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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51章 男女间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
赵河明低头看向玉霖的手, 数月修养之后,外伤痊愈,但手力显然不足。
那枚脱手镖虽不重, 她仍然拿捏得十分吃力。
在他赵河明的目光下, 那五根纤瘦的手指, 似乎也暗生胆怯,不自觉地朝衣袖中藏去。
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静。
赵河明的目光从玉霖的手上移开,移上她的面容须臾停留, 忽而抬腿,径直向玉霖身前走近。
张药侧向李寒舟, 一个眼风扫了过去。
李寒舟正要上前,却听赵河明道平声道:“我还债而已,张指挥使慌什么?”
张药根本不想理赵河明, 再督李寒舟:“李寒舟,你今日犯几次混了?”
李寒舟听着自家指挥使的声音,头皮都要炸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赵河明向玉霖抬起了手臂。
他今日是从城外道观过来的, 又不奉点卯之日,不披官服,只着一身青绿道袍,大袖收祛,袖口随他抬手动作顺臂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张指挥使, 让你镇抚司的人让开。”
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轻得只剩他与玉霖二人可闻。
“割吧。”
他对玉霖道, “拿你手上的脱手镖,照我的手腕,割吧。”
那只手掌心向上,指节处生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生来清贵的家族菁华,从来不弄刀剑,骑马射箭也不过闲时娱兴,由手窥身,真可见一副绝好的皮囊。
玉霖看向赵河明的手掌,不知为何,这一幕,她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只手,“清白无辜”地摊在她面前。
手掌上托着什么呢?
是定胜糕。
还是蜜饯。
是郁州城内的第一朵迎春花。
还是一枚有棱角的石头。
玉霖看不清楚。
她的身子微微晃动,却不肯抬手。
“我知道你不会割。”
赵河明的声音点破玉霖眼前的虚影,
他眼睑轻垂,淡道:“伤了我,的确会逼出救你命的解药,但你戕害职官,按《律》判你,你又要落凌迟之罪。小浮,你还是个死。”
“不至于,尚有可辩的余地。”
赵河明眉头轻挑。
“你怎么辩?”
玉霖闭上眼睛,吐纳调息,试图凝聚已逐渐有些混沌的意识。
“罪奴以利刃伤官,按《律》的确该杀。但若其行,上揭阁臣,私养阴兵为祸梁京之实,下助禅家,探天授君王之金,是否可请……功罪相抵。”
赵河明手指微握,如当年师生同席对谈一般,平静地发问:“可以,但是,援何条例?”
“《问刑条例》中,得以援引的案例不胜枚举。”
玉霖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此时更加混沌,她勉力在赵河明面站立,声音越来越轻弱。
“今日……非在公堂,我不欲与刑书相辩,他日若三司带我跪堂,我定请刑书大人,与首揆大人,双双立我身旁,与我……同做罪人。”
“很好。”
赵河明笑了一声,手仍然抬在玉霖面前,“堵死了我等所有的路,然后在情理之内,又为你自己开了一条生路。这的确是刑名官的破局之法。”
“承蒙夸赞,不敢领受。”
赵河明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他说完这句话,臂垂祛落,抬头看向场中的刑部堂官,赫然抬高了声音。
“赠药。”
话音刚落,城门一角忽闪来一物,直向玉霖身旁的李寒舟。
李寒舟忙抬手接下,见是一只青瓷素瓶,
堂官面前,赵河明续道:“没又听清我的话吗?给今日受刑的犯人赠药。”
两个堂官忙领了命。
此时玉霖已经周身力泄,李寒舟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却又不敢贸然将手上的伤药用在她身上,不得不再次看向张药。
“李千户……”
“诶。是属下在,不是下官在……不是那什么,姑娘请说。”
李寒舟今日的确干了件大混事,张药不剥他皮是不可能的,如今思绪混乱,哪里知道如何回应玉霖。
“别看他……”
玉霖声音已经哑了,“他憨的……”
李寒舟脸色一红,看着张药那张丧脸,不自觉地重复玉霖的话:“憨的?”
“快救我,再不救我……我要死了。”
“好好……”
李寒舟看着玉霖的手臂和肩头,人却一整个手足无措,“那个……来人!你们围过来!”
“你到底是有多蠢?”
张药的声音逼近在李寒舟的头顶,李寒舟愣是一动不敢动。
“都让开。”
一众缇骑连忙应声让开。
张药看着李寒舟:“你也让开,别碰她,把那个刺客锁了,带回镇抚司。”
他说完,一把将玉霖打横抱起,侧头向李寒舟吐了一个字:“药。”
李寒舟忙将药递到张药手中。
玉霖靠在张药怀中:“我都要死了,你……讲究什么?”
张药一言不发,抱着她径直走向登闻鼓。
行至鼓后方弯腰将她放鼓架旁。
玉霖靠着鼓架坐下,浑身颤抖不已,好在巨大的鼓面,如一张圆屏,暂时遮住了她的身体。
玉霖艰难地抬起眼睑,苍白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在意这些。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旁人看我这身子一眼,我又死不了……”
张药仍旧沉默,人却半跪了下来,剥开玉霖肩头的碎衣料,拿起匕首,用锋刃挑割已经发乌的血肉。
玉霖原本已经痛意识浅淡,被他如此割皮挑肉,顿时仰了脖子浑身痉挛,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推挡面前的张药,谁想手才刚抬起,就被张药的另一只手摁死在膝前。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张药开了口。
玉霖吞咽了一口,“我痛……你在说什么……”
张药没有看玉霖,手上动作精准而利落。
“能有多痛。”
玉霖呛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吗?”
“这么怕痛你天天拿你这一副骨头来玩命做什么?”
“我……”
玉霖说不出话来,却听张药接道:“你能不能拿我的身子去玩。”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这话有歧义啊张药。”
“什么歧义?”
张药反问玉霖,“我识字不多,我听不出来。”
剧痛之中,玉霖竟有些想笑。
好一个张药,好一个奇怪的半人半鬼。
不想活了就这么厉害吗?
言语之上,自捅自身。
生死局上,扑刀自刃。
是真的想死,也是真的,在托举她玉霖。
“张药……我真的痛,很痛,你轻点弄……我求你了。”
“轻不了。”
他声音冷如冰霜,不带一丝黏腻。
一块乌黑的血肉应声被他挑出,玉霖的脖子上猛得绷直。
“你……”
声才破喉,就已被张药打断,“你读了很多书,你聪明,你算无遗策,你救济无辜。而我是个滥杀无辜的罪人。我没有脑子清清白白地帮你取到解药,但去毒疗伤一样,你务必要信我。”
他一面说一面清净了玉霖肩上的发乌的血肉,敷上伤药,随后又托起玉霖受伤的那只手,放至自己的膝盖上,一把按死。
其间他看了一眼玉霖。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张药桎梏得动弹不得,硬受他的清创之术,双眼紧闭,眉头深锁,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的话。
这样也好。
张药继续挑拨玉霖的毒伤,口中声音不止:“我不想再做你的主家,你根本不会像一个奴婢一样侍奉我,我也管不了你。”
“可是张药……”
她又这样对张药直呼其名,偏他始终不忍,让这一声“张药”落在地上。
“说。”
“你不做我的主家,我以后还能仗谁的势呀……”
颤声在耳,张药微怔,压制她手腕的掌力也松了。
玉霖此人,不对任何人真正屈膝,却偏偏一次一次地对他坦然示弱,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多开心。
“我张药就这么不值钱?”
“啊?”
“我就这么贱?”
“不是……”
“玉霖,你到底几分真心?”
玉霖的身子一僵,须臾之后,才反问道:“男女之间那种真心吗?”
张药脖颈涨红,下意识得反驳:“不是,我没问这个……”
“我没有那种真心。”
玉霖回答了她自己的设问,随之自嘲般地笑了笑,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我不懂。”
“不懂就算了。”
张药撇开脸,不敢去碰那一滴泪,“对着我哭什么?”
玉霖抿了抿嘴唇,“我本来想用一个典故,来向你道谢,但一时之间,我倒想不到合适的……”
“不用想了。”
张药收拾好玉霖的毒伤,抽下原本扎在玉霖手臂上的发带,反手绑回髻上。
“你想出来了,我也听不懂。”
“张药,梁京城内,我不敢向任何一个男子求助,除了你。”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只想死,对吧。”
对啊。
张药的这句话,玉霖真的无法否认。
“行。”
“行……什么?”
“没什么。”
张药丢掉见底的瓷瓶,平道:“我认了。”
瓷瓶滚向登闻鼓前,被迎面而来的李寒舟踩死。
李寒舟立在登闻鼓前,小心地朝鼓后问道:“指挥使,玉姑娘……没事了吧。”
张药站起身道:“没事了。”
“那便好,那个……余恩……他有话要禀。”
“好。”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李寒舟会亲自护送你回去,我去办我的差了。”
玉霖撑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子,“不要在陛下面前,抹了我的功绩,我要自己,上殿受赏。”
“你身上有毒伤,你……”
“求你。”
登闻鼓下,她拉住了张药的衣袖。
想起她说她不懂男女之事,张药想死。
第52章 白银阵 我唤她玉霖,她就是玉霖。……
“拖走……”
话虽如此说, 张药却根本不敢从玉霖的手中,真正抽拉出自己的衣袖,只能半伸着手臂看向李寒舟:“李寒舟, 过来把她给我拖走。”
李寒舟几乎怀疑, 张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顺便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张药低头又扫了一眼玉霖的手指, 压低声音道:“放开我。”
玉霖没有吭声。
张药抿了抿嘴唇,心中暗生无奈。
杜领若说过,他是一个五感具亡, 冰塑一般的人,但他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脾气。他对谁都一个样子, 该打打,该杀杀,从不为任何人起心动念。
但现下, 他有一点生气。
“你能不能不作死?”他问玉霖。
李寒舟已经走到了玉霖身后,眼见张药的衣袖还被玉霖牵拉着,张药就像给自己下了禁制一样, 一动不动。
张药说的是“拖走”, 可李寒舟分明觉得, 他要真敢上手拖拽,张药当场就能他骂个狗血淋头。
于是,权衡之下,他唤了张药一声:“指挥使……”
张药喉结一动。
不知为何,李寒舟的声音此刻竟然令他感到一丝惶恐。
玉霖仍然靠坐在登闻鼓下,双腿微屈, 脸色苍白,身上的素衣拂地,衣袖随风而摇, 凌乱的发丝笼在她的脸上,却恰好遮住了她受伤后的狼狈。
她很好看。
张药想到这一句话,不禁眉心一跳。
“你放开我。”
他重复将才说过的话,而与这句话一同入脑,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却是:“你放过我。”
张药唯恐言语失空,忙连声接道:“陛下面前,我不会抹杀你,放开我,不要再妨碍我去办差。”
“好。”
玉霖要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应声松开了手,“照我昨天夜里,和你说的那样做。”
张药垂下手臂,转身就朝余恩走去,步伐之大,一刻也没有停留。
余恩神魂才定,被镇抚司的两个缇骑架起,连拖带走地送至张药面前。
张药看着他不断发颤的手几乎要捏不稳那张乩语,索性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自己的丑字,向一旁的刘影怜招了招手,“过来。”随后又看回自己的丑字,问余恩道:“何解?”
余恩却问道:“玉姑娘……人没事了吧。”
张药耳根一热。
“她死不了。”
余恩愧道:“我这些人的罪过,却害了姑娘受苦……”
风在起,张药抬眼,受过刑伤的天机寺僧众两股战战,像一块一块,刚被剐下,悬于人手上,尚在痉挛的肉。
张药一时沉默。
他其实,不太看得明白,这到底是谁的罪过,或者换句话说,到底杀了谁,才能了结这些人苦痛。
他想回家问问玉霖,但在这之前,他要把他的差事办完。
“你也死不了。”
张药垂手,一把抖开乩语,展在余恩面前,“解给刘氏女听。”
余恩的目光这才落向乩语上,深吸了一口气:“刘姑娘扶乩,所为寻物。这一句‘菩提根下偶生因’,说的是,此物为姑娘偶然失落,如今近在,不可远去。后一句,寒冰雪壤暗结精,其意则浅浮于文上,意指寒所。”
“近地寒所?”张药了无情绪地发问。
“是……”
余恩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玉霖搭救天机寺僧众的方法。
她把这个要命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带到他面前。借刘氏女求他扶乩寻物一事,当着梁京城百姓的面,给了他一个真话假说的口子。且余恩明白这道口子,一旦在张药和梁京众人面前打开,不论是谁,都无法私自将它封死。
因此,那暗处之人不得不明知是下策,也要对他使出“灭口”的手段。
而这灭口的行径,也让余恩确信,他和天机寺众僧,是真的得救了。
“刘姑娘。”
余恩看向刘影怜:“我记得,姑娘是何户书的女儿,户书大人在时,曾租借天机寺菩提塔下一地窖,为藏冰之所。近处寒所,也是姑娘有缘之地,姑娘可往一探。”
一席话说完,原本被冲散的人群重新聚拢,日渐偏西。
赵河明沉默地立在登闻鼓的鼓影中。
张药独自行至赵河明身前,“天机寺的这些人,刑书可以带回刑部狱了。”
赵河明笑了笑:“小浮不是不肯让刑部将这些人带走吗?”
“谁是小浮?”
张药不答反问。
赵河明垂头笑了笑,不与张药交目。
“张指挥使……”
“她没有名字吗?
赵河明温声道:“从前旧称,一时……”
“刑书的从前旧事,与我何干?”
张药再度打断赵河明:“她如今是朝廷遣放我宅中的官婢,我唤她玉霖,她就是玉霖。”
赵河明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改换了称谓“所以,张指挥使要做玉霖的主了?”
“我做不了。”
张药迎向登闻鼓影,“之前她不让刑部带走余恩等人,是不想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刑部狱中。如今无所谓了,你们想杀就杀吧。”
他说完转了身,“今日镇抚司阻拦刑部行刑,我的确没有取得天子的驾帖,此举违《律》,乌台要弹劾,我来认罪。但只要明日大朝之前,刑部狱死一个天机寺的僧人,我亲执驾帖,拿问刑狱众役。”
“是,我明白。”
赵河明在张药身后退了一步,揖道:“耳提面命,在此谢过。”
一日之间,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寻出金银万量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北镇抚司在刘影怜的指引下,在菩提塔废墟下的藏冰窖中,挖出了满箱满箱的白银。镇抚司并兵马司两司人马,沐着难得梁京夕阳,深挖数米,终于在申时之前,将所有的白银的全部挖出。
金阳在尘灰上铺开,满地焦灰扬起,在众人眼前成烟作雾。
不知道是因为白银难腐,还是因为此处并不是这些金银的旧藏之处。大部分的木箱甚至没有封盖,最初土破银出之时,立在冰窖上的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睛。
张药靠在一块佛像的残躯上,静静地看着镇抚司众人初略地点查着那些木箱。
他不穷困,甚至也算是梁京城内的一等人,虽然深居简出,那也是因为他常年想死,对吃穿失去了兴趣,大把大把的金银买成了一口一口的棺材,虽然暂时还死不了,但他总想着有一日能挑到一口最喜欢的,让他平静地躺进去,邀诸天神佛,万千恶鬼,赐上他几钉,钉死他的神魂,再不要为害人间。
他对真金白银冷情冷性,可他身处之时,毕竟是国计凋零的奉明年。
郁州城苦守多年,反复陷落,两面势弱洲县,在叛军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城破将死,民逃兵散,郁州守到今日,几乎守成了一座孤城,屯田的军户跑得不剩几个,军饷连年不至,守城军士气低落,朝廷拼命催着速胜,试图以此来节约军费,可那仗却打得一天比一天烂。
眼见若郁州陷落,贯通南北的运河,就要失去转运要害……
此刻破土而出的真金白银啊,怎不令内廷外朝,引颈相向呢。
张药换了一个姿势,麻木地看着众人满脸惊骇地在金银中穿行,直至杜灵若风尘仆仆地从牌楼后走赶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的官服未脱,奔至张药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司礼监风闻,天机寺挖出了两百万量白银!掌印今儿不在宫里,我一众秉笔随堂,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是喜还是祸,还不敢上禀呢。我想着……你在外头,这事你不可能避得开,问你才是准的,这……这是真的吗?啊?”
张药冲着废墟中的箱子扬了扬下巴。
杜灵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一排排装着白银的木箱,身处其中,四下环顾,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了下去。
“天啦,天啦……”
他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愣是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张药站直身子,招手换来点算的缇骑,问道:“粗算多少?”
缇骑答道:“约一百九十万量白银。”
一百八十万量白银。
张药至此才明白,玉霖所谓的“三万金”只是一个虚数而已。
“谁找到的……谁找到的啊?”
杜灵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复奔至张药面前,“这可了不得了,朝廷连年挖银,富年也不过才得五百余万量,且不说什么盐铁税了,当年户书大人何礼儒,亲自南下巡盐铁,也不过三百万余,这怎么……陡然间……”
杜灵若惊得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到底谁寻到的?真的是那个刘氏女和天机寺的余恩吗?”
张药不置可否。
杜灵若抬头望天:“这些人,得飞到什么地方去啊……”
张药想起玉霖那句话:“不要在陛下面前抹杀我。”
复又想起她的毒伤,不禁问道:“你说许掌印不在宫中?”
杜灵若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对,怎么了?”
“他不是不住外宅了吗?”
杜灵若道:“掌印的去处,我怎么好过问……”
“玉霖受伤了。”张药低声道。
“什么伤。”
“毒伤。”
杜灵若忙抹了一把脸:“我这就替你寻掌印去。”
杜灵若去了就没再回来。
夜静风落,张药独骑回家。
家门口,一架素帷马车停在拴马柱前。马车下立着两个素衣仆从,见张药过来,忙躬身行礼。
院内灯火透亮,饭菜飘香。
许颂年来了。
第53章 八珍汤 她救人救己。
张药门前系马, 肩膀终于沉了下来。
许颂年亲自来了,正如杜灵若所言,这比内廷最好的太医来了都好。
他一面想一面抹了一把脸, 试图给自家姐夫一个难得的好脸色。
此间夕阳已尽。
张药独自走入院中, 抬头看时, 见炊烟如柱。
吹了大半日的风终于停了,四方天看不见一丝云,纯如一块深蓝色的锦缎, 入华盖一般,照着灯火初明的小院。
杜灵若正绑着袖子在, 墙根下劈材,见张药进来,忙丢开斧子迎他:“天机寺的差事完结了?”
张药没答他, 反而问道:“掌印替玉霖看过伤了吗?”
杜灵若笑了笑,指向厨房,“我原还四处寻掌印来着, 谁想掌印的马车, 申时不到就在外头停下了。放心吧, 玉霖的伤口是掌印亲自处置的。阿悯姐姐在边上看着,掌印那叫一个精细。处置了伤口,又细细地探过一回脉,写了方子,煎了药,她才吃了, 这会儿睡得正好呢。要我说,也是因祸得福。咱们掌印这善心一起,她倒是内外都得了调理。”
张药听完, 朝自己的屋子看了一眼。此时风静,门也就虚掩着,细小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暖光。
自从接回玉霖,张悯一直让张药宿在镇抚司衙门,一方草席往正堂那张书案下铺开,就是夜中容身之所。他本来在衣食住行几项上,就已经丧失了兴趣,对此全然无所谓,甚至觉得,此举极利他晨间在堂点卯。但他倒想问玉霖一句,她在他那口棺材里,睡得有多安稳?或者跟玉霖说一句:他俸银其实不少,这几个月,没在木头上挥霍,他早有结余,给玉霖买卖一张好床。
“你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啊。”
张药耳根顿烫,听见杜灵若的话,想都没想就对他甩出一声:“闭嘴。”
杜灵若莫名吃瘪,一脸不服,挑眉问道:“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掌印除了照料陛下的身子,什么时候肯给外头的人瞧病?今儿为玉霖的事儿来了,你去谢他一句,这不该啊。不说他是你姐夫,就说……”
杜灵若的话说起来就没完,不过好在他说的不是玉霖,这倒让张药放松下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子,三下两除二把杜灵若折腾的那“三瓜两枣”给料理了,一面开口:“玉霖的事是我的事吗?”
“你是他主家,她是你奴婢。”
杜灵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张药劈柴如砸瓜,气定神闲地说道:“她都靠着服侍你张指挥使活着,她的事不是你的事?”
张药一把抱起劈好的柴火,眼都不斜一下:“我管不了她。”
“那你当时跑死牢里去招惹人家……”
“杜灵若。”
张药直呼其名,杜灵若顿时心虚,“我……我不说了,我去……把水挑了,你把柴火给掌印抱……抱进去啊。”
杜灵若一溜烟地走了,张药这才抱着柴火走进厨房。
厨房不大,不过五米见方,四处倒是收拾得格外利落。
许颂年脱了袍衫,换了一件窄袖素袍,立在灶台边看着火,听见门口的脚步声,随口道:“正好,火弱了,汤的最后一层滋味就出不好了。“
“你往边上让一让。”
许颂年听了一笑,有些迟缓地把那半条瘸腿往边上挪了几寸。
张药抱着柴火走过去,撩袍蹲在,一时之间柴添火旺,砂锅锅盖震颤,汤香盈室。
许颂年侧过半截身子,低头看着埋头干活的张药,“比小的时候做得好多了。”
张药不吭声,许颂年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宫里话少,在你自己的家里,也这样吗?”
张药添柴的手一顿,“你能不能不提我小的时候。”
许颂年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不提,你也别一直对我挂着脸,阿悯看见了,会担心的。”
张药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给许颂年一个好脸色的,好在许颂年此行,不是单纯发慈悲,替玉霖看伤,他轻咳了几声,放下之前卷了一半的袖口,开口与他说起了白日中天机寺的事。
“那两百万两白银,如今在寄于何处?”
张药顺手从菜筐里抓了一把红薯,投入火中,吐了一个衙名:“内承运司。”
许颂年洗了一把葱,手起刀落,在木俎上分切成末,刀声之间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嗯,你不愚。”
“其实存于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差别。”
火焰炙热,张药的脸却仍然是冷的,声音也毫无情绪。
烟火阵阵的厨房内,曾经的郎舅二人各自其位,仅仅有条地专注着自己手中的活,似是全然不在乎口中所谈。
“怎么说?”许颂年刀不停,话也不停。
张药应道:“就算寄入外面的府库,梁京城内的哪一只手敢来取这一批扶乩寻出来的天降银?适逢郁州军饷显匮,陛下才为户部请发内藏,在大朝上当众发了一次狠,如今这一批银的去处,我这个人再蠢,也看得出来。”
许颂年不置可否,续问道:“那你知道,这两百万白银,是谁匿下的吗?”
张药道:“之前不知道,但今日在长安右门上,看出来了。”
他说完,稍稍仰起头:“我问你一句,在陛下心里,‘赵’这个字,后面跟得起一个‘党’字吗?”
许颂年笑出了声。
他放下刀,洗了一回手,回身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腿姿,斜靠在灶台上,“很难得,你从前一直觉得,朝局如何都是陛下一人的事,与你无关,你也从来不会问这些问题。”
“现下想问了。”
张药丢下翻火的钳子,“但对你来说,我今日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许颂年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那就要看你,想问到哪一层了。”
张药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
“玉霖知道哪一层?”
许颂年反问:“你起的是什么心?”
张药静静地望着许颂年。
那也是一张常年平静的脸,但和张药不一样的是,许颂年眉眼清秀,对上恭顺,对下和蔼,不说话的时候,面上也挂着零星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许颂年。”
张药唤了他的名字,许颂年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张药站起身,一把拍去膝上的灶灰。
“你为什么从前不教我好好读书写字?”
“我……”
张药没有等他说完,径直道:“你明明有功名在身,我也是名士之后,纵我少年无知,你和张悯若对我严加管教,我也不至于如今成半个白丁。”
灶中的栗子此时熟了,噼里啪啦得炸响起来。
许颂年神情略微凝重,轻声问张药:“你是怎么了?”
张药的肩膀陡然颓塌,嚣张的气焰熄灭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想起白日里在长安右门前,他几乎再度杀人,想起那个拼命唤住她的玉霖,以及她说的那番话,眼眶竟然有些发痒。
“我要帮她……”
“谁?”
张药没有回答,许颂年却自接道:“哦,玉霖。”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但她的话,我不尽能听懂,她的处境,我也不尽看得清。我知道我此时发愿已经晚了,所以我求不多的,我只要能看清她的处境就行,我……”
“我跟你说过了。”
许颂年的声音不似将才那般平和,“她比你聪明,她很清楚她自己的处境,或者我换一句话说,她如今的处境是她自己造的。”
“她有那么厉害吗?”
许颂年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张药,她原本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借你和灵若,从刑部狱中逃出生天,后见罪于陛下,又要再度受死,可最后一刻,她还是能使陛下收回成命。如今你再仔细想一想,她当众将这两百万白银掘曝于苍天之下,在朝外,她片叶不沾身,无人能因此事将她收押审问。在朝内在陛下眼里,她此功匪小。你以为,我拿御药为她疗伤治病,是出于我与你的关联吗?那可是内廷御药……”
“是,她是没那么容易死,可她那个人的骨头,从前就是脆的!”
张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满,压平声续道:“但凡我今日先一手,快一步呢?”
许颂年垂下双手,火上的汤已经熬好了,浓郁的香气四周混迹,许颂年转过身,揭开锅盖,撇去油面,望着泛白的汤汁道:“好,万众红尘里,你张药要怜惜一个女人,可以。但你知道,你怜惜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吗?”
“知道。”
“她想做什么?”
张药心中拼命地搜寻他能驾驭的为数不多的言辞,然而这一次却很幸运,不过半刻,他就寻到了一句既真实又贴切的言语。
“她救人救己。”
一抔葱末入滚汤,顿时清白分明。
“行。”
许颂年的面目和声音,都在不断升腾的热气里便得模糊,“喜欢她吗?”
“什么叫‘喜欢’。”
许颂年道:“我对你姐姐那样,就是喜欢。”
“那我不喜欢她。”
张药脱口而出,谈不上后悔,就是觉得此刻自己衣冠不整,身上不洁,惶谈此事。随即胡乱找出一句话来:“你熬的什么汤?”
许颂年也没有紧逼将才的话口,转而道:“你应该闻得出来。”
“八珍炖鸡?”
“嗯。”
许颂年看回火上,“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对阿悯和玉霖,都好,从前也仔细教过你的。”
张药自觉地去洗了四只汤碗,放在许颂年手边,接道:“我做过,张悯不喝。”
许颂年倒是不诧异,“知道,我也就说说,也不是想违逆阿悯。那她喝吗?”
张药看着汤水入碗,想起玉霖在他家里挑吃挑穿的样子,心道,她可太喜欢喝了。
第54章 济人意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
张、许、杜三人在院中摆好饭, 玉霖也醒了。
张悯搀扶着她从张药的房中走出来,张药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 只低头对付着八珍汤上的油面。
看他脸色不好, 杜灵若也不敢胡乱打趣, 唯有许颂年放下了袖口,迎上几步,问道:“疼得好些了吗?”
玉霖点了点头, 轻轻松开张悯的手,屈膝叠手, 向许颂年行礼,“玉霖谢掌印大恩。”
许颂年受下她的礼,方朝她伸出一只手, 虚扶她起身:“不敢,姑娘所仰,唯一己玲珑。我只望姑娘, 此生再不受这样的苦楚。”
玉霖直身垂手:“与掌印相交, 总是如沐春风。”
许颂年笑了笑, “姑娘从前在朝,也有‘柔嘉维则’的好名。”
玉霖抬起头,温声问道:“好名只在从前?”
许颂年笑着点头:“如今亦无瑕。”
玉霖举臂,向许颂年又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听许颂年道:“陛下有几句话, 着我代问。”
“是。”
玉霖应声跪地,杜灵若见状,忙从桌边绕出来:“我去摆香案。”
话音刚落却听张药截道:“急这一时做什么?”
他说完, 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低头看着玉霖道:“起来。”
张悯不禁低呵道:“张药,不得无……。”
“我让你起来。”
张药没有回应张悯,一声直悬在玉霖头顶,而他的影子,也落在了玉霖身上。
不知为何,玉霖想起了长安右门前的那张鼓影。刺骨的风雪间,唯一肯遮照她的影子,哪怕是虚物,也在她身上生出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药这个人说话,几乎是一种语气,但意图却都在字面上。
玉霖并不指望他阻拦许颂年代天子讯问有任何的深意,不禁问道:“起来做什么?喝汤吗?”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话未说完,就看见了张药伸来的手。
如她所料,那只手中汤碗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气,热气之后,恰是张药的那张冷脸。
玉霖跪在地上,偏头一笑,神色无奈。
许颂年在旁道:“是我不周。”
说着抬手示意杜灵若回来,平声又道:“先吃饭吧。”
几人一道吃过饭,张药与杜灵若自觉地去了厨房。
张悯打开了堂屋的门,对许颂年道:“他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说话不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颂年颔首道:“无妨。”
张悯推开堂门,让了一步:“你们去里面说话吧。”
说完垂下眼睑,向许颂年行了一礼,方转身走下了门阶。
玉霖回头看着张悯离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这是玉霖第一次看见许颂年与张悯相处,二人之间,彼此克制,却又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疏离。
“姑娘请进。”
玉霖转过身,见许颂年已经走进了堂屋,在堂屋中燃起烛火,照亮了四壁。
张药的宅院,本就是镇抚司从前的值房,虽经修缮,但仍不算是正经的屋舍,所谓堂屋,也不过是朝向正南,面阔并不大。北墙上挂着一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图下是一方紫檀长案,案上供着两方牌位,分属张氏夫妇。
案上不燃香,只清供两三鲜枝。
许颂年待玉霖进来,方合上堂门。
“江——宁”
玉霖缓缓地念出《吕洞宾悬壶济世图》上的落款之名,正欲细看,却听背后道:“那是张悯的别号。”
“江宁二字,取意是什么?”
“姑娘猜不出吗?”
玉霖看着画像上的吕洞宾,沉默了一阵,方平声道:“她少时居郁洲,郁州临江,江宁,那便是江平水宁。”
她说完又看向长案上的牌位,牌位上的两个名字,一为“张容悲”,二为“虞灵声”。
张容悲。
张悯。
张药。
玉霖在心中默诵这三个人名,不禁脱口问道:“张容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姑娘,长者的名讳不可直唤。”
“无妨,他是郁州溃坝一案的罪人。”
许颂年不置可否,半晌才说了一句:“也是,只是姑娘既知他是罪人,又为何有此一问?”
玉霖望着张容悲的牌位道:“张家人的名字,祝福的都是他者。容天下之悲,悯弱怜苦,以身为药,不管怎么解,他对他自己,和一双儿女之名的取意,都是自伤以祝人。我不解,这样的人在地方做父母官,最后为何成了罪人。”
许颂年行至与玉霖并肩处,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向长案。
“若姑娘早生二十年,此疑,兴许能解。”
玉霖侧头道:“掌印未免太过看重我。”
许颂年含笑应道:“姑娘是很好的刑名官。”
玉霖唇角牵动,口中说的却是:“掌印慎言。”
许颂年并不在意,走到长案前,面朝玉霖而立,转了话道:“姑娘听天子讯吧。”
“可以不跪吗?”
这一声,她说得竟有些轻快。
许颂年眉心微蹙,只一瞬又缓缓舒开。
“姑娘不惧我将姑娘今夜的行径回明陛下,至姑娘再领死罪吗?”
“没关系,我御前受死之前,一定会告诉陛下,司礼监掌印在我获罪之后,仍赞我玉霖,是一个很好的刑名官。”
许颂年听完,不禁笑出了声。
她虽回复了女儿之身,官场拉扯之道仍是游刃有余。
三言两语之间,话未挑明,意未点破,却将信任与默契双双探取。
许颂年此时多少有些想象得出,张药在她面前的窘迫。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张药也许未必窘迫。
张药不会拉扯,只会单刀直入,他会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说他听不懂,然后一直问到这个少司寇说出人话为止。
一物降一物,想起张药说他不喜欢玉霖,许颂年难得起了调侃之心,此时倒不得不收住,他到底还有正事要行。
“陛下问:此功之下,你有何求?”
“无求。”
玉霖看向许颂年:“奴婢愿以全部恩赏,换陛下再次赐见。”
许颂年道:“据我所看,这并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你可以求财,也可以求身,以此脱掉你的奴籍……”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
玉霖轻咳了一声,抬手轻轻捂住肩膀上的伤处。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显然是炎症渐起,引出了身上的烧热,连带口鼻的气息,也逐渐有些烫人。
“钱财在身的孤女,如何能在梁京城里活得下去?”
“你可以行得远一些,天下万方,何处不得容身?这已经是陛下的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玉霖点了点头,“是。我是可以远行。”
她说着顿了顿,而后提高了些声音,“然后纵赵党在僻静之地,将我杀死,从此替朝廷掩去,天机寺中那批白银真正的出处?”
许颂年摇头笑道:“玉姑娘,何必如此通透。”
玉霖答道:“我不想将梁京的官场让出。”
许颂年听完,垂首沉默。
灯火拨乱壁上人影,那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随着细微的漏室之风微微晃动。
良久,许颂年才转身推开了堂屋的门。
外面的风鱼贯而入,吹得灯火明灭,画卷大晃。
许颂年在风口处回过头:“我回话之前,还是想问一问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玉霖笑了笑,答道:“一是活着,二是好好活着。”
活着。
好好活着。
这其实并是玉霖的真心话,她的确是一个在梁京城里拼命求生的人,但她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活着的乐趣究竟是什么。
她虽有很好的口腹之欲,也讲究衣食住行。得时尽情享受,但不得时,好像也不困顿。从前她有赵河明这样的师傅,有爱她如亲子的师娘,有同僚,也有如宋饮冰这般的可堪相谈的挚友,喜乐悲欢都是真实而具体的。
现下虽有张悯看顾和张药那莫名其妙的维护,但她的内心却从未平宁过。
“死期”时时临头,而她不甘心。
可就连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心中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么。
许颂年携杜灵若离宅,宵禁还未起,张悯独自相送。
玉霖盥洗后,沉默地走进张药的屋子,屋子里尚未燃灯,玉霖的眼睛实在是很不好,扶着棺材板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寻到灯烛。她叹了一口气,正想摸向墙边,背后忽然亮起。
玉霖回过头,身后的人一手抱着一卷草席和一床被褥,一手稳稳地举着一盏铜灯。
“你没有走?”
“嗯。”
张药径直朝房内走,边走边道:“灯烧完了,你不知道吗?”
他说完,将灯放在他自己的那口衣箱上,如今那箱子里装的,早已是玉霖的裙衫。
他看着箱边露出的一缕裙带,沉默地将灯盏移开,打开衣箱,重新规置散乱的裙衫,随后将草席抖开,铺在棺材边,又将被褥扔了上去。这才对玉霖道:“掌印说,你今夜里难免发热,离不得人。张悯的身子不能熬,所以……”
“你留下?”
玉霖靠在棺材上,静静地看着张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问了他一句,张药竟喉咙一哽,顿时不敢与她对视。
“我不会对你无礼,否则张悯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吧。”
“什么没必要。”
玉霖解释道:“我人世不醒也就算了,如今我人好好的,能照顾好我自己。”
她在说什么,张药没听进去。
他垂头取下自己腰间的鞭子,走到玉霖面前,伸手递出。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手绞了。”
“不是……”
“或者不用你动手,我也可以自己来。”
玉霖低头看着张药伸在她面前的一双手腕,毫无疑问,她想起了刑部狱初见的那一夜。
第55章 亵衣白 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上等良木, 独口寿材。
竹席,薄被,伸手就绑的男人……
相比在刑部狱时周身束缚, 命不由己。如今暖灯照面, 素室遮风, 处处得以安坐,心境又如何能相同呢?
然而玉霖就是想起了凌迟前的那一夜,张药着丧衣而来, 把头颅送进她的索圈,以死囚做阎罗判官。
独自一人, 试图丢掉满身印记,冷漠而可怜,是疯癫也是痴傻。
从始至终, 张药都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对玉霖而言,是绝境里自投罗网的一只丧家犬, 她几乎不需要耗费心神, “拉拢”, “欺骗”,“诱惑”,通通是下策,她只需要高举一把钝刀,悬在张药头顶,告诉他:“活人穿丧衣, 张药,你很可怜。”就能让他蜷缩匍匐,让他掏付那已经死了一半, 而他自己也早就觉得无所谓的真心。
时至今日,张药沉静在被“救赎”的“虚影”里。
而玉霖自己,则一直真心未给。
她从前是很多士大夫的挚友,被推崇,被赞美,但她没有被男人怜惜过,也排斥男人的怜惜。
怜惜是陷阱,阴阳交合是囚笼,爱则是性命交付。
她想活啊,于是不惜画地为牢,明知自困自身未必不是矫枉过正,却也还是警惕地,想要守着那道心墙。
“要我绞吗?”
张药再问她。
听完这句话,玉霖眉心酸了一阵。
鼻腔中似又数条轻丝缓缓抽拉,引得玉霖蹙眉。
无奈下她狠一眨眼,竟觉眼底竟也正发酸。
她低头看着张药的手腕,后退了一步,斜靠在棺材壁上。她本就比张药矮一个头,此刻身形彻底没入了他的影子里。
“不用。”
她拒绝道:“双手一绞,我夜里要茶要水,你怎么端?”
谁想对面的人却坦然而自洽,“我没那么废物。”
玉霖偏过头,“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药沉默了须臾,再开口时,双手已垂下,声音平稳:“我一直在尽力听。”
“算了。”
玉霖打断张药,“留下吧。”
她说完,看向箱边的矮凳,不等她动一步,张药已经弯腰将它挪到了棺材边。
“上去的时候踩稳。”
说完,看了一眼玉霖的脚,又道:“你也可以让我抱你上去。”
“张药。”
玉霖的声音一紧,“别再闹了。”
张药垂下头,收回目光,只说了一个“好”字。
说完转身捞起被褥,一把抖开。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就是说不出来。
比如他想问问玉霖,他明明很平静,手脚皆自束,为什么会换来她一句:“别再闹了。”
谁闹了?
张药一面想着,一面沉默地在席边蹲下,背对着玉霖,伸手解开了袍衫的衣襟。
“我这几年睡得都很浅,夜里有事,你随便出个声,我能醒。”
不面对玉霖,张药果然要自如很多。
他一面说,一面反手脱下袍衫,抛向木箱。
背后的玉霖问道:“所以你会做噩梦吗?”
“会。”
张药反手拆解冠发,一面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很难惊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夜里你若听到我有动静,随便朝我扔个什么东西,砸醒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将自己剥得只余素白亵衣,随后脱去靴袜,屈膝跪席边,低头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席面和被褥,很快,席面平整,薄被规整,而剥掉一身皮的张药,也转过身来,在席上坐下。
他撑开一双腿,孤灯恰好就照在他的脸上,双手垂地搭在膝上。
背后没有支撑,他也没有刻意顶直肩背,单衣蔽体,他没有邪念,坦荡而平静,周身骨肉棱角皆在,就这么坦现在玉霖面前。
玉霖仍然靠在棺壁上,低头看着面前的素衣张药。
她紧束胸(和谐)乳的那几年,不是没有过和诸如宋饮冰等人私近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身体。
起初恐惧被揭露,后来自如对坐相谈。毕竟卧具之上,那些话题不在风月,而在诗词,在文章,为官做宰的志向和报复上。她与这些人坐卧平等,惺惺相惜。
如今张药单衣坐席,纵她审视,玉霖竟觉得,自己在看一桩公案。
其中有很多值得她对比过去,堪堪细想之处。
比如,此男子剥掉衣服之后,不现骨肉脆弱,问女人要的也不是怜惜。
那他要的是什么呢?
张药仰起脸,望向玉霖。
这一抬眸,打断了玉霖的思绪,令她不得不瞩目那一副皮囊。
不管怎么样,张药这个人,挺好看的。
两道人影在地,一高靠,一矮坐。
玉霖思绪漫游,显然不想开口,好在,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脱下衣衫之后,却像卸掉塞口之物。
“你在看什么?”
他突然问出了声,虽不像在期待什么好话回答,但声音却是虔诚的。
别回避他,别回避他,别回避他。
玉霖心中三声连起,暗逼自己。
如她想来,男女独处,回避是示弱的开始,是求怜的前戏,她不能入这样的陷阱,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在看你的皮囊。”
她给出了这句答言,然而最后一个尾音微微有些颤抖,好在,张药并不在意。
“皮囊?”
他挑眉,“我这副身子,当得起这两个字吗?”
“当然,你虽然很喜欢作践你自己,但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她把所有的情绪,收缩在了对张药那副皮囊的观赏之上,然而二人目光相合,玉霖背后的棺材板传来淡淡的凉意。
“你不厌恶?”张药轻问。
“不厌恶。”
“在刑部狱的那一晚呢?”
“什么意思?”
“我去嫖你的那一晚,你也不厌恶吗?”
“呵……”
玉霖笑了一声:“这种事,你也要追本溯源……”
“我想知道。”
张药打断玉霖,“认识你至今,我有没有让你厌恶过。”
他在问什么,不言而喻,但玉霖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答了,而张药竟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说完这句话,拉起了被褥,罩住了他自己的双腿,“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
“你什么时候教我写你的字?”
玉霖一怔,她显然没想过,在她“进退维谷”之境,张药竟然问起了她的字。
她好像说过很多次,会教他写字,可似乎都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情势所逼,她不得不利用张药的那只手。
“我……”
“玉霖。”
张药唤了她的名字,“除了遵照皇命杀人?北镇抚司,还有没有可能,去做别的事?”
这有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令玉霖不禁失笑。
“张药,镇抚司,只能是天子手眼。”
“可不可以是你的手眼?”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膝前交握,抱膝而坐的素衣指挥使,在玉霖眼前周身干净地问出这句话,玉霖却哑了声。
她早就在利用张药了,不挑明时,她尚能自洽,而且就算要挑明,不也该是她来开口,先说一句话“对不起。”为何此刻却是被利用了的这个人,出言相求。
玉霖一直落在张药身上的目光,终于不得不移开了。
她改换了称谓,轻声道:“主家,你说这话,是想害死奴婢吗?”
“少司寇”
如同回敬玉霖一般,张药忽然唤出了她在官场上的雅称,“你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密不透风。”
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给玉霖任何的余地,声音追着玉霖撇开的脸而来:“你之前说过,利用我的时候,你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对吧。”
“对。”
“好,我也不想每次都稀里糊涂地被你利用,不想你云淡风轻地从我自以为是死局的困境里脱身,再回头跟我说一句‘何必’,我不想我不想做无用功,我不想……”
“等一下张药。”
张药看向玉霖:“你说。”
玉霖道:“你不是想死吗?想死又何必在意这些?”
灯下,张药的肩膀轻轻地耸了耸,一双弯曲的腿,也缓缓放平,他不再空坐,而是倚向冷墙,将头也靠在墙上。
“我没那么想死了。”
他说完,自嘲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我可以等一等再去死。”
他说着看向玉霖,“等到我这个人,对你都没有任何可用之处,我就死。”
玉霖站直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张药所坐之处。
张药的目光低垂下来,追逐着玉霖的裙摆,直到它在自己的席边停住。
“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反而不需要做选择。被我利用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
“你不觉得你很自负吗?”
张药看着玉霖的裙摆,“凭什么我只能这样?”
“因为我有我的底线,我不会因为利用你,而伤害到你的亲人和朋友。”
玉霖语速渐起,“但如果,你想主动做些什么,那你就会面临选择。你要拿出多少来被我利用?你自己?还是你的亲人朋友也一起填进来?”
张药仍然看着那道微摇的裙摆,“你怎么知道,我保护不了他们?”
“因为我就保护不了他们。”
面前的人似乎笑了一声,“你看我。”
张药抬头。
独影一道,落他头顶。
“挚友亲人,你看我剩什么?”
张药喉头一哽。
外头庭院传来门锁开合的声音。
张悯送走许颂年后,独自回来了。
张药垂下头,“你不要生气。”
他突然服软,玉霖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药侧头看向自己的肩膀:“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对……”
玉霖真的很怕他将话题往他自己的身体上引,但不能露怯,她必得回答。
“对,还行……”
“还行就行。”
张药拽起被子,蒙头躺下。
“明日我带你面圣。”
“好……”
“夜中有事,叫我,睡了。”
第56章 捧真心 玉霖,好好和我说话。
玉霖觉得, 张药昨晚一定没有睡着。
来日是个无风无雨的日子,卯时刚过,日头虽未起来, 但东边天幕上的那片薄光, 已隐约透出晴日之信。
宫城门的下马碑前, 天未大亮,碑前行人未至,唯有入朝日参的朝京官, 车马如云集,黑压压地聚在下马碑前。
玉霖坐在透骨龙的马背上, 人困得难受。
昨夜张药在室,她其实睡得比寻常夜里都好。
张药丑时敲棺,将她那把脆骨头从棺材里捞起来的时候, 她都还在贪恋被中余温,身子虽然坐了起来,人却还半懵着。
她说自己还想睡, 然而棺前的张药冷漠得像个死人。
“起来穿衣。”
话音刚落, 对襟小袖的缠枝花背子就挂上玉霖的肩。
“我有伤……”
她话还没说完, 那件落在她肩膀上背子已经被张药一把抖开,他站在棺前,撑平背子,静静等着玉霖伸手。
玉霖无奈地抹了一把眼睛,终于认命了下了棺床。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也许是师从跟许颂年, 总之张药的这双手,除了写字难看之外,倒是什么活都能干上一点。
玉霖站在棺前, 看张药蹲在地上替她系对襟结,他还没有更衣,仍然穿着昨夜的那身亵衣,忍不住出声道:“你不冷吗?”
“你手脚太慢了。”
张药像是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但是又没有料准一般地接过了玉霖的话,答非所问地说完,才意识到玉霖在问他冷不冷。
“我不冷。”
玉霖尚在替他尴尬,他倒是一点亏不吃的,该瞎说瞎说,该回答回答,说完已人已经丧起那张脸,道貌岸然地站了起来,回头抱起他自己的那几件袍衫,去外头井上盥洗,离出门前还冲玉霖扔下一句,“起了就别再睡回去了。”
玉霖靠在棺壁上吸了吸鼻子,人是真困啊。
“你从前入朝日参,是几时起身的?”
晨风吹着玉霖的面庞,也没能让她多清醒,好在张药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玉霖忍不住得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半眯着眼睛,身子在马上晃了一晃又一晃,“丑时。”
“赶得及至午门吗?”
玉霖闭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管张药看是没看见。
午门就要开了,汇集在下马碑前等候待漏的朝京官越来越多。
到底还是在宫城外面,朝礼束缚尚不挂身,官员们相谈自在,暗淡的天光下面,说起天机寺菩提塔下,那陡然见天日的白银,一个个倒是比往日更加精神矍铄。
奉明帝这一朝的朝会制参酌唐制,行六参九参之例,日参倒不见得是必要的,但自从奉明帝临朝,日参就成了常制。
虽然在玉霖看来,奉明年间的朝政,眼见得是一张锦绣乱麻,理不清楚的最后就祭出张药这把刀,一股脑地砍了,但皇帝热衷临朝问政,大到每年的冬估和国计,小到收买牛支农具,事无巨细,奉明帝都要坐在殿上听上一声。“美政”之名传不出去,“勤政”一名倒是举国皆传。
皇帝起得早,那入朝日参的官员就起得更早。
玉霖很难睡好,噩梦伤眠,前半夜她几乎都在辗转,睡实不过须臾,就得惊起,赴奉明帝的日参。从前为求待漏不迟,她甚至弃了赵河明寻给她的二进美宅,常年租住在午门西面的令安巷。丑时起来,索性马也不用骑,自个挑着个灯,几步就能走来。
为了换着零星半点的睡眠,玉霖花销不小,宅子虽在偏巷,但毕竟是内城,又近午门,租金着实不低,好在玉霖不畜奴养婢,只在年节期间,偶用官奴做针线洒扫,平日吃喝有限,几年间,除了宅子的租金和日常用度,她倒是存下不少银钱。
只可惜入狱后一夕之间抄了个干净。
“你在想什么?”张药问道。
“在想我过去入朝,是怎么从榻上爬起来的。”
“不是为了那点俸禄吗?”
玉霖摇了摇头,“如果真是为那点俸禄,我应该是起不来的。”
她说完低下头,天稍稍亮了一些,她这才注意到张药穿一身藏青色的蟒服,腰挂玉带,冠发一丝不苟。他今日难得没有佩刀,而是在腰间悬了一把短剑。
这身装束并不常见,玉霖揉着发酸的眼睛,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个词——“亭亭玉立”,文字于脑中成形时,又觉得有些荒谬,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张药。”
“你说。”
“你把拽到午门来干什么?”
透骨龙的马头晃了晃,玉霖本就坐得不稳,身子不由朝下一歪。
张药反手一把托住了马上人的腰,头也不抬,“坐稳。”
玉霖垂下眼睑,“我人没睡醒。”
她说着,又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是想面圣吗?”
玉霖想起,昨夜睡前他说的那“明日我带你面圣。”
当时她便想反问,皇帝没有传召,身为官奴,她如何面圣,奈何他一句“睡了”,灭了灯烛,也截她的话,她没有问出口。
“陛下并不想见我。”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
“许颂年说的?”
“嗯。”
玉霖点了点头,揉着眼睛朝下马碑看去,“上不传召,我无法如朝,不过我求了许掌印,如今候着他的意思呢。”
“你之前不是很有法子吗?”
“之前?哪一次?”
张药沉默了一阵,垂眸答道:“我自鞭那一次。”
“那是你……”
张药回头,只一眼就逼回了玉霖的声音。
玉霖不由得看向张药的背脊,轻咳了一声,才轻声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又不是神,次次都掐算得准。”
“那次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玉霖再度哑声。
其实要说言语博弈,张药并不弱,甚至对于玉霖来说,他是个很好的对手,人在镇抚司常年缉捕谳狱,狡黠的人犯面前提纲挈领,人犯辩词混乱常有,不说抽丝剥茧,至少不因人犯狡辩而偏入歧路。
“如果你提前相告,我便不用自鞭。玉霖。”
他看着玉霖的面目,“我不贱,皮肉之苦我也不喜欢。我只是不够聪明,想得也不够深,所以对你来说,我出的全是下策。”
玉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地上,迟迟没有吭声。
张药松开扶她腰身的手,转身稳住透骨龙,抬眼看向下马碑前正见礼寒暄的日参官员,声音却放得比将才柔和一分,但语气里还是不甘心的挂着那点子丧意。
“怎么了?”
玉霖仍然没有回答,张药倒是没有后悔,“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后悔。”
玉霖笑了笑,“我在反省。”
“反省没有必要。”
张药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我这番话说来不是怪你。”
玉霖抿了抿唇,“那是膈应我?”
“玉霖。”
张药的声音沉下来,“认真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玉霖此时竟然有点怯,但她知道,她并不是害怕张药的态度,毕竟张药说话一直都是这幅死人样。
她怕的是求死者诚意。
就好比如今,她刻意揶揄,试图把张药的那些话,拧转做无所谓的玩笑,但他说:玉霖,认真一点。”
就这么一句,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在,张药没有在逼她,甚至还帮她做了解释。
“ 我知道你在刑部狱住了半年,话没人信,苦刑倒是熬了半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赵河明不庇护你,宋饮冰之流,捧着命也救不了你,至此梁京官场你谁也不信,何况我从前在你眼中,又是最不屑相交的那一群人。”
“哈……”
这一席话说完,玉霖适时地笑了一声。
“在笑什么?”
“笑你是怎么修炼的?”
玉霖含笑反问,“怎么一夜之间,炼就这么好的一副口舌?”
“我昨夜一刻没睡。”
张药的话音落下,午门正好下了锁,沉重的宫门朝内开启,一阵冷风,从午门内猛地灌出来,吹动无数车帷马尾。
午门城楼上,陈见云督看着钟鼓四,敲响了朝钟。
一声传,下马碑前的官员止了交谈的声音,朝着午门的方向肃立。
张药的声音却没有停止,他半仰着头,平静地看着玉霖。
“坐在席上想了一晚上,怎么能让你今日面圣。”
玉霖的手不自觉地捏住了袖口。
城门大开,穿门风扑面而来,众官整冠理衣,鱼贯而入。
玉霖看了一眼入巨口一样的城门,低头凝向张药,这才意识到,他今日这一身蟒袍装束,
也是为了面圣。
“张药,谋人事和谋人命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这是你不擅长的事,没必要……。”
“所以我想了整整一晚上。”
“……”
玉霖不知道自己今日是第几次被张药噎住,不得不在马上弯下腰,靠近他沉声道: “张药,你做再多我也有可能死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你穷尽所有,也未必能把我捧到,能做你审官的位置。”
“这是你要管的事吗?”
“我……”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张药啊,我是个人,我不能害人,不能害你!”
“你别管我。”
张药的声音没有情绪,“你踩稳了往前走,往上面走。这世上你不杀我,没人杀我。”
第57章 太仓银 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沉闷的宫道上玉辇行过, 玉辇前的銮仪卫如一排夜中移行的矮丘。
一线天中,晨光微微发亮,细碎的星点托着天亮前的最后一道残月孤影。
朝鼓一声一声地传来, 直响到第三声, 玉辇上的奉明帝才睁了眼。
“叫金门上候着, 许颂年。”
今日奉明帝身上不大爽快,杨照月入内叫起时,难得挨了一阵训斥。跪在御榻前自己打了自己十个耳刮子才出来, 说是陛下昨夜难得一阵好睡,陡然惊起, 对着下面人煞了一通性子。
帝迟醒,险却日朝,这倒是十年以来, 从未有过的事。
銮仪卫不得不谨慎,仪仗刻意缓行,许颂年随辇而行, 原本十分勉强, 许颂辇倒是从容了不少, 听得奉明帝唤,忙跟近几步,至奉明帝身边答应。
“奴婢在。”
“什么时辰?”
许颂年看向神武门的方向,应道:“神武门才开,陛下今儿睡得不足,奴婢伺候您去配殿歇坐片刻。”
“坐便算了, 过会儿你伺候朕再净一回手脸。”
“是。”
“哎……”
奉明帝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屈臂撑额,似随意道:“你昨晚睡在什么地方。”
许颂年应道:“奴婢哪里还有别的容身地儿呢, 可不在您下面的矮房里吗?”
奉明帝忽然笑了一声,“你的身家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许颂年脚下忽然一绊,人一整各栽下去,御驾在前,随行的随堂也不敢去搀扶自家掌印,许颂年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摸索了好几下,才勉强撑起上半身,但失仪是罪,他也不能再起身,只得埋头伏倒。”
玉辇停下,奉明帝在辇上回过身,语调轻松,甚至连睡得不足的气都没了:“怎的?朕吓到你了。”
奉明帝调侃。
许颂年忙道:“奴婢御前失仪,请陛下责……”
“算了。”
奉明帝打断他,“朕问你那么一句,不过是想你待自己好些,你有年纪了,腿脚又不好,朕赏你的东西,你多用来养养你自个的身子。人不是仙,身子亏了,补也不补不得,你看看朕,从前精神倒好,今儿不知道怎么了,也睡不醒了。”
“是,陛下教训的是。”
“起来吧。”
奉明帝回过身,令玉辇起行。
几个随堂这才敢上前将许颂年扶起,追上玉辇。
奉明帝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前关穴,许颂年看了一眼奉明帝的神情,在旁轻道:“听杨照月说,陛下今日不舍起身,奴婢倒真是松了一口气。”
“啧,胡言。”
许颂年倒是没请罪,在辇下续道:“这几年,除年节,大丧,陛下从未罢过日朝。满朝文武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入的,陛下反而一日不肯松乏。奴婢都看在眼里,陛下好多年,都没睡过整觉了。”
奉明帝笑道:“换你坐朕的位置,你也睡不着。”
许颂年自哂道:“陛下这不是让奴婢去死吗?”
奉明帝睁开眼,“朕关照你两句,你又开始跟朕没忌讳了。”
许颂年行在奉明帝身边,低头笑了笑,“奴婢知道,陛下今日开怀,才放肆了些。”
奉明帝问道:“怎么说?”
许颂年顿了顿,稍稍抬了些声:“天赐白银万万两,一解钱困。陛下高枕无忧睡得踏实,对奴婢,也就能恕就恕。”
玉辇上的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宫道寂静,只剩下銮仪卫的整齐而呆板的脚步声。
许颂年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砖缝,喉咙微微有些发痒。
半晌,玉辇上传来一声干笑。
“你说玉霖那个人,朕是该留还是该杀。”
许颂年并没有回答奉明帝的问题,反而道:“奴婢昨日奉旨去见她,传了陛下的恩旨。”
“她怎么应的?”
许颂年道:“她什么恩旨也不要,只求面圣。”
奉明帝再笑一声,却不似将才干硬,“诶?她怎么这么喜欢见朕。”
许颂年道:“她之前走错了路,蹲在刑部狱,以为她的同僚会救她的性命。”
奉明帝接道:“可惜,朕连一道为她请命的折子都没有看到。”
“所以,她如今把路走回来了,就看陛下,还愿不愿意对她施恩?”
奉明帝“嗯”了一声,然而后面的话却不好听,“她聪明,但朕膈应啊……”
说完,再度紧摁前关,平声道:“不过在她身上,朕倒是看到,张药……这一两年是真的长大了。诶,许颂年。”奉明帝尾音轻挑,在玉辇撑起身,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朕要是真的把玉霖处死,张药会对朕如何?”
“他能如何?”
许颂年仍然看着面前的砖缝。“张药虽然是奴婢带大的,却是陛下养出来的人,他活到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皆受陛下命令指引,您不开口,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一件事。”
“是吗?”
奉明帝这一句问得意味不明,好在许颂年还未及答话,金门已至。
玉辇缓缓停下,道上无数枝影,在细密的晨风里震颤。
风吹膝不冷,天明之后,大概是个晴好的暖日。
“到底是春天了,风也不冷了。”
奉明帝抬手,示意许颂年搀他下辇。
许颂年忙上前侍奉,口中道:”是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去配殿净面。”
“不必了。”
奉明帝在辇下朝向金门下的朝房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竟有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和你说了这么一路的话,朕的瞌睡都醒了。”
金门日参,原本不是大朝,如许颂年所言,但凡官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来,奉明帝王也乐得施恩,毕竟事事具奏,具议,折腾起来,一晃眼就是大半日,是人都疲倦。朝散众人腹中空空,门内还要赐食,花得都是内库的银子,日参官员吃得多了奉明帝也不乐意。因此平常日参的官员,人数并算不多。
然而昨日天机寺万两白银见天,早在天黑之前就已传遍各衙门,穷得扒皮的六部衙门和朝中众司,其首官们几乎是彻夜未眠,鸡鸣未起,就已经出了家门,往神武门来。除此之外,连平日不屑随班观政的勋贵将官子弟,也都来了。
其规模,一如一年一度,各部司分金留财的冬估大议,这才有了玉霖在下马碑后看到的“人如云至”的景象。
无利不起早,此话一针见血。
钱这一个东西,真真圣物、毒物。
摸不着的时候,世上走卒彻夜难眠,摸得着的时候,人间君子你死我活。
下马碑前,张药把透骨龙拴在了一棵城门树边。玉霖脑子里那一阵睡而不足的混沌,此刻也终于消散了。
眼前是张药朝神武门行进的背影,而他对面站着的人,则是户部侍郎陆昭。
二人人影相交错,恍惚间张药也像个衣冠禽兽。
玉霖收回目光,看着张药留给她的一众镇抚司缇骑,李寒舟背崩得笔直,脸色青黑,全身感知尽集于四下,以至于玉霖唤他时,他甚至猛地一机灵。
“有这个必要吗?”
玉霖坐在马上,脸上碎发遮面,她抬手一把挽住,对李寒舟道:“你们指挥使这样对我,我看起来像个囚犯。”
李寒舟头也不回,目光仍在周遭逡巡,“你今儿是要面圣的人,要正儿八经地见天日。你可金贵!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玉霖挑眉,“这话是他说的吗?”
“谁?”
“张……不是,我主家。”
“那当然。”
“你们指挥使到底要干嘛?李千户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李寒舟因昨日之事,被张药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只管把玉霖守得如铁桶,“不过,今儿看咱们指挥使……人挺高兴的。”
玉霖有些无语,反问:“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嗯……”
李寒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稍稍侧头道:“反正我们张指挥使,说话只要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就是高兴。”
很有意思,李寒舟的这一句话道理很浅,就在字面上,但对张药来说是一针见血,对玉霖来说是醍醐灌顶。她刚想说一句“多谢赐教。”就听得一声鞭响,划破神武门前的沉寂。
“升坐了。”玉霖轻声道。
“是啊。”
此时李寒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玉霖道:“玉姑娘,安心等着吧,我们指挥使,说一不二,这梁京城里,他抹谁的名,谁就没名,他让谁见天日,谁就一定能见天日。”
一时之间,玉霖觉得眼前的事有些失控。
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选择活那么一下,如棺中诈尸,没道理,没缘法。
玉霖拍了拍额头,苦笑着在马上长叹了一声。
金门桥下,司礼监鸣鞭。
三声过后众官齐跪,奉明帝不急不缓地在门下升坐。
暖风穿流人群,禽兽衣冠联袂如云。
虽奏事者人多,然而到底是个常参,监察御使虽在金门北面而立,却并未似大朝那般苛刻百官礼仪。
谁成想,这一班日参却愣是一件事都没能奏成,反而吵得惊天动地。
鸿胪宣赞刚刚完毕,户部侍郎陆昭不顾纠察官弹劾,为了越次近前奏事,扑跪在奉明帝面前时,连笏板都落了地,抬头第一句便是:“臣求问,昨日天机寺出运的万两白银,为何不入户部太仓?”
奉明帝眉心一蹙。
吴陇仪出班道:“先把自己的笏板捡起来再奏事!”
陆昭压根不想理这个御史台首官,也顾不得掐捏言辞,情急道:“如今户部太仓都要空了啊!”
吴陇仪道:“银不入太仓到底是谁说的?你就信了,如此不顾官仪的闹到了金门前来!”
陆昭直起腰背,眼前闪过一张丧脸。
谁说的他都不见得会信,奈何,这话是刚才在神武门前,那个亲督运白银的镇抚司指挥使对他说的。
第58章 平庸计 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
“吴总宪, 你管他是何人告知。”
陆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笏板,几步跨到吴陇仪面前。
明堂之上, 二人近得几乎鼻碰。了, 体面全无。
而立在百官首位的赵汉元却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却l垂头笑了笑。
为压乌台的声势,陆昭的声量赫提,虽是男音, 听起来却有些尖锐,“我们何户书惨死其妻之手, 部中虽暂时无首,可我们这些人,不能就此尸位素餐, 把一国大计抛之脑后吧。”
吴陇仪呵斥道:“胡言什么?!天子在上,你此话,难道不是做作求名?这满朝文武, 何人质疑你陆侍郎无为了, 你……”
“郁州没钱了啊!”
陆昭捶胸顿足, 带出了哭腔。
满朝文武忽然沉寂,唯见陆昭双手平摊在吴陇仪面前,手腕微抖,声泪俱下。
“郁州对抗青龙观的那四万军,要饿死在今年冬天了啊!我户部……没钱了啊!太仓,空了啊……救人命啊, 救救人命吧。”
吴陇仪哑口无言。
万里赴戎机的年轻人们,要饿死在这大雪寒天,禽兽衣冠遮蔽下的梁京士大夫们, 陡然听到这样的话,胃里不免一阵心酸。他们明白,陆昭不敢直骂天子为一己私欲,想将那天机寺的百万银转入内库。但这一声一声“救人命”,隐意“草菅人命”,当殿痛陈,已经骂得十分难听了。
明堂上无人再说话。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奉明帝,奉明帝一言不发,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一寸一寸地轮转。半晌,忽地吐出一句:“别哭了。”
陆昭抹了一把脸,整袍伏跪,朝上一时人声寂静。
奉明帝在首座上直起背脊,活动了一下筋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一声:“诶呀……”随后看向赵汉元,“赵汉元啊。”
赵汉元出了班列,执笏行礼:“老臣在。”
“朕记得,陆昭是你的门生吧。”
“是啊……”
“那今日这情形,你赵老,怎么看啊?”
赵汉元侧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陆昭,孱声道:“他……御前失仪,其罪……不小。”
赵汉元说完,奉明帝没有立即回应,似是在等待赵汉元的后话,然而赵汉元却就此闭口,不再发一言。
奉明帝冷不丁笑了一声,之后的语气显然不似将才那般平和。
“赵老就这一句话了?”
赵汉元躬身再揖,话未出口,却引出一阵咳嗽,直咳得心肺似呕,耸肩勾背。
“臣……臣……老病……”
“够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陈见云忙会意上前,亲自将赵汉元扶回班列之中。
鹤首香炉里的香料烧了一大半,烟线渐渐不堪笔直,许颂年立在龙座身旁,适时感觉道了天子的烦躁。他抬起头,朝殿外投去一睇,见天光已大亮,随班观政的勋贵子弟,在殿门前伸长了脖子,面上神情各异,但无一不好奇,陆昭和奉明帝这一番博弈,如何收场。
奉明帝掩住口鼻低咳了一声,许颂年忙趁机挪步至奉明帝跟前,刻意放大了声音:“陛下身子不适吗?”
奉明帝低呵道:“放肆。”
许颂年忙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众官见此忙齐声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奉明帝道:“日参未了,军机国计怎能耽误,朕还能撑一时。”
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众官还是只能再请:“请陛下珍重龙体。”
许颂年掐住这个话口,请道:“让奴婢服侍陛下去后面净一回面吧。”
奉明帝摁着太阳穴沉吟不语,许颂年和满朝文武再三请动,奉明帝这才起身下了龙座,驾行配殿。
日近中天,日参暂停。
配殿的宫廊上,奉明帝虎□□握在一起,步履飞快,许颂年已然是跟不上了,只能使杨照月跟上前去伺候。
与此同时,廊下的石道上,张药垂头疾步,与奉明帝并行。
将近配殿大门,奉明帝陡然停下脚步,杨照月上前看时,见奉明帝额上青筋凸暴,眼中怒意不知何时大起,杨照月正想要上前搀扶,谁想竟被奉明帝一脚踹出几步远。
他失声痛呼,但只一声就抑住了声音,捂着独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其余跟来的内侍哪里还敢出声,配殿门前,针落可听,几声鸟鸣过后,唯听奉明帝骂道:“他赵汉元就眼看着那户部的陆昭,当殿羞辱朕!”
说完,奉明帝一把拍在廊栏上,高喝道:“赵汉元!赵党!这群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当真是以为朕不拔了他们的根吗?”
这一通骂出来,内侍们跪了一地,奉明帝平息了一阵,方甩袖入了殿。
此刻许颂年才踉跄地跟上来,杨照月还爬不起来,捂着肚子蜷缩在廊边。许颂年顾不上去扶他,天子的大怒焰下退了所有人,但他还得到跟前去。
他正急于进殿,忽听有人唤他,许颂年站住脚步,侧身见张药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陈见云见此,便道:掌印去吧,这时候,镇抚司恐有什么要紧事呢。奴婢…去伺候着。”
说完,心有余悸地进了殿。许颂年这才撩袍下廊,跛行于张药面前。
“今日不是太平天,有什么事,快说。”
“这个局面,有一个人能解。”
许颂年眉毛一挑,“你在说什么?什么局面?张药,你不要……”
“不就是陛下想要赵汉元弹压赵党,把天机寺那两百万两白银,归到内库里去嘛。”
张药一面说一面抬头朝配殿看去,许颂年忙挪步挡住他的视线,“谁跟你讲的这些话?那个玉霖吗?”
“不用她跟我讲,我自己想的。”
许颂年一把握住张药的手腕,“别沾这些东西,唯命是从不问因果,可保你平安。而你的身份一旦沾了这些东西,必会万劫不复!”
说话间,被踹得几乎丢掉半条命的杨照月,终于才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着一丝血,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廊边,扶着栏杆,呕出一口血来。
张药看着杨照月的惨样,问许颂年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你手底下这些人被陛下折磨?”
许颂年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十分严肃,“你闭嘴。”
张药并未如他所愿,继续说道:“今日常参,如果无人解局,最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张药反问,继而说出了一番令许颂年神魂皆颤的话。
“赵阁老不会救陆昭,赵河明想要为陆昭举他那百官之伞,也只能在刑狱上拿捏轻重,怕的是陛下根本没想过给陆昭留余地,今日殿上也许放过,明日下旨到镇抚司,给他陆昭赐下欺君的罪名,令我……”
“张药!”
许颂年捏紧了张药的手腕,甲盖几乎嵌入张药的皮肉。
张药没有动,任凭许颂年抓握,继续平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无数次,无数次了,杀人这件事,我做得很恶心。”
“内廷之中,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许颂年抬起头,“天机寺银归储何处,陛下并没有下明旨,不入太仓的这道暗旨除了司礼监,就只有你张药知道。他陆侍郎为什么问出银不入太仓,为什么会在殿上发这场不要命的疯,你不要告诉我,你全不知情!”
张药沉默。
许颂年松开张药的手腕,偏头问道:“你故意的吧。”
这一问换来一个冷冷的“对”字。
许颂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今日常参措手不及,已雷霆震怒,张药,你给陛下设局?”
张药没有回答。
“张药你怎么敢的?”
张药反问许颂年:“你为什么怕他?”
“他捏着你姐姐的命啊。”
这一句话,倒是换来张药短暂的沉默。
张悯是这郎舅二人共同的软肋,无论如何,张药不想刺许颂年的心。
“我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对许颂年道:“就是因为那一味药,这么多年,你只能做他的奴婢,我只能做他的鹰犬。”
他说得很平静,但许颂年听来,如何不心酸,他想宽慰张药几句,可奉明帝尚在配殿内,再多的话,也只能变成:“隔墙有耳,你……”
张药鼻间哼笑一声,自嘲一般地说道:“我就是‘耳’,这里所有的耳目,都是从我身上长出去的,你怕什么?”
许颂年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张药。
诚如他所言,皇城内外,耳目无数皆从他身上长出。
不知从何时起,张药彻底长大了,执掌北镇抚司的时年渐长,他虽然一直勤勤恳恳地做着一把闷不吭声的杀人刀,但他弹指间便可调度千百缇骑为他所用,这些人驰骋朝内朝外,无孔不入,内廷机密,外朝秘辛汇集他耳。张药此人,在北镇抚司早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难道想要帮户部争到这两百万两白银吗?为什么?为民利吗?”
“民利?哪两个字我听不懂。”
“……”
“至于户部那些人,我从来没想去管他们。”
“那你要……”
张药顿了顿,这才说出了他的目的,“带玉霖面圣。”
许颂年摇头道:“陛下不想见她。”
张药侧过身,抬头朝宫墙顶上看去。
光透叶隙,穿冠而泻。
张药望着那一片明晃晃的光斑,平声道:“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她。”
许颂年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张药低头在许颂年耳语两句,许颂年顿时眉蹙。
“你如何想到的?”
张药没答言。
总不能告诉许颂年,他是坐在自己寝室的地上,听着玉霖的呼吸声,抠着头发,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吧。
第59章 破局女 玉霖,见驾。
透骨龙逡巡不已, 马上的玉霖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往常金门日参,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今日已近午时, 里面的不仅没有散出的迹象, 城门禁军换防, 也比往日更加严密。
李寒舟也守得有些焦躁,一面来回踱步一面道:“嘿,今儿里面是怎么了?”
玉霖看着城门上的禁军道:“你有相熟的城守吗?”
“那倒是有。”
“问一嘴。”
“啊?这怎么……问啊?”
玉霖垂下眼睑, 有些后悔自己说出来的话,
贸然让李寒舟上前打听, 并不是她的常性,此刻言辞不防,无疑是对某人心存担忧。
神武门内是百官, 是天子,是运筹帷幄了大半辈子的梁京第一等人。
张药是什么?手比脑子快,和一身力气相比, 内在心思可以说是没有。
所以他真的算得清楚吗?
“诶诶, 玉姑娘, 我们指挥使来了!”
玉霖抬眼,果见门后群殿之中,张药逆风行来,看起来倒是走得不快,谁想顷刻之后,人就已经到了玉霖马下。
“下马, 金门召见。”
说话间张药已经稳住了透骨龙的马头。
玉霖不禁蹙眉,低头问道:“你做了什么啊?”
“你先下马。”
张药说完,伸手护住了玉霖的后腰。李寒舟见张药要亲自从马上抱人, 识趣地退了几步。
玉霖丢开缰绳,在张药的手臂上借了一把力,顺势滑入张药怀中。张药弯腰放人,玉霖双脚稳稳踩地。
“伤能撑住吧。”
“能。”
张药直起身,抬腕整理官袍袖口,方说正事。
“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户部和陛下在金门对峙。”
日光当空而下,玉霖抬头,估算时近午时。
“银不入太仓……怪了,内廷不可能有这样的明旨。户部哪里得的消息?虽说外面各种风言盈道,但陆昭未必会死信,除……”
话未说完,玉霖便已经想起了,百官入朝时,张药和户部侍郎陆昭共谈的场景,不禁偏头蹙眉。
“你透的?”
张药理整好周身官袍,点头默认。
玉霖深看张药继续问道:“赵汉元和赵河明,说话了吗?”
“没有,內阁至此也无一人说话。”
“也对,最不想让这些银子入太仓的,就是那位赵首揆了。所以……这也是金门日参,僵持到这个时候的缘由吗?”
“是。”
张药回望门內,“内阁不发言弹压,户部的那个人,再在御前做作下去,就要死了。”
玉霖朝前走了几步,似自语般道:“死还不至于,赵汉元不开口无所谓,赵河明开口就行。”
张药“嗯。”了一声,似是猜到了玉霖会这么说。
玉霖转头,“什么就‘嗯’了?”
张药的脸上终于破开一丝笑,“今日整个梁京城,只有你能逼赵河明开口。”
张药的话音落下,前言后语至此闭环。
玉霖不禁一怔,她远比张药性灵,相谈至此,前因后果她已然洞明。
“你……”
张药望向玉霖微蹙的眉心,适时开口:“所以金门召见。玉霖,见驾。”说着,他稍弯下腰,一把牵起了玉霖的衣袖。
“走。”
“你等一下,张药……”
“等什么?”
张药行在玉霖前面,头也不回,“你不是说过你们这些女人,藏在深宅大院里是自寻死路,入世反而能活。”
一句话的功夫,玉霖就已经被牵行了好几步远。
等玉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至神武门。镇抚司指挥使亲引,无人查问阻拦,只有猎猎的灌门风吹得玉霖衣如巨蝶,前面的张药也是官袍翻飞。
“玉霖。”
玉霖还有些错愕,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
“什么?”
“我祝你们走活死局。”
多年后回想,玉霖仍然很喜欢神武门后的这一段和张药同走的路。
张药的手一直在她的衣料之外,没有肌肤之亲,步伐飞快,也不像是有庇护她的意思。仅是沉默地为她引道,一心带她面圣。
尽管这条朝天路,她玉霖走了十年,再熟悉不过,可当时同行的感觉,就是和从前不太一样。
但玉霖并不疑惑。
本来人活着,行走坐卧都孤独。有个人身心干净地相陪,哪能和一个人时候一样呢。
那日,阴晴多变的梁京,顷刻变天,乌云卷来,天盖低压,一群又一群避雨的蚂蚁,在地上爬得飞快。玉霖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张药松手时,她人已到了金门前。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可输于虫蚁,不能辜负张药。”她如是想着,垂下眼眸,挽起了一路被风吹乱的耳发,在御阶下行跪。
张药独行上阶,殿外观政的人见他过来,自然地分出一条道来。
镇抚司虽然兼司法,但毕竟天子亲自节制的衙门,暗处行走,不上明堂。此刻陡见他露面,观政的众人里,便有几个年少的勋贵少年,忍不住小声议论道:“他怎么这个时候到这前面来了?”
议声将起,就有人扯袖拦阻,
张药并没有走那条道,只在人尾处站住,垂手而待。
阶下鞭鸣一声,众人闻鞭恭肃。司礼监奉明帝重新升座,奉明帝落座时,扫了一眼跪在班列之外的陆昭,面色倒是远好过之前。
殿内的香炉中,又换了一轮龙涎香,新香遇旺火狠烧,烟如涌泉争先恐后地涌出鹤嘴,香得干冽撩人。
今日殿外观政的人实在太多,浓香和人气熏蒸,本就撑病前来的赵汉元咳嗽不止。
奉明帝似作随意地问了一句:“赵老还支撑得住吗?”
赵汉元忙道:“臣失仪,大罪……”
奉明帝越过殿外观政的人头,朝阶下看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目光,撩平膝上的袍子,笑道:“倒是无妨,有病是得治的,身子不好,也该歇着。朕不过是觉得,后面要议的事,若是赵老不在,恐不得定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着赵汉元,反而望着班中端立的赵河明。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相邻而站,听罢此话,不禁相视一眼。
奉明帝的语调较之之前,松快了不少。二人皆不解,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配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能令寡了半日脸的天子重新开颜。
陆昭忍不住道:“陛下,私银的事情还没有议定……”
奉明帝抬手打断他:“诶,陆卿不急嘛,先平身。”
“陛下!”
“朕要和你们议的就是这件事。”
奉明帝说完,舒展肩背,赫然提声,对众官道:“天机寺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偶破菩提塔下的旧土,白银得已见天,朕觉得是一桩天喜,然……”
奉明帝刻意顿住,赵河明只觉额前火烧,而背脊寒透,一热一冷,逼出了一阵汗。
“然北镇抚司上报,外头风言大起,质疑这两百万两白银的来历。议陆卿所奏之前,朕觉得,还是该先问一问这件事情。”
赵河明闻言,于百官之中猛地抬头,谁想却直愣愣地迎上了奉明帝的目光。
他忙垂首,竟又听得赵汉元在他前头,咳得浑身乱颤。
然而奉明帝并不在意赵汉元的狼狈,目光就像钉死在赵河明身上一般。
“张药。”
这一声唤,引得众人回身,集目张药。
张药殿外跪应:“臣在。”
奉明帝问道:“人带来了吗?”
“是,已经带进来了。”
“行,那就传吧。”
张药叩首起身,回头和阶下的玉霖对视了一眼,喝道:“把她带上来。”
百官引颈而望,皆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有赵河明已然猜准,张药此刻召见的人,必是玉霖。
果然,阴沉沉的御阶上,行来一个纤细的人影,穿过观政者分给张药的那一条道,行至殿前,叩拜行礼。
“你啊,是有福的。”
奉明帝说着笑了起来,“之前突患疯病,朕没忍心处死你,今儿看着,倒还是三魂七魄,都齐全。”
玉霖道:“陛下是天子,奴婢是疯还是不疯,全凭陛下一判。”
“呵……会说。天机寺藏银见天,你是有功该赏的,可朕听张药奏报,这是你……戏弄朕的。”
“奴婢岂敢。”
“玉霖,说实话,否则……
奉明帝的手在案上猛然一拍,“朕亲自拷问你。”
这一声掌响,直迫得赵汉元一个踉跄,险要向后栽倒。
赵河明忙上前撑扶住自己的父亲。与此同时,赵汉元狠抓了一把赵河明的手腕,声音压得极细极低,说得却是咬牙切齿:“你又被她算计了……”
赵河明看向玉霖,她跪在陆昭身后,垂着头,看不见神情。
但奉明帝的意图,他已经猜透了。
影怜寻物,余恩扶乩,本就是玉霖设的局,也只有她知道,那万两白银并非天授,而是人藏。至于她为何会知道这一切?因为她在刑部看过刘氏杀夫一案的真实卷宗,知道何礼儒的陈尸之处,继而不再信任赵河明独自求证,因此私探过菩提塔下的冰窖。
所以她把自己送到了明堂上。
这的确是玉霖该有的手段,自作细针,只往奉明帝和赵汉元的博弈中间狠插,强成要害之人,换来两方顾忌。
今日若内阁不肯开口弹压户部的陆昭,解天子之困。那么气急败坏的奉明帝,就要借玉霖从前的身份,从白银的来历问去,至直问及,刑部篡写卷宗之罪。
玉霖行此道已经不是第一次,屡屡成功,不仅绝处逢生,还助她自己,以女子本相,重新踏进了这梁京城里的一等地界。玉霖有这样的敏力和玲珑,赵河明从不怀疑,只这一次他没有想到,开局的人并不是玉霖,而是北镇抚司的那个从前砍人如砸瓜的张药。
第60章 不自知 张药在路上,一步一破防。……
龙座上传来一声轻咳, 众人肃立,奉明帝倒是语气松快,“天机寺的余恩, 还在押吧, 什么地方?朕竟记不得了。”
张药在玉霖身后回道:“在刑部狱。”
“哦。”
奉明帝的手指虚空一点, 恰落玉霖额前,目光也终于从赵河明身上移了下来,“那先不去刑部狱里耗时辰了, 还是先审她。玉霖。”
“是。”
“你和余恩,是什么关联?谋划的……又什么?”
“奴婢不明白陛下的话。”
“哦, 听不懂是吧,那朕换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那菩提塔下面有银子。啊?”
玉霖仰起头,静静地望向赵河明。
一切倒回欺君下狱的那一段时光大理寺公堂上,她一次一次地看向后堂听审的赵河明, 起初玉霖真的很期望, 他能为自己开一次口, 然而没有。门幕几重,光移几度,人在门后定若石像。赵河明始终沉默地看着她,满目心疼惋惜,但就是不开口,就是不显灵。
那时她好难过。
人难过的时候, 真的会脆弱地一点办法都没有,听凭摆布折磨,认根本不认可罪名, 受根本不理解的难。好在人是会绝望的,绝望之后只剩自救,而自救这件事,做起来真的很爽。
玉霖的唇畔禁不住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一次虽然还是她,跪在金门日参临时而设的共堂上,独自一人,无人庇护。
但立在诸公之间的赵河明却不能藏于门后,施舍目光。这一次他必须要开口,必须要显灵。
见玉霖不出声,奉明帝竟笑了一声。
“杨照月,取根鞭子过来,给张药。”
话音落下,却无人上前,奉明帝才想起杨照月在廊上 被他发狠一踹,踹得上不来了,不禁摆手笑了一声:“算了,一个弱女,不消鞭刑也能审得,张药。”
“在。”
“朕问她答,她不肯开口,那就掌嘴。”
“是。”
“陛下!”
玉霖面前应声投下一道淡淡的人影,袍衫之中雅香温润,遮去殿上龙涎的干冽,显然不是张药。
玉霖仰起头,静静地望向人声来处,见赵河明执笏恭肃而立。
“哦?”
奉明帝眼底蓄起笑意,故作有兴地倾身问道,“赵卿有何事奏啊?”
玉霖眼前的那道人影矮下。不用说,是赵河明在御前撩袍下了跪,“臣求陛下宽仁,饶恕她。”
玉霖一笑,“我不需要赵刑书替我求情。”
赵河明不由她说完,忽然沉下声音,冷冷地喝了一声:“你给我住口。”
这已然算得上是御前失态,一时间百官具惊,记录言行的御史官员,已在册上下笔落墨,奉明这一朝,赵河明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落在那张纸上,赵汉元闭上眼睛,长吐了一口浊气。
赵河明伏叩,声音倒是稳了下来,“臣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朕不责你。”
奉明帝的嘴角仍然擎着一丝笑容,“朕知道,你们从前是师生。你赵河明嘛,如今有了点年纪,心就跟着软了。”
“臣有罪。”
“无妨,铁律之外多点人情,对赵卿是好的,朕不说什么。但那些白银的来历,朕得问明白。”
说着看向玉霖和陆昭,“不能就由着她这样,咬下不说。不然,朕怎么给户部……给等着用钱的这些京师衙门、地方官署,交代啊。”
赵河明稍直起身,奏道:“臣以为,天机寺焚,陛下下诏罪己,恩赦寺中僧众和刘氏一女,仁义动天,因此福银天授。昨日佳话初传,想来日,必通明天下。如此圣名,怎么可因此女的疯言而毁。”
赵河明说至于最后,喉咙微颤,好在群臣之中,已有人应声附和。
“启禀陛下,臣以为,赵刑书的话不无道理。”
“启禀陛下,臣亦附议。”
“臣亦附议。”
“臣……”
附议声此起彼伏,奉明帝却只是拖长声音,“嗯”了一声。
人声渐渐平息,沉寂须臾,赵汉元终于缓缓地走出了班列,走到自己的儿子身前,向奉明帝深揖。
“老臣亦有话要禀。”
“赵阁老请讲。”
“是……”
赵汉元直起身,“去岁冬季,冰塞运河,雪灾伤苗,今冬又有天火焚寺,伤民利,亦损民心。臣只有一句话——如今这两百万两白银,正可谓是一张雪里厚被,一场田中及时之雨,可……泽被天下。而这所仰赖的,是陛下的……圣德啊。”
他说完这番话,龙座上顿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说得好!”
许颂年抬头看去,见奉明帝竟已起了身,几步从龙座上下来。
“好!好!很好!”一连三声,奉明帝已走到陆昭的面前,叉腰低声,头几乎要触到陆昭的额头了。
“陆卿你听到了吗?赵阁老将才说的是什么?这百万两泽被天下,所赖何人?”
陆昭听出了这句话中的陷阱,不禁越过奉明帝,悄然睇了一眼赵汉元,只见赵汉元颤巍巍地抬起一根食指,在笏上轻轻点了点。
陆昭收回目光,内阁已经给出了他们的意思,再强撑下去,名也没有,利也没了,甚至没有人替他照管家中妇孺,他不甘心,心气却被卸掉了一大半。
“陆卿也学起那疯妇,不答话吗?”
“回陛下……”
陆昭秉笏直背:“一切,皆仰陛圣德。”
“既然如此,陆卿将才闹得是什么?”
“臣……臣有罪,臣一时情急,冒犯天威,臣……臣万死,臣罪该万死。”
奉明帝直起脊背,双手仍叉在腰间,一句说得举重若轻,“朕赦你。”
“陛下……”
“朕说了,朕赦你,至于那天机寺银……”
奉明帝转身,“赵阁老啊……先拨出一百万两,解郁州之困。兵部已经急了很多日了,朕看你们也没个主意。既然如此,就不走你们部里去议了。立时发文拨下去。”
“陛下圣明。”
赵汉元先应一声,接着又是山呼附和,奉明帝神清气爽,朗道:“就议到这里,诸卿今日都熬得苦了,传到外头,左右春坊摆桌,赐饭。”
奉明帝说完,正要离门,赵汉元忽蹒跚几步,追了上去。“请陛下留步。”
“赵阁老还有什么什么事要奏吗?”
玉霖看见眼前踩来一革靴,抬头看时,赵汉元正抬手指着她脑门心。
“陛下,这个女子胡言祸政,污染圣名,其心奸恶!满朝共鉴,臣以为,该杀……该杀啊……”
谁想奉明帝听完这句话,却冷笑了一声,只道:“阁老言重了。”
说着看了看玉霖,满口轻蔑,却说得赵汉元无言以对,“她是梁京一疯妇,疯女啊,哪配得什么其心奸恶。”
一句丢下,奉明帝再也没有回头,司礼监一众太监如群鱼相随,退出金门,不多时宫道上便没了圣驾的影子。
众臣陆续散出,前去左右春坊领天子赐饭。
待人散得差不多,赵河明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他跪得有点久了,腿不吃力引得身子一偏,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托了一把,他回头看,见是仍跪在地上的玉霖。
赵河明立直身子,玉霖也垂下了手。
从前师徒一立一跪,遥遥看去,倒像是那杏坛结缘之景。
“玉霖。”
玉霖不肯抬头,赵河明的鼻腔却莫名有些发紧,“我要怎么做,才能换得你的原谅。”
玉霖不想回答赵河明,原因是她能听出这句话里有一半的真情,她不想因此给赵河明下出“身不由己”的判词。
所以她只是沉默。
“她不会原谅你的。”
张药说话像是冷风呼脸,但玉霖却因此牵唇。从前倒不觉得张药的声音好听,然而此时听来,竟着实悦耳。
赵河明捏紧手掌,“我在和她说话,请张指挥使暂避。”
“她是我带进来的。”
“她是我的学生……”
“她死过。那是上辈子的事。”
“你……”
张药说完,一把刀柄已经伸到了玉霖面前,“扶着自己站起来。”
张药如是说。
“我是你主家,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玉霖笑着点点头,“听见了,这就起来。”
玉霖一边说一边撑着那把刀柄站起,张药等她站稳,便转过了身。
“走。”
“去哪里?”
玉霖虽然在问,但人已经跟着张药走出去了好几步。
“猜不到?”
玉霖欣然答道:“陛下要见我?”
张药站住脚步,二人正立在皇城中轴的宫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迟散的朝京官从他们身旁经过,云压得仍然很低,阵雨将至,虫蚁乱爬,玉霖细碎的发丝轻轻扬拂在人面上,张药回头,被那张素净清秀的脸,触动了心灵。
“今日我如何……”
“很厉害。”
玉霖不吝惜欢喜,偏过头,冲着张药明然笑开。
“要害全中,滴水不漏。”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没什么。”
张药正要转身,谁想她却说道:“夸的字少了吗,那再添四个字。”
“什么?”
“吾辈楷模。”
张药前额一跳,回头刚要说话,却见她站在风地里,笑得是真好看。
张药想起从天机寺抱她回家的那一晚,她拽着他的胳膊,拉垮了他的衣袖。
肩头露出,冷风侵蚀那一路,玉霖在梦里水深火热,张药在路上,一步一破防。
蠢人啊,什么都不自知。
“想好见驾的说辞,跟我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