑,以往他们正面遇见,都是他先打招呼。今天温夏深呼吸两下,以一种自认为最自然的状态,喊了他的名字:“景栩。”


    景栩回头:“温夏。”


    温夏快步走到他身边:“你要出去吗。”


    “嗯。”景栩扬了扬手里对折的纸,是外婆写给他的清单,“去买点年货。”


    “林婆婆呢,好久没见她了。”


    “天太冷,她身体不好,我没让她跟我一起。”


    气氛安静下来。


    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生硬地开始,再生硬地结束。


    两人一同走过了陈旧的青石板路。因为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个方向,景栩先上了公交,温夏还站在原地等。


    除夕当晚,温夏没吃团圆饭,一直在房间里,听着大伯一家的欢声笑语。等听到“滚出来收拾餐桌”这句,她才起身出去。


    赵雁蓉期间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她都沉默着听完了。


    她不想像上一个除夕那样,起一些毫无意义的冲突。


    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温夏跑下楼。


    宋陆鸣没来,也不知道景栩会不会下楼。


    温夏想,他应该会陪林婆婆下来转转。


    可温夏在楼下等了又等,等到零点,他也没下来。


    眼前是和上一个新年差不多的场景——在巷子间追逐玩闹的孩童,吃完团圆饭在巷口闲聊的大人,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还有满心期待的自己……


    只少了宋陆鸣和景栩,温夏却觉得,这热闹被打了个对折。


    零点刚过,温夏抬头,正好看见林婆婆家熄了灯。


    她眨眨眼,轻声对着窗户说了句:“新年快乐。”


    -


    过完元宵就到了开学的日子。


    开学第一个周的周四早上,景栩被老严叫出去就没再回来。


    开学第二个周的某个大课间,有大胆的姑娘拿了一个粉色信封跑到一班教室里,问温夏:“同学,可以帮我叫一下你们班景栩吗?”


    温夏被她手里的粉色信封晃得愣神半秒:“他……没在。”


    “那他坐哪里呀?”


    温夏指了指景栩的位置:“那儿。”


    “谢谢啦!”


    女生走过去,把信封放到了他的桌肚里。


    温夏抬眼看过去。


    景栩的座位空着好几天了,从那天被叫走,就一直空着。


    那天他甚至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收拾,新课本还规矩地摆在课桌上,没人动过。


    林婆婆生病了,需要做手术,他请假陪护。老人家某天夜里突然发烧,半边身子也瘫了,左手和左脚完全动不了。


    医生说做完手术可能会好转,但是老人康复力差,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林婆婆住院的第五天傍晚,温夏在楼下,遇到过回来收拾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的景栩。


    他看起来憔悴不少,长出了极短的胡茬,眼底一片乌青,眼睛布满红血丝。


    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合过眼。


    这件事发生得突然,景栩到现在都一阵后怕。


    他不敢想象,要是他没在,外婆一个人该怎么办。


    温夏看得心头一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景栩摇头。


    不过一秒,又改了主意:“你……会不会熬排骨汤?我按照网上都查到的方法尝试过,但外婆喝了两口就没再喝,应该是味道不行。


    “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教教我吗。”


    餐馆里能买到排骨汤,味道也不错。


    但他想,自己好像还没为外婆做过什么,她爱喝排骨汤,他想亲手做。


    温夏点头:“不忙。林婆婆家里还有排骨吗?”


    “好像没了。”


    两人先去了趟菜市场,买了十斤排骨和其他所需要的食材。


    景栩学得很快,但他总想煮得更好喝一点,尝试了很多次。


    他尝试第三次时,客厅墙上的指针正好指到凌晨两点。


    他没道理拉着温夏陪自己熬夜,就让温夏先走。


    “没事,明天周末不上课。”


    温夏觉得,这种时刻,能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景栩也怕自己尝试再次失败,就没再说什么。


    他试到最后,排骨只剩下一斤。


    熬好汤,天已经快亮了。


    他把汤装进保温盒,走出厨房,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的温夏。


    她靠在沙发上,睡得很安稳。他没叫醒她,怕她着凉,去房间找了毯子给她盖上,才轻手轻脚开门离开。


    -


    林婆婆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从春天到夏天,听说几乎大半时间实在医院里度过的。


    景栩越来越频繁的请假也印证这一点。


    细细想来,她以前能经常在巷口或楼下遇见林婆婆,还会陪她聊聊天。后来,碰见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进入夏天,树阳的空气就变得粘腻无比。


    巷口卖冰粉的小摊儿多了起来;各家超市和便利店里雪糕的种类和数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倍增长;空气里多了冰镇西瓜的味道,蝉鸣声声不知疲倦,树叶眨眼间也层层叠叠堆起来,街道碧绿一片。


    六月的某个周一,温夏被噩梦惊醒。


    天还没亮,巷子里有人养鸟,这会儿鸟已经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了。她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爬起来。


    温夏出门时,天才蒙蒙亮。


    她走到楼下,灯光昏暗,将她的影子模糊虚化了。


    突然,眼前微弱的光亮没了。


    ——单元楼下那盏将坏未坏苟延残喘的路灯,终于彻底报废。


    到公交站,去学校的公交来了两班她都没上车。


    到第三个班次,她看了看时间,望了一眼巷口,才上了车。


    她已经快一周没见景栩了。


    也不知道林婆婆在医院怎么样。


    思绪随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乱飞,她想,等下午放学,去医院看看林婆婆吧。


    林婆婆对她那么好,她哪怕是去陪老人家说说话也好。


    不知道是因为早上那个被母亲亲手杀死的噩梦,还是因为昨晚忘记关窗户吹了冷风导致脑袋昏昏沉沉……温夏一整天都不怎么在状态。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数学老师还拖堂了十来分钟。


    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儿买了些水果,坐上了去医院的公交。


    到了医院,温夏才恍然自己并不知道林婆婆的病房。


    她去护士站询问,却得知,林殊菡女士十分钟前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


    温夏对护士姐姐道了谢,转身离开。


    回去再把水果送过去也一样。


    出院了,就意味着林婆婆身体好转。


    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温夏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已经黑了。


    车流流动缓慢,橙色和红色的车灯忽明忽暗,将眼前的街道,衬得像王家卫电影里的镜头。


    陈旧,又充满难以言明的故事感。


    医院门口没有公交站,得往左步行十来分钟,才有一个站。


    温夏过去的中途,突然下起了暴雨。


    她连忙从书包里拿伞,结果怎么都打不开。


    她跑起来,到公交站时衣服已经被淋了个半湿。


    所幸她运气不错,雨没再下,公交也来了。


    上车后,温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明明什么都没失去。


    只是,下过雨的空气本该是咸腥清透的,她却有些呼吸不上来。


    只觉得空气依旧闷而沉。


    思绪翻飞间公交停站。温夏下车,正好看见一辆黑色宝马从眼前驶过,因为下过雨,路面的积了浅洼,车轮碾过,溅了些泥点在她的校裤裤脚。


    温夏并不懂车,但有一次和格格去求知堂,格格突突然喊:“”夏夏,别蒙我诶!”


    当时温夏一脸正经解释:“真的没蒙你,这种方法背文言文真的有效。”


    格格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她才知道,格格说的是那辆停在路边的车,“别蒙我”是格格给BMW起的外号。


    此时,温夏看了看裤脚上的泥点儿,又看了眼只留下一股尾气的车,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车窗贴了黑膜,天色又暗,车子驶得快,温夏没看清车内光景。


    只知道车子很旧,看起来像是开了很多年。


    往里走了些,她遇到楼里的几位阿姨。


    温夏跟她们打了招呼,陈阿姨难得见她拎着什么东西来,就多问了句:“夏夏拎着果篮来的呀?”


    温夏乖巧点头:“买来送林婆婆的。”


    陈阿姨“哎呦”一声:“你来晚了,她和那个小帅哥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陈阿姨说,“听说是回堰青了,什么都没带走,但好像说不会回来了。”


    “还回来干什么哟!人家本来就是富贵人家,体验结束就回去享福了呀!”另一位阿姨搭话。


    她们说完,就一起往巷口走了。


    她们期间还说了几句话,但温夏像是听不见了似的。只知道她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温夏一个人在雨后的凉风里站了好久。


    丝丝缕缕的风蛮不讲理地侵入每一个毛孔,凉意渗透全身,她却好像没有知觉。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茫然地站在原地。


    好几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似的眨眨眼。


    他离开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道别。


    就这么离开了。


    没有任何征兆吗?好像也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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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晕础雨,任何事物发生都有前兆。


    这次也有。


    比如——莫名其妙的噩梦;苟延残喘了两年,终于彻底坏掉的路灯;猝不及防的大雨和突然打不开的伞;莫名其妙的呼吸不畅……还有——从她眼前急驰而过的那辆“别蒙我”。


    只是这些,都被她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她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也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


    可即使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实,就这么兜头砸下来,她仍觉得,自己没办法接受。


    她以为他们会有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告别。在他离开的时候,她会短暂地变成一个勇敢的人。她会走到他面前,郑重地、真挚地送上最好的祝福。没想到,他只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突然到了自己原本的轨道上。


    这离别草率到,她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不知在风里站了多久,一阵冷风吹来,温夏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


    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点开Q/Q在班群里找到景栩。这次她不再犹豫,手抖着编辑了一句“我是温夏”后,立刻发送了好友申请。


    这天温夏毫无困意,盯着手机看了一个通宵。


    直到天亮,手机也毫无动静。


    黄筝看到她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她,她也难得的没有回应。


    以往黄筝无论说什么,温夏出于礼貌都会回应一下,这次却反常。


    黄筝拿着语文书走过来,装作认真背书的模样:“夏夏,怎么了?”


    温夏看向她,有气无力地答:“没事。”


    “是因为周考成绩吗?”


    温夏一愣。


    周考成绩昨晚老严发在了班群,她记得自己这次排名和上次相比掉了两个名次。


    她不说话,黄筝以为自己猜对了,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老严都说了,这是一场马拉松,夏夏,你太累了,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温夏苦涩一笑:“谢谢。”


    整个上午温夏都昏昏沉沉,课间就趴在桌上补眠,黄筝叫她一起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也没去。


    一整个上午温夏都没什么精神,视线时不时落在景栩的位置上,面无表情,眼神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怅然。


    上午第四节课刚下,老严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教室,而后温夏看到那个男人停在了景栩的课桌旁,干净利落地将其收拾干净。


    男人收拾完毕,同老严握手:“严老师,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因为是午饭时间,教室里很快只剩温夏一个人。


    她没什么胃口,今天黄筝的饭搭子就换成了别人。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景栩的位置。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直到下午一点半的午休铃响起,才渐渐回过神。


    她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很乱也很空。


    要说多难过,好像也算不上。只是觉得,心口处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堵着,堵得她不上不下。


    很多人午休都不会回宿舍,通常是趴在桌上睡二十来分钟,醒来立刻学。


    午休铃响起时,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明明也没多热闹,温夏却觉得自己身处嘈杂闹市,耳朵被吵得疼。


    没多久班上的李薇和隔壁班的林音聊着天进来,温夏敏锐地捕捉到了“景栩”两个字。


    李薇说:“今天景栩他爸爸来我们班上了,把东西都搬走了。不过景栩这样的人,迟早是要回堰青的,树阳怎么可能留的住人。”


    林音啊了声:“那不是他爸爸。那是他们家司机,前几天我在医院遇到了,喊景栩小少爷来着。”


    “哦难怪,我还以为景栩是像妈妈更多一些呢。”


    “……”


    “小少爷”三个字也被温夏的耳朵捕捉到,她晃了晃神。


    一直都知道他优秀,也知道他家境优渥。


    可“小少爷”三个字,还是让她对“优渥”两个词有了更具体的理解,也让她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有了更具象的认识。


    他们之间,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


    因为某些原因,他来到树阳,同她有了短暂的交集。


    现在只是遵循着渐行渐远的规律。


    她也明白这世间聚散不由人。


    所以没什么可难过的,不是吗?


    可她突然鼻尖一酸,眼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从眼眶猝不及防地滑落。


    她反应迅速地擦去,这一幕正好被回来的卢杭看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递给她一包纸巾,她收下后就走出了教室。


    大概二十分钟后,卢杭回到教室,黄筝和齐子尧站在他身边,举起手来的纸袋:“班长请大家吃小蛋糕!”


    教室里爆发一阵欢呼:“我杭哥此刻是比詹姆斯还帅的男人!蛋糕店小王子!”


    卢杭家在树阳开了两家蛋糕店,这不是什么秘密。


    黄筝刻意给温夏留了草莓蛋糕。


    拿到蛋糕那一刻,温夏忽然想起。


    今天,好像是夏至。


    是她生日。


    卢杭分发完蛋糕,回到座位,温夏对他说了句:“谢谢。”


    卢杭朝她看过来,笑了:“不白吃啊。这是店里的新品,吃完给我点意见。”


    -


    时间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期末。


    七月中旬,温夏坐在第一考场吹着吱吱呀呀的风扇考完了最后一科。


    走出考场时,她眼前跑过一个男生,空气里漂浮着淡香,是景栩陪林婆婆住时用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


    景栩……


    想起这个名字,温夏唇线抿直。


    他一直没通过她的好友申请。她找了很多理由——可能那天他飞机上,没法儿看手机,后面就忘了;可能一直在忙,所以还没看过手机;可能是手机被偷了,还没看到消息……


    只是,一整个假期过去了,她每次看手机还是只收获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