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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81章 水火中 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
城外梧桐林, 树干像伫立的长刀一样,将穿林而过的春风劈如丝缕。
“这些都给你。”
林间张悯宽袖盈风,将一只楠木锦盒, 递向许颂年。
许颂年看了一眼, 便摇头道“收回去, 我周转尚有余地。”
“我知道你已经竭力,没有余地了。”
许颂年一怔,张悯却笑了笑, “我无意让你难堪,只是, 我已经带出来了,你就拿着。我是个女子,身来病弱, 虽写得几个字,却不能在梁京城里,为我自己挣来半分钱粮, 这些本来也是你赠我的。我算过了, 折变盐粮, 尚能让墙内的人,撑过这一个月。”
林风灌入衣襟,又至口鼻,引出她的一阵轻咳。
许颂年接过锦盒,解下身上的氅衣,一把抖开, 披在张悯肩上,“这地方处久了,与你身子甚是不好, 若只是为给我这个,让杜灵若向我传个话,我来家中见你,也就是了。”
张悯摇了摇头,“家中反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药倒是无妨,可玉霖是不好瞒的,且白日里,我在她面前形色已漏。”
张悯说着垂下眼睑,“我……很后悔。”
“没事的,还不至于……”
“颂年。”
张悯切声,抬头望向许颂年,“我们两个就算死无葬生之地,也绝不能把他们两个年轻人,牵连进来。”
“好。”
许颂年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平和地答应张悯,伸手替她拢紧氅衣,也不多话,仿佛张悯的说的不过是件家常事,与生死无关,只静静地陪着她,待她将情绪缓和下来。
城外林中春色渐深,不远处的官道上,唯恐漏夜进不了城的贩货人催鞭赶路。
马蹄声自遥处而来,隐隐约约传入二人耳中。
许颂年侧头,朝官道看去,却在不远处,眼见一丛无名花开得清秀而素雅,他缓缓地朝花丛挪去,弯腰摘下其中一朵,回身抬手,轻轻地插入张悯鬓间。
张悯微怔,终是不禁抬腕扶鬓。
“什么花?”
“惠兰。”
张悯淡笑:“你还真是,悬壶多年,草木尽识。”
许颂年看着那朵惠兰花,含笑道:“都说你身子靠御药养着,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若能等到郁州战乱平息,阿悯啊,我还真想陪着你,去父母的衣冠冢上看一看。”
张悯扶着那朵青白色的花,姊配白花,弟着丧衣。
父母去后多年,活着的后辈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活下来过。
幽鬼浮世,寒哭不止。
林间无数叶影如魅,在夕阳余晖的“驱使”下,落了张许二人满身。
“去坟上我说什么呢?我这么几年……活得越来越自私。”
张悯抬起头,“非要拽着你一道,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父母泉下有知,如何看我?”
“你从来都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
许颂年仍持着平静的语调,“至于我,我身无所依,父母容我,张家容我你容我,我很满足。我从来只恨你秀笔久封,明珠蒙尘。至于你想做的事……阿悯,虽我身残不堪与共,但我此心同你,你没有必要顾忌我。”
惠兰花下,张悯垂眸忽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你自己来帮我。”
此话令许颂年怔住,张悯抬起手,轻轻地捏住许颂年的衣袖,他今日在外,只穿直缀,氅衣不覆,那薄袖之下,便是底衣了。张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是手掌覆上,握住了许颂年的手腕。
许颂年下意识地捏紧手掌,“你……”
“我不蠢,我知道你已经起了心思,动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可是不行,绝对不行,那是天子的死穴,我不准你去碰。”
许颂年望向怀中锦盒,“若不如此,撑过这一个月,之后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
她说完,缓缓松开握着许颂年手臂的那只手,朝后退一步,“我要回去了。”
许颂年跟上一步,“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回去。”
张悯看向许颂年的断腿,忍不住问道:“你那么好的医术,为什么治不好你这条腿。”
许颂年笑了笑,“再好的医术,不也治不好你吗?”
他说完朝道旁让开几步,“你行得慢一点,我来时看过,官道上的花,开得很好。我的确腿脚不济,就不送你了。”
这便是,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
但毕竟夫妻缘分已尽,他不想用“卿”这个称谓。
张悯明白,也不曾刻意将“名句”挑明。
花香在鬓,黄昏在望。她只“嗯”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转身有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而另一头,玉霖却第一次见到,情绪不定的张药。
镇抚司司衙前,众缇骑齐聚,却没有人敢回张药的话。
李寒舟无奈,只能硬顶上前,“指挥使……若寻别人踪迹,属下们断不敢是今日……这无话可回的境地,张悯姑娘……哎……”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们从来没有跟过她……”
“我没让你自罚。”
张药绷着下颚,“她是我的姐姐,寻她也是我张药的私事。我没道理罚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想你们帮我,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
镇衙石狮前,玉霖抬头,但见众缇骑让开一条道,张悯裹着一件氅衣,径直走到张药面前。张药顿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顾不得众人在场,“你去哪儿了?”
“城外。”
“去庆阳……”
“张药!”
张悯提声打断他,“回家。”
李寒舟和玉霖对视一眼,玉霖只是冲着众人扬了扬下巴,李寒舟立即会意,转身对众缇骑道:“来!都跟我走!”
司衙前顷刻人散,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张药仍未放开张悯的手腕,人散之后,更是拎起她的氅衣,“你去见许颂年了?”
张悯仰起头,目光却落在地上,“先回家。”
她说完要走,却根本抗衡不了张药的力道,“庆阳墙里到底有什么?”
张悯顿住脚步,“快饿死的苦命人。”
“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悯索性回过头,“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要做观音,你又要去救苦救难?天子和内给都不想养的一群人,你要养是吗?”
“对,我要养。”
“你怎么养!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张药话音刚落,脸上竟挨了张悯一巴掌,力道一点也不重,毕竟张悯一直病弱。
“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张药眼眶发红,收住了声音,也终于松开了张悯的手腕。
张悯近前一步,“谁许你说这样的话?你要羞辱谁?”
天色已暗,张药的神色,玉霖看不太清,只见他似乎抹了一把脸,随后屈膝,在张悯面前跪下。
“我知错。”
张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中渐悔。
“起来,回家去。”
张药跪着没有动。
张悯狠了狠心,抿住嘴唇,越过他的身子,欲一人独离,却听张药道:“陛下要饿死那墙里的人,你救他们,不就是寻死吗。”
张悯仍未止步,张药转过身,又问道:“你要用什么来养他们?你还有钱吗?你的妆奁都空了,我去看过了!还是说,你要让许颂年去窃内库的钱?”
张悯顿住脚步,转身呵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如果是那样,你不如把我杀了。”
“你……”
“张悯。”
张药似乎笑了一声,“江湖上想要我性命的人很多。你拿我去换钱吧。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死了……我也不用继父母的遗愿,再照顾你了。”
这话刺痛了张悯,眼酸鼻涩,眼泪一时失桎,她不肯让张药看见,只能一遍一遍催促自己狠下心,暂时避开张药。
“天要黑了,阿悯姐姐,你先回去吧。”
张悯侧身,见玉霖适时朝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放心,我带他回家。”
“他今日……说话难听,你……”
“再难听他也道歉了,没事。”
玉霖笑了笑,“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好……”
张悯长吐一口气,最后看了张药一眼,转身离了。
玉霖待张悯走远,这才走走到张药身边,抱膝蹲下。
“你就算要认错,也回家去跪,跪你自己衙门门口算什么?”
张药答非所问,“她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
“第一个问题我暂时答不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因为,她要把你撇干净。”
“什么意思?”
玉霖蹲久了不舒服,索性在张药面前盘腿坐下。
镇衙石狮的影子就落在玉霖身上,她虽缩坐在地上,看起来却有张牙舞爪的架势。
“她应该是希望,不论她和许颂年下场如何,陛下都能饶你一命。”
“她脑子有病!”
张药说完立即后悔。
玉霖却道:“没关系她已经走了。虽然她的想法不一定对,但事实上,却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张药,你对陛下有用。你在陛下眼里越干净,阿悯姐姐和许掌印就活得越久。”
张药捏紧膝上的衣料,垂眸道:“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去死……到底怎么才能去死。”
“不要说废话。”
张药闻言一哽,玉霖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活得很不开心,但我不想你死。”
“为什……”
“想问为什么是吧,你死了我没办法查庆阳墙内的事。”
石狮影下,玉霖向后一仰,反手撑着地面,抬头望向满天星斗。
“有办法能进庆阳墙吗?”
张药摇头,“庆阳墙是镇抚司不可入的地方。”
“许掌印呢?”
“他是可以,但……
“哦。”玉霖接过话,“他肯定不会帮你。”
张药一时无言以对,忽又听玉霖道:“能翻进去吗?”
“可以。”
“我是说我可以吗?”
“你没可能。”
玉霖望着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心想一说到正事,张药这个人还真是冷静又直接。
“想点办法呢?”
“什么办法?”
“比如,你抱我翻。”
抱她?
青石地上,张药的身影晃了晃。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是吧。”
“嗯。”
“所以……”
“所以我不想你死。”
张药猛然抬头,天已尽黑,宵禁就要来了,玉霖坦然地望着天幕,眼睛亮亮的。
“与其去死,不如带我翻墙。”
张药很想问她,她到底在说正事,还是在说私事,然而他现下脑子稀乱。
只有那一句:“我不想你死。”要命地重复无数遍。
“先回家吧。你今晚要跪院里认错吗?”
“……”
“张指挥使。”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笑道:“你其实根本吵不过女人,又非要说什么女人没有缚鸡之力。”
“对不起。”张药只得这么一句,脑子里还是那一句:“我不想你死。”
玉霖坐直身子,“没关系,我们都没有怪你。谢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们于水火。”
“我们?”张药挑眉。
“对啊。”
玉霖解道:“我们。阿悯姐姐,影怜,还有我。”
第82章 世沸水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世上的水火从天而下, 交融于人间,烧成沸水。
而天上赐下无数伞,世间高处, 则伸手揽下。红尘低处, 则以身相接。
张药在想, 玉霖说他救她们于水火,那他应该是高处的人,虽他未必想要, 可他的确有一把天赐的伞。而玉霖从前也有一把伞,但她比张药更狠, 刑部公堂,刘氏身前,她决定把伞扔了。
于是扔掉了伞的人, 最终也被从高处扔下。
张药在皮场庙外,亲眼看着她被扔至红尘绝境,随后再被人间沸水浇透。
如今梁京风清月朗, 她盘腿仰面, 随性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张药竟有些恍惚。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吗?”
“对,从来都没有过。”
“怎么做到的?”
玉霖坐在地上忽然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托腮的姿势,认真道:“其实也不是不想死,只是,不想他们看着我死。”
她说完顿了顿, 平息了一阵,方道:“在我处境下,我很难死得安静体面。我的死, 是你们判的,所以我的死,就像是将一个玩物放在你们面前,供你们观看。鞭棍催我入万人之眼,我死前痛苦,万人喝彩,我死状凄惨,万人也喝彩。凭什么啊?”
她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我又没做错什么?”
张药垂下眼睑,“你说得有点复杂。”
“已经说得很简单了好吧,张指挥使,咱们闲时除了做针线,还是可以读些好书的。”
张药不顾玉霖的揶揄,续问道:“你每天想这么多,你不累吗?”
话刚说完,面前忽伸来一只手,“那就不说了。”
张药看着那只纤细的手,压声道:“做什么?”
玉霖笑道:“起来。我答应阿悯姐姐了,要带你回家。”
张药“噌”地站起来,速度快得玉霖几乎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得及收回手,人就已经被张药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回家,家里没有我睡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跟张悯吵,对,也是你说的,我也吵不赢你们。”
玉霖问道:“那你去哪儿。”
张药不答,抬手召来透骨龙,马前屈膝为凳,对玉霖扬了扬下巴,“先上去。”
这套动作,玉霖倒是习惯了,借力张药,一举翻上马背,正要再问,却听张药道:“我回司衙,你帮我告诉张悯,今年的春闱在即,镇抚司和兵马司,两司衙门的事都多,她要是没事让我做,我就不回去了。往年春闱,她习惯给远地来的贡生送面米,如今礼部早就亏空得厉害,贡院考棚都是枯荆条围的,沾火必燃。叮嘱她两句,少去,去了也早些走。”
“翻庆阳墙的事……”
张药仰头应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庆阳墙,墙外守备如何,我不能假手李寒舟,必要我自己先去探上一探,不然带你就有可能有去无回。”
“嗯,我明白。”
“无论如何你放心,我不会让梁京城的人看着你死。”张药稳住马头,无端补来这么一句。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张药道:“庆阳墙那边,我有把握了,我会告诉你。”
他说着,不清不重地敲了敲透骨龙的马屁,令道:“稳着。”
说完方抬头看向玉霖,平声道:“去吧。”
一晃几日,便换得天地。
梁京春色渐浓,万花尽放。
南方运来了的一块奇石终于入了城,那奇石有一面半透如雾,透“雾”可见内藏一血石,其质如玉,其形如婴孩在怀,奉明帝很是喜欢,将奇石安于东苑,安石之日,即带着身怀有孕的黄氏游幸东苑,一道观赏。
东苑一时击毬射柳,梁京中贵宗亲皆云集其中,好不热闹,好像早已没有人记得,城外庆阳墙内,奉明帝的长兄之后水食将断。中贵人数众多,宴饮不足,二十四局一时调度不及,杨照月一日来回东苑内廷,不下三回,仍是抹不平眼前助诸事,人正情急,陈见云在旁说了一句“倒是可以让镇抚司的人过来顶上。”
杨照月白了他一眼,直道:“掌印说了,今年春闱的考棚,前几日让雨浇塌了近半,兵马司把林庙上的人都调去修棚,仍怕赶不及,礼部的过来,央掌印设法,掌印这才跟陛下请了旨,调张指挥使的人过去。这会儿去贡院寻他,凭他那个性子,好话是一句没有,派去的人,指不定还要召一顿打。”
陈见云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的一介罪奴。怎的,还真给礼部当上孙子了,我们这里,可是陛下的要紧事。那春闱算什么?你也放在眼里。”
杨照月道:“你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陈见云却笑了,“你的人不敢去,我回掌印,请他老人家使人去。”
二人的声音不轻,翻过朱红宫墙,爬上枝头,惊得栖鸟腾飞,窜入朗日清风的云中去了。
距东苑不过三条街的贡院,此时却是荆条围挡,草席盖顶上,张药站在一堆垮塌的瓦砾间,看到被镇抚司抓来做活,且做得一丝不苟的玉霖,一个头比三个大。
王充站在张药身旁,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头,“要不是许掌印写了帖子下来,我还以为,你张指挥使大驾过来,是为了帮那女户娘子搬石头的。”
“手。”
张药扔回一个字,王充的悻悻地垂下了手。
“不要气性这么大,张指挥使,你说你我在这梁京城里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哪里是我们两个人愿意的,你给些方便,我也给那姑娘些方便,往后这种活路,不征她过来……”
“她和我不一样。”
“那当然是不一样……”
“她好。”
张药剜了王充一眼,“你我无耻。”
王充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
话刚说出口,张药已经摁着刀柄朝玉霖走去了。
玉霖正站在半塌的考棚下,双手撑起一根半倒的竹竿,一面指挥两个洒扫夫,把后面的草蓬抬起来。
她向来是这种性子,干什么都认真,此刻一点不懈怠,轻声快语地,感染得扫洒夫们都跟着动作利落起来。
“那上面都是水,久了下不来,自然就给把撑杆压断了,如今重搭也来不及了,不如把后面顶高些,蓬上留个坡,能撑七八日也就行了。”
她说着松手抹了一把汗,就这么一下,人险些跟着竹竿子一起偏了。
张药一把撑住人和竹竿:“你的活我干,你的手继续养。”
玉霖站直身子,拍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还顾着去指挥洒扫夫们把蓬顶往上抬,一面随口道:“那得养到什么时候。”
“养到你能写字为止。”
玉霖不在意地答道:“我这不是已经能写字了吗?”
“你写的什么?歪七八扭,鬼画符吗?”
“那也比张指挥使的字好看吧。”
这是实话,张药没法否认,也就没有再跟玉霖杠下去,撑着竹竿,兀地笑了一声。
李寒舟在旁一面干活一面故做惊诧道:“指挥使将才是……笑了?属下没听错吧。”
张药回头,难得竟没有寡脸,只撩下一句:“你闲了吗?”
李寒舟挽起袖子,忙连应几声:“没有没有没有。”随即埋头干得那是一阵火热。
玉霖眼里此刻也全是活,连看都没看张药一眼,语调也甚是随意,“我这辈子又不可能再考科举,写那么好看的字做什么,能认就行了。”
张药道:“想过替人写状吗?”
“那我想过。”玉霖接得非快,顿了顿又道:“但也得有人肯信我。”
“我信你。”
玉霖听了笑开,“你的罪名有什么好辩的。”
说话间,顶蓬已经撑稳了,张药松开手,同玉霖一道立在棚下,温暖的阳光从蓬顶的孔隙间穿过,落在玉霖身上,她挽着袖子,一根荆条束起长发,侧面看起来,倒像是远地而来的清贫学生,为在寒棚下龙门一跃,从此登堂入室,拜官封相。
“我的罪名是没有什么好辩的。”张药自语,“但总有人,想辩,但辩不了吧。”
这会儿兵马司又催促起另一处活计,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随即脚步轻快地跟了过去,并没有听清张药这句话。
张药也没在意,看着玉霖的清瘦灵活的背影,心想她还真是精力旺盛,做什么就满心满眼都是什么。
他想着没再跟上去,自己也挽起了袖子,正要下场和杂役们同干,却见礼部来了人,两个堂官一左一右,侍奉着今岁的帘内官(明代出题主考官别称)过来。不远处的玉霖也站住了脚步,回头朝那一行人看去。
王充上前见礼,帘内官挥退礼部的两个堂官,笑道:“借王指挥使一步,好说话。”
王充侧身道:“是首揆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帘内官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
二人并肩进了‘为国求贤’匾内。
张药看着那个帘内官的背影,忽然没由来地唤了一声玉霖。
玉霖转过身,拖着手里的扫把,几步走回张药面前,“怎么了。”
张药道:“你今早出来的时候,张悯在家中吗?”
玉霖摇头,“倒是不在。”
李寒舟适时在旁应道:“江家……今儿热闹啊。”
玉霖回头问道:“哪个江家?”
李寒舟道:“嗨,梁京城里还有哪个江家,不就是赵尚书他小舅子的那个江家吗?如今他小舅子虽在守郁州城,但那族中子弟,如今没几个能拿得起刀的,都是柔肤脆骨,读书读得个个头脑发昏,今儿说是在碧洪茶社举了一场诗文会。颂那东苑奇石,听说,彩头不小哦。好多人去看了,热闹得很,张悯姑娘,怕是也看这热闹去了。
“彩头……”
玉霖挑了挑眉:“多少?”
“那我倒没在意。”
李寒舟见玉霖神色有变,忙又道:“姑娘若问得紧,我这就使人去查。或者……要不,玉姑娘你也瞧瞧去吧。”
玉霖举起扫把冲李寒舟晃了晃。
李寒舟拍了把大腿,“没事,你这些活,咱们指挥使,两三下就给干了。”
第83章 诗文心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梁京城就是个四方天, 而四方天下,自然百戏不同。
这一边,江府诗会如期而举, 包下了整个碧洪茶社, 二楼雅居里, 满座尽是江家子弟。
茶社底层,数张茶桌拼摆成两道长桌,茶童来往在桌上铺好姑田宣纸, 徽州墨经高门锦衣仆的手研成浓稠的墨汁,幽香盈鼻。
众墨客挽袖走笔, 伏身于长桌两侧,个自行文,身后自有人行走评议, 若得好文,则交与小二取纸标记整理,捧上二楼, 再由江家家学中的老儒, 精分优劣。
这一会儿正有一叠诗文送来, 守在楼下的家仆却挡了来人,只说上头议得精细,且等一等。
小二抬头朝楼上望去,楼梯折转,只看得一半,梯上无人, 唯一道清瘦的影子,静静铺在转角处。
“哟,这是……今日的魁首有了?”
小二托着诗文忍不住问了一句。
家仆并未回答, 只是将小二诗文接了下来。
小二又道:“不知这魁首,是何名姓啊?”
家仆冷了脸,呵道:“只管做你的事去。”
小二忙佝着腰退了下去。
二层楼上,一道织锦屏风架在楼梯前,屏后三丈之外,江家家学中的三四个学究,正对着一篇诗文,面露疑难之色。
“不俗啊,不俗。嘶……你们说,这梁京城里,何曾有过这一样一个人物啊。”
捧纸的老儒指着那娟秀的笔迹道:“你就闷在你那书阁里闷烂掉算咯。这诗虽未落款,可郁州张氏一脉相承的一手字,你不认识?张悯啊,前郁州水官张容悲的长女,才名在外,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誉满整个郁州城了。”
“哦……是她。可是她不是……”
那人当下迟疑,压低声音道:“可她不是司礼监那位的菜户吗。”
“什么菜户娘子,司礼监那位从前就是她家的赘婿,那是净了身,有一茬说不得,不然还能叫她跟她弟弟住一块?”
“哎哟,你不提她弟弟,我还忘了镇抚司那只鬼头子呢,这……能评她作魁首吗?这……不太好办啊。”
几人重新看回那篇诗文,正踟蹰时,身后内传来一句:“有什么不好办的?”
老儒们闻声回头,见陈见云提着袍衫,从另外一头的楼梯上来,与此同时,雅居的门也开了,江家的掌事家仆吴宝来从里面迎了出来,一把搀住陈见云道:“都说大监在东苑服侍陛下和黄妃,忙得一刻不闲,竟不想还得见到您。”
陈见云道:“跟杨秉笔告了个假,这才出来的。”
他说完,环顾四周,一面道:“虽说今儿镇抚司的人都被调去贡院了,但咱们说话,还是得仔细些。”
吴宝来连道:“那是那是……大监尊贵,可不能被我们这些人牵连。”
陈见云这才收回目光,“也不能这么说,眼看再过几日,咱们江家的孩子就要春闱下场了,你们宅子里平时那么孝敬,我能不来看看吗?今日诗会,这排场不小啊,说说,挑中谁了。”
吴宝来向几个老儒问道:“挑中谁的了,拿来给陈秉笔过过眼。”
老儒忙将诗文奉上,又禀道:“此篇最好,可是……这人是个女子,且……”
说着看了一眼陈见云的反应,陈见云看着宣纸上熟悉的笔迹,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曲指在纸上敲了两下。
“她好啊。”
吴宝来道:“是好,可就怕许掌印知道了,会……”
陈见云摆了摆手,压低声音止住他的话道:“这是抖不出来的事,你们怕什么?许掌印如何能知道。再说,就算抖了出来,我们掌印要保他的娘子,那不也是保你们江家的孩子嘛,况且她还有个镇抚司的弟弟,呵,这可是四方神佛,都为咱们江的孩子护法,那是想不高中,都不行啊。”
吴宝来忙道:“您说的是,只是不知道赵阁老那里……”
陈见云望着屏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道:“哟,把这尊真佛忘了,是我该打。你们使个人问上一嘴,若赵阁老觉得不妥,那你们就得在下头,再寻上一寻了,不过我觉得,再怎么,都比不过这张悯姑娘。”
吴宝来道:“我这就使人问去,二来……也先把人留下。”
陈见云笑道:“聪明,是这个道理。”
木屏前,张悯已经站得有些久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在下头被人气茶气熏得难受,好不容易上来静一会儿,方才好些。
日近正午日光铺来,落了满屏,屏上绣着缠枝花,花纹切碎了人影,张悯一时看不真切。
几重人影时远时近,时不时地围聚私语,但因隔得太远,皆声若孱虫。
楼下人头攒动,唯有梯口守着几重江家仆从,隔断众人。
笔墨纸砚传了一轮又一轮,评议之声此起彼伏,混着那屏内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令站在最后一阶梯上的张悯,莫名地有些心慌,她有些后悔,正想就此走了,忽听屏内传来吴宝来的声音。
“今日满座万篇,聚齐不敌姑娘这一篇。将才实不该让姑娘和那下的俗物挤成一片。”
话音落下,一个蓝衣家仆端出来一盘锦缎相盖的木盘。
“这些是姑娘的了。”
张悯欠身道:“我一人来的,倒不好就取。”
屏内人道:“那也无妨,姑娘去时,且命人套上车马,端上这些,一路就给姑娘送回去了。”
“倒不必如此。”
张悯抬起头,“只用包袱打点好,我自带回便是了。”
“也好。”
吴宝来笑了一声,“随姑娘之便。”
“多谢。”
张悯说完,转身便要下楼,却听屏再道:“还有一题,不知姑娘是否有兴,再指教一回。”
张悯止住脚步,“何题?”
屏内续道:“倒是不如将才那歌咏之题,只要在文辞上登峰造极,今这一题,取自《四书》。不知姑娘做得否。”
张悯没有应声,屏内适时拍手作令,即有两个家仆应声而出,合力抬来一口大箱。
张悯回过头,那屏内人已走至屏侧,露了半截身子,“若姑娘肯作,则为我江家子弟之半师,箱内是我江家奉给姑娘的束修之礼,仅为一半之数,待姑娘成文,还有百银奉上。”
“好。”
张悯回过身,“但我此时不能成文,且将题目告知,待我斟酌一两日,仔细写来。”
此时楼下,玉霖正静静靠在长桌边,手中执笔,却一字未落。
小二认识她,也记得那张指挥使的话——这姑娘在碧洪茶社的所有开销,都记他张药的账上。如何敢怠慢,于是,玉霖爱喝的木樨茶上了一轮又一轮。玉霖顾不上喝,目光一直投在楼梯上。
她来时,张悯将才上去,这一去就是个把时辰。
玉霖不自觉地抠着笔管上的木漆,直至抠出一条又一条的白纹。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张悯前来所谓何事,但她也明白,凭张悯的性子,硬问并无效用,甚至还会再度害张药和张悯争执,最后落个罚跪下场。
但这场诗会举得有些突然,名目也很勉强。
会不会是个局,玉霖一时尚未想明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玉霖偏身看去。
时辰已过正午,日光穿户,梯上暖阳铺满。张悯的绣鞋终于踩了上去。
玉霖站直身子,眼见张悯扶阶而下,而张悯也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玉霖。
“你怎么来了?”
张悯走向玉霖,一句话说完,忽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忙咳了一声,侧头避开玉霖的目光道:“你不是说……一早就要去贡院考棚做活吗?”
玉霖放下手中的笔,摊开双手,“张药让我把手养好,所以我的活他替我做了,我就过来逛逛。”
“是了……他是该这样。”
张悯说完,勉强笑了笑,又见玉霖面前,铺得一张姑田宣纸,便起话问道:“你很久没握笔了吧,写了什么?”
玉霖立在长桌前,扫了一眼满桌笔墨,方凝向张悯,“本来要写的,但是,将才在落下,读到了一首即兴诗,蹙金结绣,璧坐玑驰,我就不堪下笔了。
张悯摇头道:“你曾是进士榜上第十三名,怎可为一首闲作止笔。”
话音刚落,忽听玉霖问道:“若阿悯姐姐春闱下场,又会是榜上第几名?”
张悯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几十阶的楼梯,“我生来是病弱女儿身,这一辈子,怎会等来那一天。但想起你曾是榜上十三,我便很开心,小浮呀……”
“嗯?”
“你怎么那么厉害。”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人被真诚地赞美,总会开怀又羞怯。
“我其实……”
“真的,小浮,你让阿悯姐姐觉得,与有荣焉。”
玉霖抿住嘴唇,终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今日诗会,阿悯姐姐写了吗?”
张悯一时犹,望着玉霖的眼睛,终是否认道,“没有。我不动笔墨已经很多年了,就算从前虚名在外,有那么几分假才,如今,也都随着心气一起散了,还写什么呢?不过是想来看看,如今的年轻人作的是什么诗。”
“我都看过了,我觉得,那首未落款的即兴诗,最好。好过满座须眉之手。”
张悯摇头叹道:“可我不喜欢那个诗题。”
“没关系的。”
玉霖应道:“梁京城内的文艺本就不可能干净,干净的文艺,是上不得梁京台面的。我觉得那首诗很好,人嘛,总得先上台面,站得高高的,牛鬼蛇神皆不近身,然后才能再从容下笔。要不然就只能像这样,当个疯女人,才能在梁京里,说那么几句真话。”
她说完,伸手便要去接张悯手上的包袱。
张悯忙道:“诶,不用你,我自己来拿。”
玉霖并没有脱手,认真问道:“姐姐要把这包袱,送到什么地方去。”
张悯声音一哽,忽低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做什么?”
“对。”
玉霖点头,“但我不知道原因。”
“没有原因!”
张悯出言后,顿时后悔,忙压低声道:“我不做,没有人做,没有人能做,做了的人都会死……小浮。”
张悯望向玉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
玉霖没有坚持,收回手朝后退一步,“虽然你这样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小浮啊……”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她说着,故意放松声音,“好了,我去考棚,把我的活收个尾。”
说完便从长桌后绕了出来,不等张悯再说什么便出了碧洪茶社。
路上行人如织,玉霖走入街市不过十步,忽然猛地转过身,抬头朝二层楼上看去。
二楼窗前,陈见云晃入窗边,只留下半截子肩膀。
第84章 同道行 若是再和你刑场相见,我救你。……
玉霖必须承认, 张悯有一句话是对的——没有人会供养庆阳墙内,梁京城中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张悯甚至只能是张悯。
此为善行, 也作死罪。
而张悯已然拿定主意, 要将张药和玉霖甚至许颂年都撇出去, 那么她自己一旦行差踏错,落得便是无人伸手的深渊绝境。
怎么帮她?
玉霖设问,自答时却兀生恐惧。
还是只有那条路——和张悯一起, 踩进那个绝境。
玉霖闭上眼睛,天微微有些下雨。
世间朦胧, 行人来往匆忙,玉霖独自一个人,站在道中忽然撑开的一片伞阵中, 漆黑视线勾来了无数回忆,玉霖想起了公堂上的刘氏。
从刑部狱出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过公堂刑讯刘氏的那个场景, 不是不敢想, 而是但凡想起, 她颅内便似有一团漆黑的水,被一股无名的猛火,瞬间烧得滚沸。那一团谁水火,几乎刺激她身上的痛觉,她会发抖,甚至有想呕吐, 她完全控制不住。
她不敢纵容自己在人流之中,再想下去,连忙睁开眼, 深吸了一口气,拢紧了衣衫,低头朝贡院快步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见到张药。
此时贡院内外,两司人马已经撤了,李寒舟干得灰头土脸,正坐在走街贩的摊子上吃馄炖。见玉霖过来,忙放下碗筷冲玉霖招手,“玉姑娘,这儿。”
玉霖冒雨穿过街道走向馄炖摊的草蓬,行走间看了一眼已然封门的贡院。
“张指挥使呢?
她一边说一边抖去身上的雨水,“回司衙了吗?”
李寒舟站起身道:“没有,说是出城有事。”
“出城?他一个人吗?”
李寒舟不明就理,但还是直白地应道:“对,就指挥使一人。”
玉霖转身朝水关门的方向望去,顿时猜到,张药去探庆阳墙了。
“行。”
玉霖回过身,“那我去司衙等一等他吧。”
李寒舟忙将碗中的馄炖几下扒拉了个干净,放下碗道:“玉姑娘不急,我送你。”
玉霖“嗯”了一声,“刚好,有件事我也想请李千户帮个忙。”
李寒舟笑道:“那不包的嘛,玉姑娘尽管说。”
玉霖道:“别告诉你们指挥使,否则我就不敢说了。”
“这个……”
李寒舟面露难色。
玉霖歪头笑道:“我还真想问问李千户,你对你们指挥使,怎么会如此忠心。”
李寒舟话匣大开道:“嗨,这玉霖姑娘就不知道了吧。这世上,哪里找我们指挥使这样,罪抗一身,功散天下的头儿。”
罪抗一身,功散天下,说得挺雅。
玉霖赞道:“李千户不愧是有功名的人。”
李寒舟笑呵呵地说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姑娘休在提。我不妨说俗点,天下难寻背黑锅的上司,这年头,哪个上司不是朝着我们今儿扔一口锅,明抹一把灰的,还就我们指挥使,但凡我们出了差错,都是他去陛下面前跪着请罪。十年了,我只受过一顿板子,还是前年正月,宫里给百官赐菜,我翻了赵首揆家的那一碗三珍豆腐。”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指挥使亲自掌的刑,御赐一百板,打完我差点死了。后来是许掌印亲自出宫来,在阎王那儿捞的我。指挥使那性子我不敢问,但我知道没他我命也没了。他其实哪儿都好,就没什么活人气。笑也不笑,哭也不哭,诶?”
李寒舟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不过这段日子好些了,我们私底下都说,是玉姑娘把指挥使调(和谐)教得好。”
玉霖接道:“那你帮我一把吧。”
“行啊!必须帮。”
玉霖笑了,心想李寒舟还真是好糊弄。
李寒舟转身牵来马,又撑开一把伞递给她,“走玉姑娘,路上说。”
张药在镇抚司,还真就只给自己留了一张草席容身。
李寒舟说他以前连刑房都睡过,刑架上的犯人鬼哭狼嚎,张药躺在旁边的刑床上说一个劲儿地梦话。
这话玉霖倒是信,毕竟此时,那张草席就铺在镇抚司衙的仓房里,四壁挂满铁链和枷锁。唯地上铺席,席上放着一叠亵衣,和一筐十分幽默的针线,针线筐里有一件张悯的褙子,磨皴了地方,已经被竹绷绷上了补了大半,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张药打的络子。
玉霖把针线筐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翻看张药的手艺,又托起络在腰间的石头,这才反应过来,不同色线编织的络子,她已经不知不觉得有了七八条。
满室昏暗,四处摸不出一根蜡烛。
玉霖在想,张药的眼神可真是好啊。
门外忽然灌进一阵风,有人满身雨气的回来了。
玉霖抬头,见门口站着黑影,一身夜行衣裹身,凭玉霖的眼神,她只能看到那人眼中淡淡的一点光。但玉霖丝毫不怀疑那人的身份。
“如何?”玉霖先出了声。
张药走到玉霖面前,他仍然蒙着面,浑身被雨浸透,头发丝上还挂着雨水。
他蹲下身,平视坐在草席上大的玉霖:“我说过,我有把握会告诉你,你没必要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拧了一把身上的雨水,又问道:“张悯如何?”
玉霖答道:“她得了江家诗会的彩头。”
张药道:“你觉得江家这场诗会有问题吗?”
玉霖点头:“很可能,但我看不清全貌,下不了定论。”
张药低头,狠拧了一把身上的雨水,促声道:“我真该把她关起来。”
“你把她关起来,就是绝庆阳墙内人的命。”
张药打断玉霖:“明知是条死路,她一个走,我对父母交代不了!”
“她不会一个人走的。”
玉霖说着垂下头,手指轻轻捏起膝上的衣料,“我陪她。”
张药切声问道:“你做什么了?”
玉霖平声道:“没做什么,只是留了一个陪她的余地,如果今日的诗会无事,那最好,如果……”
“如果有事呢?”
玉霖笑了笑,“那你就看着吧。我很厉害的。”
“你有多厉害?”
张一把扯掉脸上的蒙面,“你进过死牢,跪过刑场,你自己忘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玉霖沉默了。
夜色之中,玉霖看不清张药的表情,张药却清晰地看见了玉霖的神色,她眼睑低垂,眸光像月下的井水。
张药没有见过这样的玉霖,顿时后悔得想死,他强逼自己压下声音,“你……怎么了?”
玉霖忽然抬起头,仗着天黑,她眼神又差,竟托着腮直直地看向张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本来没必要来你这里的,但我有点想见你。”
张药怔住,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很不争气地吞咽了一口。
面上是古井无波,心里却害怕此刻形容猥琐,然而越是如此,背脊越是绷得僵如湿木。
湿透了的夜行衣此时像一捆浸过水的麻绳一般,将他四肢全然绑死。他想站起来,却莫名地跪了一条腿,左膝触地,夜色中传来“咚”的一声。
玉霖仍然托腮望着他,“目中无人”就是放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张药不敢说话,他怕自己出声则破防,哽了须臾,才从喉咙里逼出一个“嗯。”
“你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想死的时候吗?”
“嗯。”
“其实有。”
“嗯。”
“有两次,一次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用这个石头……”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托起的那块石头,石面焦黑,形如人心,静静地躺在玉霖白皙的掌中。
“我朝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扔出这块石头,然后她突然就疯了。她辱骂我,我太小了,其实听不太懂,但我知道,那天夜里,她对着我,说尽了天下最难听的话。我身后有很多人,都是男人,没有女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我一直在哭。那个女人双眼通红地看着我,让我去死,我看她太痛苦了,太可怜了,所以我想听她的话。”
她说至此处,有些哽咽。
张药僵硬的身子和喉咙,终于松动了三分。
“第二次呢?”
“第二次……”
玉霖肩头一颤,不禁抱住了膝盖,轻声道:“是公堂。”
“审刘氏的那一次吗?”张药问道。
玉霖喉咙里漏出一口又酸又暖的气,眼泪顿时蓄满眼底。
他竟然知道,他竟然说准了。
“为什么?”
这一刻,张药终于敢看玉霖了,敢看那双泪光盈眶的眼睛。
“因为刘氏跪在堂下,堂上诸公满座,想着要剥女人的衣裳来动肉刑,他们修养再好,也忍不住起心动念。堂上都是狗屁,只有你是个姑娘。”
堂上都是狗屁,堂上只有我是个姑娘。
玉霖心底的这句话和张药的声音并出,话音落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耳旁张药的声音再度传来:“我当时不在,但我觉得,你一个人,坐在堂上看着刘氏,一定哭了。”
说完这番话,张药绷紧的神经和身体全然松弛开来,他看着在他的草席上抱膝而坐的玉霖,耷拉着头,不断地点头,身子蜷缩在一起,像一团晶莹的雪球。
她很温顺地“嗯”了一声,把脚收进了裙底,示意张药继续说。
“所以你解了你自己的官袍去遮她的身子。”
“嗯。”
“你根本没有把握你能救她,但你还是做了。那一刻你想和她一起死。”
“嗯。”
“所以你是不是又想做这样的事了?”
玉霖的手指猛地抠紧了自己的膝盖,她不明白,对任何事情都麻木、迟钝的张药,竟能将她自己都难以言明的恐惧,一股脑挖出来,直愣愣地摊在她面前。
他当真不怕她对着他一直哭吗?
“幸好那两次,你都没死。”
张药一边说,一边他的从针线筐里翻出半截干净的布头,递给玉霖,“我第一次看你哭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说你想见我……”
他说着,在玉霖面前盘膝坐下,“我人就在这里,你心里好受了一点,就把眼擦干,哭多了,对你不好。”
玉霖并没有伸手,手指仍然紧紧地抓着膝盖。
张药不自觉地抬起手,那半截子布头然靠近了玉霖的脸颊,张药却又顿住了。
“能碰你吗?”昏暗的夜色里,满室镣铐枷锁之间,他如是问玉霖。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妄动。
终于须臾之后,那颗小巧的头,慢慢地朝张药的手靠了过来。
然而那要命的眼神根本无法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手,张药不得不反转手掌,就着那半截布头,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没什么好怕的。”
张药用手指接住玉霖的眼泪,“若是再和你刑场相见,我不看你。”
“你怎样?”
“我劫你。”
第85章 春闱变 暖光、手影、墨香、茶烟。
春闱下场前的第三日, 酉时,宋饮冰下值,和两三个官并肩走出刑部衙。
这一日惠风和畅, 柳梢上的夕阳也格外温柔。
衙门外头, 玉霖正和刘影怜一道蹲在卖花女的花筐前挑看桃枝。与宋饮冰同道的司官都是玉霖的从前下属和旧识, 见此情景,纷纷驻足。玉霖拿着一枝桃枝,笑着转向部衙正门, 一行人顿时情绪复杂,形色各异。
玉霖含笑行礼, “久不见各位大人了。”
“少司……”
玉霖笑了一声,“大人们唤我玉霖吧,或者小浮也行。”
出声的那个司官闻言, 沉默地垂下了头,宋饮冰见此,出声解围道:“诸位先行吧, 我和她说几句话。”
众人本就不知如何面对玉霖, 宋饮冰设阶, 忙就着下了,各自辞去。宋饮冰这才走下门阶,行至玉霖面前,弯腰扶起仍蹲着地上看花的刘影怜,对玉霖道:“是影怜又烦你陪她出来了吗?你平日辛劳,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是。”
玉霖抬头望向宋饮冰, “我是来寻师兄你的。”
“寻我有事?”
“嗯。”
玉霖点了点头,“想请师兄帮我个忙。”
“好。”
宋饮冰几乎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玉霖挑眉笑道:“就……答应了?”
“你的忙我一定帮。”
“行。”
玉霖把桃花枝往肩上一扛, “咱们换个地方。”
这一换就换到了碧洪茶社的雅居内,刘影怜靠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楼下的来往的人群,宋饮冰环顾四周,则有些坐立不安。
“小浮,这个地方常有镇抚司的耳目,是能说话的地方吗?”
玉霖给刘影怜斟了一杯木樨茶,茶烟间轻盈抬头,抬头应宋饮冰道:“镇抚司不会盯着我,反而会替我们盯着外头的人。对我来说,这里说话,最好。”
宋饮冰听她这么说,不禁道:“所以镇抚司那个人……真的在保护你。”
玉霖“嗯。”了一声。
宋饮冰垂下眼睑,“说实话,师兄……很惭愧。”
“没必要这样想。”
玉霖在茶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帮我的忙吧。”
宋饮冰收拾起情绪,定睛看向那一张生宣,纸上是一篇文章,他抚纸细读,将扫过开篇几行,便问道:“礼乐论?”
‘礼乐论’见于会试第二场,春闱在即,宋饮冰此刻读来,难免替玉霖伤怀。
玉霖笑了笑:“你审一审,看看我功力还剩几层。”
宋饮冰这才低头继读,一篇读完,但不禁赞道:“不见‘太学’晦涩,清新精巧,是好文章。就是……”
“字丑对吧。”
宋饮冰不好直说,抬头问道:“影怜的手是很难再握笔写字了,你的手……也好不了了吗?”
玉霖抬起右手,看向手指的关节处,声音有些无奈,“其实已经好了,只是我从前的那一手字,确实是废了。宋师兄,你再仔细看看,这像什么体?”
宋饮冰将文章挪至窗下,借光细看,随后定声道:“仿的张体。”
玉霖笑道:“不愧是宋师兄,写成这样也能叫你看出来。”
宋饮冰放下纸张道:“张容悲的楷书写得很稳,从前国子监有很多人学他的字,但他投河后,写得人逐渐变少,这几年几乎不再见了。你是女子,又受过拶刑,勉强仿这种笔力渐长的字,自然很难。”
玉霖道:“所以要请你帮我誊一遍,就写张体。”
宋饮冰没有立即答应她,只问道:“什么时候写给你?”
玉霖应道:“如果可以,师兄当下就写给我。”
“好。”
宋饮冰说完,便出声唤小二进来,吩咐他立刻去寻笔墨纸砚。
小二得了银钱出去,不一会儿,茶案上就铺开了一叠新宣。
宋饮冰起身净手挽袖,而后撑平纸张,自己取水研墨,照着玉霖的文章,一字不差地下笔誊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誊了大半。
玉霖托着脸,一面看他写字,一面唤了他一声:“宋师兄。”
“什么?”
“你不问问我让你写这些做什么吗?”
宋饮冰笔尖微微凝滞,轻道:“要说我一点不疑,那是假的,可你求到我了,我怎么能不帮你。”
玉霖含笑道:“宋师兄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宋饮冰抬笔一顿,自嘲道:“所以一直官途不顺,总让大家失望。”
玉霖语调轻快,“那你答应我,下次,狠一点。”
宋饮冰笑问:“你让我对谁狠?”
玉霖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宋饮冰笑道:“反正你先答应我。”
宋饮冰无奈地笑笑,蘸墨舔笔道:“好,师兄答应你。”
玉霖转头看向刘影怜,“影怜,你听到了,他答应我了,如果到时候他又心软了,你一定帮我点醒他。”
是时,刘影怜并不知道玉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知玉霖托她她无论如何也要答应。
“拉钩。”玉霖冲刘影怜伸出小指。
刘影怜也伸出那被天机寺的大火灼伤后,满是瘢痕且几乎无法撑直的手,轻轻触上玉霖的手指,算作与之拉钩。
“说好了啊。”玉霖笑道。
刘影怜瓮瓮地“嗯”了一声,向着玉霖郑重地点了点头。
暖光、手影、墨香、茶烟、窗边新鲜的桃枝、楼外温柔的春日黄昏、以及宋饮冰的那一手好字……
世上风物,平宁净好。
宋饮冰没再多话,低头凝神,再度走笔,不多时,木樨茶凉透,宋饮冰也誊完了最后一个字。
三日转瞬即过,梁京会试如期而至。
锁院这一日,天南地北汇集梁京的一众举子,背着米面进了各自的考棚。
午时,帘外提调官员和督场官员纷纷退出,院门上一把大锁落下。玉霖在皮场庙外,看到一大群春归的大雁从贡院上空凄鸣而过,朝着皇城东苑的方向飞去。
此刻,东苑莲池之上的池心亭中,黄氏与其母亲并两三个姊妹正观赏奇石,十来个中贵女眷在旁作陪。黄氏有孕但月分还小,尚未显怀。腰肢纤细,行动灵巧,穿得一身鹅黄色的软缎烟罗,正值春风得意顾盼神飞之时,满亭珠玉之中,最为耀目。
众女眷皆奉承黄氏和她的母亲,亭上一时之间,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奉明帝带着许颂年和陈见云等人沿池漫步,时不时地被笑语声吸引,频频望向池心亭。
许颂年在旁道:“自从来了东苑,黄娘娘的气色是越发好了。”
陈见云见奉明帝面上挂笑,也跟着奉承道:“陛下赏了娘娘中那么多东西,又把娘娘的姊妹和母亲,一道接来东苑游逛,娘娘宽了心,可不就得了这好气色吗?说来,都是陛下的恩大,想那娘娘腹中的小殿下,也是有大福气的。”
奉明帝侧头道:“你是会说,那就到黄妃跟前去伺候吧,也说些乖话,叫她开心。”
“是……”
陈见云明白,这是奉明帝有话要单独和许颂年说,也不做停留,告退去了。
奉明帝在一丛芦苇前站住脚步,转身问许颂年道:“你算过了吗?庆阳墙的供给,停了多久了。”
许颂年照实回道:“半月了。”
奉明帝一寸一寸地旋掐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轻声道:“撑得倒不短。”
许颂年道:“从前的供给都是半月一送,奴婢算着,里面……也到头了,不过,正月过去不久,想墙内年节里多少有些结余,所以……”
“所以还饿不死,对吧。”
许颂年听得一个“死”字,不防一怔,半晌方应了一个“是”字。
“倒也好。”
奉明帝看向天空,一排大雁凄鸣而过,雁影掠过池心,惊得游鱼四散。
奉明帝续道:“待到春闱散场,总该是有人活不得了吧。这一回,你让杜灵若和城卫营盯死了庆阳墙,赵汉元不想户部牵连他们一道被问大罪,有的是像上回那样的昏招。”
许颂年应声道:“是,奴婢会亲自吩咐杜灵若。”
奉明帝回头看了许颂年一眼,忽笑出声,“你今儿答话答得有些慢啊。”
许颂年忙屈膝跪下,“奴婢该死。”
“死什么?”
奉明帝道:“杀了你朕也没顺手的人用。”说完,反手虚指着池心亭上的陈见云,又道:“他倒是有心,想站你的位置,但朕还是觉得,他行事办差远不如你。”
许颂年闻言,顿时伏地叩首,“奴婢谢陛下提点。”
奉明帝看着许颂年摁在地上的手道:“你也是可怜,对朕忠心耿耿,对下也算宽仁,可到头来,也就杜灵若那孩子,一门心思孝敬你。你啊,也该有点子手段了。”
许颂年应道:“陛下身边,怎么能有耍手段的人。奴婢就算是死,也不能让陛下不安。若是哪日,奴婢有了罪名,陛下看着,赏奴婢一个全尸,就是开天恩了。”
奉明帝笑道:“又说这些。起来吧,跟朕往前面去坐坐。”
许颂年扶地起身,跟在奉明帝身后继续向前缓行,奉明帝忽又问道:“今日春闱锁院了吧。”
“是。”
“帘内主考是谁来着……”
许颂年应道:“翰林院大学士齐然。”
“哦。”
奉明帝轻笑了一声:“赵汉元以内阁荐之名荐上来的,你看看,朕连名字都记不清。啧……”
奉明帝负了手:“看来,今年填榜的又多是“北卷”了。哎……”说着轻叹了一声,切齿再道:“朕是真的有些烦透了这些人。”
许颂年道:“就算在会试中填了榜,他日殿试排名,不也是陛下说了算吗嘛。”
“呵。”
奉明帝冷笑:“天下这么多官员,朕怎么记得过来。只要做得官,他日在什么地方做官?做什么官?他底下的人,比朕有手段。许颂年啊……”
“奴婢在。”
“张药在什么地方?”
“今日……怕是在外头,陛下召他,奴婢这就使人去传。”
奉明帝回头道:“今日不急,待明日开考,朕有意让他替朕入帘,钦巡一回今年的春闱。”
第86章 同落笔 所以有意义吗? 有啊!一定要……
掌灯时分, 玉霖才做完洒扫的活,从皮场庙上回来。
她手里拎着一条鲫鱼,人刚一到门口, 就看见杜灵若抱着一个扎得实稳的包袱从门内出来。
“杜御史。”
杜灵若闻声把包袱往胸口上一拢, 见玉霖一身素衣, 袖口高挽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鱼还是活的,时不时地跳那么两下。
杜灵若有些日子没见到玉霖, 见她面色不错,心里挺高兴的, 开口便是一阵轻声快语:“你好像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倒是精神。看来皮场庙上的活,你做得还挺顺的。”
“嗯。”
玉霖点头, “还要多谢杜御史关照我。”
“别……”
杜灵若有些夸张地退了一大步,“谁都知道我这巡城御史就是个上下不讨好的棒槌。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阿悯姐姐和药哥都叫我杜灵若, 你这儿突然来个杜御史, 我可受不住。”
“好。”
玉霖笑了笑, 又道:“你这就要走了吗?”
说着提起鲫鱼道:“难得鲜鱼,我吃了你那么多鲜果,还说烧一道菜,请你赏脸吃一回呢。”
杜灵若笑道:“下回吃吧,今日掌印遣我过来取物,阿悯姐姐给的东西, 我哪里敢耽搁。”
“哦……”
玉霖看向那蓝布包袱,忽挑眉道:“什么东西?我能看一眼吗?”
杜灵若面露疑惑,别过身道嗔道:“怪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无礼的人啊。”
玉霖道:“看着它挺重的,想说若不是整物,便分出一半来,我替你拿着,也送你一程。”
“别,你别别……”
杜灵若连说“三别”,“你是姑娘,你不能劳碌。再有了,阿悯姐姐给我们掌印的东西,万一,这里头有什么体己的物件……你说是吧。宫门上的人还不敢查呢,我可得护好了。”
玉霖含笑点头,“是,是我无礼了,我跟你道个歉。”
杜灵若听她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嗨,那还不至于。你且回去吧。对了,门边那筐果子是我给你的。你再好好养养,等到了秋天,我想法子,还给你好多好多的李公桃吃。”
“好。”玉霖应下杜灵若的话,“这年头,李公桃难得,就怕我以后,还不起你的恩。”
杜灵若笑道:“药哥是我亲哥,阿悯姐姐是我亲姐,你……”
“我?”
杜灵若笑道:赞道:“你是当朝我杜灵若唯一肯认的少司寇!我就最喜欢你的为人,你不用还!”
玉霖被杜灵若的话逗笑了。
垂眸挽发,耳根微红。
杜灵若也跟着笑了,松声道:“看你笑了就好,那我走了,哎哟……”
说着抬起一条腿,用膝盖将包袱往上一顶,口中嘟囔了一句:“别说,这包袱还真是死沉死沉的……”
玉霖目送杜灵若走远,这才提着鲜鱼进了院门。
门内,张悯正在玉兰树下锄土,新栽一株惠兰。
玉霖见她软袖悬绑于臂,发带轻垂于腰,脚边放着一照明的提灯,灯光朦胧,素影席地。玉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鱼,竟不太想上前去破掉这一幅景。
相识这么久,玉霖并没有见过这样张悯,而张悯也一直说她是庸碌的,无知的人。常年困于小宅,在内守着一个满心死意的弟弟,家中不是丧布,就是木棺。除了本就长在院中的玉兰,草木如何肯再来扎根。在外受着宫里一个宦官的庇护,那便是锦绣包着腐烂的鱼肉,梁京城里再好的风景和人事,都和她这个早就过了好年华的妇人无关。
但她其实生得很美。
月下锄花泥,花影叠上人影,再得几枝树影一框,人、物相宜,性灵至此,如何不成一幅写意?
张悯是随着被她封藏的那一身文艺而枯萎的,自然也会被她重新提起的那支笔,翻出新生的土壤。
玉霖静静地望着月下种花的张悯,忽觉庆幸,碧洪茶社的那一日,她没有强硬地阻拦张悯提笔。也许那真的是陈见云和江家的圈套,可她自己和张悯,本来就活在一个无名的圈套里。没有功名做不得官,营生更是无比艰难。所以就算是退,也退不出红尘里的水火大阵。既然如此,那还怕什么呢?
人前落笔,才有可能要来“文名”,才有可能将姓名附上,重新被世人看见,记住。
都说锦绣文章,可抒尽胸意,吐尽浊气。
如今轻盈一身的张悯,也在此刻,悄然安慰、鼓舞着疮痍满身的玉霖。
“真好看。”玉霖脱口而出。
张悯微怔,辨得玉霖的声音,方倚锄直身,含笑道:“在外头忽看见它生得水灵,不知如何,鬼使神差地……就买了回来。”
她说着,垂眼看向那半埋入土的花根,“也不知道,它能在这墙角下活得几日。”
玉霖回厨房放下鲜鱼,又舀了半桶水过来,弯腰帮张悯扶正花茎,“我帮你。”
“好啊,谢谢你。”
张悯边说边锄起湿土,一点一点地埋住花根,又听玉霖道:“月下种兰,多好的诗题。”
张悯轻怔,眼底如有湖烟悄升。
她心底一软,被那“月下种兰”四个字触动,轻握花锄,“嗯”了一声,温声附道:“你说的真美。”
玉霖抬起头,“写一首七言律吧,你的绝技。”
“我……”
张悯低头道:“这会儿何来的笔墨纸砚……”
“有的。”玉霖蹲在地上,也不顾一手的湿泥,抱膝仰面,认真地望向张悯。
张悯几乎怕她揭穿自己连日封门,为江家子弟斟酌文章的事,然而玉霖并没有这么做。
“我有笔墨纸砚,我这就去取来。”
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裙角掠过新栽的惠兰花身,行出几步,忽又回头,“我自专刑名起,功夫就只在公文,鲜少再研诗文,所以如今只配抛砖,且等姐姐的良玉。”
月下小院,二女对坐,纤细柔软的手指研开徽州好墨,青石镇纸撑平粗宣。
兔毫取墨,砚边舔笔,而后双双扼袖,从容移腕,走笔行文。
惠兰夜来幽香,随春风越墙而过。
墙外正是宵禁之初,梁京道上,贡院之前,兵马司驱催即将漏夜的行人,马蹄声,脚步声,碎乱仓促。然而三道实门,重重锁住春闱考棚,除宿鸟鸣虫之外,棚下各点灯,人声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二风吹纸张,翻飞之声。
这是今年春闱第一场的第一夜,梁京四方天下,墨香两处,千百贡生落笔,一双女子也落笔。前者寒窗十几年,苦心孤诣为家国,也为自身前途,为酬壮志和抱负,也为生儿育女建祠堂。后者……后者哪怕写就万篇经世致用的锦绣文章,也博不来一分功名,建不起一座祠堂。
“所以有意义吗?”苍天设问。
有啊!一定要有!
玉霖心中暗答。
手边葳蕤的焰心,忽地被一阵越墙而来的风吹灭了。
张悯手腕一颤,笔竟脱手落地。
而贡院之中,那第一百二十三号的考棚下,贡生江重山案上的照明烛也被一阵没有由来的风,猛地吹灭了。
与此同时,院门锁响,帘内官主考齐然听得锁响,猛地抬起头,一旁的帘内同考官韩渐,也跟着站了起来,惊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开锁了?”
齐然道:“别慌,遣人去门上看看。”
“是。”
韩渐应声朝门前奔去,齐然则立即起身,快步行向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
江重山此刻还看着熄灭的照明烛出神,忽听得门锁落下,大风从洞开的门中猛穿而来。一路吹动棚下无数考卷,接着便是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来。
江重山倒吸一口凉气,肩背几乎僵直死。
此时眼前落下一道人影,随后便是两声轻咳,江重山抬头看时,见帘内主考齐然正站在离他一丈之处,守在他考棚外的几个军士,恰在向齐然回话,江重山来不及细想,忙趁机站起身,抽出压在考卷下的纸张,借着人声遮掩,一把揉了,胡乱地扔出了自己考棚。
棚道上的地面有些潮湿,那纸团只滚出去不到半米,停在了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前。
江重山惊魂未定,忽听韩渐高声呵道:“你做什么!”
就这么一声,吓得江重山几乎跳起来。
棚外齐然抬手捏韩渐的肩膀,暂且稳住了正要的韩渐,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韩渐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一团纸上,试图撇开齐然,却又不敢对自己的主考官过于无礼,只得盯着那纸团应道:“陛下忽命镇抚司钦巡,人……”
他的话音未落,但见张药一身玄衣,人已经行到了棚道上。
身后的李寒舟高声道:“齐大人,韩大人,都先站一站,不得走动。”
韩渐与自家主考互看一眼,神情却各不相同。
而二人对视的功夫,张药已行至两官面前。
齐然尽力稳住声音,先道:“张指挥使入院,可是陛下有……”
张药只吐了一个“退”字,打断齐然的话,齐然面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也不得不拉着韩渐一同退至棚道旁。
韩渐的目光仍然锁着那团纸,还不及开口,李寒舟便先一步江那团纸捡了起来。
“指挥使,看。”
第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内的贡生见此,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此人年岁已经不小了,乡试三考不中,年越三十,才第一次进了会试,家中老小,节衣缩食为他凑够了盘缠上京,下场之前,才得知母亲病重无药,死于家中的消息,憋着一口本场必中的气,想着势必要及第做官,谁想这才第一场,就遇见这样的事,他深知场内舞弊是重罪,见那团纸从自己考棚外被镇抚司的人捡起,心里又是怕,又是愧,又是不甘心,哪里还坐得稳,脚下一软,跌坐在棚内,脑中七情六欲烧得滚沸,脸也涨得通红,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药侧头看向他,“拖出来。”
“啊……啊!”
那人被李寒舟一把从地上拽起,惨叫了两声,这才终于喊出声来,“不……不要……不是……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没有!没有夹带啊!”
张药道:“换个地方,搜他的身。”
“是!”
其余考棚内的贡生,此时都伸长了脖子朝那贡生看去,眼见他狼狈地被镇抚司的人拖出考棚,踢蹬着双腿,一面挣扎一面哭喊:“我冤枉,我冤枉……我真的冤枉!老天爷啊!救我……娘啊!娘啊!你救救我……”
众人听着这凄厉的声音,皆不敢出声,只心内唏嘘。
“张指挥使,等一下!”
张要回头,见韩渐不顾齐然阻拦,几步上前拦住了李寒舟等人。
齐然呵道:“韩大人,不得妨碍上差!”
韩渐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没妨碍,不是他……张指挥使,我韩渐作证,这纸团不是他的。是……”
齐然高声断呵:“韩渐,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胡言,断送你自己!”
韩渐跨至张药面前,“我亲眼看见的,这是一百二十三号的考生,掷出来的!”
第87章 若上岸 娑婆世界,万丈黑水,回回都来……
张药抬起手, 手中那团揉皱了纸已经被地上的湿泥沾染,但质地仍然可辨。
不是春闱专制的福建连史纸,而是姑田生宣, 不管它出自那一号考棚, 皆是夹带无疑。
他想着, 抬头扫了一眼号房上的编号,想起他应召入东苑,在池心亭下, 听到奉明帝与许颂年的那一番对话。
奉明帝问:“江家今年下场的……叫什么?”
许颂年回道:“回陛下,江氏族内, 汇同连宗之门,今科共有四人下场。不知道陛下所提,是哪一人。”
奉明帝沉吟了一阵, 忽道:“江惠云有一胞弟,叫……”
“哦,江崇山。”
许颂年接道:“今年十八岁了, 倒是头回下场。”
“是了……”
奉明帝转向跪在亭下的张药:“张药。”
张药伏身, “在。”
奉明帝扶着亭栏稍倾下身, “名字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
奉明帝的手指在栏上一敲,“仔细关照关照这个人。”
“是。”
正说着,黄氏从水边捧来一只柳枝编的新鲜花环,笑倚至奉明帝怀中,“陛下看看, 朝阳长公主亲手编来,送给妾的。”
“好看!”
奉明帝赞道,随之探臂, 揽过黄氏的腰身:“来,朕给你戴上。”
黄氏眼看张药独自跪在亭下,不禁道:“张指挥使……他怎么了?”
奉明帝不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黄氏抬起头,她也不过十八岁,眉宇之间满是天真稚气。
一遭成了梁京城最尊贵的女人,她也有她单薄的野心,拿捏着姿态,仰头对奉明帝道:“妾……替他求个情吧。”
“你替张药求情?”
奉明帝的手指停在黄氏肩上,面上分明还在笑,声音却淡了八分:“你把朕当成什么?”
黄氏闻言,腿脚顿软,“妾……”
“站稳。”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千万别伤着了。”
“妾不敢了,妾不敢了……”
“知道错了就行。”
奉明帝说着笑了笑,伸手替黄氏扶正花环,“朕是要让他替朕的爱妃造金冠去,那金冠上嵌彩凤,缀东珠,戴在爱妃头上,可比这花冠好看上万倍。”
“是……”
黄氏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奉明帝扳起她的脸,挑眉道:“不高兴?”
“不……妾高兴。”
黄氏忙强迫自己笑开:“妾……多谢陛下恩典。”
许颂年见此,便对张药摆了摆手,低声道:“你自去吧。”
张药沉默地叩下一首,起身离亭。
走出去几步,耳中仍充斥着黄氏和众女眷刻意又胆怯的“欢声笑语“,张药从前是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今日却觉噪声灌耳,听得他心里烦躁。
这令他不太习惯,从前天子下令,他令命,他脑子里只顾着想死,其余的东西从来入不了他的心。手起刀落杀人,又或者在刑房里把人打得血肉模糊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逼出一司礼监提前拟定的口供。至此差事便了结了,他就可以继续想死了。
然而现在,他那诸事皆麻木的天赋不知什么时候被玉霖抽走了。
他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烦躁,一种想得很多,却又困于先天愚钝少智,用尽全力也分不清经纬的烦躁。
好比奉明帝命他巡查今春会试,却又说成是为一个有孕的女人造金冠,这什么道理?
张药思绪混乱,混乱到最后,只有一个人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对,玉霖。玉霖一定想得明白。
他想着,不觉已经出了东苑,李寒舟等人早就候在东苑外,张药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句:“去贡院。”
道上马蹄践起浮尘,天中云层收尽天光,行人脚步匆匆,就怕漏夜回不得家。
张药策马与行人逆道,一路上李寒舟向他询问奉明帝的旨意,张药没有细说。
其实他很后悔,后悔去贡院前没有去见玉霖一面,好问问她,奉明帝让他入场,查问江崇山的用意。可转念一想,又恨自己不慧,和玉霖相识这么久,真正意义上也就帮过她一次。而在这条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的红尘道上,玉霖已经不知道“救”过张药多少回了。
他是玉霖的谁啊?
玉霖救他是“恩”。
可娑婆世界,万丈黑水,他哪里有资格去请求玉霖,回回都来渡他上岸。
“指挥使?指挥使……”
李寒舟见张药不动声色,不得不出声唤他。
张药这才收回神思,将纸团捏入手中,转身朝至公堂走去,行走间道:“把一百二十二号考棚的贡生也带出来,搜他们的号房,至于人,带进至公堂,就地扒了,押回镇抚司之前,先把人身上搜干净。”
“是!”
齐然忙提袍跟上张药,还未开口,便被张药打断:“把考生名册取来。”
“是……”
齐然挥手示意韩渐去取名册,却又被张药拦了下来,“韩同考站着不要动,换一个人。”
齐然情急道:“张指挥使,这是要将这号房相连的两个贡生一道带走吗?”
“不然?”
张药顿住脚步,锦衣卫已然将二人拧送进了至公堂。
江崇山惶恐地望着齐然,却不敢言语。
齐然一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几步跨至韩渐眼前,压低声音道“你这样会害了贡生也害了你自己,如今张指挥使在这里,一切尚有余地,你到底看没看清楚?你说实话了!”
韩渐迎上张药的目光:“我看清了。”
“你!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韩渐没有理会齐然,平静地望着张药:“我知道我和张指挥使有仇,但事关科举公正,和贡生性命,张指挥使若想公报私仇……”
“我是来查案的。”
张药说完,反手将被门一带,“砰”一声,闭了至公堂的大门。
堂内,两个贡生被李寒舟扒得精光,毕竟都是读书人,衣不蔽体便是斯文扫地,见张药进来又羞又怕,江崇山鼓足了勇气,对张药道:“我兄长……”
“你兄长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
江崇山被张药堵了回去,狼狈地蹲下身,不敢再出声。
张药侧头问李寒舟,“搜明白了吗?”
李寒舟应道:“是,这 二人身上都没有夹带。”
适时,门外锦衣卫也前来回话,“指挥使,号房搜过了,没有发现夹带之物。”
李寒舟抓了抓后脑勺,看着缩在地上的两个贡生,“这不就……悬上了?”
一百二十二号的贡生,忽地哭出声来,赤身跪在地上,掩面道:“我完了……娘,儿这辈子完了……”
李寒舟呵道:“鬼哭什么!住口。”
“行了。”
张药闭上眼睛,尽力去想奉明帝的令旨和夹带舞弊的关联。
如果是玉霖,她会怎么解?
奉明帝让他钦巡考场,又对他点出了江崇山的姓名。而江崇山这个人,当真涉嫌舞弊,是巧合?还是奉明帝早就知道些什么?拿下江崇山……造金钗……钱……
不对,想乱了……到底什么关系?
张药一时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看看到底长了多少。
他心内混乱,而那贡生则哭得越发凄惨。
若换以前,落在他手上的人没资格说话,说的也都是废话,张药早就把他的嘴绞死了,耳不听心不烦。但此刻,这狼狈而刺耳的声音,竟然入了他的耳。
张药不禁在想,奉明年间镇抚司有可能认真地“审”一个人吗?
换句话来说,他张药有可能给一个活人,哪怕一次公道吗?
他想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儒衫和底衣,走到那贡生面前,“把衣服先穿上。”
那贡生忙抹了一把眼泪,接过衣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裹紧。
张药问道:“姓名。”
“郑易……郑易之。”
“哭什么?”
那人勉强稳住声音,看向一旁的江崇山,“我认识他。他叫江崇山,江家子弟,他姐姐是刑部尚书赵河明之妻,他兄长,是郁州的守将,他……有的是人庇护!我和他一道被押,没人救我,谁来救我……”
郑易之几乎不胡言乱语,“我要被冤死了……我……我死定了……”
“你当我是死人吗?”张药寡声道。
“啊?”
郑易之闻言漏了一口气,显然没想到张药扔给他这么一句,神情错愕,张口哑然。
张药看了一眼门外,续道:“还是说,你当在外面替你为证的那个同考官,也是死人?”
“我……”
“眼泪擦了,站起来把衣服穿好。”
张药说完,后退了一步,对左右道:“两个人带回镇抚司暂押。”
至公堂的门被打开,郑意之和江崇山一并被带了出来。
齐然和韩渐也双双迎了上来,韩渐先道:“张指挥使,我韩渐愿同入镇抚司。”
张药道:“我不管科场的事,你是否还能继续任本场同考,由陛下和礼部决断。至于本场舞弊案,若有必要,法司会传你质证。”
“是。”
韩渐应道:“我静候。”
说完也退后了一步,让出了棚道,张药刚要走,齐然却在他身后说道:“张指挥使,我还有一句话要讲。”
张药回头,却听齐然道:“但要请张指挥使借一步。”
张药不耐烦,抬腿就走,齐然只得踉跄追行道:“既然张指挥使百无禁忌,那就请张指挥使,再仔细看一看,那夹带上的文字吧。”
张药冷道:“此文自有法司官员细查,我看不懂。”
“那行文的字体呢?”
“我看不明白。”
“张指挥使怎可妄自菲薄!”
张药顿住脚步,齐然趁机追到张药面前,“还请张指挥使看一眼,张指挥使明察秋毫,就一眼,定能让那诬告和狡辩的人,无处遁形。”
张药没有答话,齐然恳切道:“张指挥使信我,且看上一眼。切莫因小失大,以至追悔莫及啊。”
考棚之上月光透亮,为贡生照明的灯阵烛焰成海。
张药行至一盏悬灯下,亲手撑开那张姑田生宣。
生宣展开,纸上的文字跃然于张药眼前。
齐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张药心中却惊雷生劈,喉间顿有千根寒针横刺,逼得他眉心蹙紧。
齐然看着张药的神色,续道:“春闱舞弊案,镇抚司定不能独查,届时法司介入,这篇文章定是呈堂物证,必要寻根究底,查得梁京翻了天才罢休。”
张药喉内不防,竟猛地嗽了一声,李寒舟等人循声回头,见张药神情难看,不免疑惑。
齐然再道:“今科春闱出了这样的事,帘内帘外都是罪责难逃,我等辜负天恩,实在惭愧,不敢有怨。但历朝舞弊之案,无不牵连万千。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二字,显然被齐然刻意加重。
话音落在,张药竟一把揉了生宣,随即夺路向前,身后仍是齐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最后那句话,一声比一声远。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第88章 天家事 救命!玉霖!
江崇山和郑易之双双挂了锁, 被锦衣卫提出贡院。
此刻寅时已经过了,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张药踏出贡院的大门,漆黑的城道上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循声看去, 但见一人身着司礼监官服, 打马而来。
张药看清了马上的人是杜灵若,立即抬手令道,“待命!”
说完将心一横, 扬鞭打马,独自迎了上去。
二人迎面勒马, 杜灵若径直促道:“陛下召你即刻入宫。”
“入宫?”
张药挑眉,“陛下不在东苑吗?”
杜灵若道:“昨日你走后,赵首揆忽然递了一帖进东苑, 陛下看后,撇下黄妃和其余中贵,连夜回宫了。”
“什么帖?你看了吗?”
杜灵若摇头, “从陈秉笔手里递进去去, 连我们掌印都没过眼, 掌印为此还打了陈秉笔一顿板子。嗨……怎么说远了。”
杜灵若有些懊恼,不觉语速更快,“药哥,陛下回宫后,只把赵首揆召至了文渊阁,一直没有见他, 反急传你回去回话。我觉得这事蹊跷,又与你相关,所以拦了前来传话的随堂, 亲自过来了。”
他说着朝那两个带锁的贡生看去,“江崇山?”
杜灵若常年是江崇山的座上客,此时一眼便识出了他的面貌,忙问张药:“出什么事了?这两个人……”
“舞弊。”
“舞弊?”
杜灵若一时不忍,喃声分析道:“江崇山是赵河明的妻弟,他舞弊,赵首揆入宫……这有什么联系吗……”
“你别想了,我想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想明白。”
张药打断杜灵若,“但你没白来。”
说完将那团一直捏在手中的纸一把塞入杜灵若的怀中,“把这个交给玉霖。”
“什么东西啊?”
“你只管给她。”
杜灵若点头应下,忍不住又道:“给她就完了,不说什么?”
说什么?张药哪里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说之前他还在鄙夷自己,妄求玉霖相助,那么看过那张姑田生宣上的“张体书”,再联想主考齐然在帘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明白,这些勾连舞弊的人,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张悯牵涉其中,若要保张悯,就必须要保江崇山。可若要保江崇山,那就应了郑易之的话,韩渐的官途也会跟着一起毁掉。
再有,奉明帝的那句“造金冠”又是什么意思?
赵汉元入宫,一定是听到了他张药夜查贡院的消息,他又要做什么?
这君臣二人到底在博弈什么?
博弈之后呢?又要他去杀人了结吗?要杀谁?
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或者是韩渐,甚至是张悯?
张药胃里翻江倒海,一股一股恶心的酸水不断地冲顶着他的喉咙。
“救命……”
张药忽然吐出这个两个字。
“药哥你说什么?”
杜灵若刚问完,便听张药吐出了玉霖的名字,“玉霖……”
救命,玉霖。
其实应该是:“救命!玉霖!”
可张药这辈子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一声惨烈的呼声,更别说,将惨呼与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然而,即便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低沉平静,他却无能让自己的内心平宁下来。他无法再自我矜持,如今宁可自认无耻,他也想求玉霖帮帮他,哪怕帮他多想一步也好。
“药哥?”不是,张药!”
杜灵若不得不提高声音,“你愣什么!你到底要跟玉霖说什么?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你别吓我……”
“你就说……”
张药喉咙一哽,他刻意地咳了几声,接着说了一句让杜灵若更害怕的话。
“你就说,我求她了。”
文渊阁内,奉明帝撑额在案,隐约起了鼾声。
杨照月取来一件氅衣来替奉明帝披上,却不想触醒了奉明帝。
杨照月忙跪下请罪,奉明帝倒是没在意,抹了一把脸,竟伸手搀了杨照月一把,“你被你们掌印调(和谐)教的,也太小心了些。”
杨照月受宠若惊,忙又端来晾得正好的高丽参茶,请道:“主子喝一口吧,恐您一夜没睡,胃里难受。”
“好,朕喝一口。”
杨照月用手虚托着茶碗,小心道:“陛下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嗯。”
奉明帝暂放茶碗,将一片高丽参渣吐入杨照月手中,正要说话,见许颂年躬身进来。
“陛下,张药过来了。”
奉明帝道:“不急,让他在外头候着,你过来,伺候朕把这一碗参茶喝了。”
文渊阁外,张药在赵汉元身旁撩袍跪下。
赵汉元已经跪了个把时辰,他有一身老病,此时早就跪得佝肩偻背,侧身看了一眼身旁肩背笔直的张药,不禁笑了一声,忽问道:“张指挥使查到了什么?”
张药没有出声,而赵汉元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反而又挑来一问:“张指挥使被摆弄了多少年啊。”
张药垂手平视虚掩的文渊阁门,“赵首揆说什么,张药听不明白。”
“哎……”
赵汉元叹了一声,“本官被摆弄了四十几年,呵……”
他笑了一声,“总以为能比天上人多算一步,今日想来……”
他抬头望向已然透光的天空,怅道:“苍天在上啊,人怎么可能算得过天。”
此话换来张药须臾的沉默,赵汉元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仍在发笑。
“赵首揆是在骂陛下?”
“可不能这么讲!”
赵汉元说着,缓缓跪坐下来,“本官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都是陛下,放眼整个梁京城,又或是整个大梁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人,比本官,更忠贞的了。”
他的话说完,文渊阁虚掩的门终于开了,杨照月走来,亲自搀起赵汉元,“阁老辛苦了,陛下传召,奴婢扶您进去。”
赵汉元踉跄地站起身,连道“有劳。”
杨照月回头看了眼张药,留下一句:“你且在这里候着。”
说完扶着赵汉元进了文渊阁。
阁内已经摆下了一张墩子,可赵汉元人在门前就已经停下了步子,伏身行礼,他本就因久跪而脱力,撑不住身子,叩拜之时几乎匍匐。
“罪臣,请陛下安。”
“罪臣?”
奉明帝笑道:“什么罪啊?”
赵汉元应道:“陛下定什么罪,罪臣就是什么罪。”
奉明帝站起身,负手慢行,直至那方墩子面前,方站住脚步,“朕本来想的是,天亮以后,在金门上召问张药,钦巡贡院所见,而后再与百官共议。不想你倒是先给朕写了个请安的帖子,朕记得你很多年不写请安帖了,陈见云陡然递到朕眼前,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首辅大人竟然把朕想起来了呀?啊?”
赵汉元额头热汗渐生,叩首道:“罪臣罪该万死,罪臣谢陛下在见张指挥使之前,肯先见罪臣一面。”
奉明帝从赵汉元身旁走过,走至阁门前,一把将本就未锁闭的门推得大开。
黎明时昏暗的天光下,风里轻盈的灰尘宛如游丝。
阶下的张药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身影,像一片幽魂,静静地悬在高处。
奉明帝再度负手,平声道:“朕可以暂时不见张药,但赵首辅总得给朕一个理由吧。”
赵汉元缓缓地转过身,“罪臣不敢欺瞒陛下,罪臣这几日,总是不断地梦见先帝。想先帝仁慈,驾崩前留旨薄葬,陵寝至今再未修缮,然陛下至孝之人定有不忍,臣以为,当重修先帝陵寝,以彰大孝,以敬先灵。”
“哈……”
奉明帝笑了一声,直接问道:“银子呢?”
赵汉元回道:“天机寺的银子,乃上苍所赐,自当为天家所用。”
奉明帝迅速回转过身,“谁来奏请?”
赵汉元再拜:“臣不敢辞,自当亲写奏本。”
奉明帝听完,朗声大笑,一时之间险些站不稳,许颂年忙上前搀扶,谁想奉明帝却撇开了他的手,“你退下。”
说完几步跨到赵汉元面前,蹲身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曾是朕的妻兄,朕倒想跟你掏回心窝子。朕问你啊,你的消息的怎么那么快?朕让张药钦巡贡院不过几个时辰,朕都还没见到张药的人,你就来替江家挡灾了。”
赵汉元没有回答,奉明帝兀地抬高了声音,“许颂年,陈见云打死了吗?”
许颂年忙回道:“打了四十板子,人昏过去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朕看司礼监就该把他打死!”
文渊阁无人敢回应奉明帝。
赵汉元的手抠着地上的砖缝,指节发白,额上的热汗也冷了。
奉明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朕再问你啊,当初户部的陆昭你肯舍,如今江家你怎么不肯舍了?这么害怕朕动江家,你们赵家是有多少好东西存在江家啊?”
“罪臣不敢!”
“你放屁!”
这一声,惊得许颂年和杨照月等人跪了一地。
奉明帝站起身,立在殿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朕不管你们存了多少好东西,朕有的是好东西,黄妃的生辰快到了,朕要赏她一顶金冠。”
赵汉元几乎没等奉明帝的话音落下,便接起道:“自当有人敬献娘娘。”
奉明帝听罢,顿时笑开来,“行,朕看看,你赵首辅的话灵还是不灵。先起来吧。”
“臣谢陛下恩典。”
赵汉元说完,撑着地面刚直起一条腿,忽听奉明帝又道:“春闱舞弊一案,朕会着张药移案至刑部审理,你的儿子受过刑,今未好,朕替你想过了,他不沾此事,你怕是更便宜。”
赵汉元复跪下道:“是,臣只恐场内有变数……”
奉明帝道:“朕料理,没有变数。你且回去。杨照月,传张药进来。”
第89章 解谜团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
张药入文渊阁时, 炉内香已换做了提神醒脑的冰片,奉明帝立在炉边亲自燃香,许颂年垂手立在一旁, 二人叙话并没有让张药回避。
“朕这个老伙计还是要面子。”
奉明帝挑着炉中的香灰, 语调随意, “给朕还钱就还钱,还要奏请,替先帝修灵。”
许颂年道:“修灵之事可缓, 要紧的是户部能将这百万从此银丢开,陛下得尝所愿, 还有什么不能饶恕的呢。”
“是了。”
奉明帝深嗅一阵香烟,续道:“等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吐回内廷账上,朕倒是要查一查, 你许颂年给朕做的账。”
“是。”
奉明帝撇了许颂年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和户部一样, 给朕弄了一手烂账?”
许颂年陪笑道:“奴婢岂敢。”
奉明帝也笑开了, 一不留神香挑便掉在了地上, 张药弯腰捡起,抬手奉上,奉明帝这才道:“啧,把你忘了,昨儿贡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药回道:“回陛下,贡生郑易之的号舍前, 查出夹带。但春闱同考官韩渐,指认那夹带之物乃贡生江崇山所藏。”
“韩渐?”
奉明帝与许颂年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哦, 还真有这么一个变数。”
奉明帝说完,抬手一点一点地搓着指尖的残香,沉吟一阵,又道:“这件事,移给刑部去查,但是韩渐这个人,先放在你们镇抚司审,他要肯翻供,也就罢了。”
“若他不肯?”张药问道。
“不肯?”
奉明帝摆了摆手手,“不肯就把他的口供抹了。”
奉明帝说完,张药却沉默不应。
许颂年见此忙倾身向张药道:“听明白了便去办差吧。”
张药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须臾后忽地开了口,向奉明帝问道:“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许颂年一惊,轻斥道:“放肆!”
“让他问。”
许颂年追至奉明帝面前,急声道:“陛下,他糊涂,奴婢会跟他说明白……”
谁想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药已再度开口,“陛下是想抹去韩渐的口供,还是处死韩渐这个人。”
“张药!”
许颂年眉心乱跳,“御前怎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退下!”
“行了!”
奉明帝猛拍了一把面前的书案,许颂年不得不止下声音。
张药将手按在膝上,直起腰背,但他并不能直视奉明帝,目视地面,平声道:“我只是想请陛下明示。”
“‘你’?”
奉明帝声量猛抬:“‘你’是谁?!”
许颂年几乎扑跪于奉明帝面前,“求陛下息怒……”
奉明帝指着张药道:“你没看见他在逼朕吗?朕何等仁慈啊,朕什么时候让他杀过人?啊?朕说的是,抹了韩渐的口供,朕说得不明白吗?他以前听得懂今日听不懂了?他想干什么?想他姐姐死吗?”
是时,天已大亮。
文渊阁内还点着灯。
好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张药回想奉明帝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指令,的确没有一道带着“杀”字的指令。既然如此,十年来,他为什么会杀了那么多人。
君王仁慈,酷吏无情。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为什么面前的天子可以自赞仁慈,心安理得地建他的祠堂,而他却困在一片死静的坟场里,喊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凭什么?
玉霖常常这么问,此时文渊阁内,他竟然也想向天子问出这三个字。
“张药,朕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奴隶。”
“陛下……”
许颂年的声音响起,“奴婢求您……不要这样说。”
奉明帝低头,见许颂年已匍匐至他脚边,话是不敢再说,只顾接连叩首,以求主人怜悯。
那额头磕地之音,一声一声打在张药心头,张药看向许颂年,他不可怜自己,但他很可怜这个姐夫。他闭上眼睛,暗暗呼出一口又腥又酸的浊气,终是慢伏下身,口中改换自称,请罪道:“罪奴万死,请陛下赐罚,求陛下不要牵连罪奴的姐姐。”
奉明帝冷笑了一声。
良久,才对张药吐出三个字:“先办差。”
另一边,随着朝阳的光透过厚云,扑向张家院落,杜灵若急促地叩响了门环。
玉霖打开院门,迎面看见了一张发皱的纸。杜灵若上期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看……快看看……”
玉霖迅速扫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切声问道:“哪里来的?”
“贡院……贡院门口药哥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他还有别的话吗?”
“有……”
杜灵若吞咽了一口,总算是捋平了气息:“他说,他求你了。”
他求她了。
仅凭这句话,玉霖即明白,毫无疑问,张药又想死了。
“把文章给我。”
“好……”
杜灵若递上文章,玉霖接过,索性就院门前蹲下,敛住心神,只沉吟须臾,便开口析道:“这篇文章,取题自《四书》,不出意外,正应春闱第一场。春闱所用连使纸,而这张纸是姑田生宣,若张药是从贡院中将之带出,那这就是夹带舞弊的实证。”
“天啊……”
杜灵若倒吸一口凉气,“药哥为什么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他……他疯了吗?”
玉霖道:“因为这纸张上的文章,是阿悯姐姐写的。”
“什么!?”
杜灵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竭力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玉霖道:“以后再告诉你。”
“好……以后说,可是……”
杜灵若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问道:“阿悯姐姐为什么要帮贡生舞弊?她是观音啊,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杜灵若说及观音,玉霖的思绪忽飘飞至那也的水门关城楼上,那夜里,张药合着她的声音,迎向城楼高风,一道念起:“若有观音在世,何弃你/我于炼狱,何令你/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就放弃向神灵求救,可是他说:“我求你了。”
玉霖垂下眼睑,地上的灰尘打着转儿萦绕在她裙边,像一片落地的云,托着她的肉体凡胎。
她眼眶酸热。
她不忍。
“冷静下来。”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心内自语:“理清楚,理清楚眼前的事,才能去下伏棋。”
想到此处,她扼住杜灵若的虎口。
“杜灵若。”
“啊?”
“别慌,你想想,如果阿悯姐姐根本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写来做什么的呢?”
杜灵若心惊胆战,声音也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有人骗她写……”
玉霖“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还记得,碧洪茶社的那场诗会吗?”
“诗会……”
杜灵若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江家恨不得把满城的文人都……等一下,江家……江崇山!”
玉霖的手指猛然收紧,接着问道:“舞弊的人是他吗?”
杜灵若应道:“是,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贡生,但我不认识,应该不是梁京本府出身。”
“不是本府出身……”
玉霖抬眼,“那就是考场有变数……”
玉霖再度看向那篇文章:“张药现在在什么地方。”
杜灵若心里又惊又怕,一时没回应玉霖。
“杜灵若!”
“啊?”
杜灵若猛一惊,“你说什么?”
“我问你张药在什么地方。”
“哦……陛下召他进宫了。”
“陛下回宫了?”
“对……对,赵首揆昨日递了一本进去,陛下连夜就回宫了。”
“谁递进去的,你们掌印吗?”
“不是,是陈秉笔。”
玉霖顿时想起了,碧洪茶社二层楼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尝试在心中推演,张悯为求银钱,被江府的人蒙蔽,做了江崇山的科考代笔。然而江府祖上虽战功赫赫,却并未与学政上的人相交。若要窥知考题,攀得一定是赵党。这是其一。其二,张药夜巡考棚,必然是奉了奉明帝的令旨。奉明帝身边将张药夜巡的消息告诉知江赵两府的人,应该是陈见云无疑。奉明帝要钱,江赵两府要保自家子弟,君臣斗法,最后的结果,应该是钱归天子,“清白”归江崇山,“罪”归……”
“杜灵若,你将才说,舞弊的还有一个人是吧。”
“是还有一个人,但……”
杜灵若摁住太阳穴,努力回忆张药的话,“但药哥说,二人是涉嫌……”
“涉嫌?”
张药话少,但在司法道上从来用词精准,他说二人涉嫌,那么就是罪名并没有咬死在一个人身上。
玉霖在虎口上掐出了一块甲印,再度推演:“若有赵汉元出面与春闱学政官勾连舞弊,考题既然已泄,则必联通帘内主考官员。照这么说,帘内考官必会推罪在另外一个考生身上,以此来维护江崇山。可此事为什么没有达成呢?
除非,有人与帘内主考,主张相左。
“同考官……杜灵若,今年的同考官是谁?你知道吗?”
杜灵若应道:“陛下点官的时候,这我还真在边上听了一嘴。翰林院举了两个人,一个是老翰林李薄,还有一个也是翰林出身,现在供职在乌台,人可硬了,叫什么来着……韩……”
没等杜灵若说完,玉霖“噌”地站起了身。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她终于想明白了,奉明帝命张药要杀的人是谁了。
第90章 道心破 当今世道,王法放屁。……
贡院门前, 礼部来了两个司官,接同考韩渐出场。
韩渐一夜未眠,在帘外交接完身上的事项后, 眼眶已经熬得青黑。他独自走出贡院大门, 迎上礼部司官, 也顾不上彼此行礼,即问道:“那两个贡生如何?人是在镇抚司还是……”
司官道:“且不急,据我们所知, 陛下已准移案刑部。我们过来之前,恰见刑部去的镇抚司提人。”
韩渐道:“那我呢?不过堂吗?”
司官叹了一口气, “我们所知也不多,今日过来,只为接你出场, 昨夜之案你牵涉其中,不便再任本场同考。至于那舞弊之案后续如何审理,那是要看刑部或镇抚司, 韩大人既为人证, 必有过堂之日。”
韩渐垂下头, 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说的是。”
两个司官皆往后让了一步:“韩大人回去,好生歇一歇,里面的事,我们处置。”
“是,有劳。”
三人这才互相行过礼, 韩渐直起身便径直离了贡院,垂首一路前行,将经碧洪茶社时, 忽被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不要回宅。”
韩渐抬起头,但玉霖立在面前,发鬓微乱,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
“玉姑娘说什么?”
玉霖上前一步,“我说,你不要回宅,除非昨夜之事,你肯把你自己口供改了。”
韩渐猛然一惊,质问道:“贡院乃绝密之地,你怎会知道帘内发生的事?”
玉霖道:“我没有功夫跟你解释太多……”
“镇抚司的那个人告诉你的吗?”韩渐打断玉霖,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玉霖叹了口气,其实韩渐这话也没错,只是可惜,镇抚司那个人如今还陷在他自己的泥潭里,根本想不清楚这些。但为了顺畅地韩渐沟通,玉霖还是承认了。
“对,张药告诉我的。所以还请韩大人听我的,我不想韩大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今年春天。”
今年春天。
这四个字真是应景。
碧洪茶社人来人往,二楼窗树鸟鸣喧闹,一片勃勃生机。
阳春的朝阳不寒,照在二人身上,投下素净的人影。
韩渐看着眼前的玉霖,有那么一刻,他其实很想斥责玉霖狂妄。
毕竟她早就不是什么司法官了,同门尽弃,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不过是梁京城中一孤女,委身在一个“恶鬼”身边。她凭什么说出那句:“我只是不想韩大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今年春天。”
“谁要让我改口供?”韩渐发问,“江府吗?”
“不止。”
“那就是他江府背后的赵家!”
不止啊。
玉霖心中暗喊。
与此同时,她本想解得再深一点,再绝一点,把那幕后的最后一个人,直接点明。
但人在道中,四下人来人往,玉霖一为不妥,二也为不忍。
韩渐低头,忽地轻笑了一声,“那个叫郑易之的贡生,的确是没有根基的人,但也不是他们想冤枉就冤枉,想用来顶罪就用来顶罪。我明白……”
他叹了一声,望向头顶的青天,“这偌大梁京没人认识他,我也是昨日才记下他的姓名,没人会理他的死活。所以……”
他顿了顿,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得不逼自己一把,才能说得出来。
“所以我一定要管。”
“管了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我明知我斗不过我老师,我还是去管刘氏的案子,我……”
“你死是因为你和刘氏是女人!是因为她杀夫!而你欺君!”
玉霖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堵了回去。
真坦率,也真伤人。而玉霖被刺伤的同时,也觉得韩渐可怜。
在士大夫的家中的确是男尊女卑,而家天下中是君贵人卑,所以说起来,大家都一样。
“其实你我都一样。”
韩渐听玉霖说完,声音陡提:“怎么可能一样?我行的是正道,救的是国家栋梁,我没有罪。玉姑娘,你也曾是司法官,你该知道这天下是有王法的!”
不知道为什么,玉霖脑子里闪过了张药常说的那一句:“你放屁。”
有的时候再精致的文言,也只能粉饰太平,人需要一些粗俗的话,来醍醐灌顶。
玉霖时常看见,被她“浇透”的张药,沉默地坐在一滩冷水之间。
很奇怪,张药从不审判玉霖,从来不说:“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他厌恶着玉霖所看透的世道。他以自己的“死意”向玉霖证实:她是对的,她没有错,这官场当真恶心,这人世的确不公,而她玉霖不甘心,蜉蝣撼树却也绝处逢生,她很好,她是一个应该被好好对待的好姑娘。
因此就算玉霖曾结交无数男子,喝酒谈天游刃有余,却独独和张药做不成朋友。
怎么能只和张药为友呢?
怎么能只和那个护下她心灵的人为友呢?况且他皮囊不错,他明明配得上玉霖自我阉割了很久的欲望啊。
想到这里,玉霖不禁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此时不是思绪飘飞的时候,韩渐毕竟不是张药,他有信仰和修养,如果直白地告诉他:“当今世道,王法放屁。”他难以置信,并且也受不了。
毁掉一个人的道心是残忍的,无异于逼他入张药的境地。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玉霖在刑部狱中也品尝过,因此玉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
“韩大人,你家眷在京中吗?”
提及家人,韩渐错愕,一阵细微的恐惧也暗暗地从心里生出。“你……什么意思”
玉霖撩开眼前的碎发,续道:“虽然同朝为官,但我们不曾深交,我不知道家中如何。如果你是一人单在京城,那我就不劝你了,可你若有家眷在京,那我可能会跪下来,再尽力求求你听我一次。”
“我家人都在南边。”
韩渐的声音有些凝滞,“可……可那又如何?”
玉霖听后点了点头,“不如何,若你要孤身证道,不伤及无辜妇孺,那我无话可说。”
她说完转过身,“我不劝你了,我试一试,怎么帮你,怎么……”
没说完的那句话,其实是:“怎么救他。”
而那个玉霖口中的那个他,此时已经在镇抚司门口,拖延了快大半个时辰了。
这是张药唯一能帮玉霖做的事,他信玉霖能想明白一切,但他不敢确定,玉霖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帮韩渐和他自己走活这条死路。
此时镇抚司外的面摊上,一众千户百户早已整装待发,而李寒舟坐在滚水锅边,已经吃了第三碗面了。他回头看了张药一眼,见他靠在门前柳边,仍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指挥使,我们……”
“你再吃一碗。”
李寒舟“啧”了一声,“指挥使,我李寒舟是还能再吃,只是……这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了,我怕陛下知道了会……”
“罪名我抗。”
“何必呢……”
“闭嘴,吃面。”
“不是我……”
李寒舟被张药狠狠地剜了一眼,不得不闭上了嘴,转身认命地对摊主点了点头。
热气腾腾的汤面,又端上来,油汤面上飘着葱花,是真的又香又暖胃。
李寒舟埋头干面,张药胃里却在翻江倒海,酸水一股一股地顶上喉头,他很想吐,很想就在此地,将他腹中的腥肉腐菜、五谷杂粮全部吐出来。
奉明帝虽然只说了一句“抹口供。”但许颂年已在送张药离宫之时,将话挑明白了——天子和赵党交易,以江崇之的“清白”换那剩下的一百万两天机银。这其中,韩渐是最麻烦的一个人,如果韩渐不肯改供,指认郑易之舞弊,助江崇山脱身。那么,则带韩渐入诏狱,刑杀。
对张悯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只要韩渐死了,刑部就会将这件案子飞快了结,而张悯替江崇山代笔舞弊一事,也就不会被翻出来。张悯就此平安,照此说来,立杀韩渐,张药并不该有丝毫犹豫。
可是他就是很想吐。
那股呕意刺激着他的五感,甚至令他皮肉痉挛,他恨自己识字了了,不尊神佛,如今,连一篇清心的经文,都诵不出来。
若有观音在世……
莫名间,张药耳中忽然响起了玉霖的声音。他几乎想都没想,便使意念跟随上了玉霖的声音,潜心入定,与之一道默诵。
若有观音在世。
“若有观音在世……”
那晚上的高楼清风,似乎从往日吹来了今日,吹入他的七窍和骨缝,清凉之感,流转四肢百骸,那股令他发疯的呕意,竟悄然压下了不少。
何弃你于炼狱。
“何弃我于炼狱……”
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他自己说来绝望,可随玉霖说来,却能安抚他。
何令你。
“何令我……”
求生不得。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求死不能……”
玉霖的声音消散,张药最后一次,朝向虚空默喊。
“玉霖,救我。”
声消、夜来。
宵禁刚起,一阵马蹄踏破梁京寂静,城西一间一进院中,韩渐坐在灯下,正提笔写状。
手边的灯烛猛地风吹灭了。老仆推开门,惊声道:“大人,外头围了,围了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