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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101章 郁州雨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
堂上吹不进一丝风, 毛蘅与吴陇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官服厚重,再被堂下的人闹得一浮躁, 额头上渐渐就黏腻了。
赵堂官早已得了番役的信, 知道部里的首官亲自来了, 只是避嫌不能露面,人在后堂坐着等信,今眼见江崇山那一行的人, 被张悯一人逼得分寸尽失,漏洞百出。他自己也想着, 赶紧进去和赵河明打个照面才好,以求他来作法解局,便趁堂上焦灼, 起身对主坐上的毛蘅道:“依下官看,午时都快过了,不如且休了这一堂, 我等去后堂再重新议一议鞫纲, 也让犯人去下头吃些饭食。”
吴陇仪点头道:“也好。”
张悯只怕拖延生变, 忙道:“取得李千户的供词后,难道还不能断罪吗?何必再议鞫纲……”
她说完这句话,弯腰连嗽几声,喉头又腥又甜,她不得不吞咽憋忍,生恐在堂上招出陈病来。
吴陇仪道:“张悯姑娘, 你身有沉疴,我等施恩让你休候,也为悯囚, 你不可……”
张悯咳得脸色发红,喘息着跪坐于地,喘笑了一声,望向堂上:“难道不是为了帘后私议,再把这公堂作成私堂吗?”
毛蘅“噌”地站起身,呵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张悯,你不要以为你是镇抚司的亲眷,本堂就不敢对你用刑。这话如此放肆,更是当堂辱骂审官,现就你将杖十!以儆效尤!”
吴陇仪忙道:“她沉疴在身,如此恐有好歹。”
毛蘅此时也着实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又是在公堂之上,再要收回,必得寻出缘故。正犹豫,又听赵堂官道:“无论好歹,她也是出言不逊 ,侮辱了我等审官,何能恕得?十杖已经是轻的了!”
吴陇仪忍无可忍呢,转身道:“这个时候了,老赵你还浇什么油?”
赵堂官深知,毛蘅性情比吴陇仪急躁,但和吴陇仪倒是一类人,虽发了动刑的言令,却未必狠心要伤张悯。但这的确是一个拖延堂审,求告赵河明的好机会。梁京城世人皆知,那张家女是个药罐子,少年时候就靠御药养着,虽说十板子,受下也要丢半条命,再不能在堂上分辨。且这又是大理寺起事动的刑,与他和刑部关联不紧,赵堂官把厉害想了一通,哪里肯松口,径直驳吴陇仪道:“不是……总宪大人,这可是三堂审,这人犯既说出公堂做私堂的话,若不诫斥,我看我等,也不必再这上头坐着了!”
“你……”
吴陇仪简直和赵堂官说不下去,不得不转向毛蘅,低声道:“你再厌恶镇抚司,但也得顾司礼监那位掌印太监的体面啊……”
吴陇仪的声音忽被张悯打断:“不就是要剥了我,扔在下面打吗?”
此言一出,堂上再无人说话。
张悯抬起头,凄怆道:“我认。大人们动刑吧。只要今日诸位大人能将我的案子审定,誓不包庇徇私。我张悯……怎样都行。”
郑易之此时听不下去了,膝行几步,伏于毛蘅面前:“求大人开恩,我……我愿替那张姑娘受杖,我愿替张姑娘受杖……求大人打我吧,打我啊……”
他说完,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毛蘅面色越来越青。兀地狠拍堂木:“都够了!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说完取了一根令木,捏在手中犹豫再三不肯松手,但又着实被赵堂官架上了台而下不来,闷叹一声,终究还是掷了下去。
吴陇仪尚想去拦阻,奈何令木已然落地,就定在张悯膝边。吴陇仪见此,张了一半的口,也不得不闭了。
堂上的番役拾起了令木,张悯顿时被架了起来,后拖几步至空地上,随即被摁伏于地,手上的镣铐刮擦在砖面上,刺耳而凄哀。张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不禁捏紧了手指,将头埋入了臂弯中。此间她倒是想起了去年梁京满城流传的那个“奇景”——户部尚书的妻子刘氏,被控杀夫,刘氏抵死不认,堂上刑讯,要将她剥衣,刑部那个年轻的少司寇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剥了自己的官袍,不顾一切地当堂裹住了刘氏的身子。
“她……她是女子啊……”
“这……这少司寇发疯了……发疯了……”
张悯喉头酸涩,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这是梁京城里流传的奇景,世人皆知。然而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春夜,郁州城外的坝上也曾有一个奇景,却因坝毁人亡,年深日久,无人知晓。可张悯记得,那年春汛将来,张容悲为加固堤坝,几乎就住在河滩上的工棚内,那夜,张悯和母亲并许颂年,一道去坝上看望张容悲,子夜时分,忽听那堤坝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混在汹涌的河声中,虽听不真切,却令人心惊。
“快把工棚撤了,快走啊……快走啊!出城……出城……城要没了……”
张容悲夫妇将女儿和女婿留在棚内,自己出去查看,奈何那人只喊了几声,就不知被何人掩住口鼻,不过须臾,便不知去向。
然而人去之前,张悯却透过工棚破败窗户,在高高的堤坝上,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知那人长衫广袖,珠钗满头。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夜奔城外堤坝之上?
张悯疑惑不解,问母亲时,母亲也悲容垂泪。
谁想第二日,郁州王府传来一个消息—王妃赵氏忽患疯病,已经见不得人了。
一时闹得城内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们皆掩着口鼻偷偷议论。
“王妃疯了?”
“是啊,听说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发了疯,在府里胡跑乱闹的,昨儿夜里竟还跑了出去,被王府的人带回去后,越发厉害了,说是连她自己亲生女儿都想掐死,如今被王爷关起来了。”
“连女儿都掐,那是真疯了……疯了啊……”
再后来,堤坝真的塌了,她在汹涌的洪水中见到了那个疯了王妃。
她怀里抱着紧紧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洪水不断朝她口鼻中灌去,她拼了命将女孩送上船来。
“我没疯……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
“疯了……疯了……疯了……”
张悯重复着这两个字,思绪渐回,身后已有人去撩她的衣衫。
一股羞愤由心底涌出,刺破五脏六腑,竟令她作呕。
然而她却哭不出来,连将才含于在眼底的泪,此时也干冷了。
番役摆下阵仗,其中便有一人,伸手要去解张悯的腰巾,那手正要触碰到张悯的身子,却被另一只手猛地挡了开去,与此同时,毛蘅耳边又想起了那个让他一听见就头痛欲裂的声音:“毛大人,且暂缓动刑。”
又是她。
毛蘅摁住太阳穴,心中暗吼:“怎么又是她啊!”
事实上,这一声不仅惊了毛蘅,后堂内的赵河明也是头皮突跳,几步走至穿堂,透过毛蘅身后的那扇与穿堂相连的侧门,竟看见了玉霖。她先进了堂,从外门倒堂上,无一人阻拦,赵河明心道“不好”,而后果然看见宋饮冰随在玉霖身后,竟是亲自将她护送了进来。
赵河明闭上眼睛,手指在袍袖中暗暗握紧,忽又颓然松开。
人立在穿堂内忍不住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此时堂上,毛蘅肩膀又沉又酸,如同扛着两颗头。
他已经和玉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深知她来堂上,则必生变故,不禁朝堂外道:“谁带她进来的?这是三司的公堂,怎可纵她乱闯。”
话音刚落,便听宋饮冰应道:“回大人,是下官带她进来的。”
“宋司狱何故……”
宋饮冰对答道:“此女供说,本堂人犯张悯,尚有冤情未明,经下官查证,确有其事。因此,下官带她上堂对词,待三位大人公断。”
吴陇仪问道:“人犯已供认罪行,冤情何处啊?”
宋饮冰并立即应答,而是看向了玉霖。
是时,张悯也拧过头来,但见玉霖就跪在她身后,灰色的素衣裹了满身,腰悬一块焦石,不施粉黛,洗尽铅华。
那寡素的一张脸,和去年扮作男装时一模一样。
“阿悯姐姐。”她温声唤张悯。
阿悯心底一软,不禁朝她腰间看去,目光落在悬石上时,怎么也移不开。
“来做什么?”她颤声问她。
“我来和他们再斗一次。”她直截了当,一面说一面搀住张悯的胳膊,有些艰难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随后弯下腰,众目睽睽之下,认真地替她系好腰上的巾带。
“阿悯姐姐。”
她受过拶刑的手指,至今仍不灵活,系巾也系得很慢,连带说话的语速,也跟着放缓了。
“别怕。”
说完又抬起手来,替张悯拾掇好早已散乱的发髻,随后垂手跪坐,望向张悯,平声道:“去年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一点谋划,虽在官场,却自负又愚蠢,因此救不了刘氏还害了我自己。但今年不一样,我长了一岁,受过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活过,知道平民百姓的处境,所以……”
张悯打断她:“玉姑娘,我不需要你救我,况且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刘氏受死前说的也是这句话,玉霖并没有反驳张悯,只是轻轻握住张悯的手腕,温声对她说道:“谁说的?”
“玉姑娘啊……”
玉霖没再纵张悯说下去,挪转膝盖,迎向毛蘅道:“民女请大人施恩,暂缓施刑,容我将此案隐情禀明,届时再一并论罪。”
毛蘅没有言语,愤懑地坐回堂椅中。
吴陇仪见此,起身道:“你且禀来。”
玉霖看了一眼侧门,门扇虚掩并不能看见后面的穿堂,但玉霖明白,赵河明一定在那儿。
于是她没有与吴陇仪对视,而是望着那一道门缝,抬声道:“那篇舞弊文章的确是张悯所作,但她并不知道此文用以舞弊。事实上,那篇文章,是她从前的一分闲作,是我在张家偶见,见其题文可作舞弊之用,因此私自偷盗、誊抄,送与吴宝来。张悯之所以认罪,是因不忍见郑易之蒙冤。张家的悯姑娘,是梁京城里的菩萨,这一样,满城尽知。”
张悯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膝行向前,拦在玉霖面前,“不对,这是假话,是她为了替我脱罪的假话!不当采信!肯请大人明查!”
赵堂官对玉霖道:“你这就是狡辩,若是平日闲作,怎可与本次科举之题恰好相应。”
“是哦。”
赵堂官猛然哑住,回神却见玉霖唇盼擎着一丝冷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赵堂官毛骨悚然。因为上头要尽快在郑易之一人身上结案,因此上一堂,他只顾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在他身上,没有过问韩渐的去处,更没有提及“泄题”一事。如今他竟自己失言,不免心中大惧,深知若要遮掩,只能顺着玉霖的话说,忙对吴陇仪改口道:“果然如此女所说,那何该将她重责!对,重责!”
吴陇仪并没出声,玉霖侧目道:“三位大人若不信,待镇抚司的李千户过堂,我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这一句话说完,张悯心里千浪翻腾,她并不愚钝,顷刻之间已然反应过来,立时蹙眉回头看向玉霖,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难道我送文往江府那一日,李寒舟是受你之托,才非要替我……”
堂上三官闻言,皆凝住了神色,张悯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将话收住,转身对堂上道:“这定是她为了帮我脱罪,说服李寒舟……”
“阿悯姐姐。”
玉霖轻轻扯住张悯的囚衫衣袖,张悯不得不再度回头望向她,这一眼,张悯眼底已蓄起了眼泪,玉霖却静静地望着张悯,温声问道:“你曾在贡院前将文章成诵,今日堂上,你还能再诵一遍吗?”
“我……”
玉霖朝吴陇仪和毛蘅叩下一首:“民女请将那篇舞弊之文,再度过堂。”
毛蘅颅内嗡嗡作响,他很熟悉玉霖一副神情,那日他在大理寺审理刑狱淫案时,堂下的死囚就是如此。
狡黠而精于算计的女人真是难缠,何况她通刑名,识法理,又更难缠三分。
毛蘅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冷声呵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能将那舞弊之文当堂成诵吗?就算你能又如何?这篇文章早已是满城皆知!”
“我不能成诵,因为那是我抄的。”
“你……”
玉霖直起了肩背,仍然望着穿堂前的门缝,“只要请张悯姑娘一字一句,对照证物,重新再复诵一遍,我就能证明,落笔抄写那篇文章的人,是我。”
毛蘅一手摁住太阳穴,一手在卷宗中翻出了那篇文章。
“张悯。”
张悯只顾望着玉霖,一言未发。
毛蘅抖开文章,提高声音又唤了她道:“张悯!”
“在……”
“复诵。”
张悯抿了抿唇,低头见玉霖的手,仍牵在她的衣袖上。
“你为了谁?”
她不禁问出声:“你是为了药药吗?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你是……”
张悯哽咽了,低头拼命忍下心中万千波澜,痛声道:“他不配啊,我弟弟他真的不配啊……他为我求了你吗?”
“他没有。”
张悯哽声道:“不值得你这样做。”
“张药他配,也值得。”
玉霖说着摇了摇张悯的衣袖,素面朝天,却是一副娇柔的女儿姿态,看得叫人心疼。
“张悯更值得。”
第102章 她不服 她杀红眼了……
“我如何值得?”
张悯垂眸, “我不过是梁京城里的一庸妇……”
“你不是。”玉霖抬袖替张悯拭去眼泪,“这几日,梁京满城传评你写下的文章。张悯, 无论褒贬, 那皆是你一人荣辱, 和张指挥使、许掌印,都没有关系。但我与有荣焉。张悯啊,若得自由身, 你一定要去外面,好好听一听。”
张悯没有说话, 低头垂泪不止,须臾之后,她忽抬头唤了一声玉霖的名字, 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玉霖,你知道刑部狱的狱神台上,刻着一个‘玉’字吗?”
“什么?”
“一个叫银声的姑娘刻的。”
“银声姑娘。”
玉霖想起了那个在刑部狱中拽住狱卒的衣袖, 哭着说要替她去赴淫局的姑娘。
玉霖拒绝了她, 分别时她答应过玉霖:若得自由身, 则一定会去皮场庙,将她所见的梁京第一场雪信告知玉霖。
后来玉霖再也没有回过刑部狱,银声去了什么地方,她倒是不曾得知。
“我记得她,她还在狱中吗?”
“宋司狱说,她已清清白白地离狱归家。”
张悯沉下声音, 抬手抹去了眼泪,对玉道:“玉霖,在世为人, 你有很多功德。若有自由身,你也一定要去看一看。”
“好。”
听得玉霖应下,张悯终于回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至此她决定不再辜负玉霖,决定信她。信她那一句:女子能救得了女子。
“吾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
她闭目成诵,起了第一句。
赵堂官和吴陇仪双双起身,聚至毛蘅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随着张悯的声音,一一对照。
穿堂上斜风阵阵,无数混乱的花叶随风而起,扫过赵河明脚边,其中有乌桕,有杏花,有冬青,也有新鲜翠绿的梧桐。赵河明靠于廊柱边,也不自禁地一道默诵。
“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人脑中皆那行行将文字化形,唯有张悯一人之声,独自于在堂上回荡。
她不紧不快,一字一句咬得毫无差错,终于,她诵至了尾段。
“嘉树待良禽相择……”这是尾段的第一句。
张悯念完首句,三堂审官的面色,皆不免一动。
毛蘅和吴陇仪蹙紧了眉头,赵堂官更是一时不防,惊出声来:“嘉树待良禽相择……怎会是……”
堂下玉霖抬头道:“错了一个字对吧。”
众人的目光,集投于玉霖身上,玉霖笑了笑,应道:“不是嘉树,是梧树,梧树待良禽相择。”
赵堂官顾不上上司在堂的礼节,从毛蘅手中一把夺过文章,埋头朝后细读,越读越毛骨悚然,抬头时却玉霖的目光陡然相迎。
“你……”
“满城传抄的皆是‘嘉树待良禽相择’,没有一个人知道,作为证物,这篇文章上写的是‘梧树’。因为我誊抄时故意改了这个字,为了的就是把我自己送到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张悯的手,安抚张悯不要害怕,一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你手中所举之文,的确是出自我手,张悯不知前因后果被无辜牵连,虽也有过,但其罪甚轻,情有可原,肯请大人们,将我秉公处置,赦张悯之过。,”
赵堂官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玉霖笑了,径直念出了后文。
“照悬明月水泊清,水鉴之明,不因美丑易其影。这是第二行首句。”
“半屈豪右,半徇请托,莫不使丹书蒙尘,铁律如絮。这是第三行首句。”
“死不鉴善恶,生不查忠奸,则辜圣人悬镜临民。这是第四行首句。”
赵堂官此时已跌坐椅中,玉霖却跪直起身,尽向他道:“大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故意的。”
她说完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四行首字相连,写的是什么?”
一问发下,无人敢言,独她一字一顿,扬声自答:“梧、照、半、死。”
毛蘅高声呵斥道:“简自放肆,你给我住口!来人!给我掌嘴。”
玉霖转面道:“当今天子的名讳是什么?掌嘴?掌嘴怕是轻了吧。”
当今天子姓吴,名召。
当年一句:“城外梧桐已半死。”作诗者被指诅咒天子,张药在镇抚司纠其主笔挚友、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今日这“梧照半死”四字,更是将天子的名讳直接嵌入了行文之中,则该做何处置?
想至此处,除玉霖之外,满堂心惊。
毛蘅毛蘅狠狠攥紧了拳头,案上的卷宗几乎被他揉碎。
玉霖含笑道:“毛大人怕什么?这是刑部漏审之处,就算有过错,也是上一堂过错,毛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正当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没有错!可是玉霖……”
毛蘅一顿,声中竟也有怜悯之意,他径直从案后走出,走到玉霖面前,低头压低声问道:“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毛蘅的呵斥声中,吴陇仪垂头望向玉霖,满目悲悯。
这一朝的刑名官员,如宋饮冰、玉霖这等年岁的,大多出自他和赵河明门下,因不掌经济要害,也不设国计财政,官员们相对闲散,门下相互倾轧内斗之事甚少,彼此闲时辩论法理,讨论案例,彼此交游亲厚,本就是官场美谈。玉霖虽不是他门下出身,然从前常来他门下听学,也受过他的教授之恩。他年纪大了,司法一道上,官位已极,没有入阁拜相的心,倒是和赵河明不一样,他是着实怜惜门下这些年轻人。
那些年,门下不乏莽撞伤己的热血之人令他头疼,但玉霖绝不在其中,她情绪平稳,言辞有限,一心治学入仕,要职名也要官声。她一路走得很好,只在刘氏的案子上失了智,把自己推入死境,然而却徒劳无功。今日是第二回 ,吴陇仪再见玉霖送自己去死,只是这一回,她身着和那镇抚司指挥使一样的败色之衣,恰是活人穿丧衣,更犹如堂上抬棺,
她没有失智,苦心孤诣,似是只为证多年修行之道,为此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清白的年轻人,堂上求死。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的吴陇仪这个老御史的心,他不禁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垂目不语。
江崇山听到“梧照”二字已经被下破了胆,人因恐惧而渐入疯魔,竟愤然跃起,一把拽住了玉霖的头发,一连拖行了几步,将她拖掷于地,高声骂道:“贱人!你陷害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玉霖的头撞在地上,发髻顿时散乱。她眼前有些发黑,竟坐不起来,正僵持,谁想郑易之却拦在玉霖面前,硬生生地给了江崇山一拳,他此时心中浊气因张悯和玉霖恶人,尽数吐粗,索性全部宣泄在江崇山身上:“我和你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又要陷害我,害得我妻离子散!你无耻!无耻!无耻!”
他一面说一面摁着江崇山的脸面,拳砸如雨,砸得江崇山哭爹喊娘,毛蘅忙命番役忙上前将二人拉开。
玉霖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不顾满身凌乱,对被郑易之揍得鼻青脸肿的江崇山道:“江公子,你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
江崇山口中只剩下一句:“贱人。”
玉霖毫不在乎,继续杀人诛心。
“江公子,如果你不起舞弊之心,你就得不到这篇文章。你若在得到这篇文章之后,详读细想,你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因此不会将它带入场中。案发之后,你若不诬陷郑姓贡生,自承己罪,张悯则不会举发她自己。也就不会有你我今日这一堂。江公子,你是这个案子里最愚笨的人,但因为你,那些自诩聪明的人,都要同我一道问罪。”
她说完,抹了一把脸上沾染的灰尘,将被江崇山抓的散乱的长发拢向肩前,随后又徒手整理仪容,朝着三堂审官重新跪下。
“请诸位大人审我。”
她抹去散乱的唇脂,重新抿匀,抬头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陇仪背身不忍看玉霖,赵堂官则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去了半截神思,人尚不清明,几乎没能听清玉霖在说什么。毛蘅见此,不得不坐回主座,沉吟了一阵,低声对番役道:“先把她锁起来,我再问话。”
玉霖没有言语,任凭番提着镣铐上来锁其手脚。
锁镣时,毛蘅却已忍不住心里的惊疑,出声问道:“玉霖,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玉霖点头,“我当然知道。”
毛蘅紧接道:“你半生独修刑名,也算是功成名就,就算如今败落,后半生也尚有可图之处,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方法杀你自己啊?”
“这不是大人应该在堂上问犯人的话。”
“玉霖!”
毛蘅虽在斥骂她,声音却有些发哽:“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是。”
她垂下眼睑,将锁上镣铐的手放回膝间,“我不该冒犯大人。”
毛蘅叹了一口气,也压下了气性,“你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吗?”
“对不起。”
她下了一句软话,毛蘅竟对她厌恶不起来了,谁想却听玉霖说道:“我知道大人虽然厌恶我,但并非真心想我去死。我也不想伤害大人。今日我尽力了……”
玉霖说完,也似有些疲倦,低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肩膀颓塌,戴着镣铐跪座下来。铁链席地,伶仃作响。
她吸了吸鼻子,平生道:“我承认,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让这个案子当中,每一个自以为,能借他人性命做筏渡海的人,都付代价。至于无辜之人,诸如张悯,郑易之,甚至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堂的大人,我都已在设计之前,设法周全。毛大人,我之所在三堂会审时,才将真相告知,是因为,我要等刑部和春闱学官、江家权贵沆瀣一气,实实在在地判下这个冤害郑易之的案子。”
毛蘅道:“你做到了,如今前一堂的审官,春闱的帘内主考,都要担罪。一切是没有余地转圜,但你自己也没有余地了!”
“无所谓。”
玉霖应道:“如今众人为了这个冤判,纵我明目张胆,将大逆之言隐在文中,包庇我逍遥法外……”
玉霖说着笑了一声:“我谋逆我该去死,我一个字都不为我自己辩。至于包庇我谋逆的人。”
他说着扫向赵堂官与江崇山等人,续道:“你们看着辩吧,我今日下狱,此后每逢过堂,就只行一事,尽我生平在法司所学所修,让你们罪有应得。”
她说完这句话,郑易之痛哭出声,那哭声之悲怆,听得玉霖也生出哀意。
她忍住哀伤,从袖中从新取出一卷纸,跪呈毛蘅道:“这是两份案例,一份是旧年’梧桐诗案’的决词,一份摘取自《问刑条例》,是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刑部尚书赵河明,在将众人议罪定刑后,以此为例,添入《问刑条例》,今日我已将刑名摘出,供三位大人参看。”
毛蘅摁住吴陇仪的手,压低声音急切道:“你不能不说话了,二十年的那个案子你是知道的,当时那个考生判得奇重,连其妻族姻亲都有获罪,贬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她如今摘出这一案来,她……”
“杀红眼了……”
吴陇仪苦笑了一声:“江家的姻亲是谁?”
“赵……”
毛蘅一时愣住。
“杀疯了啊。”
吴陇仪重复了一遍,转身望向玉霖:“她根本就没有忘了去年的旧仇,也根本没有原谅她那个老师。”
吴陇仪说完这句话,终是走下案来,行至玉霖身旁,撩起官袍,缓缓的蹲下身。
他早已上了年纪,此刻眼底已尽布血丝。“小浮。”
“在。”
“能不能住了手。”
玉霖摇了摇头:“总宪大人,只有你们才能住手施恩,我不能。我若手软一分,就对不起那个拼命活下来的我自己。”
“所以这还不是了局?”
“对。凡事总要有个结果。”
吴陇仪无言以对。
此时前院的荆林之间,窜出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越过大理寺的高墙,飞入城中。
张药靠在高墙边,目光追随着那裙鸟雀而去,渐渐地,也听到了郑易之的哭声。
“若有观音在世……”
张药平生第一次合十了双掌。
“莫弃她于炼狱。”
张药闭上眼睛,“我甘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浮不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耳边传来这一句,张药并没有睁眼,平声道:“你们已经在近处盯着我很久了,终于肯露面了?”
那声音继续说道:“真不明白,张指挥使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人,竟会被小浮怜惜。”
张药松开手,睁开眼睛,见江惠云立在他面前,身后还站着一个头带围帽的人。
“没想到李寒舟都搜不到的人,竟在夫人府上。”
江惠云道:“张指挥使知道他是谁?”
张药是何等眼力,根本不必那人自报家门,径直点出了他的身份。
“韩御史。”
那人亦道:“不愧是张指挥使。”
第103章 为何死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日已西移, 一大片乌黑色的云无端从西面的天空飘来,一时间遮天蔽日,不过片刻, 就笼罩了梁京的亭台楼阁。道上行人纷纷抬头观天, 贩夫走卒忙不迭地收拾起家伙, 人若鸟兽,一惊而散。
外面乱步纷纷,堂上的光线也陡然暗了下来。
番役掌灯, 灯焰在卷宗旁烧得老高,堂中顿时物影凌乱。
吴陇仪立在玉霖身前, 打眼看了眼外头,但见豆儿大的雨点,已劈啦啪啦地打在了堂檐上。
下雨了, 堂内气儿一下子潮润了起来。
张悯身上甚是难受,若不是倚靠着玉霖,早便跪不住了。这会儿又受了轮雨气, 人一时嗽得厉害, 脸色发红, 胸口也是一阵一阵地发闷。玉霖稍稍收起神色,向吴陇仪伏下身道:“既已定我为主犯,便请大人暂且卸了张悯姑娘的械具。不论是收监,还是放在外头看管候传,准她先下去为是。”
吴陇仪听了,随即转身回至案后, 对毛蘅道:“她的话不是全无道理,之前那张姑娘身上的罪名重,你动刑惩戒, 哪怕造得伤病,遭那两司的人怪罪,我们都还有话顶得上去。如今,她的罪名被玉霖顶了过去,我们这一堂上,那张姑娘便不能再有好歹,否则人前人后,你我无论法理还是情理,都是亏的。”
毛蘅点了点头,“那便叫她下去,仍收监里? ”
吴陇仪又看了眼张悯,想起张药对他和乌台施过的恩,决定在此还了,于是否了毛蘅的话:“我看也不必再收监,不如卖张、许二人一个人情,日后我们的人有了不是,也好说话。”
毛蘅沉吟一阵,也没反对,抬头招呼一直立在堂门前的宋饮冰道:“宋司狱。”
“下官在。”
毛蘅招手让他进得堂来:“你既在这里,就亲自带了张悯去,消了狱里的文书,把她交给张指挥使,后头便在家中看管,待寺里传唤。”
“是。”
宋饮冰领了话,转身亲自去扶张悯起身。番役随之上前来,卸去了张悯身上的械具,临去时,身旁竟递来一件灰衫。张悯低头,见玉霖跪在地上,单手托着她穿来的那件外衫,衫上还放着那块不知道她何时从身上解下的焦石。
张悯忙道:“我不冷。”
玉霖却不因此而垂手,铁镣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伶仃晃荡,她冲张淡淡地笑了笑,似随意道:“这一堂审结下狱,总归也要脱换下来,不如送你,披上出去,好遮一遮雨气,至于这块石头……”
玉霖顿了顿:“反正在监也留不得,就在此处,我一并交给你了。”
张悯这才伸手接过玉霖的衣衫,再将那块石头,缓缓捏入手中。
至此那身去年没能遮蔽住刘氏的绫罗官袍,今春换做素衣,终于落在了张悯的肩上。
玉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她心上的一块旧创此间正悄然弥合,如血肉生长,又酸又痒,然而她由衷开怀。
从前同僚挚友,无不认为她一旦脱下官袍,背叛恩师,与朋辈割袍断义,去做那柔弱无能的女人,余生道路只会越走越下流,直至成烂泥,落入猪狗不如的境地。她什么也做不了,终有一天会委身上一个凌乱的床榻,好求得一口饭食,一处容身之地。
如今如何?
玉霖心中默问,她是落入了下流境地,可余生道路并未就此对她收拢。
换一句话说,纷乱的梁京城从泥沙俱下,沐于泥沙之下,究竟谁人上流,何人下流,哪里分得清白。
好比张药。
张药……
此时玉霖原本是不愿想起张药的,可那道雪白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时候,如蝴蝶一般,翩然入了她的识海。玉霖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试图将这个人从识海中挤走,反而牵引张药撩袍安坐,留下他,静静地陪着她自己。
宋饮冰带着张悯走后,衙里的灶上做好了饭食,往后堂里摆了。
没有人想到,三司会审的第一堂竟如此焦灼。
毛蘅拂开案已然凌乱的卷宗,对尚在发愣的赵堂官道:“到后头把饭吃了,也不能这样熬着,吃毕饭,再审不迟。”
赵堂官早欲见自家部首而不得。此时听毛蘅发话,喉里“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连声道“好”,起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快步朝后堂去了。
毛蘅扫了一眼跪在堂下的人,发话道:“把郑易之也带下去,不必回来了,其余的人犯,带下去给水食。”说完,人也去了后堂。
人犯被分开看守,玉霖被带至了荆林西面的一处偏厢,水食都是她不爱吃的东西,她也没动,靠着墙席地而坐。静室之内独她一人,她猜想,下一轮之前,赵河明应该会来见他一面。
果不其然,水冷粥凉之时,房门从外面被人推了开来。
一股雨气袭入,吹动室内烛烟。
玉霖抬起头,光已被门外的身影遮了个透,赵河明一身青绿常服,玉冠束发,人尚在疗养伤病,脸色冷白,似比从前更瘦了一些。
他行动有些不便,但也忍着痛走到了玉霖身边,撑扶着地面,在玉霖身旁缓缓地坐了下来。玉霖知道赵河明在男女一事从来限,分寸周到,倒是没有挪动。而赵河明也的确克制,坐于离她半臂之远的地方,问道:“你怎么说服宋饮冰的?”
玉霖托起下巴,“用了你的话。”
“什么?”
“从前你不是总告诫他,处事狠一点吗?大理寺门外,我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是让他对我狠一点。”
赵河明笑了一声,看向玉霖放在膝上的手,镣铐沉重,不过这么一会儿,就在她手腕上膈出了淤青。
“拶刑之后,你的手应该已经写不得好字了。那篇文章是一手张体,虽不算上乘,但绝非你能写出。”
玉霖淡声道:“你想说,这是我的一个纰漏吗?”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玉霖。
玉霖垂下眼睑,“那是宋饮冰写的。”
玉霖侧头看了赵河明一眼,“梁京千万人,我独寻他帮忙,原因有两个。其一,只有让他知道前因后果,他才不会被你挟制蒙蔽,以至于全然听从你的话,把我拦在大理寺门外。”
赵河明点了点头,含笑道:“做得对。”随后又问道:“那其二呢?”
玉霖仰头靠于冷墙之上,平声道:“其二,你素来待门生挚友至情至性,也肯舍身为他们担待。所以我觉得,你会保护好宋饮冰,绝不肯在堂上揭发他。只要你不揭发他,我也就没有纰漏。”
赵河明不禁笑出了声,由衷赞道:“小浮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在你如今的处境里,还能周全局中的每一个人,不作误伤,当然不易。”
“是你教得好。”
赵河明听罢,怅道:“你不是早就不认我了吗?并非我教得好,事实上我根本教不了你,从少年至如今,你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
“所以你很讨厌我吧。”
玉霖望着赵河明的侧脸,“讨厌假清高?假正经?非要特别立独行,不和你们不一样。”
“不是。”
赵河明侧面迎上玉霖的目光:“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父母是谁,你又究竟像谁。如果多年教化养不浊一个人的心性,那此人就应该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因此品行一脉相承。”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我母亲是个疯妇。”
她说完转过了脸,抠着铁镣上的铁锈,低声道:“是我逼疯了她,幼时的事,我只记得这一样。”
赵河明收回了目光,半晌,方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你问。”
“如果只是为了搭救张悯,你没有必要写下‘梧照半死”那四个字,没有必要提及梧桐诗案,更没有必要,非要从《问刑条例》中,默出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的案例。”
玉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赵河明轻咳了一声,将手交握在膝上,缓道:“梧桐诗案,牵连的是朋党,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案,株连的是亲族。如今江氏一族与我赵家联姻,江惠云是我的嫡妻……玉霖。”
赵河明顿了顿,“你想借问《问刑条例》……”
“对,我想摁死你们。”
“呵……”
赵河明不禁笑了笑,“怎么可能。”
“若摁不死,那就去了你们的威势。”
“你为什么那么倔……”
“赵河明。”
玉霖接过他的话:“哪怕我只是一个庶民,我审不了你们也判不了你们的罪,但我也想把你们从高处拽下来。《梁律》至今虽偶成君王意志,但其中的仁、正、公、平的精神,历经王朝千百年,传承至今仍于暗处生辉。而你们,不配执它立于高堂。”
“好,好……””
赵河明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接连说道:“你剥去我这一身禽兽衣冠,而后又如何?《梁律》就不会再成为天子意志吗?”
他说着说着,语速渐快,“天下冤案难道就能从此断绝?小浮啊,放眼整个大梁,你真的能再寻出一个清心寡欲,不蔓不枝的人,他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一门心思,只想真正守住你所谓‘仁正公平’的人来吗?你信我,普天之下,就没有这样的人!”
“我不是吗?”
“你是!可那也是因为你是个女子!你……”
“既然女子做得好官,为何要送她们去死?”
“……”
赵河明顿时愣住,一股寒意由地而生,窜入他的血肉,流向四肢百骸。
他一转头,却见玉霖的目光正定在他的面上,一句话唾面而来。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赵河明喉中如塞滚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玉霖的目光如刀剑一般扎在他身上。
世上的因果总是令人恐惧,如有天眼观望人间,就算改天换地,物是人非,就算死了人张不开口,活着的人改了心性,过去对错是非,也总有一天要摊于青天白日之下,重新被再三拷问。
“赵河明。”
她仍然放肆地对他直呼其名,但不知为何,赵河明心中生不出一丝恼意,他很想纵容她,任凭她无礼、恣意。就像他少年时,在王府中纵容那个路还走不稳的小郡主,抓着的他的头发,爬上他的肩头,将郁州城中最绚烂的春花,插了他满头。
赵河明坐在椅上,抬手扶着那弱小的身子一动不敢动。
“赵……河……河赵河明……”
她坐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地呼其姓名,赵河明只偏头得回应她:“小福,我是你表兄。”
“表兄的名字是娘亲取的,赵河明赵河明……”
她挑拨着赵河明满头的花儿,一个劲儿地重复他的名字,末了给他判了个性。
“娘亲喜欢你,这名字也真真好,赵河明呀赵河明,你也是个真真好的人……真好,真好呀……”
是啊。真好。
少年时真好。
少年人是真的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你还有手段,再送我死一次。”玉霖的声音把赵河明的神思拽了回来。
“我没有这样想,我……”
赵河明回过头,见她已站起了身,“你去教那位赵堂官吧。”
玉霖低头看向赵河明,“我的事还没有做完,且我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还有情爱不曾享受,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你喜欢镇抚司的那个人吗?”赵河明问道。
玉霖不答反问:“为什么不喜欢?”
“你忘了,他曾是淫犯!曾是玷污你的淫犯。”
“他不是。”
玉霖抬起头,望向门外雨幕,却重复出了赵河明之前的那番话:“你不是说,放眼天下,我寻不到清心寡欲不蔓不枝,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的人吗?可觉得张药就是。他配我,且待我坦诚,照顾我细致入微。我之前对他一点都不好,但奈何,他有一副很好的脾气。”
她说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朗声道:“我想好好活着,后半生,好好对待他。所以赵河明。”
她再度望向赵河明:“我不会松懈,我且等着,领教你的手段。”
第104章 他可以 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
大理寺墙外, 江惠云和韩渐撑开了伞,张药却沐于雨中,雨水很快淋湿了白衫, 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之上。韩渐尽撑伞近前, 递来一把伞, 张药却并未接过,反而越过韩渐望向江惠云,“赵府这处藏身的所在, 是谁指给韩御史的?”
韩渐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对张药说起了他与张、玉二人相分别之后的事。
那一晚, 韩渐照玉霖的指向奔出不过半里远,果然在一幌酒旗下看见了一辆马车,车顶上悬着一盏绸纱灯, 车下青衣女子拢手而立,人似乎不会说话,见他过来, 只朝马车内喑哑了几声。车帘应声揭开, 帘内唯有江惠云一人。
“韩大人。”
韩渐顿时怔住, “江……江夫人?”
江惠云点了点头:“城门已经关了,你想漏夜出城是不可能了。”
韩渐道:“在下没有想过出城,在下身上的案子未结,实在于心难安。”
江惠云道:“镇抚司无孔不入,之后不论你藏身在哪家客栈民宅,都难免被他们打听出来。
韩渐悻然点头:“在下知道。”
“我给你一处地方。”
江惠云挪了挪身子, 示意韩渐上车,“那里无人敢放肆,你且安心住下, 就留在城中,等案子的消息。”
韩渐听完,忙拱手道:“夫人救命之恩,韩渐没齿难忘,只是不知,夫人为何……”
“你不必谢我。”
江惠云淡声道:“我也受人之托罢了。”
韩渐说完旧事,望着积雨之地细密的涟漪,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我与张指挥使同朝这么多年,只当指挥使是狠辣无情之辈,纵有建树,也不过剥皮拆骨的酷刑项之上。竟不成想到,张指挥使也有这样的心计,堪在一日之间,窥见全貌,更能同那玉姑娘一道,谋下全局。韩某从前,竟是有眼无珠。”
“韩御史说错了。”
张药抬起头,径直道:“张药是个蠢人。”
“……”
韩渐显然没想到他会平白扔出这么一句话,面色略有些尴尬。
“那……”
“那晚我就是奉命去逼你翻供的。若你不肯翻供,我便只能在诏狱中,将你刑杀。
韩渐错愕,一时哑然。
张药续道:“我张药就是这么一个无计可施的蠢人,谋下全局的,不过是玉霖一人而已。”
韩渐挑眉道:“难道不是张指挥使将贡院内情告知玉霖,与她做得那一出夜路劫持的戏,才助我……”
“没有。”
张药打断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入衣襟之中。
他已浑身湿透,冷清清地立在雨帘间,像一只白皙的幽鬼。
“我只是眼力不错,看出来人是她,她要绞我,我不得不缴械而已。”
韩渐总觉得这人说这话是有意在膈应些什么,但他又听不出究竟,只得“哦”了一声。
张药并没有在意韩渐的神情,他满口皆是诚得不能再诚的实话,再无一点心虚脸涨。
“至于贡院的案子,我至今不知全貌,今日来此,也是受她之令。”
说着,又望向了江惠云,肃声道:“不知夫人此来,是否也是听了她的话。”
江惠云稍稍偏伞,看了一眼张药的神情,不置可否。
张药续道:“我不知玉霖到底要做什么,更不知是否凶险,若她告明过夫人,请夫人赐教张药。”
江惠云撑着伞,踩着雨水走上前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肯受她的令,一个人来这大理寺?”
“是。”
江惠云笑了一声:“你是镇抚司指挥使,是天子上差。你不要身家性命了,去听一个女子的话?”
“对。”
张药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深沉心计和才思去与江惠云“周旋”,索性句句都实话,简短坦诚,引得江惠云笑开来,伞下抬眼,细致打量着他湿透的一身。
他从前正经时只穿飞鱼袍,平常办差为求便宜又只穿玄衫,俨然刀枪不入鬼神不近,此刻倒像是摘了盔卸去甲,素衣前来,可受一箭穿心。
“哼。”
江惠云哼笑一声,垂头收回目光,“我今日带韩渐过来,是为作证。当然,的确是玉霖求我带他过来的。”
“张药替玉霖谢过夫人。”张药说罢,埋头深揖不起。
江惠云道:“你替她谢我?你是她的谁啊?”
这个问题似乎是说来诛心的,张药确实回答不上来,但他并不觉得难过。
管玉霖当他是谁呢?
若提男女之爱,皮骨相亲,又或者夫妻之情,耳鬓厮磨,他这个想死想了二十几年的人,绝不堪拥有,他也全然提不起兴趣。
可若玉霖想看看他的身子……
那他愿意。
他站在雨中,脑中一时涌起无数“虎狼之词”,偏心上灵台又清净无尘。
江惠云以为他吃了瘪,也不再纠缠,续上了之前的话道:“起初我并不想答应她。奈何这牵扯着几个年轻人的性命和前途,非我一人之事,所以还带韩渐来了。”
张药问道:“所以夫人,还是没有原谅玉霖?”
江惠云摇了摇头,“你这话问得真可笑,她要毁的是我的全族和我的夫君,我为什么要原谅她?”
“是,张药明白。”
伞下雨水如断线的珠链一般,泻了一地。
江惠云笑着叹了一口气,稍稍抬高了声音,“其实那春闱的第二日,她便来府上求见,那时我就不想见她,奈何刘影怜那孩子非要争着去帮她,背着府中人,到底是让她进了我的门。”
她一面说,一面想起了那日长跪于她房中的玉霖。
那日,恰好太医院遣人来看赵河明的伤,阖家人都在赵河明的下处问疾,江惠云自然在头里照看长辈女眷。晌午时,刘影怜却从她的上房过来寻她,硬要她回去一遭。刘影怜是说不得话的,只是一脸焦惶的神色,就看得江惠云人心急,只得跟着她来。谁想刚一入自己房门,便看见了玉霖。
“你也太放肆了。”第一句话脱口而出,仍然是斥责,尽管这并非出自江惠云的本心
她抬手挥退跟来的仆妇,待刘影怜关上房门,方缓缓走到玉霖面前,看着她清瘦的背脊说道:“你以为你救过刘影怜的性命,就能逼着她蒙骗我吗?”
“小浮不敢。”
玉霖抬起头:“师娘,小浮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求师娘救命。”
江惠云挑眉道:“你不要想差了,那日在神武门前,我是和你说了几句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救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是救我的命。”
玉霖伏身续道:“是救御史韩渐。”
“韩渐?”
江惠云想了想此人来历,疑声追问道:“他不是今科春闱同考吗?”
“是,他遭人陷害,性命不过旦夕之间。”
“怎么回事,说清楚。”
玉霖应道:“事出紧急,小浮无法详告所有,师娘若肯施恩救下韩御史,届时亲自问他,便可知前因后果。”
“那你呢?”这一句话问出,江惠云自己也有些吃惊。
“我……”玉霖怔了怔,抬头露出一丝疑惑:“师娘说什么?”
江惠云忙止住声音,想问玉霖,韩渐有性命之忧,那设计救韩渐的玉霖自己,又会如何?然而那不过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的话,若解释给玉霖听,又破了她和赵河明的立场。
江惠云想着,硬生生地撇过了头,冷声道:“没什么。”
说完又问道:“玉霖,你是不是知道,但凡见能到我的人,我就一定会帮你?”
她不指望玉霖回答,然而却听玉霖坦然地应了一个“是”字。
江惠云一怔,低头却恰好与她目光相迎。
“虽然我背弃了老师,至此没脸在师娘身边侍奉,但我一直都知道,一年之间,师娘……从来没有遗弃过我。”
是啊……
江惠云心中暗暗应下她的话,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这个她照顾了很多年的小浮。
回想从前府中热闹,玉霖年少,长得比众人清秀,又能说会道,难得是行走官场,另有一副玲珑心肠,师门上下,没有人不心疼她。她一向挑食,只爱□□细的食物,爱新鲜瓜果,尤爱吃岭南李公桃,这些细枝末节江惠云一直都记得。知道她身边没有买奴照顾,通共一个老妈子,也不过是常常过去,替她洒扫的,因此总算着节令,亲自打点起鲜菜瓜果,让仆妇送去给她吃。然而,如今她仍有心照顾玉霖,却终因玉霖与赵河明立场对立,而不能够了。
思来终究是热了眼眶,但张药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好露悲意,索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回思绪道:“她求我搭救韩渐,我答应了,但我怜惜的是这朝中难得的清正之人,并非是为她玉霖。搭救韩渐之后,我已过他前因后果,贡院之事我已尽知。我知道我江家的子弟,都是不学无术,浪荡无耻之徒,靠着主上的功德和我兄长效力边疆的军功,自以为此生富贵不断,荣华不绝,都不想再受那军中之苦。然而也受不得寒窗苦读的罪,就这么起了歹心,走上邪道,不惜断人前途性命。呵……我也活该被玉霖利用,亲自捅了族人一刀。”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隔着珠帘雨幕望向那大理寺的正门。
“也不知道今日是何了局,我又该如何面对我江家一门。”
“夫人对她若有恨,可尽泄在我身上。”
江惠云回过头,“你?张指挥,你连自己是玉霖的什么人,都不敢明说。如今要在我这里,替她受罪,我怎么敢呢?”
她原本以为张药会再度吃瘪,谁想雨中传来一句:“我不想给我自己按一个名分,去纠缠她。”
江惠云一怔。
但听张药道:“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镇抚司指挥使也好,是主人的走狗也好,她都不必管我的立场。在我的处境中,我一面奉命杀人,一面听她的话去救人。然而杀人容易救人却太难太难,因此算来,我身上的善恶终难相抵,因此终究要付出代价。所以她不必嫁我,甚至不必一直记着我,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
后面的话其实有些难为情,不好在长辈面前摊开来说,若玉霖在跟前,一定会上来捂住张药的嘴。
可惜玉霖不在,张药又不懂这份分寸,不管韩渐在场,而江惠云多少上了些年纪,竟掏心掏肺,一股子直说了出来。
“玉霖说她不知道男女之事,这个我信。她的确有些迟钝,拉垮了我肩头衣衫,还能自顾自地睡得很好。可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想看看男人是什么德性,或者想知道男人有什么意思……”
“你愿意?”江惠云问道。
韩渐在旁,已是面热耳熟一言不发。
张药却点了点头,“对,我可以。”
男人是什么德性,玉霖倒是大多知道,但男人有什么意思,她还真不太知道。
三司再度提堂,玉霖和江崇山等人被带至堂上跪下,玉霖的外衫给了张悯,她原该觉都有些冷,然而耳朵却莫名其妙烫起来,后来甚至有些痒。
说来也有些意思,玉霖邀那白衣张药在识海静坐相陪。事实上,数墙之隔的张药,却仗着今日身着比白衣心无污秽,在御史韩渐和她敬重的师娘面前“大放厥词”。
她当然看不见这一幕,否则红的就不止是耳根。
因此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得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以此警醒自身,赵河明此时并不见得就智竭力乏,堂上应对,切不可分心。
堂木“啪”地一拍,毛蘅撩袍落坐,吴陇仪与赵堂官也随之坐下。
毛蘅侧眼看了赵堂官一眼,将我们进来之前,你说有一个什么旧案要部里提来看一看,如今提来了吗?
“是。”
赵堂官起身,将一封卷宗递给番役,“就是这一卷,请毛卿大人和吴总宪过目。”
毛蘅从番役手上节过卷宗,放在手边道:“若与本堂不甚相关,我也就不细看了,总宪大人看一眼吧。我且先听你说。”
赵堂官应了一声“是。”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他咳了一声,清透嗓子里浊痰,看玉霖道:“这是去年的一案,因案情有些特殊,倒未有过堂的记录,只在部里存下了这么一卷。”
毛蘅挑眉,“去年的?”
“是。”
赵堂官道:“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不知道可还记得,天机寺失火一案吗?”
他这么说,毛蘅倒是想起了赵河明和许颂年,因为玉霖击登闻鼓,奉上一张御批纸,上书一手虎爪书,竟使奉明帝,将这一部一司,两位要首都拘了起来。
“记得是记得。”
吴陇仪从毛蘅手边取来卷宗,一面翻看一面道:“可这和本堂有什么关系。”
赵堂官道:“请两位大人,看一看最后结案之处。”
吴陇仪闻言,迅速将卷宗翻至最后,毛蘅也倾身过去,与吴陇仪一道查看。
赵堂官继续说道:“此案原本应查那击鼓的女子的诬告,押她受死,谁曾想,押解道中那女子突然发了疯。当街胡言乱语,行状癫狂,无法受审,我等禀明陛下,陛下降了大恩,因那女子是奴婢之身,因此只着本家带回处置。”
吴陇仪听着赵堂官的话,不禁将目光从卷宗上摘出,不安地落向了玉霖。
与此同时,堂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朝玉霖聚拢而来。
无人说话,唯有赵堂官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吴总宪问,此案与本堂有何关系。且请总宪大人,看向堂下。此案中的疯女,今日恰在本堂,正是玉霖。”
玉霖抬眼朝穿堂前的门看去,那扇门此时并未锁闭,门扇之后露出赵河明的半截人影。
毛蘅撤回身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堂官道:“下官想问,一个疯妇的话,怎可采信?”
“……”
这一声当堂落下,门扇后的那道人影似乎也因支持不住,而轻轻摇晃。
赵河明知道,跪在堂上的玉霖此时就看着他,但他全然不敢面对。
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江赵两家做的事,也是最后一件能为玉霖做的事,他不能让江崇山获谋逆的罪名,牵连赵家。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忍心看拼命求生的玉霖再次把自己杀于堂上。若说玉霖呕心沥血造出了眼前的局面,那他赵河明也自认为尽力了。
只是,这一计,令他作呕。
这曾是父亲用在自己胞妹身上的计策,为了逼疯她,父亲眼看着奉明帝将一块石头放在她亲生女儿的手中。年幼的小福不明就里抓着那块石头,只是哭。父亲对奉明帝道:“我知道殿下舍不得,我只有一个妹妹,我也着实舍不得。可是,如若她不疯癫,郁州溃坝的真相,就再也守不住了。只有这一个办法……”
奉明帝听完笑了笑,低头对赵河明道:“河明,帮帮你表妹。”
赵河明浑身僵硬地立在木架前,那个被绑死在架上的女人满眼哀凄地看着他。
“别……不要……河明……不要这样对待我……”
父亲发狠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你听不明白吗?帮帮你表妹!”
“不可以!不可以小福!河明!求你了……不要啊……”
他在那凄厉的哭喊声中,牵起了小郡主的手,与此同时,也和她一起举起了那块石头……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只要她疯了,她的话就没人信了。”
姑母真的被那一块石头逼疯了,疯得带着小郡主一道投了河。
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赵汉元喝了一夜的闷酒。
赵河明跪在无处,狠狠地给了自己一顿耳光。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个烂人了。
想道此处,他又下意识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要我疯了,我的话就没人信了,我的供词,也可以当堂推翻,对吧。”
这一句从堂下传来,说话的人面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
赵堂官愣了愣,随即顶起心气儿道,指着吴陇仪手中的卷宗呵道:“这个案子是陛下钦定的,而你的疯状满城皆知,如今当堂胡言乱语……”
“好。我是疯妇,我胡言乱语,我认。”
毛蘅的太阳穴又是一阵一阵的跳疼,不禁站起身,指着玉霖的额头道:“你认了?你怎么可能认了?你这女子狡黠至极,这会儿又要搞什么?”
“不敢搞什么?”
玉霖抬起头:“既然我做不了认证。那就换一个。”
毛蘅摁住太阳穴问道:“换一个,换谁?”
“今科会试同考。”
“同考?哪一个?”
“韩渐。”
第105章 褪白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毛蘅与吴陇仪相觑一眼, 吴陇仪转向赵堂官,“此人你们部里不是已经报了逃离吗?”
赵堂官尚在发怔,并未听清吴陇仪的话。
毛蘅抬手往案面上一敲, 抬声呵道:“老赵!”
“啊……”
赵堂官惊得从座上跳起, 指着玉霖道:“这是她信口雌□□抚司的李千户和我部番役遍寻梁京城内外也不曾……”
赵堂官的话硬生生地被玉霖堵了回去。
“他人此刻就在大理寺外。”
“这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玉霖回过头, 朝身后的荆林看去,扬高声音道:“何不传进来,替我这疯女, 与江、吴二人对词。”
吴陇仪对抬手指向堂外,对番役道:“你们出去看看。”
番役领命而去。
毛蘅忍不住对玉霖呵道:“你这算什么?算你设的局吗?我等难道都要被你牵着鼻子走?”
折腾到这个时候, 毛蘅等人尚吃了些热食,玉霖水米不进,又跪了整整半日, 人早就乏了。
她呼了一口气,声音也淡淡的:“不敢。”说完看向赵堂官,挑出一丝笑道:“是赵大人判我为疯妇, 供词皆做不得数。这一计阴毒, 不费吹灰之力, 就要彻底要将我抹杀。我能怎么样?我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绝望至死,去跳了那城外的运河吧?”
这一番话刚说完,堂外脚步声传来,众人对循声引颈,不多时, 果见一人头带围帽,跟随番役跨进堂内。
吴陇仪道:“既已上堂,就该把围帽摘了。”
韩渐笑来一声:“若不如此, 下官活不到上三司公堂的这一日。”
他说完,抬手摘下了围帽,帽下露出正脸,跪在堂上的江崇山看了,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韩渐拱手行了一礼,直身又道:“三位大人要验明正身吗?”
毛蘅道:“休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你是今科春闱的帘内同考,我问你春闱第一日,贡院里究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要私逃!”
韩渐并没有回答毛蘅的话,反而转向赵堂官:“那就要问一问,我人不在案时,刑部是怎么判这个案子的了。”
玉霖道:“刑部已经错判了。”
“哦?”
韩渐虽不看玉霖,去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怎讲?”
玉霖道:“舞弊之文出自张悯,此项已经证实。而张悯作证,她根本不认识那个被刑部判罪的郑易之,反而是受了江家掌事家奴吴宝来的蒙蔽,偶成恶事。”
“那就对了。”
韩渐顺畅地把玉霖话接过来,仰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韩渐身为同考,当夜恰逢镇抚司钦巡贡院,作弊的贡生唯恐罪行被发现,隧将夹带之物掷出考棚,当场诬陷同科,此事为我亲眼所见,因此,韩渐请为贡生郑易之作证,他并未行任何舞弊之事,真正犯下夹带入场,行舞弊之实的人……”
他说着看向江崇山,“是贡生江崇山。”
江崇山和吴宝来早已束手无措,此刻跪在地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霖道:“韩大人所言,恰为张悯供词之佐证,三位大人,这个案子辩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很清楚了。不难判了吧。”
赵堂官还想说什么,玉霖忽道:“赵大人还是请住口吧,你冤判郑易之,致使他无端受苦,你已然有罪,不论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被财帛收买,又或者你就是刑名不通,辜负圣恩的蠢人,总之,你恬在法司高位,实则一无是处。若你还知道羞耻,就该摘了这乌纱,下来和我跪在一处。”
“你……你这个贱人简直是放肆!”
“你看。”玉霖轻笑出声来,“又骂人我是贱人。”
“你……”
“辩不过女子,你们就骂女子是贱人。遮不住丑事,你们就说揭露丑事的女子是疯子。”
玉霖抬手挽耳发,随意道:“你骂吧,骂也没有用。我以我自己在朝十年刑名官的经历作底,不怕直接告诉你。人证和物证对质到这个份上,除非你们灭了这一堂人的口,否则赵大人,你——”
说至此处,她抬手指向赵堂官的面门,含笑道:“你必然获罪,必然付出代价。”
吴陇仪反手叩下手中的所有卷宗,出声道:“江崇山和吴宝来的罪行可以定了,至于玉霖的罪行……”
吴陇仪又看了一眼那篇舞弊之文,凝眉道:“这一案牵涉的太多,倒要往后再压一压。”
“两位大人难道也疯了吗?”
赵堂官一脸惶然道:“难道……真就这么被这个贱人牵着鼻子走……”
毛蘅此时也觉得“贱人”这两个字有些刺耳,呵道:“什么贱人!她在法司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你是知道的,她都让你住口了你还说!”
“她那是不顾伦理纲常,欺君罔上,毛卿大人怎可用她的话来弹压我辈……”
赵堂官被毛、吴二人的话逼得口不择言起来,忽被身旁的番役摁下手腕,他浮躁得厉害,下意识要挣脱,却听那番役低声道:“赵大人,刑书大人让我给您递一句话。”
说完那人附耳上来,赵堂官听完,忙站起身道:“韩渐的供词不能采信!”
韩渐道:“为何?”
赵堂官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中的乱意,“当日刑部提堂,他逃逸不肯归案,此罪当先议明,方能……”
韩渐对道:“下官并非逃逸,而是险些遭人灭口。”
赵堂官呵道:“胡言!当日去你宅中提你归案的明明是镇抚司的人!”
韩渐应道:“那就奇了,下官从未见过镇抚司的人,只见过一群来逼我改供,诬陷郑易之。如若不从,就杀人灭口的鬼!幸而得一义士舍命相救,否则,我今日也来不到堂上!”
毛蘅道:“既然如此,趁着时辰不晚,传镇抚司的人来。”
“那巧了。”
这一声是玉霖接下的,没有丝毫停顿,就像是早就埋伏下的口舌,等着毛蘅张开话口。
毛蘅的太阳穴疼都要裂开了,脱口道:“你又要说什么?”
玉霖抬头道,含笑道:“镇抚司恰好有人,今日也候在外头。”
哪有这么巧。
毛蘅的脸逐渐红涨起来,他并非厌恶玉霖,相反,因她在堂上,这错综复杂的案情,倒是被她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理得十分清晰。然而与此同时,他也难免忧惧。
读过书做过官的女子,真是又狠又难缠。众人一不留神,偶然纵她抓着一个入局缝隙,她看准了,便如冷针一般无情无义地扎了进去,从此落一子思百步,埋一线伏千里,誓要彻底杀掉这盘棋局。
毛蘅明白,他和吴陇仪今日也不过是观棋的看客。
玉霖的真正的对手,此时正立在穿堂之内。
这师徒二人隔空相杀,赵河明不知是因愧疚还是不忍,似乎还留有余地,而玉霖却正如吴陇仪所言步步紧逼,早就杀红了眼。
这对女子而言很不体面,甚至说得严重些,此举有违纲常伦理,既无耻也无礼。
可是,这也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毛蘅自己为人耿直,身在大理寺多年看不惯的事何止千件,心中积郁的浊气又何止万重,今日大雨倾盆,好似老天前来洗污涤青,他那满腔浊闷,都随着这个“疯女”的行举,一股脑儿几乎全吐了出来。
想着不禁失笑,想那吴陇仪喜欢玉霖,他是早就知道的,就算她犯了欺君之罪,吴陇仪仍肯舍她一份怜悯。
毛蘅原本引此为同僚因情失正,时常为之不耻,可这一回,他是终于理解了吴陇仪。虽然他也因自己做了玉霖的筏子,一路上被她牵着鼻子走而感到郁闷焦躁,但也根本忍不住压抑多年的内心悸动,想要替这姑娘高声叫好。
杀了刑部那些庸官!灭了江家这群无赖!
姑娘别手软!千万别手软!
“传!”
毛蘅忽地把案上的文书尽皆一撩,也顾不上对玉霖言听计从丢不丢自己的官面儿,对着堂下一连说了三声:“传传传!”
说完又使番役:“再去点灯进来,把这堂上给我照亮堂了!”
抛开处境不谈,玉霖……其实很想见张药。
这份想法实在是朴素至极,朴素到她只觉得张药今日穿着那一身白衣,人尤其好看。
玉霖有的时候也在想,她觉得张药适合她自己,单单是因为他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他只想死。
可适合并不意味着“喜欢”,更不意味着“爱”。
适合的人留在身边做陪,闲时排解孤独烦闷,又或是老病之时互相照顾,也就够了。
但如今玉霖隐隐觉得,她对张药的欲望远不止此。
张药的长相,她是喜欢的,至于他的身子,她好像也很喜欢。
从前她在官场与人相交,几杯黄汤下肚,众人说起房中事,都说男人的身子多难克制,纵有一份温柔,也都是行事前的把戏而已。玉霖听得多了,知道这就是男人的德性。一点意思都没有。
然而克制情(和谐)欲的身体,明明就很有意思。
白皙泛红的皮肤,发僵的骨骼,偶尔上下滚动的喉结,平稳但明显压抑的呼吸……
甚至那件只挎至肩头就停顿住,哪怕勒红了手臂上的皮肤,也再不肯往下解的底衣……
嗯。
恰到好处。
她都看过。
玉霖低头含笑。
其实起了这个念头,玉霖对自己是有些无语的,但她一点都不想怪罪自身。
虽然是身在三司堂上,赵河明就隐在穿堂之内,尘埃尚未落定,仍处千钧一发之际,众人都咬牙屏息等着之后的结果,她却无端想起了一个男人的面目,穿着……甚至因他恰合自己的审美而感到阵阵欢愉。
不管怎么说,似乎都很荒唐,不合时宜。
可欲望是不可扼制的,爱与恨是不可耻。人生乐事,最甚莫过于一刀雪恨之时,有情之人素衣寡面而来,先舍一臂,撑她静坐平息,再舍一手,为她拭血擦刀。
那人一定不能聒噪,最好常年闭口不言,情火欲水都煎熬在血肉白骨之下。
所以,那人一定要是张药。
玉霖思绪飘游,背后也渐渐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踩破满地淤积的雨水由远及近。
玉霖回转过身,望向雨中的大理寺荆林,一抹雪影从林中穿行而出。
众人的目光皆聚想堂门外,眼看那道雪影沉默地朝堂内行来,毛蘅眯起眼睛,总觉得那人身型甚为熟悉,可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没有人见过身穿白衣的张药。
更没有人见过浑身湿透,乱发贴面的镇抚司指挥使,而张药就这样走进了众人的视线。
这么说也不对,他来时并未在意堂上任何一个人,他只看见了一个人,雨中前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走向她。
“为什么不撑把伞来。”
玉霖的话音落下,那人也在玉霖面前站定,发间雨水流淌如珠链,那身雪白的单衣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隐隐透出一层皮肤的颜色。
那白衫为对襟,张药里内未添交领,清白地露出一截脖颈。
而脖颈上还残留着皮场庙中,张药自己勒出来的链痕。
他仍然克制,寡言,低头看向玉霖的那双眼睛也是情绪幽藏。当真是,情火欲水都煎熬在血肉白骨之下。
“你没让我撑伞。”
“……”
吴陇仪听完这二人的对话,下意识地看向毛蘅,果见他已经纠起一把卷宗纸,几乎要把纸张揉碎。
“那个……毛大人,你……”
话未说完,就听毛蘅呵道:“公堂上不得私谈!”
谁想张药抬头就是一句顶来:“镇抚司和人犯说话,算私谈?”
毛蘅还要发作,吴陇仪忙拦下他道:“好了好了毛大人,问案要紧。”
毛蘅失了态,对吴陇仪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发难,手指还在玉霖和张药二人之间逡巡。
“我忍这两个人忍了快一年了,去年她身上那个卖(和谐)春案,这个人的供词就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将才她说镇抚司有人候着,我当是李寒舟之流,没曾想又是这个人!好好好,他又来了,又是冲着她来的!这坐堂上又是你我二人,这真是……我真是……”
他一时之间气得发笑。
吴陇仪笑着替他说道:“毛大人想说,这真是缘分难说?”
“不是,吴总宪,怎么连你也……”
话未说完,又听张药道:“我来又如何?”
“你还问……”毛蘅转向张药,直气得后仰倒气。
“张药。”玉霖唤了一声张药名字。
张药这才低头看她。
“什么?”
玉霖抿了抿唇:“别闹了。”
“好。”
他今日穿白,越发身心干净,这一声“好”字温顺地落在堂中,吴陇仪倒是会心一笑,毛蘅则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堂官见此,撩起官袍,几步从案后跨出,走到张药面前,问道:“你们镇抚司之前报说韩渐从家中走失逃逸,可这韩御史说他不曾见过你们镇抚司的人,反而是被歹人威胁改供,如若不从,则就地灭口。此等诳言呈堂污蔑镇抚司,污蔑陛下!张指挥,你可有话与他对词?”
张药没有立即回答,他心中其实有些担忧,玉霖似乎与韩渐套好了词,但却至始至终,没有跟他交代过任何一句话。所以他应该怎么回答?此处是三司的公堂,但凡错一句,他倒无所谓,玉霖和韩渐这些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你别担心。”
张药低头,见玉霖也正含笑望着他。
“你说真相就好,说你一直想说,但说不出口的真相就好,其余的,交给我。”
“可以吗?”
“可以。张药,真相不会伤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也包括你。”
真相不会伤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也包括你。
这对张药来说,是如此精准的一句话。她甚至想到了,张药不会自认无辜,所以将他排除在“无辜”之外,后面添来的那句‘也包括你’,却温柔地关照到了他多年的难处。
张药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头,只能说出那个对玉霖说过无数遍的“好”字。
“好。”
他说完望向堂上三官,坦诚道:“镇抚司的确报过韩渐逃逸。”
赵堂官转向韩渐,手指几乎戳到韩渐的脸上,“你这是抗旨!是忤逆!你的供词根本做不得数!”
他这番话说完,毛蘅和吴陇仪面色皆有些错愕。
赵堂官还要说什么,忽听玉霖道:“赵大人你等一下。”
“你这个贱人还有什么好说……”
啪——
“哎哟……”
赵堂官一声惨叫,玉霖闭上眼睛,不用想,这正是张药甩给赵堂官的一巴掌,掌风带起一片他身上的雨水,轻盈地落在她身上。
赵堂官目瞪口得地看着张药,到底说不出一句话。
法外之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不愧是张药。
张药垂下手,对玉霖道:“好了,你说吧。”
玉霖笑了笑,抬头问道:“我问一句,镇抚司报韩渐逃逸可有文书。”
赵堂官捂着脸愣住,但听毛蘅道:“大理寺覆案的时候,倒是没有看到这样文书。”
吴陇仪道:“若有这道文书,郑易之的案子不可能那么快审定结案,有证人走失逃逸,无论如何,都是延后再审的。”
赵堂官忙道:“怕是……怕是整理时遗落在部里,我这就派人回部里去查看……”
“你们想作假补一份上来吗?可惜很难了。”
玉霖说完,垂眼笑了一声:“张指挥使的那一手丑字毫无章法,除了他自己,梁京城里没有一个人能仿一个出来。”
“对。”
张药应下玉霖的话:“我的字丑。”
他说完,竟觉得浑身自在轻松,原来开解自己如此简单,只需当众吐真言而已。
玉霖续道:“既然口说无凭。那么什么抗旨、忤逆的罪名,也不能议了。”
赵堂官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玉霖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们刑书大人,已经想尽办法来保你了,可惜你们匆忙审案时,他当时尚在病中,而你们也不信他。否则,一定不会留下这些漏洞,让我拿捏。”
赵堂官情急呵道:“口说无凭……韩渐不也是一样口说无凭,谁知道是不是他为了狡脱逃逸的罪名,谎称有人灭口……”
韩渐在旁道:“下官并非口说无凭。”
韩渐说完,拢起衣袖朝张药走去,“张指挥使,你将才进来,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说。”
“你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
张药陡然明白了玉霖那一句“说真相”的意义。
他是被天子派去灭口韩渐的,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幽鬼。
他虽然无法开口说这些真相,可三司堂上,玉霖剥去他从前那身满是血污的玄袍,露出了雪衣白底。他有口难言的真相至此似乎也不必他开口,已然要露出来了。
张药抬头,看着韩渐的眼睛。韩渐也适当时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抬高声音道:“可是被一蒙面义士所伤。”
“韩渐!你这是信口雌黄!”
“赵大人你不用急,下官何止这一样证据。”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张药低眼看时,正是那夜皮场庙中,玉霖捅伤他胸肺的那一把。
韩渐道:“这是那位义士交给我的,那夜他搭救我时,曾夺取刺客的匕首,一举将其捅伤。伤口离要害两寸。张指挥使,这是你随身的匕首吧。”
真相呼之欲出,张药接过那把匕首,释然地点了点头。
韩渐后退了一步,再道:“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第106章 背上字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荆林摇曳, 好冷的一阵雨中来风。
公堂上下,无数门户咿呀作响,堂上众人各自拢紧了衣衫, 连毛蘅也觉得天光暗收, 阴得他骨缝发寒。张药耳边只听到荆林万丛, 连片呜咽的声音。而后烛焰火摇动所有人的影子,火光融化周遭的轮廓,送他回那个原本想死, 去又被玉霖用一条铁链带走的夜晚。
寂夜。
皮场庙。
无人供奉的丑神明,还有被他抱上神台, 手握寒刃的玉霖,此刻兀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这么久以来,他和玉霖最为私近的一次。
她因从来没有握过刀而多少有些紧张, 眼底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兴奋,似乎并没有多在意他已大半裸露胸膛。那是他的血肉啊,那是他从前最以为最没有意义, 最没有知觉, 最想要想消解掉的血肉啊。
张药扼不住喉咙中的微颤, 喉结上下一动,难忍吞咽。
“你……”
“你教我下刀。”
玉霖的手抚触到他胸膛皮肤的那一刻,他分明觉得很“疼。”
他这辈子有觉得“疼”的时候吗?
也许少年时有,拿刀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眼前的刀斧,鞭棍,甚至那把悬在他头顶, 却一直遥不可及的刀,都难以带给他真正的痛感。他的五感之上,似乎因死意, 而罩上了一层无坚可摧的壳。而她冰凉的手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那曾铁壳。尖锐的酸刺感突袭识海,流窜百骸,自头颅,至脚趾,也至两股之间……
可她看起来,还在无情无义地寻找下刀地方,也许还在冷静地思考下一手棋下在何处。手指在他的胸脯上渐次游走,他则抑制不住地肩头微颤,最终惹得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天知道,他要如何告诉玉霖,他……
他……
他搜肠刮肚,无以言对。
陡然间晃见,为了稳住衣不垮尽,那半臂上衣襟似乎勒得有些紧,他才如蒙大赦般地解释道:“没什么,我肩膀有些冷。”
“知道了。那就快一点,你一定要指准了。”
张药怔怔地看向玉霖的手指,勉强压住喉,“嗯。” 了一声。
“我不会犹豫的。”
她的声音又引来他身上一阵寒颤,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问。
刀捅在左锁骨下三寸之地,刀刃没入血肉一寸。
张药仰起头,搜肠刮肚无数次,想要告诉玉霖,他在情欲的囹圄之中,斗如困兽。
然而令他可惧的是,她人在囹圄之外,还有更想做的事。
好比下刀之前,她认真地问他:“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啊。
他很想
他此刻就想。
当今天天子让他视他为家奴,令他唯命是从,让他年年月月,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他当在此处褪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张药脑中的声音和韩渐的声音重叠,一时之间思绪尽收,他猛地望向玉霖,那夜送她离开庙时,她说过的话再度回至张药耳边。
她说:“世人不愚。谁人仁善,哪个恶毒,向来是隐约可辨。奈何人敬衣冠,穿着华衣登高台,怎么作戏都是铿锵钝挫,众人鼓掌。可若脱掉华服,揭起台下帷幕,眼见台上人一身赤裸,脚下草泥充台,从前鼓掌的人,此时就算不敢喝倒彩,只看着台上一味沉默,这戏,也就唱不下去了,这人,也就只能下台了。所以不论哪个台上的人,最怕的都是这一日。”
原来如此。
堂上褪的是他张药的衣衫,何尝不是天子的衣衫。
他懂了,那把悬在他头上多年的刀,此刻终于可以如他所愿地要落下来,试图砍断他的头颅。
他懂了玉霖今日为什么送了他一件白衣。活人不必穿丧衣,若这一回他能不死,那他也许就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张指挥使。”玉霖唤了他一声。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把上衣脱了。”
张药抬手向衣襟,毛蘅忽道:“等一等。”说完望向韩渐道:“你将才说,说那夜来你宅中灭口的刺客,伤口在什么位置?”
韩渐搭道:“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
毛蘅听完,沉吟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就对证。”
吴陇仪凑近他耳边道:“老伙计,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觉得当真可以对证吗?若那夜去韩宅灭口的人是张指挥使,那……”
毛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毛蘅望向吴陇仪,一面抬手,示意书记官暂且停笔,一面对吴陇仪道:“你和我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审理过的案子成百上千,你扪心自问,有像今日这么爽快过吗?”
吴陇仪摇头道:“那倒没有。”
毛蘅道:“我不光要他对证,我还要将今日这一堂的结果,一样不差地,写入明日的邸报。”
吴陇仪笑道:“你也疯了。”
毛蘅道:“总不至于,明日那些读到邸报的人,都要治罪吧。”
玉霖跪在地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人力有限,至此她已经力尽,好在但凡起势,总有人推波助澜,她跪在地会心一笑,抬头朝张药看去。
挺好,毛蘅和吴陇仪想揭开一段阴谋,韩渐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郑易之和江崇山一个释然,一个恐惧。
而玉霖,她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心中松快,想得则很荒唐:她可以看张药的身子了。
是时,张药的手挑解开了白衫上的系带,继而挑开衣襟。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而来,先入眼中的是他遍布旧疤的胸膛,那些伤痕并非刀枪剑戟所至,而是像一个从诏狱中受过酷刑,偶然被捞出来的人,修养不过一年,又再度被投入诏狱,新伤旧痕迹相互叠加,有的已经淡化,有的才刚刚掉了血痂。而在左面锁骨下三寸之处,赫然是一道乌褐色的刀伤,一半遮在半开不开的衣襟下面,但伤口的位置倒是与韩渐所说,丝毫不差。
解开衣衫后,张药没有在意任何的人的目光,只是低头望向玉霖。
而玉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张药正看着她,她和众人一样,在凝视那在血肉之山上绵延如乱林的伤痕,以及那道几乎可致命的刀伤。继而想起某个夜里别她如蝴蝶的那道人影,想起道上遇见的某个“血人”,想起那个“血人”对她说:“玉霖,求生的路上,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可能有了那句话,才有了这果断的一刀。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将才那些高高在上,想要纵情审美的兴致虽然还在,却添了些涩意。
她竟有些鼻酸,悄然收回了目光,抬手揉了一把眼睛。
这些琐碎而反常的举动,张药都看在眼中。
“怎么了。”
他低头问玉霖。
“啊?”
玉霖抬起头,这才发觉,张药一直看着自己。
“你耳朵很红,你不舒服吗?”
玉霖听他完,抬手一把捏住自己的耳朵。
她真的服了。
身心干净的人,但凡身上不起欲望的时候,他就是敢把胡言乱语全都当成正经的话,堂而皇之地当众说出,事实上他根本不会撩拨,至今为止,也没有主动招惹过玉霖一次,但却屡屡无心插柳柳成荫,而自己则从不自知。
毛蘅站起身,从案后绕出走向张药,路过韩渐时说了一句:“匕首。”
韩渐依言递上匕首,毛蘅接过,径直走至张药面前道,看向那道半遮在衣襟下的刀伤道:“把上衣褪下来,比对……”
“不用。”
毛蘅挑眉道:“怎么?你认了吗?”
张药没有回答。
毛蘅道:“不论你认是不认,堂上都要比对。”
张药沉默了一阵,忽应了一个“好”字。
说完伸手挎下了肩袖,手臂抽出,既然脱掉了整件上衣。
精壮的上身在众人面前彻底裸露,他平视眼前的毛蘅,“刀柄上有镇抚司的标记,也有我张药自己的标识,所以这把匕首的确是我的,我认。”
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伤,“这道伤口,在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韩大人说的,也准。”
毛蘅道:“所以韩渐说的张指挥使全部招认了?”
他抬起一只手臂,示意身后的书记官行记,继而说道:“所以张指挥使供认,春闱第二日夜,闯入韩宅逼韩渐改供,不从则杀人灭口的人,就是自己?”
张药再度沉默。
毛蘅逼近一步,声音顿压:“何人指使?”
张药冷笑了一声。
答案早就呼之欲出,满堂人心中皆已暗暗喊出,但谁也不敢真正出声。
张药凝视着毛蘅的眼睛,“大人今日真的敢问吗?谁给大人的胆子?”
毛蘅道:“梁《律》给的。”
毛蘅的话音刚落,跪在张药的背后的郑易之忽开了口道:“诶?”他背后……”
玉霖回过头,见郑易之一脸惊疑,指着张药的后背跪直了身子,“这……这是什么啊,是刺的字吗?”
第107章 两字恩 罪奴
人身上都有秘密, 这是一个人底色的来源。
想要探寻一件事的真相,也就难免要探寻一个人的底色,可要探寻一个人的底色, 就要把从前无数光怪陆离的会回忆连根拔起。
玉霖只有一个秘密, 已经在去年的公堂上被她自己揭破, 从此底色露于人前,也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但显然张药和她不同。
他杀人杀恶心了, 他每天都在想死,玉霖是知道的。而背后的原因, 其实也早就呼之欲出。
谁都知道他是天家的走狗,是王朝的鹰犬。
碧洪茶社内也好,市井街巷中也好, 他无数次被私议,被暗骂。他不冤枉,因为他真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可这不够啊。
这么多年来, 他为什么只堪被骂?
为什么他被骂了千百次, 却还在梁京城里骋驰无阻?
为什么他从来都受不到律法审判?
为什么他停不下来?
为什么他想死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张药以前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但如今他有些想明白了。
因为他身后有一个人,世人不敢骂,甚至在见到那个人时,不可露悲,不得大喜。
那个人的名字不能出现,哪怕只是写一句“城外梧桐已半死。”也要因此家破人亡。
这么多年来, 那个人遮罩张药,像一件漆黑的铁衫,令他三步之内, 无人近身,令他无论如何也上不得公堂。因为那个人不能被审判,所以张药也不能都被审判,所以他一辈子承受的,全部都是私刑,全部都是主人的私刑。
今日三司堂上,玉霖让他穿白而来,他听话穿了。
此时他抬起头,望着堂上高悬的匾额,望着吴陇仪和毛蘅身下的堂椅,望着行笔不停的书记官。堂上堂下无数目光向他投来,如刀似箭,似要将他碎尸万段。周遭俨然成了一处“剥皮台。”
下有韩渐作证,上有大理寺卿毛蘅亲审,他终于“不得不”要当众脱下那一身只受私刑的皮,从而翻起一段荒谬无边的回忆,露出他人生真正的底色。
不知道为何,玉霖跪在他旁,张药心里有一点害怕。
但也只是一点点,且并非惧怕出丑,而是可恨他眼力当真好,当初在皮场庙上一点都没有看错。那个死囚真的可以要他的命,玉霖真的可以杀了她。
他怕自己在这个姑娘身上求仁得仁,功德圆满,此后就再也没有理由,纠缠在她身边。
“是……罪……罪……奴”
郑意之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张药绷直了腰背,静静地看向头顶悬匾。
玉霖挣扎着站起了身,身上的械具伶仃作响,她顾不得这些束缚,跪了整整一日,又是水米未进,脚步踉跄,狼狈得是几乎连滚带爬地绕到了张药背后。
映入她眼底是两个字,或者手是两团丑陋的伤疤,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东西,才被什么钝刀反复割矬后,勉强刻出了丑陋的字形。
罪奴。
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字?
玉霖脑中“嗡”的一声闷响。
有道就走,拿刀就砍固然畅爽,可眼见有人因她遭逢狼狈仓皇之事,她不冷漠,如何能坦然自处。
行事至今日,玉霖竟头一次,心中暗生悔意。
“对不起……”
玉霖口中呢喃,随即几乎想也没想就挡在了张药背后,侧面哑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的。”
背后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像一面被冰雪封住的冷墙,然而声音却很温柔,“玉霖,你没有办法对得起每一个人。况且……”
“是我自以为是,我太想赢了,没有想周道,张药,你把衣服穿回去,你……”
背后的人并没有回头,只稳稳地吐了三个字,“你别慌。”
玉霖转过头,却见背后的人也正回头,不觉间两人背脊相靠,玉霖浑身猛地一颤,张药的背脊却稳稳地撑住了她,与此同时冲玉霖笑了笑。
“刚才的话我说错了,你没有对不起我。这身衣衫,是我自己想脱的。好一场大雨,好一身白衣,好一个三司公堂……”
他连说三“好”,至末尾,目光一软,“玉霖,我谢谢你。”
“张药我……”
“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你让开吧。”
张药没有让玉霖说下去,一面点头一面道:“你教的我都会了,后头的审问,我可以自己答。”
是时毛蘅在前,咳了一声,对左右道:“先把女犯带走。”
玉霖却仍然不肯挪动,张药看着她的眼睛,复又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会了,我不会害任何一个人,否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再也见不到她。
这是什么奇怪的自惩,玉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番役架住了胳膊,她早已体力耗尽,无力挣扎,只得任凭番役摆布,被架去了一旁。
毛蘅与吴陇仪并肩下案,一同走到了张药身后,那两个丑陋的字眼落入二人眼中,饶是将才已听郑易之将其呼出,仍不禁双双错愕。
“这是……”
“毛大人将才不是问我,我受命运于谁吗?”张药忽然开了口。
毛蘅背脊一寒。
“我背后这两个字,能回答大人的问题吗?”
受命于谁?
何家罪奴?
下一问的答案不言而喻,恰好也回答了上一问。
受天子命,杀人灭口。
一切陡然摆上了台面,在场除了张药,没有一个真正的钝人,因此无人不心惊。
书记官一时握不稳手中的笔,“啪”的一声,鼻尖落地,在砖上点出一团漆黑的墨迹。
张药看了一眼那书记官,“你不用害怕。”
那书记官肩头一颤,根本不敢和张药对视,张药则平声道:“我不会害你们死,我说的话,都可以记录。”
毛蘅侧向吴陇仪,低声道:“依你看该如何?若依我看是,万万不能再审了。”
吴陇仪尚未回答,却听张药续道:“我脑子不好用,能帮诸位大人的,就是把话说到这里。所以不管两位大人要如何审我,我都不会再吐一个字。至于如何收场,你们去问玉霖。”
毛蘅随着他的话,望向玉霖,不禁苦笑。
“玉霖。”
玉霖尚在错愕之间,并没有听到毛蘅唤她。
“玉姑娘。”
“什……什么?”
毛蘅抬了抬手,示意番役放下玉霖,而后问道:“你知道张指挥使背上的这两个字吗?”
“她没有碰过我,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张药答的,用的却不是:“我没碰过她。”
毛蘅蹙眉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自己……”
“她很好。只是家姐不准,我纵无耻也无胆。”
毛蘅再度苦笑,“行,行……我就多此一问。既然你张指挥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我们也不能对你刑讯。你身上这一灭口案,暂且悬置。”
他说完,携吴陇仪回至案后落座,着书机官送上一堂记录,于手中的理齐全,清嗓道:“如今这场春闱舞弊案,牵涉过多,已不是赦郑易之一人可解。我等要商议后,再行裁决。不过,今日倒也不是一个定论都下不得。”
他说着,抬高了声音,“贡生江崇山舞弊,即刻收监。至于吴宝来,暂交还江家看管候传。来人,把郑易之身上的械具解了。另替他寻回妻子,好生送回本地。”
“谢大人……谢青天大人……”
郑易之跪在地上连叩十首,起身之后,又下意识地转向玉霖,想自己开释,而这个姑娘却从此身陷囹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玉霖开口。
张药见玉霖还在发愣,出声唤了一句:“玉霖”。玉霖这才回过神来。见郑易之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禁抿了抿唇,收拾情绪,先开口道:“今年的春闱虽然毁了,但三年后,你还会下场吧。”
郑易之忙点了点头。
玉霖“嗯”了一声,轻道:“那我祝你,不要那么执着于功名,天下能养活一家老小的活路也不少,大可试试。但如果做不好,仍想实现心中抱负,那就别对官场彻底失望以至同流。读书人的真心,还是很珍贵的。”
郑易之哽咽一口,“你……你是谁啊?”
玉霖低头应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嗯……”
她说完沉吟了一阵,忽释然开来,“梁京女户,姓玉,单名一个霖字。有罪在身,恕我不远送,仍然祝你,以后再也不要到这样令你疯魔的事,得幸顺利,走好我最想走好的那条路。”
她说完,托起镣铐向郑易之行了一个女礼,郑易之拱手相回,而后周身械具尽被卸下,一身轻盈,神志也彻底恢复过来,向堂上再三礼拜,终随番役走向了堂外的棘林。
仍有一阵林间风吹来,吹得众人一身冷痛。
毛蘅拢了拢衣衫,郑易之出堂,不禁咳了几声一声,然而这毫无意义的几声,却惊得一旁的赵堂官缩起了脖子。
“赵大人避什么?”吴陇仪问道。
“下官……”
毛蘅陡然呵道:“你胡乱结案,冤枉无辜,何配坐在三司堂上!”
“下官实在是……”
“住口!来人,先脱了他的官服,摘掉乌纱,押至下处,待我们回明陛下,再行定罪。”
“毛大人,不可如此,我是……我是……”
毛蘅呵道:“若有可辩之词,欲供之事,即刻就说,不要虚虚遮遮,做派难看。”
赵堂官冷汗直流,恍然撇见穿堂上的那道人影,话顿时哑在了口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双腿软颤,愣是被番役架了出去。
一时之间,人犯、犯官皆各得其所。
堂下便只剩下玉霖和张药这两个令毛蘅头疼的二人。
毛蘅拍了拍吴陇仪的肩膀道:“我不想与这二人说话,吴总宪,你来发落吧。”
吴陇仪笑了笑,温声应“好。”
说完转向玉霖道:“不论之前的话,是否是你信口疯言,你写的那句‘梧照半死’牵连的不仅有江家,还有是今科春闱的学政,甚至还有……”
他撇了一眼穿堂,到底没有把话说明,“所以无论如何,今日你都不能再回去。”
“我知道。”
吴陇仪又道:“不过放心,我过问此案一日,就会照顾你一日,再也不会让你受侮辱。”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接下了吴陇仪的好意:“好。”
吴陇仪这才向张药道:“至于张指挥使……”
他的话还没说完,毛蘅忽在旁冷声道:“他身上的这件案子,认真论起来,不知道要多少人的性命去填。”
玉霖肃起声,向毛蘅道:“如果要一万人的性命,其实就要不了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毛蘅道:“什么意思?”
玉霖道:“其实毛大人早就说出解法了。”
毛蘅“啊?”了一声。
玉霖定声道:“您不是说了,你要写邸报。”
她说着,扫了一眼僵在座上的书记官,“张指挥使其实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真相,但真相其实早就不言而喻,所以就照着他说的,一字不差,写邸报,众发官场。摆不上台面的事,摆上台面来。万人见则该死,杀不了万人,那也就是一个人都不该死。”
毛蘅听罢只是摇头,随后又不住地点头,唇角却是压不下来,问玉霖道:“你把陛下逼到这份上,你就不怕吗?”
玉霖挽住乱发,镣铐磕碰,撞到了她的眉骨,她皱了皱眉,答了一声:“有点吧。”
她不再刻意拿捏男子的腔调,说话间偶有些女子做派,话里尽是真情实感,毛蘅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说起来,这一堂审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心疼玉霖这个姑娘。但他刚硬了一辈子,毕竟不惯说什么软话,所以宽慰她的话到口中,还是化作了一声笑叹。
吴陇仪见此,便接下了毛蘅的话,正声对张药道:“你是上差,我们不能关押你,今日你且自去。”
张药“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向了玉霖,而玉霖却看着地面,显然有些回避的意思。
吴陇仪看着二人,不禁又笑了一声,平声道:“你们有话要说吗?”
“没有。”玉霖答的飞快,然而张药沉默了一阵,却跟来一句:“我有。”
“那好。”
玉霖一怔,不想张药的这句话,吴陇仪也接得飞快,之后的声音里更是带着几分体恤的味道。
“玉霖押至大理寺狱看管,张指挥使送她几步吧。”
第108章 在一起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
万户点灯。
那场从午时一直下到入夜的大雨, 打湿了整个梁京城。
玉霖站在大理寺正门前,眼前雨幕连天,石板地如同一面巨大的铜镜, 泛着大片大片的冷光。
道旁的屋檐与悬角, 停栖着浑身湿透再也飞不起来的鸟。
满城沉寂, 连晚来的炊烟都被浇得升腾不起。
玉霖忽而觉今年春天,至此日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冷, 寒气侵袭骨缝,竟似落雪天前般的阴寒。
她呼出一口气, 缓缓地垂下双手,镣链挂在双腿前前,敲碰着她涩痛的膝盖。押解玉霖的番役候在十步之外, 眼前的积水里只有她一个影子。她正想提裙冒雨下门阶,刚抬起脚,脚尖还未踩入雨里, 忽被身后来人一把拽住了衣袖。
“解囚的文书尚在我手里, 你怎么去?”
“你……”
玉霖抿了抿唇, “先把我放开好吗?”
背后的人声冷静平和,像一段微微大湿的裸锦。
“看全了我的身子,你就变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我变什么了……。”
那人不等玉霖说完,便将她往身前一带,顺势捏住了玉霖的手腕, “变得不肯和我说话。”
“我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要躲?”
玉霖一怔,大雨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潮湿冰冷的雨气一阵一阵扑向她的面门。
地上雨坑如深渊, 她纤细的手臂如同一根单弦,摇摇欲坠地勾连着身后的一道崖壁。
张药问她为什么要躲,可她能躲到哪里去?
那个从来不敢主动触碰她的张药,今日当堂褪衣裸身之后,就像卸掉了一副常年披挂在身的无形枷锁,他不再绑缚手脚,也不再自封口舌,面对玉霖前所未有地自在从容。他没有秘密了,于是他变得和玉霖一样,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了。
只不过玉霖胸中有一腔愤懑,而张药心里有一段从死灰里燃起来的情。
“白衣是你让我穿的,也是你让我的脱的。”
玉霖猛地回过头,张药一手握伞,一手拉着玉霖的手臂,静立在最高的门阶上,目光冷冽地看着玉霖。
满城雨声里,玉霖几乎能听到他骨骼之间细碎的龃龉声,如火焚柴,噼啪作响。
“你不想认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张药没有回答,他朝下跨了两阶,将手中的伞递至玉霖手中,而后顺势捞起她的膝弯,将玉霖横抱入怀,随即一刻不停留,径直走入了雨中。
玉霖忙将伞撑开,遮至二人头顶。
她抬起头,眼前是张药分明的下颚。
玉霖一手撑伞,一手下意识地拽住了张药的衣袖,张药侧头看了一自己的肩膀,却并没有提醒玉霖她的失态。
“我没觉得难过。”
张药抱着玉霖行在雨中,革靴踩水,啪嗒作响。
“反而心里很轻松,自从我背上有了这两个字,除了张悯和许颂年,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觉得这既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我死去的父母,可今日,它在三司堂上帮我回答了一个我至今不能亲自回答的问题:我受主人令杀人,奉天子命灭口。它会写入明日的邸报,最后人尽皆知。挺好的……”
说至此处,他似乎笑了笑,“原来我也,早就恨透了私刑。”
张药站住脚步,继而垂下眼来。
“天下司法官无数,可只有你,给了我一次被公正审判的机会。玉霖。”
“嗯……”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刺痛了玉霖,她的身子在张药怀中猛得一僵。
头顶的声音再度传来,是那一句她说过很多次的“生儿育女建祠堂。”只不过,他否定了这句话,转而问她:“不生儿不育女,也不建祠堂,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玉霖缓缓地移开伞,至此她终于能看见张药的脸。
白衫微湿,衬得他皮肤干净,眉目清正。
有什么道理,拒绝一个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要一颗澄净的心?
玉霖闭上眼睛,雨水打在伞面上,那声音封住了万籁,玉霖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以。”
她说完吸了吸鼻子,睁眼望着张药,又重复了一遍,“可以。”
她自以为张药性子再冷静,听完这两个字也总会错愕,或者至少垂眼撇头,让她品尝一回男人的踟蹰。谁想他竟然平静地说了一声:“好。”而后扫了一眼他自己的肩膀,对玉霖道:“那你不要再把我的袖子拽那么紧了,我的肩膀要露出来了。”
张、玉二人远行于雨中,与跟随解囚的狱卒一道,渐隐于夜幕间。
大理寺门前亮起两排灯笼,赵河明独自撑伞,撩起袍衫跨过了正门。
雨夜中传来一阵伶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赵河明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打起,车内伸来一只手,江惠云发髻高挽,面色微微有些疲倦。
“回家。”
赵河明伞下抬头,却没有伸手。
“是你帮了小浮?”
江惠云将手臂枕在膝上,并未收回,低头望着赵河明道:“对,韩渐是我收留的。也是我帮他和小浮通信,宋饮冰也是我听小浮的意思,刻意遣来你身边的。”
赵河明苦笑一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惠云道:“因为江崇山六岁坠马伤头,从此书不成诵,文不成句,这么多年,它连论语学而篇都背不出来,若习武戍边倒是可以不恬祖德。科举及第?那是个天大的笑话。前两年,他乡试中举,我就知其中有你们斡旋,只是我自私护短,不肯害我自己母族。”
赵河明摇了摇头,“那为何这一次……”
“因为你们要无辜而卑微的人去死。”
江惠云说完之后,静静地望着赵河明,沉默了半晌,忽地叹出一口气。
她收回伸向赵河明的手,揉了揉潮湿的眼眶,“你是赵家精心养大的公子,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你不明白,我和父兄、以及那上万兵将,拿命去守一道城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河明道:“难道不是为了功勋彪炳……”
“我不否认。”
江惠云接过他的话,“我不否认上战场的人,都想要功勋,可若只为了功勋一样,能撑多长久。”
赵河明不禁笑出声来,“那是为何?请夫人赐教。”
“为了人,为了城门后无辜而卑微的人。”
江惠云沉下声来:“天下叛军起于草莽,缺钱无粮,但凡入城就没有不抢掠的。一户人家半生的积蓄顷刻毁尽,家破人亡就在破城的那一瞬。我们求功勋,守的是天子的天下,也求良心,守的是人的土地和家。我是赵家妇,也是江家女,我敬仰我的祖先,我有我自己的良心。”
赵河明垂下眼睑,袍脚已被雨水浸湿了一大半。
江惠云的话悬于他的头顶,像剑一样令他心惊。
“赵河明,我嫁给的那一年,我觉得你也有良心。”
“那现在呢?”
面前又是一阵沉默,“也许还没有丧尽,我也不知道了。夫妻是一体,你对我有恩也有义,我无法和你决裂,但我绝不能背叛自己。所以对不起……”
赵河明忽然加快了语速,“可你知不知道,小浮使的是什么手段?她写下‘梧照半死’,援引《问刑条例》的春闱旧案和梧桐诗案,你我江赵两家,都会被她拉入‘谋逆’的泥潭。”
“可她还有别的办法吗?可我们会死吗?”
赵河明一时怔住。
江惠云倾身靠近赵河明,恳切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
“这话是小浮说的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说的。天机寺被烧毁的那一次,她为救刘影怜,仿写你的虎爪书,害你被软禁内廷。我曾去质问过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树大根深,顷刻不死,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挫伤我们。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跪在我面前向我请罪。我好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好心疼当时的小浮。后来我终于慢慢明白过来,想通了我为什么如此矛盾。赵河明,上位人不能行恶,一丁点都不可以。”
“这未免过于绝对……”
“因为不公平。因为我们杀人不必偿命,我们遭不到报应,可天下人不是只会打断牙齿和血吞,还有人和小浮一样,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剐下我们一层皮。我喜欢这样的姑娘,我就是要帮她,哪怕让我自己下高台,卸功勋,我也无所谓。我还不老,我还可以远赴郁州,和兄长一起,再为我自己杀回一份诰命。
赵河明在雨中沉默了良久,马车上的灯笼被风打得东倒西歪,照于人身的光也忽明忽灭。
明灭之间,赵河明缓缓地抬起了头,问江惠云道:“若有一日,我不再是世人眼中的百官之伞,你会如何?”
江惠云应道:“你不是百官之伞,也是我江惠云的丈夫,跟我回家吧。”
赵河明连嗽几声,问道:“你不想问问我,今日是先生赢了,还是学生赢了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用问,我知道你一定输。”
“为什么?”
江惠云凝向赵河明的面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想赢,你和她博弈,是因为你知道她对自己下的是死手,你怕她赢了你,你自己就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一次。”
“所以你不怕吗?”
“怕。”
江惠云望向漫天雨幕,“可我信她,她不会死的。”
第109章 一处吻 凌乱之所,困顿之间。 她吻了……
大理寺狱, 饿了一整日的玉霖开始和一块干冷的馒头以及一碗轻稀的菜粥博弈。
她着实不爱吃这些东西,那块馒头硬是拿起来几次又放下几次。
牢室里寒得厉害,她又被换上了单薄的囚衣, 腹中空瘪, 就更觉浑身冷得难受, 几番纠结,她又不得不拿起了那块馒头。
是时,牢门尚未锁闭, 张药抱着一床被褥进来,弯腰放在玉霖腿边的干草上, 铺褥时,顺势扫了一眼玉霖捏在手中的东西。
“你吃不下去吗?”
玉霖没有回答。
张药铺褥的手无意触碰倒了她的小腿,她竟是一怔。手里的馒头险些因此落地, 她慌忙捞住,一面侧头掩饰。
虽然她早就知道张药照顾张悯很多年,不论针线功夫还是家中杂务都是一把好手, 可今日她说出了那句“可以”, 眼前张药对她的这一番照顾, 着实令她心中生涩。
“你……还不回去吗?”
“就走了。”
张药半跪在玉霖身边,被褥抖起,而后落地平扑,掀起的风流险些扑灭了二人身旁的烛火。
张药伸长手臂,仔细地压平褥角,一面道:“我不习惯和这里的人打交道, 但我可以找杜灵若,让他来照应你。”
“他连大理寺狱也有门道吗?”
“你忘了我是怎么找你寻死的吗?”
玉霖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岔开话道:“不用麻烦他。这都算是好日子了, 更难的我都过来了,何谈这些。”
张药铺好被褥,转身从玉霖手里拿过了那块馒头。撩起白衫,在玉霖面前蹲了下来。
“我问你,你不爱吃牢饭,去年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把退向身前缩了几寸,她还在想那句“可以”。
那句让她第一次在张药面前败下阵来的“可以”。
恍惚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张药不在,她倒是能在赵河明面前“大放厥词”,张药在面前,哪怕他早就穿好了衣衫,收拾好了被雨打湿的仪容,身心干净地杵在她面前,但凭她处置,可她却根本处置不了他一点。
“玉霖。”
“啊?”
张药并没有在意玉霖的失神,复问道:“所以你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勉强收拾起神思,轻声答道:“饿得要命的时候,牢饭也好吃,现在也就是还没饿到那份上,才嫌它太硬了难咬。”
她刚说完,却见眼前伸来一只手,手指上捏着一块掰小了的馒头。
“你……”
“别说了。”
那只手向上一抬,压下了玉霖的话。
“吃吧。”
玉霖终是接过了馒头,一点点塞入口中。
掰小的馒头果然更好咀嚼吞咽,她端起菜粥喝了一口,身上也稍微有了一丝暖意。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张药继续掰着手里的馒头,声色淡淡的,“唯独在吃穿上,比常人挑剔。”
“想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也不算什么太……”
“我没那个意思。”
张药打断玉霖,看着她从自己手上拿走小块的馒头,“我想说,你小时候应该过得很好。”
“好像是的。”
玉霖没有否认,说完又向口中塞了一块馒头。
果腹之后,人果然也舒服了不少,原本干冷的馒头,也渐渐咀嚼出了甜味。
她一面示意张药继续掰不要停,一面道:“我有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张药将馒头全部掰成了小块,托于掌心,递到玉霖面前,“你做官后,没有想过去找一找你的父母吗?”
“没想过。”
玉霖说完,又喝了一口菜粥,续道:“不重要吧。”
张药抬头:“连父母都不重要?”
玉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忽对张药道:“找到父母,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这胡作非为的半生呢?母亲若是知道,我考过科举,做过高官,蹲过大狱,跪过刑场……她应该,不知道怎么评价我吧。”
“她不会评价你。”
玉霖莫名一怔:“什么?”
“她又不建祠堂。”
张药说着,侧身在玉霖身旁坐下,同她一道靠在冰冷的狱墙上,手上仍然托着那几块馒头,续道:“她评价你做什么?”
玉霖一怔,侧头望向张药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你教我的。说得不对吗?”
对。
玉霖无声而应,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从前那无边的噩梦幻影,此时像一副织锦巨画,被那句:“她又不建祠堂。”抽出了丝,抽丝扬起,织锦也跟着一点点消解,逐渐瓦解着,她的恐惧和愧疚。
母亲建不了祠堂,母亲不会审判她。
囹圄困地,她有些想念,那个早已记不起样貌的母亲。
“你……还不回去吗?”
张药不答反问,“你在担忧什么?”
“我……”
“你放心。”
张药侧过脸,望向玉霖:“虽然你说了‘可以’,但我不是浪得一点都克制不住。”
什么叫“浪得一点都克制不住?”
玉霖听了,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张药你能不能学一些雅言。”
“以后会跟你学。”
他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如果我还有以后的话。”
不知为何,玉霖有些想哭。
张药这个人胸中无墨,言辞寡淡,但也得之胸意直抒,词皆达意。
因此随口一言,就能轻易瓦解掉她深藏最深的疑问和愧恨。
“你身上难受吗?”
“难受。”
他答毕,利落地剥开玉霖的话,直戳言外之意。
“但这里不是我的地方,不干净,不准我纵性。你挑剔,更会不舒服。”
玉霖双手一握,声低得几部可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走。”
张药垂下头,抱玉霖回来的那一路上,他已经自我折磨了很久。直至他帮玉霖铺褥子,分馒头时方才稍微平宁下来。如今与她同坐,周身的折磨重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在她身边多停留一阵。
“这样对你不好。”
“对我什么不好?”
“对……你的……身子……不好……”
玉霖的声音虽然接连不畅,但张药却等她说完了。
而她说完之后却哽住了喉咙。
“玉霖。”
“嗯?”
你现在不迟钝对吧。”
“嗯。”
玉霖点了点头。
“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人忽然猛地撑起身子,冰冷的镣铐磕碰他的胸膛,冰凉的手胡乱地绕上了他肩头。
接着,他的话被一双温暖的唇堵在口中。
凌乱之所,困顿之间。
她吻了他。
张药脑中闪过一道惨白的光亮,两股之间,鼻腔之中,尽是酸疼刺疼。
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他的五感真的回来了。
冷暖、痒痛、皆生之于血肉和骨缝,张药不自觉地抻直了双腿。
他好想活下去啊!
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啊?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把罪孽偿尽,然后好好活下去啊?
“你压到我腿了……”
这几乎是张药仅存的一点理智,说完这句话,他只求玉霖能就此“放过”他。
原来冷着脸说再多虎狼之词,看似气焰嚣张,稳稳拿捏着阴阳要害,二人之间,好像他一定能做那“人上人。”事实上却终究比不过那女子纵性而来的一个吻。
哪怕她也心中慌乱,不过一时起意,毫无章法。
无奈张药喜欢她。
所以,只要一点点,一点点来自她的情爱,他就甘受活焚,甘成灰烬。
好在她并不想在当下就烧尽张药,应声挪开了压在张药腿上的身子,张药趁此翻爬站立,她却跪着在地上抬头望着他,鬓发散乱,目光中也带着三分无措。
“我走了。”
他将此生所有的罪孽都想了一遍,才逼自己说出了这三个字。
跪坐地上的人回答得比他还要荒唐,“那慢……走……”
不待此话入耳,张药已转身快步朝牢室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又酸又疼。
玉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个……你记着一件事,通政司衙门的邸报……。”
“你不用叮嘱我。”
张药一步也没有停留,抬高声音回应玉霖:“外面的事我处置,你……”
你什么呢?
天地之间还有别的语言可堪在此刻出口吗?
他行走如风,狱道也畅行无阻,不过片刻,他就已经径直走到了大理寺狱的门口。
一股暗含雨气的风迎面扑来,却无法吹冷张药的皮肤。
道上归家的路人掩着头,遮着面,彼此抱怨道:“今年春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冷成这样了?”
“谁知道呢?”
那人说话间拢紧了衣衫,瞟了一眼额头冒白气的张药,缩回目光悄声道:“怕不是,这梁京城里有什么冤孽吧。”
此话当真不假,次日天仍未放晴。
大风裹挟着雨水扑打着内阁值房的门扇,天还没亮,几个随堂太监冒着雨提着热水推开值房的门,浑身湿得厉害,不免嘟囔道:“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了……”
“可不是嘛……哎哟,刑书大人在啊。”
他们倒是有好几日没见过赵河明了,今见他独自坐在灯下,忙将提来的热水倒了一盆捧给他,“您沃一沃,这天冷得,哪像什么三四月间啊。”
赵河明正要道谢,忽听门上传来一个声音,“几位公公请先出去。”
众随堂回头,但见赵汉元立在门上,目光阴沉,脸色着实难看,起头的太监忙应道:“是,我们在外头伺候。”
说毕,纷纷放下器物,避了出去。
门窗合闭,赵汉元跨进值房,赵河明已然起身迎奉,“父亲请坐。”
“内廷之中,哪有父子?”
这一声又冷又无情。
“是。”
赵河明应下,垂头重行官礼,却被赵汉元打断,“你去过通政司衙门了吗?”
赵河明没有回答,只将官礼作完。
谁曾想,刚一直身,迎面就挨了一个耳光。
其父老病,下手并不算太重,赵河明扶了一把书案,勉强算是站住了。
“毛蘅和吴陇仪这两个人要在今日的邸报上,添上昨日三司的那一笔。通政司有人来回我,若当面回明于我,我必要往东苑禀明陛下,干净地抹了这一笔。你为什么私自做主,把那人传话的人拦下?”
赵河明看着地面,平声道:“父亲病中,不该为这些事过劳伤神。”
“你简直放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赵河明受下这句话,却没有应话,直起脊背身走向书案,撩起官袍坐下,继续翻看地方上的奏本。
赵汉元近前几步,“你这算什么?”
案上奏本翻页不止,赵河明却始终不语。
赵汉元猛拍书案,顿时烛火震颤,满案纸腾。
“我问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是要杀了你自己,再气死你的父亲吗?”
赵河明猛然抬起头,“我在想你们之后要怎么对付我的学生,我在想你们以后要如何对待玉霖。”
赵汉元一愣,尚未回神,赵河明的声音却赫然抬高:“是不是要抹掉邸报,然后用私刑逼疯她,把一切解不了的局,算不清楚的罪全部推到她的身上,就像当年你们在郁州城中逼疯我的姑母,害死我的表妹……”
他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次,赵汉元使了全力,掌风落下,连他自己都有些站不稳,侍立在外的随堂太监皆听到了“啪”的一声。
赵河明似乎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硬生生的受下,愣是头也没偏。
“我看你也是疯了。”
“对不起……”
赵河明咳了一声,声音喑哑:“儿受不了了。”
赵汉元看着赵河明通红的脸,眼底渗出一丝心痛。
“你到底怎么了?何礼儒的案子结了以后,为父并没有再逼过你啊……”
赵汉元说完,颓然而坐,支着额头沉默了半晌方道:“算了,你静一静心,余事……为父处置。虽抵报已定,但天明之前,尚有转圜,它出不了报堂。至于你将才的那些话,为父当没有听过。”
他说着,捏了一把赵河明的手,“过去的事,不管是非对错,你必须忘干净,否则,你最后,也要成为那庆阳墙里的一个死人。”
第110章 人如蝶 他像白色的蝴蝶。
虽宵禁已过, 梁京城尚浸在天明前的寂暗之中。
通政司衙门的报房内,几个报吏正将新刊印出来的京中邸报分科成册,等着齐全时, 一并发往六科衙门。
报房外头,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充骑在高头马上, 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弓兵头戴斗笠也难免被雨水淋得湿透,早冷得拱肩缩背, 正没好气,见自家指挥使发困, 不禁大胆问道:“指挥使,这天都没亮的我们怎么就跟这儿守着。”
王充拢紧那身收起来又临时掏出来的氅子,朝着雨地啐了一口, “还不是那杜秉笔,拿着那几根鸡毛当令箭,说这地界儿上不太平, 贼匪满道, 各府都慌得很。”
弓兵道:“说起来, 我们又不是他们司礼监的人。您从前不也是顶不待见那司礼监杜秉笔吗?”
“胡说!”
王充朝那弓兵的斗笠猛地一敲,“我们是谁的人啊,我们是陛的人!人是陛下钦点的巡城御史,还不闭上你的没枉法的嘴呢。”
“是是……”
距报房大门不过百步远的梧桐树下,两把油伞并撑,伞下的杜灵若看着道路尽头那片黑压压的兵马司队伍, 慢悠悠地开口道:“我这个巡城御史就是根鸡毛,王充才不会给真面子呢,今儿奇了啊, 一招即来啊。诶药哥。”
他一转头,见身旁的张药头戴围帽,白衫一身。
他看惯了张药穿一身黑丧,如今通体风流雅白,他倒是有些不大习惯。
张药撇过头,“怎么?”
“哦,我就想问,你怎么知道王充一定会听我这根鸡毛的话。”
张药反问道:“你昨晚是怎么跟他说的?”
杜灵若拍了拍肩上的雨水道:“就照你教的,告诉他这通政司衙门的地界儿上不太平,前两日,后街上黄娘娘的娘家宅子,上月才遭了劫,这会儿子东西单子还没列全呢。黄娘娘急得不行。所以我来点点他,加派人手,严查巡视。嘿,他听了就白了我一眼,跟我说什么他的人都去了城外码头严防河匪。我就跟着补了一句:那看来得去请镇抚司的李千户镇一镇。啧,谁想他一听这话,果然应了。”
张药偏下伞,耳边雨如瀑。
“兵马司昨夜应该收了另外一道令。”
杜灵若疑道:“什么令?”
“毁通政司今日刊印的邸报。”
“谁给的令啊?”
张药声音渐压:“赵氏的人。”
杜灵若“咝”了一声,“这通政司的人又不是死人,他兵马司不敢明着干吧。”
“所以他怕遇到李寒舟。”
杜灵若低头想了一阵,拍手道:“懂了,若是撞上咱们李千户,那这活儿就着实烫手,王充摸不明白陛下的心思,打心里不想把这事搂过来,刚好我撞了过去,给了他一套事后应付赵老说辞。嗨,这人跟我一样,都是那雨泥巴里的滑泥鳅。”
他说完,眼底忽地闪过一丝黠色,转话又道:“药哥,你什么时候长的脑子啊。”
围帽上的白纱微动,张药没打算搭理杜灵若这突如其来的调侃。
杜灵若却不肯罢休,撑伞绕到张药面前继续说道:“若换以前,药哥你脑子里必然绕不出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说着掐暗暗掐住了下巴,自顾自地析道:“你要是知道赵党指使王充前来毁通政司的邸报,不说别的,你自己提刀,带着咱们李千户,跟就王充堆软脚虾干起来了啊。那王充还能杀得过你?怕是这会儿已经被你绑得动弹不得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
杜灵若一时截住了话,抿了抿唇,低头压住声道:“也是。你是镇抚司起头的人,听得从来都是御令,这么多年了,你在明面上,还真没有私行过一次,唉……要是陛下知道私自调动镇抚司,你和李寒舟怕是都要被剥一层皮。”
正说着,报房的大门开了,几个往六科送京报的官吏看着门口横刀立马的王充,皆有些惊惶。
“哟,王指挥使,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充摆手道:“没什么事,不过是稽查盗匪,不与你们相干。”
小吏忙道:既如此,我们就往六科去了?”
王充“嗯”了一声,示意兵马司的让开道。
几盏雨灯从队伍中破出,朝着六科衙署的方向去了。
张药望着那几丛明明灭灭的雨灯,忽道:“只要各省提塘将京报抄出,陛下一定会震怒。不论怎么样,我都要脱一层皮。”
杜灵若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白衫,有些不忍。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我可以被天子折磨,那无非是撒气泄怒,不取我性命来多少都无所谓。但我不能在天子面前,落下私自调动镇抚司,终至天子失颜的实罪。”
杜灵若接问道:“天子失颜……所以那邸报上到底写的什么啊?”
张药干冷地笑了一声,径直道:“两件事,一件是春闱场中那篇的诅咒天家的逆文。”
杜灵若忙道:“这我昨日倒是在大理寺的门路上,隐约听到了一些,说是玉霖写的,江家那傻子夹带进去的。”
他一面说一面想,继而又连连点头,“这一株连起来可就厉害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想通,赵党为什么要毁今日这份邸报。那……那还有一件事呢?”
“我灭口韩渐的事。”
张药说得寡淡,杜灵若听罢,却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你灭口韩渐?那不就是陛下灭口……”
他忙收住声:“就算全天下人心里都知道你是鹰犬走狗,可这种事……从来没往邸报里写过啊。三司是什么这什么意思?这不等于跟京内地方的官场宣说陛下……他们让陛下怎么下得了台?”
“又如何?总不能命我,去杀尽天下官员吧。”
杜灵若不自觉地抠着虎口,哽声道:“这些都是玉霖做的吗?”
“对。”
“她到底恨谁啊?”杜灵若的声音陡然腾高,却是喉头颤涩,满眼不可思议,“她平时对我们都和和气气的,人又爱吃爱喝,分明像什么都放得下,她……”
他本就是灵通的人,此时将所知前后串联,倒比张药明白得更快。
“我明白你为什么你不能提刀和王充正面干了,你怕陛下治你实罪,既而将你监禁。”
“对。”
杜灵若摇头笑了笑,又道:“玉霖在监,春闱案尚不知如何了结。你怕你自己困死在诏狱,她的刑场没人去劫?”
“对。”
连听两个“对”字,杜灵若不禁大叹,撇头独自缓了半晌的神,方苦着声哂张药道:“你果然是她的人。诶?”
他边说边扫了张药一眼,“你这一身白也是为她穿的?”
“谁?”
“还能谁?”
张药已然预料到了杜灵若想说什么,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话。“杜灵若你不要放屁。”
“我哪里放屁?”
杜灵若的声音比将才更高,他此时其实并非有意调侃张药和玉霖,只是为这二人的处境和因缘感慨,却又不好对着张药这快冷木畅疏,恐他一时并不能听明白。于是索性纵性道:“去年你就这样带着围帽,去刑部狱找人玉姐姐的,只不过那时你胡乱穿衣,那一整个人都不好看。如今这一身白,是真讲究。可是这凄风冷雨的鬼天气,药哥,你不冷的吗?”
这话说完,张药却沉默了,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只捏住了一个要害:“什么姐姐?”
“啊?”
杜灵若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改了平常对玉霖的称呼,忙道:“哦,我叫你药哥,叫她玉姐姐……也不是不行吧……”
他说着也怕张药发作,声音越收越小,然而张药沉默过后,却只吐了一个字。
“行。”
说完便撑伞转过了身,独自朝漆黑的雨幕中行去。
杜灵若回过头,眼见他那身白衫虽已沾雨,迎风却轻盈翻飞,丝毫不现委顿。
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哪一日在张药家中,他和还是官奴的玉霖玩笑,说张药像匹冷脸的高头马,脸长,天天不高兴,动不动就尥蹶子。玉霖则不认可。他只好让玉霖说。玉霖当时在吃鲜果,汁水充盈,她吃得根本停不下来,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他像白色的蝴蝶。”
东边的天空发亮,六科衙内的各省提塘(各省派遣到京内抄发邸报的官员)渐次前来,无不提笔驻手,满脸皆写着:“这……真的能抄去省塘吗?”
虽如此,却没有一个提塘敢明着问出。而就算提塘发问,六科也没有一个人敢明着解释邸报行文中的要害。
衙内香焚烛烧,大雨不断地敲着窗。
众人在一片“私不议君”的默契下,带着某种法不责众的侥幸和某种不堪出口的期待,齐然落笔。
天光彻底亮起时,梁京水关门大开,无数人马穿行过门中。
那一份头次将张药这个名字写作“人犯”的邸报,终于随着雨中的凌乱的马蹄声,悍然冲出了梁京城。
辞别杜灵若后,张药独自一人,去水关门城搂上望了一眼。
那城门外的梧桐连片如海,巨大的树冠承着大雨,升腾起朦胧的水雾。
玉霖曾晃着一双腿,坐在那墙垛上教他:“若有观音在世,何弃你于炼狱,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今想来,他似乎早已不再绝望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