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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61章 雪光亮 好雪亮的一句话。


    这一日的日参散得太晚, 午时将近,上面还不听传膳,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伸长了脖子, 候得心里发慌。


    这位老掌印伺候奉明帝饮食伺候了十年, 深知奉明帝的脾性口味, 日参迟散,前朝所议必然棘手,想皇帝主子难免口干舌燥, 心焦烧胃。这个时候,若供上去的膳食不合时宜, 那就不是“触霉头”那样简单了。


    “使个灵性的,前头问一嘴去。”


    老掌印忍不住对监内的掌司吩咐了一句,掌司心里也发怵, 回话道:“才使人去过了,司礼监的秉笔爷爷们都在御前伺候着,没处见得, 只听得今儿是着光禄寺, 在左右春坊上, 给外官们赐了饭的。这会儿再去,可……问谁去啊。”


    “杜……那杜秉笔呢?”


    正说着,外头的小内侍忽揭了暖帘子,“掌印,司礼监的秉笔爷爷来了。”


    老掌印侧身一看,见进来的正是杜灵若, 忙上前道:“正等你救命来呢。”


    杜灵若笑道:“不怕我是进来打秋风的?”


    “行了,你可别说玩笑话了。”


    老掌印拉着杜灵若的袖子,走到一旁问道:“金门上到底议什么事啊, 到底散是没散。眼看着午时都要过了,主子他老人家,究竟心绪如何啊?”


    杜灵如拍了拍老掌印的手背,“您老放心,陛下今儿心情好得很。”说着,环顾监内火灶道:“可别被唬着,就把那些败火凉血的东西度端上去,败陛下的兴子。”


    听他这么一所,监内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掌司道:“那您就领着我们这就伺候上去?”


    “今儿不进殿里,摆浮香亭上去里。”


    老掌印眉心微触,“去园里?”


    “对。”


    杜灵若应道:“你们进些暖锅,拿文火煨着,久滚不冷的,岂不正好。”


    老掌印忙道:“这都是日常备着的,我这就吩咐人奉上去,不过……”


    老掌印看了一眼帘外:“今儿日头下去了,干冷冷的,陛下怎起了去御园的心?”


    掌司也大着胆子问道:“是有哪位娘娘作陪吗?”


    杜灵若摆了摆手,“这就多此一问。”


    玉霖记得,奉明帝上回见她,便是在浮香亭。


    那时正是红梅大盛的时节,雪地梅影,幽香浮动,她被绑缚至此,生死一线之间,性命于天子眼中,比那经雪后的梅花花瓣还要不堪一碾。


    但今日不同从前,周围百株梅树花期已过,漆黑的梅枝上新芽待破,周遭尽是万象更新之前的草木清香。陈见云亲自来传话,告知张药,天子施恩,玉霖不必跪候。


    陈见云传话时,趁时机深看了玉霖一眼。


    奈何张药旁迈一步,将玉霖挡了个严实。


    陈见云倒也不恼,只是笑了一声,冷不丁地对张药道:“我过来之前,怎么听钟鼓司底下的孩子回话,说……张指挥使和户部那个陆昭,打了个照面啊。”


    张药猛地抬眼,陈见云面上擎着笑,继续说道:“张指挥使不必紧张,说什么谁听得清呢,我只是看在我们掌印的面上,给你提个醒,主子最讨厌吃里扒外的东西。哦,当然了,主子如此信奈张指挥使,听个几句闲言碎语,也未必信。您说是吧。”


    陈见云的声音越压越低,玉霖听不清楚。


    她所立之处,只能看见张药纹丝不动的背影,但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


    玉霖抿了抿唇,试图将今日之事想得深一点。


    奉明帝高坐明台,未必会想到,陆昭突然诘问天机寺银不入太仓,暗处有张药设局。且就算查问泄密源头,那也不至于盯死张药一人,许颂年在御前,多有替张药斡旋之机,张药倒也不至于被动,但陈见云这个人……


    玉霖想起了刑狱□□案的王少廉,那正是陈见云下头抓前的恶鬼。


    玉霖为刑前求生,伙同前来找死的张药,和那倒霉到家的杜灵若,断的正是陈见云的财路。


    想到此处,玉霖正想开口唤张药回来,谁想一声通传降下,奉明帝驾至,一亭内外顿时跪了满地,玉霖也只得跪下行礼。


    奉明帝已在寝殿换过一身青黑色宽道袍,揣手往暖锅后一坐。面上笑意不减。


    “许颂年。”


    “是。”


    “叫起。”


    “是。”


    “等等。”


    许颂年忙回身,“陛下……”


    “让张药把玉霖带上来,另外……给她赐个坐。”


    “是。”


    亭中搬来一张木墩,安置在奉明帝对面,不近食案,孤零零地杵在亭柱边。


    玉霖随张药上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墩子,并没有落坐。


    “是赐你的,坐吧。”


    奉明帝取箸点了点那锅子里的半截羊腿,许颂年与陈见云,一人捧碗,一人执筷子,剔下一柳青红色的羊肉,奉至奉明帝碗中。


    “主子留心烫口。”


    奉明帝拨着肉条,对玉霖道:“你这个人,朕之前是不想再见的。奈何就是这么巧,你竟成了朕下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子。你那老师,人人都赞贤。就你,替朕看着他身上的脏点子。挺好,你当真把你自己救活了,以后,朕不会再轻易杀你了。”


    “奴婢谢陛下再造之恩。”


    奉明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玉霖这才坐下。


    奉明帝放筷笑道:“朕造你几次了。”


    玉霖道:“算上今日,那就是第三次了。”


    “才三次?朕还算糊涂了,总觉得,是第四次。”


    “那就是第四次。”


    奉明帝眉头微挑,对许颂年道:“看看,这才是会应事的,之前怎么不举荐上来,留在内阁答应朕的事,不比她那老师强。”


    许颂年怔了怔,随后也笑了:“陛下这样说,可叫奴婢怎么回呢,她毕竟……”


    “毕竟犯过欺君之罪?无所谓了,那不是已经绑着去过剥皮台了吗?她帮过你司礼监的事,救过你的人。你还为此帮她求过情,今儿在朕矫情什么。”


    “奴婢……”


    “她今儿有功。”


    奉明帝抬高了声音,“大功!她不好意思请赏,你……哦对。”奉明帝抬手点向张药,“还有张药,你们也就看着?”


    这句话有言外之意,意指他郎舅二人,有与玉霖共谋之嫌。


    许颂年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手指不稳,一时连布菜都停下了。


    陈见云倒是殷勤不已,奉明帝说话的功夫,那暖锅里的半条羊腿就被剔了一大半,青白相间的肉,堆叠在碗中,像是为贪啖之人,堆出了一座腥臭的山。


    许颂年不由和玉霖对视一眼,只一瞬,便在玉霖看见与他相同的担忧,他随后忙转向张药,生怕张药不猜君心,开口应承这句要命的话。


    好在,张药寡脸不语。


    许颂年的目光再度与玉霖相碰。


    二人皆慧极,须臾之间便互通了心思,许颂年忙侧身回道:“今日日参前,张药使人来回奴婢,说陆侍郎在外风闻,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还在神武门前质问他几句。奴婢恐此事于陛下的事有碍,这才留了个心,使人寻玉霖姑娘,在神武门上候召。”


    他说完这句话,陈见云顿时停了手,一个不妨,筷子便拨倒了那堆肉山。


    奉明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只道:“蠢货,还不滚下去。”


    陈见云忙磕头退下,奉明帝这才侧眸看向许颂年,哼笑:“这么说,你才是头功。”


    “奴婢不敢。”


    许颂年退了一步道:“奴婢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若不是玉霖姑娘机敏,在金门前与陛下不谋而合,应对有度,何能解困。”


    奉明帝爽朗地笑了一声,目光扫向张药:“既然如此,张药,你又是半分用都没有。”


    张药跪下道:“臣无能,愿受处置。”


    奉明帝笑道:“还是先行赏吧,玉霖。”


    玉霖此刻才定下神来,抬头应道:“在。”


    “你要什么赏赐。”


    “奴婢请陛下施恩,脱去奴婢的奴籍。”


    “哦?”


    奉明帝似乎来了别样的兴致,倾身道:“怎么?张药苛待你吗?”


    “没有,主家不曾苛待奴婢。”


    “无妨,可以说,朕替你做主,他在外头虽有名姓,但他从小就是朕的家奴,这几年长大了,性子变了,有的时候也不听朕的,但朕还是能管束得了他。是不是,张药。”


    玉霖略回过头,见张药双手扣地,俯拜之际胸口几乎贴地。


    “是。”


    玉霖明白,奉明帝是故意的,她回想起自己将才在金门前称赞的话,忽然后悔。


    她行事之时,死盯着自己的目的,忽略了张药这个人。


    事实上,初用手段设局助人,哪里能没有代价。


    浮香亭上的这一番博弈,她和许颂年都已尽力,可陛下对张药生疑,这比什么都可怕。皇帝能容忍任何人算计他,但绝对不能容忍张药起这个心。


    “陛下……”


    “若朕为你脱了奴籍,你又做什么打算?不至于再度束住身子,考功名,做你老师门生吧。”


    这话也难答,玉霖不得不把心神收敛回来,应对奉明帝。


    “奴婢岂敢再犯大法,只求有个清白的身子,进户人家,生儿育女。”


    “诶。”


    奉明帝摆手,“你不能嫁人,你嫁了人,就没这身灵性了。”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玉霖心内连叹三声。


    世上男人都想生儿育女见祠堂,何况他是天下“第一”的男人,他说玉霖嫁了人就没有灵性了,一时之间,玉霖竟是哭笑皆难。


    “玉霖,你的请求,朕准了。你可以在梁京立户,朕赏你钱财,甚至可以赐你一些土地。朕要你像今日一样,一传即至。”


    “是。奴婢谢陛下隆恩。”


    奉明帝站起了身,取筷将那座倒塌的肉山扒拉地稀烂。


    “败胃口,赏你吃了吧,霖。”


    “奴婢……”


    “你一个吃没意思,张药。”


    “在。”


    “起来,作陪,吃完了不要急着出宫,换个地方,朕……遣个人,和你说几句。”


    奉明帝说完,撩下筷子,撩袍下了浮香亭。


    第62章 付代价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一桌天家午膳, 因天子离席而菜馔不齐,饶是如此,也是满桌珍馐, 足有二十几样。


    奉明帝御驾行远, 张药仍然伏跪在地。


    亭下陡然起了一阵风, 园中的巨冠梧桐仓枝摇动,张药一身官袍鼓扬,大袖飞摇, 其身其形,落入玉霖眼中, 竟像一朵,怎么吹都吹不起来的落花。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寂静的宫廷内院,玉霖悄然心惊, 她后退几步,于亭栏上靠下,凝眉细想奉明帝将才的神色和言语。


    张药松开按在地上的手, 直背跪坐起来, 手覆双膝, 朝玉霖看了一眼。


    她所坐之处,恰有一树晚梅,几朵漏冬的花伶仃垂挂,衬在她的鬓边,她素衣垂地,遮盖住了鞋面, 清秀的脸上眉目微蹙,一片薄愁不散。


    怕从此贪生怕苦,他竟不愿久看。


    于是他垂下头, 看着膝前的一抔被风吹堆起来的灰尘,轻声道:“趁热,把饭吃了。”


    “你不要出声。”


    玉霖的声音微有些颤,手指不觉在亭栏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张药收住声音,陪她沉默了半晌。


    玉霖肩头还有毒伤,久立不适,一时不防,竟咳了几声。张药不禁再度开了口:“玉霖,我扫过了,四下内外没有耳目,你可以说话……”


    “你不要出声。”


    她打断张药,“陛下没有准你出宫,而这一顿恩赏吃完我就得走。我走了你……”玉霖说着顿了顿,“你让我再想一想,我……”


    一番话语气急促,她人也不似将才在御前那般镇定。


    张药的手在膝上一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没有用。”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把抿了抿唇,终于抬眼望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张药,“陛下对你起疑了,你给你自己留了后手吗?”


    “没有。”


    坦然又自洽的一句“没有”。张药平静得令玉霖难受。


    其实她也是多此一问。


    一个捐了头脑,直管听令行事,一味刑讯取命十多年,及至麻木不想再活的人,头一次朝中设局,能将玉霖托举至此,早已智尽。怎么可能再有余力,回头保护他自己。


    “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玉霖喃喃。


    “不用。”


    “什么叫不用?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对待你吗?”


    张药抬起头,“要撬开我的嘴。如果撬不开,就惩戒我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平静,可他越是平静,玉霖越觉得残忍。


    活人不会这样寡淡地看待自己的下场,嬉笑怒骂,总能宣泄情绪。可张药面无表情,肩背笔直,不瑟缩,不回避,仪态端正,却内心自弃的样子,正应初见时她说的那句话——活人穿寿衣,张药,你人真可怜。


    “你放心,玉霖。”


    他的声音将玉霖的神思牵回,“陛下不会杀我。”


    玉霖惨然一笑,“就这样?”


    “对。”


    他答应了这一声,竟也冲玉霖笑了笑,“就这样。”


    玉霖咬住了嘴唇,这的确是张药该有的神情。


    炼狱在前,下狱的人却无所谓,连用“云淡风轻”来形容都稍显刻意,他对着玉霖笑,根本不是掩饰,他是真的不惧,也真的不后悔。


    所以他敢笑给玉霖看。虽然从前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一副皮囊鬼见也哭,笑起来那一定更难看,因此很少露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两日,他总是偶尔想起玉霖的那句话——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至此他丑陋的面目,稀烂的人生好像被点化了一般。


    他相信玉霖的话,喜欢玉霖绝处逢生,生息不断的人生。


    他信玉霖会活下去,她还会更好,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还会被更多的人记住。


    多好,他可以帮她。


    多好啊。


    “别担心。”


    张药拍去袍袖上一丝灰尘,似乎在宽慰的玉霖,又似乎在自我剖白:“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我忍不过去的。”


    “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和你无关。”


    “张药啊……”


    张药截下玉霖的话,平静地说道:“玉霖,我杀过很多人,身上有无数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我不死,我就逃不掉的。”


    玉霖摇头:“我学儒十几年,半生浸淫司法,钻研梁《律》,你跟我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些玄话?”


    张药哽了话,果然,自己这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玉霖。


    玉霖声音从头顶传来,“张药,就有算你有错,有罪,也该在堂上,将你一生铺开,辨析前因后果,张明台前幕后,再来勘定罪行,拟定罪名,判定刑罚。落不到邸报上刊行天下的罪名,无法宣之于悠悠之口的刑责,都是上位者的私刑。就算你暂时摆脱不了,但你不要认,你不可认!”


    这一番话太长,又雅,张药并没有完全听懂。


    似乎是猜到他理解艰难,玉霖又补了一句,“这一次我欠了你。你记住,是我欠了你。”


    对于张药而言,有这句话就够了。


    “你用饭吧。”


    张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这一刻,玉霖面前那盘剔好的羊腿肉已经冷透了。


    玉霖看向那只羊腿骨。


    羊虽已死,但这一场精而细的“千刀万剐”,剔肉离骨,还是让玉霖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


    “你……不作陪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这会儿吃了东西,过一会儿……会很难堪的。”


    最后,那一碗腥膻的冷肉还不及被玉霖吃完,李寒舟便带着数十校尉,一脸懵地从神武门上过来。


    他一早从张药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将玉霖带至神武门上候召,护她周全,再有就是,日参散后,替玉霖牵马,送她回家。


    这两道下得极其细致,甚至还有额外的提醒,说玉霖毒伤未愈,来往之间,不得疾行。李寒舟正为自己办差得力而暗喜,谁想等至午时过了,却没见玉霖,反而等到陈见云从里面传来的一句口谕,让他把张药押至镇抚司召狱。


    李寒舟懵了,但也不敢问,只得携人过来,押解自家的指挥使,今见亭上,玉霖一个人坐在满桌御膳前,一口一口吞咽着碗中肉。张药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见他带人过来,也不说话,只略一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指挥使,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寒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疯了吗?”


    张药冷声,“口谕圣令,你来问我?”


    “不是……”


    李寒舟看向玉霖,玉霖却连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吃着那一碗肉。


    张药站起身,走到李寒舟面前,“把我带走。”


    “是……是是。”


    李寒舟连声应着,玉霖忽然问了一句,“我怎么跟阿悯姐姐说啊。”


    张药回过头,“你不用说,我的事,她都知道。”


    说完又顿了顿,“就算不知道,逼一逼许颂年,也就都有了。”


    “你……”


    “领完这碗肉的恩,就回家去吧。今儿李寒舟办我这件差,送不了你了,你得自己骑马回去,今日风不小,眼神不好,你路上慢点。”


    玉霖梗直脖子,“主家……”


    “是张药,不是什么主家了。”


    “这不重要……”


    “我没事。”


    张药愣是没让玉霖说完一句话,“你搬家立户那一日,我一定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没在回头,行在李寒舟前面,往前廷的方向去了。


    衣袍飞舞,由近及远。


    这么一幕,很像某一夜送别,玉霖在沉默的黑幕中,看见了一只蝴蝶。


    碗中肉此刻凉得像冰。


    最后两三口,咀嚼,吞咽,冷暖自知。


    玉霖放下筷子,干呕了一口。


    这碗饭,她吃上了,也终于吃完了。


    那日以后,张药再也没有回过家。


    很奇怪的事,向来关心张药的张悯,竟然真的一句话都没有问过玉霖。


    然而玉霖却在家中听到了张悯和许颂年的一次争执。


    那一日,张悯站在厨房的门口,手里握着一把切菜的刀,身后的灶台上,煮着猪肝和黄米粥。


    许颂年没有穿宫服,周身素得像一介白衣,手搭膝上,静静地靠坐在一口棺材边。


    张悯握着刀,低头望着许颂年低垂的头颅,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夕阳半垂,撒得金银满地,灶台里的柴火爆响了一声,接着,忽听张悯道:“别说他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


    许颂年不敢说话,狠狠地朝自己的瘸腿上打了一巴掌。


    张悯就着只握刀的手,反过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我可以不吃内廷的药,我随便找个大夫……”


    “没用的。”


    “那我能活多久算多久,你把我弟弟还回来!你把张药接回来!”


    许颂年抬起头,忽然问了她一句:“你忘了张大人的嘱托,你不管那些人了吗?”


    张悯顿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人是谁,若换做平常,玉霖一定想寻根问底,但张药没回来,人在镇抚司,不知道在被怎样对待,她并不能集中精神,抓住每一句要害。


    她对大梁最残酷的刑罚,始终还是缺乏想象。


    哪怕她一路从推官至刑部侍郎,最后“以身试法”,亲入刑狱,她所历不过三法司的公堂和大狱。《大梁律》虽然严苛,但其中不乏悯囚,恤囚的精神,文人掌司法,背后有儒学之仁义礼教为幕,幕前演绎,无论如何尚有底线。而张药所执掌的镇抚司,不再《梁律》所规之内,那里的私刑,究竟有哪些让人开口的手段,玉霖不得而知。


    哪怕临死,她也是冷静的。


    这是头一回,她竟有些乱了。


    第63章 血上书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


    一晃, 七日已过。


    张药始终没有回来。


    这一日的夜里,梁京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宵禁前, 杜灵若扣响了张药的家门, 玉霖撑伞提灯, 冒雨开门,见杜灵若浑身湿透,撑伞竭力护着一封信, 人冻得直发抖。


    “进来。”


    “不了,马上宵尽了, 我得回去,他给你的……”


    他说完,将信封递到玉霖手中, “他给你的……拿好……”


    “谁?”


    “药哥。”


    玉霖忙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杜灵若摇了摇头,“陈秉笔根本不许我过问这件事,内廷里头我实在是问不出消息, 所以, 我举着我那巡城御史的职名, 直接进了北镇抚司,但那个李寒舟,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我哪里能甘心,在堂上坐了半日,黄昏时那李寒舟才又从后面出来,递出这个。”


    玉霖抬起手中信封, 信封是空白的,左下角沾着一抹明显的血迹,细看之下, 还有人的指纹。


    “李寒舟说,这是药哥写的,让交给你。所以我忙赶过来了。”


    “帮我提着灯。”


    杜灵若接过提灯,替玉霖照明。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一抖即出,那是镇抚司记录审讯的纸,生宣,托墨又经得揉搓。即便被雨水沾湿,纸上的墨已经有些晕染,字迹倒是仍然清晰。


    玉霖展开纸张,张药的那一手丑字顿时入眼。


    “你是好人,你没有理由被杀死,没有理由一直做官奴,也没有理由过得不好。”


    玉霖喉头一哽,杜灵若也不禁咬住了嘴唇。


    灯照纸上,满城雨声。


    那密密麻麻的雨影衬着玉霖手中那张雪白纸。


    一时之间,江湖夜雨,火冷灯稀,无数冷冽的诗文典故映现纸上。


    她这半生学文,锦绣文章何止读过千百,可若今夜总列评来,竟也都不及这一段寻常文字。


    后面半段,字迹更乱,笔画更轻。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你恩师如此,何况我张药。”


    一滴雨漏伞而下,滴在文尾,替张药落了雨夜相寄的款。


    玉霖没有说话,杜灵若借玉霖的手,看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今日是被奉明帝亲自遣去镇抚司,找李寒舟,取张药的供词,他怎么可能没有见到张药。


    此刻他一闭眼,便是满是血污的刑房里,张药被挂在刑架上的样子,那一幕惨烈戳心,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近张药。


    好在张药虽然受尽折磨,却仍然耳目机敏,听到杜灵若的脚步声,勉强喊了他一声。


    杜灵若顾不得镇抚司众人在场,抓着李寒舟的胳膊,又是哭又是骂,“陛下这几日都是高高兴兴的,前儿赏了好多人,也赏了你不是吗?怎么就准你们把他往死里弄?”


    李寒舟看着刑架上的指挥使,眼底泛酸,由着杜灵若扯摇,一声也不吭。


    “说话啊,他是你们的指挥使啊!”


    “别说了……”


    刑架上的人吞咽了一口血沫,“这是诏狱,不要吵……”


    “你都这样了你……”


    “她如何?”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杜灵若哪里反应得过来,“谁如何?”


    “玉霖……”


    “她……”


    “这七日,你和你们掌印,去我家里……看过吗?”


    杜灵若实在不忍看刑架上的张药,话也说不下去,好在张药没有继续再问,转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


    李寒舟忙道:“指挥使,你说。”


    “帮我解开一只手……我写几个字。”


    他人半挂在刑架上,写出了这一段字,他可真狠啊,满身血水,满室血污,可他没有让血迹沾染任何一寸笔下的生宣。


    “给她。”


    他单手将信纸蝶好,递给杜灵若,人又再次被锁上了刑架,他没有挣扎,只缓缓仰起脖子,神情认真地看向杜灵若,“你见过我这件事……就不用跟她说了。”


    至此,杜灵若根本不忍再去回想。


    雨声浅浅小了,玉霖提来的灯也要烧完了,光暗下来,玉霖缓缓垂下了手,一抬眼,但见杜灵若泪流满面,她是如此性灵的人,如何不知杜灵若因何而哭。只是她此刻劝不了杜灵若。


    她轻轻捏着那张信纸,尝试想象张药写这段话的情形,她曾教他仿过百遍虎爪书,她知道张药的笔力。所以,这个人还是很笨,让杜灵若骗她又怎么样,小心收拾起所有的血迹又如何,她可是玉霖,是做了十年司法官的玉霖。


    可是,他也真的很聪明,他竟然知道,玉霖陷在惭愧之中,会自责甚至后悔。


    所以他写:“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怕她无法释怀,甚至还拿他自己和赵河明做比。


    恩师如此,何况他张药。


    他要玉霖往前看往前走。


    短短两行字,写得勉强又凌乱,可他真的有开解到玉霖。


    玉霖在雨声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信中的文字,与此同时,告诫自己冷静,不要哭,不要在情绪里停滞不前,思绪混乱死路一条,唯有清醒,方能救人救己。


    “信我收到了,谢谢你杜秉笔。”


    “这算什么……”


    “伞赠你。”


    话说完,玉霖已经接过了那盏已然熄灭的灯,“我明日会去户部,见民科的堂官改籍,重取户帖。你若还能再进一次镇抚司,你托人告诉他,我记着他答应我的话,我立户那一日,他一定要回来。”


    杜灵若阵阵地点了点头。


    玉霖转过身冒雨走入院中。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从前那满院的棺材,如今只剩下最后两三口了。


    这半年,她真的花了张药好多的钱。


    诏狱里多囚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并不能改变梁京城的任何一样物候。


    暴雨过后,万物铆足了劲儿地破土抽芽儿,城外运河上的河冰大破,鱼动禽飞,城内憋了几个月的寒气,被一个大晴日的暖风吹散。


    梁京春至。


    内廷传来黄氏有孕的喜信,黄氏封了贤妃,黄氏一族一举得了十万两白银的恩赏,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奉明帝心情大好,迎上这破寒之季,连郁州城外,青龙观大败梁军,致使三千梁军被杀的军报传来,奉明帝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便跟许颂年说起,黄氏想去城郊云雾山看花赏春的事来。


    有花谁不赏呢,梁京城多是死不了也活不好的人,管他青龙观的叛军杀了多少梁军呢?赏花才是此刻人间的正经事。


    江府趁着日暖天晴,迎江惠云归宁,小住几日后,族中小辈的姑娘们也说起春游赏花的事,江惠云却在兄长书案的邸报抄本上,看到了郁州兵败一则,顿时没了任何兴致。出来便在家宴上骂了一通。


    “如今你们是拜了师门,或又是在那些阉人身上投银捐官,自身体面都不从沙场上挣了,可就把祖宗的功勋和牺牲都忘干净了!”


    族人都知道这位老姑奶奶轻易人忍不得,听得训斥,都不敢说话。


    江惠云离席,一面走一面继续骂道:“殊不知,这满桌的珍馐和那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一个样,非要说个来路,那是老天爷救济苍生的恩德,如今这样堆山填海般的摆上席面,就都成臭的了。”


    这番话说完,她人已走到了席外,索性也不想和兄长再打招呼,令跟来的人进去收拾她的妆奁衣裙,自己一个人,先出了江府,也不叫人套车,只带着一个仆妇,闲步回家。


    因她回来得突然,宅中不及相迎,忽得见主母进来,难免惊慌。


    江惠云只吩咐他们去外头,等着自己的细软回来,连仆妇都遣了下去,独自一人,径直朝后宅走。过了几道门,竟见三进院中,赵汉元与赵河明,并户部侍郎陆昭三人同席,正用午饭。


    她没打扰,轻步走到廊上坐下,想等陆昭走了,自己再过去。


    赵汉元的病倒因为气候回暖而好了不少,竟能克化得了几块白肉。精神好转,声音也比往日清亮。


    “陈见云回了一件事,镇抚司的那个人,这几日只剩半条命了。”


    陆昭冷哼了一声,筷子却是放下了。


    赵汉元道:“你啊,人不错,在户部这么多年,手上千金过,心里念得,倒也还是苍生疾苦。就是没磨出好性子,急了些。”


    “下官是急,天机寺的银子,是他张药带人挖的运的,户部一声消息都听不见,他说银不入太仓,那可不就是不入太仓嘛。若是那日不跟陛下提及,等银子真的进到……”


    名涉天子,他到底不敢明说。


    “如今局面倒还有斡旋的余地,一百万两拨了兵部,郁州好歹能守住,剩下的银子,就紧陛下高兴,拿十万赏赐黄贤妃家里,只要不明归到内廷,户部还是能请出来用的。”


    赵汉元忽道:“给谁用啊?”


    一句话说完,陆昭和赵汉元相继笑了,唯有赵河明不语,婢女前来添酒,他也拒了。


    陆昭喝了一口酒,转话道:“说起来,我其实不太看得懂镇抚司里的那个人,他明明是钦差,跟我们递什么信儿。把自己送到那镇抚司的刑房里去,被陛下拆骨剥皮的,弄得血淋淋的,他图什么?”


    赵汉元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赵河明一眼。


    赵河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双手按膝,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筷了。


    “对了,有一件事,下官倒是要回您一句。”


    “说。”


    “陛下昨日召询了我们户部。”


    赵河明忽然开了口:“议什么。”


    陆昭道:“议的是,从三月起,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就不养了,由户部发银,供给饮食。”


    赵河明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陆昭尚未回答,却被赵汉元出声打断。


    “河明。”


    廊上的江惠云侧过头,恰见赵河明的手掌握紧。


    “你送一送陆侍郎吧。”


    “哎哟,下官岂敢劳烦刑书大人。”


    “无妨,他也坐得久了,该去散一散。”


    第64章 好好好 好好好


    赵河明一路将陆昭送出府门。


    二人并行, 走不远便是成贤街。


    雨后惠风和畅,万户檐下新燕筑巢,成贤街尽头的国子监正粉新墙, 年轻的监生们联袂而行, 进出其中。


    陆昭看着那裙青一色的青绢缘的襕衫子弟, 不禁笑道:“还是年轻好啊,儒巾襕衫,入眼一片清白, 干干净净的,怎么叫人不爱惜。”


    赵河明道:“侍郎也是监内出身。”


    陆昭摆手道:“这也休提了。当时以举人功名入监, 熬足了时日,也在户部衙门中历事,想着历满即授户部官, 哪怕遣到地方做起,也是我个人的一条路。谁成想到了郁州清吏司,办差没半年, 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接着朝廷就来了人, 在郁州昏天暗地查了一个多月, 牵连多少衙门。我先是看着上头郎中大人们被锁,后来,我自己也戴上了镣。”


    风吹得他有些鼻酸,说着竟感慨起来。


    “想我是怎么回到这梁京城的,哎……戴着枷锁,坐着囚车进城, 我那小女儿一路上追着我喊爹,我连应她的脸都没有,蹲在刑部狱里, 我就一直在想,清清白白地给朝廷办差怎么就那么难。”


    赵河明垂眸平声道:“如今办差,你作何想。”


    陆昭把目光从那一群监生身上收回来,却并没有立即回答赵河明的问题,他独自朝前走了几步,仰头看向群鸟高飞的梁京青天,苦笑道:“您当时来刑部狱里看我,不是跟我说了一句话吗?”


    “什么话。”


    “您说,世上的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的善果。我听了,这不,出了刑部狱,官就一路做上来了。去年,我们尚书都死了,我还活着,挺好的。”


    他说完,转身朝赵河明深揖一礼。


    “刑书留步。”


    赵河明抬袖回礼。


    二人道上辞别,赵河明转过身,独自回宅,刚走至门口,却见江惠云立在门前。


    赵河明含笑问道:“你怎么不和家中姊妹多聚几日。”


    “闹僵了。”


    她直言不避,赵河明也只是站在阶下笑了笑,“那就过些日子再去。”


    “过些日子也不去了,若要再出门,我想去郁州看看。”


    郁州千疮百孔,万民流离失所,守城军埋了一抔又一抔。


    赵河明明白,嫁入赵府这么多年,江惠云仍然记着她的那把刀。而他一向尊重江惠云,即便知道她此刻说这些话有赌气的意味,也没有说什么,只温声道:“风大,你身上的旧伤经不起,别久站,进去吧。”


    一句说完,赵河明撩袍上阶,江惠云却立在门前没有挪动,望着赵河明的头顶,忽然问道:“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为什么不养了?”


    赵河明在阶上站住脚步,面色微变,声音倒是仍然平和,“原来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使人给我传话,我好……”


    “别打岔。”


    赵河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头应道:“谁说不养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此事尚待议准,就算内廷不再出这一份银资,那户部也是要接下的。”


    江惠云追问道:“前太子一门,就算罪囚,也是宗室,为何要户部来养?”


    这一番话,在赵家门前出口,已足够惊人之心,赵河明没有回答,只道:“请夫人,容我进门再解。”


    江惠云还要在说什么,成贤街上忽然闹沸起来,道上来往的人纷纷驻足引颈,继而聚向街头的一处。江惠云暂时止了话,也朝着人群看去。但见镇抚司的李寒舟一脸焦容地行在前面,身后的缇骑押着一血人,正穿成贤街往宫城门走。


    “谁啊?”江惠云不禁问道。


    赵河明答道:“张药。”


    “张药?”


    江惠云挑眉,“他不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吗?怎么会成这样。”


    她说到此处,顿时想起了人在张家的玉霖。


    “那小浮……”


    赵河明见她生忧,忙道:“你不要急,小浮和张家已经没有关联了。”


    江惠云这才想起玉霖脱奴籍一事,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头咳了一声,侧向一边,似不在意道:“我急什么。不过,那张药怎么了,怎么成那副模样了?”


    赵河明看着被架行于道的那个血人,沉默须臾,方对江惠云道:“陛下的事,不好说什么。”


    陛下的事。


    一个活人的肉身,身份,生活,荣辱……加起来,算作是天子的一件事。


    好在与赵河明远隔人群,张药并没有听见赵河明的这句话。


    不过其实就算听见了,也没什么,张药并不会觉得这句话有多残酷,他习惯了。


    即使在浮香亭下分离之时,玉霖不断告诉他“不要认,不可认。”他也只是强记而不解其真意。


    反正都要来,来了就都是要受的,一切报应由天来定,对他来说,有什么认不认的呢?


    他有资格想这个问题吗?


    张药耷拉着头颅,看着身下的地面上,拖出的那一道血痕,俨然一条血红色的毒蛇,万七八扭,是那样难看。


    此时他耳边的声音都在发翁,不管远近,一句都听不清楚,但他也在想,道上人,无论官但也好,民也好,应该都在欢欣鼓舞。原来驰骋梁京的镇抚司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的时候。


    好好好。


    好好好。


    好好好。


    张药在心底替梁京诸位连贺三声,贺过之后,不禁笑了一声,脸上的血淌入口中,他想咳出来吐掉,又怕把这条成贤街被他弄得更脏,索性闭眼咽了。


    李寒舟以为他疼的再呻吟,忙回头凑近他道:“要不缓一缓。”


    “缓什么?”


    张药勉强抬眼,“嫌镇抚司不够丢人?”


    李寒舟看着张药身上破碎的底衣,正想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罩住,却听他低声道:“别搞这些。”


    李寒舟只得收了手,“您说陛下今日召见过后,是不是就能赦了您……”


    张药没出声,他又不是玉霖,他算得出来个狗屁。


    “你见了陛下,你求个饶啊。是……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可再把那些东西往你身上招呼,你怎么受得了?”


    张药有些无语,李寒舟是镇抚司少有的科举出身,有功名在身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话最多。


    “你是对我用刑的……又不是受刑的,你在难过什么?”


    “我是个人啊!”


    李寒舟一时情急,“你也是个人啊。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是我的上司,可这司内的好处都是我拿,难做的差你抢前头干,我再这样对你,我他(和谐)妈都不认我自己是个人了。”


    李寒舟不忍之下,爆了粗,随后自己也后悔,抹了一把脸,几步走到前头去了,边走边道:“把他架稳。”


    张药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总算闭嘴了,而他自己,也终于走完了这半条热闹的成贤街。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暖风依然温和地在道上穿流。


    赵宅门前,江惠云吸了吸鼻子,“好浓的血腥味。”


    赵河明走到江惠云身边,“你闻得不舒服就进去吧。”


    江惠云看着赵河明的侧脸,“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赵河明径直走进门内,江惠云也转身跟了上去,话声随即从赵河明身后追来,“黄贤妃得孕,陛下有后,所以不想留着前太子的血脉和族人。让户部拨款供养庆阳高墙内的人,户部如今有什么钱?一口稀粥吊着人命,病了不管,死了就埋,或是如此都还不够,便命将才那个血人,提把刀入墙,将……”


    “江惠云。”


    赵河明站住脚步,“如今是奉明年间,别再提前朝的那些人了。”


    江惠云上前一步,行至赵河明背后,“小浮为救刘氏女,陷害的你的那一次,我骂了她,我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所以就活该被她利用,去救刘氏女的性命。”


    赵河明眉心一蹙,“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就跪在地上听着罢了。”


    赵河明回过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去找了她?”


    “你在乎她吗?”


    “我没怪她。”


    赵河明沉下声音,“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她。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她要怎么样对待我都可以……”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赵河明一怔,须臾才道:“你想说什么?”


    江惠云道:“我想说,虽然我至今仍然在生她的气,气她不敬重我,一意孤行。但我觉得她没错。我们的确树大根深,顷刻不死,且我们高高在上,珍惜自身,绝对不会自伤以救穷困。”


    “胡言。”


    “赵河明。”


    江惠云深看赵河明道:“我没有孩子。而我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因此为你去跪赵家祠堂。你又不肯纳妾,或是与我和离。没有后人,那家业,政绩,于你到底何意义?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执着于你那百官之伞的名头,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这样说。”


    赵河明扶住江惠云的肩,“你会有孩子的。”


    江惠云眼底泛酸,“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有小浮的。”


    “知道。”


    赵河明深呼一口气,“怪我。”


    下马碑前,玉霖也是鼻中一酸,她抬手捏了捏耳朵,竟烫得厉害。


    身旁的杜灵若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像是谁在骂我。”


    杜灵若道:“我保证,肯定不是药哥。”


    玉霖看了一眼天时,道:“你的消息准吗?陛下当真今日召见他?”


    “准,我师傅说的,一定准。“


    “行……”


    正说话间,镇抚司的一行人已经架着张药,走近了下马碑,此时正门未开,一行人便转向侧门。


    张药本来没有抬头,谁想过碑时,却一眼扫到了那双他买给玉霖的鞋,他猛然一怔,仰起脖子朝下马碑看去。


    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入眼,一时甚至不敢和玉霖对视,只死死盯住杜灵若:“你……”


    杜灵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第65章 堂下跪 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把我放开。”


    张药对架着他的下属如是说。


    这几日, 张药的情形特殊,状似钦犯,但奉明帝又没有下明旨定他的性, 他虽有令, 众缇骑不敢妄动, 双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倒是全然不怕张药会像人犯一样逃脱,只是担心他人撑不住,忙上前道:“你的腿……”


    “李寒舟。”


    他实在没精力对李寒舟说太多的话, 沉声重复,“放开。”


    “行……好……”


    李寒舟扬声:“把他放开。”随之看着玉霖, 又补了一句:“退后。”


    镇抚司众人退后,连杜灵若也跟着退了一步。


    玉霖面前,便剩张药一个人。


    他垂手直立, 所立之地,城门高树尚远,不舍一片荫遮蔽他的身体, 道中和暖的风带着轻薄的浮尘, 一抔一抔地扑向他, 但他衣衫粘黏,无论如何,都吹不动。


    他还是不肯看玉霖。


    但玉霖自从看见他从道上走来,目光就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他散了发,一抔垂肩,几丝黏腻在脸上, 半遮眼眸。玉霖本来眼睛就不好,这时更看不真切这个人。


    血人。


    她行文千百,词藻斐然, 搜肠刮肚,脑中也只落了这个词。


    可这样一个血人,身形并未丝毫佝偻,好像对自己身上的破损毫无知觉,对自己的处境全然无所谓,哪怕垂放两股的手,指尖尚在渗血,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随之在碎烂的底衣上捏了一把。


    玉霖第一次,看到一个鳞伤遍体而不狼狈的人,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心想上苍行事,总是自以为是地和活人戏谑。


    给想死的人一副最好的肉身,千疮百孔也流不干血。


    “户帖换了吗?”他目光垂地,轻问玉霖。


    玉霖点了点头。


    “换了。”


    “好。”张药一边说,一边抬起手,随意抓开被血黏在脸上的头发,“以后,什么打算。”


    “打算活着。”


    “嗯。”


    张药无言以对,果然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他微侧过头,平声道:“看到我没死,就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上,曾经手指上的淤痕已几乎消尽,连皮肤也养了回来,干净细腻,如细瓷一般白皙无纹。掌心上托着一方手绢。


    “我不用,擦不干净,我现下太脏了。”


    “至少把脸擦干净。”


    她坚持托着那张绢帕,不肯收回,张药这才接了过来,一边说道:“你最恨私刑,我这个样子,不是你最厌恶的吗?”


    “是厌恶,但正因为厌恶,才会想着,去修正,去改变。”


    张药苦笑,随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修正改变?”


    其实相识这么久,他没有在玉霖面前袒露过他的绝望,或者换句话说,他甚至可能都没有认识到,他心中有绝望这种情绪,只是一味觉得烦。


    “怎么不可能?”


    “也对。”


    张药看着手中干净的绢帕,“我死了就行了。”


    “死了你一个张药,还有王药李药。”


    什么王药李药?张药听完真的很想笑。


    想那“药”之一字,怎会如此难听,放在任何一个姓氏下面,都有一种一生倒霉的宿命感。


    他如是想,一时不防,绢帕被风吹落地上,几次翻飞,落在了玉霖的脚背上。


    张药蹲下身,伸臂一刻,但见自己血污满手,那绣鞋极好不易得,虽是他买给玉霖的,此时却不好去碰。


    谁想那双鞋面忽然被裙摆覆住,面前的人影一矮,想是玉霖也蹲了下来。


    张药正要抬头,鼻尖却触到了玉霖的手。他顿时怔住。


    那只手中牵捏着衣袖,划向他的脸颊,试图擦拭他脸上已经干硬的血迹。


    时至今日,玉霖的手伤好了很多,使的力气并不小,摩得张药……竟有一点疼。


    她在干什么?帮他擦脸吗?


    张药哑然。


    他这辈子就没矫情过,避不是不可能避的,可是不避,他也不知道要作何应对。须臾之间,脖子不自觉地就梗硬起来,人却还是端端正正地蹲在原处。好在玉霖本也不为做戏安慰他,细致认真地卖尽力气,真心想要把他满脸的血痕都擦干净。


    “脏了就不要捡来擦脸了。”


    她边说边铆足了气力对付着张药的脸,半晌后,熟悉的五官终于从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好了。”


    她说着松开衣袖,手指插入他的乱发之中,摩过他的头皮,向他耳后勉强顺了两把。


    “先这样。”


    张药一脸错愕,“你……”


    “你不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霖揣起双手,抬头望着张药,帮他吞下了他本来也说不出口的话。


    “对我来说,活着当然是第一件事,至于活下来以后嘛,就是要试着去修正我讨厌的事。”


    “私刑?”


    “不止。”


    群鸟掠过无边的天际,玉霖仰起头,望向那一片远去的鸟影,声音清朗:“如今的法司,私刑公刑,都是混在一起的。我以前做官,总想着学儒学法,教化世人。一味地说教,以为可以授人以渔,可后来发现,这样不仅自以为是,和那些何不食肉糜的人,更是没什么两样,诶。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张药不得不诚实地吐出一句 “听过。”


    玉霖含笑解道: “好比我是司法官,我钻研大半辈子的法条,我有师父,有无数的同门师兄弟,我援引法条案例,得心应手。然后我告诉堂下:你们也该像我这样,为你们自己求得公正。你觉得我如何?”


    “嗯。”


    “嗯什么,说实话。”


    张药吞咽了一口,“有点好笑。”


    “是吧。所以教化本来就是没用的。不如我自己也跪到堂上去。把我自己扒得里外干净,来看看这梁京权贵究竟要如何杀我。然后我先试一遍,如果我可以活下来,保全性命,得到公正,那他们就也可以。”


    张药看着玉霖,冷不丁道:“那你不惨吗?”


    玉霖摇头,“没你惨吧。”


    张药自嘲一笑。


    “你对,玉霖,你救了你自己,接着又救了刘氏女,和天机寺众僧,知什么一……”


    “知行合一。”


    “对,你知行合一,玉霖。”


    他顿了顿,坦诚说道:“我不惨,我很开心,我还会帮你。”


    “在这之前,先保一保你自己。”


    “我……”张药闭上眼睛,“我没有多余的脑……”


    “张药,不急,听我说。”


    她说完,看了一眼站得甚远的镇抚司众人,压低了声音,向张药发问:“你说陛下为何恩赏我。”


    “因为你是赵河明的一道罪证,是陛下拿捏赵党的一颗棋子。”


    “既然是棋子,陛下会担心什么?”


    “担心你……被吃掉?”


    “谁护我?”


    “我。”


    “我”字出口,张药愕然。


    玉霖却缓缓站起了身,低头道:“陛下面前提一提我在登闻鼓前被灭口的哪件事,然后请旨。我回去炒猪肝,晚上吃稀饭。”


    她说完冲李寒舟招了招手。


    李寒舟左顾右盼一阵,反手指向自己确认,“我?”


    “对,带他走吧。我耽搁了些你们的时辰,不好意思。”


    “那没事,那没事……。”


    李寒舟一边说一边带着镇抚司的人走到张药身旁,从他的角度,竟能看到张药脸上有一点点很浅的笑容。


    玉霖已经转身走了,张药仍立原地没动。


    杜灵若蹭上来道:“她真的好聪明。”


    张药“嗯”了一声。


    谁想杜灵若却接了一句:“但她心也真的好硬。”


    张药看着玉霖的背影,又“嗯”了一声。


    杜灵若抱起胳膊,也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你们能有如今,全靠你卖棺材给她花钱。”


    这倒是实话,张药没否认,依旧“嗯”声回应,然后迎来了杜灵若的绝杀,“张药,你们不合适。”


    李寒舟“啧”了一声,“杜秉笔,您……”


    话未说完,却听张药道:“我知道。”


    说完沉默地转过了身,踩出一地血印,朝神武门走去。


    杜灵若是对的,玉霖真的很聪明。


    日参过后,奉明帝将就在侧殿召见了他,许颂年和陈见云作陪,陈见云没让他进殿,还叫人在门槛外面给他铺了一层白布,让他去跪。


    奉明帝随手翻着陈见云递在他手边的供词,笑道:“这和白纸有什么区别。”


    陈见云道:“他就是这牛心古怪,不肯说啊。”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你说朕没来的时候,他跟你回了一件什么事来着。”


    许颂年忙道:“哦,他说天机寺白银见天的那一日,玉霖……险些被歹人灭口。”


    奉明帝挑眉,“哦?怎么护下的?”


    许颂年看向张药。


    奉明帝笑着叹了一口气,这才舍出目光,扫了一眼跪在白布上的张药。


    “恨朕吗?”


    “不恨。”


    张药叩首:“陛下消气,便好。”


    奉明帝放下供词,“你不想认就算了,再有下一次。”奉明帝说着卷起一张供词纸,弯腰在许颂年的腿上一敲。


    “朕不处置你,朕这样处置他。”


    张药听着奉明帝的声音,手指不自觉地在白布上一捏,顿时印出两个血印。


    “遣你的人,护好玉霖的性命。”


    “是。”


    奉明帝直起腰,终于放平了声音,“还有一件差事,你去办,你……。”


    他说着,又朝许颂年问了一句,“打成这样,几日能养回来。”


    许颂年道:“陛下若开恩赏药,想来不久。”


    “行,那就赏,你看着挑给他,连着给他姐姐的药一并赏。”


    “是。”


    许颂年应完,见张药没有回应,忙低喝道:“张药,你还不谢恩。”


    殿外三下叩头声,却没有谢恩之言。


    奉明帝站起身,走到殿门前,低头道:“庆阳高墙里的人,内廷不养了。这个消息户部的陆昭已经传到外头去了。张药,你替朕到外面听一听,不管是内阁,还是乌台,都是怎么说的。”


    “是。”


    “太难听的,照朕从前的规矩,你看着处置。”


    “是。”


    奉明帝一抬手:“起来,回去吧。”


    第66章 父母命 药药,父母的话真的有那么重要……


    好暖的一日春, 可张药觉得冷。


    从宫城内出来,他不得立即回家。想自己现下这个样子,张悯看到一定会哭。


    这一边李寒舟遣散了押送他过来的镇抚司缇骑, 自己一个人跟在张药身后。和张药共事这么多年, 他倒是看得出来, 张药心情不是好,且一定不是因为那满身的惩戒伤。


    “陛下……赦了指挥使吗?”


    他押解张药面圣,之后没得到将张药带回镇抚司关押的指令, 便已然知道张药脱困,但未解此刻沉默, 他还是问了一句。


    “嗯。”


    “嗨……”


    得张药回应,李寒舟顿时松开肩膀,长呼一口气。“可算是赦了。指挥使, 要不你略站一站,我去把透骨龙……”


    “李寒舟。”


    张药忽然站住了脚步,二人正在下马碑前, 今日入内阁当值的两位阁臣, 并入宫禀事的御史台总宪吴陇仪, 恰好于碑前下车,陡然撞见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张药,两阁臣是面面相觑,都不好上前招呼,索性当没看见, 联袂入了神武门。吴陇仪原本已至门上递牌,门前犹豫了一阵,又折返回来, 几步走到张药面前。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张药竟稍退了一步,抬臂向他揖礼。


    同在梁京这么多年,交道打过无数次,遇张药行礼,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吴陇仪倒有些不自在了。


    “张指挥入宫所为……”


    “请罪。”


    张药垂下手臂,平视吴陇仪,“受罚。”


    “哦……”


    吴陇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马车,“可遣车马,送张指挥使一程。”


    “总宪大人。”


    张药并没有接吴陇仪的话,反而揭明道:“我明白吴总宪刻意折返,是想试探什么。”


    吴陇仪一怔,李寒舟会意,适时让得几步远。


    张药的声音微收,“总宪大人爱惜乌台里的年轻人,就该把一个道理跟他们讲明白。”


    吴陇仪正色道:“请赐教。”


    “指责天子,就是谋反,就该杀。”


    “张……”


    “庆阳高塔里关的是有罪的宗亲,对于陛下而言,他们就是一堆粪土。”


    吴陇仪眉心一皱,“张指使何必言辞粗……”


    “谁念前太子遗德,谁死。”


    张药浑身的都是血,但脸却被玉霖擦过,一张冷脸神情认真,吴陇仪感觉得出来,他指意明确,点得也是要害。


    “谁同情他的遗族,谁死。”


    张药说完顿了顿,又添得一句:“我读书不多,为人粗鄙,只有这几句话。”


    吴陇仪听完,沉吟须臾,方叹出一口气,垂头苦笑,“这就够了。”


    说完心内一阵怅然。


    不论张药的立场是什么,他能在此,用这一番话,向他招明天子的态度,已然是犯了镇抚司的大忌。


    此举究竟为何?神武门前,显然不得细问,吴陇仪只得道了一句,“多谢。”随后拱手,算是回了他将才那一揖,谁想张药又补了一句,“我才受完惩戒,尚不能理事,多则三日,少则一日。我这里,就这一点余地。”


    吴陇仪听完,一时疑色难藏。


    他举刀之前,露面示警,已然是叛了天子令。


    吴陇仪忍不住开了口,“本官……能问一句……”


    然而话不及说完,便被一句“不能”打断。


    接着一缕血腥气掠过,张药已然离行,与之插肩时扔下一句:“对总宪不好。”


    吴陇仪怔在原地。


    李寒舟上前来匆忙见了个礼,立即跟上了张药,边走边问道:“你将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被那老大人打断了?”


    张药道:“你把人撒出去,凡议及‘庆阳高墙’之吏,监其官所,宅邸。录言论,查行举,汇册司衙,我养一两日,自来决断。”


    “是。”


    这都是镇抚司的常差,李寒舟早就办熟了,自不需张药多嘱。


    张药看了一眼天时,见日在中天。


    “我受惩戒前,穿来的衣衫还在镇抚司吗?”


    “在。”


    “好。我回司里收拾,你去点人,办差。”


    张药在镇抚司里擦洗干净身体,坐在堂内,缓了一会儿精神。


    洗过的外伤,皮肉外翻,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骇人,张药裹上一身布,这才将外袍穿好,随手束上发,再探天色,已时近黄昏。


    张药独自回家,走至家门口,便看张悯扶门而立,鬓发被风吹得微乱,显是等了他很久。


    张药不知道应该跟张悯说什么,也不敢贸然进门,只得在阶下立住,垂手等待张悯的训斥。


    其实比起训斥,张药更怕张悯哭。


    他这个姐姐啊,什么都好,就是眼泪多,不妄担了父母赠出的一个“悯”字。


    二人在门前相对而立,张悯静静地打量着张药刻意裹起来的身子,喉中哽塞,沉默不言,张药立得久了不得不先开口。


    但想来想去也只得认错,一句“对不起”总不至于让她生气。


    张药呼出一口气,正要出声,却听张悯忽然问道:“痛不痛?”


    “没什么。”


    张悯走下门阶,行至张药面前,她比张药整整出一头,恰能看到他脖子上领不能遮的伤。“他们怎么打你的?你告诉我。”


    告诉她做什么呢?


    张药撇过头,避开张悯的目光,轻声道:“我人在镇抚司,分寸我自己捏。总之,没什么。”他拧过脖子,用手遮住伤口,恰在这时,玉霖端着一盘猪肝从灶房里走出,冲着张药笑了笑。“正好,洗手吃饭。”


    今日的猪肝,果然是玉霖炒的,硬要张药评价,也就是勉强能吃,但他懒得评价。


    张悯不爱吃内脏,肠胃也受不得油腥。玉霖倒是爱吃,但只尝了一口,就不再动筷了,张药倒是夹抬不停,碗里的粥见底时,那盘猪肝也跟着见底了。


    这一顿饭,张悯几乎一口没动,只端着碗,偶尔用筷搅一搅粥面。


    玉霖见张悯碗中的粥已经冷透了,便起身接过她的碗来,“我去添一碗温的过来。”


    “不用了……”


    “没事。”


    她说完,起身走去了灶房。


    玉霖走后,张药放下碗,将一盘青菜推至张悯面前。


    “你还要吃药,不可空腹。”


    张悯看着那只推盘的手,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道:“你真的不痛吗?”


    “痛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吃饭了。”


    “药药。”


    张悯望着张药的侧脸,“姐姐不想你一直忍着。”


    “我没忍什么,我不多说,只是我性情不好。”


    “不是。”


    张药以为张悯会哭,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住了。


    “你的性情很好,对我也一直很好。你过的日子,比许颂年还不像个人,由此换来我去过人的日子,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你尽力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张悯很少说这样的话,张药不禁生疑,“张悯,你今日怎么了?”


    张悯没有回答张药,径直说道:“镇抚司办差十年,你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往家里抬,你在想什么,我这个姐姐,难道不知道吗。”


    张药唯恐张悯戳心伤身,试图打断她,提声道:“买棺材是我不对……”


    谁想却听张悯说道:“我的弟弟想死。”


    她竭力稳住声音,“我的弟弟每一日都想死。”


    “张悯,不至于说这些。”


    “药药,我会想一个办法,断掉内廷赐的那些药。”


    张药最怕听到的就是张悯的这句话,不禁情急:“有药能保你的性命为什么要断,能活你为什么要死?”


    张悯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声音比将才高出不少,“或者我想一办法,把我这一辈该做的事,尽快做完。”


    “你要做什么事?”


    “我要……”


    张悯一愣,猛地收住了声音,她知道自己情绪过头,一时失了分寸,好在玉霖人不在,而她的话也只说了个开头,她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他就算生疑也不会抓着她寻根究底,于是忙转过身,低头掩过自己脸上的慌乱。


    张药懵了。


    他并不觉得多年心结被张悯揭穿有多难受。也不知道张悯此刻心神具乱。


    他只是以为,张悯又哭了。


    他怕许颂年不在,靠他自己根本没法安抚张悯。索性离桌,在张悯身前屈膝跪下,垂眼在地,也不去看张悯,只道:“我惹你伤心说出这些话来,我对不起父母。”


    他的确不善言辞,不喜深谈。


    张悯记得,他小的时候,但凡遇到他不想说的事,就会沉默,若沉默无用,便会用这一计对付张悯,搬出父母,朝天认错,逼着张悯放过他。


    如今他长大了,还是只有这个方法。


    “我没哭,你起来。”


    “我对不起父母。”


    这一句话,令张悯忍无可忍,赫然转身:药药,父母的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不重要,你都是我唯一的亲人。”


    “如果我骗了你呢。”


    张悯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而面前的人却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有非骗我不可的理由。”


    他说着自顾自地点了两下头,“我认。”


    他说他认,张悯吸了一口冷气,心痛难当,实不忍再与他同在一室,掩面起身,离桌而去。


    院中与玉霖相遇,也只顿了一步,留下一句:“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起来。”


    玉霖在桌上放下热粥,张药还跪在桌旁。


    “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玉霖没有回答,只是朝张药伸出了一只手。


    张药抬起头,玉霖正坐在张悯将才坐过的地方,手仍然伸在他面前。


    “我少年时即学律法,一般只探因果而不沾因果,但是我一直有一件事很疑惑。”


    “什么事?”


    “许颂年掌司礼监十几年,他手底下的陈见云和杨照月,在家乡都有了不小的经营。”


    她说着头稍一偏,挑眉道:“许颂年的钱,去了什么地方?”


    第67章 郁州旧 她身如完瓷。 而张药,皮开肉……


    “他吃穿有限。”


    张药回忆了一阵许颂年的饮食起居, 许颂年过去是有外宅的,但非按契买卖,乃是梁京官的孝敬, 请他无赁租住。后来他在外宅莫名遭了一次行刺, 便把那宅子也还了。只住在内廷值房, 除了来看张悯,并不大外行。


    “你要问他的钱财,应该大都在张悯身上。”


    “存在何处, 你没问过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在镇抚司的俸禄张悯不取, 他们的事,我也不过问。”


    “你确定你要一直跪着和我说话吗?”


    张药一愣,却见玉霖的手还横在他面前。


    “我不是张悯, 我受不起你这样。”


    “见笑”


    张药没去握玉霖的手,直膝起身,随即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玉霖侧过腿, 方便张药干活, 双手撑在木墩子的墩面儿上, 上身在一左一右,微微摇晃,“关于许掌印的私财,我知道一个说法。”


    张药将残汤倒在一起,身上裹着压制皮肉伤的裹身布,束缚手脚, 干起活来是有些不舒服。但和玉霖住了这么久,玉霖极其讨厌洗碗,他是知道的。


    “什么说法?”张药认真地对付残羹剩饭, 头也不回地问玉霖。


    玉霖道:“你们张家的根基在郁州,许颂年原本倒不是郁州人,籍定南方,但他当年是入赘到你们张家的,也可以说是郁州出身。奉明二年年初,郁州水退,他使银在你们张家旧宅的西面,开土建他的私宅,一建就是八年。然而,八年春,郁州城第一次被青龙观的叛军攻破。恨透了朝廷的叛军,入城第一日,就烧了他的宅子。”


    玉霖说的这件事,张药并没有听许颂年和张悯提过,反而是李寒舟说过一嘴。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因为这不是真的。”


    张药收碗的手一顿,“玉霖。”


    他说着转过身,“这是我家中的事,你若要使你在法司问案的手段,我不允许。”


    玉霖停下微微晃动的身子,侧头凝视张药:“我的命是在朝廷与官场的夹缝中求来的,为了活命而审时度势,因此我的确探猜过你与许颂年的过往。但是张药,你帮过我,阿悯姐姐收留过我。玉霖起誓。”


    她说着,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天,平声道:“若我伤害你们的家人,我一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


    张药见过玉霖拼命求生的样子,“死无葬生之地”一言从她口中说出,张药听来,第一次为“死”这个字感到惊心。


    他转过身,继续拢叠碗盘,一面道:“你为什么说,许颂年的事不是真的。”


    玉霖道:“郁州经水一淹,已作半死之城,后又久经战乱,数次失而复得。就算许颂年想要落叶归根,也不该将万贯家财全数压上。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青龙观叛军,起于垄亩,军中多是三教九流之辈。华宅在前,不圈为私所,在其中享乐,反而焚毁,以泄恨大梁朝廷。此事若为真,那领军之人的血性可堪一赞,郁州城,还真该破了。”


    “所以呢?”张药发问。


    玉霖站起身,“所以,郁州城根本没有建起过那座许家宅,青龙观叛军焚的不过是传言中空中楼阁。传言之间,许颂年的万贯财在战火里一夜化灰,城破人离散,因此无人能来质证。若这是一桩公案,至此人证物证皆灭,再好的司法官,也要将它高高悬起。那么,传言之外的万贯财,在什么地方?”


    堆叠起来的碗盘忽然歪倒,张药一把扶住。


    与此同时,他听懂了玉霖的话,不自觉地朝张悯的房门看去。


    “张药,你我虽皆是刑狱一道上的人,但查证的方式手段从来都是反的。你用刑讯问人犯要一个结果,那个结果是天子早就定给你的。不论人犯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是那个结果。可是张药,人犯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若人在堂上言造假象,其假言之后,必遮真情或是恶意。你……”


    玉霖顿了顿,“你了解你姐姐和许颂年的过去吗?”


    “不了解。


    的确,想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或者说,张药和张悯的年纪相差得太大。张悯长成之年,他尚幼弱。故乡宅邸的好日子,郁州城的太平年,他都没深刻的记忆。


    他不记得,张悯十五六岁就已成名,笔下文章扬葩振藻,锦绣珠玑比之谢女,虽有弱症,身不可寿,仍引满城名士倾慕其人。许颂年得她青睐,也不敢说是“摘得名花”。弱冠之年,提灯抱琴,素衣入府,张家家祠中跪蒲许愿——以余生护张家女,非身死,心不改。


    张悯有那么好吗?


    张药问过许颂年。


    许颂年这个人,平生不沾酒,除非是夜诵旧文。


    “曲江病雨催人命,青山兰径听魄吟。身埋寒土成白骨,仍思作笛吹故声。”


    他酒后没说官话,用的是郁州故音。


    诵完,又念他自己的闲注:“郁州张女旧作,年岁不详考,许是金钗之上,碧玉之下。”


    是很雅。


    但张药听不懂。


    他记事时,张悯已经从许颂年口中的高台上坠落,人之病衰,从来不只在血肉,也在心气和精神之上。靠着内廷御药,勉强续命的张悯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荆钗布裙,朴实节俭,沉默地活在梁京城中。性情敏感,情绪脆弱,偶尔也为一些在张药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焦虑不已。


    总之,她最好的年华,她的故乡,以及属于她的盛名和故事,都已经散尽了。


    至于许颂年,就不用提了。


    男(和谐)根一送,万念俱成灰。


    张药不明白,他都想死,许颂年为什么不想死。


    “我可能问得有点急了。”


    玉霖垂下眼眸,“你不用……”


    “玉霖。”


    张药打断她,“我问一件事。”


    “你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玉霖一哽,张药追问道:“你是郁州人吗?”


    玉霖没有应声。


    “是吗?”张药再问。


    玉霖偏过头,“你应该看过,我在三司的卷宗。”


    “是看过,你顶替的那个叫玉霖的举子是梁京出身,但重刑之下,你始终咬住了口供,就算被凌迟处死,对于你自己的真实的出身,你也一个字都没有招。”


    玉霖低头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搅弄着张药打给她的那根络子,“我只是觉得,这和对我量刑无关。所以懒得讲罢了。”


    张药没有打算再问,然而玉霖摩挲着那块石头,忽然又开了口。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张药单手撑着桌面,凝神细听她的话。


    玉霖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很淡很淡的伤意,旁人也许听不出,但张药想死太多年了,那一丝伤意里,暗含“死志”,对张药而言,入耳即是入心。


    “郁州溃坝时,我的年纪尚小,对我而言,那一段岁月如今回想,就是一场在我脑子里,重复了很多年的噩梦。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参与了一场私刑,害死了一个女人,她好像……是我的母亲。”


    她说完,抬起络在腰间的石头。


    “还有就剩这一块石头,别的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是孤女。”


    “嗯。”


    玉霖点了点头。


    “你怎么长大的,吃百家饭吗?”


    玉霖摇了摇头。


    她垂眸握石头,张药便不忍再问,回身端起收拢好的碗盘,轻道:“算了,别说了。”


    “无所谓。”


    玉霖语调轻松,在堆叠起的碗盘之后冲张药笑了笑,“我被很多人养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我在那些人身边,不求善待,但求一口饭,一本书。”


    “求书?为什么?”


    “我想来梁京城,而要在梁京立足,我就不能蠢。”


    玉霖说至此处,顿时有些后悔。


    这句话的意思,不管怎么听,都好像是在骂张药。


    但张药太蠢了,并没有听出来。


    “哼。”


    张药鼻中轻哼,神来一句,“梁京城,狗屎。”


    “哈……”


    玉霖顿时笑开。


    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风一点也不冷,甚至比白日里更温和。


    玉霖的笑声在风中逐渐爽朗。


    她真的很喜欢听张药说话,言简意赅,如万箭穿心,令她又痛又爽。


    张药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心绪却被那灯影下的笑容拨得稀乱。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将才她声音中“死志”已然消失了。


    挺好。


    这种话以后他还会说。


    “放着我洗吧。”玉霖的笑还没有收住,声音也有些颤。


    “你不要装。”张药脱口而出,顺势侧身,避开了玉霖。


    玉霖几步跟上,“没装。你不要以为,你裹成粽子就能当今早没和我见过,皮肉伤不能沾水,你给我吧。”


    她再一次对张药伸出了手,张药抬头,见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软缎花的都是他的棺材钱,满身血肉弥合,花的也是他的棺材钱。


    这一年初春,玉霖摆脱了刑伤的折磨,不再是囚犯,脱下奴籍。


    她身如完瓷。


    而张药,皮开肉绽。


    可张药十分庆幸,那夜他临时起意去刑部狱找死,也庆幸玉霖勒住了他的脖子,却没有真的杀掉他。


    “给我吧。”


    玉霖说着,接过他手中的碗碟,又道:“你的棺材我也收拾好了,今晚让给你睡。”


    “你呢。”


    “我去陪阿悯姐姐。”


    “玉霖。”


    “啊?”玉霖迎风回头。


    “你……”


    张药顿了顿,“你……不走吗?”


    玉霖拢了拢碗碟,“不走,在刑部狱,我就认准了你。”


    “什么?”


    张药颅中暗炸。


    “我一定要活下去,而你一定会帮我。”


    “哦。”


    张药颅内陡然浇来冷水,却又听她道


    “不过,受恩定报,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早些安置,张指挥使,”


    第68章 饿死相 骂几句‘贱人’可以,伤我,不……


    玉霖觉得, 她应该会照顾张药一两日。


    然而事与愿违。


    张药的起居十分规律,对自己的照料简单又精准。


    皮肉伤发炎,高热反复, 他便敷药, 然后一整日一整日睡觉, 醒了就喝水,饮食上谨忌荤腥,杜灵若送来的青梅果他倒是一颗不剩得全吃了。玉霖后来才知道, 青梅果消炎散热,效用甚好。


    自我约束, 自我疗养。


    张药根本不需要她和张悯多说一句,卧床养伤的两日,甚至还靠在棺中, 抽闲给玉霖打了两个络子,帮张悯补了一件大袖衫。


    第三日,镇抚司点卯, 张药主持, 寅时一过, 人就已经走了。


    留下大开的房门,焚艾的陶盆,房内风穿烟流,帮玉霖去了他自己的晦气。


    另外棺床中被褥皆换,地面、独箱、灯台……扫得一层不染,而玉霖的东西, 原封不动,全在原地,似替他表明:“你不用管我了, 我人好了。”


    玉霖将他新做络子挂在腰间,心想他真厉害,自嘲多做不如少做。


    其实她这段日子她也有点累。


    脱奴籍后,她做了女户。


    所谓女户,也就是家无男丁,以妇为户主,属梁京城里的畸零户,虽免除杂役,但户主必要有营生。


    大梁女户不外两种,一是供奉内廷的宫女,由内廷供给粮食,免除杂正两役,二是抬轿女户,专供大驾、婚礼、选妃及亲王各公主婚配应用。(此处参考《人海记》)。这两户都不是她想做就能做得上的,到头来,五城兵马司给了她一件营生——林庙洒扫。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和玉霖打过几次交道,厌恶玉霖自不必说,在司内听了一耳玉霖落女户的事,再把林庙洒扫的名册拿起来一看,陡见玉霖的名字在册上,人就来气,当即大手一挥,给玉霖“贬”去了皮场庙。


    王充想恶心玉霖,宋饮冰看不过,在兵马司外头,与王充理论过一回,然而也是秀才遇到兵,并没有结果。


    玉霖倒不太在意,在她看来,皮场庙也是庙。


    只不过刑场上的血污是真的脏,抹布根本擦不干净,想要去掉干硬的血块,只得用手指包着抹布,一点一点地去抠。玉霖在张药家中逐渐养起来的指甲,第一日干活,就几乎全矬断了。


    皮场庙上干活的撒扫夫,都是老弱病残,眼见得玉霖年轻,干活又卖力,纷纷想起了从前常常来这里干活的张药。


    “要不说她是个疯女人呢,这年头,谁把那刑台上的洗地活,当成是正经的干。”


    “疯子?你怎么不说那镇抚司的……”


    “嘘嘘嘘……那能一样吗?可不兴胡说,那是人张上差的修行。”


    “哎……”


    说话的人叹了一口气,语气忽然有些复杂,“说起来,那张指挥使,来得少咯……”


    玉霖听着这些话,边擦边发笑。


    撒扫夫倒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当她是疯病又发了,连声音都没有往下压。


    “她笑什么?”


    “疯人在笑什么,谁知道呢。”


    “你说……她真的疯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就……一点也不忌讳?”


    “忌讳什么?”


    “她以前,是那上头的死囚啊。”


    玉霖跪过皮场庙。


    所以这话倒是戳心。


    她轻轻放下抹布,顺着人声,抬头朝那剐人的刑架看去。


    朝廷一年会凌迟几个谋逆窃国的大罪人呢?上一个死在这刑架上的人,还是杀夫的刘氏。那是梁京城公开处决的有罪的女子。而那女子的“冤”在公堂上已经喊尽了,挂在刑架上,她什么都想干,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死后成仙,为陪绑在她脚下的玉霖,显一次灵。


    她确信自己会成仙,因为那些判给她的罪行她没有做过。


    那日的皮场庙凌迟,对台下人来讲,是昭明一女之罪。对台上人来讲,是迫受完了一场私刑,且无力回天。


    “我没忘记你。”玉霖轻喃。


    “改换身份,我再来试一次,你有为我显过灵,你要看着我。”


    洒扫夫们看着玉霖张合的嘴唇,不禁议道:“她说什么?”


    “什么显灵……听着好瘆人。”


    “疯语疯语的,有什么可怕的。走走走,散了散了……”


    几个人捧盆提桶,刚要散去,街道上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风起尘扬,路人纷纷避开。玉霖在刑抬上站起身,回头看时,见兵马司的两个弓兵驰骋而来,人前勒马,语调冷促,“这的活清了?”


    “兵爷,都清了都清了。”


    那说话的弓兵扫了一眼地面,抬手随便一圈,扬声道:“你们都算上,跟我们走。”


    此间正是炊火旺时,做工者皆想回家吃饭,谁肯添活来干,且兵马司临时征人,不外乎疏浚街道沟渠,比这皮场庙上的活还要脏累。


    见众人迟疑,弓兵便举了鞭,“怎么,脚底下打了钉?动不得了。”


    “不敢不敢……走……走啊!都跟着兵爷走!”


    玉霖也被裹进了队伍里,跟在兵马司弓兵的马后,从南边出了梁京的水关门,下入外城,后又沿着运河走了近半个时辰,至河道旁一短亭方停下。短亭外余恩并数十个天机寺的旧僧围聚成圈,圈内散放着七八卷草席,有些露着半截子头,有些露着一双脚。


    玉霖眼睛不好,看不真切,然而身旁几个洒扫夫,却都掩住了口鼻。


    他们做的是刑场边的活,见识不少,看着这幅场景倒也大都冷静,只悄声议道:“果然,这种晦气活,就找我们。”


    “小声些,兵爷前头站着呢。”


    玉霖问道:“什么东西。”


    “东西?”


    身旁洒扫夫冷笑了一声,故意吓她道:“是放烂了的人。”


    玉霖站住脚步,队伍也停了下来,


    兵马司的弓兵见余恩等不速之客,大声呵道:“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余恩回过身,向弓兵行了一僧礼,“我们是天机寺的僧众……”


    话未说完,就听兵马司的弓兵呸了一声:“我不管你们什么僧什么道,都给我散了!”


    余恩情急道:“这里头还有活人,还……”


    “滚开!”


    说话间,鞭子已经落下,余恩生生受下一鞭,却一步都没有退,“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但都是皮包骨,腹腔空凹,血泄肌销,都是饿死之相。而其中有一个人,还有口气,一碗粥米就能救回来,贫纳请将……”


    话未说完,又是一鞭劈来,余恩抬臂硬挡,僧袍应声撕开一口,余恩痛得扑倒在地,众僧连忙上前搀扶,圈围散开,玉霖这才勉强看清楚了那七八卷草席。


    那弓兵只想将这些僧人驱赶开,扬鞭还要打,忽听身后队伍里有人唤了声“兵爷!”


    回头一看,见是那伍中唯一的女子,不禁骂道:“又是你这个贱人,我们王指挥使好心没惩治你,我可没那善心。”


    “是。”


    玉霖笑笑:“我是贱人。”


    玉霖抬起头,自称贱人倒是一点都不难过。


    “我就提醒兵爷一句,天机寺的人,从前虽然犯了大罪,差点死于兵马司手下,但其主持扶乩,寻得天赐之银有功,蒙圣恩,度牒皆未废,僧录司中皆未除名。您伤了他不打紧,但若提告,兵马司司衙,恐要向僧录司写文说明。哪有那么好说明呢?”


    玉霖走出队伍,至弓兵马下,“咱们都卑微。上头要咱们做活,咱们就得做。上头要咱们交代,咱们也就交代了。”


    弓兵听得涨脸,骂道:“他(和谐)的还是个酸人!”


    “不是贱人吗?”


    “你……呸,我看谁敢帮他写状提告?”


    “我啊。”


    玉霖含笑应道:“我已经不是官奴了,可以替人写状。”


    弓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就不怕……”


    “陛下有一道旨意,你可能没有听过,但你可以去问一问张指挥使。”


    “什么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气极,险些欺君,赶忙闭了嘴。


    玉霖道:“陛下命我随时奉召。骂几句‘贱人’可以,伤我,不行。”


    弓兵不得不闭了嘴,玉霖也没在搭理他,上前几步走到亭下,“哪一个人活着?”


    余恩见是玉霖,忙挣着站起来,走到玉霖面前道:“玉姑娘又帮了我一次。”


    玉霖没应这句话,复问道:“你刚才说哪一个人还活着。”


    余恩扼袖,翻开了一卷草席。


    席中躺着一个男子,身着内侍宫服,人已完全脱水,气息只剩得一丝。


    “一碗粥米可救不了他。”玉霖蹙眉。


    余恩忙道:“姑娘何意?”


    玉霖看了一眼身后的弓兵和洒扫夫,心知不是详解的时候,只轻声道:“此人被囚过,且囚禁时,水米皆断。致命的不是绝食,而是断水。成这般模样,不过三五日而已。”


    玉霖刚说完,那人已经在众人眼前断了气。


    僧人皆不忍见此景象,纷纷合掌垂目,暗诵《大般若经》。


    弓兵在玉霖身后道:“叫你们这些人过来,便是要把这些尸体抬到司衙去。


    玉霖脱口问道:“为何?”


    “为何?”


    弓兵笑骂道:“这是你该问的吗?还不干活!”


    洒扫夫们忙拥上,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搬上独轮车,互相帮忙套上拖绳。


    玉霖站在人群之中,任凭旁人给她套上拖绳,她肩膀受过伤,稍一扯拽便疼得厉害。


    余恩看着便要挎过她的拖绳,“我帮姑娘。”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营生。”


    玉霖说完,用手勒住拖绳,避开伤处。


    离行前仰头,朝西面的郊林看了一眼。


    郊林之后,有一片殿宇,高墙围之,崇垣环绕,又引运河水作深渠,将之紧抱。


    那便是庆阳高墙。


    第69章 若为伞 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兵马司开道, 玉霖等人拖尸回城。


    一行人都没吃得上午饭,又是连轴做活,各个筋疲力尽, 好在拖的也是几具饿死的干尸, 不消兵马司的鞭棍催促, 众人裹挟着紧赶慢赶,还是在申时前,渐渐行近了水关门。


    此时神武宫门前, 赵河明刚从内阁值房下值出来,人乏口涩, 恰遇一担浆妇,便下马买了一碗,正立于冠荫之下欲暂休片刻, 忽听得一句:“赵刑书,可能借一步说话。”


    赵河明回头,见吴陇仪朝服未换, 疾步朝他走来, 虽在阳春之季, 但额上已是细汗淋淋。


    赵河明放碗同他见礼,“总宪大人何事慌张?”


    吴陇仪近前,也顾不得赵河明尚算他的后辈,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朝旁跨出去几步,避到无人处道:“今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 吵得不成体统,我心里难安,家不得回, 只得在此处等一等你,好歹是没错过。”


    赵河明道:“河明有罪。总宪大人与河明有半师之恩,若有事,发帖召我来府问话便是。”


    “就怕是来不及了!”


    吴陇仪的声音急切,说话间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庆阳高墙关的虽说都是有罪的人,但那都是宗室啊,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们,法司只可谏而不可定。既然如此,这些宗室的吃穿用度,理当从内帑出!”


    “是。”


    赵河明垂头应了一声。


    吴陇仪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既然你赵刑书也这么认为,为何今日朝上不举理而辩啊!”


    此问一出,赵河明眼前闪过了玉霖的那张脸。


    既而想起了张药带玉霖面圣后,赵汉元与他之间的对话。


    那日,父子二人在赵河明的书斋内对坐。


    烛火照窗外千万竹影,大片大片地落在书墙之上。


    赵河明身穿素色常袍,刚写完一轮《心经》,赵汉元的手指,正按在那张墨尚未干的生宣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那个学生吗?”


    赵河明望着书墙上瑟瑟摇动的竹影,没有回答。


    赵汉元自解道:“你官声清白,人品贵重,你是我们赵家外面的那一层皮。你身上不能有一点罪名,否则,我们的皮就被剐了。”


    赵话没有错,赵河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随之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何要让我主持冤杀刘氏。”


    “因为你在刑部,只有你能做这件事。”


    “所以父亲不要我这张赵家皮了?”


    赵汉元的声音陡然提高:“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喉咙半哽。


    赵汉元随手拂开书案上的书稿,那张《心经》随之落地。


    赵河明弯腰去捡,头顶再度传来赵汉元的声音:“除了你那个学生,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一窒,忽觉《心经》碍眼,索性在书案下,将那一张纸一把揉死,随后直起腰背,应道:“是我无知,让父亲失望。”


    赵汉元的声音稍平,“你知道你日后的路有多难走吗?”


    “我知道。”


    赵汉元倾身靠近自己年轻的儿子,指关节一声一声地扣在赵河明的手背上,“陛下对我们赵家早就生了嫌隙,正愁找不到一把架脖刀。你呢,由着你那个学生,从死囚牢里出来,从剥皮台上下来,如今还由着她把她自己捧到陛下面前,去做那把架在你脖子上的刀!现下我们再杀她,陛下会令镇抚司的那个人,对着我们赵家一查到底。因为你,她死不了了。”


    听到“因为你,她死不了了。”这一句话,赵河明竟不自觉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截住赵汉元的话,平声道:“我没有对她心软过任何一次,她欺君入狱,我不曾救过她。就算是处置天机寺僧众的那一日,父亲要灭她的口我也没有阻拦。从刑部狱,到御前,从来都是她自己救的她自己。”


    赵汉元呵道:“难道她不是你教出来的?”


    赵河明闻话错愕。


    所以,玉霖真的是她教出来的吗?


    平和自洽的人,真的是他赵河明这样的人,能教得出来的吗?


    “陛下不想养庆阳高墙里的那些人了。可是,又不想担上苛待前太子遗族的恶名。所以想让户部,把这个罪担了。”


    赵汉元谈及要害,语气却比之前要松缓。


    “父亲怎么想?”


    赵汉元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杀了何礼儒,还没来得及把陆昭撑上部首位,那上百万的银子,也还没落到太仓,我们还得指着他去跟陛下要钱。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把他舍出去背这个死罪。”


    “所以,陛下这道旨意,我们要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若是换道从前,御前辩谏,最合适的人就是你。可如今,你脖子上架着玉霖那把刀,就不便开口了。”


    “那用何人来开口?”


    赵汉元摆了摆手,“也不算个事,御史台的人,科道上的年轻官员,都该开这个口。你就不用管了,我使人点一点兵马司的王充,推那些年轻人一把。那些人是刀笔吏,自诩机敏正直,以为自己看得透,看得真。哪有那么又真又透的事,他们能看到的,还不是我们给他们看的。”


    赵河明一点一点地搓捏着手中那张《心经》,半晌未语。


    赵汉元道:“想到他们会遭镇抚司的罪,心里不好受?无妨,你是百官之伞,你想救他们,为父不会阻拦。不过,你得等到他们淋透了,你再去撑伞。”


    话音一落,《心经》纸破。


    顿时在赵河明手中碾做碎粉,赵河明沉吟一阵,忽开口道,“河明想问父亲一个问题。”


    “问吧。”


    “既然父亲明白,天子忌讳结党营私,为何……”


    “为何还要结党营私,是吧?”


    赵汉元说着叹笑了一声,只回了一句:“做官,就是为了结党营私。”


    父子之间的确坦诚,赵河明不禁又往深处问了一句。


    “那做天子呢。”


    赵汉元没有立即回答,撑着椅背站起身,在自己儿子宁朴不俗的书斋里,一轮逡巡。


    他已老弱,起身行走皆消耗精神,但却还是拒绝了赵河明的搀扶,拖着步子,将满墙书名,一一扫完,而后方道:“这人间乐事无穷无尽。做天子嘛,为了什么都讲得通。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赵刑书?赵刑书?”


    神武门前赵河明独自出神,吴陇仪顾不得礼,索性唤出了这位年轻刑书的姓名,“赵河明!我御史台虽有责纠察弹劾百官过失,肃正朝廷纲纪,为修正天子之德,也不惧死。可我作为御史台的总宪,我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人被挫折真心,还要赔上性命前途,你……”


    “总宪是希望,我赵河明牵起头首,上谏陛下,以此引得内阁出声,将你御史台的人,庇护在我之下,是吗?”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吴陇仪来时虽已起了直白相交的意思,但听赵河明如此坦然,仍难免耳赤。


    “我不妨与总宪交一句底。”


    赵河明看着吴陇仪捏在自己手腕的手,平声道:“内阁也有内阁处境,如今郁州之战越发惨烈,兵销甚大。而太仓枯竭,财政国计一年不如一年。这个时候,若内阁与陛下互生嫌隙,则政令难通。不是我赵河明不愿身先士卒,而是我不能只看得近苦,不思远忧。今日既见总宪,我也叮嘱总宪一句:御史台职责要尽,但性命也要顾,镇抚司的人……”


    “镇抚司的那个人,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吴陇仪脱口而出,引得赵河明一怔。


    “什么?”


    吴陇仪一时有些后悔卖出张药,但此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听了张药的意思,叮嘱过也暗地里弹压过台衙里的人,可是正如你赵河明所言,这些人,他们身在御史台,日常之务就是奏过失,纠错漏。你我能看到他们的下场,是因为你我处身之处,高可远眺。但他们看不见,也信不全我的话。我吴陇仪摁不死他们,他们没做错,我也没有道理去摁死他们,所以,我只能从我自己道上来想办法,我……”


    “我可以去挡。”赵河明应下吴陇仪的话,“但总宪要容我想一想。”


    “好……当然要容赵刑书思虑周全,我……”


    吴陇仪话未说完,忽见大理寺卿毛蘅提袍向他二人奔来,一面跑一面道:“陇仪,出事了!出事了!”


    吴陇仪忙道:“你慢些!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毛蘅踉跄几步险些扑倒,身旁的家仆连忙上前去搀扶。


    与此同时,街市上也隐隐乱了起来,原本散行的路人,忽然纷纷转了向,朝着水关门的方向行去。


    毛蘅勉强稳住身子,对吴陇仪道:“庆阳高墙里,饿死人了!”


    “饿死……”


    吴陇仪眉心猛蹙,“怎么会饿死人?”


    毛蘅摇头道:“这如何知道。兵马司的人已经把尸体运到城门口了。”


    毛蘅说着看向赵河明,“这事可以很小,但也可以捅得天大,兵马司一定查不了,赵刑书,我们得行在前面啊,还有……”


    他说着转向吴陇仪,“我来的时候,去碧洪茶舍看了一眼,里面人全没了,怕是都往水关上去了。前日会揖,你是知道的,为了庆阳高墙事,科道上的人和内阁说得就很不痛快,他们在碧洪闲集,定有一番血性要抒。若是看到高墙里饿死的人……”


    “镇抚司的人呢?”


    这句话是赵河明问的,话音一落,但见道上一阵马蹄促响,行人赶紧分让出一条道来。


    马背之上的人,分明正是张药。


    毛蘅眼看着道上飞扬的尘土,心里一阵不详,不由道:“他不是才受过刑吗?怎么……”


    吴陇仪没有应毛蘅的话,只高声对等在一旁的家仆道:“找马来!”


    第70章 水关门 钱真是好东西啊。


    水关门是出梁京内城进外郭的左侧门, 平常近黄昏时,出入的人便不剩太多。


    然而今日不寻常。


    兵马司带着玉霖等人,陡然从外城拖回来几具身着宫服的尸体, 进城的路人在道上得见, 皆辨是庆阳高墙中饿死的宫人。


    这年头, 河运不通,粮米入京着实艰难,可是连供奉内廷的人都能给活活饿死, 这对梁京城来说的确是异闻一件。


    水关门上,路人几番进出, 不费多少功夫,城内便人尽风闻。


    城门上的京营守卫见得门前人聚,又见刑科都给事中韩渐等六科官也在人群之中, 后又有“风闻奏事”的御史在旁观言记行,实在不敢妄自将尸体放入。


    然而京营守着梁京城门这么多年,何至于全是蠢蛋, 玉霖等人还未走到水关门口, 便早有性灵者去报知杜灵若这个倒霉的巡城御史。


    杜灵若才从宫内下值出来, 就被京营守卫“抓”到了水关门口,他这个巡城御史说的是节制京中兵马司和外城的京营,事实上谁也管不了,中看不中用,不过是应承上面,交代下面的传音鼓, 遇到上面不痛快,还得好的歹的,背头一身。


    他人是来了, 但心里一点也不痛快,垮着一张脸,听京营卫回报,直到看见兵马司队伍里的玉霖。


    玉霖就坐在一卷草席旁,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城门口的情境。


    杜灵若扒开一丛一丛地人,穿出城门,径直走到玉霖身旁,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口就是:“你干什么?”


    玉霖被杜灵若扯得一踉跄,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应兵马司征调,拖尸体。”


    杜灵若看向正在和京营守卫交涉的兵马司弓兵,骂道:“吃了狗屎的王充,敢欺负你。”


    玉霖有些想笑,低声道:“小声点。”


    杜灵若正没好气,回头说得更大声:“我管他的!他一个里里外外都稀烂的烂人,不说药哥,连我也看不上他。掌着兵马司,怎么说也是梁京城里的要害衙门,凡遇大事,一点不肯出头,黑锅到处甩,专会躲在他那个司衙里,想方设法折磨老弱。”


    他说完,低头看着玉霖的手指甲。


    那十截如水葱般的手指,是张药帮她养回来的。那养的过程有多难,杜灵若全看在眼里。如今一日光景,全损没了。


    张药气愤不气愤他不知道,但他杜灵若是冒了真火。


    “指甲磨成这样什么时候能再养回来?张药最近错犯得多,俸禄都快被陛下给断了,他没钱了。你可别再吹风把你自己吹病了,我跟京营卫打招呼,放你进城,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


    “你什么你,大不了你的差我来办。”


    他说着看向玉霖身边那具尸体,但见那尸体几乎就是一把枯骨裹着层干皮,只一眼,就逼得他干呕了不止。


    玉霖忙替他拍背,顺势把他拉至一旁,问道:“你是被京营卫的人找来的吧。”


    杜灵若一边忍呕一边点头,玉霖看向人群中的韩渐以及他身旁的科官及御史,“你既然来了,就得给陛下回话。可这件事不太寻常。”


    杜灵若好不容易忍住呕意,抚着胸口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玉霖笑笑,“尸体我看得不少。”


    “可是这样子的死人……”


    “饿死或是渴死的人,就是这幅模样。”


    杜灵若心有余悸,“饿死的人……这么惨吗?”


    玉霖“嗯”了一声,没再刺激杜灵若。


    杜灵若隔着玉霖的身子,又看了一眼但几卷草席,喃道:“所以庆阳高墙里真的饿死人了……”


    玉霖问转过话头道:“这几日日参,在议什么?”


    杜灵若应道:“你疯了吗?问我这些。我没有药哥的身子骨,司礼监一顿板子我命就没了。”


    “对不起。”


    玉霖道了声歉,当真没再问,反而从怀中取出她自己丝绢递给他,“你擦擦吧。”


    杜灵若此时倒是有些理解,张药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为什么会掏心掏肺地对玉霖好。


    她的确是个又执着又勇敢的人,但她行事只逼自己,就算向人求助,也绝不勉强。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见。”


    杜灵若压低声音,“告诉你吧,这几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快吵翻天了,若不是黄贤妃撑着身子陪着劝着,陛下怕是早就动起真火,烧死我们下面这些人了。诶对了,我脑子不够用,但我总觉得兵马司在这个时候把尸体拖回来,他……”


    “你想的对。”玉霖的目光仍然落在韩渐等人身上。“有人想逼这些言官,对陛下开口。”


    杜灵若一个机灵,“那不就会闹起来?所以我不应该让京营卫把你们放进城?”


    “想的倒是都对。”


    玉霖声音淡淡的,却听得杜灵若绝望。


    “可惜已经晚了。”


    杜灵若接过玉霖的帕抹了一把脸,“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到底是谁啊,唯恐这天下不乱……”


    玉霖道:“那就要看,怎么闹?怎么收场?谁来收场了。”


    正说话间,城门口已经喧闹起来,韩渐等言官言辞激奋,一句:“从不闻供奉内廷,也成饿死之骨。”传来,杜灵若和玉霖皆循声而望。


    韩渐在城门前说完这一句,顿时有人接道:“前太子有罪已自戕而死,先帝施恩,全其遗族性命,圈于庆阳高墙,如今这先帝遗恩,竟也要废了吗?”


    此言罢,群议起,说话的皆是御史言官和六科的年轻人。


    “先帝遗恩,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不能废!”


    杜灵若看着这些人,不禁摁住了额头,怅道:“你说得真对,果然是晚了……”


    玉霖耳边忽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她抬起头,朝城内街道看去。


    今春少雨,马蹄扬尘,飞扬成一片黄雾,玉霖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唯听杜灵若道:“镇抚司来了。”


    “张药来了?”


    杜灵若点了点头,“对,来了。头一个就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的,忍不住又道:“诶话说玉霖,你眼神为什么这么差?”


    玉霖此时顾不上回应杜灵若的问题,反问道:“他……就能骑马了?”


    “你还不了解他吗?你捅他一刀他都能抱你回家。”


    杜灵若揶揄完这一句,这才为眼前的情境感到头疼,一面拍着额头一面道:“要我命啊真是……”


    玉霖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猜想,张药现在的脸色,应该非常难看。


    “杜秉笔。”


    “什么?”


    “你别陪我站着了,去城门上听一听。”


    杜灵若怔怔道:“不是你说的,已经晚了吗?”


    玉霖朝城门口走了两步,“有人枉死,言官理当开口,否则枉穿那一身皮。”


    杜灵若道:“你是比我明白的人,言官此时说得出什么好话?这不是给镇抚司诏狱里送人,洗干净脖子等着张药来砍吗?”


    “所以我的看法是,如果言官一定要为这些饿死的人开口,那就在水关门上开。”


    杜灵若看着玉霖的侧脸,张药没缘由地信她,他杜灵若与她相交更久,更没有理由不信她。


    “你觉得水关门前,斡旋的余地更大?”


    “对。“


    玉霖点头,耳边仍然是韩渐等人的杂而激奋的声音。


    枯尸在门后,清流在门前,皇朝鹰犬提刀勒马,就立在人群之后。


    但年轻的官员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一个人退缩。


    朝廷虽烂,但尚未根毁。


    虽如赵河所说,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来的善果。


    但玉霖不信。


    这世上,也不止玉霖不信。


    玉霖低头咳了一声,收敛精神,对杜灵若道:“言官奏本一旦写上去了,但凡言辞有错便可定罪‘欺君’。张药不想杀人也得杀人。但人群之前众目睽睽,就没有人能一锤定音,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张药也不行。况且,这梁京城里,总有人看不得年轻的人被迫害,比如……”


    “赵刑书吗?”


    杜灵若指了指城门口那道朱色官袍的人影道:“你可真会算啊。你先师也来了。这水关门,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玉霖道:“别这么说,他又没死。”


    杜灵若勉强笑了笑,“你的话有道理,我过去盯着。”


    他说着往城门口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诶,你是在帮谁啊?”


    “啊?”


    玉霖偏头挑眉,没有回答。


    杜灵若远眺城门内,“你‘啊’我也知道。”


    玉霖勉强扯了扯嘴唇,“你知道什么?”


    杜灵若边走边答:“药哥为你在镇抚司里被剥皮剔肉,出来自己忍着,对你一声都没吭。这种好人,你不帮他我杜灵若看不起你。”


    玉霖有些想笑,不禁道:“你杜秉笔看不起的人还真多……”


    杜灵若已然走远,并没有听到玉霖这句。


    玉霖自顾自的地笑了笑,迎风抬头,试图在人群中去找到张药的身影。


    好在,张药又穿了一身黑,人又骑在透骨龙上,扬尘平息以后,他如鹤立鸡群,显于人群之后。


    玉霖眼睛不好,张药却生得一双鹰眼,玉霖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面目,张药却将玉霖的身形,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立在城门后一大片梧桐树影下,满身脏污,蓬头垢面,却还抬起一只手臂,朝他轻挥了挥,挥得两下,显然是牵扯到了伤处,顿时吃痛皱眉,缓缓地放了下去。


    怎么这么……蠢。


    张药一把勒住马头,暗叹了一口气。


    公务在前,他不能过去。但他飞快地帮自己算了一笔账,然而却发现他近来的俸禄,被奉明帝罚了个精光,自己并不剩什么现银,帮玉霖买除劳役。


    钱真是好东西啊,难怪上下,为钱杀人如麻,争得头破血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