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美人泪

作品:《榻上美人泪(重生)

    春杏林,野花密布,荒草丛生。


    远近起伏的坡脉遁入玉伏山脚,骏马绕林穿行,卷起接连迅风。


    行至一处,李覃勒住马,向山上一望,只见雄飞雌从环绕花林之间,长久不绝。


    “不必再前。”他盯着那处,举手喊停身后人马。


    春日,林中朵朵粉红缀卧其间,李覃看了一会儿,视线移向坡下的平地,那里流着一条清澈小溪,泉石相击,岸边芳碧如茵,浅草不及没马蹄。


    看罢,他下马拿过一弓箭,从地面随手捡了块石头,用常备的细麻绳绑牢在箭矢上,大力拉开弓,朝林鸟聚集最少的那片凌厉射去。


    现下四处安静,鸟惊已定,八成是往远受惊之地降落栖息,另一方自然就是......


    李覃才收弓箭,对面山坡上忽然有了动静,转眼间,成百上千的黑线自林上弯弧抛出,箭雨如飞密集。


    “别退!冲去近处。”


    众人皆有经验,只是箭多生惧,听此心中有定,便一咬牙紧随为首的李覃径直冲去,避开射程,丝毫不敢变道歪扭,恐生不测。


    李覃首当其冲,一把剑杀开许多箭矢,后面一群人负担少些,倒不难应付,故到了对面,人马齐全无损。


    只见前面山坡半腰处,几树花枝后藏匿着数人,唯有中间那个裙摆是女郎装扮,余皆黑衣甲盔。上半身并不能望见。


    李覃心动,亦欲上前,后面领军见了,忙把人拦住,低声提醒:“主公,恐有诈!”


    否则离得这般近,对面那些人却为何一声不吭?就连挪动一下,也是没有。领军凝目看视四方。


    李覃是过忧则乱,听此也反应过来,急将手中缰绳缠握,静候其变。


    不远处,平原地动。


    从山坡半腰向下望,一览无余。李覃目光骤凝,欲向下奔驰,然后背必将受敌万箭齐发,为今形势,若想顺利下山,少不得一战。


    领军见了,冷笑道:“看来这徐昴本就有两手准备,才引主公上山,弓箭手齐备,自率军前来应对,以致主公腹背受敌。”


    李覃望见黑压压一片中突兀明媚的那道身影,眼尾厉色闪过。他“噌”的一声拔了剑,策马身先士卒,往山上稻草假人那冲去,沉声一喊:“战!”


    一字暴戾,鸟飞山惊。


    将士们士气大振,不顾箭雨石林齐齐向前进发:“君侯胜!君侯胜!”


    若有一位强得可怕之人率领,何人肯自轻妄自菲薄?便是前面刀山火海,也矜傲造骨,只管随头儿一往无前。


    故有军轻易溃散,亦有军百遭磋磨,却丝毫不减英雄气,自认死得其所。


    晞婵远远的,清晰听见了李覃的声音。


    她默默垂下了头,两眼通红。既知他可能已经看见了她,又心下喜涩他安危无恙。涩的是显然他们正在面临险境。


    徐昴偏要她抬起头,往那边看:“惊惊以为,李覃能下山否?”


    晞婵眼神一恨,低颌张口,死死咬住徐昴手,他却不怒,反而爽声畅笑,在她耳边饶有兴致低声道:“待除掉李覃,今晚红床暖帐,自有你咬的时候,只怕到时你还怨我逼着你。惊惊以为如何?”


    听此,晞婵眉毛直皱,当即嫌恶地偏开头。


    徐昴懒洋洋睨了眼,目光冰寒,只是身前女郎看不到,便是周围旁人,也只当他并未发怒,温和如初:“让你咬,但若是为别的男人,我会先杀了他,再教你该怎么欢喜我。”


    不一会儿,远山烽烟狼起,树倒连绵,群山呼啸呐喊。


    千军万马正在赶来。


    徐昴眉心立蹙,命两个哨兵快马前去打探,尚未派出,只见对面亦有两匹快马奔来:“报——!”到地飞速下马跪禀,“穆氏父子来助李覃!”


    别说徐昴,就连晞婵也是一愣。


    徐昴大怒,恨穆氏父子反复无常,但正因其左右摇摆,若今日杀了李覃,穆廷年自会退而求其次择他徐昴为婿,毕竟裴度空挟天子,却无多大兵权,这世道,有兵权才算王者!况他与晞婵,青梅竹马,必有情谊在。


    他还是不信,平白无故的,她就这么抛弃两人之间的感情。


    等李覃死了,惊惊必然再没顾虑,不受其势力威胁,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即刻上山,杀了李覃!”


    ……


    红花纷飞,血色尽染春山。


    李覃提剑站在横七八竖的尸堆间,乌金冠带聚发,衣袍烈烈。他脸上,手上,都是敌军的血液,没有人知道,短短几时,他在春杏林杀了多少生灵。


    只能见敌人血流下山,蜿蜒盘旋,汩汨撞石。


    似是杀红了眼,才闻身后有声,他回过头来,神情木然。晞婵不知为何,只是见了这样的李覃,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夫君……”


    她不要他变成这样。


    以前的李覃,目有苍生,残忍却心怀怜悯。然这时的他,眼中只有杀欲,甚至让她陌生,并不像那个活生生的李覃。他看起来……


    徐昴笑道:“疯了?”


    晞婵从他怀里拼命挣扎,徐昴冷眼看着,忽然低头咬上晞婵右肩,力度不轻,似是有意让她痛呼。她咬紧牙,不愿让李覃察觉。


    然而无可避免的是,他实实在在地看在了眼中。


    李覃握剑欲碎,直瞪着那一幕,周身血气浓重,一刻不停地催发体内狂躁。


    他疾步跑来,身后属下皆劝阻大喊,都化作春杏林的一阵风,风过无闻。李覃谁也不见,只凝望着眼眸通红的女郎,迎着万箭闯去。


    晞婵抓破了徐昴的脸,下马跌在地,又不迟一刻地起来,向那个已身中三箭的男人跑去。


    徐昴目眦欲裂,然拦阻已晚,下意识青筋暴起地喊:“晞婵,回来!”


    惊恐之下,他高声命道:“停箭!都给我停箭!”


    只万箭交替齐发,已经发出的层出不穷,岂能中止?徐军瞬时收了弓箭,两方停战,皆往箭矢落下的中央看去。但见那位威高震天的第一枭雄,与那位美人晞婵,没有一个怕万箭不得好死,只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


    李覃又何能不慌?然这时并没给他反应的时机,只是尽快在她步入箭林之前赶去,抱藏在怀,大手按护住晞婵的头部。


    也在这时,另有一方飞马传信,说是姚崇率军袭击屯营,徐昴不得不回。


    然姚穆二人都已到来,孟获却尚在途中未及赶到,明显胜败已定,徐昴哪里有心再徒劳返还?他只将兵分去六成,留下四成追杀李覃,秉着“擒贼先擒王”的希望,纵马领军厮杀。


    李覃为给姚崇灭徐保障,领来的人马自是不及早有准备的徐昴多,此刻敌众我寡,极难对付。正所谓“三十六计逃为上计”,他对各路地形熟悉,即便不熟悉,也能以经验判断方向所处,何处有什么。


    周遭唯有东南方向林密而山高,人马易上山,却不易横走,李覃看准时机,左臂揽紧晞婵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右手以长剑相护,往那里奔去。


    李覃麾下将士见了,忽如蜂拥,挡下成千上万的徐军,刀光剑影,血光直冲云霄。领军道:“我们来掩护女君和孩子,君侯快走!”


    他们都明白,此刻为何而来,李覃又为何而走。正如他们掩护手无寸铁的弱力母子,主公走,并不为他自己逃出生天。


    李覃没回头,却悄然掉下滚滚一滴热泪。谁也没看见,包括他怀里的晞婵。


    到了悬崖前,只要在此等候穆廷年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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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应,即可安然无恙。并不会有敌军上山来,他会守住。李覃长久未言,只是目光眷恋地看着她的容颜,嗓音干涩:“孩子可有起名?”


    晞婵意识到什么,哽咽想去抱他,然李覃身上插了三支箭,她会弄疼他的。


    她不想在这时哭的,因为知道他不会抛下众将士。但泪就是不听话,簌簌地掉,声也不成话:“在等夫君......”


    李覃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面色惨白,却神色怡然:“记得告诉孩子,我是个怎样的父亲,别怕没有阿父陪伴,他们阿父从未抛弃过他们,其余道理,我不能言传身教,不为自己遗憾,只恐他们懂的少,不能成为一个好儿郎。但有惊惊在,也就不怕了。”


    “辛苦。”他微笑,在她脸上亲了下。


    晞婵只是紧紧揪着他的血色衣袍,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笑:“惊惊,看着我。”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眸。


    李覃忽然捂住了她的双眼,只听“扑哧扑哧”三声响,箭矢落地,然而她却没听见一声他的痛呼。


    晞婵没来由觉得,她比他还要痛上万分。又心知不能替代他的疼,而泪如泉涌。


    “抱抱孤?”


    她再也忍不住哭泣出声,“李覃……”


    姚崇和阿父就快到了,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对他说,春杏林中,不止有她和李覃,还有他所在乎的荆州军。他必须下去。


    何况,她亦不愿辜负千万热血将士。


    李覃只是把人儿抱住,才将手拿开,他眼神稍稍有些涣散,以往无论面对何种险境都沉着冷静的双目,此刻却充满了缱绻温柔。


    是世人谁都不会想到,会出现在这个残暴枭雄眼中的怜惜痛色。


    “惊惊,惊惊,我该对你说什么呢?”


    能有什么言语,是能慰她余生的。


    悬崖下,他看见春木葱葱,鸟飞自在,犹如天下最开怀的事物。它们不会变,一直在那里,他突然羡慕极了。


    ——羡慕它们能够陪伴晞婵一生。


    而他却只能,中途告别。


    甚至残忍地,不能再回她一句话。


    晞婵泪道:“夫君,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不用说的,她都明白。


    李覃一怔,几若无闻地轻嗯了声,沉吟思道:“男孩儿就叫李逾白,女孩儿就叫李欲燃。”他望着远方,目中掠过千万幕,最后,只是低眸,抚上她的后背。


    不过安宁几瞬,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原路返还,从未回过一次头。


    晞婵心都要碎了,可她除了为他流泪,又能做些什么呢?若可以,她只想陪他共生死。


    直到那道身影不见,晞婵泪眼模糊地低头,搁在腹上的两手颤抖,悲痛万分,大概也不过如此。她不能立即随他去。


    若有来生……


    不,她不再求来生了。


    她只要,做晞婵,今生那个被他珍重放在心尖上的女郎,而不是,被前世愧疚裹挟终不能释怀安心的晞婵。


    是李覃教会了她,如何爱人。


    婉娘曾说,晞婵常于无人时临窗泪流,久而久之,也便没人在意。然而自那以后,李覃每次出征回来,都从不叫从人通传一次,只是独自从东堂窗边走过。


    他突然出现,又装作巧合,再悄悄地将背在身后那一枝芬芳荷花搁在她镜台上。


    每次回来,她都能吃上最新鲜的紫薯糕。


    即便是她随口一句话,他也能记得比谁都清楚。于是后来,她渐渐也习惯了紫薯糕的味道,可她知道,那是他不知何时察觉出,命人改制过的“紫薯糕”。


    ——完全符合她胃口的“紫薯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