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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71章 粪土间 张药斗不过赵河明。


    李寒舟深知镇抚司过来是做什么的, 不必张药下令,就已经盯死了韩渐等人,只待张药首肯。


    然而张药静看城门喧闹, 始终不发一言。


    李寒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看见了玉霖, 忙转身道:“我替指挥使把那玉姑娘带过来。”


    “带她过来干什么?”


    李寒舟一窒。


    想来也对,他们是过来抓人的,把玉霖带过来干什么呢, 让她在镇抚司的马背上看着韩渐这样的昔日同僚,当众沦为笼中的猪狗吗?


    “那……我们动手吗?”


    李寒舟迟疑发问。


    张药没有立即回应, 只把缰绳一圈一圈地勒紧了虎口,他心里的那股烦劲又燃了上来。


    吐纳调息皆无用,若在无人处他很想给自己一刀, 此时只能眼看着马缰,在拇指上逐渐勒出一道乌青色的血痕。


    “张指挥使……”


    李寒舟低头,见踉跄而来的人正是吴陇仪。


    他身上有了年纪, 且不善骑马, 一路勉强颠簸过来, 仪容尽损,却还是将家仆撇下,独自下马,奔至张药马下。


    “能否……”


    “住口。”


    张药冷冷地打断吴陇仪,低头看向他,“乌台要做的我的主吗?”


    吴陇仪摇头道:“岂敢。神武门前, 张指挥使肯对我舍出那一句,已……”


    “我说过什么?”


    张药再度截住吴陇仪的声音,“为时已晚。此景不好看, 有辱斯文。总宪大人,请回。”


    吴陇仪切道:“我今日寻至张指挥使马下,就已经丢了我这两朝的体面和脸皮!张指挥使,做言官就是要直言不讳,哪怕我做官做老,丢了气节,没了锐气,我也不能把这大梁官场的青苗一把全扼死啊!”


    “所以呢?”


    吴陇仪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身为贤名一身的老臣,他对着张药,其实很难说出恳求的话。


    张药索性反问,“我镇抚司该当如何?你不忍扼杀青苗,镇抚司就该抗旨去死吗?”


    “你……”


    “天子不愚。”


    吴陇仪闻言一怔,抬头见张药正看着他。“我张药怎么死都无所谓,可镇抚司的人还得活。”


    吴陇仪垂下眼眸,抬袖抹了一把额上汗水,“没……余地了吗?”


    张药收回目光,透骨龙似是感知到什么似的,马头侧转,吴陇仪原本扶在马身的手,陡然失去支撑,人顿时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立在原地,失了言语。


    张药抬臂,抬声唤道:“李寒舟。”


    “在。”


    张药再度看向玉霖。


    一弯瘦影,映在灰白色的城墙上。


    今日黄昏甚美,玉霖甚好。


    可恨。


    可恨。


    可恨!


    他是来造孽的。


    “动手!”


    玉霖遥见,张药抬臂举刀。


    其人太远,面目断然看不清,玉霖看着那把悬在张药头顶的绣春刀,有一瞬间,她怕刀落头掉,这个人,就这么把自己杀了。


    虽然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但她也不想回避。


    这是她第一次远观张药,恐怕和最初皮场庙相见,张药远观她时,心境会有相似之处。


    那时,张药在人群之后,看到了她强烈的不甘,她不想被审判,不想被处死,拼命地想活下去。而此刻远隔人群,她也看到了张药的死志,他想被审判,想被处死。


    这世道,说不上哪一处是刑场。


    更说不上,谁跪着,谁站着。


    玉霖抱住手臂,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她早就累了,此时的晚风已失白日温暖,吹得她有些冷,也吹得城门前,无数衣衫猎猎。


    张药一声令下,镇抚司的兵马顿时冲破了城门口的人群。


    韩渐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李寒舟一把摁跪在地。


    “你们……”


    不由他说得一句,粗绳已绑死了他的手腕,李寒舟手中捏着一条百布,尚给他留了一分体面。


    “我劝韩给事中住口。”


    韩渐艰难地仰起子,然而却看不见李寒舟的脸,只看到一片渐渐黑下来的天幕,和无数晃动的人影。显然,今日闲聚碧洪茶舍的人,都同他一道遭了难。


    “有人饿死了!你们也不管吗?”


    他说完这句话,脸就被摁到了地上。


    斯文扫地,似乎也就不必斯文,韩渐破喉喊道:“你们吃朝廷俸禄,都吃到什么地方去了!梁京饿死七八个人,他乡就能饿死七八万人。钱啊!钱啊!”


    他朝着漆黑的天幕喊道:“老天爷赐的钱啊,为什么就养不活天底下的人?为什么!”


    李寒舟听着这一番话,不禁看了张药一眼。


    张药人已下马,沉默地朝韩渐走来,李寒舟见他手上提鞭,忙道:“我这就把他的嘴……”


    谁想话未说完,张药已行至韩渐面前,抬手就是一鞭。


    韩渐顿时痛得失了语,身体蜷缩,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你想死吗?”


    张药问道。


    韩渐张口无声。


    他尚未受过张药的手段,竟不知道,一根马鞭,竟能让人痛得神魂俱裂。


    “想死你就继续说。”


    张药低头看着韩渐的眼睛,“引得这些人也跟着你一起说。言官嘛。”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就是喜欢一篇文章百人写,一句道理万人说。”


    这一句话,说得韩渐愕然。


    张药垂下眼睑,“我在镇抚司这么多年,不妨教你一句。你可以一个人写,一个人说。若要修正,你认错就够了。可一旦百人写万人说。修正之前,你就得去死。”


    “我……我何惧一死……”


    韩渐痛得浑身发抖,说话间险些咬道舌头。


    而眼前的人却忽然沉默了。


    “为什么你想死就这么容易。”


    半晌,额前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虽说得很轻,但韩渐还是听清了。


    “你……你说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抬头对李寒舟:“把人都带回镇抚司。”


    十几个人被镇抚司前后并押在一道,有的堵了口舌,有的被阵仗吓到,已然不敢出声。围观的民众也不敢似将才那般围聚,纷纷退后。


    其间多有不忍者,哀议道:“这些人,怕是完了……”


    “是啊……一旦带走就……”


    张药翻身上马,亲自开道,人群顿时被划开一条道。


    吴陇仪也人流裹挟,退至道旁,虽痛心疾首却也无能为力。


    “张指挥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定局已成,势必不可改时,道中忽有人拦马。


    透骨龙一顿,猛地扬蹄而起。撩起的尘土扑向出声之人。那人生生受下面满尘埃,并没有移躲。


    众人看时,见拦马的人身着朱红官袍,身型高挑,眉目清和。受绑的官员惊道:“赵……赵刑书啊。”


    来人正是赵河明。


    张药的头颅一阵锐疼,但也不得不出声。


    “请赵尚书,让道。”


    赵河明仰起头,“张指挥使,这几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尚未查明……”


    “这是兵马司和你们三法司的事,与我无关。”


    “那张指挥使是为什么而来?”


    赵河明近前一步,“张指挥使说得明白吗?”


    当然说不明白。


    对于张药而言,他的差事没有一样上得了台面。不过,既然都私刑,何必说明白,这天下哪里有私刑是说得明白的。为什么要杀人?援引哪一条法律?他不知道,他也没资格问。不过赵河明也真是聪明,吴陇仪动情用理地说了那么多话,比不上他赵河明当道问他一句:“你说得明白吗?”


    李寒舟见张药沉默,只得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上去:“言官言语失当,我们镇抚司自当查问。”


    “何处失当?”


    “赵尚书你……”


    “他们说了什么话?”


    赵河明看向韩渐,“我也可以说一遍。”


    被绑缚在马后的官员顿时动容,韩渐哑声道:“赵尚书……不……不可啊。”


    赵河明再度看向张药:“查问他们之前,请张指挥使,将我赵河明先拿下。”


    杜灵若听完了这一番“交锋”,忙把玉霖从城门后拎了进来。


    “玉霖我跟你说,药哥那脑子斗不过你那个老师,你赶紧想想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斗得过赵河明?”


    “你必须斗得过!”


    杜灵若忽然提声:“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若是今天药哥带不走这些人,陛下一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把他一个人扔镇抚司里去折磨。镇抚司的这些人,阿悯姐姐的药……哎……”


    杜灵若抓紧了玉霖的手腕,“少司寇,玉姐姐,玉大人,我杜灵若求你了,你帮他,你帮阿悯姐姐,帮许掌印。你以后要吃什么桃子,我杜灵若都给你寻来。”


    “我……”


    “你别我了!”


    杜灵若显然急了,抬手虚纸张药:“他没读过书!只有你们读书人能跟读书人斗!”


    “我知道。”


    玉霖被杜灵若晃得眼花,勉强站住,这才望向马前对峙的二人,放平声音道:“我没想不管他。”


    杜灵若话还真是对的。


    张药斗不过赵河明,换句话说,他甚至没有资格和赵河明斗。


    百官之伞,皇朝鹰犬,相形见绌。


    他虽然还骑在马上,可在众人眼里,他早就坐在粪土里了。


    李寒舟感觉到了无措,要知道君令不成,张药肯担待,他们这些千户缇骑却不一定逃得过。


    “指挥使,怎么办……”


    李寒舟话未说完,忽听赵河明再道:“赵河明愿先担韩渐等之责,请张指挥使,首肯。”


    李寒舟也无话可对,心乱蹙眉。


    “青苗本就是来年之望,而人命珍贵,胜过万事。”


    赵河明语调恳切,目光始终锁在张药脸上,“求张指挥使,慎重,施恩。”


    他说完,在马前后退一步,抬袖作礼,张药看时,见他已然屈了膝。


    杜灵若不禁捂住了脸,正要回头再唤玉霖,却不想玉霖已不在了。


    张药马前,赵河明的手臂忽然被人猛地抬住。


    那人显然很弱,也全然不顾仪容,双手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拼尽一身力气,将他整个人向后一带。为求站稳,赵河明不得不直起了膝,而那个人却因失重,朝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随后,地上的人挣扎坐起。


    “尚书行跪,为言官求情……”


    那人忍着痛竭力稳住声音。“赵刑书,你要唾沫淹死他的镇抚司是吧。”


    第72章 与人斗 那我教你。


    张药觉得, 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水关门前,梁京道上, 玉霖将赵河明从他马头前, 拽起的这一幕。


    再这之前, 他是麻木的,沉默的,甚至是死寂的。眼前从来就一条道路——听令行杀戮, 而后接受因果报应。


    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张药累了。


    他认命, 他接受,他无所谓,再也不想去燃救赎自身的火。


    “李寒舟。”


    “别叫李寒舟。”


    当戏下, 他下意识地想叫李寒舟把玉霖带走,谁想玉霖却身隔赵河明,向他看来, “我不走。”


    她不走。


    就三个字, 张药竟为之战栗, 顿时血通四肢百骸,刺激他身上尚未弥合的伤口,他蹙眉,竟然觉得有一点痛。


    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上原本勒得发乌的绳圈竟不知道什么, 松开了。


    但他紧握缰绳的手指却止不住的震颤。


    马背之上,他虽仍然面如死水,但心却哗然。仿佛一把枯木被火猛然间烧穿, 那噼里啪啦的炸响,掩盖了周遭万物之音。


    他只能听见的玉霖的声音。


    “张药你斗不过他,我帮你斗。”


    显然,玉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点燃了什么。


    她眼前是被她拽扯得衣冠不整的赵河明,二人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就算玉霖眼神再不好,也能清晰地看见,赵河明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和心痛。


    赵河明缓缓地扯起被玉霖扯乱的衣襟,问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玉霖笑了一声,“什么这个样子?不就是把你的里子,不太体面地翻出来看看吗?”


    “我的里子是什么?”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指向张药身后,被系于道旁的韩渐等人,一时喉间哽塞。


    他原本有很多堂皇之言,可当众高谈,但昔日学生素衣立前,离开官场孑然一身,再无从前尊师之礼,直言不讳势要折辱他这个人,他的堂皇之话,竟说不出口了。


    “我问你小浮,我的里子是什么?你说我假作谦卑,我沽名钓誉。可是,这些人不该保吗?还是你觉得有人冤死就冤死,理不该辩,道不该申?我就该眼看着他们带镣受绑,一句话都不说?”


    “嗯。”


    玉霖点了点头。


    “又是这一番说辞。”


    “玉霖!”


    赵河明连名带姓,“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如此蔑视,我赵河明没有行恶。”


    “我明白。”


    玉霖平静地看着赵河明,“你做的事,结的果都是善果,得的也都是好名,可你从来不承认,你脚下踩着一大片大一片污泥恶土。我不否认,你维护百官的真心。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救韩渐这些人吗?你是刑部尚书,也是我曾经的恩师,今日困境你真的解不了?只能对他张药下这一跪吗?”


    赵河明哑然。


    “你这一跪,百官受恩,万民敬仰,他。”


    她说着,回头看了张药一眼,平声道:“他禽兽不如。”


    李寒舟忍不住出声,“不是,这……”


    张药冷呵,“李寒舟你给我住口。”


    玉霖转向赵河明续道:“好吧可能他根本没资格去在乎,他自己是不是个禽兽。”


    天知道,这一句话,从上到下,把张药穿了个透,张药的目光根本无法从玉霖身上移开。


    她说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没资格”。


    十几年了,他辗转反侧,也没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寻到一个精准的注解,玉霖就这么赠给他了——也许他没有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没有资格珍惜。


    张药不自觉地在马上点了点头,玉霖的声音的再度传来。


    “但是赵河明,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资格,就你把你的脚踩上去。我不允许你对着他下跪,我不允许,你欺一个你根本看不上的人,借用他把你自己高高抬起,然后把他踩成烂泥。”


    “玉霖。”


    赵河明切问道:“你维护他?维护他就会伤了公理。”


    玉霖摇了摇头,“维护?赵河明,你要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人,而不是你们为政的工具。你我的都知道,他在他的位置上已经尽力了,若他想再往下走,他就会害了他的亲人杀了他自己。他是人,人力有极限,做得够了就是够了,不可再理所当然地去逼迫。而你我在旁,还有余地。且绝对,绝对不止你跪他这一条路可走。”


    吴陇仪在旁,听得心惊,不禁挤出人群问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玉霖仍然看着赵河明,“你真的找不到吗?”


    赵河明垂眸,没有回答玉霖的话。


    “行。”


    玉霖哂笑着点头,“那我教你。”


    她说完,走近赵河明一步,“你为什么不问问镇抚司,拿人之前,他们有没有御批的驾帖?”


    此话一出,吴陇仪眼底赫然一亮。


    玉霖继续说道:“有那么难吗?与其以刑部尚书之尊,下跪求他。为何不举法规,直接摁死他?”


    这是一个很轻巧的办法,对吴陇仪和赵河明如此,对张药也是如此。


    按律来说,镇抚司行事之前,需取御批驾贴为令,而法司则应查看驾贴,方可与镇抚司便宜。


    但由于奉明帝为求张药行事不错时机,也为求自己方便,因此将御批所用的空纸,交给了许颂年,默许张药行事之前,不用亲自面圣寻得奉明帝批复,直接在御批纸上写实事由便好。久而久之,这驾贴也就成了个形势。


    法司官员面见张药,便如见奉明帝的驾贴,偶尔请出来看一眼,张药心情好就给他们看,心情不好就懒得拿出来。于是后来,也就很少有人去查看驾贴了。


    天机寺大火时,玉霖为救刘影怜,利用的就是一这点。


    张药轻而易举地从许颂年处取到了御批纸,又在玉霖的教授下,在纸上写下了赵河明的绝技虎爪书,将天机寺的失火的原因,归咎于赵河明指使,刘氏女纵火。因此将许颂年和赵河明双双拖入困局。


    经此一事后,奉明帝将收回了张药取用御批纸的便宜,张药再也不能在许颂年处随意填写空白的驾帖,可虽然如此,奉明帝遣派张药办差事,却还是从前那个习惯,多令陈见云等人,直接向张药传话,也懒得让他次次都进宫面圣请驾贴。


    虽未有明旨,但驾贴这样东西,在奉明帝眼里,却已经是废了的。


    可是,毕竟没有明旨,毕竟是一道没有废除行政程序。


    张药今日行事,的确是没有驾贴,而这并不能怪他,因为收回御批空帖的人,是奉明帝自己。


    张药没有想到,去年帮玉霖的那一件事,今日竟有回响传来。


    “张指挥使。”


    张药抬起头,见玉霖正立在他的马头下,“民女请问张指挥使,今日行事,可有御批?”


    张药几乎不假思索,应道:“没有。”


    李寒舟一愣,陡然发觉,张药回应玉霖的声音竟然很温和。


    “既然张指挥使没有御批驾帖,如何敢绑缚言官?”


    玉霖的声音真好听,气焰真高,压得他张药一句话也不用说。


    他索性也不出声,只在玉霖话音落后,平静地“嗯”了一声。


    “张指挥使认了?”


    认。


    当然认。


    张药低头静静地看着玉霖,心中所想,不管今日玉霖说什么,他都会认。


    或者不止今日,以后也是如此。


    “请张指挥使,放人。”


    说这一句话时,玉霖恰与张药对视。


    一眼回溯,令张药想起当年神武门前受杖,玉霖来替他斡旋的那一次。


    此间的玉霖和那时既相似,又不一样。


    多年为官,她深谙其中规则和道理,因此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洽。但这一次,她行事却换了一种方式。她不再和赵河明这些人站在一起,她没有了挚友和同门,也就没有了立场。她走下来了,能看到这世上真实的人,因此也能真正地,看见他张药这个人。


    哦,原来他张药,是个人啊。


    “好。”


    张药应声,“我放人。”


    李寒舟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这……”


    玉霖冲李寒舟笑道:“放心,这一次,至少李千户你不会遭罪。”


    “不是,玉姑娘……”


    “信我。”


    “不是……”


    “李寒舟。”


    张药侧面,“闭嘴,放人。”


    道上众官解绑,众人揉按着手腕,皆心有余悸。


    玉霖在韩渐等人的目光中,走向吴陇仪。


    “总宪大人。”


    吴陇仪忙应道:“你说。”


    玉霖抬起一只手,反指身后的张药,朗然道:“参他。”


    吴陇仪看了张药一眼,竟对着玉霖摇了摇头,“人能得救就好,张指挥使,我就不参了……没有道理,让他去受罪。”


    玉霖听完,不禁笑开,“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长吐一口气,刚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对于他这样一个老御史来说,向曾经的死囚致谢总是有些艰难,可这一次,他的确想由衷地赞她一句。


    “姑娘……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玉霖含笑,平声道,“从前我在公堂上,多有失礼和冒昧之处,望大人宽恕,不计前嫌。”


    吴陇仪叹道:“也许是我们,对姑娘……太过残酷。”


    他说完,抬起手臂,向玉霖一揖:“无论如何,谢姑娘,不计前嫌。”


    玉霖扶起吴陇仪后,方看向赵河明,“冒犯了。”


    赵河明道:“冒犯什么?”


    玉霖道:“你教我的,我始终无法认可。”


    赵河明低头惨笑了一声,“不认就不认吧。你……”


    他低下头,才吐出两个字:“没错。”


    玉霖看向城门口的尸体,续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结束。”


    赵河明道:“你好好活下去好吗?你不要……”


    “我就这样。”


    “你这样没有好处。”


    “可我不信,我不信,我斗不过你们。”


    第73章 衣襟乱 药哥的性感,你们不懂。(乱入……


    “你和我斗什么?”


    赵河明似乎被玉霖的话刺激到要害, 声音陡然拔起,“你和我斗的第一日,你得到了什么!?”


    话如唾面, 玉霖垂下了头, 反而十分平静。


    “得到一副枷锁, 一间牢室。”


    “所以你到底图什么!?”


    眼见赵河明情绪有些失控,吴陇仪忙上前拉住赵河明的衣袖,“赵刑书, 此处毕竟不是说话之处,既然韩渐等已脱困, 就此打住吧。”


    赵河明就像没听见吴陇仪的声音一般,一把挣脱吴陇仪的手,径直逼至玉霖面前:“你以前有那么好的名声。少司寇, 这法司一道的古称,有多少年没有落在少年人头上?偏你配得上。同僚都赞你‘雅正’。你可知这二字有多难得?那么好的前途,那么好的官途, 你全用来遮一个女子的身子!到头来谁看得起你, 谁知道你的好?我赵河明门下的少年名秀, 如今是梁京人口中的一无知疯妇!”


    赵河明声中满是痛惜:“你也是个肉体凡胎啊,你逼你自己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玉霖抹了一把脸。


    从城外回来,她一手的污泥,朝脸上这么一抹,便抹得一张花脸。


    然而她和郁州的那个故人真像啊。


    赵河明从前不肯承认,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自从他见玉霖第一面起,他就不断地想起郁州城,想起旧年王府中, 那个焚香铺纸,教他写字的女人。她有那么好修养,情致极高的审美,不输颜柳大家的书道功力。就连赵河明成年之后,自成一体的虎爪书,也带着三分她的影子。


    她的结局是什么呢?


    也是一个疯妇。


    带着自己的女儿,跳进河里,淹死的疯妇。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那个样子,少年时的赵河明很想问问她。


    可惜如今他人渐近中年,心混眼浊,早已问不出口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我自己逼成那个样子。”


    玉霖抹开脸上黏腻的碎发,“你说我现在是个疯妇,但其实,看你们刑讯刘氏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是疯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没有想后果,就是那么做了。然后我自己完了。”


    玉霖似乎已经全然看开,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一句稀疏平常的事。“我获罪,前途全废,最后也没能救得了她。”


    她说着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我知道那一刻,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可那把审官椅,我就是坐不住,我宁愿和她一起跪在地上,至少我心里是安定的。”


    “那我的心血呢?”


    赵河明咳笑,脚步竟有些虚浮,“我和江惠云,好不容易,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后辈,你说自毁,就全毁了!”


    玉霖摇了摇头,“我不是还活着吗?靠的也是都是你教我的法理和人情,你和师母的心血没有白费,我至今仍然是一个很好的人,刑名法条,皆熟记不忘。”


    她说完,反手指向城门口的那七八具尸体,“赵河明,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不是自然饿死的,是被囚禁断水,力求在三天之内逼做成看似如饿死一般枯尸。谁困死的他们,谁一定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被抬进梁京城?”


    这两问直扑在赵河明脸上。


    玉霖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正如吴总宪所说,这里不说话的地方,你们想做什么,我不敢当众揭穿,怕又把自己送进牢狱里。可我是你教出来的人,你的想法,内阁赵首揆的想法,我都明白。这也是我不愿与你们同路的原因。”


    她说至此处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算什么?自以为是天下脊梁,是世间一等人。你们的命贵,你们的命运、前途比其他人都要重要。为了托举你们不倒,无名之辈说死就去死。可你们搭的是什么台?演的是什么戏,米糊泥巴的草台!傀儡木偶的烂戏!”


    这一番话说完,忽听背后有人啐了一口。


    啐得恰是时候,似一锤定音,把玉霖的话扎扎实实地定在了地上。


    玉霖一怔,心说张药这么虎的吗?


    然而待她回头看时,却见啐地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张药的透骨龙。


    玉霖忽地笑出声,张药伸手一把捏住了透骨龙的马嘴,随即看向玉霖的衣衫。


    玉霖笑道:“没啐到我身上。”


    张药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却听玉霖道:“啐得好。”


    玉霖身后,赵河明的喉中像哽着一块烧红的炭,无法吞吐。


    那一句:“你们算什么。”彻底刺痛了他。


    他终于明白,玉霖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刑部狱。


    真狠啊,只有被他审判过的玉霖,才有立场,能在这个地方,赫然问出一句:“你们算什么?


    所以他算什么呢?


    草台,烂戏。


    梁京城里轰轰烈烈,又是杀人,又是灭口,风云搅得漫天。为的不就是搭草台唱烂戏吗?


    “你给我过来……”


    赵河明一把拽住玉霖的袖子,“你给我过来!”


    人在无言以对的时候,似乎只能被本能驱使。


    玉霖被赵河明扯得一个踉跄,她忙握住赵河明的手腕,试图把自己的袖子扯出来,然而她早就没有力气,又如何对抗得了一个男子。


    “张药!”


    张药头顶炸响,人却愣在马上。


    “张药!你瞎吗!”


    玉霖拼命挣扎,“我身籍都还在你家里,我还是你的人!你倒是帮我啊!”


    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她点燃的东西是什么啊?


    她怎么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如此要张药性命的话。


    “张药!我真是……张药!张药!”


    一连三声直呼其名,一声盖过一声。终于把张药从天盖地压里喊了出来。


    想什么不能再想了,再想他就废了,于是他只管受本能驱使,飞身下马,几步跨至玉霖身旁,人都晃出了虚影,接着反握刀鞘,就刀柄在赵河明手腕上一顶,其力之狠,顿时迫得赵河明松开了手。


    脱身后的玉霖立即闪至张药身后,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


    张药侧头看向她,只见她躲在他身后气焰比将才还要嚣张,“我以后的话还会更难听。”


    见赵河明还欲上前,张药刚想举刀,却发现握刀的那只手被玉霖抱得死死的。


    他无奈只得将刀换了一只手,一把抬起,抵在了赵河明的眼前,“她不想跟你走。”


    “那是她糊涂!”


    “她不糊涂。”


    张药顿了顿,奈何脑子卡死,也想不出什么动听且文雅的话,只得一句,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


    “她很好。”


    吴陇仪在赵河明身后听得心惊,唯恐再说下去,明日传成城中闲话,玉霖早就是个疯妇,她无所谓,可赵河明却再无法收场。想着忙唤跟来的毛蘅一道,带上家人上前劝说,“道理且不再此处论,如今庆阳高墙饿死人,明日朝上定有一番大论,且随我等回去相商,不可在此处失了仪啊。”


    赵河明死死地看着张药身后的玉霖,她攀着张药的胳膊,只露出半个身子。


    这一幕,令赵河明觉得割裂。改换女装后的玉霖多了一份难缠,难堪的处境让她承认她自己很弱,所以起手完全不讲武德,可最后又总会落向《梁律》。


    没有底线,却好像有原则。


    赵河明闭上眼睛,耳边尽是吴陇仪和毛蘅等人的劝说。


    他终于得以强逼自己冷静,转身借众人之劝,缓缓地走出了人群。


    玉霖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已经黑尽,很快,宵禁便要来了。


    兵马司驱散围观的人群,汇同杜灵若和京卫营的人将尸体搬入了城中,送去兵马司衙门暂停。


    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将韩渐等人身上的械具一一解下,又将人带至一边,查记他们今日的言论。


    城门上的众人各行其职,只有玉霖还抱着张药的胳膊,静静地看着赵河明远去的背影。


    张药的胳膊有些发酸,但他不想动,只是发觉,自己的袖子被玉霖越拉跃低,很快,衣襟就被拉垮了,露出半截肩膀。


    风一吹,冷冷的,真是要命啊。


    杜灵若刚和京卫营交代完,回头恰见这一幕,不禁咳了一声,却被张药刀一般的目光给吓住,只得指了指张药的肩膀,只做口型道:“都看着呢……”


    张药没有回应他,沉默地看向身后的玉霖。


    “你要不要早点回去。”


    “啊?”


    玉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把张药的衣襟拉垮了,忙松开手,尴尬地帮他拽了一把肩头的衣料。


    张药低头自己理整衣襟,一面道:“你不累吗?”


    “我……不累。”


    “你眼睛在看什么地方?”张药头也不抬的问道。


    玉霖顿时愣住。


    “我……我想到城墙上面去看看。对……我想去看看庆阳高墙。”


    她的话越说越快,声音也开始有些乱,“ 那个……水关门的城墙上能看庆阳高墙吧到吧。”


    “可以。”


    张药理好衣襟,回身将透骨龙交给李寒舟。“给他喂草。”


    “是。”


    李寒舟应道:“那喂了草还给您牵来吗?”


    “不用了。”


    张药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伤,答非所问,“她走不动了,我自己抱她。”


    李寒舟一脸被喂了满嘴吃食的样,下意识地看了玉霖一眼。


    张药已经回过身,对玉霖道:“过来吧。”


    玉霖站着没动。


    张药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额头。


    被玉霖拉垮衣服后的张药,竟然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浑身有一种破罐破摔,正经全抛再也不装的坦然。


    “我带你上城楼。”


    第74章 观世音 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


    说话间, 张药伸出了手,手掌上还带着前几日的刑伤。


    细而密的伤口切开了手掌的皮肤,干涸后的血结成褐色的疤, 为了方便握刀, 他在掌间随手缠了一条白布, 此时已经松了,轻盈地挂在他的手腕上,随着晚来风, 微微摇动。


    其实这早已不是张药第一次向玉霖伸手,可今日的张药有些不一样。虽仍言辞寡淡, 却好像有很多隐忍已久的话,囤于口中,就在此地, 要一股脑地灌给玉霖。


    而玉霖尚不敢听。


    毕竟人越无情才能活得越久,刑场上被抛弃过一次。那时,她无间之下抬头, 见世上举目无亲。


    没有人能再来教养她, 保护她, 但她也因此脱离了红尘中万千束缚。身为孤女,什么都不可以干,也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干,谁也伤不了,也意味着,可以去伤任何一个人。包括赵河明, 包括法司无数前辈同门,包括当朝天子,包括张……


    包括张药吗?


    玉霖自问, 却心惊不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肯定,于是不得不,回避自己内心的同时,也回避张药。


    “我自己能爬上去……”


    然而她话刚说完,腰身已经被人一把挽起,玉霖双脚顿时离地,发间的荆钗脱鬓而去,长发赫散,拂遮人面。


    玉霖惊颤,但她仍有很好的定力,没有叫出声来。


    “张药……”


    “不要乱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抱你上城楼而已。”


    他忽然低头,看向玉霖的脸,玉霖瞳孔微收,听来张药一句:“所以你在慌什么?”


    没有一丝挑逗的意味,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张药全部的意思。


    是啊,谁指望张药这个人,说出什么言外之意,想多的分明另有其人。


    “早就想让你回去了。”


    他抱着玉霖,踩上城门梯,一面走一面道:“一整日了。又是洗刑场,又是拖尸,又是帮我解围。你真的不累吗?”


    张药的声音的淡淡的,伴着上梯的脚步声传入玉霖的耳中。“天都黑了,还想上城楼。”


    散发遮去了玉霖的部分视线,她只能看见张药的喉结,以及脖子上露的那半截裹伤的白布。他呼吸匀净,步履平稳,不过须臾,已登上了城楼。


    城墙上,张药抬手,将玉霖送上女墙坐下。


    “这里行吗?”


    “行……”


    “好,你坐稳,想下来的时候,你叫我,不要自以为是,下面很高。”


    适时,天已黑尽,宵禁正起。


    李寒舟在城门下高声回禀,“指挥史,韩渐那些人已经放回去了,也写了我们镇抚司的临帖,让兵马司宵禁放行。”


    张药只抬了抬手,示意李寒舟,他知道了。


    玉霖根本看不见李寒舟在什么地方跟张药回话,凭她的眼神,此刻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像浮在她身下的云团一般。


    不过他知道,那是梁京城外遍植的梧桐树,今年生得真好。


    “玉霖。”


    “嗯?”


    张药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你还记得那句诗吗?”


    “什么诗?”


    “城外梧桐已半死。”


    玉霖一怔。


    张药平静地说道:“那时你还是刑部官,那时,我还很厌恶你们,日日闲的,写些酸文,找死。”


    玉霖悻然点头,“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天子姓吴。”


    张药突然打断玉霖,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继续说道:“偶然生了一场病,听到城外梧桐已半死,就觉得是诅咒君王,因此就要杀人,呵……好荒谬。”


    他依然面无表情,情绪尽收,但语里却透着三分自嘲。


    “当然,更荒谬的是我,因为天子想杀人,我就去杀人,杀一个和我无冤无仇,于家于国都有功无过的人。”


    “张药。”


    玉霖侧头,忍不住提醒道:“隔墙有耳。”


    “放心,没有耳。”


    张药看着城门下的树影,“你在的时候,我再想去死也不会自毁。”


    这无异于在向玉霖剖白,且就要谈及真心了。


    玉霖的手轻轻地抠起城墙上石灰,没有去最近的那一句话,反接了前一句:“其实你也不用在意,写诗的人死了,你不也被判了杖刑吗?这世上的因果,向来来得非快。”


    “既然如此,所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张药望向玉霖,玉霖却下意识地撇过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方道:“可能……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私刑吧。”


    “为什么是私刑?”


    玉霖将手握放在膝上,沉默了一阵,忽道:“张药,你确定隔墙无耳是吧。”


    “嗯。”


    “好。”


    玉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而仰起头,举目望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没有一颗星,黑云在头,而城墙高耸,似乎伸手可破。


    “因一句诗而杀人,当然荒谬。而后把你扔到神武门前,棍棒加身,让人羞辱你,来平息众怒,美其名曰让法司定刑,事实上,不就是他让你来替换他自身,去担那份罪,吃那颗恶果。这不是私刑,是什么?”


    她说完张开手臂,陡然放开声音,风灌满喉,她却畅然痛快,声音丝毫不颤。


    “该趴在神武门前的人是他!该被打的也是他!该想死的人,也是他才对!”


    风送人声,朝城门外飘去。


    这三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朝着张药身上无形的枷锁狠狠劈去。


    一句一刀,一刀一赦,似在告诉张药:“虽有错,但可谅,不必死。”


    张药望向玉霖的背影,城墙上张开双手的玉霖,衣袖翻飞。


    有一个词叫什么?张药好想把它想起来,自以为来形容此刻的玉霖,一定又美好又贴切。


    “飞蛾扑……”


    “蛾什么?”


    玉霖笑着回过头,挥动着手臂,张药笑道:“不像蝴蝶吗?”


    是啊,蝴蝶,白色的蝴蝶。


    “你想做蝴蝶吗?”


    “今生不想,来生想做。”


    “为什么今生不想做?”


    玉霖笑着放下手,她很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城门风为伴,人虽沉重,这一刻却似真的可以借风而起一般。


    玉霖撑着女墙,尽力牵长脖子,畅声道:“因为做人还没做够,我还没斗过他们。”


    她说完一把随意地挽起乱发,“我一定要斗过他们。”


    “那我明白了。”这是紧接玉霖话声的一句话。


    玉霖不禁“啊?”了一声,轻盈地问道:“你……明白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掐住自己的虎口,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忍住了。


    他喜欢玉霖,此刻他必须要认了。


    可她像蝴蝶啊,人怎可借爱意,私自藏起必向沧海和深渊的蝴蝶,更何况,他想玉霖能赢过那个人,赢过那个人,让他可以被公正审判,好好地去死。


    可是,一个要死的罪人,凭什么喜欢自己的审官?


    张药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我在城楼下冒犯了你,对不起。你虽然很累,但你可以自己走,是我自以为是。”


    他顿了顿狠狠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判词,“是我下流。”


    “张药。”玉霖蹙眉。


    “你又骂你自己,你到底懂不懂下流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大字不识的人都懂,我当然懂。”


    “懂你乱用?”


    “不然呢?玉霖。”


    玉霖哑然,张药偏头复问玉霖,“不然我算什么?”


    一阵高处的风适时吹来,门上旗帜猎猎作响。


    然而玉霖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张药的呼吸声,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同步,与她共鸣。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这些。”


    自评一句“下流”,张药反而敢看玉霖了。


    “你不用勉强你自己回应我。”


    张药已经把自己剖开来了,那想死之人的真心,剔除了所有‘生儿育女建祠堂’的心,暖如火炭,诚恳而坦然地告诉玉霖,他是一个可以踩踏的人,他会托举她向上,他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背叛玉霖。


    “我不会对你好的,张指挥使。”


    她刻意改换了称谓,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未必刺伤张药,却能刺伤了玉霖自己,刺伤那个她拼命想要保护的她自己。


    “无所谓。”


    张药回答了这句“诛心之言”,“你帮过我很多次,就凭这些,以后你随便怎么对我。”


    玉霖喉咙哽痛,一时无言以对。


    张药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玉霖。”


    玉霖不自控地“嗯”了一声。


    张药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我可能摁不住我自己的非分之想。但以后,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就告诉张悯,她知道怎么对付我。”


    玉霖摇了摇头,“别这样说,她是你的姐姐,她怎么会对付你?”


    张药应道:“是,她是我的姐姐。可是,她也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


    “什么?弃你?”


    “对,还有后半句。”


    张药认真地看着玉霖,“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这句话,张悯没有对玉霖说过,时至今日,玉霖也是第一次知晓。


    但她还是敏感地捏住了这句的要害——张药伤她,张家则弃张药。


    说得这么狠,何至于此?何必至此?


    “你等一下。阿悯姐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反问:“怎么了?”


    玉霖重复道:“你先告诉我,阿悯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回忆了一阵,而后答道:“我带你回家之前。”


    玉霖低头沉吟,下意识地捏住腰间的石头


    张药不愿意打断她,便朝旁让了一步,抱臂靠在了墙垛上。


    须臾之后,玉霖才开了口口,“张药,你有没有觉得,阿悯姐姐对我过好了。”


    张药仰头,“她是观音,她对谁都很好。梁京城里最乐善好施的人就是她,但凡有人少食,患病,无钱续命。到我门前求到她,她都会显灵。”


    张药说完,望了玉霖一眼,她的双脚在城墙上轻轻晃动,眉头却微微相蹙。


    “你在想什么?”


    玉霖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通,但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想不通就别想了。”


    张药收回目光,“你还想看庆阳高墙吗?”


    “庆阳高墙……”


    “凭你的眼神,其实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


    张药说完,抬手朝城墙外指去,“西面。西面梧桐林后的那片城墙,就是庆阳墙。墙角上皆燃着灯,看不见墙,就看灯吧。”


    玉霖顺着张药的指引看去,果然看见了一片墙影,微弱的灯光燃在城墙转角,云幕天风之下,看起来十分孱弱。


    “张药。”


    “什么?”


    “天子希望这座高墙内的人都去死,但他不想要由此而来的骂名。”


    张药接道:“所以,他让户部来养这些人。”


    “户部没有钱,只能担罪。”


    “但是赵党想保户部。”


    玉霖点了点头,“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被你逼出来的。”


    玉霖抿了抿唇,“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张指挥使,我求你正经一点。”


    “好。”


    张药平静而稳定地说了一个“好”字,这一回,轮到玉霖头皮炸响,她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收住紊乱的心绪,继续分析道:“为保户部,赵河明一定要在内廷断供,户部尚未项,此事悬而未定的时候,把罪名,抛给天子。”


    张药点了点头,“所以明日日参,不会太平。”


    “对。”


    玉霖看着那微弱的灯火,“没有会真正在意,那座高墙里的人。除非,观音显灵。”


    第75章 弃炼狱 若有观音在世,何弃我于炼狱。……


    “这世上真的有观音吗?”张药对着城门夜色, 兀然发问。


    玉霖应道:“你不是说,阿悯姐姐就是观音吗?”


    “可若有观音在世。”


    张药的声音,覆住了玉霖的话。


    “为什么我活成了这个样子?”


    他说完, 沉闷地唤玉霖的名字。


    “玉霖。”


    “什么?”


    “若有观音在世, 是很雅的一句话, 可惜我少时不读书,就算想要学你们‘自怜自艾’,说得也这样没意思。若换你, 你会怎么说?”


    玉霖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说雅言?”


    张药沉默,须臾之后, 方解道:“因为只有雅言才能流传于文人之口,流传文人之口,才能落于书纸之上。我虽字迹难看, 有的时候也想写几个字,但我总是不知道写什么。我喜欢‘若有观音在世’这句话,想它尚算雅言, 可也只得这半句, 不完整, 很可惜。”


    玉霖看着张药的侧脸,久久不言。


    张药自嘲地笑了一声:“张药不配,是吧。”


    “不是。”玉霖否认,“只是我不是你,若要替你开口,我要想一想。”


    她说完, 迎向高风,散发飞扬,一抔一抔地拂向张药。


    “若有观音在世……”


    玉霖重复张药的那半句话, 三遍之后,缓缓续出了后半句。“何弃于你炼狱?”


    张药的眉心猛一刺痛。


    耳边风声伴人声,听得玉霖再道:“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有观音在世,何弃我于炼狱?


    何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多谢玉霖。


    果然,世间文艺,轻易可惊心。


    城门上,张药闭眼,默诵玉霖之言无数遍,玉霖并没有打断张药。晃着一双腿,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至直夜深风定,玉霖累了,人渐渐有了些困意。张药终于将每一个字都吞记于心,缓缓睁眼。


    “下来。”


    张药出声唤玉霖,“送你回家。”


    “嗯,好。”


    玉霖答应着,转身欲从女墙上下来。然而眼见双脚离地三尺高,她又犹豫了。


    张药身走到玉霖对面,单膝磕地,曲起一腿,右手自然地抬起撑住了玉霖的胳膊,借了玉霖一处下踩他膝盖的支撑。


    “下。”


    玉霖垂头看着张药的曲起的腿,轻道:“我鞋底全是城外的污泥。”


    “那不算什么,你踩。”


    张药应该是真的不在乎,可玉霖却认真在想,官袍不得勤换,脏了并不好打理,于是脱口而出道:“这样还不如抱我下……”


    “好。”


    这是她玉霖说的,张药若是犹豫一下,就是背叛了今夜对自己的坦诚。


    玉霖只觉自己话尚未说完,那只撑着她胳的手便已经扶稳了她的后腰,面前单膝而跪的人站起身,顺势一把将她从女墙上捞了下来。


    “等一下张指挥使……”


    “是张药。”


    张药低头,“你与我无公务往来,张指挥使也不是这个时候叫的。”


    “我的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还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


    玉霖的手轻轻地抓捏着张药手臂上的衣料,她明明能出口成诵,可如今搜肠刮肚一百遍,也只能把所有话都吞回去,含糊地说了一个“行”字。


    “行……”


    “什么?”


    玉霖刻意提起声音,“我说你抱我回家吧,反正……天黑了。”


    玉霖单手将散发拢起,一把抛后背。


    对于玉霖来说,她只是想把压在张药手臂下的头发抽出来,可她不自知,夜色中的这一抛,如流云散落,落入张药眼中,如钝刀刃心。


    张药闭上眼睛,强封心绪。


    玉霖故作镇定,强然解释:“反正天黑了,我也看不清楚路。”


    谁又能看得清梁京道呢?


    张药倒是觉得,玉霖生得那一双半瞎眼就挺好。


    想看的就认真看,不想看的就虚晃一眼,看不清楚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次日,卯时将至,镇抚司照旧点卯。


    张药一个没有寝居,把司衙当家的人,自然来的最早。


    此时,天还暗着,四处鸡鸣不止。


    张药已满身齐整,定海针一般地杵在正堂,全然看不出,昨夜他板正于榻上,彻夜未眠。


    堂上独灯孤影,张药静待人至。


    然而司衙门开,进来的却不是李寒舟这些人,反而是杜灵若。


    “药哥。”


    杜灵若几乎看着光亮摸进的衙堂,见张药第一句便是:“你得进宫候着。”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嗨哟。杜灵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对你还敢有意思?肯定是陛下的意思。”


    他睡着端起一杯不知搁了几日冷茶,一口干掉,抹了把汗道:“你不知道,昨儿我回宫,都二更天了陛下还在寝宫候着我呢。咱们司礼监的祖宗们也都在,我一个人,回几位神尊的话。”


    张药问道:“你怎么回的?”


    杜灵若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回,自然是赵刑书为救言官,拿驾帖说事,挡你行事,陛下气得厉害,我跟你说,陛下特意召你进宫,……今儿朝上,一定会有人遭罪。昨夜好歹有掌印他们在边上劝着,不然,这第一顿打,就落在我身上……”


    “和你有什么关系?”


    “嘿?”


    杜灵若挑眉,“你这说的,陛下想打谁打谁,管他和我有没有关系呢。”


    “放屁。”


    “放……”


    这两个字几乎把杜灵若定住了。


    “你……你说什么……”


    张药闷声重复道:“放屁。”


    杜灵若慌地四下查看,“你你……你……说陛下放……”


    他如何敢真的说出那个字,一时哑声,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


    张药一把推堂门,清晨的风弱得很,满是土腥气。


    临出门前,张药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城门上,玉霖对着天风,说出来的那一番话。


    玉霖说得很好听,张药言辞无能,只得一句“放屁”,但也足以,抒尽胸意。


    “别发呆了,走,进宫。”


    左右春坊前,百官待漏。


    张药佩刀入宫,行至左右春坊,但见许颂年亲自提灯,独自立在坊前。


    张药并没有与许颂年多话,径直朝金门走去,行至许颂年面前时,却被许颂年一把握住了手腕。


    “这几日,你不要让张悯出门。”


    张药撇开许颂年的手道:“她是张家长女,从来都是她管教我,你觉得我关得住她?”


    许颂年道:“你让玉霖看着张悯……”


    “许颂年。”


    张药正色,“玉霖已作女户,我管不了她。”


    东方透出一抹淡淡的薄光,轻盈地落在二人脚边。


    “也对,我们两个,怎么可能管得了她们。”许颂年说着,低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去金门吧。今日陛下铁了心,要敲打赵党。户部那个陆昭,恐怕活不了。”


    张药转过身,“确定吗?”


    许颂年点了点头,“差不多听来,就是这个意思。除非,赵党不肯舍他。但事到如今,不舍也得舍了吧。”


    正说话间,水桥下,陈见云亲自鸣鞭。


    张药与许颂年双双抬头,金门上,奉明帝已然升座。


    皇城外,天也渐亮。


    梁京街市上,玉霖挽着张悯的手,正挑花簪。


    张悯把自己挑中的簪子一股脑地往玉霖头上比划,怎么看怎么喜欢。


    “要我说都好。”


    玉霖扶正一朵松垂的堆纱花,“那就都买?”


    张悯刚要说“好”,想起什么来,又哑了话,低头抿住了嘴唇。


    玉霖看在眼里,并没有多问,将张悯插在她头上的簪子和纱花,一件一件地放下,“算了。皮场庙那边的钱我还没得呢,等我得了我再买。”


    张悯拍了拍玉霖的手,“药药在刑部狱那样对你,我们张家就是养你一辈子,也是他该的。”


    玉霖笑了笑,“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


    “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他也该……”


    “阿悯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悯一窒,刻意地换了个话头,“你今日……怎么想着陪我出来逛逛。”


    二人相近,玉霖虽然眼神不好,但张悯的每一个神情,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她眼中。


    她的确有疑问,尤其是昨夜听过张药的那一句——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玉霖不得不从新审视张悯这个人,这对玉霖来说并不难,只要抓捏住两三个疑点,她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相处了这么久,玉霖不相信张悯会质疑张药的品性。


    换句话说,就算张悯质疑张药的品性,认为张药在刑部狱中侵犯了玉霖,则不应该让张药把玉霖接回家中照顾。


    这大半年来,张氏姐弟尽心尽力,将玉霖养得很好。


    她周身血肉弥合,亏损的气血也渐渐回复,就连受过拶刑的手,都逐渐能握得稳笔了。


    张悯不允许张药冒犯她的身子哪怕分毫,自从玉霖睡了张药的棺材,张药至今都“无家可归”,抱着床被褥,躺在镇抚司衙门里。


    男女之事之事无从谈起,更不提婚嫁。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这么用心养她。


    “逛得……累了吗?”


    张悯显然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要不坐坐。”


    “我不累阿悯姐姐。”


    玉霖迅速地调整语气,挽着张悯的手走入人群,“阿悯姐姐想买什么,我都陪着,过了今日,我又得去皮场庙做活了,连着三日呢,那才是想想都累。”


    张悯松了一口气,“我让药药去帮你。”


    “那怎么好。”


    张悯笑了,“他以前可爱洗刑场了,只是最近,好像懒了些。”


    正说着,前面忽有一群人逆行而来,玉霖忙拉着张悯让至一边。


    那一行人面色哀痛,步履匆匆。


    张悯不尽问道:“这是怎么了。”


    道旁一担浆的贩子说道:“怕是去认人呢,昨儿城外拖回来七八具尸体,说是庆阳高墙里的宫人。都是饿死的,模样吓人得很。哎,惨哟……”


    “什么地方?”张悯切问。


    “那个…兵马司吧。”


    “兵马司……”张悯的声音有些颤抖,回头对玉霖道:“我想去看看……你先回去……”


    第76章 宁为伞 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玉霖被人流搡得踉跄了几步, 等她再站稳时,张悯已没入人群,没了身影。


    玉霖在想, 张药此时一定希望她能跟上去, 而她也丝毫没犹豫, 转身尽力穿过人流,朝兵马司衙门的方向追去。


    与此同时,金门御座空置, 座下的御阶上,唯奉明帝负手而立。


    殿宇之上, 黑云陡聚,梁京城顷刻就变了天。


    几颗冷雨滴落,如墨点一般, 打在阶面上,随后斑驳渐密。


    许颂年在御座旁抬起头,眼见今朝春雨, 蒙蒙而至。


    “照月。”


    “是, 掌印。”


    “去, 给陛下撑伞。”


    “是。”


    杨照月接过伞正要下阶,忽听奉明帝,“不用杨照月。”


    杨照月顿住脚步,又听奉明帝唤道:“张药,你把伞撑过来。”


    张药今日奉召持刀领护奉明帝,此时正立在御阶之上, 闻令回头,杨照月已将伞递到了他眼前。


    许颂年上前一步叮嘱道:“这雨不大,但下得很密, 你仔细些。”


    “嗯。”


    张药点了点头,接过伞独自下了御阶,至奉明帝身后肃立


    伞盖覆顶,遮了天子身,众人却在雨中。


    “禽兽衣冠”是朱紫绫罗,雨水沾染顿时黯淡,何堪天光就云而收。


    “要朕说,都回去吧。呵呵……”


    奉明帝说着,忽地挑眉笑开,低头死盯着跪在阶下的陆昭,笑续道:“尤其是你,跪在朕面前做什么呢?嗯?”


    陆昭的后背已被细雨逐渐浸透,面对奉明帝提问,不敢不回应,却也着实不知如何回应。


    “臣……”


    “朕是什么时候,同你议及庆阳墙共给一事的?”


    奉明帝下了两级阶梯,张药撑着伞,沉默跟上。


    陆昭的声音喑哑,“陛下是……”


    “兵马司上奏,都已经饿死人了!”


    奉明帝身子前倾,呵断陆昭的答言,近乎逼问:“陆昭,朕让你交章来看你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昭额头冷汗渐渗。


    大梁官政冗杂,积弊甚深,非他陆昭一人可解。


    奉明帝忽将庆阳墙内的供给从内库项上移除,交户部拟项。这个时候,既不是“冬估”大议之期,也非年终总算之时,太仓就那点钱,户部算着“人头”做的预账,哪里能那么快得就多挤出一项来。


    何况,好不容易要来的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全填去了郁州的战场。


    哪里还有钱?


    但即便如此,天子已经吩咐下来,他陆昭还是写了策论,递交內阁。


    只不过,赵首揆又病得很少出门了,也就没有回应他的策论。


    陆昭私下想来,这样也好。


    户部先拖延着,且看赵氏父子与奉明帝博弈。


    只要内阁在御前有了态度,他和户部就算从奉明帝面前摘出来了,横竖有内阁在上面扛着,杀不到他身上来。


    谁曾想,庆阳高墙中突然饿死了人。


    陆昭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应对,且这些人被拖进了梁京城,言官为此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惊动了镇抚司和刑部两任首官,当街相抗。


    陆昭明白,奉明帝不想过问也得过问。


    今日他陆昭是在劫难逃,而最要命的是,赵汉元今日称病,并不在朝。


    这就是要舍掉他了。


    陆昭跪在地上吞咽了一口,深觉荒谬。


    在他一个户侍郎看来,朝廷到处都要钱,而朝廷之上,皇帝也想钱花,想得连自己的兄族,都不想养了。他但凡在户部议定之前,让内库继续供养庆阳墙,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除了昨日那些差点被镇抚司抓走,今日尚禁闭家中的言官。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


    也对,天子怎么会人性灭绝?


    总要有个人,来当罪人吧。


    谁呢?


    好像只能是他陆昭自己。


    可怜他也是十年寒窗,十几年宦海沉浮,不说机关算尽,也自诩不是蠢人,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上面说舍就舍,他连反戈一击的准备,都没能做起来。如今就算他卖了赵汉元,说自己给内阁交过庆阳墙的共给策论,又能怎么样?


    内阁会有人为他作证吗?若是有,赵汉元今日也不会不临朝。


    至于那篇没得见天的策论,说不定已然在无名处成了焦灰。


    陆昭想到最后,忽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


    “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行,朕成全你,张药。”


    张药的目光落在陆昭身上,应了一声:“在。”


    奉明帝抬起手,“脱了他的官服,摘去乌纱,拖出去,杖四十。”


    “陛下!”


    陆昭惊恐抬头:“臣……并非有意误政,实是郁州财粮皆困,臣……”


    “郁州是郁州,庆阳墙是庆阳墙,那高墙里虽都是罪人,却也是朕的兄长之后!朕要缩减宗室开销,不忍苛难他们,才让你户部,将他们妥善安置。你就是这样,败朕的名声,误政的令旨,你不该领罪吗!?”


    奉明帝的话音落下,除了吴陇仪,无人敢求情。


    而吴陇仪也只是出了班列,就被奉明帝的话堵了回去。


    “吴总宪,四十杖你就不用上谏了,在朕眼里,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他说完,转身朝御坐上走,张药正要跟上,奉明帝却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伞,“你不用跟了,去神武门行刑,许颂年,你亲自跟着过去监刑。”


    “陛下……陛下开恩啊。”


    陆昭匍匐膝行,扑跪于阶下。


    奉明帝站住脚步,“怎么?你还有冤吗?”


    陆昭被镇抚司的人一把架起,眼见张药朝他走来,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也只得一句:“求陛下开恩,开恩……”


    “请陛下等一等。”这一声来自百官班列的最前方。


    不必细辨,百官大多都听出了开口的人是谁。


    张药回头,见一高瘦的人影子执笏出班,撩袍伏于阶下,正是赵河明。


    “陆昭有冤。”赵河明叩首奏道。


    听赵河明如是说,奉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立在阶上略沉吟了一阵,方过转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河明。


    “赵卿说什么?”


    赵河明复道:“陆昭有冤,臣”,他说着双手交叠托笏,手背触地,又叩了一首:“臣有罪。”


    奉明帝禁不住笑了,“朕竟没听明白,赵卿何罪之有啊?”


    赵河明前额在地,声音平稳。


    “陆侍郎曾有‘策论’递之内阁,是臣,是臣误政未看,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这一番话说完,陆昭已然愣住,“赵刑书……”


    赵河明缓缓地直起身,侧头看向陆昭,淡淡地笑了笑,“功名得来不易,不必用来替我遮罪,你所写的庆阳策论,尚在内阁值房。陛下取来质证,我也逃不过。”


    陆昭忍不住道:“这可是赵首揆的意……”


    “陆侍郎,御前慎言。”


    赵河明打断陆昭,随即回过头,看向奉明帝所立之处,轻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一句,除了陆昭,张药也听得十分清晰。


    奉明帝撩袍在御坐上坐下,手指在膝上轻弹而过,两三下后方道:“行,把陆昭放了,把他!”


    他说着,抬手指向赵河明:“带出去,四十杖。张药。”


    “在。”


    “着实。”


    兵马司衙门这一边,前来认尸的人已经哭成了一片。


    细雨之间,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端着一只紫砂壶,抽了张条凳,坐在正堂门外对手底下的弓兵道:“其实挺晦气的,是吧。”


    弓兵哪里敢接话,只得陪笑点头。


    王充喝了一口茶,吩咐道:“叫他们快些,正午之前,都领回去,这雨眼见着就要下起来了。”


    正说着,忽见一女子拼命挤出人群,口中急切地说道:“请让一让,让一让……”


    王充原本没在意,然而细看却发现那女子竟是张悯,忙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张悯被认尸的人推搡地扑跪在一卷草席旁,她也顾不上枯尸可惧,伸手扶正那尸体的脸。


    眼见得那骷髅一般的形容以及逐渐有些腐烂的皮肤,着实令她恶心,不禁低头干呕起来,断续道:“不是……还好不是……”


    王充牙缝中吸了一口气:“嘶……这不是司礼监那祖宗家的女人嘛,她做什么?诶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是。”


    张悯伏在草席间一一认去,最后一具尸体已被前来认尸的家人抬走,正要装殓,张悯顾不上人已入棺,行至棺边,低头便要去辨脸。那尸体的家人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哪里来的疯女人。”


    张悯挣扎着站起来道:“求您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棺边的女人道:“你家也饿死人了吗?”


    张悯一怔。


    那女人道:“那里面是我的儿子。饿死的人,我做娘的都不忍心看,你看什么?”


    说着说着,忍不住哭道:“想不到入了宫籍,竟也会饿死,我们在外面的都还能吃上一口饭,怎么我的孩子反而……”


    女人哭得泣不成声。


    张悯也是满眼悲凄,长吐一口气,也不再上前,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握紧,转而走向兵马司正堂,抬高声音问道:“你们兵马司去庆阳墙里查看过吗?为什么会有人饿死?”


    弓兵连忙将她拦住。


    张悯不顾阻拦,径直朝王充走去,“除了这些尸体,还有多少人吃喝不足?还有没有人饿死?”


    王充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是看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搅蛮缠……”


    “我和许颂年早合离了!”


    张悯切声道:“我的事和许掌印没有半分关系!”


    “你……”


    王充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拖走!”


    “别!”玉霖是时挤出人群,绕过那七八丛草席,追至张悯身后,扶住张悯的肩膀,看向王充道:“我带她走。”


    王充看见玉霖,脑门心都痛了,心道:“妈的,又是张药家的那个疯女人。”


    口中却道:“我说玉姑娘啊,你又要干什么?”


    玉霖稳住张悯的身子,“我不干什么,只是怕真的闹起来,大家不好看。”


    “谁他(和谐)的想闹了?”王充摁着太阳穴,“明明是她……”


    玉霖断道:“您开恩,我这就带她走。”


    张悯扣住玉霖的手腕,“我让你不要跟来的。”


    玉霖压低声音道:“阿悯姐姐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我……”


    张悯的声音哑在喉咙里,侧头只吐出四个字:“不该你问。”


    玉霖道:“好,我不问,但你想知道庆阳高墙里的情形,问王充没有用。且这些人不是饿死的,是被囚禁之后,强断了水食。”


    “你说什么?”


    玉霖拽着张悯退步而走,“庆阳高墙里的水食,应该尚能支持,听我的,阿悯姐姐,我们先走。”


    第77章 登高台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厌恶你了……


    “你不懂, 不够……”


    张悯声音一颤,出于某种玉霖所不知的惊恐,肩背上竟引出一阵痉挛, 手掌也不自觉地捏握成了拳头。


    玉霖蹙眉, 行至张悯面前, 追声问道:“为什么不够?”


    张悯咳呛了一声,手臂微颤,玉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 出声唤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


    张悯猛地回过神来, 忙背过身,朝前走了几步,好在, 玉霖见张悯平静下来,并没有再追上去,只是在三步之外, 停住脚步, 轻声问她:“你别慌, 没有人听到你说什么。”


    张悯这才发觉,玉霖早已将她带出了人群。


    “没事了。”


    玉霖笑了笑:“我们去茶摊喝口茶吧。”


    张悯却错愕,玉霖竟然自己把话岔开了去。


    “你说什么……”


    玉霖轻快地应道:“没什么啊,就是我渴了,你也压压惊。”


    张悯仍然心有余悸,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往下问了。”


    玉霖答道:“看见你身上不舒服, 我还问什么呢,况且阿悯姐姐是观音,观音济世, 我何敢置喙。”


    张悯按了按眼角,转身看向玉霖,“你以前做审官的时候,人也这么好吗?”


    玉霖一怔,“啊?”


    张悯走近玉霖,“这也算是一种审讯的手段吗?”


    玉霖怔了须臾,知张悯此时惶恐谨慎,随即笑开,上前一步,应道:“我承认,审案从来不拘一格,有的时候重刑难以撬开的口,温声细语倒是能破掉心防。”


    “所以……”


    “所以你别担心。”


    玉霖说着,牵起张悯衣袖,“我已经不再是审官,而你也不是人犯。你是待我很好的姐姐,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我知道,姐姐想帮庆阳墙里的人。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玉霖姑娘。”


    人群之后,张悯摇了摇头,“不可以,张药多年行事,罪孽满身,我们……配不上姑娘的仁义。姑娘从前功德万千,福报无数,我们只想姑娘过好。”


    “那你们做到了。”


    玉霖弯眉,蒙蒙细雨落在她的发间,却不曾沾湿,反而凝成细密而晶莹的水珠,她仍然牵着张悯的衣袖,手腕轻转,牵动张悯的手臂,轻轻晃动。


    “姐姐把我保护得很好。张指挥使也很听姐姐的话。”


    她唤张悯姐姐,张悯垂头望着自己被她牵起的衣袖,喉间竟有些哽涩。


    “我们何曾……”


    “真的。”


    她似乎在向张悯撒娇,但又分毫不忸怩。


    张悯明白,她在安抚自己。


    “阿悯姐姐,我如果这点感知都没有,我也白担姐姐那一句‘功德万千,福报无数’。”


    她说完牵着张悯的衣袖,曲膝半蹲下来,抬头看着张悯的面容,温声道:“我虽有很多疑惑未解,但姐姐的情,我领。”


    张悯隔着衣袖一把握住玉霖的手,切声道:“那你可以不要沾染庆阳墙的事吗?”


    玉霖摇了摇头,远远地望向那七八具草席裹着的尸体,“我就是不喜欢私刑,就是看不得,他们手里有刀,就生杀予夺,以为拿人命做筏子,就能渡他们自己的劫。”


    张悯道:“可你如今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百姓……人命,这些责任都不该落在你身上,你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一定要是受百姓供养的人,才能做这些事吗?”


    张悯猛地怔住。


    是时,一个身着青衣的姑娘跌跌撞撞地朝二人奔来。玉霖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看,见人是刘影怜,身后还跟着宋饮冰。


    “怎么了?”


    刘影怜边跑边指着神武门的方向,一脸焦急。


    玉霖看向跟来的宋饮冰,不及宋饮并开口,便问道:“师娘出事了吗?”


    宋饮冰扶稳刘影怜的身子道:“是老师出事了。”


    玉霖“嗯”了一声,看向神武门的方向,再回看刘影怜:“师娘去神武门了吗?”


    刘影怜拼命点头。


    玉霖应道:“没事,别慌。”


    说完抬头问宋饮冰道:“宋师兄,你今日不在刑部吗?”


    宋饮冰道:“今日休沐,不然我这会儿也在神武门前观刑,玉霖……”


    宋饮冰有些迟疑,“我们都知道,刑部的人出事,最不该求助的就是你,我就更没脸开这个口了。陛下命镇抚司的张药杖责老师,师母那个性格你是明白的,在家中听见这件事如何坐得住,我和母亲都没能拦住她,影怜怕师母会吃亏,我才有这个脸,带着她来找你……”


    “我明白。”


    玉霖挽起乱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神武门去,回头只留下一句:“你替我送阿悯姐姐回家去,我过去看看。”


    细雨之下,神武门前的石板浸得乌黑,赵河明被李寒舟等人架着,穿过神武门。


    他官服已去,只剩一层单衣,此刻也已经被细雨渐渐浸透了。


    初春的雨天真是有些冷,而赵河明从小到大,都是金贵的人,除衣去靴,不过半刻的功夫,就已经是手脚冰凉。他忍不住咳了一声,行在前面的张药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合,赵河明不禁笑了一声:“让张指挥使看笑话了。”


    李寒舟以为张药不会接话,谁知他竟答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赵河明微怔,又听张药道:“我笑不出来。”


    说话间,下马碑已至,百官群集,刑凳和刑杖也已备好。


    不多时,许颂年也撑着伞从内廷走了出来。


    赵河明被李寒舟带至刑凳前,他是刑部尚书,又是阁臣,李寒舟倒是没让他下跪,只让他立候,自己走到张药和许颂年面前,听最后的一道令。


    难得,今日司礼监监刑,镇抚司行刑,内阁臣受刑。


    百官各有立场,各有所仰,此时无不伸长了脖子,欲看此局究竟何解。


    “指挥使,怎么打?”


    张药看了一眼立在刑凳前的赵河明,对李寒舟道:“你退几步。”


    “是。”


    李寒舟一退就退了十米开外,张药这才转向许颂年,重复李寒舟的话:“怎么打?”


    许颂年道:“在金门上你没听见吗?着实。”


    张药道:“那就是生死由天?”


    许颂年点了点头。


    “如果他死了呢?”张药平静地发问。


    许颂年看了一眼赵河明,却不忍回答张药。


    谁想,张药自解道:“就像那年秋天一样,说天子施恩,而我张药无情。把我交代出去,反正我很难被弄死。”


    许颂年收回目光,“不用你担。你让镇抚司留情,陛下那里,我先担着。”


    张药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垂下头,甚至想要干呕。


    许颂年忙道:“你怎么了?”


    张药没有回答,许颂年看着他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忧。


    杖责官员,是张药早就做习惯了的事,从前他干净利落,着实便是着实,他根本不会多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张药转过身,径直走向赵河明。


    赵河明见他过来,也不顾周身湿透,刑凳潮湿,侧坐于边沿,双手覆膝道:“陛下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陛下没有,但我有。”


    赵河明抬头看向张药:“请赐教。”


    张药走近赵河明,百官群议在耳,他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


    “庆阳墙的事,已有陆昭担下罪名,你本可以不开口。”


    赵河明低头一笑,“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口了。杀我……和杀陆昭,对张指挥使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吧。”


    “有。”


    赵河明目中透出一丝疑色,“张指挥使,难道想对我开恩?”


    张药没有回答,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又道:“不用对我开恩,如果可以,请张指挥使替我,跟玉霖说一句话。”


    “什么?”


    赵河明伸手摸着刑凳上残留的血迹,“告诉她,我曾经教她的道理,没有错。”


    他说着,望向垂落细雨,闭眼续道:“不作恶则无以登高台,不登高台,则无以行善。不做百官之首,怎么做百官之伞。”


    “不好意思,听不懂。”


    “没事,玉霖会懂。”


    张药接道:“歪理,她没必要懂。”


    “张指挥使不是说自己听不懂吗?怎能妄断?”


    “听不懂,但我看得清。”


    “呵。”


    赵河明轻笑:“张指挥使看得清什么?”


    张药应道:“我看玉霖不登高台,也在世行善,她不做百官之首,也是百官之伞。既然如此,你说的就都是歪理。”


    赵河明手指一捏,竟在刑凳上刮出一条湿痕,“可她能活好吗?”


    “能。”


    “她不能。”


    赵河明打断张药:“没有人记她的好,记她好的人自身难保,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这世上从前不是没有和她相似的人,可那样的人都死了……”


    “闭嘴。”


    此刻,张药居高临下,“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厌恶你了。”


    赵河明眉心猛蹙,竟然沉默了。


    张药续道:“你一定觉得,你是一个被世道所迫的好人吧。你一定觉得,你今日为了救户部的侍郎官,被剥掉官服,屈辱受杖,你很可怜吧。”


    这一番话,太像玉霖的口吻。脱于张药之口,着实令赵河明心惊。


    “胡言……”


    “你闭嘴。”


    第78章 惠云间 不愧是忠烈之家养出来的女儿。……


    雨越下越密, 云也越聚越浓,近正午,风竟也跟着, 渐渐地吹了起来。


    人们衣冠已湿, 何堪此时风来袭骨。


    “好, 不提玉霖。”


    赵河明低咳了一声,压下声音道:“或许我的确如你张指挥使所说,今日所行, 不过沽名钓誉,但为救人, 我赵河明没什么好惨愧的。”


    他说着笑叹一声。“我挺想让小浮来看一眼,我此时的下场。或许能消掉一些,她从前对我和刑部的恨意。”


    “她什么时候恨过你们?”


    话说多了, 张药很烦,朝李寒舟做了一个适当放水的手势。


    随即他转过身,再道:“她没那么无聊。”


    “张指挥使……”


    “打。”


    镇抚司指挥使抛出这么一句话, 赵河明顿时被摁伏在了刑凳上。


    脸贴潮木, 雨水顺着额头淌下, 流入七窍,他不禁呛了一声。


    神武门前的观刑人,见此情形,渐露凄色。


    到底宫城之外,天子脚下,无人敢置喙奉明帝对赵河明的处置。但张药倒是不得不承认, 赵河明的官声是真的好,不光观刑的人于心不忍,连四时风物都愿前来, 为他受的苦痛,适时做注。


    张药背向赵河明的刑凳,一面走,一面抬起头,此时风雨如晦,黑云一层又一层压得很低,云中隐听天鼓闷响,像是要劈死他这个酷吏。


    李寒舟等人听令上前,将赵河明的手脚捆死,李寒舟忍不住说了一句:“刑书大人,得罪了。”


    赵河明有些艰难地转过头,下巴压在刑凳的木面上,冷雨逼得他再度咳了一阵。


    人声喑哑,听得李寒舟心生不安。


    “何必说这些,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赵河明如是说,随后平静地闭上眼睛。


    “打吧。”


    可怕的文人,凄怆而文雅的血肉演绎。


    哪怕被张药的话瓦解掉“顾影自怜”的根源,他仍用多年修养,支撑着那张平和的面目。刑场上雨越大,他越显得仁义。候刑时他越平静,越令行刑者和观刑者,心惊胆战。


    当然,也有意外。


    掌刑手中的刑杖抡出第一阵杖风,便在此时,赵河明看见了撑伞而来的江惠云。


    赵河明的神色顿时破开,“回……回去!啊……”


    他几乎喊了出来,然而话未说完,第一杖已落下,顿时截断赵河明的话,随即一根咬木勒入口中,赵河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呜……回……去惠……呜……”


    观刑的众人迟疑,不知该不该在此时,给这位身有军功诰命的尚书之妻让一条道。


    李寒舟见此忙上前拦住江惠云,“还请夫人……”


    “我不是来让你们镇抚司为难的。”


    刑杖一唱一落,转眼已至第五下,薄衫之下已然见血。


    行刑人轮换,江惠云趁空档,看了一眼刑凳上痛苦难忍的赵河明,眼中闪过一丝痛意,脚步也不自觉地朝着赵河明的方向跨了半步,李寒舟立即抬手相拦。江惠云忙收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整好仪容,抬头问李寒舟道:“行毕之后,要收监吗?”


    “那……那倒是……”


    李寒舟看向自家指挥使,张药摆手示意他退下,亲自上前道:“陛下只责赵刑书四十杖,余罪不论。”


    “好。”


    刑杖再扬,赵河明牙关紧咬,江惠云在眼前,他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得以将喉咙里的痛呼忍住,肩背却是一阵一阵地乱颤。


    江惠云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有些抖,但她仍然尽力挺直脊背,稳住声音道:“既然如此,那刑毕之后,我赵府的人接赵河明走,不劳烦镇抚司的上差们。”


    张药没有说话,李寒舟等人也不敢乱应。


    场中唯剩刑杖无情,一数不搓地砸在赵河明的血肉之上。


    不过二十杖,受刑的人已经开始筋挛,赵河明再也咬不住牙关,痛苦的呼声从充血的胸肺里带出,一声一声钻江惠云的耳中。


    江惠云扣紧双手,指甲几乎嵌入虎口。


    她并不知道此情此景,已经是张药有意放水,否则镇抚司掌刑,二十杖内,取人性命也并无难处。


    “张指挥使……”


    江惠云喉间哽咽,仍不肯松颓腰背,“陛下要打死他吗?”


    张药道:“我已经回应过夫人,陛下只责赵刑法四十杖,余罪不论。”


    “那我能问一句……”


    江惠云顶起一身心气,稳住声音,上前一步,“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张药不想与江惠云纠缠,转身就要走,谁想却被江惠云一把拽住手臂。不愧是将门之后,在沙场上杀过一场的女人,虽已多年不习武,但仍能在张药没有防备时短暂地将他固死于原地。


    “放手。”


    “他犯的是什么罪?”


    江惠云的声音伴着赵河明的痛吟,令神武门前人人动容。


    许颂年见张药遭困,忙上前劝道:“尚书渎职,致使庆阳墙内饿毙宫人,所以……”


    江惠云猛地转向许颂年,“谁不想养庆阳墙的!”


    这一句话说完,连执杖行刑的人都愣住了。


    赵河明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不太清晰,头耷拉在刑凳边,艰难地抬起眼眸,却只看到江惠云的一道虚影。


    “惠……回啊……”


    张药一把将手抽出,呵道:“接着行刑!”


    “是……”


    江惠云的声音赫然覆上。


    “郁州粮绝过多少次,我兄在城外捉鼠果腹,苦苦支撑到现在,身上还担着兵败的罪名,回来也免不过议罪受死,可是钱呢?”


    江惠云续道:“军士拿命守城,犒军的钱粮呢,都去哪里?天机寺的天赐银,说是一半发往郁州,道上险阻无数,尚不知能有几两,在军中落下实账。且不说这一半,剩下的一半呢?在什么地方?养不起庆阳墙吗?”


    她说着说着,看了看刑凳上随着落杖肩背起伏,却也气息奄奄的赵河明,不禁有些想笑。


    “把他打死又有什么用呢?我兄长把命填在郁州又有什么用呢?根……这根上都是烂的啊,都是烂的!没有人养庆阳墙是吧,我来养,我江惠云来养!我能养几日就算几日!你们来拿啊,你们给我这条路啊!把他赵河明打死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啊?”


    江惠云的言语至今尚有限,却也在险境边沿。


    张药和许颂年都明白,这些话再说下去,就不是赵河明身上那四十杖可以了结的了。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许颂年提醒张药。


    张药道:“我阻拦她,她就只能跟我进镇抚司了。”


    “哎……”


    许颂年摇头道:“赵府的人也都不敢拦她啊……”


    说话间,江惠云已经转向了观刑的众人,“庆阳墙内饿死宫人,到底谁该担这个责,满朝文武,至此观刑,在金门上,就没有一个人敢……”


    张药已然抬了下令拿押江惠云的手令,却不想,有人恰在此刻,一把捂住了江惠云的口。


    张药抬起的手掌顿时捏握成拳,几乎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能有这样举动的人,只有玉霖。然而在江惠云面前,他似乎就很难保护得了她。江惠云一时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力废体弱,只肖她一个拉扯,就脚步踉跄,刚稳住身子直起腰背,便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放肆,你……”


    “师母。”


    江惠云顿时愣住,定睛看时,见玉霖被她那一巴掌打散了鬓发,右边的眼角发红,脸颊则由白转红。


    “你……”


    “师母的气吗?”


    受了一巴掌的玉霖压低声音,平静地问江惠云。


    江惠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再看向面前的玉霖,顿时后悔不已。


    观刑的官员大多松了一口气,目光也集向玉霖。


    “这人……谁啊。”


    “看着……像那个疯妇。”


    “疯妇?哦……那个以前的少司寇嘛。”


    玉霖一时有些想笑。


    疯妇,少司寇,全然不相干的两个称谓,却也不妨都是她自己。


    她撩开额前的散发,向江惠云走近了两步。


    “为人不平本是好事,可也要护好自己。玉霖当年莽撞,害自己下了死狱,师母高贵,不要像玉霖那样。”


    江惠云咬住嘴唇,须臾之后问道:“我想知道,言官上谏,户部渎职,内廷……”


    “师母!”


    “好,我不说,我不说……”


    江惠云压低声音,“可我就想问一句,闹成这样,为什么就没人管那些饿死的人,为什么就没人肯养庆阳墙?”


    不愧是她敬重的师母,不愧是忠烈之家养出来的女儿。


    她也许不懂所谓的政治,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人养庆阳墙。”


    若要玉霖回答,那就是在高位者,诸如赵汉元和赵河明,他们早就看出来皇帝想杀前太子遗族,而又想推罪于户部。而低位者,诸如韩渐等言官,他们不忍前太子遗族受苦,却又自认言官,言官只有笔,没有粮,所以,也就只能做到那一步。


    生死算什么呢?


    不如一道贤名。


    是吧。赵河明。


    玉霖看向赵河明,轻轻拉起江惠云的手,“让他把最后十几杖受完吧。”她轻声说道,“作为大梁阁臣,刑部首官,他其实还不如师母您自己。”


    第79章 人浮世 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


    江惠云凄怆地再度望向刑凳上的赵河明, 密雨透衣,细流淌红,他也在凌乱和狼狈之间, 向江惠云呕血摇头。


    江惠云终于松开了抓扣在一起的手, 虎口上被指甲剜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轻咳了一声, 对玉霖点了点头。


    张药抬手,行刑的杖声响起,而受刑的人已经喊不出来了, 唯剩身子随着刑杖起伏。


    沉闷的杖声之中,江惠云忽问玉霖:“刑部狱中, 你也很痛吧……”


    她说着,肩膀猛地颤了颤,“他要公正, 对你避嫌……他这一避,把我来看你的路也堵死了。听宋饮冰他们说,你在狱中有从前的同僚照顾, 过得不错, 如今想想怎么可能。你无辜地被践踏成那样,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哪怕只是一点轻刑,那也是不公平,那也是在折磨你。对不起……”


    江惠云哽咽,“真是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杖终于落下。


    李寒舟报了一声:“行刑毕,谢恩——”


    赵河明被从刑凳上拖下来, 李寒舟扶他勉强朝神武门跪下,江惠云见此,也忙拭净眼泪,放下手中的伞,随赵河明一道朝神武门跪下遥叩天子,拜谢天恩。三叩之后,李寒舟松了手,赵河明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赵府的人和刑部的几个年轻官员连忙跟了过去,有的拿氅衣将赵河明裹了,有的拿绢帕替他擦拭冷汗,一阵忙乱,终于七手八脚地将赵河明搀上了赵府的马车。


    行刑至此完毕,脚软心慌的观刑官员,也终于得以各自离去。


    镇抚司驱散围观百姓,顿时人如鸟兽惊走,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江惠云站起身,裙面上满是脏污。


    玉霖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替江惠云勉强擦拭干净。江惠云低头看着玉霖的手,甲盖磨损,但那十根手指,却已经养出了很好的血色。


    “听说你做了女户。”


    “对。”


    玉霖直起身,“但我,暂时还住在张指挥使家中。”


    “为什么?”


    玉霖笑笑,“因为……”


    “没有钱和地吗?”


    “不是……”


    “我给你。”


    江惠云立时脱下一只金镯,抬手递给玉霖,“你过好自己的日子。”


    玉霖摇了摇头,将江惠云的手推回。“我有在好好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寄人篱下,会是什么好日子?”


    江惠云抬起玉霖的手臂,将镯子推入她的手腕,“何况那人还是个酷吏。”


    玉霖低头,那金镯是素圈,沉得厉害。她有些迟疑,抿了抿唇,终是轻声问道:“师母不怪我了吗?”


    江惠云一怔,随后缓缓垂下了手,“赵河明对我说过,你最终的目的,是要至赵家于死地。所以……其实我并不应该原谅你。”


    玉霖“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江惠云的这句话。


    “赵家……也包括我吧。”


    “不是,赵家是赵家,师母是师母,我分得清。”


    江惠云笑了笑,“怎么分得开?你是女户,我嫁了人,我不是。”


    这一句话,刺痛了玉霖。


    “小浮,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玉霖捏紧了沾染脏污的衣袖,哽声道:“师母既然知道,我如此大逆不道,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说这些?”


    江惠云叹了一口气,望着玉霖的面容,涩然道:“因为我真的很心疼你。因为我至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当年的小浮到底做错了什么。”


    玉霖被冷雨浇得咳了一声,江惠云捡起地上的伞,遮在自己和玉霖的头顶。


    “是,你是欺君,可被骗这么一次,君就受不了吗?小浮就该去死吗?你没窃国谋私啊,你没有啊!为什么赵河明、毛蘅、吴陇仪……这么多刑名官,都觉得你该去死。是我江惠云浅薄愚蠢?还是我护短得是非不分,不顾伦理纲常?还是他们糊涂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错?”


    “是他们蠢。”


    玉霖一怔,江惠云猛然抬头,见张药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玉霖身后,他不避江惠云,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别想太多,就是他们蠢。”


    玉霖道:“江夫人面前,还请张指挥使……”


    “我知道。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看向江惠云,“江夫人若因今日之事,心中有气,我就站在这里,江夫人可将我随意处置。”


    江惠云道:“处置?那我让你把那四十杖还回来呢?”


    张药看了玉霖一眼,平声道:“四十杖不可,但四十鞭。可以,李寒舟。”


    他抬起一只手,“扔条马鞭过来。”


    “不是……”


    玉霖有的时候,对张药的这份钝性真的是无可奈何,忙对李寒舟道:“李千户你先等一下……”


    很好,李寒舟也是真是令行禁止,玉霖话未说完,平时挂在透骨龙身上的那条马鞭就扔了过来。


    张药一把接住,递与江惠云。


    江惠云伸手接过,冷笑了一声,“张指挥使将才可不是这幅嘴脸。”


    张药道:“行天子令我顾不了那么多。”


    江惠云上前一步,再问道:“现在为何又肯受辱?”


    “还好。”


    张药垂下手,沉默了一阵,低头道:“你是她的师母,你可以处置我。”


    江惠云挑眉:“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玉霖站在江惠云身后,鼻腔中生出一阵酸暖之气,她想起江惠云将才的那句话——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说得真好,可似乎也不全对。


    有人想庇护她啊。


    那个想死了半辈子的张药,如今是那样地想要去庇护她。


    “江夫人。”


    张药清了清喉咙,单手解开衣襟,坦然道:“我认识她这么久,她很少哭,但因为江夫人,她好像在我的家门口哭过一次。”


    “张指挥使,我什么时候哭过……”


    张药打断玉霖,一道眼风扫向她:“你自己知道,不要狡辩。”


    一句话堵死了玉霖,玉霖竟然有些惶恐。


    张药收回目光,对江惠云道:“她哭的时候挺惨的,我又劝不了她。”


    说着,他脱下了官袍,搭在手臂上,“所以,江夫人在我身上把气出完,过后别逼她。”


    江惠云掂了掂手中的鞭子,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也挺蠢的。”


    说完,径直将马鞭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骗她留在你身边的吗?”


    “啊?”


    张药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江惠云再发一问:“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虽然恶贯满盈,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卒子,战败后主将受死而俘虏不杀,你算什么?”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鞭子,“把鞭子捡回去,把衣裳也穿回去,少给小浮丢人现眼。”


    张药吃瘪,但他又觉得那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好像些妙意,具体妙在什么地方,他此时还想不到。


    赵府的仆人撑伞近前来,说赵河明安顿好,请江惠云尽快回府。


    江惠云点了点头,应道:“这就走吧。”


    说完,将伞递了给了玉霖,“小浮。”


    玉霖抬起头,“在。”


    江惠云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伸出手,替玉霖挽起了耳旁的乱发,“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如果你能看出,赵家真的有罪,那你就把这些罪翻起来给世人看。我原不原谅你,有什么重要的呢?这世上人都自私利己,无私利他的都死无葬生之地。”


    她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你留在他身边也好,至少,刀劈来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先顶着。是吧,张指挥使。”


    “是。”


    有些伤感的一番话,却因为张药的一个“是”,令玉霖哭笑不得。


    江惠云和赵府的车马走了,神武门彻底清净下来,许颂年领着李寒舟入宫回话,张药召来透骨龙,准备送玉霖回家。


    马下玉霖问张药:“还不穿官袍吗?”


    “反正也湿了。”


    张药将官袍搭上透骨龙的马背,回头对玉霖道:“回家吧。”


    玉霖不应反问:“你何必呢?”


    她说完撑伞至张药面前的,她人矮张药一整个头,伞沿刚好遮住了张药的眼睛,只能看到张药锋利的下颚和嘴唇,绷得十分生硬。


    “她对你有恩,是你的亲人。”


    “说得没错。但你何必?”


    那张绷得很紧的嘴,在伞外一抿,半晌方松开。


    “你别问,我答了你要生气。”


    玉霖抬伞,张药的整张脸映入玉霖的眼睛,“我生什么气?”


    “你……”


    “张药,如果刀劈来的时候,我真的让你上去顶着……”


    “我会去顶着。”


    张药看着伞下的玉霖,“到时候,你只要对我喊一个‘杀’字,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这个地方,以后要考)


    玉霖不可思议地皱起眉,“为什么啊?张药,你有病吗?”


    “玉霖,我信你。”


    “信我什么?万一我自己都输了呢?”


    “你输之前,我先死。我的命其实很值钱,拿着,你还可以再赌一次。”


    “到底为什么啊?”


    玉霖心中一时不防,手中的伞也有些摇晃,“张药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是一条路。”


    “路?”


    “玉霖。”


    张药握住玉霖的伞柄,向上一抽,伞盖顿时覆于二人头顶。


    玉霖垂下眼睑,听张药道:“我罪孽满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跟你走,求生求死好像都还行,都有点意思。我这二十多年,乱杀,乱活,什么都是乱的,你赢了你一定坐公堂,把我身上的罪名,算清楚,判明白。”


    玉霖忍不住笑叹,“我坐的公堂?我是女子,我的公堂,不就是个草台吗?”


    她说完,就猜到了张药会怎么接,果不其然,但听张药道:“我去跪,就不是草台。”


    回溯刑部狱相遇,就是这句话,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很好地保护过玉霖。


    此刻,也同样令玉霖动容。


    张药的下颚,滴落一滴雨水,落入玉霖的脖颈,她浑身猛地一颤。


    血肉的感受比脑子更真实,裹乳行于男子之间多年,玉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知觉,但事实上不是。


    “怎么了?”


    玉霖抬起一只手,虚挡在张药面前,“张指挥使,回家,你先不要说话了……”


    “最后一句。”


    “行,说完回家。”


    “好,你先把眼睛睁开。”


    玉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紧了眼睛,她抹了一把脸,却仍无法直视张药。


    头顶张药的声音传来:“你想查庆阳墙内的事,就去查。赵河明虽然替陆昭顶罪,但户部根本就没有要为庆阳墙开项的意思,陛下那头就更不必想了。庆阳墙里的人命拖不了几日,陛下和赵党相斗,输赢先不论,庆阳墙的人是一定要死的。我的脑子就能想到这里,人我救不了,但我信你。你做我护你,无论如何我先去死。只要我不死,你就继续走。”


    第80章 湖灵书 江惠云何曾仰仗过我?……


    赵府中的家人都听说了赵河明神武门受刑之事, 早就在府内预备下了一切。几个常走动的太医都下帖请来,在内堂候着。族中旁支也纷纷遣人来看,至了门内, 虽都明说是看伤, 暗地里却尽是来听消息的, 毕竟,这是奉明帝继位以来,第一次对赵河明动实刑。


    江惠云一人上前堂, 把来看视的人都挡了回去,方命人搀扶赵河明下马车, 直去暖阁。


    赵河明一路上行得极慢,不过十来步,便是冷汗满身。


    这方过二跨院的门, 竟痛得失了声,搀扶他的家仆不得不暂时停下,好让他缓了一阵, 便在此时, 一行人拥着赵汉元, 从后面跟了过来。


    赵河明忍痛看了江惠云一眼,江惠云会意,忙返身迎上去道:“原是该我过府回话,不想先惊动父亲您亲自过来了……”


    赵汉元冲江惠云摆了摆手道:“闹成这样,总得来看一眼。你且不说这些,你家里来了人, 在外头候着你,你且去应一应,叫他们放心才是。”


    “媳妇知道。”


    江惠云看向赵河明, “还是先紧着他的身子,我家里都是些慌脚愚人,外头听风就是雨,一日之间三四个主意,我亲自去说还未必信呢。且叫他们乱去吧。”


    赵汉元道:“也不能这么说,春闱入场在即,今年你家中下场的人不少,他们心里不安稳,又听说河明身上又出这样的事,惶恐也可谅。你去照看照看无妨,如今府中人多,他也不至于说上了大年纪,养着,不妨事的。”


    江惠云知道,赵汉元有话要避开她再说,也不坚持,行了一礼,带着人出去了。


    赵汉元一把撑住赵河明,叹了一声,“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春秋,今日是比不得我了?”


    赵河明这时方缓过一口气,撑着赵汉元勉强立稳双腿,“河明有错……”


    赵汉元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赵河明连嗽几声,眼前乱星一片,“我……”


    “我今日托病不上金门,这意思,连陆昭自己都明白,你难道不明?”


    “我明白。”


    “既然明白,这一身伤又是什么?”


    赵河明没吭声,赵汉元不禁叹了一口气,“河明,陆昭虽可惜,但该舍也得舍。况且,又不是什么死罪,渎职,四十杖而已。就算是镇抚司的人发狠,把他打死了,又如何?与天子谋事,哪能不付几条人命?过了这个月,春闱下场,我们要人,哪里能少得了人?”


    “照……父亲如此算来,人……人是不是……太惨了。”


    赵汉元忽地松开手,赵河明顿时跌跪,伤口撕扯,痛得他眼前一黑,幸好手肘撑住了地面,他勉强抬起头,看着赵汉元道:“我虽认有错,可我今日在神武门上,一点都不后悔。”


    赵汉元蹲下身,“自从刑部那个女子下了狱,你行事比以前混乱了不知多少。”


    赵河明着地面,勉强跪起,“我何处混乱?”


    赵汉元道:“你可以守住你的气节你的底线,可以公正地钻研律条刑名,可以平冤狱救苦主,可你为了做这些事把你自己搭进去,就是本末倒置!是蠢!赵河明,你现在就跟你的姑母,和你那个学生一样的蠢!”


    赵汉元提起赵妃和玉霖,赵河明太阳穴一阵刺痛。


    赵汉元续道:“不对……你比你那个学生还蠢,她尚孑然一身,一个冒名顶替的身份,死罪也不曾连累家人。你呢?你看看你的夫人,还有你自己的族人,这些人都仰仗着你,你完了,他们也都跟着完了!”


    “江惠云何曾仰仗过我?”


    赵河明虽已经有些跪不住了,却还是把这句话仰头说了出来,“她的诰命,是她身上的军功为她得来的,不是因为我这个尚书!”


    说完心气已尽,赵河明喘息不止,身子一晃,人险些跌倒。


    “你……”


    赵汉元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有不忍,“来人!把他搀起来。”


    避在远处的家仆忙应声上前,搀起赵河明。


    赵河明痛得一时恶心,止不住得干呕。


    赵汉元叹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赵湖灵去念那三年的书,她偏执,你也这样。让你把那一手字改了,你也改得不全。”


    说到此处,赵汉元似乎也有些心痛,摇头叹道:“哎……算了。”


    说完转了话,“你这个样子,下月春闱,梁京里的正学差,你是点不了也荐不了了。仔细养着吧。”


    赵河明借着家仆的力,弯腰朝赵汉元行了一礼。


    赵汉元从赵河明身边行过,回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迹,摇了摇头,叹道:“这样也好,你和我都病着,庆阳墙的事,咱们父子就摆脱了。也算是个撇清的法子,剩下的让陛下去拿捏吧,拖到真正饿死前太子遗族的时候,朝上闹,朝下就让镇抚司的张药,唱起白脸去杀,你呢,你还做百官伞,替陛下唱个红脸,稳住在朝的人心。这事啊,也就完了。”


    他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忽听赵河明道:“父亲觉得,真能稳得住吗?”


    赵汉元顿住脚步,声音陡然转冷,“就怕这中间,再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坏事,那就不好办了。”


    赵汉元回头,父子二人相视,一人苍老却精神尚在,一人年轻却颓挂于众人之手。


    “赵汉元挥手示意仆从,扶赵河明进去,只留下一句:“且看着吧。”


    这一边,张药从一家酒铺子出来,手里捏着个剥了皮的鸡蛋,穿过人流如织的街市,走向坐在透骨龙上玉霖。


    “给你。”


    玉霖拖着下巴正在想事,也没多看就接了过来,滚烫的鸡蛋逼得她差点把鸡蛋扔了,张药忙伸手接过来。


    玉霖甩着手道:“你是铁做的吗?”


    “对不起。”


    张药把鸡蛋托在手里晾着,“我捏着是没什么感觉。”


    玉霖摸了摸被江惠云打了一巴掌的脸颊,对张药道:“其实也还好,就是怕这么肿着阿悯姐姐会问。对了,有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


    “庆阳墙里伺候的宫人,是怎么挑出来的?”


    张药仍然保持着那晾鸡蛋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滑稽,路人经过难免多看他一眼。


    玉霖忙道:“差不多了你给我吧。”说完弯腰拿过鸡蛋,轻轻地揉按着受掴的地方,一面继续道:“有你们张家旧人吗?”


    张药牵起透骨龙,“为什么这么问?”


    玉霖一面揉脸一面道:“当年你父母投河,你父亲也就没有判罪,你们张府的人都去了哪里。”


    张药道:“父母投河之前,把他们都遣散了。”


    “散了……嗯……”


    玉霖在马上沉吟,“那就怪了。”


    “你说明白。”


    玉霖犹豫了一阵,对张药道:“我总觉得,阿悯姐姐……和庆阳墙里的人有关。”


    “为什么?”


    玉霖道:“今日兵马司认尸,阿悯姐姐去了。”


    张药抬眼:“你说什么?”


    玉霖一时之间并没有注意到张药的脸色变了,接着将才的话道:“你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许掌印的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张药促声反问:“你觉得去了庆阳墙?”


    “很有可能。但有一点我还没想明白。”


    玉霖稍稍偏头,疑声道:“庆阳墙之前一直由内库供养,没道理有这一笔额外花销……”


    “你没问张悯吗?”


    玉霖挑眉,“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我怎么问?”


    透骨龙前蹄踢踏,玉霖没握缰绳,一时有些坐不稳,张药一把摁定透骨龙的头,随之应道:“有什么不能问的,这又不是审案。”


    玉霖摇了摇头,“阿悯姐姐要是愿意说,早就说了。”


    张药垂头,看着透骨龙“蠢蠢欲动”的马蹄,忽道:“她要是敢和这些事沾上关系,我这辈子不准她出门。”


    玉霖有些无奈地用鸡蛋拍了拍脸,这么大半年,她是看明白了。


    这两姐弟虽一个水作,一个铁铸,但铁铸的这个,平时是狠话放尽,到了自己的姐姐面前,只有跪的份儿。


    “所以你要去问阿悯姐姐吗?”


    “对。”


    “那你信我,你问不出来,且一定会被阿悯姐姐骂。”


    “……”


    张药默认了这句话,牵马而行,步子却比往常都要快,玉霖这才注意到张药的情绪有些不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将才言辞戏谑,忙道:“对不起,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先别乱。”


    张药没有回应玉霖,只应道:“就算她把我打死,我也要问清楚。”


    说完,声音一窒,须臾后,方轻道:“她最好没那么蠢,去沾那些事”


    二人回至城西家中,院内却没有点灯,冷灶无人,张悯竟不在家中。


    玉霖“啧”了一声,心说宋饮冰真是不靠谱,抬头见张药的脸色很难看,忙道:“我让宋师兄送她回来的,我去问问他……”


    张药一言不发,几步跨入院中,玉霖只得跟上。


    张药径直走向张悯的那间屋子,门没有锁,被张药一把推开。他随手点燃一盏灯,门内陈设入眼。张药挑开张悯的妆奁,奁中尽空,一无所有。


    “能不能好好活着?”


    这句话,张药说得很清,但玉霖还是听清了,不禁捏住了衣袖。


    “张悯,我和许颂年都成这样了,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