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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41章 逆君意 罪奴只敢违逆陛下这一次。……
奉明帝走入了文渊阁, 杨照月正要应旨,上前去剥张药的官袍,却听许颂年在旁说了一句:“我来吧。”
说完随即一步一步地走到张药身后。
张药侧头看了许颂年一眼, 平声道:“不必脏了掌印的手, 张药自己来。”
他说完这句话, 直起上身,抬手便解开了衣襟。
官袍脱下,底衣露出, 在场所有人,包括奉明帝都嗅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许颂年就站在张药的身后, 尽管他早就看出了端倪,然而眼见底衣之上那一道道连伤药都裹不住的血痕,仍难免心惊。
杨照月不明就里, 一时惊骇出了声,“这……”
张药用手拢着官袍,对杨照月道:“拿承盘过来。”
杨照月这才反应过来, 忙托上一只红木承盘, 接下张药的官袍, 时不时回看文渊阁内,奉明帝的反应。
张药低着头没有言语,手指却继续开解身上最后一层底衣。
与此同时,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内侍,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衣襟很快就解开了,张药伸开手臂, 那最后一层底衣,沾着半凝半腻的血和伤药,当真是从张药身上“剥下”下来的, 他将底衣掷下台阶,再次伏下身。
正座上的奉明帝居高临下,眼见他身上,就还剩下一层浸饱了血的尸布。
血腥气冲破了伤药的气息,灌入人鼻。
两件血衣,一件破碎,一件完整。
就这么静静地铺在文渊阁外的雪地里。
文渊阁内外,所有内侍屏息而立。
此处没有官员,只有他们这些天子的近侍,以及一个他们都十分熟悉的所谓“天子上差”。
此时此地,不启三司,不动《梁律》,只看家法和主人的心情。
所以,即便他们内心都给张药判了一个“欺君”的罪名,但同时也深知,张药是法外之人,身上无实罪,一切不过在主人的念生念灭之间。
阁内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哂笑。
“把身上那层裹伤的也解了,让朕看看,你张药的一百鞭,到底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张药闷声应道:“不敢冒犯陛下。”
又是一声哂笑,随后而出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哑,“你怎么想的呀?啊?”
“罪奴抗旨欺君,不敢自容,遂已百鞭自惩。”
奉明帝挑眉,撑案而起,“为了谁?”
张药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了昨夜玉霖的话。
“你会撒谎吗?”
“我从来不撒谎。”
他从来不撒谎,至今为止,除了那一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恕罪。”
张药平生对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不论恶毒仁慈,都是真的。
如今奉明帝问的他“为了谁?”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张不开口。
奉明帝笑出了声,“你是张容悲的儿子啊,你父亲殉的是郁洲堤坝,你张家,不出情种啊。”
他说完,看向张药身后的许颂年,“今儿到底什么日子啊,外朝掣肘,到了朕的家里,他也不让朕顺心,许颂年。”
“奴婢在。”
奉明帝抬手指向张药:“这是他第一次违逆朕吧。”
许颂年忙道:“是……是奴婢这些日子,忙于司礼监的事务,疏于对他的管教,才让他犯此大错,还请陛下给他一次机会,奴婢一定重重责罚他。”
奉明帝冷笑:“你看看他身上,他怕责罚吗?”
“这……”
奉明帝咳了一声:“他把他自己打成这个样子,把你和朕教训他的路都堵死了。十年镇抚司历练,不算白费,你也别再当他是个孩子,你都上年纪了,他还能不长大吗?”
“是……奴婢有错,是奴婢的错……”
“陛下。”
许颂年的话还没说完,忽被张药打断。
许颂年了解张药,他向来御前寡言,上不发问下不答言,此刻他唤出这一声大不寻常。
许颂年深恐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顾不上跛腿,撑地伏身,在张药耳边道:“你已经犯了大罪了,如今就好好请罪,求陛下原谅你。”
张药根本没有将许颂年的话听入耳中,反而抬头望向奉明帝。
“罪奴只敢违逆陛下这一次。”
许颂年一把拽住张药的胳膊,颤声呵斥他道:“张药,你还不住口!”
张药身体前引,目光仍然盯在奉明帝身上,重复道:“就这一次,罪奴只违逆陛下这一次!”
奉明帝静静地看着张药的面容。
君臣也好,主奴也好,他和这个年轻人相处十多年,但此人在他面前几乎不会抬头,他倒是很少仔细看过这个人的面容。朝廷内外都说他冷面冷情冷心,长得到底如何,始终无人评说。
如今他抬头望着他,皮肤白皙,五官分明,长得倒不像当年那个耿介的河道官,反而像他的母亲。
奉明帝没有回应张药,面上仍挂着那丝哂笑。
张药却也不曾像从前那样回避奉明帝的目光,静静地仰着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即便双手撑着地面,也难抑上身躯体微微颤抖。
他到底还是害怕。
奉明帝垂下眼,喝了一口碧螺春,肩膀微松。
对于皇帝而言,不论张药为臣还是为奴,有畏惧,都是一件好事。
“行。”
奉明帝开了口,“违逆就违逆吧,这次朕赦免你。”
“谢……”
“别忙谢恩。”
奉明帝站起身,“朕赦的是你,不是那个官奴。”
张药的头都要挨到地面,又兀然顿住。
奉明帝扬声;“许颂年。”
“奴婢在。”
“他不肯处置她,让朕来处置她,就太抬举她了。”
“是,奴婢为陛下分忧。”
张药肩头一动,许颂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摁死了他,同时切声道:“跪好……”
张药胛骨耸动,此时的他倒是回想起了玉霖的那一句:“如果正如我所说,你在御前露出了破绽,那你就承认你今夜的所作所为,认罪,认错,剩下的交给我。”
他已经照着她说的,认罪认错了,可剩下,真的能全交给她吗?
神武门外的车马已经散尽,城门树的枯影落在玉霖的素衣上,如水墨染生宣。
玉霖靠在树下,静静地望着神武门内。
有杜灵若立在他身边,神武门前的守卫倒是没有来驱赶她。
杜灵若倒是站得有些脚软了,不禁在她面前蹲下,“都这个时辰,还没有消息出来。”
玉霖道:“没有消息也好。”
杜灵若半疑半忧:“你到底等的是什么消息,真的是处死你的消息吗?”
玉霖笑了笑,“是啊。我没跟你说笑。”
杜灵若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跺了跺发软的脚:“哎哟,我是真的要疯了。”
这句话刚说完,忽见殿前一行人。
玉霖眼睛不好,看到的不过是风雪间的一排黑影,杜灵若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陈见云。
玉霖站起身,理了理衣。
那一行人,也到了城门口。
杜灵若先迎了上去,“您这是办外头的差事去?”
陈见云却越过杜灵若,看向了他身后的玉霖。
“灵若。”
“是。”
“你退一步。”
杜灵若看了看玉霖,神情有些紧张,玉霖却上前了一步,在陈见云跟前,行了一礼。
陈见云道:“不曾想,玉霖姑娘,倒是体谅我等,这差事不必远行,就能办了,来人……”
杜灵若往玉霖身前一挡,“师傅,您等一等……究竟是什么差事……”
陈见云不耐烦道:“我叫你让开。”
说完一挥手,“把这个女人带走。”
“等一等。”
玉霖看向陈见云,“我知道是什么旨意,我不会违逆,但在这之前,我有一样文书,想呈送陛下。”
陈见云冷笑,“文书?你还以为你是少司寇吗?司礼监绝不会为一个官奴,呈递文书。”
“什么文书?”
杜灵若看向玉霖,“我来呈递。”
陈见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杜灵若:“你糊涂了吗?她在刑部狱惹出的那一堆事,差点害死你我!你现在还要为她坏司礼监的规矩。”
杜灵若道:“可她最后也救了我啊。”
说完,也顾不上陈见云的恼怒,向玉霖伸出手,“快把文书交给我。”
玉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到杜灵若手中,转头对陈见云道:“陈秉笔,从前是我为求自保,得罪公公,今日特向您请罪,请公公容我偷生片刻。”
陈见云上下打量着玉霖,“你这么说,是猜到你自己的命了。”
玉霖颔首:“是。”
陈见云冷哼一声,“我不管你那文书写的是什么,我只管办我的差,带走!”
说完便转了身。
一众内侍上前,将绳索绕上了玉霖的脖子,玉霖却并没有挣扎。
杜灵若刚想要替玉霖说话,却听玉霖道:“若陛下看了这封文书,开恩召我入见,而您却杀了我,那我猜想,您一定,会步我的后尘。”
陈见云站住脚步,“咱家会怕一个官奴的话吗?”
绳索绞得玉霖肩上生疼,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声音却还是淡淡的,“那您试试吧。”
说完,转向杜灵若:“你若见得到我主家,替我告诉他,阿悯姐姐今日炖了鸡汤,还炒了半斤猪肝,请他不要耽搁,早些回家。”
第42章 君臣见 户书死于寒冰窖,冰窖诡藏三万……
与其说人惧怕威胁, 不如说是惧怕未知。
陈见云盯着杜灵若手上那封文书,淡淡的墨迹透出生宣,折叠之下, 隐约能看几个出字形。
陈见云正欲再分辨, 耳边却传来内侍的问询。
“秉笔, 这人……”
陈见云抬起头,眼前的人已经被捆缚得动弹不得。
她没有再说话,平静地闭着眼睛, 对周身束缚全然不在意。
“秉笔……”
内侍再次问询,陈见云却抬起了一只手, 示意其止声,转身对杜灵若点了点头。
杜灵若会意,忙深揖一礼, 转头快步朝神武门内去了。
陈见云这才走到玉霖面前,“你故意在此处拽住了我的徒弟?”
玉霖点头,坦然地“嗯”了一声。
陈见云冷哼, “哼, 如果不是他肯帮你, 你现在已经死了。”
玉霖颔首,“是,我明白,也知道该谢谁。”
陈见云将玉霖从上到下打量了遍,直唤其名,“玉霖, 从官场到断头台,再到处死的旨意之下,你如今还站得稳。我陈见云在司礼监多年, 从没有见如你一般命贱之人。”
玉霖闭着眼睛笑了笑,虽被绑缚,却还是矮了矮身子,对陈见云道:“谢秉笔赞赏。”
陈见云沉默地退几一步,不再答话。提声对左右道:“带她到门后的值房候旨。”
“是。”
神武门距文渊阁不远,然而杜灵若仍是一路疾奔,到了文渊阁阶下,却看见了一副惨烈的图景,张药赤着上半身,跪在文渊阁的门槛前,背上的血痕透过裹伤的白布,触目惊心。许颂年没有在阁内伺候,反而冒着寒风,立在张药身边。
文渊阁内气氛阴沉,除了杨照月在内伺候茶水,其余的宫人都暂避在连廊上。
杜灵若在阶下站住脚步,许颂年倒是一眼见看见了他,忙暂时撇下张药,提袍走下石阶,至杜灵若面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杜灵若从袖中取出玉霖交给他的文书。
许颂年看了一眼,低呵道:“什么东西?怎么可私递……”
“是那个少司寇的。”
许颂年眉心一蹙,问道:“你看过了吗?”
杜灵若摇头。
许颂年又问道:“人呢?处置了吗?”
杜灵若忙道:“没有,师傅暂时留着她的性命,让我……让我进来呈递,听……”
他说着朝殿上看去,“听陛下的旨意。”
许颂年顺着他的目光转身,也转身朝殿上看了一眼。
张药身形虽稳,但殿前雪风鞭身,他的肩头和双腿已有些微抖动。然而这些并不要命,要命的是,许颂年头一回觉得,他有些压制不住,这个原本麻木至半死的人了。
“好。”
许颂年将文书交还给杜灵若,“你跟我进来。”
“是。”
杜灵若跟着许颂年走上石阶,从张药身边行过,浓烈的血腥气和药气,刺得他鼻腔发酸,但擦肩之时,他还是尽力压低声音,对张药说了一句:“放心,人没死。”
张药撑着地面的手微微一握,侧头看向杜灵若。
杜灵若在匆忙之间,向他点了点头,跟着许颂年亦步亦趋地跨过门槛,进入内殿。
鎏金薰笼前,杜灵若跪呈文书。杨照月忙接下来,呈至奉明帝面前。
奉明帝并未当即展开,只平声文道:“何处递上来的。”
许颂年答道:“回陛下,是陈见云从神武门上递进来的。”
“陈见云?”
奉明帝坐直身子,“他不是办朕的差去了吗?”
“是……许是有变故……”
许颂年的话只说到了此处,奉明帝也没有再问,伸手接过文书,一把抖开。
炉内香将尽,殿内再无人声。
张药跪在槛外,干冷的雪风一道一道地扑在他的背上,鞭伤已经彻底麻木了,他只觉得,他浑身寒热交织,耳边逐渐响起了嗡鸣。
良久,纸张揉捏的声音响起,奉明帝的声音一道传来。
“人处死了吗?”
杜灵若忙回道:“尚未。”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还算有分寸。杜灵若。”
“奴婢在。”
奉明帝扬声道:“你去给陈见云传旨,让他带玉霖去御园里候着,朕用过膳,亲自问她。”
他说完,撑着书案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张药面前落下一道灰色的人影,他习惯性地将肩膀压得更低了一些。
奉明帝低头看着张药,“把衣服捡回来,穿上。”
张药微怔,人却没动。
奉明帝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张药撑地的手臂,“你今天跟朕挺腰子还没挺够吗?朕要你办两件差事,第一件差事你办成这样,朕已经赦了你,第二件差事,是你办老了的,若再有错,朕不杀你,朕给你姐姐的恩典,至此就收回了。”
许颂年在奉明帝身后,低呵张药:“还不快谢恩,穿好衣服退下。”
谁想站药竟然抬起了头,直视奉明帝:“陛下能赦她吗?”
奉明帝一时沉默,许颂年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张药却依然哽着喉咙,仰头看着奉明帝。
奉明帝终于笑了一声,“你这个蠢货,朕不想教了。许颂年啊……”
“是,奴婢在。”
奉明帝甩袖背身,“你亲自把他带出去,朕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是真的烦。”
“罪奴不走。”
奉明帝顿住脚步,“张药,你在给朕施压,还是威胁朕?”
张药没有回答,只伏下身,朝着奉明帝的背影,重重地叩了一首。
玉霖对文渊阁是熟悉的,那一处离内阁值房很近,又有连廊相通,夏避烈日,冬遮寒雪。前太子吴峥少年时,曾在殿内读书。玉霖听赵河明说过,从前殿内遍悬吴峥的字画,后来,太子获罪被废,先帝病死,奉明帝即位后,那些字画也付之一炬。
文渊阁重新修缮,于奉明二年再度启用,却已不是东宫书房,成了奉明帝的问政之所。
玉霖在刑部时,每年的霜降后的朝审和之后的秋审,奉明帝都是在这个地方召问法司,裁决案件。
那个时候的奉明帝,其实并不厌恶玉霖这个人,他甚至很愿意和这个清秀的官员对谈。
她圆滑,温顺,口齿清晰,言谈温和,并不似赵河明那般执着耿介,立在众官之间,不卑不吭,只为叙情说理,将一件又一件案子的前因后果,刑名依据,慢慢地讲述明白。
说起来,在刑名一项上,她的话,奉明帝大多都听了,否则也不会让她草拟《律诰》,如今再提那卷《律诰》,奉明帝却觉如鲠在喉。
天子的《律诰》,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就算如今她已被废了书道之功,剥了官服,去了士大夫的身份,回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她身上仍然承载天子莫名的恨意。
陈见云带着玉霖绕过文渊阁,雪正初停。
玉霖在雪廊下略站了站,她明白,奉明帝不会再准许她踏足此殿,召见之所,定在他处。
因此殿门已关,天子的仪仗也早不在此处。然而殿门前,那个人还赤着上身,沉默地跪着。
玉霖不禁笑了笑,想此人处世,还真挺憨的。
手腕上绑绳被人扯了一把,陈见云在旁催促她:“别看了,走吧。”
“好。”
玉霖收回目光,跟着陈见云从雪廊上穿了过去。
过了三大殿,再往后行,就是□□了。
陈见云将她带入了御园,让她在浮香亭下跪下,云开雾散,雪霁风停,掩映在梅丛中的浮香亭梅香满亭。亭上早已有宫人烧炉备茶。
玉霖跪地静候,不多时,亭上宫人皆下亭行礼,玉霖也随之叩拜,奉明帝的声音,却她身后传来。
“起来吧。”
陈见云等人闻言,神情微怔。
奉明帝已从玉霖身边行过,一面走一面道:“让她上来,亭上回话。”
玉霖站起身,手腕仍被绑缚。
陈见云等人却不敢再牵引她,只能凭她一人,独自踏上亭阶,走入亭中。
奉明帝挥退宫人,提壶自斟,“不用行礼了,站着吧。”
玉霖颔首谢过,眼见滚茶入杯,冲得茶叶沉沉浮浮。
奉明帝抬头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玉霖一眼,笑问道:“你我君臣,有多久没见过了。”
玉霖垂目,“全凭陛下仁义,奴婢才得有今日面圣之时。”
“呵。”
奉明帝笑了一身,端茶自饮,“你获罪后,朕一直挺想见见你的,毕竟在朕的眼中,你玉霖从前,算得上一任不错的刑名官。”
“谢陛下,是奴婢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奉明帝侧身对陈见云道:“把她手腕上的绑绳解了,哪有这样面圣的,你们也太不知道规矩了。”
陈见云上前道:“她有疯病,奴婢们是怕……”
“怕什么,她能如何?”
“诶……是。”
玉霖朝陈见云伸出手,奉明帝看了一眼她的手指,问道:“你递进来的文书是你自己写的吗?”
玉霖应“是。”
“字不似当年了。”
玉霖颔首,“奴婢污了陛下的眼,请陛下恕罪。”
“无妨,拶刑过后,这是难免的。”
玉霖手上绑绳被解下,陈见云等人,即刻退出浮香亭。
玉霖轻轻交叠双手,摁住已然有些发麻的手腕。
奉明帝亦放下了茶盏,抬手将那道文书在她眼前抖开,“这是你复写的刘氏杀夫案的卷宗?”
“是。”
奉明帝垂下手,“和朕裁决所看的不一样,不过,朕信三司,并不信你。”
玉霖点头:“奴婢明白,奴婢只求陛下信卷宗上所写的最后一句。”
奉明帝目光垂落纸上,歪斜的字迹可见运笔者手伤不浅,然而最后一句,却是握笔者竭力所写,笔划工整,字骨稳当。
“户书死于寒冰窖,冰窖诡藏三万金。”
奉明帝复念此句,念后沉默了须臾,“你在刑部受审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这句话。”
玉霖屈膝跪下,“我若说出去这句话,也许都活不到被押上皮场庙的那一日。”
奉明帝再问道:“下狱之前,为何不向朕上书?”
玉霖抬头:“此书出不了内阁,奉不至御前。”
“那为何不向朕面陈。”
玉霖看着地面,顿了顿方道:“奴婢若以刑部侍郎之职,面陈陛下,则是逼陛下落刀杀不可杀之人。”
奉明帝低头看向她:“既然是不可杀之人,朕不见得会落刀。”
“那陛下就只能杀刑部侍郎了。”
她说完这句话,垂眸一顿,低道:“可我不想死。”
第43章 簪金簪 救她就是杀你的姐姐。
文渊阁的门前, 许颂年从雪地里捡回了张药的血衣,罩在他肩上。
张药在雪风里咳了一声,没有排斥, 缓直上身, 伸手套上了衣袖。
许颂年撑着石阶, 在张药身边踉跄地坐下,侧头看着独系衣带的张药:“你这个样子,让悯儿怎么办。”
“这样子怎么了?你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他边说边穿好底衣, “我回去不会让张悯劳神,会照顾好她。”
“那你现在就站起来, 回家去。”
张药垂下手,并没有回应许颂年的这句话。
许颂年叹了一口气,望向眼前的雪地, 怅然道:“你小的时候总说,你会把我和悯儿送走,你会为我这个从前的姐夫, 抬棺, 上坟, 把我牌位前的香火烧得旺旺的,如今这话,还算数吗。”
张药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说过的话,都算数。”
许颂年听完这句话, 垂眸笑了笑,“对不起呀,这几年, 我们让你一个人,活得这么辛苦。”
“不用这样说。”
张药仰头:“父母之托在上,养育之恩在下,这是我该做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看向紧闭的文渊阁大门,“但今日这件事,是我想做的。”
许颂年笑了一声:“你觉得你跪在这里,可以成为那个姑娘的筹码,可以威胁陛下,不对她下杀手吗?”
张药再度沉默。
他向来言辞清寡,情绪压抑,如今更不知如何自解,好在许颂年添了一句:“还是说,你就想在这里陪着她。”
许颂年说着拍了拍张药的肩膀,“可是她未必需要,她比你狠,也比你看得准。”
“一个人再好,再厉害,也不是送她独去的理由。”
“张药啊……”
“你说的没错。”
张药看向许颂年:“陛下不肯杀我,我对陛下而言就还又用。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什么都不是,我做不了她的筹码,但我还是要留在这里,哪怕有一丝可能,我也想救她。”
浮香亭中,玉霖闻到了一阵罗芥茶香。
如今天寒南直隶的茶山都还未开,奉明帝饮的这一泡,还是去年的旧茶。但眼见得汤色柔如玉露,芳香入鼻清幽冷冽,玉霖即便不尝,也辨得出那是去年的头春。
奉明帝喜欢喝第二品,杨照月便将第一品茶汤倒出,正要弃掉,却听奉明帝道:“朕留着赏人。”
杨照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玉霖,低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又道:“玉霖,你对饮食一向讲究,起来,品一品。”
“是。”
玉霖依言站起身,杨照月端上茶盏,她颔首接下,低头啜了一口。
“果然是头春,奴婢谢陛下恩赐。”
奉明帝笑了一声:“没有站着品茶的道理,赐坐。”
杨照月忍不住道:“陛下……这……”
“她以前也在朕面前坐过,如今此处没有外臣,她跪着也好,站着也好,朕和她说话都不舒服,去搬个墩子吧。”
“诶,是……”
“对了。”
奉明帝唤住走至亭边的杨照月,侧首道:“张药还在文渊阁吗?”
杨照月应道:“文渊阁传过来的话,说……张指挥使还跪着。”
奉明帝“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他去。
很快,杨照月亲自端来了墩子。
素衣对龙袍,玉霖合膝在奉明帝面前坐了。
杨照月再添茶来,周遭围挂起暖帘,玉霖僵了大半日的身子,至此终于暖了起来。
“他不许朕杀你啊。”
玉霖端起茶暖在手中,“陛下所指何人?”
“你的主家。”
玉霖抬手挽起耳发,冲奉明帝笑了笑:“主家狂妄,还请陛下饶恕他,玉霖算什么呢?活到如今,不过是命贱,陛下不屑脏手罢了。”
奉明帝抚掌笑开:“你很聪明,也很会算时机。如你所言,你曾是刑部官,后贬官奴。今日你以官奴之身,举发赵河明篡改卷宗,掩冰窖藏金,话既是可信,也免了朕查你,与何人结党。毕竟朕判你凌迟之刑时,除了张药,满朝文武,无一人救你。”
这话刺心,玉霖倒是面色不改,仍垂头应道:“是,奴婢就是梁京一孤女,所作所为,都只是想换一条命而已。”
奉明帝点了点头:“郁州欠饷已多年,是朝廷大患,也是朕的隐忧。你如今‘献’朕三万金,的确可解军费之急,但这还不足以,让朕赦免你的性命。”
“请陛下明示奴婢。”
奉明帝道:“朕如今的内阁,行事不错,朕还不想废了他们……”
玉霖的手在茶盏上微微一握。
“明白,陛下有不忍杀之人,因此还缺一计。如何不罪赵家,而取三万金。”
浮香亭上寂静须臾,随即响起奉明帝的笑声。
“杀不杀你另说,就这一句话,朕要赏你。来人,赐她金钗。”
玉霖应道:“奴婢只能着素衣,簪荆棍。”
奉明帝笑道:“你吃穿很讲究,你就别装了。不说这是朕赏你的,就说你的主家,是朕的镇抚司指挥使,他肯纵你,你就可以在梁京城里,穿绫罗,簪金钗。”
玉霖颔首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道:“接着刚才的说。”
玉霖握着渐冷的茶盏,另起一声:“陛下。”
“嗯?”
“奴婢可以抬头,直视天颜吗?”
杨照月听了这一句,忙低呵道:“放肆,你……”
“无妨。”
奉明帝冲杨照月摆了摆手,随后示意杨照月为玉霖再添热茶。
杨照月虽有些不情愿,但也遵旨而行。
玉霖眼见滚谁入盏,冲起乳花,奉明帝的声音传至她耳畔:“罗芥茶,第一品香郁,第二品香冽,第三品则了无滋味,朕只爱第二品。你如今想说什么,都可以看着朕说,但朕只给你这一品茶的时间,朕这盏中的第二品饮完,朕就断你生死。”
玉霖端起茶盏,啜饮了半口,直至茶香从唇齿间散尽,才抬眸望向了奉明帝。
眼前人细目长眉,面容清瘦,但身量却很高。
左手的拇指上带着一只和田玉玉扳指,经年摩挲,已见油润之光。
人有的时候的确很奇怪,皇朝鹰犬长了一张白净的脸,无情帝王又生来一副慈悲相。
玉霖直起背脊,平声道:“不论奴婢所献之计,能否解陛下之困,都请陛下,不要因今日之事,牵怒奴婢主家。如果陛下要赐死奴婢,也不要将奴婢的尸身交还主家,奴婢自请将尸身绑石,沉下运河。”
奉明帝扯动唇角,“你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好,但这一句话,你说得多余了。”
玉霖眉间微蹙。
奉明帝道:“你提醒了朕,张药为了你,又是自鞭欺君,又是用他自己来胁迫朕,朕的确被胁迫了,否则,朕不会给你一点面圣的机会。不过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朕也该反过来,试试他。”
他说完,侧身对陈见云道:“让慎行司取一条白绫来。”
玉霖闻言,随即起身,“陛下,将才是奴婢狂妄,是……”
奉明帝笑了一声,打断玉霖:“行了,借了你的话头而已,和你什么关系呢?坐吧,把你自己的话说明白,等下就算他闹到朕眼前,朕也就惩戒惩戒他那个无用的姐姐,至于他张药,朕没想杀他。”
文渊阁外的天光逐渐开始收敛,即便许颂年罩着厚重的氅衣,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张药浑身细颤,唇色已然发白。
杨照月从司礼监过来,说今日的票拟已经递进来了,请示许颂年,何时呈给奉明帝。
许颂年道:“今日陛下心虚不好,你们把兵户两部和郁州军情的挑出来,待晚上过后,再请呈递,其余的就留在司礼监,过一遍我的眼,再说。”
杨照月应“是。”
许颂年看了一眼张药,问杨照月道:“杜灵若呢。”
杨照月回道:“和他师傅一道,在御前伺候。”
“有信儿传来吗?”
杨照月摇了摇头,“我将才去看了一眼,浮香亭上挂了暖帘,陈见云在帘内,杜灵若……在帘外站着呢。但……”
杨照月的目光扫向张药,许颂年见此刚想起身,却听张药:“请杨秉笔实言。”
“是……”
杨照月叹了一口气:“慎行司倒是传了个消息过来,陛下传取白绫一匹,不知……”
许颂年听到“白绫”二字,忙呵斥杨照月道:“住口!”
然而许颂年尚未及回头对张药说什么,只觉得身旁一道冷风扫过,张药已然起身,许颂年试图去拽他的衣袖,却一把抓了个空。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几步跨下了石阶,许颂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杨照月还在场,高声喊道:“你要害死悯儿吗!?”
阶下人猛地顿住,许颂年踉跄着站起身,颤声道:“来人……来人!”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杨照月忙上前搀扶住许颂年,一面又劝道:“掌印,您和指挥使有话好好说。”
许颂年喘息道:“把他给我绑起来,解了他的牙牌,罩了头,把从西面角门上拖出去!交到张悯手上,告诉张悯,我的意思,他今日在内廷,对我出言羞辱,今夜他悔过之前,不准他离家!”
应声而来的内侍,见许颂年要绑的是张药,皆站在原地,不敢擅动,许颂年不得不颤声呵道:“绑啊!”
张药立在雪中回头,望向许颂年,问道:“我就凭我自己,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不忍回答,张药转过身,任凭一众内侍拥上来,将他捆绑,口中仍问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就只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被一这问刺出了悲意,他竭力忍住眼底的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张药面前,“救她就是杀你的姐姐,你明明知道,悯儿命是靠御药保下的,你触怒天颜她就会受苦,别的我管不了,我一定要保她平安。”
说完,回头不再看张药:“把他给我拖走!”
张药反拧过一条胳膊,瞬间甩开给他上绑的内侍,绳子就挂在他身上,然而众人皆惧,不得不退开几步,不敢再上前。
许颂年正要再开口,却见杜灵若从雪地里拼命奔来,奔至张药跟前已气喘吁吁,眼眶发红,“我看到那条白绫了,是我从慎行司手里接下,呈进浮香亭的……我……我真的害怕,但是,玉霖在陛下面前跟我说了话,我猜是叮嘱我的……她接白绫的时候对我说了两遍 ,谢我不负所托,我仔细想了想,我帮她呈递了文书,但我还没有帮她把最后那句话带给你。”
“什么?”
“她说阿悯姐姐炖了汤,炒了猪肝……”
他说着哽了一口气,不得不吞咽了几口,方喘息道:“她让你,早点回家。”
第44章 作恶人 主家,你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张药一时之间觉得很烦。
很多年来他都不曾有常人惯有的情绪, 始终心如死潭,投石也溅不波纹。
而当他无法拒斥的情绪涌来时,无论好坏, 他都将此归结为“烦”。如果换做从前, 他早就将一张死人脸甩在杜灵若眼前, 可此刻真是要命,玉霖让他早点回家。
于是他再觉得烦,也要把那张死人脸, 想办法收起来。
他顺服了下来,缓缓地垂手, 连原本紧握的拳头都松开了,沉默地立在风地里。杜灵若尚在喘息,不明就里也说不出多余的话。而余下的人, 忙趁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这个暂时顺服的人,一举捆死, 罩了头, 顺着文渊阁前的雪道, 带出了神武门。
日已经转西。
许颂年目送张药身影渐远,方示意杜灵若近前,还没开口就听杜灵若道:“掌印,还请您救……”
“救什么?”
许颂年反问,随即叹了一口气:“御前那个人不会死。”
杜灵若不禁问道:“您怎么知道?”
许颂年转过身,弯腰试图去拍膝盖上的雪尘, 杜灵若伶俐,忙跪下一条腿,替过自家掌印的手, 许颂年直起腰身,看着杜灵若的背脊道:“赵妃死后,陛下也曾赐死有罪的嫔妃,但只鸩杀,从未曾赏过白绫。她已是官奴,陛下厌恶她,若要诛杀,怎会赏她白绫?绳绞杖毙,哪一样不好。”
杜灵若点了点头,“您说的是……那您怎么不跟药哥说明白呀。”
许颂年苦笑了一声:“他听吗?我说得不少了,到头来还不如你替那姑娘,传来的那一句‘早点回家’。说起来,你人倒不钝,比你的师傅更伶俐些。”
杜灵若没敢应这话,仔细地拍着许颂年身上的雪尘。
许颂年伸手搀起杜灵若,平声道:“行了,回御前候着吧。”
二人再回御前,却又慢了一步,
奉明帝已幸嫔妃处。传话许颂年,说留膳不回,只叫杜灵若前去答应,让他仍回司礼监,不必至跟前伺候。
杜灵若去后,浮香亭下,许颂年遇见了头簪金钗的玉霖。
她独自一人,在亭阶下向许颂年行礼。
而后直身玉立,向许颂年询问道:“主家可起身?”
许颂年颔首回应,换得面前人一副明朗的笑容,鬓间的金钗流苏摇曳,衬得她越发周身寡素。
玉霖下狱后,许颂年只在三司会审她的公堂上看过玉霖一眼。
那个时候她跪在一堆械具里,长发蓬乱,瘦得嶙峋不堪,如今看起来,却养回了不少血肉,虽仍比常人清瘦,面上却有着不错的气色。
“陛下赏的?”
玉霖应:“是。”平声又添了一句:“陛下天恩浩荡。”
许颂年点了点头,“从前人人都称你一声少司寇,年生久了,倒不常提你的姓名,玉霖……玉姑娘,你还有字吗?’
玉霖答道:“有,玉霖小字不浮,从前部中的刑名前辈,也多唤奴婢‘小浮’。”
“小浮。”
许颂年复念过这二字,顿了顿方道:“姑娘的确有福。”
玉霖笑了笑:“掌印是想说奴婢命大吧。”
许颂年道:“姑娘将才不已经说了吗?陛下对姑娘,天恩浩荡。”
玉霖颔首应下,屈膝再行一礼:“陛下已放奴婢离宫,奴婢就此别过。”
她屈膝之间,腰上的悬石轻叩其膝骨。
许颂年低头看向那块悬石,包裹着石头的络子打的细腻而规整。
张悯从未习过女红,张药的针线功,自他少时,就师承于许颂年,如今倒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而许颂年没有多问,收回目光侧让了一步,为玉霖留路,平声只道:“还望姑娘,日后多照拂张家的后辈。颂年于此处,谢过姑娘。”
玉霖独自走出神武门,转过城门树,正欲往城西走,背后忽被什么东西拱了拱,她回头一看,便撞上了透骨龙的马鼻子。
好有灵性的畜生,此刻的神情恰似它那个要死又不敢死的主人。
玉霖摸了摸透骨龙的额头,笑道:“他把你留这儿了?”
透骨龙绕着玉霖逡巡,似乎是在示意她上马背。
玉霖也累了,着实不想再行那一路,于是翻身上了马背,任凭透骨龙驮着她,摇摇晃晃地往家而去。
一路上玉霖不禁在想,张药真的很迁就她。
哪怕从前并无交往,一个管刑名,一个法外游走,算来也是半对死敌,但自从他“嫖”了她以后,他连自己身上那种习惯性的沉默都收拾得很好,从不曾刻意拿出来膈应玉霖。
有他在的地方钱够花,吃的穿的都不受限,甚至牵马引路,容她脚不沾地,鞋不染尘。
玉霖本就多敏,她未必不识这天底下真情实意。
但于人而言,真情实意都是上苍赏赐,是冥冥之中,种因得果,而她活到这个年岁,还不太想去领受。
神游之间,已至家门。
玉霖下马,透骨龙扬起前蹄替她撞开了半掩的木门,玉霖对下缰绳,跨过门槛,庭院中,张药坐在一口铜棺上,底衣只穿了半只袖子,张悯用灯挑挑着伤药,一面替他上药,一面责备他。
“若不是看你被陛下伤成这个样子,我非替许颂年好好教训教训你。”
张药原本垂着头没吭声,听到门口响动,一抬眼见是玉霖回来,噌地站起了身,肩膀恰好撞掉了张悯的灯挑。
张悯弯腰捡起灯挑,不着痕迹地挡到张药前面,侧头对张药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张药忙套上另一只袖子,背身过去系上衣带,再回头时,见张悯已经迎了过去,“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你去哪里逛了?”
玉霖看了看张药,尚不及回答,便听张悯又道:“我才说,做些好的东西,给你补一补身子,如今他又被陛下责罚成这样,他……”
“那就都给主家。”
张悯笑了一声:“哪能都给了他,哎……”
张悯搓了搓手上残留的伤药:“我原是生气的,如今你回来了,我倒没什么气可生了。我去看一看火,一会儿招呼你们吃饭。”
她说完,端起铜棺上的伤药,回厨房去了。
张药走回那间原本属于他,如今却赠给玉霖的屋子,从那口独箱里翻出一件家常袍衫,两三下穿好,正要出去,却见玉霖立在门口。
庭中细细的晚风吹拂着她的碎发,她鬓发松散,金钗半垂,被门框一收拢,俨然如画。
“我没死,你能不能有点好脸色。”
她轻快地如是说道。
张药站在独箱前,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内心有很多情绪,在胸腔里乱涌,到头来又成了厌烦,对他自己的厌烦,他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闷嘴,明明有想说的和想问的,可牙关之下,却放不出一个字。
“想问陛下为什么会放过我吗?”
张药没吭声,夺门就想往外走,玉霖侧身让出门道,声音却稳稳地追来,“张药。”
张药站住脚步,回头时,却像突然开窍了一般,连声道:“你有把握我没把握,你聪明我蠢,你在官场十年看什么都清晰,我在镇抚司除了审那一连串早就写好判决的案子,什么都没做过,玉霖。”
他朝玉霖走近一步:“你以后要么信我,把你要做的事告诉我,要么你就不要理我,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不要跟我说话,听明白没有!”
“对不起。”
“你……”
这几句话,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说出口,总之,那几乎是他这辈子说得最连贯的一堆话。他甚至觉得,玉霖但凡回嘴,他后面还有更流畅的言辞可堪一战,然而她说“对不起。”
张药感觉自己的耳朵又烧起来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捏了一把,他想走,但又不能。
他已经对着玉霖心防尽破,明里狠话放尽,暗里祈求信任。此时一旦逃离,那后者之意,就全然明了了。
于是,他索性转身走回房中,看着空荡荡的居室,搜肠刮肚,憋出一句:“我给你买一张床吧。”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张药看着自己那口棺材,低声一句:“你脑子坏了吧。”
话音刚落,身后的脚步声便传来,玉霖也走近了居室,弯腰替他合上独柜,“你对我已经很好了,这是我今日最想跟说的一句话。”
张药肩膀一颤。
玉霖起身走到了他身旁,与他并立:“谢你不惜自鞭,也不肯伤害我。”
“我是不想把你打死了。”
“那就谢你今日在文渊阁外等我。”
她说着,侧头看向张药:“你别告诉,你跪在那里只是想违逆陛下一次。”
张药无话可说。
玉霖靠在棺壁上,抬手扶正鬓间的发钗,“你放心,你曾今错杀的人,我以后,会努力将他们的冤魂引到你面前,虽然一切无法弥补,但既然你不肯放过你自己,那我希望,他们也不要放过你。”
张药看向玉霖的眼睛,“什么鬼话?”
这回换玉霖没有去接张药的话,她在残光之下静静地垂下头,看着垂在膝上的裙带,“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和我之间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
玉霖笑笑,“我觉得,我利用了梁京城里的很多人,去达成我的目的。我……”
她说着一顿,再张药听来,她的声音在此刻似乎有些哽咽。
“我孱弱,卑微到极处,所以我自以为我可以利用任何人。”
她说完,抬头再次看向张药,“但你……不同吧。”
“有什么不同?”
玉霖吸了吸鼻子,稳住声音,“你想死,你就是一个比我还要低贱的人。我利用你这样一个想死的人,我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张药,我不敢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像今日这样为我献命。”
张药向玉霖走近一步,“你这样说,就是对我起了救济的念头。”
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的声音一沉:“你要杀出去。”
玉霖一愣,张药后面的话随即追来,“用你的话说,我自甘下贱的,你管我做什么?”
玉霖看着张药的样子,忽地笑出了声,“我如今也是半个镇抚司的人,你这样说,像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张药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霖抱起手臂,歪头看向张药,语气轻快起来,“和你一样,我要帮陛下办一个差。”
“玉霖,你不要乱来,作恶是我的事!”
“作恶?”
玉霖挑眉:“谁说一定要作恶?”
话音刚落,庭中传来了张悯的声音:“你们两个快来,今日这鸡汤我炖得可好了。”
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说罢站直身子,对张药道:“日后言语上可不可以对自己仁慈一点,主家,你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我……”
张药刚张了口,人已经如轻蝶一般,翩然入下了门阶。
第45章 赵河明 不尊世上纲常,不敬人间礼法。……
临近除夕, 梁京的雪天反而少了。
天干得厉害,运河彻底冻住,梁京城外的运河码头上, 做活的抗夫只剩下零星几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敛着所剩不多的货物。
赵河明骑马出城, 在运河码头上遇见了兵马司的人。
天太冷了,王充不肯上冰去挨冻,独自一人坐在码头边的茶棚里烤火, 眼见赵河明骑马行来,起身招呼道:“刑书大人今儿休沐啊。”
赵河明勒住马缰, 王充已经亦步亦趋地走了过,边走边道:“近年关了,河道被冰堵死了, 官道上就更不太平,大人去什么地方?孤身行路总不好,我遣人送大人一路。”
赵河明颔首笑道:“家父在白鹤观与道师清谈, 我送清供过去, 不过一束梅, 倒不消王指挥使分力相护。”
王充笑问道:“赵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赵河明马上点头,“硬朗不少,只待开春补养了。”
说完看向冰面上地兵马司一众军士,又问道:“出了什么事吗,你亲自过来了?”
王充应道:“嗨,自从天机寺被烧之后, 上头增设了一个巡城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司里的日子越发过不得了, 这不,码头上的余货遭盗抢,御史大人发了火,我只得亲自过来了。”
“巡城御史?何人?”
王充苦笑了一声:“杜灵若杜秉笔。”
赵河明没接王充这句话,目光仍落在冰面上,似无意道:“今年冰塞得早,来年又不见得是个暖春,开河怕会比早年更晚,河运不通,货物滞留,届时这梁京码头上,盗匪恐更猖獗。”
王充顺着赵河明的目光看去:“郁州溃坝以后,河运哪一年是真正通了的。这几年我也看透了,漕运成这个样子,粮,钱,一样都不通,难怪郁州城守得那么难,有朝一日,郁州陷落,我看啊,青龙观的那些泥腿子,还真能在那城里给自己封官了。哎……”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郁州坝,万两白银填进去,修了那么多年,怎么就塌了呢。”
此话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王充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拱手道:“耽搁刑书大人和阁老的正事了,就此辞过。”
码头互辞,赵河明策马独向白鹤观。
入观时已近黄昏,赵汉元和白鹤观主吴真人清谈已毕,正于龙虎殿内,独自跪香。
赵河明亲捧贡梅一束,跨过高槛,行至赵汉元身后,站定请安。
赵汉元侧头看了他一眼,平声问道:“路上耽搁了吗?”
“是。”
赵河明挽袖插梅,头顶的王灵官神像,向他投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
他写一首当朝绝品好字,也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花理枝,亦如运笔走墨。
赵汉元盘腿坐于蒲团上,抬头对赵河明道:“你也过来坐吧。”
赵河明退出神像影,再度坐入梅影中。
“请父亲恕罪,在城外码头遇到了兵马司的王充,和他闲话了几句,因此晚了。”
赵汉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坐,“你不必和兵马司刻意相交。”
赵河明道:“兵马司上,新设了巡城御史一职,父亲可知,点的是谁?”
赵汉元睁开眼,“吏部荐的人,陛下没有认可,还是从司礼监里拔了一个年轻的人出去。”
观中侍童送来清茶,父子对饮一巡,赵河明方道:“何礼儒死后,户书一任空悬至今,何人拟正,父亲和陛下,有默契了吗?”
赵汉元摇了摇头,淡扔出一句:“尚搁着。”
赵河明道:“父亲不担心吗?”
赵汉元叹了一口气,“哎,这一段时日,陛下把眼前的人都捏了个遍,也没捏准一个人。不过,就算真的捏准了,下了旨,入不了我们的眼,那不还可以行封驳嘛。好不容易,死了一个他何礼儒,为父宁可那户部首官就这么空着,我们能便宜一日,就算一日。”
赵河明理平衣摆,接话道:“何礼儒的事,陛下对父亲有疑?”
赵汉元笑了一声:“你虑得不错,自从那郁州坝塌,前太子被废,陛下哪一日不疑我。啧……”
他笑叹道:“疑吧,让陛下疑,君臣十年,若还能两不相疑,那不成仙成妖了吗。”
他边说边笑出声来,缓缓拍去身上的香灰。
“不过,天机寺里的东西,的确不能再留了,待开春河通时……”
赵汉元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赵河明,已捏紧了膝上的衫料。
赵汉元顿了顿,收住了之前的话,压下声音,唤道:“河明。”
“在。”
“父亲知道你的志向,你要洁净的身和名,你就去要。何礼儒一案,若非形势所逼,为父也不会逼你破你自己的戒。天机寺中的事,至此你不必再过问了。”
赵河明的双手,在膝上合握成拳,“河明已不配再有志向。”
“不至于这样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的膝间,声音平稳:“你从前是百官之伞,以后也是,你这把伞并不会因为少遮蔽了一个何礼儒,就功德尽灭。”
“不止何礼儒。”
赵河明垂下眼睑:“因这一案,我亲手给我的学生定下死罪,送她上了刑场,逼她在皮场庙前下跪。至此河明这把所谓的百官之伞,就已经被她玉霖撕碎了。”
赵汉元深看赵河明,压声道:“她算什么呀?啊?”
赵河明没有回应,赵汉元不禁加重了声音,“她不是官,她不过是欺君的罪人!”
赵河明抬头应道:“她原本是当朝法司中最好的刑名官,我不仅是她的老师,我也是他的前辈。”
“她是最好的刑名官,那你赵河明是什么?”
赵河明一时语滞。
赵汉元摇头续道:“你是没救她,她又放过你了吗?”
赵汉元向赵河明弯下身子,一手覆住他捏握在一起的双手:“你教她你的绝技虎爪书,她用来给你与司礼监的许颂年设局,至你的生死于陛下一念之间。而后委身镇抚司的那个人,数次狡脱满身死罪。她根本不遵这世上的伦理纲常,不敬人间礼法,她哪里配得上‘刑名官’一称,这样的女子,不该怜也不能怜,只能杀!”
话音落下,赵河明不发一眼,父子二人皆沉默了下来。
神像前气氛阴郁,明明是干风天,赵河明却分明闻到了一阵微腥的水汽。
赵汉元咳了一声,抬眉问赵河明道:“你想起谁了?”
赵河明并没有隐瞒,反而张口重复了一遍赵汉元的话,“不尊世上纲常,不敬人间礼法……”而后续道:“这是陛下,赐给姑母的判词。”
此话一出,赵河明才终于明白,那阵萦绕在干风里的水汽到底来自哪里。
赵汉元长叹了一口气:“为父失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是。”
赵汉元不愿再言,侧身望向王灵官的神像,叹道:“你回府去吧。”
赵河明从蒲团上站起身,向赵汉元深揖,直身又道:“其实,也不必等开春,河道不通,陆路也未尝不可行,天机寺里的东西,能早一日运出梁京,就早一日。”
赵汉元沉默了一阵,方看向赵河明:“你在担心什么?”
赵河明沉默不答。
赵汉元撑地起起身,拢紧背上的大氅,走到赵河明面前。
“何礼儒虽死在天机寺的冰窖,但你已帮为父坐实了,他死于其妇刘氏之手。如今刘氏伏法天机寺火焚,天机寺内知情的僧众,大都已身死,剩下几个侥幸逃出的人,陛下也都赐了死罪,年后就要处死。何案至此,已经是个铁案。至于户部那三万金的亏空,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是烂账一摊,往他何礼儒的那堆白骨上的一推就罢了,开春之前谁会想着,去挖天机寺那口冰窖。”
“父亲。”
赵河明打断赵汉元:“您教我的,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铁案,即便天机寺已封禁,谁知道陛下何日起念重修……”
“兵部都在请发内藏,补郁州之兵,陛下如今,有这份闲钱吗?”
赵汉元说完,伸手扶赵河明直背,深看他的面容续道:“你的心思没有这么浅。河明,你跟父亲说一句实话,何礼儒的案子,玉霖到底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河明直起身,目光侧向一旁,“就算她知道些什么,梁京地界上,她也做不了什么。”
“赵河明。”
赵汉元全名全姓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眉头微蹙。只听赵汉元收起了原本平和的语调,沉声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事自古常有,对那个女子,你已经输过了,你不要太自信。”
此话刚说完,门外侍童忽通传道:“赵老,梁京来人了。”
赵河明闻话,亲手推开了殿门,只见门前站着赵家奴仆,“今儿午时,常在咱们阁老府上走动的一户部堂官来见老爷,穿着官服,行色匆匆地连拜帖都没有带,我们说,老爷观里清修去了,他也不肯离,只求要见老爷。”
赵汉元问道:“人在何处,引过来了吗?”
“引来了,在观外候着呢。”
“带进来。”
“是。”
家仆应声出去,赵汉元示意赵河明进来:“你先别走,跟我见一见这个人。”
赵河明自然认识,这个在其父门下走动的户部堂官,然而此人进来,根本来不及和赵河明见礼,只扑跪在王灵官的神像前,高喊了一声:“阁老啊,天机寺出事了!”
第46章 刑名官 显然,张药真的是卖给玉霖了。
那是腊月二十八, 护城河的水早已结冰,冰面上,扑着薄薄的一层黑灰, 那是天机寺的尚未扬尽的残烬。长安右面门洞开, 无数落光枝叶的梧桐树在干裂的泥地上, 投下深灰色的枝影。
一声催鞭炸响,碎叶雪尘乱飞。
数双破旧的僧鞋拖拽着锁链,由近及远, 缓缓地从枝影上踩过。
这些人是天机寺幸存的僧众,统共不过数十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住持禅光法师。
此人俗姓余,单名一个“恩”字,十岁时就出了家, 一直在天机寺修行,前住持法师圆寂之后,礼部并僧录司选任他为新住持, 此人年纪并不大, 至今也不过四十余岁。任住持两年后, 又兼任了僧录司的左讲经。虽不是司中的掌印官,但在梁京城中,也算得上声名远扬。
如今成了罪囚,蓬头垢面地被兵马司带到长安右门,身后是和他一样狼狈不堪的幸存僧众,面前是刑部的堂官和僧录司负责执掌戒律的左右两个觉义僧官。
这两个僧人, 从前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同僚,长安右门上相见, 既有怜悯也有不忍,不禁双双垂首,频诵佛号。
余恩看见这两个觉义僧官,顾不得兵马司的人执刃押解,扑跪在道旁,朝向那二人道:“两位师兄,朝廷既已判定,天机寺为天火所焚,陛下也下诏罪己,为何要将我等判以如此重罪?”
左右觉义官口诵佛号,侧身互看了一眼,皆是不忍言语。
余恩继续问道:“就算是护寺有失,理当判罪,也该在这僧录司中,由两位善世,和二位师兄处置,为何要将我们送至法司?剥了僧籍不说,还要受杖刑,流郁州军中为奴,我们……我们都是佛前发愿修行的僧人,我们累就万千功德,我们不该沦落至此啊……”
他说着说着,身后年轻的僧众不禁哭出了声。
余恩回头看了一眼众僧,也红了眼眶,转向刑部的堂官,也不在珍重僧仪,附身求道:“诸位大人,我寺中两百僧人,皆死于大火,独剩下这几个于前殿护持我诵经的沙弥,这些孩子还不足二十岁啊,他们没见过大世面,如今获罪,惊惧不已,或伤或病,实难受那二十重杖,还请大人施恩,还请大人施恩啊,我禅光……不,我余恩,愿一人受罪……”
他弃了法号,自称俗名,跪在地上叩首不止,说出来的话也禅机尽毁,皆在世俗欲望之中,不免令周遭听者,唏嘘不已。
刑部堂官道:“剥僧籍,杖责流放,已是陛下施恩,你若再敢胡言,休怪以‘大不敬’之名,治尔等死罪。”
余恩道:“杖刑过后,流刑出京,他们就死了啊!死了啊……”
这一声一声的哭喊,穿入人群。
大理寺卿毛蘅也身着常服,挤在众人之中。
他以为自己微服独行,便无人在意,望着这一众命运难料的僧人,不禁说了一个“惨”字。
谁想话音刚落,便听身侧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呼得出‘惨’,却不肯为他们辨法理。”
毛蘅侧头,见玉霖抱臂而立,而在她身后,张药拉着那张死人脸,正沉默地看着他。
对于毛蘅来说,这两个人,他能少见一次就少见一次,尤其是张药,这个人从前只是冷脸砍人不说话,买了玉霖后却像是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又狠又难缠。
毛蘅脑瓜子疼,不自觉地朝侧边踏了一步,与他二人拉开距离。
谁想玉却转身看向了毛蘅,“大人很厌烦我吗?”
毛蘅忍不住地想翻白眼,想她就多余问这一句,然而,想起她前面的那一句话,又着实扎心,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赵河明门下良莠不齐,你算是出类拔萃,当年与你共事,我不觉得你烦,如今嘛……的确是面目可憎。”
玉霖笑了笑:“可我仍然敬重您。”
毛蘅苦笑,“你不厌烦我吗?过去半载,我可没对你仁慈过,也没想保你的性命。”
“但大人身为大理寺首官,覆案辨刑,一双手,保过很多人的性命。”
毛蘅微怔,随之看向长安右门前,余恩仍在声泪俱下的恳求刑部和僧录司对众僧施恩,但却无人回应。
毛蘅看着余恩狼狈的模样,反问玉霖:“玉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法司问准了刘影怜的纵火之罪,按《律》将她处死,以平陛下之怒,如今这些僧人,也不至落入今日的境地。”
“凭什么呢?”玉霖发问。
“你……”
“我替刘影怜问的。”
毛蘅被她问住,一时哑然。
玉霖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做刑名官,我也救人。亲掌大理寺,您还是不肯为这些僧众辩一辩吗?”
“怎么辩?”
毛蘅提高声音,“这是陛下问的罪。”
“陛下问的罪,内阁可以驳,刑部大理寺可以上谏相辩。其实朝廷内外的制度从来没有封死任何一条通天的道路,《梁律》也从来没有弃掉过任何一条人命。只是他们的命太贱,为他们驳皇命,提头上谏,也留不下官场美名。因此堂上诸公,不愿而已。”
毛蘅眉心一蹙。
她的话,平实而戳心,丢掉了在官场上为人处事的那一套,不经雕琢,直扔在毛蘅脸上,竟说得他心惊肉跳。
他自认是一个清正的人,嫉恶如仇,不屑同流合污。
然而当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利弊权衡必不可少,他要做一个好官,首先,他不能让自己摔下官位。
眼前的这些人,的确不值一辩。
此时,兵马司的人正在摆设刑场,提来的棍杖有碗口般粗,一众僧人被推搡至棍下,一个个被吓得白了脸色。
重棍劈下,余恩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一棍就落向了僧众的腰间。
这不是刑责,这是杀人。
余恩见在场的官员“无动于衷”,不得不转向兵马司的执刑者,在惨叫声中跪求道:“我知道我有罪,我辜负皇恩,我没有护住天机寺,如今我也不求生了,我就求求你们,留他们的性命,他们真的不过二十岁啊,他们还年轻……”
兵马司的人根本不顾他的哀求,将他摔翻在地,继而踩实了他的脚腕。
人群聚拢,议论的人声却在僧众凄惨的痛叫声中沉默下来,
余恩绝望地看向众人,忽然张开口,朝着人群哀喊道:“我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可是该杀的人你们已经都杀了,剩下的这几个孩子,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杀就杀我一个人!把我一个人杀了,就都了结了!”
他说着说着,竟带出了哭腔,声音也越发绝望,最后竟哭喊道:“我好后悔啊……我好后悔帮你们这些畜生,我好后悔相信你们这些畜生……”
刑部堂官忙道:“还不把他的嘴堵上。”
余恩被堵了口,身子却仍然拼命地挣扎着,眼中却泪流不止。
毛蘅有些不忍再看,负手转身,就要往人堆外走,然而却被张药伸手拦住,他的身量比毛蘅高出不少,手臂横伸,就几乎挡死了毛蘅的去路。
毛蘅忍无可忍,抬头对张药道:“张指挥使,你是什么时候中了什么疯,啊?你就非要……”
话未说完,玉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大人真的不帮他们辩吗?”
毛蘅背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心痛难忍,几乎踉跄。
他闭上眼睛,竟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底蓄起了泪,眼睑一垂,竟泪落口中,心酸无比。
毛蘅禁不住回过身来,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伸手指天,“怎么辩,你说怎么辩,若你玉霖有办法,能从辩倒今日这一道皇命。那我就毛蘅就穿着这身常袍,跟着你去辩!”
玉霖没有回答,转身便往那刑场走。
毛蘅又是气又是着急,踉跄地想要追上,“回来啊!送什么死!”
谁想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张药一把拽了回来。
毛蘅气急败坏,也不管张药的身份,大骂道:“你张指挥使中的什么邪!你镇抚司的大门,你张家的宅门,就关不住一个女人吗?”
张药丢开毛蘅的胳膊:“我为什么关她?”
毛蘅反手指向已经走入人群的玉霖:“她发疯了你不关她?”
“我不觉得她在发疯。”
毛蘅气得笑了出来,对张药直呼其名:“张药,你在梁京狠了十年啊,整整十年啊!你到底怎么她了?你是有多对不起她,是你买了她,不是你卖给她了,你如今这般行径,与……”
他的话压根还没说完,已经被张药单手推开半米来远。
“张指挥使,你……”
话未说完,这位指挥使已经追玉霖的背影而去。
毛蘅不禁跺脚,冲着二人的背影骂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迟早要送命!”
说完越想越觉得荒唐,张药是真的卖给玉霖了。一个过去到处杀人,一个不管过去和现在都在拼命找死。
然而事实上却是一个天天想死,一个以命搏命,却时时刻刻地都在找活路。
想死的有刀在手,找活路的手无寸铁,然后……
然后有刀的就不管不顾地替找活路的披荆斩棘,劈路道。
这叫什么,这叫人贱天不管,活该那姓张的遭报应。
想到这些,毛蘅突然气笑了。
玉张二人已经走到刑场边,人群被张药一把拨开,众人的目光聚向玉霖,毛蘅也踉跄地跟了上去。
说实话他也很想看看,熟知《梁律》,孑然一身的玉霖,要如何为这群僧众开口。
第47章 门前辩 张药神情寡淡地给了他自己一巴……
玉霖沿着张药为她拨开的道理, 径直走向刑部的堂官。
她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跪地行了叩拜之礼。
“这是什么地方,还不把她带下去!”
话是这样说, 可她背后站着张药, 刑部差役应了一声“是”, 却没一个真正上前的。
两个堂官顿时有些尴尬,玉霖适时直起身,“正经、刑名, 两样书,两位大人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话音一落, 堂官二人的脸色瞬间发白。
此刻面前所跪之人曾是他们的上司,彼此相熟多年,即便玉霖更换裙钗, 从前在部中与她对坐讲谈的场景,仍犹在目,他们其实有些怯, 然而玉霖却没有给二人留下余地。
“两位大人, 你们要处置的人, 曾是天机寺的僧众。如今僧录司的左右觉义官都在,掌刑的人,为什么不是僧众,而是兵马司的人?”
“此案……已移刑部,这些人也都被夺了僧籍,我等……”
“这是什么案子, 凭什么要移交刑部?”
“这……”
二人哑然。
在他们的印象中,玉霖并不严厉,与部首赵河明相比, 甚可说是亲和温柔,即便是教训下吏,言语也素来有限,多述情讲理,显少狠声斥责。由于她年轻,又是这样好的性情,因此即便身为她的下属,私底下,他们也可以跟着宋饮冰一道,亲昵地唤她一声“小浮”。
二人从前敬重她,而后同情她的境遇,此两心至今未灭。
如今她还是以前的样貌和神色,几句从容的质问,轻而易举地在二人心中,引出了从前受她指引与提携的过往。
他们低头看着跪在眼前的玉霖,面上却不自觉地显出三分羞愧之色。
“停刑。”
她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兵马司的执刑人竟也犹豫了,纷纷收了力度,朝两个堂官看去。
玉霖朝城门前的登闻鼓看了一眼,抬声道:“你们不想我去敲那面鼓吧。”
“小浮,你不要命了吗?”
情急之下,堂官唤出了旧称,玉霖的目光也随之一动。
“奴婢死不了,不需大人怜悯,只请大人停刑,否则……”
“好!停刑!停刑!这事不是小浮你该参合的,你别莽撞!”
堂官下了指令,城门前的痛呼声这才缓缓地落下。
众僧已命在一线,喉咙辛辣,眼底混沌,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谁救了他们。
唯有余恩咬着口中的白布,拼命地挣扎向玉霖,将头重重磕于地面上,算是谢她救命之恩。
张药在人群的最前端站住,辖制着散混在人群之中的镇抚司千户和缇骑。
玉霖在距离张药三步之遥的地方,但他并不想站到玉霖身边去。
这么久以来,张药越来越喜欢听玉霖说话。
不论是对他说话,还是对别人说话,玉霖似乎都能找到十分得体的语调,不卑不亢,神色坦然,声音稳定。
能言善辩的人真好。
梁京官场不是江湖,很多时候,武力再强也受制于人,而她脆得像张纸,却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其实张药很难想通,玉霖在皮场庙的刑台上,明明身心都碎过一次,可现下看起来,又“完璧无瑕”,周身没有一点破绽。
张药无法无视这样的玉霖,却又浅薄而敏锐地认为,玉霖是装的。
她其实千疮百口,四面漏风。
她很可怜。
想到这里,张药一时无法认可当下私自“亵渎”玉霖的自己。
他环顾四周,李寒舟和一众缇骑神情戒备地盯着玉霖,其余众人议论纷纷,没人在意沉默的他。
于是,他在人群前缓缓地抬起手,神情寡淡地给了他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群议鼎沸间无人在意。
而张药头顶梧桐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却应声掉落,落在他的头顶,再下肩背,继而落地,最后被城门风带起,一路滚去了玉霖的膝边。
要命的是,玉霖竟转过了身。
人群之中唯她看见了张药那半张微红的脸。
张药心中错愕,甚至惶恐,脸却因此丧得更加难看。
“做你的事。”
他斥了玉霖一句,不自觉地低下头,想要回避玉霖,又恐自己将才语气不好,沉默须臾,又强作温顺地添了一句:“别分心。”
他并不期待玉霖回应,但却在话音落下之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嗯。”
城门前的博弈中,她舍给张药这一眼,这一声,再次引动了张药死水一般的心。
张药喉结微动。
此时此地,他分出一半的心关照自身所负的皇命,另一半的心却在莫名其妙地自我驯化。
好在,玉霖只舍了张药这一眼一声。
城门风口上,她再次转向了堂官,“所以,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堂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低呵道:“奴婢辱官,则罪重,小浮你……”
“就这么问一句,便羞辱大人了吗?”
“你……”
另外一个堂官,顾不得众人在前,几步走到玉霖面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你管得了的事,从前管不了,如今就更管不了……”
玉霖笑了笑:“从前管不了是真的,如今不一定。”
“不是……”
堂官不禁蹙眉,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玉霖仰起头,“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当众,和大人们辩一辩。”
她说完,抬高了声音,“《梁律》所定,僧众有罪,交由僧录司,由左右觉义僧官,议罪论处,今日长安右门处置僧众,为何有二位大人在立?”
蹲在玉霖面前的堂官站起身,引颈望向围观之众,眼见群议渐起。
“诶?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还说得出这些话。”
“嗨,可不是疯了嘛,她还当她自己是个男子,是朝京官呢。还敢跟刑部的人辩论,疯妇!真是丧了廉耻的疯妇!”
“可是……听她说的……也有些道理。诶,僧录司是哪处衙门?”
“这……这……我哪知道!”
“那就听她说呀,诶诶,你别说了,我都听不清了……”
众人目光汇拢至玉霖身上,人群拥挤,张药任凭自己没入人流,目光却从未从玉霖身上移开。
堂官收回目光,看向玉霖,深知她此举是为了逼他们开口。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群议已起,他们不得不和女子相辩。
玉霖面前的堂官被迫抬高了声音,应道:
“僧录司只处置违背戒律的罪僧,而伤军民大政者,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姑娘从前是少司寇,熟知律法,辩刑酌情,并不在我等之下,何必发此疑问?诽议朝廷命官,治罪之时,恐你……”
“大人既知奴婢曾供职法司,便不必以刑律威胁,奴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有没有罪,该不该受责罚。奴婢没有一句话在诽议大人,就事论事,奴婢会克制言辞,不至自己于死地。”
人群中的张药笑了一声,堂官二人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大人。”
轻唤之下,玉霖凝向了面前二人的目光,继续辩道:“您将才说,伤军民大政者不在此列,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此话在理。不过,这些人何时伤了军?何处害了民?”
之前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堂官忍无可忍,也几步跨到了玉霖面前,低头斥道:“天机寺焚毁,烧的难道不是民利?你不是不知道,郁州战乱多年,民生本就万分艰难,享祭太牢的大寺毁于一旦,这些僧人还不该杀吗?!”
“大人在说什么?”
说话的堂官一怔,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玉霖的声音追来。
“天机寺是谁烧的?”
“你……”
“是天机寺的僧众烧的吗?”
堂官二人脸色煞白。
余恩的手指不断地抓捏着地上的尘土,口中咬布,眼中却泪流不止。
玉霖抿了抿唇,再一次转过了身。
张药早就被人群挤到了后面,然而玉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张丧脸。
风地里的玉霖真的很好看,轻盈的素衣迎风翻飞,鬓发也早就被吹乱了,蓬松地拢着她的脸,发间的那支金钗遮去了她的狼狈,显得越发从容。
张药知道,她要说不要命的话了。
然而他有点开心,因为说话之前,她还是来人堆里找了他,要他点头,要他庇护。
张药抱着胳膊,对玉霖点了点头。
玉霖顿时笑弯了眉眼。
眉目盈盈。
眼波流转。
一生言辞寡淡的张药,搜肠刮肚,想出了这两个自觉俗气的词。
若不是玉霖还看着他,他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好在她要到了他的认可,便再次专注到了她自己事上。
登闻鼓的鼓影随着日头,逐渐移来,罩住了玉霖所跪之地,她在鼓影下,平静地质问二人:“你们忘了陛下的《罪己诏》吗?”
“你住口!你……”
“天火烧寺,怎么成了僧人烧寺?上苍示警,怎么成了天毁民利?”
堂官二人毛骨悚然。
玉霖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你们是想说,陛下欺世吗?”
“放肆!”
被逼至绝境的堂官再不敢纵容玉霖,扬声道:“兵马司何在,还不快把这个疯妇拿下!”
张药看了李寒舟一眼,李寒舟会意,立即带着一众缇骑,几步跨到玉霖身后。
兵马司眼见镇抚司的人上前,顿时踟蹰。
玉霖跪在两队人马之间,并没有侧目,仍然盯着从前的两个同僚。
“你们和我都明白,刑律和法理,若要完善,本就需在朝的法司官员频辩,自身修养若要精进,也需与师友同僚磨砺,我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怕到非要说我是个疯妇。”
她说完,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余恩面前,低头问道:“你还想活吗?”
余恩竭力仰起头,望着玉霖含泪点头。
玉霖平声道:“那敢说真话吗?”
余恩一怔,随之眼神恐惧,继而拼命地摇头。
“没关系。”
玉霖放低声音,“不说真话也能活。”
她说完在余恩面前蹲下身,“我教你。”
余恩肩膀一颤,有些不可思地看着玉霖。
玉霖笑了笑,“想问我图什么是吗?”
余恩伏在地上,手指微捏。
玉霖续道,“我图名。”
她声音利落,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
“我这个人性情虽不坏,但我过于自负,也过于自珍。从前为了活着,我装疯卖傻。可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让你们知道。”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长安门前的众人:“以后,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第48章 金银卦 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人,……
日西沉。
赵河明单骑回梁京城, 迎接他的是兵马司与北镇抚司的城门对峙。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已先赵河明一步进了城门,亲自节制自己司内的人马。
北镇抚司的缇骑,则是全神贯注地戒备于自家千户李寒舟之后。
两队人马之间, 是几乎丧命的天机寺僧众, 和素衣簪金的玉霖。
王充不屑与李寒舟说话。
说起来, 兵马司和北镇抚司都是天子的衙门,但既皆受辖于天子,就有远近亲疏的区别。
镇抚司掌钦案, 办的都是内廷与外廷的机要。而他王充的兵马司,日日驰骋梁京城内, 巡捕盗贼是本职,沟渠街道积水的疏浚之任也都落在他们身上。
梁京岁月年复一年,司里的人, 也心气也跟着磨没了,起先外头嘲他们一声“苕帚军”他们还急眼,后来, 他们自己也不恼了, 索性跟着自嘲起来, 王充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今日见张药指使李寒舟,护着自己家里的官奴,和兵马司僵持,王充觉得荒唐之余,倒也是头一次拿住了张药的错处。
他越过李寒舟,寻摸出站在人群中的张药, 言语直追了过去。
“张指挥使,今儿站那么后头干什么?”
人群的目光应声聚向张药,张药却没有回应。
王充笑斥道:“怎么?没脸是吧。张指挥使, 自从你买了这个官奴,放在家里,你行事是越来越没章法了。刑部处置人犯,你纵她前来诡辩。刑部要拿人,你遣你镇抚司的人护她,陛下的差事不办,就宠着一个官奴……”
话音未落,便听玉霖驳道:“我朝何时允准官奴买卖?我是朝廷遣派,服侍功勋之家的奴婢。良贱不通婚,何况主家尚且在朝,我连宅中内宠都不是。”
王充道:“我在问他,你辩什么?”
玉霖侧目看了一眼张药,随后道:“一来主家话少,做奴婢得护着。二来王指挥使污蔑我主家,主家获罪不过徒刑,我却活也活不成。当街自辩也是没办法。”
“你……”
王充脖子通红,抬高声音道:“这梁京城里,谁不知道他张药卖名木,贿户部,买贱人……”
玉霖听到“贱人“两个字,不禁抿了抿唇。
“王充。”
张药在人群中直呼其名,王充没有好气,应道:“做什么?”
“把你的狗嘴给我闭上。”
“你……”
“我什么?”
张药垂下手臂,直接摁死王充的话,也摁死自己,“对,我是为了玉霖送过贿礼,御史要举发我,我就认罪,法司定了刑,我就领受。”
“哈。”
王充笑了一声,阴阳道:“张指挥使痛快啊。”
张药寡着脸继续说道:“我要她入宅,受的是家姐之命,弥我狱中淫恶的罪行。她入宅后,家姐命我对她宽仁相待,我谨守家姐的叮嘱,从不曾无耻侵犯。”
他说着,看向玉霖,全然不顾自己这一番话,令在场哗然,只平声续道:“今日镇抚司护她,是因为她辩得对。王充,刑部和你兵马司驳不过她,就拿着她的身份来打压她,谣伤她魅惑我这样的人。可是她需要魅惑我吗?”
王充被张药这一通话说得怔住。
玉霖回望张药,很难得,这一回张药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选择凝视玉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无耻之徒,我需要她来魅惑吗?”
玉霖抿着唇,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张药,其实,也不必把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可她几乎猜得到,张药会怎么说。
他会说——反正他也活烦了,他无所谓,身体也好,名声也好,送给玉霖,随便踩踏,他要是吭一声,他就不是张药。
对于玉霖来说,她的确需要这样的“垫脚石”。
不过这样的形容不太好听,她需要托举,需要助力。
可是,张药在污浊的人世倾其所有,几乎自毁来渡她清白,她还是会难过。
因为这的确是玉霖自己的生机,可也是张药的死相。
“主家……”
玉霖刚想开口,却听张药提高了声音,对王充道:“不要在我面前污蔑她,她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就算你们认为她是疯妇,可她今日在此处,举的是《梁律》,辩的是法理。她没有过错,也没有罪名。我人站在这里,刑部也好,你兵马司也好,都别想她一分。”
在场的官员还是第一次听张药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开口。
而张药也觉得嘴有点累。
说完呼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微鼓起腮帮子,看着玉霖的模样,脑子里甚至在想,她从前在刑部做官,每天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性情还维持得那般好,功夫是真不浅。
有些人天生适合做文官,扒掉她的官服,真的很可惜。
玉霖在张药眼中,看到了一丝遗憾的神情,然而她并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
不过她确信,即便阵前放狠话,张药乱说的这一通,也莫名其妙地赢过了兵马司。
王充的气焰,明显弱了下来。
玉霖趁机弯腰,伸出一只手,试图抬起搁在余恩身上的刑杖,兵马司的人果然松了力,玉霖略一使力,刑杖就随之撤去。
然而,正当玉霖要扶起余恩,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浮。”
不必玉霖回头,她也听得出来,来人必是赵河明。
刑场中的人群,为刑部尚书,让开了一条道。
赵河明翻身下马,立即有刑部堂官替他牵过缰绳,僧录司的觉义僧官也双双向他见礼。
赵河明从城外观中过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道袍。他背着城门风,走近玉霖,李寒舟等人看了看自家指挥使,还不及反应,便听玉霖道:“没关系,我知道刑书大人一定会来。”
她说完,低头对余恩道:“你先自己站起来。”
“好……”
余恩挣扎起身,玉霖也转过了身,平视赵河明。
赵河明扫看了仍然趴伏在地,遍体鳞伤的天机寺僧众,深呼了一口气,方对玉霖道:“天机寺的案子,可以暂缓执刑,收刑部重新审理,议定是否将天机寺僧众,还僧录司处置。小浮。”
玉霖仍应声向赵河明行跪礼,赵河明低头看向她,叹道:“你起来吧,你之前所辩之言,我认了。”
玉霖站起身,抬头却追来一句:“大人为什么今日才认?”
赵河明垂下眼睑,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悲意。
“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吗?”
玉霖点了点头,“对。”
“小浮。”
赵河明恳切地望着玉霖:“不要与我决裂,我可以帮你的……”
玉霖摇头:“我以前会信这句话,那时,我觉得,我得体地做您的学生,做朝廷命官,做公正的刑名官,于国于民,总不至于是个废物。可到头来,别说公正了,我连在堂上为女人披一件遮身的衣衫,都把我自己赔了进去,我可不就是个废物吗?既然如此,我还眷恋那身得体的袍子做什么,还跟从您做什么?”
赵河明手掌微握:“你非要这里说这些吗?”
玉霖笑了笑:“不说这些,说什么呢?听您说您的为官之道吗?”
她重复赵河明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土孽攘里偶然结出的善果……”
“够了。”
赵河明低声打断她,然而玉霖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我是您教出来的学生,我在这里说的辩词,全部来自于您从前的教授。我能看出不通的地方,您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您还是认可了,刑部对这些僧人的处置。有些话,我当众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但您觉得,我会蠢到,再让您这些人都带回刑部吗?”
赵河明没有说话,王充忍无可忍地呵斥道:“玉霖,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刑书大人和刑部的人怎么对你,但你刚才的话,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不让刑书大人把这些人带回刑部,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伸手指向张药的脸,“你总不至于,要让镇抚司把人带回去吧?那我就问他张指挥使一句了,陛下的驾帖在什么地方?没有驾帖,他北镇抚司今日在此,就是胡作非为!”
玉霖猛地回头,碎发拂面,轻盈地飘在她眼前。
她赫然提声:“王指挥使为何一直盯着我主家骂。”
“你说什么?”
王充眼睛都瞪直了。
玉霖笑道:“我说您是不是嫉妒我主家掌镇抚司,行事凌驾兵马司之上?”
“我嫉妒他?你这个女人……”
张药在旁禁不住唇角牵动,谁想一道凌厉的目光又扫回他脸上,“主家,您也别再骂您自己了,这里人多,您无所谓脸面,可我这个做奴婢的,受了您的恩惠,又不能不护主。”
“好。”
听张药应下,玉霖没有再搭理任何一个人,径直走向余恩。
余恩看着赵河明,浑身寒战不止。
玉霖摁主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自己,“别怕。”
余恩颤声道:“玉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说了……要翻天的……且我也活不了,我们天机寺的人,都活不了!”
玉霖点头:“我明白,我说过,不说真话也能活。”
余恩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什么意思啊,怎么活啊。……”
“你不蠢,听好了,我问你答,你最后一定会明白,如何救你自己。”
“好……好……我听姑娘的。”
玉霖回头看向人群,提声唤道:“影怜,你过来。”
话音落下,刘影怜独自走出人群,走到了玉霖的身后。
玉霖回头轻轻拉住刘影怜的胳膊,将她带至余恩面前。
“你认得她吧。”
余恩喉头发颤,只顾得上点了点头。
玉霖刻意抬声道:“刘氏获罪后,你收留她居于天机寺精舍。寺中半载,你对她倾囊相授,不仅教授她经文,还教她扶乩之道。她很感谢你。如今知你获罪,她特来送你。”
刘影怜低身向余恩行礼,余恩见此心头一酸,哽咽道:“我也曾想推姑娘去送死,姑娘今日如此,教我如何受得……”
刘影怜笑着摇了摇头,向余恩伸出自己的衣袖,她的手伤还没有好,皮肤上的灼伤仍清晰可见,余恩不忍直视,刘影怜却冲她摇了摇衣袖。
一张字笺露出半截,余恩怔了怔,方伸手取下。
玉霖道:“这是你教她扶乩时,所写的灵文,但你当日并不曾为她解答,今日可能为她一解。”
余恩颤颤地打开字笺,顿时愣住。
“这……”
“你当时问的什么?”
余恩错愕地看向玉霖,“我问的是……”
“是向天寻物吗?”
余恩哽着喉咙,半晌方说了一个“是”字,目光却止不住地朝赵河明送去。
“寻的是什么物?”
余恩半张着嘴,却没有出声。
玉霖道:“我人俗,所寻不过金银‘二字’,但你们是雅交,想来,定不是俗物。”
赵河明眉头一蹙,他抬头朝人群中的张药看去,只见张药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人群之外。
北镇抚司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为了给自己家的官奴撑腰,才守在这个地方。
他是来办皇差的。
这一刻赵河明几乎猜到了玉霖想干什么,然而却已经晚了。
只听玉霖立在他面前,从容地对余恩说道:“别急,回想起来了再说。我知道很多话您不敢直说,我也一样。不过,天机寺是享祭太牢的大寺,你在寺中也为君王,为天下祈福多年,你很清楚,有些话人说不得,天说得。”
余恩颅内轰然一响,猛然抬头,却恰好对上了玉霖的目光,听她沉声道:“于陛下有功,大罪可抵,对吧。”
第49章 扶乩语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
“人说不得, 天说得……”
余恩重复着这一句话,不觉肩骨耸起,咬字之间牙关乱颤。
正月里实在太冷了。
寒津津的穿门风里, 余恩回头, 望向衣衫破碎的天机寺众僧, 这些人受了大苦,意识混沌,两股战战。虽暂脱棍棒, 却也是命送半条,若不得医治, 生死不过就是一两日间。
他们绝不能再回刑部,就算今日免于流刑,发回重审, 他们也绝不会再有堂上喊冤的机会。这是他能为自己和天机寺僧众争到的唯一一线生机,但他仍然心有恐惧。
“住持。”
面前的玉霖出声唤他,“我是张家的人, 但张指挥使的锦衣卫绝非受我一官奴调度, 今日他们为你和兵马司对峙, 绝不是因为我魅惑主家,胁家主背叛天子,私自与刑部做对。你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
余恩身子猛地一晃,喉结滚动,口中呼气如白雾。
他不敢看玉霖,也不敢看锦衣卫和兵马司, 更不敢看向玉霖身后的赵河明,他垂下头,眼神不定地上在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尘上扫晃, 颤声应玉霖道:“懂的……我懂……”
说着说着,颅内渐起嗡鸣,忍不住,还是向着无名之处,问出了声:“玉姑娘,你这是在愚弄天上的人啊……你真的就不怕吗?”
玉霖转头,对着刘影怜笑了笑,轻声问道:“你怕吗?”
刘影怜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朝着余恩走近了一步,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其实,我们才是这梁京城里死得最容易的人。”
玉霖立在刘影怜身后,平静地看着余恩,声音至今仍然平和而稳定。
“我们没有家人,也没有根基,除了世人可舍可不舍的怜悯,我们捏不住世上任何一样东西。谁都可以为了私利杀我们,因为即使我们当街曝尸,也只能得一句‘可怜’,不会有人问一声‘为什么’。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
她顿了顿,笑道:“只能自结善缘。今日救了你们,他日你们看我当街横死,就会替我们问一句,‘为什么’,不是吗?”
余恩一怔,随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玉霖抬手扶正头上的那一柄金钗,转身迎向城门前的围观之众,她眼睛一直不太好,人一多,就觉得晕眩,于是看了一圈,目光还是落到了赵河明身上。
她叹了一口气,向赵河明笑续道:“若我哪一日,再上断头台,也少得几个,骂我‘无耻’之人。”
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送入赵河明耳中,竟令赵河明一时眼热。
玉霖想活,且她真的明白,应当如何,以女子之身在梁京城里活下去。
她不回避如今卑贱的身份,不回避张药那只所谓的“鹰犬”,反而借由张药在她身前的撕开的口子,把她自己送出庇护她的宅门,送到梁京里,如赵河明这样的男人手中。
然而她却不做男人们的“心上人”,只做“手中棋”。
梁京城内执棋人,为了人局中的名和利,不得不得护着她的性命。
她从前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官,轻易厮杀不得,现做了官奴,身上全是贱名,但她却比从前更加自在。
至此玉霖真的活下来了,不仅如此,活下来的玉霖,仍然践行着从前的道理,做着她从始至终,最喜欢做的事。
而那是赵河明过去的一场清梦。
赵河明比任何一个人都猜得准,玉霖要做什么。但他也明白,他已经阻止不了她了。此刻同立于登闻鼓下,他终于不得不亲自送玉霖出师。但不知为何,他心内七分不舍之余,也有三分欣慰。
“后顾之忧,住持还有吗?”
玉霖将目光从赵河明身上收回,续问余恩。
“若还有,我再想办法为您解释。”
余恩捏紧了身上的囚衣,叹应道:“没有了……”
他说完,伏身向玉霖和刘影怜行了一常礼,自称姓名道:“余恩谢过二位姑娘。”
礼罢后余恩踉跄着站起身,双手托着那张字条,走到刑部的两个堂官面前,复又跪下,向堂官求道:“两位大人,请准我向刘氏女解此道乩语。”
“这……”
两个堂官不自觉地朝赵河明望去。
余恩恳切道:“这也是我与那刘氏女的因果,如今因生而果未结,终不成修行,还望大人们允准。只要我解完这道乩语,我余恩,和天机寺的这些人,就任凭你们刑部处置。”
赵河明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登闻鼓,长吐一口气,开口道:“你们先退下。”
赵河明说着,朝余恩走近了几步,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刑部堂官忙退了一步,让位于自家部首。
赵河明在余恩所跪之处立定,低头问余恩道:“住持还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余恩抬起头,反手指向背后那些只剩半条命的僧众:“赵刑书,赵青天啊……您开眼看看这些人,他们发愿终生侍奉佛陀,这是多么大的功德,他们就该成这一副样子? ”
“让赵某再试一次。”
“试什么啊……天机寺烧尽的那一夜,我就该想明白,我等不死,终逃不过今日之罪,可怜我愚蠢,修行这么多年,犯下大罪,种下恶因,还指望自身恶果,结在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上……”
余恩惨笑:“赵大人啊,您是个好官,是好官……可好官他不是好人啊……”
刑部堂官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算了。”
赵河明打断堂官,看着余恩道:“行。赵某无能,也不敢在你面前多言,你想明白了,便去解吧。”
余恩叩拜赵河明,随后直身 ,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早已被寒风吹木了的手,僵硬地展开字条。
字条上面的字,说是“龙飞凤舞”,都是抬举了。
余恩蹙了蹙,心思这是真丑啊。
张药在人群后面,不自觉地得捏了捏耳垂,咳嗽一声,目光死死地盯着余恩的眉头。
他一直很不喜欢自己那一手丑字,也始终想不通,他和张悯是同胞兄妹,为什么张悯一手颜柳,写得名声在外,而他自己,始终是下了笔,就如纸上虫爬。
这也就算了,偏偏玉霖一直要用他这一手丑字。
御批书倒不说了,毕竟那是在拓写玉霖的虎爪书,字形和笔画到底还有玉霖的底线。
昨夜玉霖叫他写乩语,却只说了一句:“怎么丑怎么来。”
张药拿着纸,捏着笔,硬着头皮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问:“什么道理?”
玉霖道:“扶乩本就是请仙写字,神仙下笔自然不俗。”
不俗,那不就是鬼画符嘛……
“你为什么不写?”张药握笔问玉霖。
玉霖笑了笑:“我的字,不管我怎么刻意改动,赵河明都认得出来,你不一样,你没有功底,你……。”
“赵河明怎么那么烦。”
“哈?”
玉霖诧异。
张药埋头不语,他明白,他脑子里乱想的这些东西,尽是些无聊的情绪,玉霖专注在她自己的事上,根本无暇顾及。然而须臾之后,他却听身旁的人柔声说道:“你说得对。”
张药其实没那么讨厌赵河明,他讨厌的不过是玉霖口中阴魂不散的赵河明。
听玉霖认可他,张药顿时开心了起来。索性趁性放飞,纵情落墨,走笔时自以为风格天成,自立一派,却又在收笔时,听玉霖笑道:“虽说不俗,但也不能写得完全辨认不出字来……。”
张药听完,一把揉了纸张。
玉霖忽然就止住了声音。
灯焰笔直,灯影纹丝不动。二人沉默之间,张药几乎不敢抬头,半晌过后,才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重新拖过一张纸,一点点抻平。
“我重新写。”
他刻意咳了一声,手掌压住纸张,小声道:“你再看看。”
“好。”
她应声绕到了张药的身后,人影就落在他的袖边。
“张药。”
“说。”
“等我闲了,我带你学我的字。”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张药才不想信她。
她就是个骗子,下了剥皮台,她在梁京城里,根本就没闲过。
“你没这个心。我也不想学。”
张药扼袖移灯,目光仍然垂在纸上,“你让过去,别挡着我的灯。”
他当时就是这样,嘴比自己拳头还硬。
如今看见,余恩身在生死一线间,却仍不吝对他的字,露出的“嫌弃”的面目时,他又有些后悔。
余恩阅《经》过万卷,焚寺之前,古今多少抄本刻本,都是他的禅室珍藏。
他辨得世上万千文字,独张药这一手胡写的乩语,他愣是看了半晌才识出其中的文字——山门闭后度恶鬼,菩提根下偶生因,君问苍生何受苦?寒冰雪壤暗结精。
余恩诵出纸上文字,人群沉寂一阵之后,渐渐议论起来。
张药人群之外,偏头同尚在与王充对峙的李寒舟对视了一眼,抬手召来一缇骑,轻道:“暗中封锁天机寺废墟,此刻但有擅入者,全部拿下。”
余恩抬头向刘影怜:“敢问刘姑娘,所寻何物?”
玉霖应道:“她问的,是她母亲买命财。”
余恩向东而望。
已为废墟的天机寺,只剩下一道牌楼和牌楼后孤立的菩提塔。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精。”
他重复了一遍,张药写乩文,刚要再度开口,却听李寒舟高喊了一声:“小心!”
是时一道凌厉的冷光穿过人群,直朝余恩面门而来。
第50章 回头路 文官就是矫情。
余恩被李寒舟惊声一唤, 下意识得侧身躲避,踉跄几步扑倒于地。
李寒舟呵道:“锦衣卫,护住此犯!”
众缇骑应声前拥, 举刀为林, 聚人成墙, 将余恩一人谨护于人墙之下。
刑部的一众差役后知后觉,忙将被打得半死的天机寺众僧从地上拖起来。
“保护人犯!快!保护人犯。”
长安右门前顿时播土扬尘,聚众如百鸟惊散。
那道金钗白衣的人影, 顿时孤立场中。
玉霖惶然地站在场间,手无缚鸡之力, 身无护己之技,加之她的眼神实在不好,连暗器出自何处都看不清。然而她明白, 除了余恩,她也是众矢之的,既然他方已生灭口之心, 此番若杀余恩不及, 那就会杀她。
不能死, 得藏。
玉霖下意识地奔向四散的人群,但只三步,又兀自顿住。
救人一命如此之难,此间怎么能引祸无辜……
此念心生,玉霖竟头一次,被掣肘得动弹不得, 只得对李寒舟喊道:“李千户!不要顾此失彼……”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之外已有人骂出得十分难听。
“李寒舟!你这个蠢货!声东击西你看不出来吗?”
然而终究是晚了。
玉霖混沌的视线里,迎面逼来一道寒光, 她根本来不及挪动半寸,左肩便已连衣带皮,被削去了一块血肉。
“别杀她!”
混乱之中,除了玉霖几乎没有人听到,赵河明喊出的这一句话,玉霖寻向那声来的方向,开口道:“那你救我啊。”
一句话,将赵河明拽回去年的大理寺公堂。
她发披肩头,十指尽碎地跪在他面前。
赵河明不忍,离坐上堂,冒不韪之罪,亲央毛蘅,“不可再用刑了。”
她在公堂下仰起脖颈,对他说道:“那你救我啊……”
话音未落,就被毛蘅呵斥放肆,而赵河明也被毛蘅斥责不知避险,撵逐于后堂。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
她堂下呢喃,“犯官只问一句,君额上似可跑马……(脸大)”
这一句话,骂得真是难听。
赵河明背脊刺痛,谁料她不肯稍掩庄子之疯癫犀利,下一句紧密跟来。
“诸公绞我性命,定我罪名之前,何不以溺自照。(撒泡尿照照)”
“呵。”
赵河明临其骂言自哂自嘲,想她玉霖,骂得是真脏啊。
好在此时只得一句“算了。”
生死在前,再雅的人也说不出雅言,况且那不单单是皮肉伤,玉霖分明感觉到,刃破之处如千针同刺,痛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什么东西……”
她哑声自问。
“你瞎吗?是脱手钩!瞄的是你的心脉!”
张药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但来的尚算即时。
反正手也废了,再不值价,玉霖索性双手叠扣,竭力捂住心肺要害,果不其然,禾芒之间,铁镖就风而来,直向她的心脉,切皮破肉,玉霖的手背上的血管顿断,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顷刻染红了她的大半截衣袖。
“张药!”
她拼劲全身力气,朝无名之处喊道,“你到底看清没有?人在什么地方!”
废话。
他又不像她,白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其实却是个睁眼瞎。
已然插进人群中的张药不语,手中的刀却已经抵住了掷镖者的咽喉。
与此同时,被张药骂得狗血淋头的李寒舟也终于反映过来,忙指挥镇抚司分出了一半的缇骑,回护玉霖。
玉霖跌坐在地上,头却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只见皮破之处,血如乌墨。
这种“勾当”,李寒舟以前做得也不少。
镖上染毒,就是为了灭口,刃口之毒,就没有不致命的。
李寒舟上前查看后,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惶恐地看向正在绞锁掷镖人的张药,真怕张药了结此劫后,过来要给他上刑。
“镖上有毒对吧……”
玉霖问李寒舟。
李寒舟收回目光不敢回答,只得怔怔地点头。
玉霖抿了抿唇,抬起手背,狠心拔下那道脱手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照着伤处就欲吮吸,谁知却被一把刀柄猛地打掉了手臂,与此同时,张药的声音劈头盖脸,“谁教你的!”
玉霖本就伤痛难忍,被他这一刀柄砸得顿时红了眼。
“我不会……”
“玉霖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不会疗毒就找我!照你所行,只需吸得一口,你就死定了!”
玉霖坐在地上张口喝气,断续道:“知道了……可你……你能不能慢慢跟我说。”
士大夫都怎么骂人来着?
可恨许颂年日日教他纺织针黹,为什么不肯带着他好好念几年书?
张药颅内如有火焚,此间却无空搜刮他内心那点可怜的文墨,想他如果朝她骂上一句“蠢货”,她会不会气得急火攻心,抑或,对着他哭?
“主家。”
行,她倒是没哭,反而说了一句:“对不起。”
又是这一句,又是这种放低姿态换称谓。换言之,就是要捏死他张药。
张药暗地自骂一声:“蠢货。”
随后狠掐了自己一把,逼颅中怒火自灭,随手扔刀,徒手剥开玉霖肩上衣料,裸露的血肉已经发黑,但毒尚在浅表。
他又抓过玉霖的手,手背血管破断,毒侵入体,远比肩上更深。
不知道是什么毒,求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坐好……”
张药尽力压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要那么像在骂人。
“听我说,你不要怕……”
他反手摘下头上束发的发带,拧过玉霖手臂,狠力勒紧。
那力道真是大的出奇,玉霖只觉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张药绞断了,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不要动。”
“行……”
“不要说话,克制你吐纳。”
玉霖眼见手臂上青黑色的发带越绞越紧,颤声道:“张药……”
“闭嘴。”
情绪压制之后,他迅速又恢复了那张丧脸,然脖颈却无比僵硬,两条人迎脉(颈部动脉)突鼓在玉霖眼前。
他没有再给玉霖说话的机会,勒死她的手臂后,侧脸冷呵道:“把那个人给我带过来。”
掷镖者双手受绞,被推至张药面前。
张药站起身,径直疾步迎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解下腰间马鞭,至人面前,反手就是一记狠劈。
玉霖只听场中赫然一声炸响灌入她的耳中,掩周遭物声,几乎令她失聪。
受鞭的人连惨叫都没有,浑身顿时绷直,须臾之后,身如抽魂取魄,力气尽撤,只剩下皮肉痉挛,骨骼关节乱差不止。
场中唯余张药的声音。
“解药。”
玉霖此生没有进过诏狱,诏狱之囚,死者又十之八九。
炼狱之下超生者了了。
遂张药虽“酷吏”之名在外,但对众人而言,多是官场与市井的传言,他是怎么刑讯囚犯的,又是如何撬口逼供的,并没有人真正知道。
今日这当街一鞭,炸地尘于城门前,如泼出一瓢锻铁滚水,灼烧诸公背脊。
刑部两堂官,一人腿颤一人肩抖,连带差役和兵马司众卫都引颈吞涎,推己及人,难免物伤其类。
“张药啊……”
李寒舟回头,见玉霖抓住了他的胳膊,正试图站起来。
可他还不及询问玉霖要干什么,只听一句:“我问你,解药在什么地方?”传来,声虽不大,却盖住当场所有人声。
掷镖者从痉挛中勉强缓过劲儿来,暂时稳住身型,对着张药惨笑一声。
行灭口之举者,本就是死士,退路全无,他深知,自己不可能熬得过这个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手段,眼前最好的路,也就剩条死路。
于是,侧头冲张药惨然一笑,上下牙齿正欲龃龉,谁曾想,那根将才鞭在他身上的马鞭,猛地撬开了他的牙关,张药闪至他背后,猛得合拢鞭梢与鞭柄,绞至他后脑,逼得他咬着鞭身,猛地扬高了头。
“自戕?想都不要想。我手上的人,生死都由我。”
他说完,单手拔出一把短匕,一举生生切入掷镖者的肩胛骨,随之反向一挑。
无血溅出,但那掷镖者却已痛得睚眦欲裂,浑身拼命地挣扎。
“解药。”
张药还是那两个字。
此时他闻着熟悉的血腥味,利落而冷静地做着他最厌恶透顶的一件事,但厌恶之余,又有些庆幸。时至今日,他的确有这个自信——不会有人抗得住他的手段,痛到极处伦理纲常飞灰烟灭,他一定能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想到此处,他抽出半分余光,扫向玉霖。
谁曾想,她却真的哭了。
“住手……”
玉霖已然站不稳,那只手上的手,抓在李寒舟的胳膊上,颤抖不止。
“张药你住手。”
张药别过头,他很想告诉玉霖,死到临头,就收起她的悲悯仁慈,谁想却听她说道:“你又想过回活人穿寿衣的日子了吗?”
张药握刀的手一顿。
玉霖仰起头,冲张药喊道:“若不至绝境,谁欲做死士?张药,我此生最恨私刑!”
类似的话,她好像说过。
在什么地方呢?
张药未及彻想,手中之力却再度聚合。
他不认可玉霖的话,至少此时不认可,甚至觉得,文官就是矫情。
刀刃之下的人已痛得瞳孔发浑,绞在一起的双手在虚空里乱抓,脚上的踢蹬也越发剧烈。
一个人的惨象,在众目之中引为奇观。
众人惊惧,万籁俱寂。
玉霖忽然问道:“张药,你在教化谁?”
张药其实并不能听不懂这句话,但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畏惧,这一丝畏惧竟引得他隔空将之前欲斥玉霖的话说了出来。
“十年书白读,十年司法官白做……蠢货,妇人之仁……”
“谁说的?”
玉霖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酸话,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有些事回得了头,有些事回不了头。”
她竟自如地切作俗言。
“张药,读书是没什么好处,就一样,教你矫情,让你想得多,然后让你自己有路回头走。”
张药怔住。
“把刀拔了,张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把刀拔了,我自己救自己……”
张药回过头:“他是江湖死士,你要赌他对你的仁慈吗?玉霖,不可能……”
“跟他无关。”
玉霖就着伤手抹一把脸,顿时满颊血污。
她迎城门风口转过身,看向赵河明。
赵河明望向玉霖,那道目光,何去年在大理寺公堂上望向他的目光何其相似。
“你……”
“君额上似可跑马。”
真厉害,对着张药说完一通俗话,她还能对他赵河明,再次雅言相斥。
赵河明不禁垂眼,“小浮,要求救就好好和我说话。”
“没人求你。”
玉霖慢慢松开李寒舟的手,朝赵河明走近,直至走到赵河明面前,才低声说道:“你们一直觉得,你们面临的所有困局,解法都在蝼蚁的性命之上,所以杀人,灭口,你们做得很习惯。但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赵河明眉心顿蹙。
“赵刑书,蝼蚁性命的困境,解法也在你们身上。”《 》

