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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91章 命重来 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


    韩渐放笔起身, 外面的脚步声却猝然归于死寂。


    “什么围了?是刑部的差役吗?”


    老仆听韩渐发问,惶恐摇头道,“不知道啊……”


    韩渐行至房门前, 望向黑洞一样的院落, 院门被老仆挂了锁, 风吹着锁环,轻轻地磕叩门面,除此之外, 四下竟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若是刑部来人,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们不来寻我,我也要拿着状纸寻他们去!”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然而门外无人回应。


    老仆颤声道:“我将才从门缝里看, 竟不像是官差啊……玄色衣、黄草鞋,怕不是……”


    话音未落,门锁忽然“砰”一声断开。


    风顿时穿门, 卷起夜色中看不见的尘埃和碎叶, 猛扑向韩渐二人, 老仆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了一声:“鬼……鬼差啊。”


    门前站着一高瘦的人影,正如老仆所述:玄色衣、黄草鞋,腰挂绣春刀,寡脸、剑眉、下颚如刀劈斧削。


    其人身后,连片人影如黑云墨雾, 萦于原本宁静的春夜之中。


    顷刻,门前人已独自跨入院中,鞋底压踩在湿泥上, 却没有黏腻的声音,路过老仆时侧手将人带起,也不做停留,径直朝韩渐行去。


    韩渐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非他所想的刑部官差,而是张药,北镇抚司的张药。


    “张指挥使……”


    “一个问题。”张药寒声截断了韩渐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就答了,也可以进诏狱答。”


    一旁的老仆听了此话,吓得身如筛糠,韩渐心中暗暗生出一阵无由来的绝望,他尚不及细想其原因,又听张药道:“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什么意思?”


    韩渐迎上一步,“贡院之中,我在张指挥使面前说得还不清楚吗?那夹带之物是从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中掷出,舞弊者是梁京贡生江崇山!”


    张药似没听见韩渐的话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却盖过了韩渐的话:“你还有机会改供。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韩渐止住了话声,一时之间,他竟想起了白日里对他欲言又止的玉霖。


    “为什么是镇抚司来审问我?”


    张药没有回答,目光撇向无名一角。


    韩渐却促声追道:“此案不是已经移送刑部了吗?就算要将我过堂审问,也该在刑部公堂,而不是在你张指挥使的诏狱里!”


    说至最后,韩渐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说出的这一番话,竟带着他自己,逐渐找到了要害之处。


    “等一下。”


    韩渐心脏漏跳,气息紊乱,不得不埋头平息,再抬头时,满脸皆是不可思议:“是谁要让我改供……到底谁要让我改供。”


    张药回过头,静静地看着韩渐,仍然没有回答。


    然而二人目光相撞,韩渐脑中万千思绪尽归于一,至此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将才心中无由而生的绝望缘自何处。


    非江府包庇自家子弟而逼他改供。


    也非赵党维护姻亲之后而逼他改供。


    是天子为了某种他不配知道的理由,逼他改供。


    郑易之死定了,死定了。


    白日碧洪茶社前,同玉霖的那一番交谈,此刻于脑中重响。


    “管了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我明知我斗不过我的老师,我还是去管了刘氏的案子,我……”


    “你死是因为你和刘氏是女人!是因为她杀夫!而你欺君!”


    玉霖听完他的这一句话,似乎有些难过,但她并没有将情绪显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一样。”


    韩渐当下并不信这句话,玉霖是欺君的孤女,刘氏是杀夫的罪妇,她就不可能,也不该救得下刘氏。


    可他和郑易之不一样啊,郑易之是功名在身的贡生,他是本场同考官,又是乌台御史,就算赵党要借刑部之力包庇江崇山,冤判郑易之,他也不是毫无办法,还能亲自写状,当堂作证,为了无辜者尽力一搏。


    他怎么可能和玉霖一样。


    可如今,张药入了他的私宅,就站在他面前。受命于天子的镇抚司围了他房舍,要带他走。韩渐不得不承认,玉霖是对的——其实他们都一样。


    “为什么?”韩渐发问,“陛下为什么要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毫无疑问,面对韩渐的疑问,张药仍然沉默。


    “既然亲自过问这桩案子,为什么不救受冤的人,反而要让他去扛罪?这世上有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家破人亡,就为了挤进会试的那间号子。这不是让一个人冤死那么简单,这会寒去人心,寒尽人心啊!”


    韩渐声音撕裂开来,喉间发腥。


    浓郁的夜色里,大鸟高飞,煽动着翅膀,从道旁树上腾起,抖落一身灰尘,朝着远天而去。


    天上悲鸣不止,张药却始终沉默。


    “张指挥使,我是今科学政官,也是当朝乌台言官,我弹劾权贵、出巡地方,维系吏治,十多年来,代天子巡狩我从未懈怠。就算为了保全我自身,我曾斟酌言辞,说是针砭时弊也不过隔靴搔痒。是以我为人处事,不是不能放过我自己。我愿为大局审时度势,可是做言管的人,纵然行恶,也绝不能容忍自己,去冤杀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


    “所以我不会改供。”


    韩渐说着望向张药:“我死也不会改供。”


    “行,知道了。”


    张药说完,一把扭死了韩渐的手腕,韩渐肩膀一耸,就算他打起浑身之力,欲将心气顶足,可双手被绞之时,还是心生恐惧,乱了心神


    “等一下……”


    张药应声暂且收力,韩渐腿脚失力,竟因此跌坐于地,他顾不上起身,抬头对张药道:“既然落入你手,也活不成了,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韩渐说完,忽见眼前的张药肩头微动,下颚前倾似有呕欲,接着竟狠狠摁住胸口,转身朝院中急行而去,声音也甚是勉强。


    “李寒舟……进来……把人锁了!带走!”


    门外的锦衣卫鱼贯而入,手无寸铁的韩渐顿时镣铐加身。


    院心中,张药手扶独树却根本平息不下来,头猛一低,竟呕出一大口酸水。


    他咳了两声,背身抬手,命李寒舟道:“只带韩渐走,不得拿院内仆从。”


    “是!”


    李寒舟应下,回头见张药扶树埋首,忙又问道:“指挥使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


    张药摇了摇手,抹了一把口鼻,半晌才直起背,“回衙。”


    说话间已是双眼充血,酸得张药难受。


    他扔下李寒舟等人,快步朝院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踩得地上泥水飞溅。


    此时他好想有一人能将他截杀于那道院门之外,或者绞住他的命门,胁迫他下令放走那个入狱则必死的韩渐。


    然而这十来年,他张药杀遍梁京根本没有敌手,连恶鬼入梦也能被他砍于虚空之中,谁肯来赴局?谁能勒得死他?


    玉霖……


    玉霖啊!


    不知为何,近院门前,张药竟猛地顿住了脚步,收力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两步。


    那道院门早十分老旧,已然露出朽烂之色。李寒舟等人进院之时,没有将门扇收拢,半开之间,一道浅影落在门阶下。张药是何等眼力,五感何等敏绝,根本不必刻意查探,便知门后有人。


    门后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动夜行藏影的人。


    细看那道浅影,张药甚至能确定,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一条铁链,预备趁他出门不防,一举将他制伏。


    很好,那个截杀他的人来了,那个来救他命的人也来了。


    只是可惜那人手段没有一点长进,用的还是去年冬天,在刑部狱的中的用过的那个法子。


    张药心中怅然,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是去找那个姑娘寻死的啊。


    而此间春夜,眼前还是一扇门,门后还是那个姑娘,他再次推门,却是为了求一线生机。


    这是什么要命的机缘,这叫他这辈子,如何能割舍掉这门后之人。


    张药想着,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


    好在这一次,就算不将自己的手腕绞住,他也能控制住一身好功夫,不伤她任何一处。


    穿门风摇得门扇咿呀作响,张药缓缓抬起手,推动门扇,那道浅影逐渐露出全貌,与此同时如他所料,一条铁链被人笨拙地绕上了他的脖子,随之立即被手忙脚乱地收紧。然而那人显然身高不够,想绕第二层,甩链两次,却都打张药的后脑勺上。


    “你人矮一点啊。”


    那人捏着嗓子说完这么一句,甚至径直上手,薅住了张药的头发,用力往后拽,试图从背后,把张药的头拽低。


    好弱的截杀客,好霸道的玉霖。


    张药的余光撇见了玉霖的手臂,她穿的是一身夜行衣,但显然极其不合身,不出意外,是偷的他夜探庆阳墙后,换在镇抚司的那一身。


    “别拽。”


    张药仰着脖子低声道:“不要乱来。我蹲下来,你照我说的,重新绞。”


    “那你快一点。”


    玉霖说完,又把脚边的一条绑绳朝张药身前一踢。


    “我不会绑手,你自己把你的手绑起来。绑紧一点。”


    “这不是绞腕的绳子,太长了,你哪里找的……”


    “镇抚司你睡觉的那屋子里找的。”


    玉霖还在折腾那条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绞喉铁链,天又黑她眼神又差,好不容易才使对力气。她试着把绞链一收,张药喉头一哽。


    “对了吧?”


    “对了。”


    玉霖看向张药的手腕:“我又看不来,这个时候你别讲究了,快啊!”


    第92章 故人来 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


    张药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一张纸, 她独自窥见前因后果,串联其中所有人的立场和处境,尽而听到了他的心声。


    谢天谢地谢玉霖, 她来找他了, 她赶上了。


    既然如此, 那么合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千心念抽身而去,张药背朝玉霖屈膝跪下, 伸手捡起玉霖踢来的绑绳,对玉霖道:“铁链绕手腕上, 不要用手指使力。”


    他刚说完,玉霖还真一点不客气地将他勒得漏了一口气。


    张药仰起下巴,勉强吞咽一口, 尽管仰头看不见自己的手腕,人也呼吸不畅,但他还是凭着精绝的手法, 迅速而精准得将自己捆了个扎实。


    “那个……”


    玉霖在张药耳边问道:“一般像我这种身份……”


    张药闷声:“你什么身份?”


    玉霖稍有些尴尬, “就……挟持你的这种身份, 我应该跟里面的人怎么说?才会……”


    “才会不露怯?”


    “对。”


    玉霖说完,张药其实有点想翻白眼,但他现在背跪在玉霖面前,白眼翻上天玉霖也看不见,索性咳了一声,朝门内呵道:“李寒舟!”


    绣春刀柄抵开朽木门, 李寒舟率众跨出,却见张药跪在十步之外,脖绞锁链, 双手受绑,背后立着身裹夜行衣的人,看起并不壮硕,甚至有些清瘦,很难想象,张药是如何被其人挟制至此。


    “来者何人?简直大胆!”


    李寒舟大呵,玉霖被这一声扎得耳心刺痛。


    玉霖和李寒舟相交,早就不在一日两日之间。且她少年及第,而后便正经做官,不在江湖,更不不通“鸡鸣狗盗”之术,当下只要她一开口,李寒舟便能辨出她的声音。


    果然,临时起意,就必遇百密一疏。


    张药倒是明显感觉到了玉霖的无措,因为就在须臾之间,她又将勒住他脖子的铁链往她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绕了两圈。


    “咳……”张药干咳出声。


    李寒舟立时怒了,“来人!围起来!”


    “李……”


    “李寒舟你想害我死吗?”跪在地上的张药,到底没有让玉霖把那个“李”字吐完。


    李寒舟顿时有些慌张,忙道:“都退下!”


    随即又问张药道:“指挥使,这人是哪条道上的?什么来路?”


    “不知道。”


    张药直接了当,“但我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是对手。”


    “是……”


    这句话的前半句,李寒舟未必全信,但是后半句毋庸置疑。


    张药已经跪了,那就不管那人身手如何,是否是招摇撞骗,他李寒舟,都得跟着张药一道跪。


    玉霖看着李寒舟的窘面,想起了去年冬天,张药来刑部狱找她,她设计杀王少廉,却不想误伤名为“嫖”她,实为找死的张药。


    她逼他走,但他不肯。


    他说:“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他说的很对啊。


    当时的玉霖是个第二天就要被押赴皮场庙,千刀万剐的女囚。她设的公堂,可不就是一处草台。为了夯实这处草台,她只能将梁京官场的上名声煊赫的男人们拽至台中,宋饮冰不够,那就赵河明,当今世道,不靠男人是成不了事的。不过也是他们智下一层,被诱上草台,因此成为玉霖求生求道的工具。对他们,玉霖并没有一点愧疚。


    但张药不一样。


    他并非不慧,也并非被玉霖蛊惑,从头到尾,张药都是自愿的。


    起初玉霖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男人自愿上女人的草台,不审判也不质问,用他自己多年行走梁京城所累下的势力,帮她撑稳摇摇欲坠的草台。


    可张药作为一个“嫖客”,作为一个被审判的人,他真的和玉霖一道,在大理寺中跪了下来,就跪在玉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讲述他自己的“罪行”


    他说:“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他用最难听的话将他自己扎了个透,说得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与他同辱。


    至于玉霖……


    玉霖回想起那场堂审,她说:“至此我不忍见大雪寒天。”


    她说:“恳请《梁律》,救世上庶人。”


    猪狗不如的张药。


    干净而清雅的玉霖。


    不做公堂被意淫的玩物,也清清白白地摁死了王少廉。


    所以张药说得对:“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今夜也一样。


    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霖,威胁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张药双膝触地,跪在她身前,谁敢质疑她柔弱。她就知道,这一计虽是临时起意,她单刀赴会,但就是能成,一定能成。


    “让韩渐过来。”


    果然不必玉霖开口,张药已经接上了她的戏。


    李寒舟有些犹豫,玉霖作势又将铁链朝后一拽,张药及时蹙眉,猛地一哽,他本来就很想吐,正好将那阵呕意引来做戏。


    李寒舟忙道:“住手!别乱来!”


    张药闷呵道:“把他身上束缚解了,让他自己过来!”


    “是……是!”


    众人解开了韩渐的镣铐,将人往门前一推,韩渐一个踉跄扑下门阶,跌撞几步,终于是在张药对面勉强站住。


    张药呵道:“所有人,都给我退进去。”


    韩渐回头,果见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退入了朽门之后。


    他满脸不解地看向张药身后的玉霖,一时之间未能分辨出她身份,只顾抬手作揖行了一礼,问道:“敢问阁下是?”


    玉霖轻道:“你现在愿意听我的了吧。”


    韩渐一惊,“你是……玉霖?那……”


    韩渐怔怔地看向仍然跪在地上,脖缠铁链,双手缚前的张药,张药却一点都不想跟他对视,撇头看向一边。


    “那他……”


    “他现在怎么样不重要。”


    玉霖打断韩渐,“重要的是,韩大人死心了吧。”


    韩渐苦笑了一声,望着玉霖点了点头。“死心是死心了,可是不甘心。”


    玉霖道:“我就知道,必是要韩大人今夜见到张指挥使,我才有资格,和韩大人共谋。”


    韩渐惨笑出声,“你也要让我改供吗?”


    他说着望向玉霖,“你曾是刑部最公正严明的司法官,你也要劝我,冤死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吗?”


    “我没这么说。”


    韩渐微怔,但听玉霖续道:“我这辈子最恨私刑,权贵做局让无辜者顶罪,哪怕是由刑部公判,在我看来,也和私刑无差。”


    “既然如此,今夜何必又多此一举?”


    一直没说话的张药抬头扫了一眼门内镇抚司众人,朝韩渐扔出一句:“说话声音小点。”


    韩渐顿时闭了口。


    玉霖平声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总不能白死吧。韩大人,我不会阻拦你证你的道,但我想请你与我从长计议。至少今夜,你不能入诏狱,不能走到绝路上去,也不能把张指挥使逼到绝路上去。”


    “张指挥使走什么绝路?”


    韩渐看向张药,张药又把头撇向了一边。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玉霖在他身后,他就更不想把精神后口舌废到其他人身上去。


    “这也不重要。”


    玉霖把话收了回来,“重要的是,我拖住镇抚司的人,你往西面走,百米之外,有一辆骡车在等你。跟车上的人走,为人也好,做官也罢,都得先保住你自己,才能去保别人。”


    韩渐还想再问什么,却听张药道:“少说废话,走。”


    “好。”


    韩渐后退了一步,“我信少司寇。”


    玉霖笑道:“信我就对了,走吧。”


    韩渐最后看了玉霖和张药一眼,随后急转过身,朝西面的浓夜之中奔去了。


    李寒舟顿时要追,却再度被张药呵住:“都站住!”


    玉霖看着韩渐远去的方向,轻声说道:“行了,你杀不了他了。”


    身前的人“嗯”了一声。


    玉霖低头道:“我没力气了,好累。”


    “我带你走。”


    张药说完,稍微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绑绳,打了一声“响指”。


    马蹄顿响,由远及近。


    细道尽头,透骨龙飒沓奔来,张药站起身,顺势带着玉霖翻上马背。


    “铁链,勒紧。”


    玉霖忙收紧铁链,张药的脸立即被他拉至她肩头,他的呼吸因脖子上的桎梏而有些不稳,一阵弱一阵强地扑进玉霖耳心。


    马背仄逼,不得已间,二人肢体相接。


    玉霖侧头望向张药,他整个人十分平静,“找个地方,帮你脱身。”


    “皮场庙?”


    “可以。”


    张药说完,双腿暗夹马腹,回头对镇抚司众人道:“任何人,不准跟来。”


    透骨龙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玉霖终于得已松开了铁链,她身子真的不好,精疲力竭,浑身脱力,虽然透骨龙已算是行进平稳的良驹,但玉霖仍然坐得不踏实。


    “往后靠……”


    “我想靠你身上。”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玉霖顿时觉得很有意思,回头正想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谁曾想,却看见一张红白相错的脸。她身后的张药,背脊硬得像一根火棍。


    玉霖见此也渐渐愣住了。


    “玉霖,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我。”


    张药这个人,不论内心起了多大的波澜,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改变,“你做,我都愿意。”


    第93章 归故地 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


    宵禁无人的梁京道上, 透骨龙“一骑绝尘”,奔行过阴森无人的剥皮刑场,迎头撞开了皮场庙的大门。凶神恶煞的土地神提斧举刀, 将一大片森然的鬼影投在玉霖和张药身上。


    二人又回到了这里, 面前是神像, 背后是刑场,昔日她晃着一双修长的腿,遍体鳞伤坐在刑场上, 张药转着一张腥臭的抹布,冷漠地立在神像脚下。人群相间, 万声鼎沸,那隔空一对望,张药万箭穿心。


    她眼底满是恨和不甘, 而他周身死气相裹。


    那一刻,张药绝不会想到,他临时起意找她寻死, 人生竟为此荡开了一笔。


    “下马。”


    张药翻身下马, 转身朝玉霖伸手, “你要把你身上的夜行衣换掉,这个地方你是找的,你应该给自己留了替换的衣裳吧。”


    “嗯。”


    玉霖点了点头,借张药之力下了马背,径直朝神像背后走去。


    “你冷吗?”张药在玉霖身后问道。


    玉霖边走边点头,“有一点。”


    “行。”


    说话间, 张药已踢正了一口烧纸钱的火盆,燃起火来。


    神像的影子随着火光冲上殿顶,神像背后, 玉霖刚脱下夜行衣,正解底衣,忽听张药问道:“你的乳疾好全了吗?”


    玉霖一愣,轻声道:“你说什么?”


    神像背后的声音沉闷而平静,所说之事虽是女子私隐,却听不出丝毫戏谑或羞辱的意味。


    “我看你今夜束了胸。”


    玉霖解开底衣系带,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果有数层白布紧缠,她伸手挑开相系之处,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眼神是好,但也没必要这么好……”


    “那也是一种炎症,日常调理为要,若不时紧束,则反复……“


    “张药你这人真奇怪。”


    玉霖打断张药,张药似乎叹了口气,却也就此闭了嘴。


    人声静下来,独剩盆中的火星子,时不时地炸响。


    玉霖悄然侧头,恰能看见那玄袍的一角。


    此刻男女大防就靠着一尊凶神神像虚隔,玉霖身上的束胸已被她自己抽掉了一大半,火光照着她的皮肤,以及皮肤上无数陈年旧痕,不觉之间,她手脚微僵,汗毛立起,不禁挑高了声音,“这些话,你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我真怀疑,张药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一个姑娘。”


    张药没有回答玉霖,人坐盆边一动不动,玉霖的身子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她转过头,不禁自嘲,与男子相交十年,早练得心定如古寺,为何他人在神像之后,所隔尚有十步,竟能以“束胸“二字,逼玉霖动了三分心念。


    玉霖不敢纵容自己杂思,迅速抽掉了剩下的半截裹胸百布,就在身无寸缕之时,神像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玉霖。”


    玉霖几乎僵在原地,唯恐应答不及即生变故,忙应下一个:“说”字。


    神像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而即便底衣就在手边,玉霖也一动不敢动。


    “你说啊……”玉霖的声音有些发颤。


    神像后的人似乎转过了身,衣料与早已脱漆掉皮的神像摩擦,发出一阵窸窣之声。


    一阵不知从何来的风,吹得玉霖浑身一颤,就在此时,身后人无端问道:“我从前不信观音在世,因此被神佛尽弃,此生没有一样福德,身上全是报应。当下我欲求恕,欲投身供奉。你觉得,我还来得及吗?”


    “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即可成佛……”


    “我不想成佛。”


    “那你……”


    “玉霖。”他再度唤出玉霖的姓名,“满身罪名的人,要怎么做,才能和公正无私的司法官在一起?”


    玉霖无言以对,而张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玉霖,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在一起。”


    又是一阵不知何处来的冷风,吹得玉霖寒颤不止,她忙用双手环抱肩头,垂头道:“你不要来乱我的心神。”说着,手指渐渐抠紧,抓得她自己竟有些疼,“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和我在一起,我就要维护你,事事被你掣肘,我不想这样。”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起身扯过地上的底衣,一把抖开,批挂于身,随即迅速系紧襟带。


    “我哪里需要维护?”张药在她背后平静地问道,随之自嘲:“我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人。”


    玉霖提簪抬手,撩发挽髻,一面问道:“我为何要和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男人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玉霖倒是松快,她为自己抓到了张药言语上漏洞,凭他的脑子,他一定会左右互搏,以至思绪绞死。此番对话也就到头了,她要快点把衣裳穿好,继续设她的后计,铺她的后路,然而另她没有想到的是,张药反应之快,似乎言语根本没有过脑,但却说得含义明确,雅俗共赏。


    “我觉得,男人只有想死,才不想升官发财,不想生儿育女,不想建祠堂。”


    玉霖猛地愣住。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向神像后的那几寸衣角,细风轻撩衣料,而衣中人纹丝不动,克制地守着某种根本不存于世的道德。


    “你若这一辈子厌透了我们这些衣冠禽兽,那我认了。可若你还觉得……”


    张药的声音仍然沉闷,没有炙热的情绪,却烧得玉霖脸颊发烫。


    这样的声音对玉霖来说,真的很好入耳,他当真不为乱她心神,是一通剖心挖肝的坦白,却也将自身所有的立场,都放在了她的立场之中。


    玉霖闭上眼睛,听张药续道:“若你还觉得,天下尚有可谋你一乐的须眉皮囊,那我可以。”


    “这话一点都不好听张药。”


    玉霖捏紧了衣襟,“听起来……”


    话至嘴边,玉霖到底还是犹豫了,她无意伤害张药,尽管他知道,张药的心和他皮一样难摧,但他毕竟陪伴了玉霖这么久,孤道行至如今,虽与张药不过偶遇,但他也作了玉霖身边唯一一个同路人。


    然而,玉霖止声,张药竟然径直接出了她不忍出口的半截话。


    “听起来又无耻,又贱。对吧。”


    若换从前,玉霖一定会说:“张指挥使,你也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可是当下她说不出口,只得胡乱地抓起衣物往身上套,以掩心惊。


    “无所谓。”


    张药轻声道:“谁叫我遇事只会求你,而你真的救了我。”


    他说完这句话,玉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生气了吗?”张药侧头问道。


    话音刚落,神像后的人忽然撑地而起,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埃,衣袖则拂过了张药的脸。不过两三步,人已经跨到了张药的眼前,她银簪挽发,素衣遮身,手腕上搭着张药的夜行衣和那一几层束胸的白布。


    “你……”


    玉霖话还没说完,张药忽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前行几步,将她送上了神台。


    “你干什么。”


    “骂吧。”


    “什么……”


    “坐着骂吧。”


    玉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双手撑在神台上,神台下的盆中火把她影子也映上了殿顶,张药仰头看着她,那张脸如他自己所言,是一副很不错的皮囊。


    “我骂不出来。”


    玉霖说完,禁不住侧头笑了,“你是我见过梁京城里最傻的一个官。你为什么不早来寻我,若你寻我时,我还是刑部的侍郎官,我一定好好利用你,除尽私刑之弊。”


    她说着垂下眼睑,声音却弱了三分,“我一定不会对你手软,最后也一定会处死你。”


    “你做不到的。”


    张药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官,我是天子走狗。当官的怎么杀得了天子走狗。”


    玉霖笑出声,点头道:“你对。”


    “玉霖。”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番话。”


    “为什么?”


    “你怕你对男人心软,对我心软。”


    这话刺到了玉霖的要害,错愕之余,她深惊张药的敏性。


    “我说了我不乱你的心神,也不挡你的道。不用担心,如今的你不是官,你一定能处死我。玉霖我不要你对世人的善,我要你的公正,你可以一直狠下去。”


    玉霖抿住唇,在脑中重复那一句:“你可以一直狠下去。”数遍之后在神台上猝然抬头,声音终于回复了之前的冷静。“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来。”


    “……”


    张药好象习惯了照玉霖的话做事,哪怕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指令,他也是照做一半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将底衣垮至肩头。


    而玉霖并没有看他,她侧向火盆而坐,将挂在手臂上的夜行衣投入火盆之中,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边那几层束胸,随后毫不犹豫地将之一并投入了火中。


    火光照着张药的皮肤和身型,再度回溯他自己说出“皮囊”二字,他白皙精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然而玉霖仍然没有看他,“两件事,第一,我手力不够,你脖子上勒出的那点痕迹,明日一早就消了。想办法,至少给你自己留一道见血的勒痕。”


    “好,我自己来。”


    “还有第二件事情。”


    她说着,终于向张药看了过去,“你过来。”


    张药应生向玉霖走近几步。


    神台上的玉霖,高他半截身子,她低头时,张药的胸口一览无余。


    “你身上有短刃吗?”


    “腰上。”


    玉霖低手,果然解下了一把匕首,她笨拙拔下刀鞘,问张药:“胸口要害在什么地方,离它一寸,指一个位置。”


    张药道:“你要帮我造伤吗?”


    “对。”


    “没必要,就算我暂时借伤不入宫,待伤好后,陛下面前也免不了失职之罪。”


    玉霖抬眼,望向张药的眼睛,“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药猛然想起了韩渐之问:“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想,你就信我。”


    第94章 荒唐人 心疼男人,就会谈婚论嫁,会生……


    这是张药终身不可忘的一幕。


    头顶凶神在上, 手持刀斧,怒目垂视二人,庙内穿行的风带着冤魂凄鬼的呜咽声, 阵阵入耳。


    玉霖手握寒刃, 神情专注地独坐在神台上, 一双修长的腿垂挂在张药面前。


    二人相近,玉霖的脚尖将好触及张药的膝盖,她换过了鞋袜, 穿的恰好是张药带她回家时,买给她的第一双绣鞋, 身上则是她常穿那身素衣,发髻松垂,耳边碎发遮去了她半副眉眼, 但火光之间,她仍然风流高雅。


    张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 他裸出的胸膛上旧伤累累, 在他自己眼中, 就像无数丑陋的虫蚁。玉霖正在细看那些“虫蚁”,这让张药有些难受,他想别过脸去,却又无端地被与他如此私近的玉霖收去了所有的心神。


    哪怕,她真的要给他一刀。


    “你一定指准了。”


    玉霖说完稍抬起眼,看向张药, “我不会犹豫的。”


    “嗯。”


    张药应声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上点出心肺要害,抬头对玉霖道:“避开这二处, 余下你随意下刀。但刀别拔出来,否则你身上会溅上血……”


    他的话尚未说完,离心一寸之处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匕首入血肉两寸,血顿时从刀口涌出,迅速沾染了他素白的底衣。他虽不惧这样的利刃之伤,却还是因为不及防备而闷哼了一声。心想玉霖没跟他开玩笑,这一刀真是落得毫不犹豫,又狠又快。然而与此同时,他竟猛然理解了玉霖将才说的那番话,


    她说不想因所谓“情爱”而被迫去维护张药,从而被他被他掣肘。


    这一刀证明,她是对的。


    世间情爱算什么?


    怎么爽得过有刀就刺、有机就趁、有路就走。


    张药禁不住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其间玉霖则随手移来了神台上的一盏烛台,正仔细而冷静地辨记伤口的位置。


    “左免锁骨下三寸……”


    她以手掐算,并口中轻念。


    张药静静地看着玉霖认真的神情,忍下胸口的疼痛,没有再吭一声。


    他明白,他此时但凡说一个“痛”字,就能引来玉霖的关注,但他不肯。


    他一味地沉默,甚至连呼吸都尽力压制。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打扰玉霖,他知道玉霖很想活下去,而只自由飒沓,杀伐果断的玉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这样就很好。


    玉霖掐记完伤口的位置和深度,捻起一簇香灰,沾去手指上的些许血迹,随后挪着身子试图从神台上跳下来,然而她尚未行动,那个胸口被她插了一刀的人竟已洞悉了她的意图,一把捞住了她的后腰,将她从神台上带了下来,稳稳地放于地上。


    玉霖落地抬头,但见仍然裸露着胸膛,那把刀还稳稳地扎在胸口。


    行完正事的玉霖,这才意识到,那把刀插在一具肉体凡胎之上,忍不住道:“我是不是捅得太深了?”


    “不算。”


    “不算?你是铁做的吗?”


    张药没有回答,只道:“回家去吧。”


    说完一手挡住溅血之向,一手将匕首拔了出来,转身走到神台前,倒出一炉香灰,反手朝刀口按去。


    玉霖跟上几步,切声问道:“这样能止住血吗?”


    “不能,但能让血流得慢一些,撑到透骨龙去把李寒舟带过来。”


    他说得十分平静,甚至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身子和性命,一面说,一面侧头看了一眼天时,回头对玉霖再道:“宵禁要过了,但天还很黑,透骨龙这次不能带你回家了,你眼睛不好,路上多留意。”


    怎么会有人是铁做的。


    又怎么会有人“伤人”之后能做到冷静如常。


    所以张药其实想错了,在他竭力忍下疼痛的同时,玉霖也心绪焦灼。


    她深知她不能因为张药而心生愧疚,说得无耻一些:那是张药自己说的,他是自愿的。与她无关,并且她自己是女子,她一无所有,因此她在梁京行事,与官场中人博弈,也就没有任何多余的机会。愧一分,就有可能慢一步,慢一步,就可能根本没法再摸到棋盘。


    心疼男人,就会谈婚论嫁,会生儿育女。


    然后……会发疯投河、癫狂杀夫……


    会死的。


    年幼时与母亲有关的噩梦,至今令她难以好眠。


    而过去十来年在京为官,她与师友同僚共眼而观,亲见刘氏被冤受辱,她至今心有余悸。


    男人们为仕途,为钱财争得头破血淋,女人们连争的资格都没有,却莫名其妙地死无葬生之地,着实荒唐。


    因此,玉霖不是看不见张药,相反,她早就把张药看入了眼中。


    他是玉霖认识的男人之中,唯一一个想死的,正因为他想死,所以他把“争”的资格拱手送给了玉霖。


    玉霖去争,他张药去莫名其妙地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想来,张药也很荒唐。


    “你怎么了?”见玉霖迟迟未动,张药开口问了一句。


    玉霖沉默须臾,忽看着张药笑了笑,“我觉得你好荒唐。”


    “哪里荒唐?”


    “你不痛吗?”


    玉霖看着张药的伤口,“我觉得好痛。去年刑部对我用刑的时候,我是又哭又叫,一点体面都没有给自己留。我不信你是铁人,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是你,我是我。”


    张药说着单手拉拢衣襟,朝玉霖走近了半步,再道:“你没有罪,你哭叫能得老天垂怜。我不一样。我若哭叫,当狗放屁,天地不容。”


    他说完这番把自己戳了透穿的狠话,人也与玉霖插肩而过,随后大步走向皮场庙的大门,抬臂一把推开了门板。


    玉霖身后的灯盏顿时全部被吹灭,火盆里的火将玉霖和神像的影子舞如鬼魅。


    她还在想那句:“我若哭叫,当狗放屁,天地不容。”


    耳边却再度传来张药的声音:“玉霖我信你。”


    玉霖抬起头,但见门前的张药也正望向她。


    “放心,你后面还要用我,我不会在这个地方,把血流干。”


    玉霖苦笑了一声:“你这样说我可能会心疼你。”


    张药却道:“我知道这是骗我的。”


    玉霖无言以对。


    “但无所谓。”


    张药的声音平和了下来,听起来甚至有些温柔。


    “回家吧玉霖。我等你来教我,如何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次日,天子入了文渊阁,在阁中召见赵汉元。


    这一日的天阴得很厉害,地上返潮,连石砖上都渗除了水珠子,天上却吹不起一丝风,梁京各处都闷得厉害,文渊阁内自不必提,门户虽已大开,仍闷得人喘不上气。杜灵若当值伺候,他一向比旁人灵性,见奉明帝身上不痛快,便借奉茶近身劝道:“要不,把陛下养的那只雀儿给挂到廊下头,陛下好久没有亲自赏它米粒子了。”


    奉明帝笑道:“你倒乖觉,你照你说的行。”


    说完转向赵汉元,“赵阁老也跟朕去廊下站一站?”


    赵汉元忙道:“是,老臣侍奉陛下。”


    二人说着就往文渊阁外面走,奉明帝随口问了一句:“河明身上的伤好了吗?”


    赵汉元应道:“陛下赏他的教训,他记得深。”


    奉明帝笑了一声:“说这些。朕是问他,他伤好了没。”


    赵汉元跟在奉明帝身后,点头道:“倒是好很多了,只是还出不得门,待他能行走,老臣定带他来给陛下磕头。”


    奉明帝摆手道:“算了。朕也后悔,对河明下手重了些。”


    他说着,抬头朝天上望去,语气怅然:“想朕和湖灵没得小福之前,湖灵最疼的就是你那个儿子,连他的名字,也是湖灵亲自取的。湖灵、河明,看看,她是把那孩子当自家子弟看待。说来,也是她做宗妇的大忌,但她也顾不上了。”


    赵汉元道:“陛下宽仁。”


    奉明帝笑道:“河明也不枉费她的苦心,是个做刑名官的料子。公正、细致,也敢为不平事开口。这是好的,朕也喜欢。可他就是对朕的事,总是不上心。”


    “是啊……”


    赵汉元摇头道:“是还得教。”


    奉明帝挑眉:“他都什么年纪了,还教?”


    君臣二人说完这番话,倒是都笑了。


    奉明帝在廊下站定,杜灵若也挂来了雀鸟,又捧上一把御田米,奉明帝接过,顺手分了半把给赵汉元,笑道:“其实你我君臣,就得这样分甘,才得长久。不至于让湖灵在天难安。”


    赵汉元连声说:“是。”


    奉明帝又道:“等春闱的事了结,还叫河明回刑部去。”


    正说话间,杨照月忽在廊下朝杜灵若招手,杜灵若侧身看时,见镇抚司的李寒舟也来了,忙近前对奉明帝道:“陛下,镇抚司来人了。”


    奉明帝正用米粒逗雀儿,也不看下面,只随口说道:“张药进来回话了?朕正要听他回话。”


    杜灵若犹豫了一下,小心回道:“不是张指挥使,是李千户。”


    奉明帝这才低头扫了廊下的人一眼,李寒舟忙在下面跪了磕头。


    奉明帝把米粒递给杜灵若,招手示意李寒舟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李寒舟犹豫赵汉元在场,不知道如何回话,奉明帝已有些不耐烦,冷道:“回话。”


    李寒舟这才道:“是,回陛下,昨日指挥使率我等在韩渐宅中将其拘拿,不想在其宅门前被一身分不明的人劫走……”


    “混账!”


    奉明帝呵道:“他张药是畏罪不敢来朕面前回话,就指派你进来?简直是混账!”


    李寒舟忙伏身叩首。他平时虽不是什么嘴灵之人,但到底身有功名,是正经读书人,知晓厉害,万不肯害张药,因此回道:“还请陛下息怒,指挥使为保人犯不失,追至皮场庙,中了埋伏,胸口要害之处,深重一刀,我等寻到指挥使时,他已失血过量,人……至今未醒。”


    第95章 风烟来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最讨我们的厌……


    李寒舟回完这一番话, 廊上除了雀鸟偶鸣,再无人声。


    奉明帝不言语,李寒舟也不敢抬头, 连带在廊上伺候的杜灵若等人, 也随之屏息肃立。


    天越来越闷, 原本时不时还能起几阵穿廊风,此间也停息了,赵汉元到底年事已高, 久立不济,又知镇抚司之务, 不堪他过问,倒是开口,先破了僵局。


    “陛下既有事, 老臣请暂退避。”


    奉明帝没应赵汉元的话,反而另开了一个话口,问李寒舟道:“朕记不住, 倒要问你, 张药办差这几年, 伤成这样过吗?”


    李寒舟跪在地上,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梁京世家不乏豢养府兵能人,以护宅院安宁之辈,更也不乏与草莽结交,以行暗事之流。


    这些人说得好听些叫江湖人士,于镇抚司而言, 不过乌合之众。何曾有过重伤张药,甚至置其于死地的能力。因此昨夜之事张药显然有心放水,李寒舟在场目睹所有, 心知肚明。今日御前应答,自认已尽全力,可听奉明帝如此发问,也知天子不信,无法尽替张药蒙混,正不知如何答话,奉明帝竟并未再行追问,转而对赵汉元道:“你在外头一日,难道不知贡院起的什么事?你还退避?这难道不是你们江赵两家的事?”


    说完转身入了殿,面上显然不悦,步子踏得是又急又快的。


    赵汉元忙躬身追上道:“陛下息怒,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奉明帝闻言暂驻,赵汉元终得缓了口气,续道:“韩渐既不归案,便是畏罪潜逃,恰证了他诬陷贡生江崇山之罪。既如此,刑部也得少了他韩渐这一堂的事务,更便宜了。”


    “便宜?”


    奉明帝侧目,“此人在外,你等不忧横生枝节吗?”


    赵汉元回道:“所以,当尽快结案。”


    奉明帝眉头一挑:“结案后何如?”


    赵汉元至此倒是声平期顺,近前回道:“结案以后,即便韩渐欲再翻案,那也是他一人为孤证,刑部可驳,不必开堂另审,纵他执着,也还有一个“拖”字可行,如此将那已经了结的案子久压不翻,倒比如今硬要此人改供,或是强证他有诬陷之罪要好处置得多,镇抚司也不必劳碌,陛下也可宽心。”


    奉明帝听罢这一番话,沉默一阵,忽地转了话道:“朕有闲暇过问这些事?须得你回这么一连串的话?”


    赵汉元听奉明帝的语气明显松了下来,虽是在斥问,却没有责难的意,方笑了笑,躬身应道:“陛下说的是。其实这些都不是大事,陛下亲自过问,已是天恩浩荡。老臣也是想此案尽快了结,好办陛下的差事。毕竟先帝的在天之灵要紧,陛下的孝名更是大事。老臣已草出奏疏,就等春闱事了,好在金门请奏,如此工部就能尽快估出个大致使用。”


    奉明帝听罢不置可否,只道:“办吧。”


    赵汉元应声行礼,退出了文渊阁。


    奉明帝这才召杜灵若近前,冷道:“去把你们掌印叫来。”


    许颂年今日难得不在宫内,人来时已过了午时。一路上杜灵若已将张药受伤之事告知,许颂年因此一入殿即跪下叩首,请罪的话尚未出口,就见一双革靴踏至眼前,劈头扔来一句:“这是第一次,他办砸了朕的事。”


    许颂年的一双手死抠于砖缝之中,请道:“请陛下将奴婢赐死,饶恕张药。”


    奉明帝道:“你又威胁朕。”


    “奴婢岂敢?”


    奉明帝蹲下身,冷笑道:“呵,许颂年,朕告诉你,陈见云朕是不大喜欢,但这不代表朕就没贴心可靠的人伺候,朕过去信任你,你身上的差事是有些多,这朕几年也是有些懒了,但朕也可以费一回神,把你锁起来,再将你身上那些差事一件一件理清楚了,全部分派出去!至于张悯,她已经活得够久了!”


    “陛下!”


    奉明帝赫然起身,居高临下,似觉跪地之人很是可笑,如逗弄猫狗一般,半笑半呵道:“还要闹吗?”


    “不敢,求主子怜悯……”


    奉明帝拂袖转身,“朕要亲自问他办砸差事的原因。当下舞弊案未结,朕虽尚没这个功夫。但你最好提醒他,朕知道他赖得苦刑,尊口难开。所以这一回朕问的是他张药,生不如死的是你许颂年。”


    “是……”


    “下去吧。”


    奉明帝挥手道:“得空去看看他,他若醒了,你就把朕的话带到。”


    张药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睁眼,见自己躺在那口熟悉的棺材里,张悯伏在棺材边沿已然睡着了。张药撑坐起来,纵然他素来强健,但失血过多,又不得及时进补,强坐起来,头便眩得他有些难受。


    张悯被声响惊醒,见张药坐得不稳,忙伸手扶住他,又将自己身上的氅子解下与他披上,待张药坐稳方脱了手,在棺边重新坐了下来,


    姐弟二人对坐相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直至张悯受了些寒,猛咳了几声,张药听得,便立欲起身去替张悯倒水。


    张悯摁住张药的手,制止他道:“你能不能先顾着你自己。”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张药不敢和她对抗,不得不坐回了棺中,沉默地低下了头。


    张悯看着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不忍道:“别再做镇抚司的差事了。”


    “我不在镇抚司,许颂年一人,请不来你的药。”


    “没关系。”


    张悯轻声道:“姐姐活了三十多年,够了。”


    “你胡说什么?”张药抬起头,“父母的嘱托……”


    “父母已经死了。”


    “你……”


    张悯替张药拢紧氅衣,唤得他的乳名,没有让张药再说下去。


    “药药,我从小病弱,因此父母多嘱托你,将来照顾我。可若你我皆得寻常人生,这般嘱托,不过是让你我时常走动,让你做得我在夫家的倚仗,并非要你以命相护。你执念深重,误会父母,是因为我和颂年顾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照顾好你,你根本没有好好地长大,没有亲朋师友,除了我和颂年之外,就只有一个主子,偏他让你行恶,以至你生出自戕的心……”


    “我没有。”张药下意识地否认。


    张悯却道:“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在想什么,我怎会一点都不知道?可我救不了你。药药啊……”


    张悯轻抚张药的脸颊,含泪道:“有负父母在天之灵的人,是我才对。”


    “你听我说。”


    张药按住张悯的手,“我没有想死了,我认真的,我不想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自戕。你如果不信,就去问玉霖……”


    张悯蹙眉,“问玉霖?”


    这话一出口,张药也是一愣。


    好没道理,为什么他张药不想死这件事,张悯一定要在玉霖那里才能得到证实。


    “我……”


    张药正不知如何解释,房门忽被推开,玉霖端着一壶热茶和一碗药进来,轻快地说道:“倒茶这种事,该叫我啊。”


    她说完将茶盘放在独箱上,倒了一杯茶递与张悯,又将药碗送至张药手中。


    张药接下,眉也不皱地灌了自己满嘴。


    玉霖靠在独箱边,看着张药喝完药,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醒了。”


    她说完和张悯对视一眼,算是彼此宽慰,接着又说道:“许掌印的药,就是有效,不负我们这几日,捏着他的鼻子灌她。”


    说着抿唇笑弯了眉眼,张悯面上的愁云竟也跟着这句“玩笑”散了开去。


    张药没有说话,任凭玉霖打趣。


    张悯侧身问玉霖道:“早些时你去什么地方了,我在家中竟没寻得你。”


    玉霖答道:“去看了影怜一回。”


    张悯站起身道:“天亮时杜灵若送了新的方子过来,”说着又看了张药一眼,“我恐他身边离不得人,不及去抓新药。你回来就好了,替我看着他些,我去抓了药就回来。”


    “好。我一定把他看死。”


    张悯听了玉霖话,再想起张药将才那句“问玉霖”,不禁释然一笑,也不欲多说什么,正要走,又听玉霖追来一句:“今日春闱闭场,贡院前头的那糟鸭信想是又得摆出来了。”


    张悯笑道:“你又想吃了?”


    玉霖点头,“姐姐去瞧瞧,若得买些,那最好了。”


    张悯自然依她:“好,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合门自去了。


    张药望着窗外,待见张悯出了院门,才回头问玉霖:“舞弊案如何?”


    玉霖道:“判了。”


    “怎么判的?”


    玉霖走到张悯将才的位置上坐下,“郑易之判枷刑十五日,杖五十,流岭南。”


    “江崇山呢?”


    “无罪,已经回江宅了。”


    张药听后,垂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兀地苦笑,“张悯要是知道她害了一个人,一定不会放过她自己。”


    玉霖道:“我觉得她应该知道。”


    张药一愣,猛地想玉霖将才让张悯去贡院前买鸭信的话,忙追问道:“郑易之的枷刑在什么地方?”


    玉霖看着张药,平静地答道:“春闱已经散场,自然是在贡院前。”


    “玉霖!”张药的声音赫然抬高,这还是认识玉霖以来,他第一次对着玉霖情绪放出高声。


    玉霖低头受下了张药这一声,应道:“你受过无法选择的苦,最后被逼得想死,如今虽然尚且活着,但又活得如何?”


    张药情急,脱口而出道:“我不一样!我是男子,我……”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最讨我们的厌。”


    张药顿时哽住,一时悔惧相交。


    玉霖接着说道:“真相就是真相,只有真相才能为一个受冤的人洗尽冤屈。只有真相被揭穿,才能使得律法不做权贵杀人的工具。遮盖真相之后判决,行的都是私刑,而我这辈子恨透了私刑。”


    张药在棺中望向玉霖,哽声道:“你说的我都承认,我无地自容,可她是我的姐姐……”


    “张药,你姐姐不是庸人。”


    玉霖打断张药:“她不应该被蒙蔽和利用,去害一个无辜的人前途尽毁。且她才华横溢,写得那么好的文章,为什么要被利用之后,又遭抹杀,枉替他人作嫁,这又凭什么?”


    张药无言以对,肩膀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玉霖放平声音:“张药,你想保护她,但也要问问她,她想如何选择。你当下如此害怕,是因为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会怎么选。”


    第96章 君子文 我活了这么多年,换来我弟弟想……


    这一日正是春闱散场, 各高门遣来接自家子弟的车塞了大半条道路,外头进京的贡生,有路资丰厚的, 此刻也雇车套马, 各自回下处。


    从贡院至梁京正街, 道中路禁全数撤走。


    路通人多,车马来往,热闹得厉害。


    张悯在药铺中等着伙计抓药, 药铺掌柜因张悯常在铺中买药舍与京中穷病的老弱,早与她相熟, 因有张药和许颂年的这两层关系,铺中人来货往倒是有不少方便。掌柜心里感激,每逢张悯过来, 总要趁空与她攀谈几句。


    “悯姑娘今儿还济人呢。”


    张悯摇头道:“是我弟弟病了。”


    “哟。”掌柜忙道:“是张指挥使病了?”


    说着又把药方子仔细瞧了一遍,转头替下伙计,亲自称量配用, 一面道:“看着是补血去炎的方子, 恐是金伤了皮肉?”


    张悯点头, 应了一声:“是。”


    掌柜嘱咐道:“如今天气要大起来了,比不得先前凉的时候,倒要仔细调理,才能尽好。”


    张悯应道:“我自明白,谢您操心。”


    掌柜笑开道:“如今外头生意难做,也是许掌印和张指挥使照顾我们, 我们才能撑起这一副空架子。悯姑娘一会儿还往哪里去呢。”


    张悯看了一眼天头的天时,应道:“得去水墨胡同走一走。”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吵扰起来, 掌柜忙问道:“怎么了?”


    两个正卸货的伙计跑进来道:“悯姑娘可别往水墨胡同挤了,贡院前头枷了舞弊罪人,今儿散场,本来车马就挤,又遇着惩戒有罪的贡生,人都要瞧去,更是走不动道了,我们拉了财货,正是从水墨胡同过来的,好一通挤啊。”


    张悯蹙眉道:“舞弊?”


    那进来的伙计应道:“可不是嘛。哎哟,那可怜的。说是刑部里审出来的,人瘦得就剩一层皮了,还跟门口站枷,要我说啊,不出两三日,人定没了。”


    说话间,掌柜已包好了药递给张悯,又嘱咐了几句调养之法。


    张悯一一听了,告辞出了药铺,但却没听伙计的劝阻,反是顺着前去看热闹的人流,往贡院门前去。


    贡院门前,郑易之被刑部的番役牵至人前,五六十斤重的枷锁扛上肩膀,番役将将脱手,他就没忍住一声痛叫,连人带枷栽倒在地,紧着又被番役扯拽起来,狠言训斥,威吓了一番,这才勉强站住了。


    他家小早就听了信,头几日匆匆忙忙地从城外赶了进来,然是穷困小门户,在京中哪里有倚仗。打听了几日,竟连刑部作何处置都不知道。今见郑易之被刑部带出来,却是离别之后头一回相见,见他狼狈至此,又在监里受了大苦,落得这样的下场,小的早就哭得迷了眼,唯有其妻顾氏,在人群之中护着家小人等,怔怔地不说话。


    郑易之起先还悲伤有限,然见亲族悲泣,想起多年苦读,他未曾做过一样营生,一应用度都是家人供应,家业着实艰难,好容易有了举人的功名,妻儿食不果腹地替他凑足了上京的盘缠,母亲却因无钱,隐病不说,最后病死在他入场之前。他也算孤注一掷,就为把那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一口吐出来,谁想刑部几日,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过堂时除了自己的一张口,人证物证竟全向着江家那子弟,不过两三日,案子就审结了。判他先是站枷,后是流放。


    想他三十来岁,满腹文章,至此,命里已下了妻离子散,绝路不可回的判词,一时心痛神伤,一口冷血直出口鼻。


    围观之众间,不乏今科下场的贡生,见郑易之形容凄惨,悲声大放,当众呕血,难念共情惊心。


    其妻顾氏见此,忙将一方帕子求番役递上,番役准递之后,她径直挣扎起身,踉跄上前,对郑易之道:“天下以读书为高,做官为上,既已为君之妇,见父母殷切,家小期待,只得叫你也走这条道。这十来年,家中揭不开锅的日子常有,要说我不怨恨,那是诳话。可不管怎么说,我知你虽固执,却也是清正之辈。就算考而不中,也不令家小蒙羞。听信来京时,原想你是遭人诬陷,或另有苦衷,可今日,既已审准,你行无耻舞弊之事,将王道、国运皆践作粪土……”


    她说得郑易之浑身颤抖,而她对此人又是恨又是怜,泪流满面地沉默了一阵,终是狠心道:“郑郎,若你穷病一生,我定不辞去。而你今上污先祖名声,下令我辈不耻,今我请辞,唯愿护你郑门幼子,不沾你的污名。”


    说完掷帕而去。


    郑易之见她如此,心中的委屈和绝望顿化一阵熬身炸肉的烈火,烧得他胸肺剧痛,他身负重枷,不得捶胸,只顿足哭喊,欲将妻子唤回,谁想那顾氏也甚刚烈,带着幼子挤出人群,径直远走,连头也不肯回。


    郑易之逐渐看不见她的身影,心中万念俱焚,双目凸睁,本就“命悬一线”的心智此刻顿失。他扛着枷锁,身子摇摇欲坠,面朝青天高声哭喊道:“我郑易之冤枉!冤枉啊!苍天啊!老天爷啊!究竟是谁害得我!到底是哪个锦心绣口的苦心人,写得那般好文章,却又不担国运,不思王道,不下场为自己求一个功名,非要在阴地里替江崇山作文求名!非要把我冤死……把我冤死在这梁京城里啊……老天爷,官老爷,你们真是讽刺啊,还出什么‘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做题,中立而不倚?笑话啊!简直是笑话嘛!”


    张悯站在人群之后,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竟莫名地惊出一声冷汗。


    她想起了碧洪茶社的江家诗会,想起了屏后递出来的那几道文题,想起了其中的《四书》之议论,正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她不蠢,她当时就知道,科举第一场,不外取《四书》、《五经》做题,令考生作文相议。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今年春闱第一场的考题,竟然真的是她为江家所作的那一题。


    她正惊罕,又听来一番更要命的话。


    抬头但见郑易之哭泣出声来,抬起一轮声量,朝天高喊道:“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好文章,当真好文章啊!过堂之时,有幸头回拜读。我亦倾慕。想我郑易之,何德何能,能与君相识,做君之文贼?!君知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君既有此才思,何苦助他权贵做当世文贼!”


    说着,声嘶力竭,继而低头惨哭道:“君可有知?救我一命啊……救我一命啊……”


    张悯浑身战栗,手中的药包早已因惊落地,里面的药材全部撒了出来,被踩得粉碎。


    然而她根本顾不上去捡,因为郑易之念出的,正是她为江家所作之文的其中一段。


    同题、同文。


    江家骗了她。


    在场的刑部堂官见此,忙命道:“上去把他的嘴堵了!”


    郑易之被压得跪下,人却还在奋力挣扎。


    张悯奋力拨开人群,欲往前面去,谁想却被身后一人拽住。


    张悯不及回头,就听杜灵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悯姐姐,别去。”


    张悯回过头,见杜灵若一脸情急地站在她身后,急声对她道:“这个案子,陛下只让刑部过问,掌印觉得蹊跷,所以案子一判就去刑部看了卷宗和证物,其中那舞弊之物写的竟是张体!如今,尚不知是何人使了阴遭要害你和掌印……”


    “那就是我写的。”


    张悯打断杜灵若:“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那就我自己写的!”


    杜灵若愣住,反应过来后忙抓紧了张悯的手:“快跟我回去,回去跟掌印从长计议……”


    张悯用力挣脱了杜灵若的手,“从长计议就是护我,救我。可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知道的,所以你让他放心,我做的事,在我身上了结,我绝对不会牵扯出他来。他只管收好我给他的东西,护我要护的人,如此,我张悯这一辈子,无论生死都是他的人。否则,我不再认得他。”


    杜灵若看着张悯,心中十分不忍。


    这是他与许颂年、张药,尽心护养至此的女子,至今仍然孱弱,但她好像和玉霖一样,一旦做了决定,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杜灵若,你要告诉颂年,别想着救我。我活了这么多年,换来我弟弟想死。这一回,我若受不住,死了,你就让我弟弟带着他喜欢的人走,离开梁京城,哪怕回到那战乱纷纷的家乡,投身军中,又或者就做一天地游侠,后半辈子救人救己,别在为天子卖命了。”


    杜灵若追上一步道:“阿悯姐姐你在说什么,你要掌印痛死吗?还有药哥,他怎么过得去……”


    他的话令张悯着实心痛,她深知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不再看杜灵若,转身挤出人群,朝着那贡院大门快步走去。


    杜灵若还想去追,却被人群阻隔推搡,一不留神跌坐在了地上。


    “阿悯姐姐!阿悯姐姐回来阿!”


    张悯听着背后的声音,人却已经走到了郑易之的面前,她竭力拦住正要去给郑易之堵口的番役道:“且先住手。”


    番役倒是都认识她,不敢造次,纷纷住了手。


    刑部堂官上前劝道:“这不是悯姑娘该怜悯的人,还是……”


    “我没有怜悯他。”


    张悯转过身,“是我有罪要认。”


    刑部堂官愣了愣,忙问道:“姑娘可是糊涂了……”


    “那篇舞弊的文章是我写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纳罕。


    张悯看向几乎被折磨得不知事的郑易之,轻声道:“自从父母溺亡,我很久不写文章了,你念的那一段,其实也不好,但我仍然谢你赞它,谢你让它见了天日。你别怕,我不认识你,那篇文章也不是写给你的。我是女子,我当得不一个‘君’字。但没有关系,我还是可以救你。”


    第97章 春如旧 然春如旧,人亦如旧。


    张悯说完, 弯腰捡起顾氏遗于地上的手帕,上前几步,递于郑易之手中。


    郑易之人被束于重枷之中, 藏不得那方手帕, 只顾将之攥于手心, 那手帕上还带着一丝温柔,虽来自张悯,郑意之心中的绝望之意, 竟因此大减了七分,他艰难地仰起头, 望着张悯道:“不知姑娘名讳,若他日得出囹圄,我……”


    “我姓张, 单名一个悯字。”


    “张悯姑娘……”


    张悯点了点头,收回手转身迎向堂官道:“不管怎样,既然我已自首, 总要拘我对词。在这之前, 先把他的枷卸了。”


    堂官迟疑, 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悯姑娘,这可不是玩话呀,你若行伪证,则是妨害刑部办……”


    张悯截断他的话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我诵得全文五百七十二字。”


    堂官一窒,“你……”


    张悯续声, 径直点出了要害:“那篇舞弊的文章是此案之证,至今为止,并未经你刑部又或涉案之人, 将全文公之于众,将才这贡生所念,也不过几行而已。我若能全文成诵,难道还不能作人证吗?”


    堂官心惊,实在不知上头让尽快审结的案子,为何会在此时,牵出张悯这般要命的人证,且她一席话,说得话却严丝合缝,已将她自己摁死在案中,他之前尚想将之搪塞过去,此时却已无言以对。


    张悯见堂官沉默,不禁垂下头,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问一声,你们是惧了我弟弟的身份?还是怕了宫里那位先生的手眼?如今你们不敢提,我且自己全都挑到明面上来。我倒是不信,若我今日在此,诵出那五百七十二字,众目睽睽之下,朗朗乾坤之内,你们当真敢因他二人之势,对我徇私。”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哗然。


    堂官深知,张悯自挑张药和许颂年二人的厉害关系于众人面前,实则是为了逼刑部拿她具审,她挑得越明白,刑部就越无法遮掩,至少眼下,若她当真诵得那篇舞弊之问,那么刑部就非得拿他张悯过堂不可了。


    一时间,众人衣冠连袂而起,那堂官也不得不抬手稳住头上乌纱。


    张悯抬头看时,但见道旁花树枝摇叶动。


    城中起风了。


    都说春闱,是梁京城一年之内,最好的时节。


    玉霖从家中出来,锁上门,转身拢紧身上的藕色氅衣,一抬头,天风袭来,满城花香顿时盈了一袖。


    张药坐在窗边,眼看着院中的玉兰抽出了柔弱的花苞,与风震颤。


    与此同时,迟迟不得杜灵若回信的许颂年一人独出神武门。


    这一日十分和暖,竟令那一只断腿,丝毫不感素日那阵阵寒疼。


    他亦抬起头,朝天穹看去,晴空万里无云,无数不知名的飞鸟欢鸣远飞,朝着层层叠叠的富贵楼阁中扑去。


    一往无前。


    义无反顾。


    许颂年朝着贡院瘸行,花尘打着旋儿光顾他的膝腿,他没有坐车,也没有带随行,独自一人勉强行了半个时辰,终是走到了水墨胡同口。人已薄汗湿背,喘息不止。他扶膝盖缓和一阵,再抬头时,眼前便起了一阵大风,城中万树摇叶拨花,那风光,竟恰似从前郁州阳春。


    那也是如梁京一般富庶的北方重镇,春季多风,万千花树应时而盛,一日郁州堤提前竣工,城中万人空巷,纷纷前去观堤。


    张家的嫡长女立在繁花之下,随其父一道,与无数郁州名士,对着那绵长的郁州春堤,吟句颂景,诵文赞春。


    那年许颂年离家学医,常年住在城外云雾山的古寺之中,听得堤坝竣工,也随师傅下山赏春,恰在春堤上,偶然捡到一篇被风吹来的诗文。


    娟秀的张家体,别致的观景诗。


    许颂年畅快读罢,方尽兴矮下宣纸,但见纸后现出一弯倩影,朦朦胧胧,隐在郁州堤外的烟树之间。


    他再低头,细看诗文,见文后落款是一二字别号——江宁。


    取意江水平宁,正好和了他脚下那平静流淌的万丈江水。


    时光流转,今日早已是堤毁城败,不见江平之年的盛世。


    然春如旧。


    人亦如旧。


    许颂年立直身子,望着眼前飞花莽然的街道,隔着层层叠叠的车马和人群,听到了他无比熟悉的诵文之声。


    “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许颂年被那声音死死地定在原地,再也跨不出一步。


    今逢半老之年,他早就做惯了阉人,自认情爱已死,不过余下一个自以为是的“义”字。令他得以不知羞耻地纠缠在张氏姐弟身边。而张悯也早已封笔,自戕文名于梁京城,至此也绝了从前夫婿对她的仰慕。然此刻,“少年夫妻”异地重逢。这一日春闱散场车马塞道,贡生处刑张悯自首,好事者与好奇人尽皆聚向张悯,梁京城也算得是万人空巷,人群恰如那片堤上的烟树,将二人阻隔。许颂年虽然因此仍看不清张悯,可他明白,张悯还是从前的张悯,甚至比从前更好。


    所以“情爱”何曾死过?他至始至终仰慕张悯,从来都是她的“名”下之人。


    人群之后,许颂年渐渐垂下了头,闭眼摇头,不觉叹笑了一声。


    人群之前,张悯诵完了最后一个字。


    她止住声音,众人也随之沉默。


    唯有郑易之在她身后,忽地痛哭出声,却也只得哭声,全然说不出一句话。


    张悯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本就病弱,久立风间,又费尽心思,早已是心神耗尽,她踉跄了一步,转向堂官,哑声道:“你可以带我回部里,让我复诵,你等照证物比对。我自己写的文章,十年我也不会忘。至于这篇文章。”


    她看向郑易之,“与他无关,是江府之人,嘱意我写的。”


    她说完,周遭群议顿起。


    “江府?哪个江府,难道……”


    “嗨,咱们这梁京城还有哪个江府?”


    “啊……那这姓郑的贡生也……太冤了吧。”


    堂官四下环顾,见已弹压不住,不得回头对番役道。


    “把郑易之的枷卸了,带回监内。”


    见堂官发了令,番役随即上前卸枷。


    堂官是时又看了张悯一眼,面上仍存为难之色。


    张悯轻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难。我既然认了,就没想脱身,我不会攀扯任何人为我脱罪,包括我的弟弟,和我曾经的夫婿。”


    堂官听罢撇过了头,凝眉长叹了一声,半晌之后,方无奈地下令道:“带走。”


    张悯入刑部监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奉明帝在东苑的寝殿内,当着黄氏的面,狠狠砸碎了一只琉璃盏,随之呵道:“你还跟朕要什么金冠?朕给你们黄家的,还不够多吗?啊?”


    黄氏莫名受下这几句重话,心中惊怕,后退几步,竟有些站不稳,杨照月见此忙上前相扶。


    奉明帝听着脚步声,转头向杨照月问道:“原来今儿是你在这里伺候,朕问你,之前在司礼监批红时,你见到赵汉元写的那道奏请修缮皇陵的本子了吗?”


    杨照月扶稳黄氏,小心回道:“回陛下,尚未……”


    奉明帝怒道:“这老东西,还真跟朕叫上劲儿了!”


    听得奉明帝言辞失限,杨照月和黄氏都不敢说话,黄氏害怕,在杨照月身旁轻声求退,奉明帝此刻心烦意乱,也懒得安慰她,胡乱挥手让她去了。


    黄氏走后,奉明帝这才问杨照月道:“你们掌印呢?”


    许颂年一早就出了宫,杨照月是知道的,但是此时奉明帝因张悯之事恼怒,他不想火上浇油,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奉明帝道:“想是私自去了刑部狱吧,他是有这个手眼的,朕清楚。”


    杨照月忙道:“掌印情急,还请陛下饶恕。”


    “朕没怪他。”


    奉明帝朝前走了几步,地上的琉璃碎片被他踢得飞散开来。


    “朕是气他张家的女儿!”


    杨照月小心道:“张悯姑娘一向病弱,何曾知道宫里朝和朝内的事。掌印为了让她安心调养,更是连多说一句,都恐忧虑伤身,她定不知道陛下的难处。只可恨江府,为了自家子弟的出路,偏诓骗了她的才情去。那悯姑娘从来都是最心善的人,如何见得贡生因自己受冤,这才阴差阳错,坏了陛下的事……”


    “那她就该死!”


    奉明帝一声呵斥打断杨照月的话,可杨照月却深知,这是气话。


    张悯若死,不说拴不稳张药,恐连许颂年这个人,奉明帝也很难用得稳了。


    果然,奉明帝沉默了一阵,转身取了一只新杯,也不使唤杨照月,自斟了一碗茶,一口喝了,放平声音道:“朕倒是想知道,是谁有这种心思,对朕使了这么毒的一计,就这么见不得,朕使那百万两银子?”


    杨照月道:“普天之下,何人敢算计陛下呢?”


    “怎么没有,十几年前就有了!”


    奉明帝眼前猛地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顿时气闷胸痛,抬手饮尽杯中残茶,对杨照月道:“你去告诉许颂年,他想搭救张悯,朕准,朕甚至可以纵他和张药,在外头使些手段,尽快把这件事抹平了,朕要修皇陵!”


    “是。”


    杨照月应道:“奴婢这就出去给掌印传话。”


    第98章 梧桐旧 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刑部司狱宋饮冰亲自收张悯入监, 监中拜狱神,张悯虔诚跪地,神台下再三叩首, 直身时却在神台一角, 陡然看见了一个砾石所刻的“玉”字。宋饮冰告诉张悯, 那是一个叫银声的女犯刻下的。张悯因问银声当下所在,宋饮冰答说之前黄妃有孕,朝廷下了赦令, 她因那赦令免了余下刑期,现已归家。辞狱拜神那一日, 她没有跪神像下的正位,反将一炉香,摆在了她所刻的“玉”字之前。


    张悯抚着那“玉”字上的一点, 问宋饮冰道:“这个‘玉’字,指的是?”


    宋饮冰笑了笑,应道:“自然是玉霖。”


    张悯转身再问:“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必然是王少廉逼狱女囚中卖春一案。


    当时玉霖做局, 计杀王少廉, 增修《问刑条例》, 梁京女狱之中因此再难见逼囚为娼之事。


    这是很好的一件的事,但此案中获罪的除了王少廉之外,还有一个□□犯,而那人正是张药。


    此时张悯在前,宋饮冰一时倒不大好回答了。


    他正迟疑,但听身后一狱卒进来回话。“宋司狱, 司礼监来人了。”


    宋饮冰问道:“来的是谁?”


    狱卒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许掌印亲自来了,我们在前堂已经领教了司礼监的排场, 正要来请司狱来迎。谁想掌印倒不叫大人到前头去拜见,只要见……”


    自然是只要见张悯。


    虽说自从王少廉死后,宋饮冰亲自掌狱,刑部狱再没有大“孝敬”送给司礼监的陈见云,这司、狱两家门路倒自此断绝。宋饮冰是个刻板的人,平素不肯变通,但许颂年既亲自过来,见的又是张悯,宋饮冰倒肯破例,也不执着提囚面会交递文书,只令人将张悯身上的械具锁好,就留狱神庙与张许二人,自己则携看管的狱卒,避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渐近,止声时,许颂年推开了狱神庙的门。


    门外悬铃,阵阵作响。


    张悯靠坐在神台下,趁开门的空当儿,抬头看了一眼那铃阵上的天色,晚霞的黄光正映照着深蓝的天空,黄昏已近。


    许颂年穿着司礼监首官的袍服,外头罩着一件银狐皮氅。


    想起之前狱卒说的“排场”,张悯不禁笑了笑:“都三月了,你还觉着冷吗?”


    许颂年应声解下银狐皮的氅子,罩在张悯单薄的囚衣上。


    他没说话,转身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张悯身边,自己则扶着地,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帕子濯湿又拧干,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冷暖,方低下头将张悯的手从氅中抽出,小心地挪开她手腕的上镣铐,细致地替她擦拭。


    已经很久了,许颂年不得这般照料张悯。而张悯垂眼看着他细致的动作,不觉抿住了嘴唇。


    她本是个不会揶揄人的性子,但见许颂年一身华袍,半跪在眼前的脏污之地,做着从前照料她的事,她心里难受,口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调侃”起来。


    “你在宫里做这些,出来还做这些。”


    说着她就要收回手,许颂年却使了一分巧劲将她摁住,张悯只得作罢,任由许颂年摆弄。


    面前的人仍是一副温和的眉眼,声音也淡淡的,“说了要照顾张家女一辈子,我不会食言。”


    张悯垂下眼见,“父母已死,张家什么都不能再给你,你的话早就不必作数。”


    “你想把我撇干净吗?”


    张悯一愣,许颂年背过身去重新濯帕,续问道:“撇干净之后,你想做什么?”


    帕中的热水从许颂年的指缝中流下,落入盆中,水声伶仃,衬得周遭格外寂静。


    “郑易之无辜,我不能害他。”


    “不止这样吧。”


    张悯沉默,许颂年背向张悯叹了一口气,忽问道:“你想凭你自己一个人,借今朝舞弊案的公堂,去翻当年郁州溃坝的冤案吗?”


    不想张悯竟未否认,猝然接道:“我提一句又何妨?”


    许颂年顿时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又被张悯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我硬翻郁州旧案会害死很多人,我不拉人下泥潭,可我难道不能当堂喊一声‘冤枉’?”


    “没用的……”


    张悯抬声道:“陛下已经发了杀太子遗族的心,钱粮断了,墙内必是饿殍地狱,江家给我的那一份金银拖不了多久,耗尽之后又如何?”


    许颂年道:“我掌着天子内藏,哪里不够挪移?”


    “许颂年,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惨吗?”


    “我……”


    “私发内廷的银子,你想被天子剁成一摊肉泥吗?”


    许颂年沉默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剁吧。”


    “我不准。”


    张悯一把握住许颂年的手:“你得听我的,我说了我不准。”


    她说得急快,话音落下就连咳了几声,许颂年忙抚其背,帮她顺气,一面压下了声音,安抚张悯道:“你说你不准,我还能如何?你别顾和我白生气,恼了你自己。”


    他下了软话,张悯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们从前做夫妻时的相处之道,张悯外表柔善,里内刚烈,夫妻间偶然因事争执,争不得几句,许颂年便下软话,她也因此无可再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没有和你生气。”


    “没有就好。”


    许颂年说完,抬起张悯的另一只手,“把手擦干净,我带了你爱吃的糕饼。”


    张悯轻撇开许颂年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颂年点了点头,将帕子放回盆中,“好,你说,我听着。”


    张悯缓和下声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当年郁州溃坝,父母自尽,牵连太子被废,最后赵娘娘带着小郡主……”


    说至于此,她还是难免哽咽,顿了一顿,方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河里的冤魂就像被镇魂石给压死了一般,何曾有过见天日的时候?这一次我若过堂,必为他们喊出一声冤,定要把那旧案再翻出来……”


    许颂年闭上眼睛,“翻出来又如何?此时根本不是好时机,刑部把持在赵氏父子手里,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他们参与其中,本就是助恶之人。”


    张悯抿了抿唇,“可何时才是好时机?”


    许颂年道:“若要翻案,除非赵氏父子倒台,刑部清明,方有一线可能。”


    “可我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张悯自嘲了一句,又道:“我知道翻案很难,可司狱说了,舞弊案重审,则有三司介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机。我信御史台和大理寺,我既当堂喊冤,他们总不能也让此事不声不响的过去。我不是个痴人,更不会莽撞害人,一切见机行事,若上天见怜,冤案得以平反,墙内之人也许都能活下来,若苍天相弃我不得成事,罪过也只在我一人,我认了。唯望那压在河中的千百冤魂,可因我堂上之故,呼得上一口清气。”


    许颂年问道:“如此就要赔上你张姑娘的命吗?”


    张悯惨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腕上镣铐,含笑道:“反正我都要获罪受辱,不如逼得天子发狠,一遭砍断我的头。到那时,我弟弟再不用在受制于人,为虎作伥,你也不必因为我这个病鬼,把你的性命全赔这梁京城里。”


    她说至此处,目光竟渐软了下来,声中尽是不忍与不舍:“圆满的日子你是过不了了,就好好地过一段富贵的日子吧。你的顾恤之恩,我张氏姐弟,来世为牛马……再报……”


    她的话未说完,人却被许颂年猛地拥入了怀中。


    至亲至疏是夫妻,从前是水乳交融,皮肉相接,可合离之后,他再也不敢碰她,这还是多年之后头一回,他忘了情。


    “这是在什么地方,你……”


    “张悯。”


    许颂年的声音在张悯耳边想起,“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张悯侧过脸颊,却觉脸上沾染了一大片潮热,她心中一悸,“你……哭了吗?”


    许颂年越发抱紧了张悯:“若用一条命,只换旧案重提。何必用你的,用我的就够了。”


    张悯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许颂年的声音再不似从前那般平静,“你再等一等好吗?我忍下当年腐刑大痛,苟活至今。是因为你活着,你若不在了,我凭自己,如何再能忍得下去?左不过去步你的后尘,逼得天子把我也杀了。可就怕你上碧落我下黄泉,至此,我再也找不到你。”


    张悯忍泪无话,伸出一只手,试图稳住自己和许颂年的身子,然而不留意间,却摸到了神台角上的那个“玉”字。


    张悯忽起一阵恍惚,诚然张悯想起了玉霖,也明白了银声刻下这个‘玉’字的缘由。


    可是她不敢对此发愿,也不忍发愿。


    然而冥冥之中,人与人自有感知。


    陋室灯下,玉霖跪坐在独箱边,独自默文,竟在此时,无端想起了刘氏临死前的那一句:“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握笔的手不禁一抖,连灯火也跟着晃了起来。


    “你在写什么?”


    张药靠坐在棺中,轻声问玉霖。


    玉霖没有抬头,继续行笔道:“我在默一个案例。”说完又补了一句:“《问刑条例》里的一个案例。”


    “什么案例?”


    玉霖没有立时回答,张药也没有在问,他撩开亵衣,挑起药膏,自己照顾自己上药,忽听独箱边的玉霖说道:“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张药抬头:“什么?”


    “梧桐半死。”玉霖复道,“为此,陛下让你杀了那个作诗之人,你也因此受杖刑,在神武门外皮开肉绽。”


    张药望着灯下的玉霖,说实话,听了玉霖将才的话,他心中生出了一些无名的恐惧。


    “你要做什么?”


    玉霖低头,看着灯下的文字。


    “我问你啊,如果阿悯姐姐获罪,你会如何?”


    张药垂头沉默了一阵,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我获罪呢?”


    “你不是一直很想活吗?”


    “我是说如果?”


    张药放下亵衣,静坐棺中,低头平声道:“我回答过你。”


    “你回答过什么?”


    “他日刑场再相见,我带你走。”


    玉霖听罢,低眉笑了,唤了声他的名字。


    “张药。”


    “嗯?”


    “堂审那一日,你一定要去。你会接走清白的阿悯姐姐,若我运气好,还能帮你偿还一分当年“城外梧桐已半死”的罪孽。如果我做成了,你答应我啊……”


    “答应什么?”


    玉霖移来手边的灯火,此时灯影已稳,静静地照着玉霖的面容。


    “你罪不至死。以后人生路长,你多笑笑,和我一起,好好活着。”


    第99章 抽丝日 她与有荣焉,与有荣焉,与有荣……


    堂审的前一日, 许颂年还是登了张药的门。


    家中玉霖不在,张药独自养伤,人倒是已经能下得床了, 他一早进了厨房, 烧起了厨里的灶台, 洗刷药罐,在火上吊起张悯留给他的治伤药。张悯去了的这几日,厨房便被玉霖接管了去, 她虽也能做几样小菜,但毕竟不如张悯细致, 各处烟熏火燎,熬上药后,张药在厨房里站了半晌, 终是看不下去了,洗了手就要取外头打水。


    提桶刚出了厨门,竟在院内看见了许颂年。


    “不要崩了伤口, 我来吧。”


    说话间, 许颂年已经接过了张药手里的水桶。


    张药径直问许颂年道:“你去刑部狱看过张悯了吗?”


    许颂年将井绳背至肩上道:“你虽在病中, 难道没使镇抚司的人去过问吗?何必问我。”


    张药道:“我使人去过了,她什么都没说,只带了一封信给我。”


    “写的什么?”


    许颂年一边问,一边用力拽起井绳,木桶装满了井水,摇摇晃晃地从井底升起。


    张药低头看着桶中的两道人影, 低声道:“就一句话,不准我救他。”


    许颂年提着桶朝厨房走去,走过张药身旁时顿了顿步子, 留下一句:“差不多。”


    二人一道走进厨房,张药照看灶下的火,许颂年拧起帕,收拾柴灰和油渍。


    这二人一个尚在病中,一个断了一条腿,但却双双周到利落。


    “其实陛下是有意使你我搭救她的。”许颂年抹去一团烟灰,回身濯帕道:“不光陛下,恐怕连刑部都会对你我大开方便之门。”


    “我知道。”


    张药半蹲在灶火之前,火中干柴噼啪作响,他提快了声音,续道:“我本来就是以私刑断案的鬼,你手握司礼监这么多年,不论司法还是刑狱,也该是关节尽通。陛下既已授意,不管他刑部是什么意思,单凭你我二人,阴地里有的是办法带她出囹圄,她是不准……”


    他说着转身望向许颂年:“她不准,我和你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就这么纵容她?不再管她的死活?我怎么见父母?你又怎么见父母!”


    “张药。”


    许颂年截下张药的声音,“若在牢中说出那‘不准’二字的,是玉姑娘,你张药如何?”


    “我……”


    张药愣在原地,许颂年则笑了笑,复问道:“如何?你也只能纵她。”


    张药垂下眼睑,火上的药已经滚了,咕噜咕噜地冒出一圈褐色的泡沫来。


    “是。”


    他悻悻地点了头:“她早就跟我说过,张悯……张悯有张悯的选择。”


    许颂年仔细地擦去最后一抹脏污,对张药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姐姐,但在她最好的年华,你却年纪尚小,不曾识得她的好时节。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许颂年指了指火上的药罐,“把药喝了,带上围帽,跟我走。”


    碧洪茶社的门今日大开,社内热闹非凡,许颂年携张药跨过门槛,走进其中。


    张药穿白,又带了围帽,寻了一处墙角,靠下身来,倒是没有一个人识得他,社内仍是热闹如旧,京中贤老、学究、年轻的科道文官、甚至是春闱出场等候放榜的贡生们,纷纷研墨铺纸,尽将一篇文章抄传来议论讲评。


    “张悯灵心慧性,此文深中肯綮。”


    “非也非也,要我说,这张悯所作也不过是镂尘吹影,含义空洞的下乘之作罢了。”


    “什么镂尘吹影?难道不是你嫉妒苛责?从前春闱之后,我等也讲评天下文章,这一篇放在中,哪里落了下乘,你倒是举出几样,我等再公评一回!”


    人声喧闹,褒贬不一。


    张药其实听不大懂,但他知道,众人传评的,正是张悯所写的文章。


    大梁百年,梁京立城更是不知多少年,期间文坛喧闹,偶然也有女体流传。可春闱散场之后,何曾如此传评过一个女人的应试之文?毕竟梁京贡院的那扇门,从来就没有对她们打开过。


    十一年前,玉霖曾披着一层须眉假皮,走进去过一次,而皮落之后,得到的罪名是欺君,下场是凌迟,活下来的代价是,做一个女奴,一个疯妇。


    声名、地位、钱财、全被毁尽。


    这世道啊,如果她不肯让他做主,那他就一定要剥得她一无所有。


    今时今日玉霖就一无所有地坐在众人之间,男人们面红耳赤地争论,张悯的姓名流转于唇舌之间,她写的是春闱场内之文,解的是四书五经,辩论议论的是君王列侯,所以不论褒贬,对她的评价始终不沾一点风流戏谑。


    他们无法玩弄她,不能侮辱她。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玉霖嗅着木樨茶香,心中万千思绪如潮水一般,汹涌翻腾。


    她想起了皮场庙凌迟她的刑台,想起了刑台下戏谑玩味的目光,想起了那些侮辱她的言辞。它们曾经深深地刺痛过她,但此时玉霖却不再觉得难受了,她抬起手中的茶盏,对着面前的虚空,一饮而尽。


    作文的张悯,是个很好的女子。


    玉霖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


    张药望着坐在众人中的玉霖,她面上挂着真切的笑容,令张药不禁动容。


    许颂年在旁叹笑了一声,抱起手臂寻空处坐下,对张药道:“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想让你姐姐得到的东西,如果救她出囹圄,会抹杀这一切……”


    “那真可惜。”


    这一句是张药说的。


    许颂年没有否认,只含笑点了点头,复道:“是啊,那真可惜。”


    张药压下围帽,转身朝茶社外走。


    他没有去寻玉霖,一路上都在想许颂年的那句话——是我这一辈子,最想让你姐姐得到的东西。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东西,张药其实并不能完全想明白。


    但他想清楚了——喜欢一个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不要遮蔽她。


    于是,张药决定信任玉霖,交给她。


    转眼到了堂审这一日。


    因舞弊之案,刑部审得过于粗糙,被吴陇仪等人狠参了一本,乌台提请,启三堂重审。因此,张悯被带至了大理寺的公堂。


    这一处公堂,玉霖曾经跪过,有意思是,作为淫犯的张药也跪过。


    张悯上堂之时,见首座坐的是大理寺卿毛蘅,下首两侧则分别是刑部堂官和御史台的总宪吴陇仪。


    堂上已有郑易之跪候,其旁跪着江府的掌事的家奴吴宝来,另有一人因有功名在身而免跪在立,正是江家今年下场的子弟江崇山。


    张悯被带至郑易之身旁跪下,堂上吴陇仪与毛蘅对视了一眼,毛蘅遂先开口道:“之前的卷宗总宪都看过了,昨日我们三堂也汇齐拟了一份鞫纲,今日就照纲起问。张悯。”


    张悯抬起头:“在。”


    “这舞弊之文为你所作,此样倒可认定。照你供述,你是受江府管事吴宝来之托作文,今且问你,你作文之时,可曾知晓此文用作何事?”


    张悯摇了摇头,“吴宝来告诉我,此文不过为范,供江家子弟参考,我并不知道他们会将它用来行舞弊之事。”


    江崇山与吴宝来二人,之前只当此案已经赵首辅之手,干净利落得了结了,想后来也不过使些银子,借枷刑和杖刑悄悄杀了郑易之,来个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此文流传出来,被张悯知晓,事关舞弊大罪,她也不会造次。哪里能料到,郑易之还没死,张悯竟不知被谁指引,在郑易之面前,当众自首,闹得人尽皆知,不得不启动三堂重审。他们毫无准备,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郑易之一样,胡乱地喊冤。


    “大人,她冤枉我们!我们从未托她作文!更是看都没看过那篇文章……我们……”


    “无用的。”


    张悯侧过身,“我送文章那一日,在路上偶遇镇抚司千户李寒舟,李千户因恐我奔走辛劳,遂替我去江府送文。我在贡院门前自首之后,就入了刑部狱,我不可能和李千户串供。因此我所说是真是假,大人一问便知。”


    毛蘅道:“去镇抚司,传李千户。”


    江崇山听完,不瞪口呆,口中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这就是你设的圈套,圈套,你们一定串通好了吧……”


    吴宝来听了自家少爷的蠢言忙不迭地说道:“爷慎言啊……”


    张悯道:“我没有设什么圈套,但你说是圈套,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人引一条路给我们走,我和李千户也被圈在其中。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们这些人,存恶毒的心,偷窃我的东西,害无辜的人,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你们真的以为你们死不了吗?”


    “贱人……”江崇山被张悯气得失了智,竟当堂骂道:“真是个贱人!”


    张悯冷笑:“就会骂这个。”


    张悯抬高了声音:“是个女人你们就骂贱人,我家中的玉姑娘是贱人,如今我也是贱人,可你们舞弊害人,你们就不贱吗?”


    “够了!都住口!”


    毛蘅不得不拍案呵止,吴陇仪脸上也不大好看。


    大理寺门外,是时行来一辆马车,车内的赵河明杖伤尚未全愈,扶着宋饮冰的手勉强了下了车。宋饮冰撑着他的身子道:“老师身上才好些,何必亲自过来。如今审案的堂官也定了,这江崇山又是师母的胞弟,您要避嫌,也上不得堂去,倒不如回府休息的好。”


    赵河明摆了摆手,“我在病中你们一样都不告诉我,殊不知此案也许没有你们看得那么简单……”


    宋饮冰道:“照学生看,最后还是会在郑易之身上了结,涉案的是张家的姑娘,不说镇抚司的张药了,就说司礼监的那位掌印,他手眼通天,他总会……”


    “你们都是这么看的,可倘若他们不动呢?”


    宋饮冰一怔,赵河明有些喘息,声音又快又急:“倘若他们都纵张家那个姑娘行事,不放手眼,就冷眼看着呢?倘若这其中,还有他人做局呢?如果那个人是玉霖呢?刑名一项上,算上你自己,刑部还有人熟得过她吗?”


    “……”


    宋饮冰无言以对,那日碧洪茶社,他替所抄的正是张悯写的那篇文章,如今文章满城传评,他早已知晓。


    赵河明不愧是他二人的老师,所谓做局之人,一语中的,不就是玉霖吗?


    “宋饮冰,你发什么愣?”


    “没有……”


    赵河明急咳几声,“别站着了,扶我去后堂……”


    第100章 宋饮冰 宋饮冰,你要狠一点。


    宋饮冰似还在愣神, 立着未动,赵河明也顾不得他,招来一随车的家仆搀扶, 便要入门。宋饮冰方几步跟上, 再劝道:“老师, 要学生说还是回的好,今日见您离府,师娘虽未多言语, 却也着实担忧啊,否则也不会令我随行, 侍奉老师。”


    提及江惠云,赵河明方略站住了脚,想起他套车离府时, 江惠云独自一人,就拦在他的车马前。


    赵河明撩起车帘,见她沉默地望来, 眼底浸着的, 竟不知是羞愤还是失望。


    “怎么了?何故只站着不说话?”


    江惠云撇过头去, 望着风地里打旋的一丛落花,忽问道:“你去什么地方?”


    赵河明道:“今日有三堂会审,我不放心。”


    “你要过去照管崇山?”


    赵河明没有否认。


    江惠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猝然又道:“我其实很想问问你和父亲,你们非要助我江家的子弟从科举出仕,到底要替我们图什么?”


    赵河明沉默了须臾, 答了两个字:“根基。”


    “根基?”


    江惠云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赵河明:“若要的是一条烂掉的根,有什么趣?”


    “惠云……”


    “以前避着你们的时候, 玉霖常和我说,官袍就像一张人皮,披得久了,连自己是禽兽都忘了。”


    赵河明一怔,不知为何竟脱口问道:“这几日她见过你吗?”


    江惠云却没有回答这一问,只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我江家的后辈好,我不该拿话来恶心你。”


    说完,朝道旁让了一步,朝赵河明行了一女礼,转身进了府门。


    大理寺门前,赵河明收回思绪,闭上眼睛,深吐出一口气。随后回头看了一眼离自己几步之遥,渐露疏离之态的宋饮冰。


    玉霖下狱至今不过一年多光景,然而他身边至亲的妻子、至爱的学生却似乎逐渐与他离了心。而更要命的是,那身所谓官袍、又或者说是人皮,他也穿得有点恶心了。


    恶心?


    哪一家爱说这话来着?


    哦,镇抚司那位。


    说来正巧,张药,此时恰在道口。


    他没有穿官服,一身寡白的袍衫,更没有带冠,素布一条,束拢头发,发尾散垂在肩,人则垂手站在一片寒荫下,竟像换了一个人。


    他就这么素衣相候,正如赵河明担心的那样,一样阴毒手段都没有放出来。


    赵河明深知,梁京城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令顺服。


    除了玉霖。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惊。


    如今不论是他自己的父亲,还是身在东苑的奉明帝,都还在等着张药和许颂年行事抹案,唯有赵河明知道,他们算错了。玉霖趁着这个空档,可能已经把他们全部算了进去。


    赵河明一面想,一面收回目光,起动径直穿过前堂外的荆林,跨进后堂。


    宋饮冰不得不跟了赵河明进去,将进后堂,便听得前堂上毛蘅正断呵镇堂,焦灼不堪。


    赵河明问宋饮冰道:“今日刑部派的是谁?”


    “老赵。”


    “好……把卷宗拓来看看。”


    宋饮冰道:“如今卷宗应该已经被大理寺的调走了,赵堂官手里虽有复卷,但现翻恐怕也来不及了。”


    赵河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抬起一只手道:“别的不需要,把那篇舞弊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是。”


    宋饮冰很快取来了那篇文章,赵河明抖开文章,移至窗边亮处扫看,宋饮冰因着那篇文章是自己受玉霖之托,仿张体所抄,这几天心中一直疑惑玉霖所图,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赵河明肯替“参详”,他也便侍奉赵河明身侧与之共看。


    赵河明初看并未露丝毫神色,再看时,则以指为笔,逐行逐字一一描去,待看至末尾,忽神情大变,指笔由上往下圈画下来,三次之后,陡然握紧了拳:“完了……”


    随着赵河明的圈画,宋饮冰也跟着看出了端倪,心中大骇,“这……这是要……”


    赵河明切声道:“上一堂,刑部难道没有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读过这篇文章吗?难道没有人,仔仔细细地将它查验一回吗?”


    宋饮冰忙道:“听老赵说,上头的意思,是速结。况这是张体书,若细致查验,恐在上一堂就已经牵扯到张悯了,这一纠缠起来恐怕迟则生变,所以……”


    “她算的就是刑部只想‘速结’!算得就是你等狂妄,以为判了郑易之就一了百了了!”


    宋饮冰无言以对,托起那篇文章道:“只盼如今无人在意……”


    “怎么可能?呵……”


    赵河明苦笑出声,随即看向前堂,凉声道:“你带我的车马随从,去大理寺门外,倘若见到玉霖,我不管你使何方法,拦住她,万不能让她入堂。”


    “是……”


    “宋饮冰。”


    宋饮冰人已经走出去四五步了,又被赵河明唤住,忙回头道:“老师放心,我知道其中厉害……”


    话未说完,竟见赵河明眼底竟有一抹心痛之色,他踉跄几步,走至宋饮冰面前,“我让你拦住她,并非只为保全我的妻族,你我都明白,小浮下的是一记死手,若她成事,今年的这个春闱舞弊案,从帘内主考,到之前粗审此案胡乱下判的所有刑部官,都会被她扒掉身上的皮,但第一个死的……是她自己。”


    “我明白……”


    宋饮冰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都明白,她好不容易活下来,我不会眼睁睁看她把自己再往那皮场庙里送……”


    “快去,快去……”


    大理寺西墙边的街口,张药靠立在墙荫之下。


    玉霖说了,让他在三堂会审的这一日,来大理寺,他果然无有不从,不过四更天,人就已经杵在了这一大片树影下。


    这一日天气晴好,虽偶有风来,也是吹面不寒。头顶巨冠的乌桕树间投下一大片斑驳的日光,张药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但见自己身上的白衣宽袖,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这一身衣衫是他临来之前。玉霖收拾出来,乘在木盘内,放在房门前的。


    张药早起推门,一低头就看见了。


    是白衣啊,除了就寝时的亵衣,张药这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穿过白衣,不仅是因为,“白”为庶民之色,更是因为他是条走暗道的狗,白衣扎眼,穿上就下不了阴手。且白衣染血洗不干净,看着碍眼也添麻烦。但要说他喜不喜欢……


    好像也是喜欢的。


    “你穿白的真好看。”


    玉霖声音从面前传来,张药抬起头,她倒是穿了一身灰黑,荆钗挽发,腰上系着张药打给她络子,里面络着那块焦黑的石头。当真是满身暗沉,但却意外地衬出了一番好气色。


    她是骑马来的,由于张药斜靠在墙上,那透骨龙的马头也比张药高出半个头,它今日似因托着玉霖,而在张药面前显得格外神气,马蹄逡巡,却将两个大鼻孔一味地对着张药,潮湿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朝张药扑来。


    张药挂起脸抬起手,对着那硕大马鼻子就是一巴掌,透骨龙撇过马头,顿时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马头撇开,二人终得以一上一下的对视。


    张药抱起手臂,未经冠束的头发迎风扬起,满身雪白坠满大片大片斑驳的叶影。


    玉霖眼中,他高瘦,年轻,眉眼清秀,唯有下颚线条凌厉如刀。


    “哪里好看?”


    这句话若他人说来,难免调戏之感,但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就是一个真实的疑问,玉霖倒是必须说出个一二来,否则倒是像她在调戏张药。


    “眉眼好看,衬得皮肤也白,以后常穿,我喜欢看。”


    “可以,以后常穿。”


    他说完这句话,看向玉霖的衣衫,“既然白的好看,你今日为何不穿?”


    玉霖没有回答,她习惯性地向张药伸出一只手,“我要下来。”


    张药直起身,一把将玉霖抱入怀中,“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等一会儿回答你。”


    她说着看了一眼地面,“放我,我要替你去接阿悯姐姐了。”


    张药弯腰放下玉霖,谁想玉霖的脚刚落地,人还未站稳,却被张药敏捷地朝身后一带,她尚未及问为何如此,便见赵府的一众府兵从墙角赫然转出,已将二人围住。身前的张药对着起头的人冷声呵道:“宋饮冰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宋饮冰的声音传入玉霖耳中:“她今日,绝不能进那大理寺的公堂。”


    “你放屁。”


    宋饮冰皱了皱眉,但也顾不上应付张药的粗口,“张指挥使要如何?玉霖如今本就是无职女户,无故入不得公堂。张指挥使人在病中,也并不当差。难道张指挥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等,带她闯……”


    “宋师兄。”


    玉霖唤了宋饮冰一声,宋饮冰却再硬不起声来,他隔着张药的身子,心痛地看了玉霖一眼,喉间哽痛难忍,“小浮,你能不能告诉师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张药侧头对玉霖道:“你不用理他,我……”


    张药话未说完,就被玉霖拽住了衣袖,“你往后站站。”


    “什……什么?”


    “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带我杀进去?况且,那是三司公堂,公堂有公堂的入法。”


    她说完,下了狠力把张药拽到了身后,随后迎面朝宋饮冰走了几步。


    “宋师兄,还记得,碧洪茶社你替我誊文的那一日,答应过我的事吗?”


    “我答应过你什……”


    话未说完,宋饮冰已然想起了碧洪茶社的那一番对话。


    那一日,他扼袖誊文,誊得正是今日这一篇舞弊之文。


    是时玉霖托着脸,一面看他写字,一面问他:“宋师兄,你不问问我让你写这些做什么吗?”


    他笔尖微微凝滞,轻声应玉霖道:“要说我一点不疑,那是假的,可你求到我了,我怎么能不帮你。”


    玉霖含笑道:“宋师兄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宋饮冰抬笔一顿,自嘲道:“所以一直官途不顺,总让大家失望。”


    这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仅是他宋饮冰的自我调侃,然而玉霖却说道:“那你答应我,下次,狠一点。”


    他有些不解,因而笑问:“你让我对谁狠?”


    玉霖并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反正你先答应我。”


    “好,师兄答应你。”


    回忆至此截断,宋饮冰一把摁住了玉霖的手腕,“我不能答应你!当年你入刑部狱做死囚待死刑,我就没能救得了你,幸你逃出生天,还救下了影怜,小浮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恩,难道是就为了今□□我宋饮冰对你恩将仇报吗?”


    “宋师兄!”


    玉霖打断宋饮冰,声音却压了下来:“你从前不是问过赵河明,为何刑名一项上,你始终建树难成吗?”


    宋饮冰怔住。


    “赵河明是怎么答的?”


    玉霖说罢,自解道:“他说,仁义是好的,可司法讲求一个“公”字,这个字是有杀伐气的,宋饮冰,你要狠一点。”


    “玉霖……”


    “除了赵河明,旁人也许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今日你站在这里拦我,你一定知道。若今日是他人拦我,我定进不得公堂,所以我求了师母,让你随赵河明同行。”


    “你求了师母……”


    宋饮冰顿时想起赵河明将才那句:“她也许已经趁着空档,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


    玉霖声音恳切:“你知道我没有作恶,一切只为要那个“公”字,师兄我要那个’公’字,我要它,我一定要得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